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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沄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没有贸然移动,而是先环视一圈周围情况。

    这是一个看着有些简陋但又很是干净的山洞,石壁光滑,不远处燃烧着的火堆透过来的温暖令她舒适地恰到好处,而她身下躺着身上盖着的皮毛褥子和薄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山洞洞口那处的屏障之上的灵力波动,让她感觉十分熟悉的时候。

    “终于醒了?”略有些低沉的熟悉嗓音从洞口处传来,薛沄抬眼看过去的时候,那正毫无阻碍地穿过山洞洞口布置的屏障的人已经快步来到她身边半跪下来,低着头看她,眼里泛着淡淡的笑意和担忧:“觉得怎么样?”

    薛沄眨了眨眼睛,只觉得眼底有些隐隐的湿润,张了张嘴,喉头并不觉得干涩甚至隐有清凉,想来是她还昏着的时候被喂过水:“……都挺好的。”

    半跪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伸手拉了拉她身上因为方才试图坐起滑落一些的薄毯,听到这句白了她一眼:“你觉得我像瞎了还是傻了?”

    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听过他这样的话,薛沄微微一愣之后,带着淡淡怀念意味的熟悉感扑面而来:“萧珞……哎呦!”

    萧珞收回“狠狠”敲了她额头的指节回来,脸上带着看起来有点儿凶狠严肃的表情:“是不是觉得自己挺厉害?借着薛柏他们的算计将计就计假死脱身,以后再不用受薛家限制来去自如了?嗯?”

    薛沄默默垂下眼,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萧珞见她这样,放下手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席地坐了下来,没有低头看她,注意力却是全都在她身上,狠狠地咬了咬牙:“如果我没有赶得上……你想过会怎么样么?”

    薛沄闭上眼睛,薄毯下的双手慢慢攥紧,身体也忍不住颤抖了两下:“……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你那是没有考虑周全么?”萧珞竖起眉头转头瞪着薛沄:“明知道薛柏他们要对你不利,你想着利用他们的算计的时候怎么不多为自己的安危惦记两分?这一回一切匆忙时机根本就并不合适,你才有多少工夫谋划这些准备这些?仓促之间的可能有多少疏忽,每一步都可能伤及你自己!你……你到底在心急什么?”

    “……我等不下去了。”薛沄睁开眼,脸色有些苍白,眼光却很是坚定:“晚上一天,那些痕迹就多一天被抹去的风险。我已经白白等了很多年了……每一个日夜,都分外难安。”

    萧珞沉默片刻,叹着气:“……薛世伯更希望你平安无事,更何况,你活着,才有希望找回公道。”

    薛沄眼里漫出氤氲的雾气,却又很快被她自己强压下去:“……我知道,我以后……定会格外注意保全自己。”

    萧珞没有再说什么,转开眼去看篝火边上他方才拿进来的东西,顿了片刻伸手够过来,拿了几个还带着水珠的果子:“这里偏僻也寻不到什么人烟,吃点果子,等你好点儿给你烤肉吃。”一边说着放到薛沄手边,一边顺手自己捞了一个过来,狠狠地发泄似的啃了一口。

    薛沄偏过头看着随意坐在自己身边的萧珞:“……那不是给我的果子么?”

    萧珞啃果子的动作一顿,低头瞥了一眼薛沄:“我辛辛苦苦一个个摘回来的,还不让我吃一个?”

    “……谢谢。”谢谢你赶来救了我,谢谢你不怪我的隐瞒,谢谢你现在的照顾。也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的陪伴和支持。

    萧珞动作一顿,转头看向薛沄,沉默半晌之后轻嘲地低笑了一声:“……我一直能猜到你的打算,但我没想到,你会瞒我也瞒得这么彻底。”

    薛沄咬紧嘴唇,眼睫忍不住地抖动起来。

    “我知道你的顾虑。”萧珞随手将手里啃了两口的果子丢到一旁的火堆之中,看着跳动的火光,脸上的神情也忽明忽暗:“薛世伯之事,牵扯甚多,恐怕背后并不简单。你想一个人悄悄离开独自去查探,若有收获就竭力为薛世伯讨回公道,若是不幸……也只赔上你一个人的性命。所以,你觉得……这样,方可安心方可踏实了?”

    薛沄垂着眼没有说话,默认了萧珞的说法。

    “薛沄。”萧珞一手轻轻按在她的肩头,明明并没有如何用力,薛沄却觉得那重量稳稳地压在了自己的心头上:“即便不论我们相识这么多年的情分,不算师傅临终前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的话,只说薛世伯,也是从小看着我长大,教授我多少东西的至亲长辈。他的事,难道不容我尽一份力么?”

    薛沄张了张嘴,先前被压下的泪意又重新涌了上来,沾湿了她的睫毛:“……我不想……连累你。”她如今,也只能承担得起她自己一人的生死未来而已。

    “……师傅故去,薛世伯也意外离世,这偌大的世上,我唯一最在意的,只有你了。若真让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地方出了什么事,我才是……此生都不会再原谅自己。”他的手掌按在她的肩头,轻缓却也不容拒绝:“薛沄,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离开。”

    按在肩头掌心的温度,和这撞入心口的话音一并,像是乍亮的阳光,驱散她心头因要独自前行面对危险诡谲的惶恐,抹平先前险些在计划之中不慎丢了性命的恐惧,也敲碎了她决定独行而去之后就自己在心中慢慢筑起的坚冰。

    压抑许久的泪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落,她侧过身,将自己蜷了起来,靠着他的手臂,低声呜咽起来。

    萧珞见她终于落下泪哭出声来,眉头松开些许,探过另一只手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却是贴心地什么都没有再说。

    过了好一会儿,薛沄吸了吸鼻子,有些哽咽的声音从他手臂边上传来:“萧珞,跟我一起……你也许会……”

    “嗯,我知道。”

    “……那兴许,是与薛家,甚至整个四大家族为敌。”

    “我知道。”

    “拦在我要查的真相前面的,不知道还有多少危险。”

    “我知道。”

    “也可能,我们一辈子都查不出真相……”

    “我知道。”

    “我……”

    “薛沄。”萧珞拿出一方素白的手帕,低头轻轻擦拭着她眼中不断滑落的泪珠,脸上微微笑着,是她最熟悉的温和弧度:“你都已经在说‘我们’了,就不能再瞒着我一个人跑了。”

    薛沄愣愣地看着他,终于闭上眼睛,轻轻点了头。

    似乎在这一个点头之后,她心里的不安惶恐,对未来的忐忑畏惧,都一下子淡了下来。

    她到底,还是自私了。

    萧珞满意地勾起嘴角,摸了摸薛沄的发顶:“这才乖,小薛沄。”

    从小,他就喜欢按着她的头顶叫她“小薛沄”,彼时还是薛世伯庇护之下娇宠长大的大小姐薛沄很是不服气萧珞这个只估摸着比她大上几岁的家伙的态度,还会拼命打开他的手叉着腰跟他呛声,长大些后还会不服输地跟他比试法术剑术试图靠自己的“强大”改变他对她的称呼。但是如今,此刻,薛沄感觉到发顶温柔的轻抚和那声熟悉却也久违了的“小薛沄”,只是忍不住咬着唇瓣任泪水泛滥。

    萧珞默默地陪在一边,任她肆意发泄着这些年来压在心头的情绪,没有丝毫的不耐。

    一时之间,简陋的山洞之中,只有火堆中燃烧着的干柴,噼啪的轻响。

    过了好一会儿,痛哭了好些时候的薛沄终于连抽噎都平缓下来不少,萧珞才把方才替她擦过眼泪的手帕塞了过去让她在抬头之前擦拭整理一番,也是这个时候薛沄才认出这帕子来。

    那时候她爹薛钰还在,捡回萧珞收养他的师傅萧鼎也还在,她在她爹爹又偷偷带她来找萧伯伯的时候跟萧珞一起偷跑到附近的镇子上玩儿,不同于萧珞,从小大部分时间被拘在家族之中的她看什么都新鲜,乱七八糟买了一堆玩意儿,直到被来抓人的爹爹和萧伯伯逮了回去。受了罚后被爹爹带回家,她买的那些东西大部分都被她大方地送给萧珞,而留在了那里。这帕子就是当时她瞧着喜欢买来,又随手塞到了萧珞身上的。

    萧珞见她握着帕子愣神,想了想开口问了一句:“第一站,我们去哪儿?”

    薛沄回过神来,攥着帕子胡乱擦了两下脸,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陈州。”

    “陈州?难怪你要费尽心思逃脱薛家……路途遥远,即便乘飞梭也得小半月,若是还受薛家的牵制,你断不能轻易离开这么远。”萧珞挑眉:“先前你什么都瞒着我不肯告诉我,现在……是不是可以与我说说了?”

    薛沄需要去许多地方,离开薛家所在的绵州之地,还要耗费不知多少的时间心力去查探真相,以她如今在薛家的身份和情形,根本不能轻易避开众人耳目去做这些事,一旦被人察觉不只她本人危险,那些真相那些痕迹更可能被隐瞒掩盖再也不能为人所知。她只得想办法将计就计做出自己遇害的假象,不让薛家人再寻她的踪迹,也放松他们的警惕。

    “……爹爹手札上的内容,从陈州之行后,就开始变得有些奇怪。我推测,那里……许是这件事的开端。”

    在山洞里又呆了两日,既是让薛沄养伤,也是想等外面可能因之前的事会有的风波略平静一些。

    两日时间虽然短,却也应该足够只是受了些伤的薛柏他们回到薛家,禀报薛沄“身陨”的消息了。那之后,薛家倒的确有人出来走动寻找,却也只是匆匆一瞥,很快便放弃回去复命。这个情形对如今的薛沄和萧珞而言算是好事,但是……

    薛沄抿了抿嘴,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

    并不意外,可以想见的。

    她也……算是放弃家族了,既如此……此时还有什么好伤感的呢?

    三年前,她爹爹不明不白死在原本并无危险的外出历练中。此事分明疑点颇多,可薛家却连查都不差,甚至葬礼都不曾为本是嫡系中最为出众几人之一的爹爹办过,就那样,草草地抹去了曾经也是薛家光辉的爹爹的存在。

    薛沄知道,其中定有蹊跷,她一直跟爹爹鹣鲽情深的娘亲必定是心中知晓的,才会在族中闹过几次都不见半点作用反而令孤儿寡母备受打压之后,愤而自裁于薛家宗室祠堂之外。

    娘亲的血染红了祠堂外的地面,可……什么都没能改变。

    那一刻起,薛沄对薛家,就已经断了所有情分。

    短暂的风波过去,两人乘坐飞梭出发,往陈州而去。

    大千界共九州,中州有四大家族之一的冯家,绵州有薛家和唐家,沧州李家,清州有玄清门,顽州阴癸派,巧州也有魔殿和沙海城。没有顶级势力坐镇的,如今唯有元洲,苗州,以及薛沄和萧珞此行第一个目的的陈州。

    大千界极为广阔,薛家所在的绵州与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陈州并不相邻,格外远些。这样远距离的路程,较大型的飞行法器比较常见,也较为舒适些。飞梭并不算大型,也并不足够舒适,只胜在灵活便利,速度可观。

    驾驭飞梭并不困难,萧珞还能分心与身边望着地上景色有些出神的薛沄说说话。

    “第一次坐飞梭,感觉不错?”

