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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阳如血,被烧成通红色的云层中婉约可现的太阳所发出的一丝丝光芒像是孩童的玩笑般突然露了一小头便又匆匆回到了乌云之后。

    虽然他只将金色的光芒吝啬的给了人间一点儿,但那也足够让他全数染尽大地了。

    残阳走后,深冬漫天的大雪突然从天而降,它们在刺骨的北风呼啸声中卷积着、滚动着落在了漫山遍野的尸首之上。

    绵延数十里的战场中,那持续了数日震天彻地的厮杀声越来越小,而两方人马倒在地上的尸首却越来越多。

    在这秦岚山脉和须弥山脉交集的唯一缺口以西,那百里荒芜中,此刻却赫然像是一幅墨梅山水画卷般的模样。

    地上的尸首是点点墨梅,在这灰蒙蒙的天和远处黑色的崇山峻岭中,显得杂乱无序而又满目可及的繁多。

    距离战场不远的一座小山之上,一位穿着金色大氅的将军矗立在这里,像是石塑一般眺望着远方。

    在这里,她不仅仅可以看到绵延数十里的战场全貌,同时也能够让战场上浴血厮杀的数十万兵士都能够清楚的看到自己。

    在兵士们的眼中,她便是图腾,便是神一般的存在,因为她,自己才能渡过这血染的十年,才能将欺压自己百年的蛮族驱离神州。

    而在这位将军看来,今日一战将是她姚崇华此生之中最为重要的一战,也将是她率领夏族,从百余年来的屈辱中奋起站立发出最后怒吼的一战。

    今日过后,蛮族八大部落将再无余力东进,秦岚须弥以东将再无“两脚羊”,“饶把火”,“不羡羊”,“和骨烂”等人间惨剧重演,历时百年的八蛮乱夏也将彻底结束。

    自原州起事以来,十年间,姚崇华率领夏族无数百姓南征北战,纵横辗转数万里之遥,唤醒了神州大地上所有不甘被奴役的夏族百姓。

    十年里,历经了恶战千百次,纵然有近百万人为了夏族的生存而抛却了头颅,洒尽了鲜血,但他们终将蛮族尽数赶到了秦岚、须弥山脉以西。

    神州大地,再次回到了夏族百姓的手中。

    面对逃出神州的蛮族八部再次联合起来意欲东进的五十万人马,方才北面称君的姚崇华力排众议,带领不久前刚刚分封的四国百万兵马在秦岚山和须弥山交汇的古道外,与蛮族展开了这十年中规模最大的一次大战。

    此战胜,蛮族百年间将再无余力觊觎神州大地,此战败,十年成果将会尽丧,夏族再次沦为蛮人的奴隶。

    可是,有姚君在,此战又怎会败呢。

    从两军相遇开始,整整八日间,姚君即令雍尚、芈颌、刘昂、萧玥四大将率领本部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军各二十万人马轮番对蛮族展开攻势。

    八日下来,四军虽然并未占得什么便宜,但蛮族的五十万兵马却始终没有得到丝毫休息的机会。

    终于,在今日一早,姚君便令始终在休整的本部二十万大周精锐冲向了蛮族剩余的四十万疲军。

    半日的鏖战过后,数十里的战场上便已然没了清晨甫一交手时的胶着,遍地留下的尸首不消片刻便会被漫天的大雪所覆盖。

    交战的双方似乎都已经没有了击败对方的实力,只不过都是用自己的勇气在苦苦支撑着战局。

    “姚君,是时候了。”

    那金氅将军身后,一名面貌颇为秀美,但眉宇间露着无比坚毅的一位青衣女将上前两步恭敬的说道。

    听到此言,姚君那如同刀削笔刻般的面容上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她抬头看了看不知何时盘旋在漫天风雪中的秃鹰笑道:

    “玥儿,你青龙军损伤太重,还是让小尚去吧。”

    话音刚落,那被唤为玥儿的女将身旁,一名身着黑氅的魁梧壮年汉子厉声应“喏”,抬头看了一眼那显得有些局促的女将一眼,叹息一声便转身离去了。

    青年女将只是轻轻的跺了跺脚,终是没有再说什么,便低头退了回去。

    十多万手持玄武战旗的黑衣兵士呐喊着向着远处的战场而去,不多时便接入了战局,霎时间那原本有些销匿的战场上再次热闹了起来。

    只是在这种热闹里,又有无数人头滚滚落地,鲜血四起。

    数个时辰过后,随着天空中盘旋的秃鹰越来越多,雪空也变得有些暗淡了一些。

    但姚君却仍旧是紧紧的盯着瞬息万变的战场,丝毫不为旁事所动。

    姚君身后金色的大氅随着寒风吹过而不停的摆动,与她身旁硕大的金色龙旗一同烈烈作响。

    响声抽打在每个人的心中,丝毫不比战场上数十万人的喊杀声来的逊色。

    姚君,如同一棵不倒青松般矗立在风雪中一动不动,她仔细的观察着战场上的每一处变化,每一寸得失。

    “结束了。”

    姚君突然如释重负般的喃喃自语道,似乎这八日来所有的重压都随着这三个字的说出而尽数消散。

    “小颌、小昂,率军去攻蛮军左右翼。”

    姚君身后,朱雀战旗和白虎战旗下的芈刘二人听话后连忙低头应“喏”,转身离去。

    只是当他二人走过萧玥身旁时却不约而同的对着那唤做玥儿的女将肩膀伸出手来轻轻的拍了一拍。

    看着二人率领本部人马离去后,又是许久不发一言的姚君这才第一次转过了头来微笑着看着萧玥。

    她的目光中似乎再无纵横捭阖的气势和领兵者不畏生死般的决然,而有的却只是长者的慈祥与温柔。

    萧玥虽然低着头,但她却能够清晰的感觉得到,那位在自己心中有着无比崇高地位的老妪正在看着自己。

    她不敢抬头却又心乱如麻,竟然不由自主般的浑身颤抖了起来。

    “玥儿,你还在怪我吗?”

