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一梦华胥 > 全文阅读
一梦华胥txt下载

    白玉盯着刀疤脸,冷声道,“刀剑无眼,你我的恩怨着实不必牵连他人。”

    刀疤脸得意了,“白老大,大爷我就想把你射成刺猬,咱弟兄的准头……啊呀!谁,谁他妈敢暗算老子?”

    赵朗暗中弹出个石子儿,正中刀疤脸鼻头。他看了白玉一眼,白玉会意。趁刀疤脸暴怒狂燥之际,脚点廊柱,纵身一跃,落在林宅十米多高的青瓦上。

    白玉竟然逃走了,刀疤脸一惊,黄麻子两惊,他怕白玉携了赵朗寻仇,慌忙奔回县知府,下令府兵严防死守。

    白玉中了六弩,右臂两弩,左腿四弩,其中一弩射中了膝盖。他咬牙忍着钻心的痛,跌撞着避开虎寨喽啰,但林宅外追兵遍地,很快就有人看到他的身影。

    “牌坊,他往牌坊去了。”

    尖叫四起,混着邀功领赏的兴奋。脚速快的已经爬了上去,但未几,便被白玉打下。一时间,牌坊上下,惨叫不绝。

    在刀疤脸的重赏下,喽啰再次往上爬。他们握紧手中的刀试探着朝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盘龙盟老大靠近。

    白玉瑟缩在阴影下,眼眸低垂,好似失血过多后的晕眩飘离。靠前的喽啰大喜,他们放开胆子,举刀大步上前。

    人在将死无望的绝境中,感官总会异常敏锐。在喽啰进入白玉仅剩体力可控的范围后,他振臂挥出四支飞镖,随即又飞出四支。

    八具尸体接连跌下牌坊后,刀疤脸耐心全无。

    屠芭蕉已经赶过来,他对由谁终结瓮中之鳖并不在意,只要这只鳖能死就行。他没跟刀疤脸争,大方的让出了位置。

    刀疤脸几下窜上牌坊,看到气若游丝的白玉,顿时大喜。他拖着长刀一步一步逼近白玉,“我呢,就不废话了,这就麻溜儿的送你去见阎王爷。”

    刀疤脸对准白玉的头顶,在他狠劈下的刹那,白玉集全神之力,以左臂撑地,右腿猛击刀疤脸下腹。刀疤脸吃痛,大刀从手中脱落,掉下牌坊。他狠命的扑到白玉身上,手中握着不知从哪摸到的短刀,刺中了白玉的左腿根。

    见状,刀疤脸笑的更阴险,他不再把刀往回拽,而是往白玉下腹挤,想切掉他的命根子。

    他铆足了劲儿要让白玉断子绝孙,冲牌坊下吼,“老子要让白玉变成太监去伺候阎王爷。”

    牌坊下一阵哄笑,刀疤脸得意了,灭了盘龙盟大佬白玉,他轻而易举就能成为众帮之王!

    白玉双唇紧抿,屏息凝神。此时,他什么都听不到,血水浸污了眼睛,连人都不甚看清。但感官却越发敏感,趁刀疤脸瞬息松懈,他分出一手砍向刀疤脸的鼻翼。

    “嗷——”刀疤脸一声惨叫,头晕目眩,“你他妈能不能换个地方打?”话音未落,他脚下不稳,跌了下去。

    屠芭蕉见势不妙,猛冲牌坊廊柱,手脚并用飞快的往上窜。

    那帮喽啰一看,瞬间冲涌过去,黑鸦一片,如饿虎扑食……

    屠芭蕉爬上牌坊,看到血泊里的白玉,得意至极,“看来是命中注定,你只能死在我的刀下。”

    粘腻的污血模糊了白玉的视线,所有兼杂着兴奋厮杀的嘈杂皆隔世悠远。他只觉眼皮沉重,却清晰的感觉到血管里的血液一点点流空。

    突然,屠芭蕉瞪圆了眼睛,身子趔趄,强撑着走了两步后,重重的跌了下去。

    郎铁来了,带来了盘龙盟弟兄。一番死战后,郎铁救走了浑身是血的白玉……

    很久之后,屠芭蕉睁开了眼睛。他反手摸到背上的手弩,咬牙用力,拔出了那弩。竟然还活着,他吐了口气。

    旁边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屠芭蕉扭头看到了吊着一口气儿的刀疤脸。他趔趄的蹲在他跟前,仔细的想了想。

    眼下,白玉不死也是重伤,正是一举灭掉的好机会。若再加上虎寨,那可真是场稳赢的买卖。

    想到此,屠芭蕉扣住刀疤脸的脑袋,扭断了他的脖子。

    次日,屠芭蕉当着虎寨兄弟们的面儿挤出两滴泪,他一脚踏在大石墩子上,振臂高呼,“灭掉盘龙盟,杀掉白玉,给虎爷报仇。”

    “报仇!报仇!报仇!”虎寨的兄弟很团结,屠芭蕉甚是满意。

    -

    赵朗从林宅翻了匹快马,飞速赶往八公桥外的小树林。这里,聚集了两百黑袍死士和一个身穿牙白马袍的少年。

    少年看到赵朗时,气定神闲的奶白模样顷刻扭曲,“说,哪个王八犊子嫌命长,敢劫持我家宝贝?老子要剥他皮噬他骨灭他全族!”

    奶白公子哥一身珠光宝气,尤其是腰间玉带上那五颗祖母绿。

    赵朗一巴掌抽了记他的脑皮,“钟斐,老子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出门在外,要低调,低调,懂不懂?”

    他看了眼身后皆带黑煞面具的死士,压低声音,“这不是咱的地盘,黑袍军也是临时召集的,万一他们对你动了贼心……”

    “他们已经动了,”钟斐眨了眨眼睛。

    啥?

    “不过我已经跟他们说清了,他们的劳务费是由我堂兄,哦,也就是你钟曦支付。我就是个跑腿的,没钱,”钟斐摸着腰上的祖母绿,很是得意。

    赵朗本名钟曦,是钟妍一母同胞的亲弟。闻言,他一脸的难以置信,“这帮人信了?”

    钟斐不高兴了,少有的雄起了一回,“你这是怀疑我智商吗?再说了,你着急忙慌的把我叫过来,不是妍姐姐出事了吗?你怎么不着急呢?你心疼钱吗?你心疼你说啊,这钱我还出得起。我……”

    “敢得瑟!”钟曦捏住了他的嘴,硬生生的捏成了扁O形。稍一用力,就把钟斐那清瘦的身子甩到了一边。

    钟斐是现任鹤仁大君的第六个儿子,比钟妍小两岁,比钟曦小五个月,打小就跟在钟曦姐弟屁股后面跑。打小,就跟钟妍对着打架。某天,他看到小堂兄意气风发的从露华浓出来后,他的脑袋瓜子终于开了窍。

    自那以后,他便成了风月场的第二风流客。

    那厢,他高价中标露华浓的新出女,正在温存时,接到了小堂兄的飞鸽传书。

    钟曦来到黑袍首领前,俊朗的面容凝神细探,像要穿透那张黑煞面具。

    面具下薄唇微张,冷冷的声音传来,“信不过?”

    钟曦挑着细长的眼梢,“有点儿。”

    他冲那边儿双手拍脸、试图减少被捏痛感的少年招招手。

    “干嘛?”

    “过来!”

    少年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

    钟曦抬手搭在小堂弟腰间的玉带上,稍一用力,那玉带就脱离了他的腰身。钟斐急眼了,吱哇乱叫的扑了过去,“我的祖母绿,我的!我的!”

    钟曦精准的捏住他的嘴巴,把玉带抛给黑袍首领,沉声道,“明天上午,我希望看到完好无损的人。”

    黑袍首领听完了话,转身就走。一夕间,黑袍军宛若晨间水露,蒸发的无影无踪。

    钟斐蹲在地上,斜着眼睛怨鼓鼓的瞪着钟曦,嘴巴里嘟嘟囔囔的。

    钟曦瞟见了,几步走到他面前,抬脚搭在他肩上,“你有意见?”

    钟斐抱住他的脚,换了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小堂兄,你看我一天之内替你集结了两百号高阶黑袍死士,挺有本事的哈……”

    “想要零花钱?”

    钟斐狗腿地替小堂兄拍了拍鞋子上的灰,“嘿嘿,吃喝玩乐哪样不花钱,特别是露华浓那帮姐儿,漫天要价,反天了都。所以,小堂兄你能不能在我爹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让他每月多给我点儿零用钱呢?”

    钟曦抽回脚,挑起一侧的眉梢,“你为什么觉得大君会听我的话呢?我爹每天打我多少顿,你不会不知道吧?”