    薛沄回过神,转头看向萧珞:“嗯……虽然是第一次乘坐,但我也瞧得出你这飞梭与旁的并不同,精致不少,而且暗纹了法阵……再多,我就看不出来了,当是很难得的好东西。”

    萧珞笑了笑:“是师傅给我的。”

    “……萧伯伯……”薛沄的目光也恍惚了一下,微微勾起嘴角回忆道:“那时候,爹爹总说萧伯伯不务正业,不想着好生修炼进阶修为,净收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当宝贝。”

    萧珞的笑容也更柔和了一些:“师傅最宝贝的,可不是这些东西,是他那一屋子的藏书。”

    “虽然爹爹嘴上总是数落萧伯伯,可是……我跑去看这些书,他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有时候……还让我挑有意思的东西讲给他听。”想到那样疼爱她的父亲,薛沄笑着,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明明他也很感兴趣的,可就是硬撑着一口气,不肯在萧伯伯面前丢了面子。”

    萧珞看向薛沄:“师傅他早就知道了。”

    “是啊。”薛沄也回视萧珞:“其实爹爹也知道萧伯伯是心知肚明的。”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记忆中那两个分开的时候很是正经踏实,凑在一块儿却又无比幼稚的一对老友,此时这样鲜活而又清晰。

    “……萧珞。”

    “嗯?”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绵州,可你……”

    被她父亲薛钰的好友,萧鼎收养为徒的萧珞与她不同,渐渐长成之后大部分时间并未用一味地用在闭关修炼上,而是独自带着些保命的东西离开,在各地行走历练。萧鼎始终坚信眼界的开阔与心境的提升,远比闭门在家只知修行来得更重要些。虽然薛钰对萧鼎过早让萧珞独自出门历练颇有微词,但到底还是同意萧鼎的想法,也好在萧珞天资过人根骨出众,即便“耽误”了不少功夫,修为仍旧不落人后,加上常年行走在外的经历,为人处世都渐渐沉稳,心境也开阔豁达,成长得格外快些。虽然对萧珞的成长十分赞许,但薛钰对于疼爱的女儿薛沄,总还想着让她修为更高些再多些防身手段再出门游历,这一等就等了许多年,直到……他再没有机会看到。

    萧珞心中已明白薛沄想说的话,脸上却仍旧淡淡笑着:“大千九州都踏足过,略略了解些风物,虽离走遍看遍,诸事皆知尚远得很,但……于我们接下来的行程,当是会有些帮助的。”

    薛沄听到他故意提起这个,闭了闭眼:“萧珞……”

    “别告诉你现在又想反悔了?”萧珞挑眉笑起来,脸上带着看起来轻松许多的揶揄:“怎么?听说过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你这……飞梭都还没下去呢,就打算扔了我了?”

    这话听得薛沄一噎,忍不住瞪了萧珞一眼。

    但心底,却又泛起淡淡的温暖。

    这样“不正经”的萧珞,喜欢打趣逗弄她的萧珞,才是她最熟悉的萧珞。

    “行了!”萧珞见沉郁了好些日子的薛沄总算有了点儿松动的迹象,心里也松了一些,伸出一只手很不客气地揉乱了薛沄的头发:“别胡思乱想优柔寡断地,既然已经让我上了你的贼船,就别再想着后悔,往前走就是了!”

    薛沄顿了一会儿,微微低下头眨了眨眼睛,压回眼底的湿意。

    处事不够果决,优柔寡断,多思多虑,这是她的缺点,即使是在她还是被爹爹捧在手心娇宠的小姑娘的时候,也曾被他语重心长地教导甚至训斥过。

    薛沄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终于不再动摇后,也稍微有了点儿心思回应一下方才萧珞的逗弄:“……飞梭是你的。”

    “……嗯?”萧珞愣了一下瞪大眼睛,有点儿夸张地看着薛沄:“你果然觊觎我的‘船’啊?”

    薛沄:“……”

    怎么说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虽然萧珞的话跳得厉害,薛沄也能一下子明白过来。

    可就是因为明白,她才反而说不出什么来。

    这分明就是萧珞自己提了“贼船”,在她反驳之后,为了落实是他上了“她的贼船”,他硬是给她套这么个“罪名”。“贼船”只有是薛沄的,才能让萧珞那句“上了她的贼船”成立。

    ……

    十二日后,进入陈州范围,为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飞梭在边缘地带,远离城镇的荒原密林之外降落下来。

    两人踏上地面,薛沄看着萧珞收了飞梭,目光转开落在远处,微微皱了皱眉:“我们似乎绕了一下……那里是……有什么问题么?”

    萧珞挑了挑眉:“还记得路上我与你说过,陈州都盛产些什么么?”

    路上的这十几日,薛沄与萧珞提起她看过的自己父亲薛钰的手札,萧珞也说了不少陈州的情况,甚至……还有一些与手札对应的,八年前薛钰在陈州的粗浅行踪消息。薛沄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这几年来,早就知道她想要做什么的萧珞,即使在她有意隐瞒并未透露什么的情况下,仍旧自己查了一些相关的消息,大概,只等着有朝一日能够劝服她,或者像是现在这样,帮助她。只是毕竟没有针对的方向,萧珞也担心打草惊蛇万一真惹得什么人注意到这些,特地再去抹去当年那些事的痕迹反而不好,因此调查都不算深入,只有个大概的方向。

    但这对于独自一人假死脱离家族在外,并没有任何助力和经验的薛沄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帮助。

    除了这些消息,这些时候陈州的情况萧珞也与薛沄说了不少,其中便有……

    “你是指……养元丹的两味主药?我们绕过去的地方是药园?”

    萧珞点点头:“差不多吧,那附近是产药的地方。虽然赤溪草和露枫苔两味药材并不稀罕珍贵,但附近也是有人看守的,如今快到成熟的时候了想来人更多些,我们稍微躲着些也是免得引起什么不必要的注意。”

    “赤溪草,露枫苔……”薛沄微蹙着眉头喃喃:“八年前,爹爹来陈州,就是带人来为薛家买这两味药回去炼养元丹的。”

    养元丹只能算是低阶丹药,世家门派中供养着的普通丹师就能炼制,多是给低阶的家族子弟或是门派弟子服用,调养身体以助灵力的修炼和积累,只是等过了筑基中期后这养元丹吃着就基本没什么作用了。养元丹虽然不稀罕,但对于有大量新生子弟门徒需要供给的庞大的世家和门派来说,却又不可或缺。因而出产最好的两味主药的陈州每年都会被各大世家和门派光顾一回,亲自来挑选买入上好的部分,顶级的众势力挑拣完后,才是其他小势力和平民的份。

    大千界九州之内虽有从商的珍宝阁,但却并不大量从陈州向其他州贩售这两味药材,也是价值不高利润有限的缘故。不过在陈州的珍宝阁分部却已经把住了陈州这两味药材七成以上的产出和流通,因而各大家族和门派来到陈州后也多会直接通过珍宝阁收购药材。

    八年前,薛钰带薛家一队人来陈州,就是为去珍宝阁收这两味药材的。

    原不是最简单不过的任务和行程,却不想……

    薛沄清楚地记得,那本她只来得及在被强行收走前粗粗看过一遍甚至还有些疏漏的手札上,八年前的这趟陈州之行,她的爹爹薛钰记下的话:

    “此等龌龊不公,早有所始,昔年之惨烈肮脏,许远非今次可比。然即便如今,吾亦无能。惟愿,能以吾之力探知真相,助之留待来日,或可,昭雪。”

    陈州,她爹爹到底遇到了什么,又……查到了什么?

    萧珞和薛沄两个下了飞梭之后,并未往中心的襄城,而是慢慢顺着先前两人乘飞梭时绕过的地方往楼城而去。

    襄城是陈州的中心,楼城却是略偏远些,正好在陈州与巧州交界之处附近。只是这里因盛产赤溪草和露枫苔两样药材,成片的药田药园之外也渐渐形成城池,珍宝阁在陈州的总部虽在襄城,楼城却也有最大的分部,每年两样药草成熟的时候比襄城都要热闹些。

    离今年药材的成熟时期不远了,各家族门派来收药材的人估计不久便会来到楼城,因而靠近楼城之后,萧珞和薛沄两人行事极为低调,薛沄每日也会乔装一番再出门。

    薛钰的手札,薛沄只偷偷地匆忙看过一遍,之后不久就被薛家的人强行收去,多半已经毁掉了,因而除了那句明显不同的记载留言之外,薛沄也并没有更多的信息可以分析,此时便只好顺着八年前薛钰来楼城的轨迹慢慢摸索。

    八年前薛钰身为薛家子弟来到陈州楼城收购药材,暂住的是楼城最好地段的东城别苑。

    楼城城东,早就被圈出了一块儿,与城中许多地方都不同,建得格外华丽些,附近也并无其他宅院,清净得很。那里有好几处别苑,分属如今大千界九州之内的各大顶级的世家和门派,薛家是九州四大家族,冯薛李唐四家之一,别苑自然也在这之内。除了洒扫的杂役和每年这些人来到的时候才进去伺候的人,普通人根本不能进入那个范围。

    不说萧珞,薛沄是借机假死脱离薛家的不能再用薛家的身份,自然进不得别苑。

    因而,两人的调查重点,放在了离城东不远的平民区。

    这里聚集了许多有些浅薄修为的陈州人,有部分就是东城别苑之内洒扫侍者,还有很大一部分是长居此地每年别苑内招人手做活的时候自荐而去的。

    虽然这些世家和门派子弟多有骄矜,也不乏个别仗势欺人性子不佳,并不怎么好伺候,有时运气不佳还可能有性命之忧,但工钱给得高,也常有“赏钱”,有时是成色极佳的灵石,有时甚至会是低阶的丹药。这些个东西对于世家门派子弟并不算什么,随手就能赏人,但对游走在底层的普通人和散修而言,却都是极难得的好东西,不管是用来修炼还是卖了换钱,都是极好用的。

    而还有的人家,会特地想尽办法在这段时间内将自家孩子送进去服侍一段日子,期盼着有资质不错的能入贵人之眼,收入门墙,有更好的未来。

    不管怎么说,这处平民聚集之区因东城别苑而存在,也因此成了最了解别苑之事的地方。薛沄和萧珞两个在这里低调地观察了好几日,细心谨慎地筛选着可以进一步接触试探,询问调查的对象。

    东城茶楼。

    萧珞坐在桌边,修长的手指摩挲把玩着桌上已经空了的杯盏,看了看桌对面倚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薛沄:

    “离成熟期还有不足两月……在想今年要来的四大家族中人么?”

    薛沄微微一愣,半垂着眼睛:“……嗯。”

    萧珞抬手给薛沄和自己都添了一杯热茶:“在猜李家那边来的人选?”

    薛沄抬眼看向萧珞,显得有那么点儿泄气:“……这么容易看出来我想什么么?”

    萧珞笑出来,手掌动了一动,若不是隔着桌子这会儿应该已经揉到她脑袋顶上了:“不容易啊,也就只有我这种水平的能看得出来,你放心。”

    薛沄抿了抿嘴,到底没忍住白了他一眼。

    萧珞脸上笑意又深了两分,对于能让精神一直紧绷的薛沄难得有些放松表现,露出点儿少年时期有过的本性来,感觉十分欣慰。

    不过……

    “李家那个嫣然毕竟还太年轻,这一次怕是不会来陈州的。”

    已经被萧珞看出来了,这会儿被他点明之后薛沄倒也不再感到意外。

    “……我知道的。”

    萧珞想了想:“你不是说已给她留过线索暗示?如今她当是能猜得出来你只是假死么?”

    “……嗯。”

    “那便先这样吧。”萧珞往后靠在椅背上:“眼下不是好时机,就算表面上看起来薛家已经信了你的死讯,我们也得谨慎行事,何况如今还在查……过些时候,等再平静一些,我们去趟沧州,让你见见她也好。”

    薛沄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一动,慢慢地攥紧成拳。

    “……萧珞……你说……我是不是……不要见她……比较好?”