    老妪平和的对着萧玥问道,似乎远处的战场已经不是她所瞩目的全部焦点,而眼前这名飒爽英姿的女将才是她心中所担忧的全部。

    “玥儿不敢。”

    萧玥说完此话后,她竟然愈加的颤抖了起来,原本还想说的话也含在了口中却是一个字都讲不出来了。

    “我知道你在怨我,你不想做齐国国主,他也不愿做,但你们终究要有一人去做这件事情,除了你们五个人之外,还有谁能够有此威望被我封为一国之主,领那一方万民呢。

    神州不能再出现动 乱了,百姓需要的是安定和平,这件事你必须要去做。

    他自幼跟我,于我而言他就如同我的孙儿一般,他要离去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你可知道,当初我要他做天子,他却死活不肯,这才会让我那能力不及你们五人一半的儿子去做。”

    说到这里,姚君不理萧玥闻言突然抬头看着自己诧异的眼神,遂又继续说道:

    “方才你是想要寻死吧,你想从这情劫中解脱,终于等到了今日战局已定之时才主动求战。

    我若答应了你,那么蛮族大军尽灭之时,我将失去自己最为喜爱的将领。”

    姚君突然停下了话语,她看向萧玥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萧玥从未见过的温情。

    “我这一生看惯了生死,见惯了离别,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事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可是现在的我却再也不愿意遇见了。

    所以,玥儿,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萧玥听到这里,却是再也坚持不住,立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她虽为女儿身,但却杀伐果断,她虽不会冲锋陷阵,舞刀弄枪,但却运筹帷幄,从无败绩。

    而这些便是凭她萧玥坚韧的性格和出众的谋略,此时被姚君看穿了心事,萧玥可哪里还有一丝坚韧。

    四军之中,若论勇猛无畏,无人可出玄武、朱雀两军之右。

    若论坚韧不拔,则当属白虎军为首。

    但若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行军用兵鬼魅,那萧玥的青龙军足以凭此独步天下。

    所以,从来姚君便都是最为喜欢这位用兵善谋的美丽女子,当看到一向坚毅的女子跪在自己面前,双目流泪时,她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罢了,我答应你,做齐国国主十年,将北方之事平息之后,便允你自由之身,去找他吧。”

    姚君说罢,便不再去理睬跪着发抖,却闻言突然将头重重叩在厚厚的雪上呜呜哭泣的女将,转身又看向了远方的战场。

    战场那方,胜败已定,在滚滚夏族大军的全面攻势之下,蛮族大军已有了溃逃的迹象。

    看来一切都与自己所料不差,该是到了收债之时了。

    “去吧,带上你的青龙军,直奔龙城以东,在那里与他汇合,你们一同将蛮族人尽数歼灭,夺取龙城。”

    ......

    一年后,龙城。

    姚君坐在龙城萨满庙内,雍尚、芈颌、刘昂、萧玥四人分列在姚君的左右。

    她的下首跪着的是蛮族的单于摩纳,而单于身旁站着的则是一位看不清年岁几何,只是闭着眼睛的老妪。

    那老妪手持着一只被摩挲的闪闪发亮的黝黑木杖,木杖上坠着已经看不清本色的布条,而布条下则坠着几个五颜六色发光的宝石。

    老妪身上披着破烂的麻衣,大多半因为苍老而褶皱的皮肤裸露在外,浑然像是不怕冷的模样。

    她蓬乱花白的头发散乱的遮住了那犹如枯树皮似的面容,所以众人只能看见她那闭着的深凹下去的双目。

    她是蛮族的大巫,是蛮族最后的希望。

    这一年间。

    姚君率领大军在经历了与蛮族残余势力的鏖战过后,秦岚、须弥山脉以西百余里内的蛮族均已被赶尽杀绝。

    就连山麓中的蛮族山民也在堡垒战术之下,尽数被灭。

    这百多年来神州大地所发生过的种种浩劫已是被加倍施还给了蛮人。

    无可奈何之下,摩纳单于数次前来龙城乞降未果后,蛮族眼看便要覆亡。

    但此时,他们的大巫却罕见的出了世,找到了姚君。

    也不知那天大巫对姚君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项谨慎的姚君却不顾任何人的劝说,在龙城六十万人马的注视下,只身一人跟随着蛮族的大巫一路向西而去。

    一个月后,姚君平安的回到了龙城,但她回来后却不与任何人谈及西去之事。

    只对众人说,该到回家的时候了。

    姚君命雍尚、芈颌、刘昂、萧玥四人与蛮人单于在一份拟好的盟书上写上了自己的姓名,后又亲自割破自己的手指,用自己的鲜血在盟书上摁下鲜红的指印。

    盟书已经事先传遍了三军,四国国主也都是知晓其内容的。

    所以,签订盟书时除了那面无表情始终闭着眼睛但却不发一言的蛮族大巫外,其余的人也都是欢欣鼓舞,雀跃异常。

    盟书中大致言道:

    蛮族日后一分为二,北面曰狄,南面曰戎,互不统属,两不相交;

    蛮族与夏族以秦岚、须弥山脉为界,两方自此隔绝互不攻伐。

    戎狄部落以姚君为尊,以周为主,唤姚君名曰天单于,唤大周为天朝。

    ......