    一提这茬,钟斐就气的不打一出来,“那我爹凭什么总夸你,老打我?凭什么你总有那么多零花钱?”他蹭的站起来,“我天,难道你偷用妍姐姐的?还是,你真的卖了……”

    钟曦突然捧着弟弟的脸,笑的乖张慈祥,“不过我承认,你确实很有本事。”

    “那必须是。”

    “这么有本事的你再替小堂兄做件事,如何?”

    “成。”

    钟曦让他把真正的林家小姐找回来,钟斐不太情愿的点了点头,又问,“哥,那你去哪儿啊?明儿上午还得付黑袍军的尾款呢,我可没钱了。”

    钟曦面前浮出黄麻子那张讨打的脸,不泄这口气,他着实对不住自己第一风流大少的名号。他说,“我还有笔账,要好好算一算!”

    -

    白玉被郎铁救回盘龙盟,小神医二狗子忙前忙后,半柱香的功夫后,他扛着药箱,黑着脸出了木屋。

    郎铁急问,“大哥什么时候能醒?”

    二狗子嘟囔了一句,“能不能醒还两说呢,”

    郎铁不高兴了,闷声质问,“老大只中了六弩,也没伤到要害,怎么就不能醒了?”

    二狗子吁了一声,“这两年,老大受的伤加起来有六百弩,他好好恢复过吗?能睁眼就下床,能下床就打仗,能打仗就往死里打。老大身体算不错的啦,要搁你,早伺候阎王爷去了。”

    郎铁被说的哑口无言。

    伙夫老头佝偻着身子,闻言,张了张干瘪的嘴,“老大每次打仗都……哎,你们说,老大是不是压根就不想活呀?”

    不想活?为什么?

    郎铁猛地推开门,大步走到床前。

    白玉身上缠满了纱布,那六弩牵动他身上积压的旧伤,红白一片,触目惊心。郎铁扑通跪在地上,趴伏在床沿。

    一个大老爷们,哭的肩膀压抑耸动。

    钟妍就蹲在床脚,想安慰他,张张嘴巴,又闭上了。

    好一会儿后,郎铁抹了把眼睛,对钟妍道,“麻烦林小姐照顾好老大。”

    说罢,他带着盘龙盟众弟兄迎战屠芭蕉。一时间,战场厮杀、混战不绝。

    钟千金在鹤仁时,每日不是追打风流二弟,就是全城踅摸奇闻异事,哪经历过这般。她瑟缩在床尾,双目惊恐圆瞪,全身绷得僵直。

    砰的一声巨响,她一下子趴到白玉身上,抱紧他,一动不动。

    恍若奇迹一般,慌乱惧怕的心境突然平复了,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也能听到他的。木屋内,木床上,她仰头看着他沉睡的脸,内心竟然涌出无限的安定。

    男人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挤出嘶哑干燥的残声,“水……水……”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月色透过窗子照进木屋,厮杀声终于消失了。

    郎铁敲了门,看到钟妍后,问,“老大醒了吗?”

    钟妍见他面色不好,心就凉了一半,也没说白玉没醒,只说,他刚才有了意识,要水喝。

    郎铁打了败仗,败了威严。二狗到处嚷嚷要“散伙”的话,再加上白玉至今未醒。一时间,盘龙盟弟兄人心惶惶。

    郎铁没再问,钟妍也没再说。两人蹲在门口,垂眉落目。她叹自己红颜薄命,他叹自己废柴阿斗。

    远处,有人背着行李鬼鬼祟祟。钟妍赶紧捅了捅垂头丧气的郎铁,“那人要跑!”

    郎铁内心一沉,猛地站起来,阴沉着脸就朝那人走去。

    此时,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白玉竟然强撑着半坐了起来。

    钟妍又惊又喜,冲郎铁大喊,“白玉醒了,你们老大醒了。”

    郎铁顾不上逃兵,转身冲进木屋,看着床上的人,喜极而泣,“老大,我在呢,我在呢。”

    白玉拧眉稳神,“把……把弟兄们叫到议事堂。”

    郎铁看着老大的状况,痛心道,“哥,我让他们都过来吧,你……”

    白玉很虚弱,气若游丝、魂飘絮散,但一言一行皆透着不容反驳的威严。他又说了一遍,“去议事堂!”

    钟妍看不下去了,脱口说道,“你还是不要乱动比较容易活着。”

    白玉看了她一眼,只一眼,钟小姐就乖乖垂手立一边,一声不再吭。

    郎铁去叫人了,钟妍看着忍痛挪步的男人,头一歪,问,“你确定不需要我把你扶过去?”

    没反应?她又补了一句,“我可是除了我爹外,没扶过任何人的。”

    白玉胸口起伏明显,他摇摇头,回身看着钟妍,嘴角竟然上扬了一个弧度。

    不用就不用吧,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钟妍让开道儿,看着他一步一步迈进议事堂的门槛儿。

    白玉临阵不要命的作风,盘龙盟人人皆知。因此,郎铁跑过来,让大伙儿去议事厅时,竟然没几个人信他,特别是那几个嚷着分家跑路的。

    议事厅

    白玉正坐堂首,气势沉稳,那抹因失血造成的惨白反倒让他有种病态的英美之感。

    郎铁大步走过去,在白玉右侧首位昂首坐下。

    叫嚷跑路的知道做错了事,他们不敢正视白玉,低着头走到自己的座位。

    白玉似没有察觉他们的异样,对郎铁道,“把地图拿来。”

    郎铁很快把地图在白玉面前展开,并把斧头寨和虎寨的位置标了出来。此时,他注意到白玉像断线木偶一样垂着的右臂。

    殷红的血顺着右臂滴在地板上,一滴一滴汇成血水。郎铁咬紧牙关,生忍内心灼痛,腾地,他站起来,“老大,我扶你……”

    白玉正在安排布防,闻言,他微蹙眉峰,眼底一沉扫向郎铁。郎铁立时懂了他的意,可懂归懂,你也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玩命啊。

    他咬碎了牙,喉头发出一声闷吼。

    白玉环视众人,众人皆同仇敌忾,早没了被两寨压境时的恐慌。

    “记住,”他沉声道,“不要硬碰硬。”

    众人齐声,“老大放心。”

    木屋前,钟千金直勾勾的盯着议事厅的方向。

    二狗子出来了,兴高采烈,那个要跑路的也出来了,同样兴高采烈,不大会儿,郎铁也出来了,他不怎么兴高采烈。

    二狗跑到她跟前,跳脚拍了她的肩,“会跳舞吗?”

    钟妍没懂,“啥?”

    二狗得意,“等咱打赢了,你可得给咱们跳舞助兴啊。”

    敢戏弄本小姐,耻辱,赤裸裸的耻辱。没等钟妍发飙,二狗便被郎铁揪走了,他闷声道,“打赢了,我给你跳。”

    白玉终于出来了,他看起来比之前更虚弱,挺拔的身形怎么看都像秋日的枯叶,还是挂在枝头将掉未掉的那种。

    钟妍抬脚就要过去,但走了两步,就停下了。她从白玉的眼睛里看到四个字:不要过来。

    周围是奔赴岗哨的盘龙盟弟兄,钟妍自然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她立在原地,等白玉走过她,迈进门槛时,飞身跳进屋里,猛地关上木门。

    关门的刹那,她听的身后一声闷响。

    白玉倒下了……

    钟妍急忙上前,环住他的胸口就把人往床上拖,“你说你啊,都撑了这么长时间了,再多撑一会儿,你好歹倒床上啊。”

    她没拖动白玉,倒扯痛了他的伤口。白玉抬手覆在她手上,嘴巴动了动,手如断柳,啪的垂了下去。

    她俯身凑在他唇边,“你说什么?”

    他气息奄奄,“这……这里就好。”

    钟妍也没坚持,把床上的褥子全铺在凹凸不平的砖石地上,又在他旁边生了个火盆。此处落定后,她跑到二狗那儿,把他的药箱扛了过来。

    在盘龙盟待了这几日,她竟然把之前在医经老头儿那儿偷学的本事派上了用场。

    她边找药边说,一本正经,“我的医经先生说了,医者面前无男女之别。所以,你千万不用害羞。”

    白玉唇角又扬起了那个弧度,不高不低,是笑但绝对不是发自心底的笑。

    钟妍解开他的腰带,血红相间的外衫被掀开,露出肌理分明的腰腹。她突然倒吸了一口气,胸腔被不知名的情愫填满。

    未曾觉,呼吸渐促,脸颊涨热,连那心跳都一次次的跳动清晰,一下一下,撞的她心尖肉颤。

    怎么会这样!

    她可是有六个堂兄,两个弟弟,成日混迹男人堆里的王啊。

    怎么会这样!