    “又是‘不想连累’?”萧珞挑了挑眉:“小薛沄,你这样可就真是不可爱了。”

    “我……”

    “行了,别胡思乱想,左右如今我们还去不得,李家其他的人你也信不过,暂时做不了什么。如果你真的忍不住瞎想,倒不如想想……等将来真的见面之后,你怎么平息你这位好姐妹的怒火,比较实在。”

    薛沄身体一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萧珞瞧见她这反应,轻哼了一声。

    两人话中提到的李嫣然,出身四大家族之一的沧州李家,是薛沄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两人也有些亲戚关系。薛沄的母亲李婧岚是李家女,是李嫣然父亲的堂妹,李嫣然的堂姑。李嫣然父母早年离世,薛母李婧岚跟李嫣然的父亲幼年情谊不错,在李嫣然父母双亡后常以姑姑的身份帮忙撑腰,时常接李嫣然去绵州的薛家照料。李嫣然从小每年都有小半的时间呆在薛家,跟薛沄一起长大,虽然并没有跟薛沄一起被带着见过薛钰的好友萧鼎和萧珞,却也是知道这两人存在的,从小也从薛沄的口中听过不少另一个玩伴萧珞的事。

    当然,萧珞也听薛沄提起过很多李嫣然的事。

    三年前薛沄的父亲薛钰和母亲李婧岚相继离世,李嫣然也被管着没有能从沧州李家赶去绵州见薛沄,李嫣然和薛沄在那之后的第一次,也是薛沄离开薛家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半年前,李嫣然好容易得了允许从沧州赶到绵州见到已从云端跌入泥淖的薛沄,却并没有什么力量和办法帮忙,没能停留多久就又被李家的人带回了沧州。只是那时候已经有了打算的薛沄便给李嫣然留了不少暗示,还有嘱咐她听到某些“消息”之后拆开的薛沄用灵力封了一层禁制阅后即毁的锦囊。

    比起萧珞,李嫣然虽然也因为了解薛沄猜到她想做什么,却到底被束缚在家族之中不得自由。本就因为三年前没能及时赶来内疚不已,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焦躁不堪,再遇到薛沄的“不想连累”……

    正在薛沄顺着萧珞的话想着李嫣然可能有的反应,心里打鼓的时候,茶楼下层传来一阵叫好声音。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一楼大厅搭起的台子上,已经多了一个须发皆白,脸色却红润非常显得很是精神的老人家。

    “余伯来了!”

    整个茶楼里的人都在老人家登台之后精神一振,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台子上面。

    即便是心中一直有事的薛沄也不例外地被吸引。

    余伯是独居在楼城东边平民区的一位老人家,没有什么亲人子女,但为人和善,邻里之间相处极好。余伯小有资产,看起来也没什么更高的修为追求没有砸钱买修行物资的需要,独独养活自己已经足够,只长日无聊便时常会来茶楼这里给人讲些故事,权做说书先生了。他讲的有些是书上看来的,有些是南来北往的人留下的故事,有些是市井之间的小趣事,可不论是什么都能被他讲得引人入胜。加上余伯有时候也会对九州之内发生的一些事品评,挖掘分析一些先前被人忽略的小细节,除了听书之外也有人专门上门来找余伯打听消息。

    事实上,这位余伯,也是萧珞和薛沄的重点观察对象之一。

    楼下,余伯的声音响起,其他的动静便都消了下去。

    今日,余伯倒没有讲什么九州大事,门派纷争,也不是什么邻里小趣,市井趣闻,而是一段有情人历经磨难却未能终成眷属的话本故事。故事很是简单,两个同样背着家仇的男女一路互相理解互相扶持,在终于大仇得报之后,男子却为奸人所害,女子也不知所踪,他们的故事也渐渐无人知晓。

    如此简单的故事,在余伯口中丰盈起来,变得颇为动人。

    许多听书的人,包括薛沄在内,都有些沉浸其中。

    而萧珞……

    故事讲完,余伯往台下拱拱手便起身离开,出了茶楼返回自己的住所,路上还与几个相熟的人闲谈几句,说好过两日还来再讲些旁的有趣故事。

    萧珞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薛沄:

    “走吧,我们……去拜会一番这位余伯。”

    薛沄抬眼看过来,有些惊讶:“你已经决定,选余伯?可你之前不是说……”

    萧珞站起身来,抬手揉了揉还未起身的薛沄的头顶:“我觉得这位余伯应该知道不少事,兴许……找过他之后,我们都不用再找旁人了。”

    薛沄推开萧珞的手站起来,呼出一口气:“若真是如此……就算是冒上一些风险,也是值得的。”

    余伯在东城的小院位置有那么点儿偏,却也并不算冷清。

    萧珞和薛沄来到小院门外敲了几下,来开门的余伯似乎并不怎么意外,带着浅浅的笑,没有多问,迎了两人进门,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摆上杯子,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而后便捧了自己的那一被靠在自己的摇椅上,眯着眼睛一下一下地轻轻摇晃起来。

    “……余伯?”

    摇椅上的老人家睁开眼睛朝忍不住开口的薛沄看过来:“两位小友在附近徘徊许多天了,今日来找我老头子……是有事要打听吧?”

    萧珞微微一笑:“老人家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

    余伯笑道:“来找我老头子打听事儿的不知有过多少人了,年轻的年老的,光明正大来的遮遮掩掩来的,什么样的老头子没见过?”

    “是么?”萧珞看着摇椅上放松不已的余伯,微微勾起嘴角:“那余伯您可能猜到,我们两人想要打听什么?”

    余伯哈哈一笑,捧在手里茶杯里的水都晃出来了一点儿:“老头子只是平时爱听故事爱打听些闲话,自己一个人没事儿也爱瞎琢磨着,小友难不成真当老头子我是什么百事通了?”

    萧珞笑了笑:“这么多人都来找余伯打听事,已经足以证明您多厉害了。更妙的是,您也说了有些‘遮遮掩掩’来打听的人,但这些人的事儿都没透出来过,足见……余伯您不只消息灵通,颇有见地,而且,口风也紧,值得信任。”

    “哈哈哈!你这小子!不管怎么着这话听得老头子心里舒坦。”余伯笑过后低头喝了一口茶杯里的茶水,眯着眼睛问:“你们想打听些什么事儿啊?老头子我若是知道,定不为难你们。”

    薛沄动了动嘴,却没有出声,而是瞟了瞟四周。

    余伯见了就明白过来,不甚在意地随口说道:“你们若是担心,自己布个结界什么的,只要不损了老头子院子里这些个东西,怎么折腾都随你们的意。若是想埋个阵盘什么的要动土的,也轻着点儿就是了。”

    萧珞笑了笑:“余伯见多识广。”

    余伯道:“来打听消息的,多多少少都有些自己的避讳,老头子懂!不过老头子我修为一般,灵力不济,也没个什么掏出阵盘符箓的底蕴,就不献丑了,你们自己折腾吧!”

    萧珞与薛沄对视一眼,而后萧珞按下薛沄抬起的手,另一手举在胸前,灵力在指尖催动逸散而出,极快地掐了个诀,一层淡淡的光晕滑过小院上空,很快又消散无形,仿佛并没有出现过。可是在院中的几人却都知道,结界已成了。

    摇椅上的余伯捧着茶杯微垂着眼,眼睫微微一颤,却也没有更多的表示。

    萧珞凝成的这片结界虽然瞧不出来,不仔细分辨也感觉不到灵力的波动,却是能真真切切得保证小院里的动静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只是这片结界十分脆弱,一旦有旁人靠近这里想要进入小院,结界会在被外人触到的一瞬间即刻消散。不过,这倒是也能利用一番,权当示警。

    结界一成,萧珞便收了手,看了薛沄一眼后伸手拿起石桌上余伯先前倒好的茶,慢慢喝了一口。

    薛沄知道萧珞是将这件事情交给她,虽然心里忐忑紧张,却也不由得一松,有些感慨。

    从离开绵州来到陈州,一路慢慢查证当年与爹爹薛钰有关的事,萧珞多有帮助,但始终有意无意地让她成为主导的那个人,对于这份贴心,她分外感念。

    三年前父亲薛钰母亲李婧岚相继过世,她一人在家族之中突然而至的冷遇甚至压迫之中勉力挣扎,查明真相为爹娘讨回公道,成了她最重的执念,她一定要完成,一定想,亲手完成。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那么快厘清自己心里的执念,但萧珞发现了,并且……用他的方式,小心而又缓和地,包容着她的这份心情,没有让她因为自己无能为力不得其法而变得更加焦躁压抑。这些天来,虽然她很充分地认识到了过去这么多年一直被困绵州的自己的不足,但她也在萧珞的帮助和引导之下迅速成长着。

    薛沄看了看端起茶喝,似乎是在试探之后将主动权交给她的萧珞,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一旁微笑着面色不变的余伯:

    “余伯在茶楼说的故事,个个都让人很感兴趣。”

    余伯眯着眼睛笑:“嗯,这话说得也算实诚,小丫头喜欢老头子的故事,这几天老头子也能瞧得出来。不过……”余伯话音一转,仍旧半眯着眼睛笑着朝薛沄看过来:“小丫头你可不是个个都感兴趣,个个都想打听的吧?”

    薛沄抿唇一笑:“余伯慧眼。”

    余伯慢慢地摇着头,在摇椅上晃荡起来:“这不算慧眼,要是能……猜出来你们两个想打听的是什么,才叫慧眼呢!”

    “那……您能猜出来么?”

    “唔……”余伯垂着眼睛沉吟半晌:“两位小友是生面孔,以前没来或者不常来楼城,来了楼城之后又常在东城这片儿呆着,想打听的事儿,怕是跟东城的那片别苑有关吧?”

    薛沄忍了又忍才忍住差点儿下意识攥紧的拳头,而另一边萧珞却毫无异状,仍旧带着笑意一派爽朗坦荡地应着余伯的话:“您瞧,我们还是没有夸错,您老人家,确实一双慧眼,亮堂得很呢!”

    余伯笑着摆摆手,想了想道:“得了得了,老头子也不跟你们绕弯子了。其实想必你们俩也知道了,那东城别苑老头子还真是没有去过的,听到的也都是些旁人传出来的事儿,不一定做得了真,不过你们要是想听,那老头子我就说说。”

    萧珞没再说什么,让平复了一下回过神来的薛沄接了口。

    薛沄从自己的储物袋里取出一只盒子,放在石桌上后还拉开了一个小口。

    淡淡的清香从盒子的缝隙中飘出来,摇椅上的余伯吸了吸鼻子后,猛地坐起身来,也不顾捧着的茶杯茶水洒出来溅了自己一身,将桌面上的盒子拉过来,凑近了又闻了好几下。

    “好茶!”

    薛沄笑道:“听茶楼里的伙计提起过,余伯好茶,今日上门打扰,特地带上一点儿,聊表谢意。”

    余伯把盒子又小心地合好,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哈哈,惭愧惭愧,老头子也就好这么一口,既然两位小友有心,连灵药炒制的灵茶都舍得给我老头子一盒,老头子也没什么旁的本事,就与你们两个好生说道说道那点子消息好了。”

    “多谢余伯。”

    “哈……从哪里说起呢?”余伯沉吟片刻,清了清嗓子开口:“这东城别苑,是为各大门派和家族,每年来陈州的人落脚而建的。虽说都是九州大陆上的顶级势力,但四大家族与,巧州魔殿之外的另两大门派之间,泾渭分明得很。四大家族除了族人也有些投靠的小势力和门客,玄清门阴癸派这样的便是广收门徒,立足之根基并不相同,虽偶有摩擦,表面上也算得上相安无事了。”

    说到这里,余伯顿了顿,伸手又给自己添了杯热茶,喝了一口之后才重新靠回摇椅上,一下一下微微晃动起来,继续说道:“魔殿从不光明正大地派人来,阴癸派也不爱与旁人一起,会入住别苑也就只有玄清门的人,一贯不跟四大家族中人太多牵扯,来了住下没等几日,取了药材就走。所以在别苑呆得最久的,也正是传承最久关联也最深的冯薛李唐四大家族之人。冯家……最是势大,跟其他几家关系看着都不怎么融洽,要是说东城别苑那儿有点儿特别点儿的风声,估摸着也就是这些年来四大家族中人之间的摩擦了。不过他们毕竟只是来楼城收药,并不多呆,就算当时闹得凶,等各自离开之后这事儿啊,也就过去了。”

    先前说的这些,在九州大陆上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事情大家都算得上是心知肚明,即便不知道细节也能推测出一二,因而薛沄压下心中的焦急等着的,是余伯接下来要说的话。

    “老头子来楼城定居,也不过短短二十余载,知道的事儿啊还是有限。这二十多年来每年东城的别苑都挺热闹,也确实有过些争端。嗯……应该是十八年前,在别苑里做些杂活养伤存灵石的两个散修不小心得罪了人,丢了性命,这两个有点儿修为身上还有几样法宝,因而闹得动静大了点儿不少人都瞧见别苑那边儿的动静,不过其后也是不了了之了,散修而已,没什么背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什么人惦记,不过是这楼城里的人偶尔想起来提上几句,唏嘘片刻。当年的事儿似乎是与冯家的人有什么瓜葛,老头子也是听人说起,当初李家的人想为那两个散修出头,至少救人一命,可惜了……”

    余伯摇着头,在摇椅上慢慢晃荡,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在惋惜。

    十八年前,冯家,李家。

    虽然并不是她想探听的时间和人,薛沄还是暗暗记了下来。

    “再有点儿什么……就应该是……八年前了。”

    薛沄听到“八年前”这个时间点,不由得浑身一僵,绷紧了精神。

    “八年前,也有一个家族中人跟冯家生了嫌隙冲突,根由是当年别苑的一场刺杀。据说当时那行凶者欲刺杀的对象并非四大家族子弟,而是冯家的一个门客,只是这门客有些地位,冯家人不想放过,却似是被另一家的一人拦了一拦,那行凶的当晚还是从别苑逃走了,其后也不曾再出现。”

    薛沄攥紧拳头:“那拦了冯家的那个人是?”