    众人知道,此盟书一经签订,祸乱神州百年的蛮族将彻底瓦解,夏族将得到从未有过的自由之土。

    至少,秦岚、须弥以东将不会再有那些噩梦般的异族存在了。

    做完这些事后,姚君便下令全军东归,重建家园。

    在数十万将士的欢呼声中,姚君却看着那在蛮族单于身前行走,渐行渐远的大巫背影,眼神中尽是敬佩和决绝。

    数日后,当夏族军队尽数退去,由蛮族单于变为了戎人单于的摩纳重新进入龙城时,那大巫却早已不见了身影。

    而摩纳也丝毫没有蛮族不至于覆灭的欣喜,他有的只是新的忧愁和恐惧。

    那恐惧之感远比对东方的姚君来的更加深邃,以至于他一想起此事便痛彻骨髓。

    姚君回到了王畿。

    她离去之前与雍尚、芈颌、刘昂、萧玥四人以及一名与萧玥年岁相仿的青年人密谈了整整一日一夜。

    那一日一夜过后,四国的史书便重新撰写,流传在神州的传说也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此后。

    秦岚与须弥山上的各处要道,修建了十二座险关。

    而两条山脉之间的大道前,秦国在其余三国的物资资助下历时五年,动用十数万人修筑了一座天下间无可比拟的雄关,名曰萧关。

    秦国北方与狄人相交的要道前也修建了一座关隘用以防备狄人南下。

    至于齐国北方与狄人连接的数条通道,那齐国国主似乎并不似秦国那般想要建造雄关把守,而是动用人力花费十年时间将齐国北境十二条大江大河挖决,将三成的国土化为了一片泽国。

    天下定,民升平。

    十年后,齐公萧玥劳于国事,加之旧伤复发,突然暴薨,谥号武公。

    ......

    原州之南三十里外通往萧关的官道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和一对中年男女在此依依惜别。

    “姚君,真的要走吗?不如让我和阿玥伺候着您,为您养老送终吧。”

    那老妪伸手摸了摸对面二人的头发,微笑着说道:

    “这天下间,恐怕没有人如同我们三人一般傻了,一个不愿做天子,一个不愿做国君,而我却也是个劳碌命。

    那边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做。”

    说罢后,那老妪并不多话,她雷厉风行般的转身骑上了一匹白马,迎着西落的晚霞打马而去。

    不久后,远处一阵悠扬而又沧桑的歌谣传入了萧玥二人的耳中,这歌谣恰是姚君故里,原州的民谣。

    二人仔细的听着,听着,不由得在这七彩晚霞中紧紧的相依在一起,痴痴的目送着姚君西去。

    “阪有漆,隰有栗。

    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阪有桑,隰有杨。

    既见君子,并坐鼓簧。

    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原州城清水河畔,一家新开张的酒楼内人流如织,熙熙攘攘。

    茶楼古式风格,木质结构,共有两层,一层大厅,桌呈回字型摆放,厅中央是隆起的方形高台。

    此刻茶馆内正有一老一少两人在这高台上唱着书。

    老的弹,小的唱,老少二人一商一和发出抑扬的曲调,引的酒楼中的食客不时会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老少两人唱的书名曰《创世战纪》,是纪念一代英豪姚老太君带领劫后幸免于难的人民南征北战,推翻蛮族奴役,创立神州大陆第一个统一帝国,大周帝国的事迹。

    “末世劫,人刍狗,

    交相杀,易子食,

    虎狼朝堂走,道上满蓬蒿,

    人曰天道罚,绝户洗恶孽

    ……

    赫赫原州里,姚君起征伐,

    诛杀北狄鬼,驱离西戎魔,

    挥师东进万里波,杀暴扬善定乾坤。

    征伐满十年,天下始安定,兵卸甲,民归田。

    姚君筹谋又十载,立独子,继天下,封功臣,合四国。

    雍尚建国坎水位,玄武争鸣旗飞扬;

    芈颌领土离火位,朱雀翱翔九重霄;

    刘昂开邦兑金位,白虎啸傲昆仑巅;

    萧玥奉命定震东,青龙开疆帜重重。

    北国御狄护神州,南国利商供钱粮。

    天子居洛邑,神州始升平,

    姚君驾白鹤,逍遥往西去……”

    天下四国,几乎所有茶馆都有人唱书《创世战纪》,在纷争的年代,似乎只有歌颂遥远的先烈才会显得这乱世里有那么一丝安宁,更不会被朝廷的暗探以言获罪被拿了归案,去受牢狱之苦。

    也有人在这书中抑扬腔调中幻想英雄出世,再造天下的安宁。

    周历五八八年,天子之地只剩洛邑一城,昔日封建四国不仅相互攻伐,立国百年后还不断蚕食周王室的土地,直到周历四三二年天子之地所剩洛邑一城后为止。

    虽四国眼里早已没有天子,但为避免声誉受损,也就心照不宣的对天子保持着最后的一丝的距离。

    不攻、不朝、不敬、不蔑,反正一城之地,取之无用,反倒平添无尽烦恼。

    周王氏仅存价值,仅在乎二,其一历法仍以周为名,四国不废不在不能,而在不便;