    她埋头垂目,咬唇集中,为他清理伤口。

    此时,头顶响起白玉冷漠的声音。他说,“叫伙夫长来。”

    钟妍以为他饿了,柔声道,“先包扎伤口,再吃饭。”

    白玉不为所动,曾经,这种神情,这种神情下流转的东西,他在很多女人脸上都见过。

    他制止了她,“请林小姐把伙夫长叫来。”

    钟妍没掌握情况,仰着红扑扑的脸蛋问,“让他把饭带过来?”

    白玉耐着性子,“让他给我换药。”

    钟妍皱眉,“我可以的。”

    白玉的声音又降了温度,“男女有别。”

    男女有别?你给我换药的时候怎么不想男女有别?大小姐脾气上来了,她气呼呼的瞪着白玉,“我要说,我非得给你换药呢?”

    白玉闭上了眼睛。

    大小姐脾气一瞬被灭,她不情不愿的把伙夫老头儿叫来了。

    老头儿给白玉上药时,钟千金被支到了屋外。她靠墙蹲着,琢磨刚才的话,怎么琢磨都不对味。

    老头儿从屋里出来,对她说了什么。钟妍不耐烦的摆摆手,抬脚跨进木屋。

    白玉还躺在那儿,毕竟伙夫老头儿身上的肉没比钟妍多多少,他们两人都不见得能把他拖到床上去。

    “诶,”她叫了一声,没听见反应,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得反应。她慌忙趴伏在他身边,啪啪拍他的脸,“怎么了?”

    伙夫老头儿抱着柴火走进来,见此一脸心疼,“林小姐,老大够疼的了,您就别添乱了。”

    “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没反应?”钟妍一滞,惊恐地瞪圆了眼睛,“该不会,刚才是他回光返照吧?”

    老头儿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笑,“瞧您说的,老大喝了药,那药里有助眠成分。刚给您说了呀。”他小心的往火盆里添柴,“您别跟老大说,要不,他不喝。”

    老头儿的神情怅然了一瞬,听着外面厮杀,又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大也该歇歇啦。”

    火盆再次烧旺,他扶着地颤巍巍的站起来,对钟妍道,“那就劳烦林小姐照看了,有事儿您喊我。”

    钟妍卸了那口气,这一天,自己的小心脏从云端到地府来回蹿腾,真是没了往日的潇洒。她掰着自己的脸,强迫视线离开白玉。

    她平趴在他身边,放低的视线瞟见了床底的木箱,好奇被勾了起来。她爬过去,把箱子拖出来。

    箱子没有上锁,轻易就能打开。但她还是冲地上躺着的那位抬抬下巴,“诶,我要打开了,你不打算阻拦我一下吗?”

    睡梦中的白玉嘴巴动了动,发出一声轻呓。

    钟妍探身上前,双臂撑在他身侧,看着他的嘴唇,手指不由自主的碰上了,刹那间,她只觉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白玉脸上浮出的痛楚带着胸膛伏了两伏。

    她酸了鼻眼,“很痛吗?”

    夜色渐晚,火盆照亮了这夕。影影绰绰,被火光映射的身影,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她伏低,再伏低,双唇相触时,门砰的被推开。

    郎铁大咧咧拉着黑袍男子跨进来,“林小姐,你家派人来接你了。”

    钟妍倏然回头,飘散的发丝扫过微张的唇角,绯红的脸颊在火光的映衬下充满禁果的诱欲。

    那一瞬,黑袍男子毫无征兆的融化了面具下冷漠的容颜……

    黑袍男子正是赵朗搬来的救兵,他缓步上前,从头至尾看着神色仓皇的女人。

    钟妍慌里慌张的爬起来,她想起老爹说过,行走仙源大陆,越是裹的严实的人越是残虐。她怕,“你你你别过来。”

    男人慢慢抬起手,伸向女人圆鼓鼓的脸颊。钟妍恍若中了魔症,动不了,呼吸愈加急促。直到男人的修长的指尖碰到她的唇时,猛地后退。

    男人的手指动了动,握在一起收回,微颔首道,“无意冒犯。”

    情不自禁而已。

    他的声音清冷、温柔又偷着软糯,钟小姐紧张的心绪稍微缓了缓。

    郎铁急眼了,狗屁的不冒犯,这在他老家就是典型的耍流氓。

    林小姐是谁,那可是地上躺着的那位的,那是咱盘龙盟未来的大嫂,那是你能随便调戏的?!

    地上?老大怎么在地上?这档口,他也顾不上了,一步挡在两人中间,“林小姐,我送您回去。”

    黑袍男子慢慢地转过头,隔着面具,那股杀意精准的打在对方脸上。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不必。”

    男子把钟妍带到和赵朗约定的小树林,他们等到日出、日中、日落,也没等到这位要付尾款的公子哥。

    眼见黑夜笼罩,钟妍内心的恐惧再次翻江倒海。她腾的站起来,指着背靠枯树的黑袍男子,一声娇呵,“你,把面具摘下来。”

    此声娇呵犹如平地惊雷,霎时,两百张黑煞面具纷纷看向她,他们对这种典型的找死行为已经见怪不怪,平静的等着老大的下杀命令。

    黑袍男子只动了动搭在膝上的手,轻缓的说了五个字,“规矩,不能摘。”

    死士们看不明白,隔着面具,面面相觑。

    “那你让我走。”

    钟妍想知道白玉醒了没有,非常非常想知道。见黑袍男子没有反应,转身就跑。但是,她刚跑了两步,腰间就被追上来的绳索勒住。

    男子稍一用力,就把惊叫的女人拽回。她的背撞到男子张开的右臂。他稍一折返,就把她圈在怀中。又一个回旋,就看到了她的脸。

    “你担心他?”

    钟妍拼了命的往外挣扎,撑着他胸膛的手臂止不住的抖。即便如此,也没挣开男子的禁锢。

    他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她,“你想知道他是不是醒了?”

    “是又怎样。”

    “反之,他死透了,你就不担心了?”

    钟妍:“……”

    “这个忙我可以免费帮。”

    说罢,男子把她放开,抬脚就走。钟妍猛扑上去抱紧他的腿,“别别别,让他自生自灭吧。求你了。”

    黑夜已经完全笼罩大地,黑袍死士无声无息,像不存在。但钟妍分明感觉自己置身于人间地狱,大气不敢出的缩在一边。

    副手等不到首领的命令,他走过来,对男子说道,“首领,已经严重超时。再不走,没法跟大首领交代。”

    黑袍军有个双向守时的规矩:己方守时,雇主方守时。己方若不守时,会面临降级严惩。若雇主方不守时,他们会撕票。

    钟妍不懂他们的规矩,听副手这么说,便壮着胆子看向那黑袍首领,脸上的表情相当明显:你走,你快走,赶紧走。

    男子自然看到了,暗叹一声,傻瓜,我若走了,你就会死。

    他略一沉思,抽出腰间短刀,对着右臂猛地划了一刀,鲜血顿时喷涌。

    钟妍吓得目瞪口呆,腿一软,跌在地上。

    不知黑袍男子跟副手说了什么,顷刻间,二百死士消失的无影无踪。

    钟妍想跑,但腿软的没知觉,跑不动,也爬不了。

    黑袍男子的手臂仍在流血,而且似乎不打算包扎一下,就那么着一步步朝她走来。他站在她身前,血染红了下方的一寸土。

    他曲起一腿,半跪在她面前,指尖勾起她的下巴,拇指覆着,微一用力,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黑煞面具就在眼前,钟妍似乎看到了面具下的那张脸。他的眼睛看着她,一眨不眨。蓦的,钟妍全身发热。他看自己的眼神……跟露华浓那些饥渴女人看钟曦时一个鬼样。

    她抬起屁股,猛地往后挪,“你别看我!”

    面具低垂了下,他好像在笑,“你想看我吗?”

    钟妍捂住眼睛,脱口而出,“不想。”

    男子又笑了,他看着钟妍,沉声道,“你,是我最后一单。”

    她仍然捂着眼睛,但指下的眼皮却闪的飞快。最后一单,什么意思?

    “以后,我不需要这个面具了,”他握住钟妍的手,拉到面具下端,“帮我取下来,好吗?”

    男人的声音像极了小时候母亲劝自己喝那苦药时的语调,钟妍又着了魔怔,被他调引着,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男子盘腿坐定,双手搭在膝上,指节修长分明。

    钟妍擦掉手上多余的细汗,跪直身子,哆嗦着握住了面具底端。突然,她眉头紧蹙,视线从正盯面具猛然跌落到男子微伏的胸膛上。大概十个呼吸后,一屁股跌了回去。

    “听起来好像是件很重大的事情,”她避开他低垂了眼眸,语速飞快,“你还是自己摘吧。”

    钟妍又补了一句,“等我走了再摘。”

    沉默,无声的沉默,连风吹落叶的声音都没有。钟妍背对着他,身后那巨大的黑影盯得她喘不过来气。

    突然,男人掐住她的脖颈,说了句让她呼吸顿滞的话,“你,不是林家小姐吧!”