    余伯沉吟片刻,似在回想:“嗯……听说是薛家的人,还是个修为不错的嫡系子弟。若只是旁支不起眼的,怕是冯家……”

    “即便冯家势大,一贯有些嚣张,但四大家族渊源颇深互为姻亲,这门客还真是好大的脸面,不只让那行刺的冒险跑到四大家族中人齐聚的别苑,还能让冯家人跟薛家人险些翻脸……”

    萧珞的话,让摇椅上的余伯转头瞧了他一眼,不过对萧珞的这个疑问,回答得倒是干脆:

    “那门客确实也算个人物……百余年前,就是这陈州之地,有人创了一部能令灵根驳杂之人顺畅修行的辅助功法,称为清蕴诀,造福了不知多少因为灵根驳杂修行缓慢且易灵力混乱走火入魔,先前不敢修行的人,也算是功德无量啊!”

    萧珞闻言眉头微蹙了一下又很快松开,朗然一笑:“余伯不会是说,那成了刺杀对象的冯家门客,是创出清蕴诀的不世天才,有大功德在身的……元彻真君吧?”

    “哈,可不正是那元彻?”

    “哈,可不正是那元彻?”

    元彻此人,修为只是中上,没有家族背景也不是什么宗门长老,之所以能被九州大陆中人尊称一声“真君”,也是因其的卓越的贡献。

    清蕴诀。

    清蕴诀出现之前,九州大陆上有很大一部分明明有灵根有天赋修行,却是要么强行修炼走火入魔壮年身死,要么小心翼翼不敢突破终其一生成就有限,还有一部分更是惜命也认命了的人放弃修行做普通人寥寥一生。其原因,便是灵根驳杂。

    九州大陆充盈五行灵气,虽大部分仍是没有修行天赋的普通人,身具灵根能迈入修行门槛的却也不少。只是这里面,却有一大半,有灵根驳杂的问题。灵根驳杂并不是指身具灵根的种类不只一个,而是天生具有的灵根不够纯澈,修行之时难免会受些影响有灵力不稳的情况。

    灵根驳杂者比起那些灵根纯净的除了担心走火入魔外,因还要费力压制混乱内息灵力,难免有些“事倍功半”之感,因而九州大陆万千年来灵根驳杂的人修行能够有成的,只有个别别有机缘者,着实算得上凤毛麟角。故此灵根驳杂的修行者虽然数量众多,但因为能有成就的太少,在整个九州之内影响力有限,多少年来灵根驳杂的问题并没有多少真正的大能和势力上心解决,更多的人因担忧走火入魔失了性命甚至会放弃修行,甘做普通人。

    直到百余年前,陈州之内,一个叫做元彻的散修横空出世,以一册清蕴诀,震惊了九州大陆。

    清蕴诀并不是什么高深的修行法门,因而并不被真正的大势力看重,它甚至不能说是一本完整的修行法门,人们还是需要以旁的方法修炼灵力,因为按清蕴诀修行不会有增长灵力提升修为的功效,它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册,能用来理顺灵力,压制灵根驳杂造成的灵力混乱问题的,可以在正经的修行法门之外进行的辅助之法。

    但是清蕴诀的出现,却是造福了九州大陆上为数众多的,多年来一直苦于灵根驳杂修为难有寸进,时刻有走火入魔风险的修行者们。

    在元彻将清蕴诀公之于众之后,他本人的名声威望在九州大陆上上升到了顶点。

    只是清蕴诀虽然能够对灵根驳杂的问题有极大的帮助,却也仍旧有些不足之处,那便是修行速度若是快些超出了清蕴诀能作用的理顺压制驳杂灵力的速度,虽然不会再轻易走火入魔,却会有经脉刺痛之感,长期下去会损伤经脉影响日后灵力在体内的运转和法术的施展,更严重些甚至有可能伤及修行的根基。

    元彻自己也知道清蕴诀的这点弊端,但他即便再有威望也并没有足够的财力人力相帮,于是很快成了九州大陆最有势力的四大家族之一,冯家的门客,在冯家的众多丹师药师的配合之下,研制出了一种清蕴丹,能够缓解修复这种对经脉的损伤。

    清蕴诀,配合清蕴丹,算得上是解决了九州大陆,困扰了无数人多年来灵根驳杂问题,让陈州草根出身的元彻一举成名无可动摇,也让元彻投身的冯家很是凭借成了这些修行者日常必需丹药的清蕴丹,声势大噪。

    虽然清蕴诀已经公之于众,清蕴丹也已经掌握在冯家手里,但元彻这个创出清蕴诀,研究出清蕴丹的人,冯家却也没有用完就丢下,既是不能寒了投奔到冯家门下的众多门客的心,也是不能放下元彻因为清蕴诀而有的在九州大陆上的威望。

    如此一来,冯家曾因为有人试图刺杀元彻,而跟薛家出身地位还不低的薛钰翻脸,也就不难理解了。

    只是……当真如此简单么?

    而刺杀……

    “若真是元彻真君……”薛沄微微皱眉明显十分不解:“他的功绩功德,就算不是那些受益于清蕴诀的灵根驳杂修行者,其他人也是敬佩不已的,又会有什么人,既敢顶着冯家的势力,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竟要取元彻真君的性命?”

    而且……若真如余伯先前所说,她爹爹薛钰为什么会阻拦冯家人追捕刺杀之人的动作,掩护刺杀这位元彻真君的贼人?

    薛沄相信自己的父亲,但此时却也对薛钰的举动多少有些不解。

    她如今只知道,事情怕是并没有听起来的,这么简单。

    余伯在摇椅上一下下晃荡着,眯着眼睛随口道:“这个……当初别苑里的人都不怎么知情,外面的人也不敢多打听,谁能知道那么多呢?”

    小院中一时静默下来,只有余伯身下不断晃悠的摇椅“嘎吱嘎吱”的轻微声响。

    虽然知道兴许是问不出来更多,但薛沄想了想正要开口再说点儿什么别的的时候,萧珞先前布在小院的透明结界,却是因为有人触动而消散了。

    对方并没有察觉到萧珞布的结界,此时敲响了木质的院门:

    “余伯您可在家?我是陆岩,替陈伯来给您送新制的茶具。”

    不待萧珞和薛沄反应过来,摇椅上的余伯已经扬声朝院门的方向道:“陆小子,进来吧!”

    名叫陆岩的年轻人一手托着一个盒子,另一手推门进来,瞧见院中除了余伯还有一对陌生的年轻男女微微愣了一下,倒也并不觉得多意外,朝两人微笑点头后朝余伯走过去,将手上托着的盒子放到余伯面前的桌面上。

    余伯从摇椅上起身,满脸兴味地打开盒子取出里面上好紫砂制成的茶具,一边细细看着嘴上一边唠叨着:“陆小子也是实诚,就这么端着过来了?”

    陆岩垮下脸:“我也不想的,只是陈伯说这茶具便是器具也自有灵性,呆不得储物袋内空间,自然是始终摆在外面要好些,我这才……只好就这么托着给余伯您送来了。”

    “哈哈哈!”余伯抚掌而笑:“也就是陆小子你太实在!那老陈头有时候自己都把做好的没做好的茶具往储物袋里搁,还为此特地分门别类用着好几个的储物袋,偏就这套茶具特别了?可不是坑你小子实诚,看你笑话呢!”

    陆岩笑了笑:“余伯说的是,陆岩心里也有数。只是前几日不小心弄坏了一件陈伯的心头好,让他老人家出口气也是好的。”

    “哈哈哈哈!好小子,好脾性。”余伯笑着合上盒子将新从老友这儿收到的茶具放好,抬头看向正预备起身告辞的萧珞和薛沄:“老头子能跟两位小友说的已经都说完了,看来两位也要离开了,正好,就让这陆岩小子送送两位小友好了。陆小子,这两位小友也是初到楼城走动,不甚熟悉,你替我老头子送送他们。”

    陆岩点点头,对着萧珞和薛沄拱手:“两位道友有礼了。”

    “多谢陆道友。”

    随着陆岩走到余伯小院的门口,萧珞转头又向小院中看了一眼,只见捧着茶杯重又躺倒回摇椅上的余伯闭着眼睛随着摇椅一下一下晃荡,甚是闲适的模样,根本没有再看他们,不由得抿了一下嘴,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带着他们两人走出小院,又顺路沿着小巷慢慢走出来的陆岩身上。

    才出小院,三人便已互通过姓名。陆岩的大名虽然在他在余伯那儿敲门的时候就已被两人听到了,这会儿还是郑重地又说了一次,而萧珞和薛沄,萧珞一介散修一向低调没什么避讳,用的便是原名,而薛沄虽然姓薛的人不少,并不都是四大家族的薛家出身,但她还是没用原名而改用了母姓,自称李云。薛沄并不怎么说话,倒是萧珞识人甚多见识也广,跟陆岩聊得很投机,不一会儿功夫彼此称呼已经从“萧道友”变成“萧兄”。

    “萧兄,李姑娘。”走到小巷巷口,陆岩家与客栈正是两个方向,陆岩对着两人笑道:“听余伯说两位初到楼城,想来对城内之事还不熟悉,陆岩少年时也曾辗转离开楼城回来定居不过几年功夫,倒也勉强算得上熟悉,两位若是有事,尽可来找我。”

    “多谢陆兄。”萧珞笑着冲陆岩拱拱手:“我们来了没几日,确实没有好好四处走动……听闻城外流溪谷景致甚好,只若无本地人引领,恐不能找到真正的美妙之处。萧某冒昧,不知陆兄过两日可有闲暇……”

    “原来是这个,城外流溪谷确实景色甚美,尤其是每日黄昏时刻溪水倒映落日余光,美不胜收。陆某早年虽定居在外,到底也是楼城长大的,对那里不少鲜为人知的观景之处有些了解。近来并没什么事儿,萧兄和李姑娘若是想去逛逛,陆某乐意奉陪。只是不知,两位打算何时……”

    “这个……”萧珞看了一眼身旁的薛沄,而后对陆岩道:“后日如何?”

    “好!”陆岩答应得也痛快:“那后日午后,等萧兄和李姑娘用过饭后,我再去客栈找两位一同去城郊流溪谷可好?”

    “那就多谢陆兄了。”

    ……

    等跟陆岩分开,又走了好远,一直沉默着的薛沄才开口问道:

    “你觉得……余伯有什么未说明的事,让我们从陆岩身上找解答?”

    萧珞挑眉有两分意外地看向薛沄:“你……”

    薛沄叹了口气:“原本我是没有上心的,也确实以为陆岩那会儿去余伯那儿只是个巧合,余伯也不过随口说说而已,但是……你这一路的反应看下来,我再傻也明白你有怀疑和打算了。”

    萧珞忍不住伸手戳了戳薛沄的脸颊:“不错不错,对旁的你还尚需历练,不过就凭你对我的这份用心,就值得我好好夸奖你一番了!继续保持啊!”