    其二,四国仍在保留着对姚君的敬畏,对拯救末世人民的那个已经神化的尊者四国都设坛开庙保持祭祀,五百多年从未中断。

    新君继位都要上告姚君,以示正统,而洛邑城的姚君殿及殿前的姚君神龛和天下唯一的姚君神像也被天下所有人视为精神依柱,这也是四国不伐周天子的底线。

    因为在四国国君的心里,他们不敢伐。

    樗里骅是这家酒楼的主人,此刻他正坐在二楼自己单独设置的雅间。

    此间位置极佳,临着窗可看到原州城景和清水泛舟,也可居高临下看到一楼大厅的演绎。

    樗里骅一边听着说书人的吟唱,一边看着周围人流涌动,众生面孔。

    当目光扫过店门时,樗里骅看见一位身着粉色长裙,身材看着有些臃肿的女子在和小二交谈,那姑娘神色中似是带着不满。

    酒楼初建,和气生财,樗里骅赶忙走下楼去到女子身旁,问女子道:

    “鄙人为此间茶馆主人,不知姑娘有何事?”说完双手合持,一揖而下。

    “先生,我已告诉这位姑娘店内客满,可这位姑娘却说酒楼开着就是人要进去的,就不走了,我百般解释怕她挡在门口影响客人来往,就与她理论,随后先生您就来了。”店小二忙向樗里骅解释道。

    樗里骅微微点头对店小二说:

    “小乙,你且进去忙吧。”

    随后对女子再一揖而下道:“来着皆客,边陲粗鄙之地,小乙不习教养,请姑娘见谅则个,如姑娘不嫌,二楼有雅座,姑娘可否移步。”

    说完便向女子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见这茶馆主人礼仪周全,态度温和,女子这才止住愠意,盈盈说道:

    “方才听小二哥唤您为先生,观您谈吐,想必为读书人,倒是小女子唐突了。

    只是与同伴赶路到此地,同伴去置办一些货物,相约在此间茶楼相聚,小二哥说没了座位,不免有些着急,言语冒犯处,请先生勿怪。”

    说完微微伏身,做了一个万福。

    “姑娘言重了,请随我来。”

    樗里骅忙引女子上到二楼在自己的位置落座。

    随后,他又唤来小乙吩咐添置茶食小果,又叮嘱如姑娘同伴来见,直接引到二楼便是。

    小乙道一身“喏”,赶忙去准备了。

    樗里骅这才对那姑娘道:

    “姑娘可在此吃茶赏景,如需鄙人之处,请唤我即可。”说完就要离开。

    那女子连忙起身说道:“先生且慢,伙伴置货且需一段时辰,小女子观二楼雅间也是客满,若没猜错,此间雅阁为先生自用之所,小女子惶恐,请先生一同安座。”

    樗里骅笑道:“姑娘聪慧,鄙人再推辞也不妥,就却之不恭了。”

    随与女子相对坐下后,樗里骅又说道:

    “听姑娘口音非我北国人且礼仪周全,敢问姑娘来自何方?”

    女子笑答:“小女子本家姓芈,楚国人,世为商贾,此间来秦国进一些皮毛革衣,不想与先生相遇,小女子幸甚。”

    樗里骅肃然起敬道:

    “芈姑娘年纪轻轻便不远千里经商,鄙人佩服至极,楚国来此千里之遥,实难想象路途之险,且楚国与蜀国连年交战,路上亦不太平,鄙人佩服的紧,姑娘辛苦。”

    女子掩口笑道:“跨地经商,互通有无,此乃楚国立国之本,楚国粮米充盈,运往秦国助其抵御西戎为天下苍生保太平,五百年来皆如此,秦国不保则天下不保,何谈辛苦。

    且商人重利,运粮来此,贩货而返,本就一本万利,再谈辛苦就羞煞小女子了。”

    樗里骅笑笑忙道:

    “倒是鄙人俗套了,芈姑娘请用茶。”

    说罢为女子斟满了一杯茶水。

    “边境之地,无好茶,有好酒,这茶也是楚国产的,芈姑娘莫见笑,不敢说品,解渴而已。”

    “先生说笑了,小女子谢过。”

    与这女子相谈数句后,樗里骅心里便有些疑惑,看这姓芈的姑娘年纪不过二八,但谈吐言行却不像行商之人,倒是出自贵族名门。

    但观女子面容,面黑肤糙,虽不能说丑陋,但也绝非美色,且身材臃肿,却又像行商流贾之人,但隐约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气魄,特别是说出“秦国不保则天下不保”这句话时,倒似是一名心忧天下的贵族。

    想到这里,樗里骅不禁有些失笑,人家只不过是路过此处喝一口茶水等人而已,自己想那么多做什么。

    可回想起自己十六岁时,何尝不是这位姑娘的样子,心忧天下,踌躇满志,每天想的都是“悲风持仗二尺剑,批甲着戟御马奔。戎狄叩关胡歌里,出师斩首三万级。”

    人家十六行商天下,自己二十多岁,却连原州府都没出去过,想来真是惭愧至极。

    “先生”?

    见樗里骅正发着呆,女子突然发问:

    “先生在想什么?”