    黑袍男子的话让神经紧绷的钟妍肝胆俱碎,她身子一软,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了男人掐住她脖子的右手上。

    黑袍男子揽住她的腰,将她圈在怀中,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告诉我,你是谁。”

    钟千金哇的一声哭了,“别杀我,真的别杀我。我还得养爹,我还得养弟弟,求你了……”

    男子清冷的声音里夹着温柔的命令,他说,“那就替我摘下面具。”

    女人还在哭。

    他不由得失笑,轻抚着她的背,“你见过这么杀人的吗?”

    钟妍嘴巴蠕动,内心激烈地问候他祖宗,奶奶的,你耍流氓!

    钟妍咬咬牙,摘就摘,本小姐要看清你的脸,就算到了阎王爷那儿,也得把你告到十八层地狱去。

    想到此,她握紧了面具底端,稍一用力,就把那黒煞摘了下来。

    男人英挺的轮廓依稀可见,四目相对,她看到他流转的眸子里一抹透亮的星光……

    如果没有突然冒出钟斐扯着嗓子寻人的喊叫,那钟千金以后的人生或许会轻松很多,因为此时,她那不争气的小心脏又倏地跳漏一拍。

    “小堂兄,你在哪儿?小堂兄?哪儿去了?”钟公子的分贝又提高了些,还夹着些许不耐,“钟曦?钟曦?”

    钟妍神思骤回,挣脱男人,冲钟斐处大喊,“阿斐,我在这儿,阿斐——”

    钟曦听得声音,提着灯笼,迈开步,奔了过去。

    “妍姐姐,”钟斐举起女人,欣喜的转了一个圈,随即又问,“欸,哥呢?林家小姐我都找着了,他还没完事呢?”

    钟斐说的自得自意,丝毫没有看到钟妍气急败坏的冲他挤眉弄眼。

    黑袍男子本来就怀疑她的身份,眼下必然是听到了钟斐不过大脑的话,她怕了,嗖的躲在堂弟身后。

    钟斐身手不弱,一定能打跑他。

    钟斐不明所以,提着灯笼打量眼前的男人,但见那身熟悉的黑衣时,黑袍军的双向规矩立时窜进脑海。

    钟公子挺直的身板一下子弯了,早在他得了小堂兄的令,去请黑袍死士时,他就目测过,自己……就算加上小堂兄都不一定能打得过这个人。

    嘴巴不听使唤的乱颤,他哆嗦着,“剩、剩下的酬金翻三倍,鄙人亲、亲自送您府上可好?”

    钟妍诧异的听着,不可一世的鹤仁大君幼子竟然也有这么怂的时候,吃了哪门子错药?她不敢问,也不敢看,埋在钟斐身后,当鸵鸟。

    黑袍男子双臂环抱胸前,沉静不语,却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对姐弟。

    钟斐壮了壮胆,“您同意了?那、那我还得找我哥,我我们就先走了哈。”

    男子手中倏忽多出一把软剑,寒光打在钟斐下巴上,手腕微转,不等钟斐惧色消散,那剑尖儿就移到了钟妍面前,冷冷说道,“把她留下,我让你走。”

    两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钟斐动了动嘴,艰难挤出五个字,“要不,我留下?”

    突然,男子笑了,看了眼紧贴钟斐背的女人,抬手揉了揉她的耳垂,说,“你们走吧。”

    啥?

    变化太快,着实快。但钟斐反应更快,拉着钟妍在夜色中拼命狂奔。

    -

    钟曦之所以没有按时到达和黑袍首领约定的小树林,那是因为他出事儿了。

    那日,他和钟斐分开后,就去找黄麻子算账。黄麻子不在别苑,也不在府邸。钟曦费了点心思才知道他带着绿珠去了督知的寿宴。

    他要把绿珠送到督知的床上,借此升官发财。

    钟曦潜入别苑,一间一间的翻找,听得绿珠的惊叫,再细听,那惊叫变成了娇嗔。钟曦飞身过去,戳开窗纸朝里一看,那肥硕的男人不是黄麻子。

    他一转身,正和听墙角的麻子撞了个满怀。麻子惊声尖叫,“姓赵的,你好大胆,来人啊,抓刺客,抓刺客!”

    钟曦气定神闲的步步逼近,脸上挂着虐杀猎物的邪笑。麻子吓得连连后退,一脚踩空,跌进水池。

    屋内的人听到动静冲了出来,麻子冲他大叫,“督知大人,这人是西扈派来的刺客,他是刺客。”

    钟曦冷笑,“刺客?也罢,那大爷我就满足一下的愿望吧。”

    他抽出飞镖,朝督知刺去。与此同时,另一支镖直直朝他刺来。绿珠猛然扑向钟曦,那镖正中她的后颈。

    这一镖是屠芭蕉的。

    那日,屠芭蕉被黑袍军秒败后,仓皇退回斧头寨。念如梦给他出了个主意:重金召集黑袍军。

    屠芭蕉第一次败给白玉时,就想过要雇黑袍军。可土匪间也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土匪就是土匪,谁他妈敢请外援,谁他妈就不是土匪。

    屠芭蕉是宁愿被打死,也不愿被别人唾沫星子淹死。

    而且,最为关键的是,黑袍军作为横贯仙源大陆的死士军团,太他妈的费钱。就算请等级最低的一支,他都肉疼。

    念如梦又给他出了个主意:八公桥的地主员外那么多,随便抢一个完事儿。

    屠芭蕉心动了,可他没法马上联系到黑袍军。

    念如梦又说,“黄麻子那里有份名单。”

    于是,屠芭蕉亲自来了。

    绿珠撑着最后一口气,看清了被自己护在身下的男人。

    两年前,钟曦把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绿珠从一堆男人身下救出,绿珠对他感恩戴德。

    那时,钟曦跟她说,“我给你钱,足够你花一辈子的钱,离开这里,离开这些男人,重新开始,好吗?”

    那是她最喜欢的男人说的最让她开心的一句话,可她不舍得走,因为,他为她描述的生活里没有他。

    绿珠死了,看到男人眼中惊愕、愤怒、心痛和不舍时,她很满足。

    弓弩手已经把钟曦团团围住。

    督知冷冷的看了眼被突变吓得全身僵硬的麻子,“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她也是西扈的刺客吧!如此,你也是?”

    麻子扑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脑门都磕出了血,“大人明察,大人明察,这事儿跟小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啊。小人冤枉啊。”

    “冤枉?我冤枉你了?”

    屠芭蕉干咳两声,引起了督知的注意。他说,“大人,黄县知是第一个发现刺客的人,怎么可能是西扈的奸细呢。”

    督知把钟曦交给麻子,让他立刻查处此人真实身份。

    黄麻子苦着一张脸,真是自个儿挖坑把自个儿埋死了,好端端的说什么西扈刺客。这个绿珠也是,娘的!他冲着地上的尸体狠狠地踢了一脚。

    钟曦被押到暗牢,绑到十字架上,腿被压直到升降阶上。喽啰阴笑着调到最大限度。钟曦咬着牙,青筋暴跳,汗珠密布。

    “爷给赵大公子准备的开胃菜,味道如何?”麻子捏着鼻子走进暗牢,“我劝您啊,老实交代,你叫什么,家在哪儿,是干什么的。快点说了,也少受点罪不是。”

    钟曦啐出一口血水,“姓麻的,咱俩的仇,可是结大了!”

    “奶奶的,老子贵姓黄,黄!”麻子捞起铁棍冲钟曦的腰猛击。

    钟曦一声闷哼,良久,他甩开贴在眼上汗湿的头发。“你最好弄死我,”他阴戾的张着泛血的嘴巴,“不然,我一定会弄死你。”

    麻子暴跳如雷,“往日,看你在风月场出手阔绰,想必也是富家子出身。爷可提醒你,富家子可受不了这般皮肉苦。”

    他从火盆里抄出一块烙的通红的热铁,猛地压在钟曦裸露的胸口。烧焦的肉味顿时弥漫。钟曦咬紧了牙关,全身绷直,血红的眼睛瞪着麻子,愣是一声没出。

    “你小子有种,你你……”

    一直等在一边的屠芭蕉没了耐心,这姓赵的摆明了不会合作的。想到此,他把麻子从暗牢里请出来,“大人不必烦恼。”

    “你肯帮我?你小子又打什么主意吧?”

    屠芭蕉捋了捋八字短胡,笑道,“刚才,我好像在督知大人面前得了一份信任。”

    “什么意思?”