    薛沄:“……”

    第三日,萧珞和薛沄果然在客栈等来了陆岩。

    如余伯所说,陆岩是个脾性温和的实诚人,而对萧珞有些亲近除了之前两人聊得投机外,也有些想从萧珞这里多听些新鲜事的想法。

    今日带萧珞和薛沄往城郊去,城内除了特定的飞舟停靠场地,旁的地方是一贯不允御剑升空或者使用飞行法宝的,而出城之后因那流溪谷离得并不远,三人也并不心急不赶时间,便一路慢慢前行,只少少用着轻身法术加快一点儿脚下的速度。

    从楼城去流溪谷的路自然比前两日的小巷要长,路上三人闲聊着,当然大部分时间是萧珞和陆岩在说,薛沄很好地扮演了一个“腼腆内向”的大家闺秀。

    一路上聊着聊着,对陆岩了解也多了一些。

    陆岩在陈州楼城出生,稍大些后跟随父母离开陈州去投奔沧州的亲戚,在那里呆了许多年,四年前在修行小有所成之后,才重回楼城瞧瞧。

    陆岩修行天赋并不算上佳,过去许多年一直呆在沧州专心修行,少有四处走动的时候,如今也只是回到故乡楼城后在楼城周边走走看看,还没出的去陈州,因此对其他各州的风物有些好奇格外向往,听闻比他大上一些的萧珞早些年就已经在九州大陆上开始游历,见过不少各州景色人情,便也有心想多些了解,因而跟萧珞也算是相谈甚欢,很是热情。

    流溪谷确实是个景色不错的地方,黄昏时刻也的确如陆岩先前所说,一片金黄美不胜收。早就游走过许多地方的萧珞还好,一直困在绵州的薛沄却看得很入迷,一行三人直到天色暗沉下去才赶回城内。

    今日半天功夫的相处,陆岩是个不错的朋友人选,真诚热情,诚挚温和,只是不管怎么瞧也都是个普通修士。陆岩虽然天赋并不算好,但从今日并不难却维持好些时候的轻身法术看,他修为根基扎实,灵力纯净浑厚,底子打得很好,看来是个勤奋踏实的,即便受天赋所限也许不能达到太高的位置,假以时日却也能小有成就。

    左看右看,这个陆岩,都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反而让萧珞和薛沄对他很有好感,乐意相交。

    那余伯的态度……是萧珞想多了么?

    之后的几日,萧珞和薛沄两个暗暗地试图从其他地方打听消息,证实先前余伯所说的话,有时也会应了已经熟稔起来相处得不错的陆岩的邀约在楼城到处走走看看。有陆岩的带领,两人倒是瞧了不少不错的景致,看了不少楼城才有的新鲜玩意儿,也吃上不少楼城特有的美食小吃,若他们真的是来游玩的,倒也能算是尽兴了。

    好些日子过去,就连萧珞都开始怀疑自己先前是不是想得太多,已经放下怀疑谨慎跟陆岩真心相交后不久,在陆岩带两人去楼城南郊的一处小村镇游玩的时候,发现了一件,果然奇怪的事情。

    当年元彻真君创出清蕴诀供灵根驳杂者作为理顺混乱灵力的法诀辅助修炼之后,九州大陆越来越多的人踏上修行之路,而可以缓解养护因修了清蕴诀后修行过快造成的经脉损伤的清蕴丹,也因此始终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这品丹药的价格也是节节攀升。尽管如此,事关修行,只要生活还能过得去,一般有灵根驳杂问题的修行者都多多少少,会随身备上一些清蕴丹,免得因经脉问题耽误修炼,尤其是担心在修炼的关头因此被打断延误修为提升的最好时机。

    陆岩在先前跟他们闲聊的时候曾隐隐表达过对萧珞和薛沄灵根纯澈的羡慕,由此尽管他并未说明,萧珞和薛沄也推测得出,陆岩是有灵根驳杂的问题的修士。

    原本,这也没有什么,只是那日去南郊小镇的这一日,他们三人偶然遇到一个因经脉受损问题剧痛倒地的中年修士后,陆岩心善喂他吃了一颗清蕴丹,可这清蕴丹却不是陆岩身上带着而是从一旁的村镇内小药铺里面现买来的……

    在人人都有储物袋储物镯,修士更是人人都习惯将事关修行的丹药物资随身携带的时候……

    陆岩是个灵根驳杂需要辅助清蕴诀才能修炼的修士。

    陆岩身上没有辅修清蕴诀的修士时时必备的清蕴丹。

    陆岩灵力纯澈,根基扎实,修行速度以他的天赋而言也算得上快了,并没有刻意放缓。

    原来……这便是陆岩身上的奇特之处?

    余伯所说的八年前东城别苑引起薛沄父亲薛钰和冯家人争端的那次刺杀,对象正是清蕴诀的创造者元彻真君。元彻所创的清蕴诀和其后在冯家资助下研制而出的清蕴丹,是九州大陆几乎所有灵根驳杂者的福音。陆岩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修士也有灵根驳杂的问题,迈入修行之路后却并不服用辅修清蕴诀所必备的清蕴丹。

    冯家,元彻,清蕴诀,清蕴丹,陆岩。

    这其中……到底有怎样的关联?

    而余伯……当真是知道陆岩的特殊情况,故意引导他们的么?他又知道什么?知道多少?

    从城南这边的小村镇回到楼城,萧珞和薛沄在回客栈的岔路口,看着陆岩的背影渐渐走远,心里却都多了点儿什么。

    三人如常交往又过了两天,在城南之行的第三日,萧珞和薛沄来到了陆岩独居的宅子。

    陆岩见两人过来,微愣了一下,却又很快笑开,招呼着两人到院中的石桌前,煮上了茶。

    “陆兄……”

    正煮着茶的陆岩摆了摆手,挡下了萧珞的话,长长地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茶具。

    “不只是余伯,陈伯,方婆婆,刘婶子,这楼城里好多我认识的老人家都说我是个太实诚的,却也会说若我不是这样的性子怕也不能得他们的喜欢。我爹娘也曾说过我傻,不长心眼儿有时候不知道防人……其实我心里都明白的,只是觉得有时候与人相交,多了防备算计,反倒就失了乐趣。踏入修行大门后,我更是觉着……修行一途本就有些与天争命之感,时时要谨慎,步步要勤勉,若在这之外的人情一事上还不能随心而动,凭着本心交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这漫长的人生,乏味的修行之路,又还剩下多少趣味呢?我啊,只是想,过得更自在点儿,不去计较太多,也让自己舒坦点儿。”

    “……陆兄豁达,所言……亦十分有理。”只是很多人,包括他们在内,都做不到这点。

    陆岩眉眼都笑开:“用我娘的话说,我啊也算傻人有傻福,总能遇到好人。我爹却是夸过我,虽然不甚聪明不会防备,但胜在眼光不错所交之人都是信得过靠得住的。以前在沧州是……如今在这楼城,也是。”

    “陆兄?”

    “萧兄,李妹子,虽然咱们相识不久,相处的时间也不多,我却信自己的眼光和直觉,二位都是值得相交的朋友,不管怎么样,至少在陆岩心中,两位就是我的朋友。”

    “……陆兄还愿意当我们是朋友?”

    “为什么不呢?”陆岩爽朗一笑,抬手继续煮茶:“我感觉得出来,萧兄和李妹子心里有事,也大概想从我这儿打听点儿什么,虽然有目的,但我却信自己的感觉,至少这些日子下来,两位也是真心与陆岩相交的,既然是真心愿意跟我做这个朋友,那我们就可以做朋友。话说回来,今日萧兄和李妹子来找陆岩,可是……有想对陆岩袒露一些的打算?”

    萧珞笑了笑:“不错,如陆兄所料。”

    薛沄也松开了眉头微微笑着:“让陆兄见笑了。”

    “哈哈!”陆岩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心里惦记的是什么,但想来定是对你们很重要容不得马虎的事儿,可如今你们愿意……也是拿我当朋友的了!如此,我就不亏不是?”

    说完,三人相视一笑。

    待茶煮好,陆岩给萧珞和薛沄各倒了一杯,而后自己也抿了一口,闭目片刻,开口道:“陆岩不是个谨慎的人,一开始确实没有察觉,不过后来想想……萧兄和李妹子,已经知道我虽灵根驳杂却不服清蕴丹的事儿了吧?若说陆岩身上有值得好奇的秘密,大概也只有这一桩了。”

    “……的确,陆兄的情形,与我们所知的太不相同。”

    “此事陆岩鲜少与人提起,实在……影响颇深。”陆岩顿了顿长长吐出一口气:“陆岩厚颜,在说这件事之前还是想先于萧兄和李妹子确认一下,你们与四大家族中的冯家……可有瓜葛?”

    萧珞没有出声,而薛沄拧眉片刻,闭了闭眼道:“如今尚不能确认,但兴许……有仇。”

    陆岩一愣。

    薛沄睁开眼看向陆岩:“抱歉,不得已瞒了陆兄许久……我……其实姓薛。”

    陆岩张了张嘴,有些没有回神。

    冯薛李唐,这四大家族虽以此为姓却不代表整个九州大陆上这四个姓氏的都是四大家族出身,所以之前薛沄自称“李云”陆岩并未多想。但是现在,既然她在这种情况下开口这么说,也就代表……

    “你是薛家的人?”

    “……曾经是。”

    “……”沉默片刻,陆岩叹了口气:“也罢,是不是出自薛家都不重要,李……薛妹子,还是我的朋友。”

    “……多谢陆兄。”

    “那我们说回来……嗯……我不服清蕴丹,是因为我不需要。我的确有灵根驳杂的问题,也的确辅修了清蕴诀,但……我修的不是九州大陆人尽皆知的那本清蕴诀,而是另一种……不需要服用清蕴丹,没有损伤经脉的隐患问题的,真正的清蕴诀。”

    “我修的不是九州大陆人尽皆知的那本清蕴诀,而是另一种……不需要服用清蕴丹,没有损伤经脉的隐患问题的,真正的清蕴诀。”

    ……

    从陆岩的住处离开回到客栈,萧珞和薛沄心里都有些沉甸甸的。

    在陆岩那里,陆岩坦言告诉他们,他的“清蕴诀”是在沧州居住的那段时间,他的一个朋友传给他的,但这位朋友一家早已离开沧州,他们也断了联系许多年不曾再见过,也不知如今他们一家人身在何处。而这位朋友一家,陆岩只告诉他们,复姓上官。

    那位姓上官的朋友曾经对陆岩说过,若将来他能遇到令他信得过的品行不错的人,便可以告诉他们,完整的真本清蕴诀,出自上官家。

    上官家的人其实也希望这件事能够流传下去,不被湮没在岁月中。

    若是没有这句话,即便萧珞和薛沄与陆岩是朋友,他也不会轻易透露出这件事来。

    毕竟,这是一个影响深远,可能伴随重重危机的真相。

    陆岩告诉萧珞和薛沄的,是足以让两人震惊之后,心头沉重不已的事情。

    如果陆岩说的是真的?他亲身证明他修的清蕴诀是没有瑕疵的正本的话,而这真正的清蕴诀出自上官家的话,以清蕴诀积累了不知多少功德和九州大陆人们的敬仰的元彻呢?凭清蕴丹赚出不知多少财富的冯家呢?

    虽然明白此时还需进一步的查证,只凭陆岩,或者说那个从未听过见过的上官家的一家之言做出判断,未免偏颇,但……

    本心上,不管是薛沄还是萧珞,都是有些相信了的。

    因为若照这个方向考虑,很多先前想不通的事情,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若真如陆岩所说,真正的没有瑕疵的完本清蕴诀出自上官家而不是受人敬仰的元彻,那么八年前元彻在楼城的别苑内遇刺的事就不难理解了。这行刺之人就算不是上官家的也多半与上官家有关,这也就能解释,薛沄的父亲薛钰,为什么会帮着想要杀在众人眼中有大功德的元彻的刺客,甚至与冯家人发生冲突。

    “……爹爹的手札上,写着‘此等龌龊不公,早有所始,昔年之惨烈肮脏,许远非今次可比’。今次的龌龊不公……爹爹指的,就是这清蕴诀的事么?”