    “啊,让姑娘见笑了,只是见姑娘年纪轻轻便能行万里路,领略这大好河山,让我好生羡慕。可是…”

    说到此处樗里骅摇摇头,便不再说话。

    女子见樗里骅不愿言语,也向窗外望去。

    窗外,原州城的城墙灰斑点点,诉说着它在悠久的岁月里所承受的无数重压。

    原州城始建于何时谁也无从考证,自大洪水退后,这里就因为地势较高,成为末世后人们聚居生活的主要地区,也成为蛮夏两大种族的集汇区域。

    神君姚老太君就是以一介女流之身在此城带领人民外抗戎狄,内定乾坤。

    周立以将五百余年来,在此下城与戎狄大战五十余次,小战不计其数,但与萧关配合之下,从无败绩,凭的就是坚固的城池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

    秦岚山脉与须弥山脉在此地交汇,形成一个狭长的葫芦型地貌,葫芦嘴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关的萧关,也是大周帝国的最西关,关后二百四十里便是原州城。

    萧关以西百里外是个什么样,帝国几乎没有人去过,只是天下人都知道,当年姚君驱离西戎时曾带兵杀过百里,但军中突发瘟疫,西征军士死伤惨重,百万大军回来的只有不到六十万,姚君不得已才下令撤兵。

    此后秦国斥候出关探查戎人动静,也绝不会深入百里外。

    看似平静的关外,却每隔十年左右就有西戎的入侵,姚君设秦国,本就为抵御戎狄,故将当时大量功勋将领、百战兵士分封在秦国。

    四大封国中,也只有秦国在军事上遥遥领先于其余三国。

    所谓秦人生而为战,兵民一体,这样的制度持续了数百年。

    但也正是如此,秦国在四国中主导对异族战事,从而在客观上也造成被动的穷兵黩武,经济发展极差。

    如遇上天灾,则国内百姓饥寒交迫远甚于其余三国。

    秦国国君雍姓,当朝国君名曰雍道成。

    姚君设立其余三国中,蜀国在秦国以南,设立此国为的是如果戎狄破秦,则蜀拒之,可以说是天下的第二道防线,与秦国以夏水为界。

    与秦国萧关、原州以东多有平原不同,因为蜀国多山、多河,姚君设立此国后广建关隘,意欲如戎狄来犯则逐关据守,保民护土。

    蜀国国君刘姓,当朝国君名曰刘琮。

    齐国位于秦国以东,两国以黄水为界,且蜀国东北部也与之交壤;

    楚国位于齐国以南,与齐国以夏水为界,与蜀国以落樱山脉为界,齐公萧姓,名曰萧子硕,楚国国君芈姓,名曰芈清。

    原州设有镇边总制府,府邸与樗里骅的酒楼只隔百步,樗里骅的目光在绕着城楼一圈后终于从镇边总制府邸的门阙上移回到手上的茶杯之中。

    看着看着,樗里骅便是一声长叹。

    “噗嗤”,

    女子抿嘴笑道:“要不是先生叹气,我还以为先生癔症了呢。”

    樗里骅不好意思的看着盯着自己的女子,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啊,方才想起往事,怠慢姑娘了。”

    那女子笑着摇摇头,看着樗里骅窘态连说不妨事,又道:

    “先生,戎狄离上次叩关已有八年了,不知先生见过戎狄么,听说好像不似人类,倒像些鬼畜般的东西。”

    樗里骅听到这有些孩子气的问话,不免莞尔一笑道:

    “姑娘所说倒也没错,戎狄是关外之人的统称,其实戎和狄都是指的关外蛮夷。

    我年幼时曾跟着家母为守关的父亲送一些吃食、衣物,登上城头时看到过他们的尸首。

    家父指着尸首告诉我,戎人更类似我们一些,相较不同的地方在于戎人肤白,躯体较我族类更高一些。

    而狄人矮一些,皮肤倒是和我们无二致,但毛发一般都是红色的。

    戎人面目倒还算正常,但狄人双眼和牙齿凸出面目狰狞。

    他们均着兽皮,手持一些简单的木棒及削尖的石头作为武器,但我们和他们一对一战斗很难有胜算。

    侥幸戎狄之人虽骁勇异常但无谋略,仅凭蛮力作战,所以姚君护佑,萧关关城坚固,这数百年来总算是有惊无险。”

    “是啊,姚君护佑,总是不能让这些吃人的魔鬼入我神州。

    小时候听爷爷说过,这些戎狄当年肆虐神州时,可是见活物便吃的。”

    说完女子便做出一副害怕的神情。

    樗里骅笑了笑,他看得出姑娘也是带有表演的成分,其实并非发自肺腑的胆怯。

    樗里骅正待解释,突然看见酒楼又进来三名壮汉,均着一身短打的红色衣衫,每个人都身材魁梧,一进门就东张西望,一看便知是在找人。

    那女子也循着樗里骅目光转身看到了三人后,面露喜色,对樗里骅道:

    “先生,小女子的伙伴来寻我了,今日叨扰之处,请先生见谅,不知这茶水多少银两?”