    屠芭蕉看了眼牢房里被绑在老虎凳上的钟曦,对麻子道,“姓赵的身份,那怎么说不是随您的意吗。可有了我这个‘信任’,那督知是不是更容易相信您的话呢?当然,证据嘛,都是人做出来的。”

    黄麻子琢磨过劲儿来,他嘿嘿一笑,“说,你想要什么?”

    两天后,屠芭蕉拿到了死士名单,但念如梦很快发现名单是假的,狂怒的屠芭蕉把名单撕了个粉碎。

    麻子正梳洗打扮做脸部按摩,奢靡享受间,肥厚的嘴巴勾起一抹残虐。

    他要毁掉钟曦那张漂亮的脸皮。

    穿戴一新,麻子优哉游哉去了暗牢。暗牢里没有钟曦,也没有喽啰。当看清捆绑钟曦的绳索被完好无损的解开时,他陡然嗅到了危险,那波因恐惧激生的冷汗瞬间冲破头顶。

    麻子匆忙跑回别苑,找出藏在砖缝里的钱箱。他要逃,要逃的远远的。

    屠芭蕉血洗县知府衙后,马不停蹄赶往别苑。彼时,黄麻子已经骑马逃离。屠芭蕉杀红眼时,终于从一个人口中听到,麻子曾说过要去鹤仁养老的话。

    他骑上马,马鞭往死里抽,马儿吃痛,跑的飞快。等他赶到船坞时,麻子已经登船。屠芭蕉腾空跃起,跳到一个停泊的小船后,撸起袖子,奋力摇桨。

    前面大船逐渐放缓,没多久就停下了。屠芭蕉没空去想这茬儿的怪异,没等靠近,便脚点甲板,一跃跳到大船上。

    麻子正坐舱内,全身绷直,神色惊恐,左右两边分别坐着神情玩味的钟曦和手持大刀、对空狂砍的钟斐。

    舱内光线有点暗,屠芭蕉看的不甚清楚。他猛冲进来,对着麻子一声大喝,“龟孙子,敢骗你爷爷,找死!”

    麻子脸色死灰,哆嗦着,捂紧了裆部。未几,一股尿骚味弥漫船舱。

    钟斐嫌恶的抖着鼻子,一刀砍在麻子面前的扶臂上,“哥,我砍他了哈。”

    钟曦抬手制止,“一会儿给你时间好好砍。”

    屠芭蕉这才看清麻子身边的人竟是那日督知府中的“刺客”赵朗。

    他正经坐在那儿,正经笑着,但眼神的每丝流转都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屠芭蕉暗想,自己和他之间不过是死了个风月女的小怨,犯不着为一个麻子再结死仇。看他们这架势,显然要拿麻子开刀,那不如自己就此退出,坐收渔利。

    转身之际,他听到钟曦地狱魔音,“你的命也是我的。”

    屠芭蕉猛然握紧了拳头,“赵公子这是在给自己树敌!”

    “不是啊,”他无辜的摊了摊手,“我是想给麻大人找个伴儿,省的他黄泉路上寂寞。”

    “黄,我真的姓黄,黄泉路的黄,”麻子缩着脖子,小声哭道。

    “哭唧唧的,真烦!”

    钟斐一跃而起,在狭窄的舱内,抽刀朝屠芭蕉砍去。

    屠芭蕉瞬间仓皇后,很快稳住阵脚。他看不透钟斐的刀法,但见对方身子单薄,细皮嫩肉,遂逐渐清空了刚刚对钟曦生出的丁点儿畏惧,举着大刀狠狠朝对方劈去。

    钟斐跟人打架从来不拼体力,他瘦,打小就瘦,吃遍补品,还是瘦。但恰恰是这幅看似单薄的身子,成了他打架过程中,迷惑对方的重要手段,使他原本就高的武力值变得更加强悍。

    十个回合后,屠芭蕉倒在甲板上,腰腿分离。

    “有长进!”钟曦看着扛着大刀走进来的钟斐抚掌浅笑,“回头哥在大君面前多给你争取点零用钱。”

    “谢谢哥,”钟斐朗声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麻子已经吓到灵魂出窍。他目光呆滞,眼神空洞,污物不受控制的排泄。钟斐忍无可忍,把麻子拖到船头,回身对钟曦道,“哥,你来还是我来?”

    钟曦一瘸一拐的走到船头,眉头紧皱,眼神中的仇恨已经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挽回的伤感。他看着这片大海,深邃的眼神里似乎在怀念某个人。

    往日,钟曦是标准的纨绔子弟败家犬。他这副模样,钟斐从未见过。他默默的上前,把刀放在堂兄手中。

    钟曦终于看了眼抖成筛子黄麻子,他把刀架到麻子脖子上,“死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麻子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后一丝惊喜,他慌忙说道,“我上有……”

    钟曦举起长刀,振臂一挥,把麻子的脑袋和他要说的话都砍进了这片大海。

    他把刀抛进海里,盘腿坐在了甲板上,微眯着眼睛,任海风吹乱发丝。

    钟斐处理了尸体,又跑到船舱,确定钟妍的房间没有任何动静后,又跑回甲板,在钟曦身边盘腿坐了。

    “妍姐姐好像睡了,我没叫她,”钟斐大大神了个懒腰,“其实啊,妍姐姐睡着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

    钟曦微目凝视,不知在想什么。

    钟斐自顾自的说着,“睡醒了就不可爱了,老打人,老打我,”他歪着脑袋问钟曦,“哥,妍姐姐现在还打你吗?”

    钟曦翻了他一眼,“我是哥,你是弟,你说呢?”

    钟斐不高兴了,“我就比你小五个月,别老把我当小孩成吗?”

    钟曦起了兴致,“几个意思?想给我搞零用钱了?”

    奶白公子龇龇牙,“我哪有那本事,我是说,昨天的情形很危险,说句不好听的,你死了都没人知道。至少一时半会儿的知道不了。所以,你以后要干嘛,你跟我说一声,我好有个准备不是。”

    “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可你也没跟我说你怎么出来的啊,什么都不说,还怎么当好兄弟啊。”

    那日,钟妍和钟斐被黑袍首领“放走”后,两人顺着山道一直跑到东方既白才停下。半腰子上,他们碰到了浑身是血的钟曦。钟斐担心钟曦的伤势,要马上回鹤仁。

    钟曦不走,他要给绿珠报仇。

    但如此穷乡僻壤的,钟曦的伤势必然会恶化。钟妍冲钟斐使了眼色,钟斐一掌打晕了堂兄。

    或许,钟曦要为绿珠报仇的意念太执着,那麻子竟然一头冲进了他们包下的这条船。

    “哥,”钟斐看着慢慢躺平的钟曦,又催了下,“说说呗,让我也长长本事。”

    钟曦的手搭在腰间玉带上,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他看着钟斐,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对此深信不疑。”

    “钱?”

    钟斐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玉带的异常。

    作为鹤仁第一风流大少,钟曦一向对衣着要求甚高,绝对容不下丁点儿瑕疵。但此时,钟斐看到了他玉带内侧被撕开的针脚线。

    “你在里面塞钱啦?”钟斐粗鲁的把堂兄的腰带解下来,反复查看,“塞了多少?”

    钟曦伸出了六个手指。

    “我的天,”钟斐大张着嘴巴,又探了探腰带内侧,“都给出去了?”

    钟曦点点头。

    “不是,说真的,你拍着心窝子告诉我,你哪来这么多钱?你是不是有个聚宝盆,啊,你说。”

    钟曦太困了,他爬起来,瘸着腿摇摇晃晃往船舱走。

    钟斐一手捏着玉带,一手托着腮帮子,那手指不住的敲着奶白的脸颊,“不会真是把叔叔的田产卖了吧?”

    他躺在甲板上,又想了想,“一定是忽悠妍姐姐的,姐姐平日是凶巴巴的,不过她就是一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傻白甜……要不,我也忽悠忽悠?反正逢年过节的,那些长辈还有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还有他们那堆嫂嫂都会给她礼物,忽悠忽悠……反正我皮糙肉厚,耐打。”

    几个呼吸后,钟斐在海风的吹拂下,睡着了。

    船舱内,钟妍愁眉紧锁,唉声叹气。她在想白玉。都这么长时间了,他醒了吗?好了吗?还疼吗?会问起我?还能再见他吗?

    突然,拧紧的眉头又紧了几个度。女人咬碎牙关,一拳砸在窗棱上。

    半年后就是她的婚期,未婚夫是鹤仁大金药行的三公子金律。他风流纨绔,恶贯满盈……

    夜色星光照着海面斑驳点点,钟斐被仆人叫醒,回了船舱。甲板上,倏忽多出个身影。

    慕容玄落,黑袍军团总寨分首领。

    此时,已然摘下面具的他迎风而立,船速带急的海风吹的衣衫翩飞作响,软黑长发随风飘散,发丝扫过他桃花流转的眼睛,扫过他妖娆绝美的薄唇……

    两日后,客船到达鹤仁船坞。

    钟小姐不下船,死活不下。

    钟斐蹲在她跟前,拖着下巴问,“为什么呀?”