    因陆岩提到的时候,用的是“真正的清蕴诀”,他那姓上官的朋友说的也是“完整的真本”,这便不会是说上官家的清蕴诀是在元彻基础上的完善,而更倾向是说……

    清蕴诀,并非出自元彻之手。

    也只有这么猜,才更能对得上薛钰的手札。

    元彻凭借清蕴诀在九州大陆上揽了不知多少美名功德,以此投身冯家之后又因配套的清蕴丹又收获无尽财富,原本凭着清蕴诀横空出世的功绩这都是应当的,可若是……清蕴诀不是元彻所创,而是出自上官家的某人呢?

    诚然,萧珞心中想得清楚,就算上官家不是清蕴诀的原创者而是完善者,靠清蕴丹源源不断收获财富和名声的冯家也断不会容许这个完善版本的清蕴诀出世,一样会打压完善清蕴诀的人。可若是如此,这件事便与元彻并不大相关,没理由八年前的行刺者直直冲着元彻而去。

    薛钰手札上的话:“龌龊不公”“惨烈肮脏”。

    能让薛钰用上这样的形容,真相,想必……

    萧珞叹了口气:“应该便是了。八年前,薛世伯怕也是不知如何得知了清蕴诀的真相,才会维护想刺杀元彻的刺客,因此跟冯家起了冲突。”

    薛沄攥紧拳头:“……元彻,冯家……会不会就是……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对我爹爹……”

    萧珞顿了一顿,沉思片刻,却还是冲着薛沄摇了摇头:“九州大陆四大世家,冯薛李唐,虽然冯家势大但薛家怎么也都是排在第二的很有地位,不是足够大的威胁冯家不会跟薛家撕破脸,薛世伯毕竟是薛家嫡系最受看重的核心子弟。”

    “这件事……不够?”

    “一来,这件事既然八年前薛世伯就知道了,看起来还有可能跟那刺客有些什么联系,如果冯家真的想要对薛世伯下手,不会等到三年前,八年前在薛世伯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就动手了。二来……丫头,也许你不知道,清蕴丹最开始确实是冯家独自做的买卖,但这么多年下来,如今另外三大世家的丹房药铺也因为跟冯家的关系和暗中合作,从冯家收这清蕴丹收得便宜一些。如此,大家都算是得了利益的那一方。”

    “什么?”薛沄显然并没有想到清蕴丹的这块饼还有薛家的一份。

    “清蕴诀,清蕴丹,将整个四大家族和依附四大家族的众多小势力用巨大的利益捆在了一起,一旦薛家动了什么想讨公道公布真相公布完本清蕴诀的念头,断了清蕴丹的销路,先不说薛家自己的损失,只说这样一来,薛家对上的可不仅仅是冯家一个,而是与薛家之外的另外三个家族和所有与此有利益瓜葛的势力翻脸……你该明白的,便是对上冯家一个薛家都没有胜算,更何况是……那样只会让薛家成为众矢之的。如此一来,就算不为了家族利益也要为了家族的安危存亡着想……所以,即使是冯家,也多半不会认为……薛世伯知道这件事,是个大到足以让他下杀手的威胁。”

    “……所以……所以才会……即使八年前爹爹就知道真相了,可……几年过去,却仍旧没有一丁点儿,关于真正的清蕴诀,关于上官家的风声?这……”

    “沄儿!”萧珞眼疾手快地扶住有些站不稳的薛沄,叹了口气。

    父亲薛钰在薛沄心目中,一直是正直可靠,公允果敢,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她从未想过自己一直视为毫无破绽的英雄的父亲,也会有这样,明知不公而不言,明知龌龊而不语,默默地放任这种迫害继续下去……

    薛钰对薛沄这个女儿疼爱非常,一直为她遮风挡雨,想让她能够无忧无虑的日子更长久些,再晚一些接触那些她不得不学会的阴暗和妥协。这一片慈父之心无可指摘,尤其他也知道不能让薛沄一直单纯下去,总有一天她要接触那些肮脏和丑陋的现实,只是想要在他能够庇护的时候尽量晚些,让纯粹的欢愉时刻更长久一点儿。可惜……薛钰终究没有能够一直为女儿遮风挡雨,在三年前,这棵大树轰然倒下,将先前养在温室中的薛沄一下子暴露在风雨之下。

    这三年来尽管屡遭变故,受薛家不少人打压,过得很是辛苦,薛沄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父亲形象的伟大,直到……

    “沄儿。”萧珞方才脱口而出了“沄儿”这个称呼之后,也便顺势叫了下来没有改回去,此时双手扶住有些方寸大乱的薛沄的双肩,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顿:“你要明白,人活一世,背负太多,想要纯粹,太过困难。薛世伯出身薛家,作为嫡系子弟受薛家门楣庇护,享族中多少供奉,是家族成就了他,他不能不顾及家族,不能不为薛家衡量得失。你如今愤而脱离薛家,是因为身上背着薛世伯和薛伯母的命和冤屈,生养之恩不能不报,身为人子不可不念,但对当初的薛世伯而言,当时的薛家没有半点对不起薛世伯的,反倒一直在为薛世伯提供最好的条件最多的修行物资,他不能……你明白么?”

    “……我……”

    “沄儿?”

    “萧珞……”

    “嗯?”

    “……这样……难道……是对的么?”

    萧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双手从她肩头移开,握住她有些冰冷僵硬的手,慢慢地说:“沄儿,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应该,什么不该,怎么做是好,怎么做是错,这些,旁人说的都没有意义,要你自己想明白,才真的有用。”

    薛沄眨了眨眼,克制着自己微微发抖的身体:“……我……可以想明白?”

    “当然。”萧珞轻轻一笑:“这条路,你已经在学着怎么走了,不管走得多艰难,不管还有多远,只要你走下去,不畏怯不退步,总可以到的。”

    薛沄冰冷而有些僵硬的手指渐渐回暖,她抬眼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萧珞,他还是微微笑着,却跟故意逗弄自己的时候很不一样,显得那样认真,又那样坚定。

    就好像在用眼神告诉她,这条总会到的路,他会在她身边看着她陪着她,一点一点,走下去。

    “……嗯。”

    见薛沄点了头神色缓和了一点儿,萧珞心头也松了一口气,沉默片刻,在放开薛沄双手之后忍不住抬起来,揉了揉她的发顶。

    缓和片刻,萧珞到底还是谈起了先前的话题:

    “沄儿,薛世伯的手札……”

    薛沄一愣,也想到了什么,微微拧起眉头又重复了一次:“‘此等龌龊不公,早有所始,昔年之惨烈肮脏,许远非今次可比……’昔年?如果说爹爹写下的‘今次’,是这清蕴诀和上官家的事,那他写的‘昔年’……又是什么事呢?”尤其是,薛钰的手札上,对“昔年”的这一桩,形容得是“惨烈肮脏,远非今次可比”。

    “清蕴诀和清蕴丹一事,不管是薛世伯顾虑薛家还是冯家顾虑薛世伯在薛家的身份,都不足以让冯家对薛世伯动杀心。一定……还有旁的事。”

    “……兴许,就是这件……‘昔年’之事?”

    薛钰八年前在陈州楼城牵扯到了清蕴诀这件事,却是在过了五年之后,直到三年前才在外“意外”身亡,清蕴诀的真相并不是为他招来杀身之祸的,值得注意的,反倒是手札提到的另一桩昔年往事。

    对于父亲薛钰的手札,薛沄记得,那起初只是他先前用来偶尔记些所见所得的册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薛钰每每再拿起手札的时候神色总是有些沉重,也会时常翻看偶尔提笔添加些什么。薛沄虽然对手札也好奇过,却是直到父亲薛钰和母亲李婧岚相继离世后无意中翻出,才有机会匆匆看了一些,只是可惜只看了一部分,便被薛家的人又夺了去,并没能保留下来。

    当初看得匆忙,许多细节并未留意,直到如今听了萧珞的推测才想起,那句话虽然在手札上被记在了八年前楼城之行记载的位置,却并不一定是八年前写上的,而很有可能是后来的几年间薛钰又查到了什么,才心有所动地在那一页添上了这一句感慨。

    那么八年前楼城的清蕴诀一事,怕与那桩昔年旧事颇有相似,甚至很可能薛钰便是在这件事中,发觉了什么线索,一步步牵扯出了另一个来。

    于是,萧珞和薛沄两个决定,继续深入调查清蕴诀,元彻,和上官家的事,也许能找到一些藏得更深的“昔年”往事的蛛丝马迹。

    要查清蕴诀的事,上官家行踪无从知晓,当年被薛钰放走的刺客下落也没有更多的线索,如今看来,他们只有一个确定的方向,虽然这条路应该已经被人,尤其是冯家清理过了,但……但愿还能有些许遗漏吧?

    元彻。

    元彻,自百余年前公布了清蕴诀后,被九州大陆众多修士尊称为“元彻真君”。元彻是个天赋只算得上中上的散修,并没有大家族背景,也没有什么显赫师门,只是为人聪慧圆滑,很容易得人好感。公布清蕴诀后,元彻很是受人追捧,随后放弃了自己凭借清蕴诀拉拢人才组建势力的机会,转而投向四大家族之中的冯家,以求最好的资源和最多的人力物力,研制因清蕴诀稍有瑕疵而让修习者需要常备的清蕴丹,抹消了人们辅修清蕴诀而起的损伤经脉的顾虑,虽然因投身冯家而不再如过去一般自由,也断了自己组建势力登上顶峰的希望,却是因此收获了更多人的崇敬和感激,威望反而进一步提升了不少。

    元彻如今身在中州冯家,萧珞和薛沄自然不会往那里去冒险,便打算先往另一个地方寻找线索,这个地方,便是元彻“创”出清蕴诀并公布出来的,陈州襄城。

    眼见临近各家族门派来楼城的时候,有了打算的萧珞和薛沄不预备在楼城继续多呆,计划着离开楼城前往襄城继续找寻线索。

    临走前,他们去了在楼城结识的朋友陆岩那里道别。

    陆岩见到萧珞和薛沄上门也很高兴,对两人的辞行也并不意外。

    “萧兄,薛妹子,我知道你们还有你们要做的事儿,多半……跟前两天我说的有那么点儿关联。我在这儿,以茶代酒,祝你们……一切顺利,早有所得。”

    萧珞和薛沄微笑着举起面前的杯盏,痛快饮下。

    萧珞冲着陆岩挑着眉头笑道:“楼城一行,能结识陆兄,是我们两个的运气。”

    薛沄也点头:“是,这些天来,多蒙陆兄照料。”

    陆岩摆摆手:“既认了我这个朋友,就别这么客气了。况且……”

    “陆兄?”

    陆岩叹了口气:“虽然我并不知道你们最终想查出什么,想做些什么,但……如今你们有继续追查那桩事的勇气,就足以让我佩服,也……惭愧非常。”

    薛沄摇头:“陆兄肯冒着风险告诉我们这件事,已经很有勇气了。当年陆兄那位姓上官的朋友的话,陆兄一直记在心上。”

    萧珞也开口道:“陆兄与我们不同,你的父母亲人都在沧州,小有薄产生活安逸,你有你的牵挂。若你真的忍不住在此时……做了什么,恕我冒昧,以陆兄的实力人脉和背景,无异于以卵击石,兴许连个水花都掀不起来,反而会害了亲人朋友们的性命,也根本……不能真正帮上陆兄那位姓上官的朋友什么。如此,何止得不偿失呢?”

    薛沄闻言侧过头看了萧珞一眼,不由得又想起前一天萧珞跟自己说的那段关于她爹爹薛钰的话来,抿了抿唇沉默下来。

    陆岩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尽管这么说……呵,何止惭愧……可是,我即便心中不安,却也没有后悔过,自己这么做。我付不起冲动的代价,即便知道这样有违道义有违本心,却着实不能……连累我的家人好友。我到底只是个懦弱的俗人吧?”