    “姑娘见笑,区区一壶茶水也是你我二人同饮,再向姑娘讨钱就羞煞鄙人了。”

    “好吧,如此多谢先生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女子这就告辞了,先生保重。”

    那女子也不啰嗦,起身笑着施礼说道。

    “姑娘返楚路途遥远,千万小心,祝姑娘此番生意兴隆。”

    樗里骅也向着那女子一笑,起身说完后拱手相送,目视着她下楼与那三名壮汉一同离去。

    酒楼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街道上已是一地银装,漫天飞舞的大雪中粉衣女子翩翩而去,渐行渐远。

    樗里骅笑了笑,关上窗户,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对正在收拾茶具的小乙道:

    “小乙,收拾一下,我们去总制府邸。”

    ......

    原州安戎门外,恰是方才酒楼中的女子突然站住,回头望向原州城。

    她忽然记起,方才酒楼中与那掌柜攀谈良久却忘记了询问掌柜姓氏。

    却又想,可能自己此生再也来不了这千里外的秦国,即使知道又能如何,不禁笑了笑。

    回想这掌柜一副读书人的酸腐气,满口的古文折句,但又不知为何却让人不生厌恶,反而自己却很喜欢听他讲话。

    想到他突然发呆时眉宇拧了好几次,就不禁觉得有趣,也许他也是个受烦扰之人吧。

    “四公主,怎么了?”

    随行的一位中年男子对着突然停下的女子关心的询问道。

    那女子转过身来,全然没有了在酒楼时的俏皮和回忆时的专注,正色说道:

    “左赐哥,我们的货置办全了么?”

    男子说道:

    “四公主,货物已经置办妥当,如果我们真是来行商,这趟也必然收获颇丰。”

    “左赐哥,那不然我们就做个商贾吧,我看四公主这半年也开心不少,左赐哥功夫好,左忠哥善于经商,我们就做个富甲一方的商贾,来年开春回去赚到了钱给小喜讨个老婆,哈哈。”

    一个年纪大约有十三四岁的少年插话道。

    “小喜,休要胡言乱语。”

    女子看着这个少年说道,眉宇间也多了一丝爱护之情。

    “这次我们过齐国,来秦国,访风土,观人情,你等要好好看,牢记于心,尤其是这地势山川,更要绘图造册,也许哪天我们就要用到了。”

    “四公主,公子嘉和您终为手足,我想事情也许不会糟糕到那般田地的,况且夫人和淑美人是亲姐妹,您……”

    一旁比左赐稍显年轻被唤做左忠的男子满脸忧色的对女子说道。

    那女子看着左忠,面现伤悲之色道:

    “身在公侯家,手足、姐妹之情又算的了什么,碍着人家了,送你去和亲就已是恩赐,杀生之祸也未尝不会有。

    我虽女儿身,但我楚国二十六位先公中,女子也有四人,那齐国开国庄公萧玥不也是女儿身?

    大哥是睚眦必报之人,我兄妹五人中两位姐姐一个远嫁齐国,二姐也招了驸马做了商贾之妇,翻不起大浪。

    近年母妃虽然不受宠,但我和喜弟却是对大哥公位最有威胁的人,总是不能大意的。”

    “四公主,此次出商,您说公子嘉会不会觉得公主志在从商游玩,放松对公主的戒备?”

    一旁的左赐说道。

    “左赐哥,记住,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不确定的猜测上,我们唯一能确定的事,只会是过去发生的事情。”

    女子正色道。

    “左忠哥,你先带十人乘快马按照计划路线向蜀国出发,与我商队保持三日距离,如有异变,三人分三批回报,其余七人分次或往楚国、或往齐国、或往秦国奔逃,你可留下记号后,伺机而变,但不绝可回援本公,出发吧”。

    “喏。”

    此刻如果有楚国公室的人在,一定会发现这身着杏粉衣裙,方才还在樗里骅酒楼里吃茶的女子,竟然是楚国国君芈子清的四公主,芈纯熙。

    他们也不曾想到,周历五八八年冬月二日,芈四公主在以商贾身份游历神州大周王朝秦国的最西方原州城后,在大雪纷飞中取道蜀国向遥远的楚国进发。

    秦国分六郡二州。

    六郡由北往南,从东到西分别为朔方郡、秦岚郡、河西郡、蜀北郡、夏中郡、京畿,都城位于京畿,名曰西京。

    二州分为原州和灵州。

    灵州位于秦国北部秦岚山脉与北方大泽交汇处,古来便是为抵御狄人侵扰而建,但灵州已北均为大泽,人畜皆不得往,只有一条小道可以通往北疆。

    狄人很少借这条路大规模南下,偶有的狄人迁徙一经路过此地发现有秦人城池便知不敌而自觉北返。

    而原州则位于萧关以东。秦岚、须弥两大山脉交汇之处。

    所以作为天下阻碍戎人的第一雄关所在之地,数百年里,秦国不断加强萧关以及原州城防工程,现在的原州城历经无数次加固已分为内外双城墙,内城周围九里三分,高三丈五尺,垛口一千零四十六座。

    外城周围十三里七分,高三丈六尺,垛口一千五百七十三座。

    东城门三道,曰安边门,保宁门,杀胡门。

    南城门四道,曰镇戎、定戎、安戎、破戎门。

    北城门两道,名曰威远、镇远门。

    西城门一道,曰崇姚门。

    原州城设有镇边总制府,总制萧关与须弥山脉七散关军务。

    樗里骅和小乙冒着风雪从酒楼出来后,向着总制府邸方向慢步前行。

    两人行进间,忽然听到路边传来一阵凄凉的曲调声。

    “夫戍萧关妾在楚,

    西风吹妾妾忧夫。

    一行书信千行泪,

    寒到君边衣到无。”

    樗里骅知道,这是街边寡居的吴婶在唱着楚曲,用以思念她那战死的夫君。

    吴婶住在樗里骅酒楼旁边,所以樗里骅每日都能听到这凄凉的曲声。

    “小乙,今天给吴婶送过饭食了吗?”