    她神情躲闪,半天才说,“当初死乞白赖的非要走,这才半个月不到,我爹要问‘你为啥回来了’,我咋说?”

    “长得傻,被骗了呗。”小公子眨着透亮的眼睛,脱口而出。

    女人瞬间放平挑起的眉梢,一拳打向小公子鼻头。

    钟曦被吵的烦躁,冲钟斐吼,“废什么话,扛走。”

    钟斐扛起狂燥的女人一溜烟奔到马车前,把人往车里一塞,笑的阳光灿烂,“妍姐姐,你先回家吧,我还得把哥送医馆,就不陪你了哈。”

    钟妍担心了一下钟曦,又泛起嘀咕。

    该怎么给老爹解释呢?

    正琢磨着,钟斐的脑袋又探了进来,“哥说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以后谁也不准再提。”

    那是自然,钟妍“嗯”了一声。待钟斐走后,又接着琢磨,琢磨了一路。马车在钟宅外停稳时,她得意的打了个响指。

    外面的世界没有爹!对,就是这个。

    管家正和门房交代着什么,眼看妖女突现,一个趔趄跌在地上。

    钟妍开心的跳到老头儿跟前,揪揪他花白的胡子,笑道,“我爹在家吗?”

    管家哆嗦着指着家庙的方向。

    钟则跪在祖宗灵位前,面容虔诚,双手合十。他在祈求祖宗保佑,保佑女儿幡然醒悟,乖乖回来,从此以后,再不踏出鹤仁半步。

    “爹,”钟妍推开门,朗声叫到。

    钟则听得那一声,老泪顿时纵横。他顾不得女儿,冲着祖宗牌位一顿狂磕。

    磕完头,还完愿,离钟妍回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期间,钟则一句都没问过她为什么会回来的话。

    “爹,您真的不问问吗?”

    “问那没用的干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钟则看到女儿脸上的擦伤和她不自然的右臂时,心中一痛,“想吃什么?跟爹说,咱把这半个月的都吃回来。”

    钟妍有点郁闷,“我不饿。”

    “不饿啊,那正好,”听她这么说,钟则就把她往正厅带,“律儿从南湖回来了,给你带了礼物,快去看看喜不喜欢。”

    “不喜欢。”

    “先看再说不喜欢。”

    “爹,家庙很灵验吗?”

    “当然了,我这不是把你求回来了嘛。”

    钟妍挣开老爹的手,飞快的往家庙跑。

    钟则看着她欢脱如往的背影,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管家上前一步,揣着手,微弓了身子,对钟则说道,“老爷,我看小姐这一趟没少受罪啊。”

    钟则又叹了两叹,“如此也好,再也不会吵吵着要出门了。”

    钟妍在祖宗牌位前跪好,极度虔诚,“各路鹤仁先祖,求你们帮帮钟妍。”她咬了咬嘴唇,“求你们保佑,让白玉……惦记上我吧。”

    第二天,钟则没在餐桌前见到乖女。管家说,小姐去了家庙。

    第三天,她又去了。

    第十天,她带着贡品去了。

    第二十五天……

    钟则坐不住了,以前最讨厌去家庙的人怎么现在天天往家庙跑?着了啥魔怔?

    管家捋着重新长出的胡子,笑眯眯的站在一边,等自家老爷嘟囔的差不多了,适时进言,“要不,请个大夫给小姐瞧瞧?”

    钟则觉得此言有理,未几,又想到一茬,“公子还没回来?”

    管家眯着眼睛仔细回想了一下,“距离上次见到公子,已经过去二十八天零六个时辰了。”

    二十八天前,是举家祭拜的日子。那天,小崽子不得不回。

    钟则气的倒仰,“把人给我找来,老子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说话间,钟大公子打着哈欠摇摇晃晃从外面回来了。他没看到暴怒如牛的老爹,惬意的懒腰一伸到底。

    砰,一记布靴甩了过来。

    钟曦靠着身体惯性,避开老爹的“鞋打”。他捡起鞋,没事人似的瞅了两眼,啧了一声,“爹,您这鞋都毛边了,回头儿子送您一车。”

    钟则快气死了,“败家玩意儿。”他脱了另一只鞋,上前就打,边打边吼,“老钟,断了他下半年的口粮,一个子儿都甭给他。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你这小崽子!”

    “爹,啊,啊呀,疼疼疼……”

    -

    白玉已经醒了,睡梦中,他在妹妹轻语的坟前跪了很久。

    郎铁蹲在床角,正琢磨老大和林家小姐的婚事,他特别高兴,“哥,林员外在八公桥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人家女儿要嫁过来,也不能太寒酸不是,我已经让二狗他们采买聘礼了……”

    白玉看了他一眼,郎铁识趣儿的闭了嘴。

    白玉压下梦中噩境,问,“他来过吗?”

    郎铁知道他问的是沈辞,便摇摇头,“沈大哥没来。”

    盘龙盟打退斧头寨前夕,沈辞就该来了。现在已过去十天,为什么还没来,这是两年来绝无仅有的事。是事情没有结果,还是他出了意外?

    白玉胸口微微起伏。

    这时,二狗狂叫着冲了进来,“铁哥,呀,老大醒了。老大,喜事儿,大喜事儿,天大的喜事儿,哈哈哈哈。”

    郎铁等不及,抽了他一记脑皮,“赶紧的说,吊啥子胃口。”

    二狗憋住笑,脱口道,“屠芭蕉死啦,屠芭蕉死啦。”

    “真的?”郎铁惊的半天没合住嘴巴。

    “那能有假,”二狗极度兴奋,“他的尸体被海水冲上岸了,今早上,咱巡逻的弟兄看见了。他那张倒霉脸,化成灰咱都认得,错不了。”

    听得消息,白玉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对他而言,盘龙梦不过是逗留人间的一处栖息。现在,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沈辞的行踪。

    仙源大陆,浩瀚无边,而他,到底在哪儿。

    钟小姐相当诚恳的在家庙求了一个月,却没得半点灵验,不仅是鹤仁,八公桥也没有半分白玉曾经找过“林小姐”的消息。

    他就像一阵风,吹来了,吹去了,一片云彩也没留。

    可她想他,抓心挠肺的想,等最后一个派去八公桥的人回报给她同样的话时,钟千金坐不住了。

    “竹竿儿,”她叫,“竹竿儿?”

    丫鬟没来,来的是她爹钟则,钟老爷急忙拉着她,“你要去哪儿?”

    钟妍拖着老爹肥硕的身子往外跑,“东都。”

    “不准去。”

    “那我绝食。”

    “爹正好减肥。”

    钟妍猛地顿住脚,头一回,气呼呼的瞪着老爹。

    钟家父女斗争史上发生过惨烈一幕,钟妍十五岁那年,在露华浓门口把金律揍的卧床半月不起。当时,她为了让老爹解除婚约,绝食了。

    钟则苦劝无果,任何方式都用尽的情况下,也跟着一起绝食。钟妍还记得,老爹结结实实的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去肯定是去不了了。思前想后,钟小姐决定写信。

    她蹲在太师椅上,双手握笔,规规矩矩的写了四个大字:我中意你。

    五天后,信差从东都返回,带来了一封信,信上也有四个字:承蒙错爱。

    钟妍想不通,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怎么就让他惦记不上呢。她都为他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啊!

    奶奶的,想揍他。

    她跑到船坞,揪住正在放缆绳的船头儿,呵问,“一天之内,我要往返东都和鹤仁。”

    船头儿看她是个小女子,也没计较她这般粗鲁无礼,呵呵笑道,“您呐,想都别想,没可能。”

    钟妍把一袋钱拍在他面前,“两天。”

    “那也没可能。”

    钟妍又拍出一带钱。

    船头儿瞥了眼钱袋,嘴巴里呲了一声,“上船。”

    船速可不是几袋钱能砸出来的,特别是夜晚行船,速度更慢,船头儿对此心知肚明。他看了眼舱内的姑娘,暗想,这可怨不得我,谁让钱袋子这么诱人呢。

    此时,船体突然加速,毫无防备的钟千金受着惯性从凳子摔了下去。

    她爬起来,趴在凳子上,揉着摔疼的屁股,冲着舱外吼了一声,“收钱了就这么办事的,能不能提前吱一声?!”