    萧珞摇摇头:“就算陆兄有能力一试,仍选了以家人亲朋为重也不是错事,更何况如今这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正如方才说的,陆兄心中始终记挂此事,在有机会的时候冒着风险让更多人知晓,已是万分难得了。”

    “萧兄高估我了,我……毕竟是受了上官兄恩惠,得了真本清蕴诀好处的,有恩不可不报,如今这点儿,比起我所受的恩,又算得了什么呢?”陆岩说着,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罢了,不说这个……萧兄和薛妹子,可以要往襄城去?”

    既知道清蕴诀和上官家和元彻的牵扯,萧珞和薛沄的下一站目的地并不难猜测。

    萧珞和薛沄都没有否认,朝着陆岩点了点头。

    “襄城是那元彻当年住过不少年的地方,他的清蕴诀也是在那儿公开的,这些大家差不多都是知晓的。所以……过去许多年,在那儿就算曾经有些个什么线索什么故人,大约也都被清理干净了。我也是多嘴一提,萧兄和薛妹子,或可以……试着找找看清蕴诀公布之前呆过楼城,后来搬走,躲过了……的人。”

    萧珞眼光一闪,笑了笑举起杯:“谢陆兄提醒。”

    薛沄点点头,心里却是想起,前一日定下要去襄城时,萧珞……也是这么打算的。

    为保元彻,想来除了元彻自己,冯家也一定清理过不少关于真相的人证物证,他们能期望找到的,只能是在情势最紧张的头些年间,躲过了这一劫的人和线索了。

    从陆岩的住处出来,回客栈的路上,萧珞忍不住对着薛沄感叹:

    “陆兄……其实是个比我们以为的,要聪慧得多,也通透得多的人。”

    最难得的,大概就是心地仁善,正直有坚持,却又理智不冲动,懂得蛰伏,懂得等待。

    若非天赋所限……陆岩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陈州,襄城。

    襄城,作为陈州的中心,自然是比因着那两样特殊药材,一年才能热闹上一回的楼城要繁华得多。

    襄城,可以算得上是元彻因清蕴诀发迹的地方,虽然早有准备,但第一次来到这儿的薛沄,在城中瞧见不少为那位元彻真君而立起供人瞻仰供奉的功德牌的时候,还是有些惊讶的。

    同是陈州境内,跟与别处没什么不同的楼城比起来,襄城很多地方,都留着元彻“伟岸无私”的影子,以这位元彻真君为襄城乃至整个陈州的骄傲。

    自然,如果不是知道了真版清蕴诀和上官家的存在,对元彻与元彻的清蕴诀产生了怀疑,薛沄原本不会对这个情况表示诧异,反而多半会跟其他人一样,觉得理所应当。

    只是,如今……

    萧珞和薛沄在襄城暂时安顿下来。

    在楼城的时候,因为顾及不久之后就会齐聚楼城的各家族采购药材的人员,一开始萧珞和薛沄就没有打算在楼城呆太久,便暂住了客栈。而如今来到襄城,一来没有迫切需要躲避的情况,二来在襄城找寻百年前躲过了曾经的冯家和元彻清理的线索难度也大恐怕要更费时些,因而两人便寻了个本身便带防护结界的小院租住下来。

    这也是薛沄第一次住这种,各个城镇都会有的专供来此修整或修炼的散修们暂住的宅院,几间屋子,院子里栽种一点儿便宜常见的灵药,布置着最低级也最基础的聚灵阵,屋外布有需持特定符牌才能进入的结界,结界等级并不高,扛不住什么,但在一贯安宁少有人惹事的城中也算能用。

    自然,这也是因为他们两个租住的小院比较便宜,事实上只要花得起价钱,去珍宝阁所属的店铺,用上品的灵石布置的高级聚灵阵和能抗住众多元婴修士围攻的防护结界都有的租。先不说两人手上灵石多寡,但是那样太过引人注意就不适合如今需要低调地寻找线索的萧珞和薛沄。

    在襄城租住的小院住下,修整一晚,第二日清晨薛沄走出房门,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庭院柳树下的石桌上,摆着冒着热气也散发着香味的早膳。

    清粥,小菜,汤包。

    萧珞并不在庭院中,薛沄左右看了看没有瞧见萧珞的身影,便先走到了石桌边上。

    先前在飞梭上赶路自然吃得简单,有时候甚至直接服辟谷丹,而在楼城的时候两人住的客栈,也多半在外面寻些东西吃。如今再见萧珞的手艺,竟也……有些怀念。

    那时候,她还是爹爹娇宠着的掌珠,时常随着爹爹去萧伯伯隐居的山谷小住。

    在那个山谷里,她见证了萧珞厨艺,从分不清糖盐面碱到能做到色香味俱全的,进步的全部过程。她最喜欢的几样菜色和点心,正是他练得最多最拿手的。

    比如……眼前的汤包。

    那还是她第一次被他带着偷跑到镇上逛,又累又饿的时候在路边的摊子上,第一次吃到与在薛家席面上能吃到的完全不同的小巧汤包,当年还小的自己觉得甚是美味,可之后再有机会被萧珞带着去镇上,曾经在那里卖汤包的老伯却已经找不见了。她还记得当时没有吃到念念不忘的汤包的自己,甚至委屈地哭了出来。

    她已经不记得当时的萧珞是怎么哄她的了,只是……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萧珞钻研厨艺,做得像了点儿样子端到自己面前的第一样食物,正是汤包。

    萧珞和薛沄在襄城的日子,虽然过得还算不错,但对于他们如今最为上心的那件事的查探,却是没有丝毫的进展。

    对这一点,薛沄虽然心急,却也晓得这种情况并不意外。

    曾经在陈州襄城,对当初在这里住过许多年的元彻甚至是上官家有些了解,又在百余年前事发之时离开陈州逃过一劫,这样的人家即便当时只是凑巧离开幸运地躲过了元彻和冯家人的清扫,事后,尤其是元彻凭借公布清蕴诀扬名整个九州大陆时,也当是明白过来了。如此,这些人便更不可能在明知会有杀身之祸的时候,透漏出自己曾经在襄城呆过的事情。

    或者说,不小心露了行迹的,甚至也许还有一些曾经试图打抱不平的,想必……已经消失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想要找到当年的人,当年的线索,何其困难呢?

    尤其是,这些人兴许大多数为了谨慎,离开襄城之后留在其他城甚至其他州,不会回来。但对于如今掌握线索极少的萧珞和薛沄两人来说,满九州大海捞针一般去寻根本不会主动出现的这些人的踪迹,还不如来到襄城碰碰运气,找找有没有因百年过去风声已经松缓下来,怀着故土之情又迁回来的人家。

    但是……

    几日过去,毫无进展。

    每每出门试图打探的时候,一旦提起在襄城扬名的这位元彻真君,听到耳中的都是赞誉,瞧见的都是感激钦佩,还时不时能瞧见人们的供奉,为元彻立起的石像……对于心中早有所疑甚至心底已经有些认定的薛沄而言,实在痛苦得很。

    薛沄有时会想,若她还是曾经那个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的娇宠小姐,也许……她早就忍不住将自己所知的一股脑说出来,或者憋不住火气,想去推倒襄城中心立起的那个最高最大的元彻真君石像。甚至就是如今,要是没有萧珞在身边偶尔的阻拦和劝解,她也会忍不住暗中做点儿什么。

    若是陆岩所说属实,那上官家存在属实,清蕴诀出处确实有问题的话。

    知道元彻此人的“真实面目”的,总会有人心中愤愤,鄙夷不平吧?

    忍不住,想做点什么,即使知道改变不了什么,即使知道并不能放到明面身上来……

    忍不住,想做点儿什么……

    忍不住……

    “对了!”

    猛地想到什么的薛沄眼睛一亮,一拍石桌桌面,面前被猛地放下的碗筷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一直注意着吃着晚饭越来越出神不知想些什么的薛沄的萧珞,倒是没有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吓到,见薛沄一下子一反近日颓唐而亮起来的眼睛,顺势放下自己的碗筷朝她看过去:“想到什么了?”

    “萧珞,你说……会不会有人,像我一样?”

    “嗯?”

    “我的意思是,如果襄城之内还有别的人知道清蕴诀和上官家的事,会不会同我一样,格外忍受不了全城都在敬仰那个元彻真君的氛围?甚至……可能有人沉不住气偷偷做点儿什么?”

    萧珞明白过来,脸上带上些许的微笑扬眉道:“你想……靠着这个找人?”

    薛沄抿了抿嘴,想了一想才继续说道:“我也是突然起的一个想法……如果我们对于清蕴诀一事的猜想没有错,那么清蕴诀就根本不是元彻所作而是他盗得的。连我这样一个与当年并无瓜葛的外人看了都觉得心气不顺,更何况是当年因为元彻要掩盖真相,而或多或少受了影响甚至威胁的人呢?若是真有人在百年之后回到了襄城,他们难道就真的能平静地面对城中元彻的塑像么?”

    萧珞的手指在石桌桌面上轻叩了两下,心里有了些打算,此时却没有急着出口,而仍是微微笑着看向薛沄:“嗯,确实如此,那你想要……怎么找?”

    见自己灵光一现的想法得到萧珞的肯定,薛沄心头也是松了一口气,眼睛转了一转,说起来便更有信心了一点儿:“别的倒罢了,我猜若襄城真有这样的人,想来未必愿意经常瞧见元彻的塑像和供奉,可偏偏,这样的东西在襄城尤其是城中实在多得很……所以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往一些,这种雕像立得少的地方多找找?”

    萧珞轻笑点头:“不错,还有你方才说的……偷偷做点儿什么,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若真有这样的人家迁回襄城,年长的倒也罢了,顾念着许多咽了下来不会表现出什么异样,年轻些,总会有些气盛的,迫于情势虽不能光明正大讨伐什么,暗地里做点儿什么出出自己心头一口郁气,或是发泄一下自己的不满憋闷,倒也并不奇怪。而且襄城中,灵根驳杂者对那位元彻真君感激非常,而另一些不需清蕴诀的修士也多半怀着钦佩之心,他们大概是难以想到会有人对元彻怀有恶意不满,平日不太会注意这些。我们若是在这些方面多用些心思观察查找,运气好的话,兴许真的能有所得。”

    “嗯!”薛沄点了点头松了口气,可下一刻却又重新微微皱起眉头:“……萧珞?”

    “嗯?”

    “你说……先前我们只想着回到襄城可能有些风险,可如今,襄城是这般情况,对于知情的人而言,呆在这个几乎处处有元彻痕迹的地方,心里不会痛快,那他们……还会回襄城来么?”

    萧珞见薛沄露出些担忧的神色,忍不住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的发顶,在把她的头发揉乱了的得了薛沄的一个瞪视之后才挑着眉头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总会有人故土难离吧?襄城是一座城,毕竟不是只有元彻,不是元彻的附庸。曾经在这里呆过,那么多年的岁月,总有令人怀念令人难忘的事情留下,也总有对未来有利的条件,未必不能抵得过对元彻的不满厌恶。”

    薛沄听后,轻轻点了点头:“嗯……你说得有道理。”

    “更何况,我们如今也没有别的方向了不是?”萧珞笑了笑:“走一步看一步,有什么就查什么。”

    薛沄怔了一下:“……你说的是,我又想些没用的。”

    萧珞眯了眯眼,抬手用指节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哎呦!”

    “你现在才是想没用的。”

    “……”

    “遇事多去思虑一番计划一下不是什么错,只是有些事既已没有旁的路可走,就没什么必要浪费时间心力再去计较,该把目光,放在你能走的方向,放在前面。”

    “……嗯!”

    见薛沄神色收拢,微拧眉头认真地点头应下,知道她听进去了也记在心里了,萧珞也勾起唇角。

    薛钰过世后的这短短三年之间,薛沄从当年娇宠着的小丫头变得心思重了许多,心地却并未被熏染,仍旧正直而纯善,并且并不固执不会轻易钻牛角尖,很能听得进去旁人的意见和想法,乐意虚心地改进自己。

    “话说,萧珞?”