    樗里骅对小乙问道。

    “回先生,送过了,吴婶也是可怜,来原州寻他夫君已有七年了,这原州城的每家每户都已让她访遍。

    明摆着人都死了嘛,可她就是不死心。

    开着个织布作坊连自个儿也养不活。

    您说他夫君也是,好好地楚国人不做,跑我秦国来和戎狄作战,真是……”

    “小乙,闭嘴!”

    樗里骅闻言变了脸色,立时呵斥道。

    小乙跟着樗里骅已有六年了,头次看见樗里骅发怒,不由得有些害怕,便搓着手低头不敢去看樗里骅。

    樗里骅也看出了小乙的窘态,想到方才自己的语气却是有些严苛便轻声对小乙道:

    “小乙,我且问你,你父母如何走的?”

    “回先生的话,与戎人作战受伤,回来两年后便因病而逝,母亲积劳成疾,父亲走后便撒手人寰。”

    说罢小乙脸上尽是落寞之色。

    “小乙,你可知吴婶的夫君和令尊一同作战是为的什么?”樗里骅问道。

    “公有令,秦国满十六岁男丁均要赴边关作战。”小乙答道。

    “吴婶的夫君可否必须要听秦公之令。”

    “不必。”小乙回道。

    “小乙,我们只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令如山不可逆也。

    但你考虑过为何不可逆么。

    戎狄来犯,不同与诸国乱战,诸国如败,骨弱者皆可降,降者得活。

    但如果戎狄破萧关,神州诸国则难抗拒,那时彼为刀俎我为鱼肉,可会有一人能得活?

    吴婶夫君是大丈夫,真君子,你切勿再如此胡言乱语。”樗里骅轻轻言道。

    “先生,小乙知错了。”

    听完樗里骅所言后的小乙显然认识到了错误,便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声回道。

    “小乙,你今年也有十四了,再有几年你也会随我一起登上萧关城头作战的,好自为之。

    回去向老夫人讨一床被褥,拿去给吴婶吧。

    我一人去总制府衙就好。”

    小乙道了声“诺”,便转身离去。

    看着小乙往酒楼跑去,樗里骅摇摇头微微一笑便转身向总制府衙走去。

    樗里家族自秦国立国初始便在原州城落脚,先祖据说也是跟随姚君安定天下的良将,分封后留在原州城帮助秦国抵御戎狄。

    但随着时间流逝,樗里家族也逐渐在时光中没落,虽世袭爵位,但传到他这一代也几乎没人把他这个大夫放在眼里了。

    姚君当初设立爵位制度,秦,齐,楚,蜀四大封国之下便是十七级爵位。

    分别为公士、上造、簪袅、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客卿、正卿、大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大更、大良造,爵位可以世袭。

    大夫的俸禄为年粟米二百五十石,拥田六倾、房产三十亩,但随着后辈子孙们越来越多,这些田产房宅就越分越少,到樗里骅这辈时,先祖分封的采邑田产早都已经在三百年前就分的丝毫不剩了,但好在俸禄还能够照常领取。

    作为嫡传子,樗里骅世袭了大夫的爵位,除开每年的俸禄外,他的父亲作为贵族,在活着的时候也曾多次出关抵抗戎狄,斩首甚重,所获钱财封赏也倒是颇为丰厚。

    所以樗里骅从小虽不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但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这也是樗里骅能够从小拜的起先生的原因所在,虽然他的先生索要的礼金并不高。

    樗里骅在十八岁时按照秦例入镇边总制府任采案一职,主要是做一些整理民事诉讼、农田清册、兵器武备造册督查等零散工作。

    这也是秦国数百年来的惯例,让嫡传贵族子孙早早接触政务,一来可以了解一些国家最底层情况。

    二来也是为了培养他们的管理能力。

    三来是希望可以发现培养一些能力出众的年轻贵族。

    但实际上这项制度早已经达不到当初设立时的目的了。

    卿一级的高级官员总是由那几个古老家族在把持,只不过是今天我主政明天你主政而已。

    大夫层面的中层官员大多纨绔不堪用,世袭来的爵位官职也牢牢把控在家族手中。

    但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和手段能力实际操作国家机器的运转,只得雇佣一些寒门读书人来干这些本身应该由大夫们自己干的公事,这些寒门则被统称为吏员。

    吏员们大多生于底层富裕的农民商贾之家,较为熟悉底层农耕、商业运作。

    所以他们干起政事也算是得心应手。

    当今国政虽然名义上是大夫治国,倒不如说是吏员治国更为贴切一些。

    不知不觉间,樗里骅已经走进了镇边总制府的门阙,不同于十八岁时初次进入总制府邸时的震撼,樗里骅在这里已经渡过了快五年的时光,此时高耸的门阙倒像是两把掌握在别人手中的宝剑一样让他心里有些压抑。

    樗里骅跨入府衙大门,走向左侧的议事厅,一进厅门便能看到昔日与樗里骅朝夕相处的同僚,那些寒门受雇的吏员们。

    他们依旧在低头翻看案边如山般的卷宗。

    在突然发现樗里骅进门后,数人不约而同的起身走了过来,一位体型略显富态的年轻人兴奋的抓住樗里骅的手道:

    “樗里兄,你回来啦,事情是否已有回转的余地?”