    船头儿也被突然加速的船体带翻了,他连爬带滚的跑进舱室,看着钟妍那种因愤怒扭曲的脸,心底突然涌出一股惧意。

    他想起来了,这女娃子是钟妍,是大君府里唯一的小公主。深夜行船又偏遇船体离奇加速,万一她出了差池……船头儿一屁股跌在地上,冷汗冲破脊背,直达尾骨。

    他急忙冲到甲板,夜幕笼罩,视线所及之处却并无任何异常。大概一刻钟后,船速略有放慢,但整体依然很快,且方向未改。

    等船在八公桥船坞停稳后,船头儿那抖了一路的腿才恢复镇定。

    钟妍毫不知情,也丝毫没注意与她不远不近缓身而行的慕容玄落。她满心欢喜的下船,在船坞酒馆租了匹马,直接赶往盘龙盟。

    玄落并未跟上,他找了处僻静的高地,屏息沉腹,平稳刚才因拖船前行耗费的内力。此时,黑鸦盘旋,吱呀怪叫。他凝神细看,看清了黑鸦传递的消息。

    慕容玄落,速归!

    玄落并未理会,凝神集中于内力恢复。

    黑鸦依旧盘旋,玄落凛冽清冷的眼底陡现杀意。他振臂一挥,擦动的空气变成利刃,瞬间横扫黑鸦。

    钟妍已经到了那间木屋前,她扒开要敲门的郎铁,一脚踢开木门。

    郎铁贼兮兮的关上门,一帮大老爷们,端好了架势,像闹洞房。

    白玉正给伤口换药,敞开的牙白寝衣闲散的挂在肩头,露出肌肉分明的麦色腰腹,衬的他越发病娇英美。那忽明忽暗的烛火,映在他身,更有种蓬莱飘渺之感。

    听得破门声,他抬起头,看到不速之客,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讶然。随后,他快速系好寝衣,穿上外衫,轻飘飘的从钟妍身边走过。那目不斜视的模样好像房屋里压根就没多出个女人来似的。

    钟妍横跨一步挡在他面前,“不要跟我装瞎,也不要说没收到我的信。刚才郎铁都说了,你全收到了。为什么不回,说!”

    白玉的确收到了钟妍送来的全部信件,印象中,大概有十几封。他轻叹一声,终于看向她,“第一封回信的时候,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如果,你还想听,我也可以再说一遍。”

    “你!”

    白玉面色无漾,绕开她,朝门口走去。

    钟妍急跑过去,张开双臂,挡住门,“我问你,我对于你来说,算什么?”

    白玉神色淡然,“是我盘龙盟救过的一个人。”顿了顿,他看着钟妍难以置信的神情,又道,“是我盘龙盟救过的,众多人里的一个人。”

    眼泪吧嗒掉了出来。

    她看着白玉没有一丝弧度的唇,突然就明白了,他对她仅有的两次微笑意味着什么。

    那是他的谦恭,是他对不慎亲近的外人的谦恭,那份谦恭是他良好的修养所致。而现在,这份谦恭都没有了,那说明,她真的被他讨厌了。

    她想把眼泪咽回去,可偏生的,今晚的眼泪特别多。她擦了,又擦了,直到模糊的视线里再也看不到那个身影……

    夜幕之下,梧桐枝上,慕容玄落那张妖魅的脸渗出强劲杀气。钟妍在哭,哭的无助且惊天动地。

    “白玉!你还真是活的不知天高地厚!”

    玄落看准了白玉离开的方向,脚点空流,跃身飞出。刹那间,黑鸦再现,成群呜啸,形成巨大黑网。这张网不近前、不后退,凌空把他困在中间。

    玄落失了耐心,他以内力反转形成密集电网,夜幕中精光乍现。顷刻间,黑鸦被烧焦跌落,留下大片浓烟。

    浓烟之后,一个浑身包裹黑袍、只露出两只眼睛的佝偻男子赫然出现。

    佝偻男子抬手弹掉肩上的黑羽,轻缓开口,“看样子,老朽耽误您杀人了,慕容首领。”

    玄落冷冷的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波动。突然,空旷的山头传来歇斯底里的怒吼。

    “白玉,你给我听着。本小姐瞎了眼了才会看上你,你个自大狂,混蛋狂,土匪头子——!!”

    狂怒之后,钟妍喘着的粗气瞪着郎铁,“把我的马牵过来。”

    朗铁着实被这娇小女人的爆发力惊了惊,他麻溜的跑到马桩前,把那匹白马牵到钟妍跟前。

    钟妍沉着脸翻身上马,朝马屁股上狠抽一鞭,马蹄得得,登时跑出很远。

    郎铁不放心,追着白马跑,“林小姐,老大他不识好歹。您别往心里去,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白马驮着女人在夜色中狂奔,慕容玄落清冷又夹带杀意的神情有了些许柔和。

    佝偻男子看到了,傲然冷问,“您脱离黑袍军,就因为这个跋扈任性的女人?”

    跋扈任性?

    玄落浅浅一笑,他没回答,反问道,“你来做什么?”

    “大首领让您立刻返回总寨。”

    “我说不呢?”

    “可以等您杀完人再走,不急。”

    玄落终于收回视线,盯着油盐不进的倔强老头儿,“乔公,十几年了,你还是这么和稀泥!”

    乔公察觉到玄落再次闪现的杀气,他纵身急速后跃,仅剩的黑鸦也跟着主人向北方遁去。玄落没有理会,朝钟妍消失的方向飞身离去。

    钟妍到八公桥船坞后,叫醒船头儿,催他立刻返回鹤仁。

    船头儿睡的迷迷瞪瞪,看到那张阴沉要杀人的脸,顿时清醒。他急忙叫醒船工,下令立刻开船。

    钟宅

    钟则给女儿送梨汤时,才发现宝贝疙瘩不见了。他颤抖着抓着管家的手,“这丫头不会去东都了吧,她偷跑去东都了,是不是?”

    钟则跌跌撞撞往外跑,边跑边吩咐,“立刻派人去东都找,等等,钟曦在家吗?”

    “公子已经三天没回来了。”

    “小兔崽子!找钟斐,他肯定知道钟妍去哪儿了,快去。”

    说话间,钟曦已经跨进正门那块又宽又厚的门槛。脚跟还没站稳,就看见老爹急赤白脸的朝他冲来。

    这情形钟曦熟,他麻溜转了脚尖的方向。

    钟老头儿一个弹跳扑到儿子身上,“你姐姐去东都哪儿,说,快说。”

    “钟妍去东都了?”

    “你小子,别以为瞒着我就不知道,快说。”

    蠢女人去了东都,那她要找的人只能是盘龙盟大佬白玉啊。她为什么找他?我天,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钟曦被老爹抽打的间隙,想起白玉那张英挺儒雅的脸和高大精壮的身段。这家伙要是被钟妍看上……那是蠢女人的造化啊!

    他慢悠悠的说道,“爹,我姐找我姐夫去了,您甭担心。”

    闻言,钟则怔了一怔,又猛烈抽打。

    “浑小子,你姐夫是金三公子金律,瞎说什么。你现在就给我把人找来。找不来,我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钟曦揉着发痛的屁股,边走边嘟囔,“那金三混帐的跟王八蛋似的,怎么偏偏给钟妍挑了这么个男人。”

    钟则没跟去东都,就在船坞等,一等就是三天三夜。

    钟妍从船上下来的刹那,钟则所有的怒气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跑过去,紧紧抱住一身狼狈的女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钟曦也没去,他让钟斐去了。瞅着老爹去恭房的空隙,他揪了揪钟妍的衣袖。

    “看上白玉了?”

    真是哪壶不开精准的开哪壶。

    钟妍好没精气神儿的白他一眼,“狗拿耗子。”

    钟曦又道,“他看不上你吧!”

    言之凿凿,语气笃定。钟小姐那被疲累掩盖的闷火又窜了上来,她抓住他的手,冲着虎口狠咬。

    “呀!!!”钟曦惨嚎,“我说中了,你也不能变成狗啊,想咬死小爷!”

    钟妍心不甘情不愿的坐在一边儿,她撇了钟曦一眼,又撇一眼。

    钟曦忍不住了,“有话问,有屁放。磨磨叽叽跟小娘们儿似的,膈应谁呢。”

    钟妍往他身边凑凑,“你说,像白玉这样的男人,会看上什么样的女人?”

    钟曦微挑着眉稍,打量着眼前情窦初开的女人。

    此品种,虽不甚貌美,但身材还算窈窕,前凸后翘也算有料。脸蛋多肉,摸起来估计手感也不错。只可惜,这冲杀人的性子!!