    “嗯?”萧珞笑眯眯地看着薛沄:“又想到什么了?”

    薛沄看着萧珞抿了抿嘴:“我刚才说的办法……你是不是,其实已经想到了?”只是因着引导她的心思,没有开口?

    萧珞一愣,笑了起来:“沄儿,你高估我了,我也不是什么都能想到什么都能知道的。”

    “……哦。”

    “所以你瞧。”萧珞拿起先前被放下的筷子,夹了一些菜放进薛沄的碗里:“一个人再能干也不能把什么都考虑到,什么都计划好。这世上哪有无所不能的完人呢?”

    薛沄沉默片刻,抬起头看着萧珞的眼睛,郑重地点头:“嗯,我明白了。”

    一人到底计短,曾经亦是她太天真。若真想要成事,需要同伴。

    “好了!”萧珞唤回薛沄的心思,又夹了两筷子过去:“先吃饭,吃完了我们再合计一下,明天去哪儿。”

    “……哦,好。”

    ……

    有了方向有了针对性之后,萧珞和薛沄的调查范围缩小了许多。放弃了先前在城中繁华地段多听取来往消息的方法之后,将调查的范围缩小在南城没多久,他们就发现了一点端倪线索。

    一个才踏入修行门槛的小少年。

    襄城的南城一带有一片因普通宅子较多空余地方少,没有同其他地方一般在街道上立起元彻的石像,而这附近居住的也多是普通的修者甚至还有不少没有灵根不能修行的普通人,并不如何富裕,也便少有人自发为元彻立像供奉。

    在萧珞和薛沄关注南城这片地界的第五天,薛沄跟萧珞一起在南城采买食材顺便暗暗打听消息的时候,碰到了一群才开始修行没多久,只有几个将将引气入体还未正经进入炼气期的少年。听他们的话音,无一例外,都是有灵根驳杂问题的。

    其中有一个绷着脸被其他几个小少年义正言辞地排挤在外,却硬着脖子就是不肯低头认错的,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因为,其他几个少年排挤他的理由,便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跟着其他几人去城中,瞻仰并叩谢元彻真君的石像。

    一群少年虽然推推搡搡着,倒也没到动手的地步,只是被排挤在外的这个小少年最终被其他的小伙伴们一个人丢下,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之前还曾勾肩搭背一起玩耍的朋友们结伴而去,小脸憋得通红紧紧咬着下嘴唇,连眼眶都有些微微泛红了,却仍是挺着腰背站得笔直,并没有跟上去。

    等其他人已经走远,还僵立在原地的少年忍不住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抿着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而去,虽然将脊背挺得直直的,却总透着那么两分落寞孤单出来。

    薛沄想了想,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正要从这边巷口走出来追上去,却被身边的萧珞一把拉住:

    “哎,你要干嘛?”

    薛沄盯着小少年独自离去的背影,对萧珞拉住她不让她过去的举动有点儿不解:“自然是过去找他啊!从刚才的情形看,他对元彻的态度很有问题,恐怕正是我们想找的知情人家的孩子,还跟陆兄一样修习了真本的清蕴诀。”

    萧珞叹了口气,抓着薛沄的手却是没有松开:“那你就要这么上去问?”

    薛沄动作一下子顿了下来,转头看了一眼萧珞,低下头有些讪讪的。

    确实……查了这么多天才好容易出现了一点儿线索,她一时之间太激动了,失了谨慎。

    见薛沄反应过来,萧珞便也放开了抓着她手臂的手,转而抬起来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而后当先一步走了出来:“走,去看看,虽然咱们不能直接上去开口问什么,也先跟上去瞧瞧是哪里的人家。”

    萧珞和薛沄远远跟着,并不靠太近,在瞧见少年进了南城的一处看着普通的宅院之后便没有再往前。

    居住在南城,少年本身又是修士,家中长辈极有可能也是修士,修为高低深浅确实不好估计。萧珞虽然天赋极佳修行也踏实,如今也不过筑基后期,而薛沄也只在筑基初期,两人的修为在这个没有顶级势力盘踞的陈州虽还不算太低,却也着实不够看,摸不清这家人深浅的时候不好靠近,免得惊动对方。

    发现了这个少年,知道这家人的住址之后,萧珞拉着薛沄离开,过后更是三四天来都没有再靠近这宅子,而只在附近不露声色地从旁人口中,打听那一家人的消息。

    这时候,薛沄着实对萧珞的能耐佩服不已。

    也许是少年时便听师傅萧鼎的话独自四处游历的关系,萧珞不论在哪里都适应地很快,也能迅速跟旁人打成一片。就好像眼下,萧珞这几日常来南城这一片采买食材,明明接触并不算久却也已经跟这里的摆摊子的小贩和不少人家熟悉起来,时常闲聊几句,气氛十分融洽。

    萧珞脾气好,人也有耐心,即便是并不能修行的普通卖菜大娘的絮叨,也能嘴角含笑一字不落地听完,时常附和几句有时候还能引着聊起别的,全没有一般修士面对没有修行天赋的普通人的架子,这里的人不论是修行者还是普通人,都很喜欢他。而跟这些人的琐碎闲聊,薛沄经常忍不住听着听着有点儿走神,萧珞却是能在清楚记住的情况下从中筛选和推测有用的消息……

    这些天跟在萧珞身边看着学着的薛沄不知多少次感叹。

    虽然这种能耐薛沄一时学不过来,但这些天下来也算小有收获。

    面皮厚上一点儿了。

    当有人打趣他们两个“郎才女貌”的时候,她已经能面不改色地站在一旁矜持微笑而不露羞怯慌张了。

    而萧珞这几日的忙叨,也是大有收获的。

    那日他们瞧见的那个少年姓温名宁,跟着父母祖父一起,在六年前从沧州迁到陈州,辗转在襄城定居。其祖父温宪是筑基圆满期的散修,只迟迟无法进阶金丹便也渐渐歇了心思开始着重教导后辈,怎奈独子天赋一般,如今也是快满百岁的年纪却连筑基门槛都还没摸到,人也并不算聪慧,很快也不再执着修行娶妻生子,后来得了的儿子温宁虽有灵根驳杂的问题,但天赋着实不错,自小被祖父温宪带在身边教导,如今不过十岁出头就已经跨过引气入体的阶段进入炼气一层,眼瞧着就要到二层,很是得周围其他,有修行者的人家羡慕。

    温宁小小年纪,继承了他父亲的柔顺谦和的好性子,附近的邻居都挺喜欢他,只是因他祖父寄厚望在他身上,平日大多时间在家中跟祖父修行,而城中那些底蕴不够教导自己家有修行天资的后辈的普通人家,多半选择送孩子去城中教导些简单修行之法的学堂,这样的差异也让温宁少有一起玩耍的同伴。温宁到底还是个孩子,偶尔有时间出门的时候总会去学堂附近晃晃,近来总算也交好了一些年纪相仿的孩子,开始有了玩伴。谁知道前些天,温宁跟好容易得来的小伙伴们不知道闹了什么矛盾,又变成了独自一人,已经有三天没去学堂那边找人一起玩儿了。

    对温家尤其是温宁小少年知道的越多,萧珞和薛沄两个对他的好感便越深。

    温宁和他小伙伴们的矛盾,附近的邻居们都没有太当回事,只想着小孩子之间不知怎么闹得矛盾,估摸着过上几天孩童气性消了也就过去了。但萧珞和薛沄却隐约明白,性格谦和却又极有原则的小少年温宁,怕是没有重回小伙伴们之间的机会了。

    众人口中的温家人是十一年前从沧州迁来的,但萧珞却是怀疑温家并非“迁来”,而是“迁回”,在温宁的祖父温宪因无法冲击金丹也寿元快要耗尽的时候,回归故土。曾经识得温家人的故旧大都在百余年前被冯家“清扫”过,并没有人认出这一家子曾经在襄城住过,当然,也许这其中也有温家人在襄城格外低调,最年长的温宪极少出门的缘故。而温宁,恰巧有灵根驳杂的问题,极有可能修习的是正是上官家的真本清蕴诀。

    温宁这两日出门,第一天还显得有些心事重重,颇为踌躇,只在附近晃了晃最后又早早回了家,第二日温宁再出门的时候,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强板着的脸上带着点遮掩不住的紧张和隐隐的期待,又一次来到他原先常来等小伙伴们下学的学堂外面。

    显然,温宁不想失去好容易得到的伙伴,还想要努力挽回。

    只是……

    萧珞和薛沄两个站在街口,看着来找朋友们试图修复关系,却又因为无论如何不能为自己对元彻真君“不敬”的行为低头道歉,更做不到跟伙伴们一起为元彻真君歌功颂德叩拜答谢,因而……

    远远看着被一群气愤不已的少年推搡地倒在地上,随即被一人丢下了的温宁,薛沄忍不住有些叹气心酸。

    温宁低着头,呆坐在地上,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悲伤和委屈,过了许久才从地上慢慢爬起来,薛沄远远地瞧见他抬起手狠狠揉了揉眼睛,而后才抬起脚步慢慢离开学堂附近。

    原本并没有打算跟着温宁的薛沄瞧见他一个人落寞走远的背影,忍不住拉了拉身旁的萧珞。薛沄没出声,萧珞却也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叹了口气点点头,带着薛沄,两人一起一路远远跟着温宁,打算看着明显情绪不稳的他安全回到家里再离开。

    谁知……

    温宁虽然比许多同龄人沉稳,但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因为元彻而失去了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能一起玩耍的朋友,心里终究还是存了愤恨之意的,等他在回家路上经过那立在学堂不远处的一处一人多高的元彻石像的时候,温宁没有忍住,在左右瞧了一番见这条街暂时没人的时候,悄悄做起了坏事。

    炼气一层的法术还很是粗浅几乎没什么威力,但对于普通材质的石像造成一点儿伤害却也是足够了的。

    温宁调动身上不多的灵力捏了个法诀甩到了石像身上。

    大概是襄城中并没有人会想到还有人会对元彻真君不敬对他的石像动手,石像上没有什么防御禁制。温宁心虚之下法诀打偏了一点儿,本只是想在石像中心扎出些裂痕来,却不想法诀击中的是石像抬起的手臂,一下子竟打断了它,朝着地面砸了过去。

    温宁吓了一跳,心里对可能发出巨大声响招来旁人极为惧怕,只是他一来偷偷做这种事有些心虚,二来修为太低术法不熟匆忙之间使不出来,一时间竟除了伸手去接外想不到别的阻止碎石落地的办法。

    正在温宁为自己只凭一双手根本接不住所有碎石而着急的时候,眼瞧着要摔在地上的石块全都在一瞬间顿住,而后慢慢地顺着原来的轨迹重新回到了石像身上。若不是那石像上遍布裂纹,温宁差点儿觉得自己方才使的法术只是幻觉。

    等手上的最后一块碎石飞回石像上,愣愣的温宁猛地回神转身去看,只见不远处的巷口站着一对生得很是出色的大哥哥大姐姐,那大姐姐指尖还闪着微光,朝他安抚地轻笑。

    下一刻,温宁手臂一紧,再回神的时候已经在另一条街上,离那个石像所在有了一段儿距离。

    温宁转过头,正在这时候松开了他的手臂的大哥哥,挑了挑眉头开口轻声道:“下次弄点儿墨水来,用灵力牵引在那上画个乌龟什么的,既不出什么声响又能练习你的灵力运用,就连出口恶气的效果都怕是能比你现在弄断了‘他’的胳膊腿儿什么的强些。”

    被突然出现看到自己行为的两人惊得脸色苍白的温宁,在听到这段话后,狂跳惶恐的心,轻轻地缓了下来。

    眼前的大哥哥大姐姐,不是来捉他骂他的,还帮他免了弄出巨大声响的困境,又趁着无人发觉带他迅速离开“现场”。

    而且……他们似乎……不觉得他的行为,不应该?

    难道,他们也……

    温宁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