    见他摇头不语,钟妍急了。

    “膈应谁呢?快说。”

    “这我得直说,你离我远点。”

    女人乖乖的顺着长条凳往后滑。

    “像白玉这般风流儒雅又结实硬朗的男人,一般会喜欢这样的。”

    女人睁大了眼睛。

    “肤白貌美、温柔贤惠是基本。知书达理、通晓文史典籍是必备。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时不时还来个琴棋书画陶冶情操那就是绝配。”

    女人绷紧了眉毛。

    “诶,你见过三哥哥和三嫂子吗?一个弹琴一个作画,一个吹笛,一个舞剑。你再想想你,你和白玉,你俩能有什么画面。一个儒雅翩翩玉公子,一个……一个你,母夜叉、母老虎,犟头驴,动不动还烧……”

    钟妍忍无可忍,握紧拳头,一下子站起来。

    她和钟曦本分作长条凳两端,她这突然站起,毫无防备的钟曦一下子跌在地上。

    钟则从恭房回来,看了眼地上龇牙的钟曦,拉着钟妍就走,“乖女啊,咱回家了。”

    “爹,”钟曦追上去,指着虎口上的牙印儿,“她咬我。”

    钟则皱着眉,拖着钟曦的手,仔细的看了又看。

    他说,“皮糙肉厚的。”他又看着钟妍,心疼的问,“硌着牙没?”

    钟曦:“……”

    钟妍:“……”

    回到家,钟妍很是认真地想了钟曦说的话。如果,白玉喜欢那样的姑娘,那自己就变成那样的姑娘好了。

    啥大不了的事儿!

    自那以后,她见人说话,嘴角总挂着一抹不高不低的弧度。眼睛也是,眯眯的。举止谦恭,没半点毛病,连管家那常年不见长的白胡子都遮住了下巴。

    这日,她用这副模样跟钟则吃完晚餐,以手帕遮面,起身冲老爹福了福身子,轻声道,“女儿吃好了,女儿先行告退。”

    钟则看的目瞪口呆。

    管家亦是,他花白眉毛下眨巴的精亮小眼看到了钟妍转身之际攥紧的拳头,咬紧的牙关,还有那眼底散发的撕人怒气。

    他俯身上前,颠了两颠,道,“老爷,我瞅着,小姐是不是快憋不住了?”

    钟则放下筷子,急问,“小姐房中还有值钱的玩意儿吗?”

    管家摇摇头,倏地又想起,“脚榻!那可是楠木的。”

    两人心有余悸的对视一眼,半晌之后,钟则自我宽慰道,“妍儿是睁眼瞎,她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

    砰砰几声巨响,钟小姐房里的楠木脚踏被摔成两截。竹竿儿淡定的把废柴拖出去,瞟了眼仍不解气的千金,顺手把门前仅存的高脚架也拎走了。

    竹竿儿处理完“后事”,回来仍不见女人解气。想想也是,从小到大,谁敢这么忤逆她!从小到大,谁敢说不喜欢她?

    想到此,竹竿儿怕她憋出病,又把高脚架拎了回来。

    夜已深,房内噼里啪啦的声响慢慢消失,屋脊之上长身而立的男人抿唇轻笑,这姑娘的体力竟是这般好!

    玄落很喜欢,他飞身飘至窗前,女人正伏在桌案上气势汹汹的划着什么。划了不多时,大概是满意了,她雄心壮志,“竹竿儿、竹竿儿”的叫着。

    竹竿儿走进书房,瓮声道,“小姐。”

    钟妍把信封好,重重的拍在竹竿儿手里,“让信差立刻马上送到盘龙盟。”

    竹竿儿问,“这是?”

    “挑战书,”她掐着腰,异常悲壮,“本小姐要给白土匪下挑战书。”

    竹竿儿无奈地摇摇头,她啥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挑战书,白玉收到了。他看到封皮上熟悉的字迹时,拆也没拆,直接扔进了炭炉。

    郎铁看着可惜,他寻思着,林小姐虽然算不上绝美,但也算可爱,而且个性爽快,直言直语,挺招男人待见的。

    怎的老大那颗心能硬成那样儿?无动于衷也就算了,还出言不逊!出言不逊也就算了,还玩冷暴力,玩冷暴力就算了,还把人姑娘家家的当咸干鱼似的晾一边儿。

    突然,郎铁猛拍大腿,一屁股从大石墩子上弹下来。难道……

    那日,老大清醒后问的第一个人是沈辞。这几天,天天到山头上等的人也是沈辞。刚才也是,看到沈辞的信,连饭都没吃,急嗤忙慌的就回了屋。

    难道,老大喜欢男人?

    朗铁的眉头皱紧松开又皱紧再松开。终于,他受不住自我拷问,推开了老大的门儿…

    白玉正坐在书桌前,神色凝重。听得推门声后,立刻收起了沈辞的那封信。他看着郎铁,问,“有事?”

    郎铁已经瞄见了,同样是信,林小姐的就被他扔进炭炉,那沈辞的就被他当成宝贝似的藏进袖袋。心怀鬼胎,他还能问什么,他还能说什么。

    想毕,他夹紧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带上门,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白玉把信抽出来,凭空顿了顿,把信放进了炭炉。看着最后一抹白皙被火苗吞噬,他起身走到屋外。

    放眼望去,环顾群山肃穆、盘龙盟众,他只觉一口气顶在心口,又不得不慢慢散出。

    两年,他在烈狱煎熬,沈辞的信为他的人世残留又找到了些许希望。到此,他该离开了。

    此时,被他深埋心底的沉罪猛然窜出。他取出床下的木箱,几经辗转,还是取出了压在书下的那块环形镂空阴阳佩玉。

    入夜静谧,月上枝头。白袍男子,纵马狂奔。

    突然,他掣紧缰绳,压制马速。马匹受惊,扬起前蹄,震空嘶鸣。整个马身翻转成一百八十度的笔直。他松开缰绳,纵身后跃,一个翻转后,稳稳落下。

    念如梦站在落满枯叶的小道儿上,慵懒有余地看着他,娇声赞道,“好身手。”

    白玉看清眼前的人,面无表情的转身去寻受惊的白马。

    念如梦不急不气,“我还以为,你至少会问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她上前,攥紧了缰绳,挑衅似的看着他。

    白玉似有些无奈,问,“然后呢?”

    “然后我会告诉,‘所有的偶遇都不过是其中一个蓄谋已久的心思’。”

    “所以呢?”

    念如梦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寂静的夜中尤为明显。

    “我想要你啊。”她扣住他衣领,吐气如兰,“我对你并无恶意,你应该知道。”

    白玉掰开她的手,冷声道,“我并不想跟你有什么纠葛,你也应该知道。”

    “好,那换个话题,”她摩挲着被他碰到的手指,娇娇一笑,“深更半夜的,你要去哪儿?”

    白玉没有回答,他翻身上马。女人横跨一脚,挡在马前,“当真不说?”

    看着白玉毫无波澜的俊脸,念如梦轻叹一声,“我是真的喜欢你,或许我能查出,你到底是谁,又为什么甘愿躲在这种地方,又为什么……”她抬手轻抚了马须,“选择离开?”

    白玉微皱了眉梢,一拉缰绳,马儿便绕开了女人,他说,“那是你的自由,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不要做些引火烧身的事。”

    引火烧身?她看着白玉策马离开的方向,微眯了眼睛,“还真是有意思呢。”

    她摊开掌心,那块环形阴阳佩玉赫然出现。她对着月色细细打量,喃喃自语,“白玉啊白玉,你走不掉的。”

    佩玉是白玉八岁时得来的生辰礼,直到两年前,它还保持着原本的意义。不过,时过境迁,这块玉早已经变成了令人不忍直视的光景。

    如此,丢了也罢。

    两天后,鹤仁船坞酒馆。

    酒馆内只有两个客人,着黑衫者慕容玄落,桌白袍者白玉。玄落据东,白玉据西,酒馆内有六张桌子,两人之间隔了四张,暗流汹涌的剑拔弩张之气吓得秃头掌柜绷紧了神经,一动不敢动。

    他抽了记打盹小伙计的脑皮,指着屋里的俩人,声音压低的不能再低,“你小心伺候着,要是瞅着苗头不对,赶紧跑。”

    小伙计不明所以,趴在柜台上看着两人,透彻的眼白尤为纯真。

    白玉神情很淡,察觉到少年在看他时,嘴角扬起一丝浅笑。他的笑很温暖,少年不由的也笑了。

    玄落的面容在烛火的映衬下,有种飘渺虚无的妖美。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冠带做工考究,还有柔软顺直的长发……

    窗外一缕风,烛火摇曳,发丝翻舞,那绝美的男人好像一幅画,少年看呆了。

    玄落顿住捏着酒盅的手,突然翻看了少年一眼。少年一怔,没由来的红了脸。

    东方既亮,船鸣悠远。

    二人几乎同时起身,擦肩而过之际,白玉看到了慕容玄落眼底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