    “是啊,樗里兄,府里怎可少了你这第一断案能人。”另一高高瘦瘦,脸色较深的青年也走了过来笑着说道。

    “我就说嘛,肯定是州卿大人舍不得樗里兄,那么小的事,何必断送了樗里兄的前程呢。”

    “就是。”“就是。”

    围在樗里骅周围的人都你一言我一语的说道。

    “高兄、魏兄、梁兄,诸位兄长,樗里恐怕再也无法和诸位共事了,五年来承蒙诸位兄长照顾,方有樗里今日之识。

    古语云: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诸位兄长与我同僚一场,今日樗里来此就为与诸君相别过,诸兄长多多保重。”

    樗里骅看着大家纷纷关心自己,也是感动非常。

    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将离开总制府之事告知大家,所以樗里骅说完便一揖到地。

    其实樗里骅所说也不全是客套的话,樗里骅相比这些寒门吏员年岁最小,而且这些年樗里骅不在右议事厅与贵族子弟们一同公干,一些原因是看不惯那些纨绔子弟种种作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和这些寒门吏员在一起做事,即可以掌握准确的民生苦难,也可以亲手办理一些实务。

    而右议事厅每天都是纸上谈兵,只会看一些鱼鳞册民案,根本接触不到真实的基层国事。

    所以从入府第二年开始,樗里骅便搬来左议事厅公干。

    而这几年在办理公事时与寒门子弟间相互论道也是樗里骅特别喜欢做的事情。

    看到樗里骅一揖到地,他身前的这些吏员们大多数并无惊讶之色,仿佛早知如此的样子纷纷起身回礼,只是言行间附带着些许的不舍。

    但左议事大厅里,也有几个吏员无动于衷,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樗里骅的到来,只是在樗里骅几人言谈之时才会抬首凝神细听。

    当听到樗里骅要离开总制府时,几人面面相觑,还有一人则起身离去。

    “禁声,速办公务,休要呱噪。”

    此时,厅堂火炉旁发出一声苍老的声音。

    声音不大,但众人闻声便均低下头去不再说话,樗里骅身前的众人也是对樗里骅笑了笑,轻步回到了自己的案几前。

    樗里骅也不言语,径直走向火炉旁,再次对炉旁老者一揖到地,道:

    “介子几日可好?骅儿有礼了。”

    “哼,你倒是好作为,生了事一走了之,哪管老师死活?”介子言道。

    这介子名为介鸳,也是秦国贵族,其先祖受爵五大夫,可谓是大夫爵位的最高级别了。

    秦国重武轻文,但介鸳年少时好读书,习六艺重礼、乐、书、数而轻射、御,所以不受秦国其他贵族待见。

    而且介鸳性情狷狂,不喜屈服于权贵,多次上书弹劾贵族种种不礼行径,终于在周历五六九年,得罪了时任右更的雍叔召,被国君从西京调到原州任了总制参议。

    虽然在名义上他是总制州卿下第二人,但实际上却并无实权,也算是变相的流放到边地了。

    介鸳从此心灰意冷不理政事,只是专心搜集民间古书,游历秦岚及须弥十二散关风土,并且在五七零年、五七九年抗击戎狄战役时历经万险亲眼目睹戎狄侵关和抗击作战始末。

    在击退戎狄侵关后,他回到原州将所见、所闻、所感著成《平戎册》十卷。

    也是在五七零年那次抗戎时,介鸳在萧关城外被戎人小队发现并追杀,千钧一发之际,樗里骅的父亲樗里瑛发现五大夫一行人被戎人围困,便挺身而出,单骑突入戎人队伍中从戎人棒下救出介鸳,但自己却身受重伤。

    作为从小养尊处优的的介鸳而言,纵然此前十余年的游历中历经过危险,但大多数时也从没有发生过性命攸关的事,这次遇险连他自己都觉得当时已毫无生还的可能。

    在感激樗里瑛救命之恩外,得知樗里瑛也是位贵族且时任五百主之职,他顿时泪如雨下,因为五百主是有至少拥有五十名卫士的,如果不是急于救自己,那么樗里瑛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古来征战几人回。五大夫不必挂怀,只是我死后独子无人照看,这才是我仅有的挂念。”樗里瑛说道。

    介鸳明白,樗里瑛是想把独子托付给自己。

    这个年代,拜更高爵级的卿大夫为义父或者老师无疑是一条通往政坛未来的康庄之路。

    樗里瑛将身家性命交给自己去赌儿子的未来,虽然合理但却不合情,做到这一步未免代价也太大了些。

    况且,介鸳也在心中自嘲,自己这个五大夫也只是虚有其表罢了。

    樗里瑛伤重眼看就要气绝,介鸳就答应了收樗里瑛的儿子为徒。

    恰巧时满五岁的樗里骅当时也随其母亲探望作战的父亲,正在萧关内,便由仆人引来与介鸳相见。

    在樗里骅母亲的轻泣声和父亲樗里瑛最后的笑声中,樗里骅对介鸳三叩九拜,算是完成了拜师大礼。

    随后樗里瑛含笑而去,樗里骅也随母亲回到了原州的采邑中。

    介鸳在战事结束后返回原州城,从樗里家的采邑中把樗里骅接到自己的公署后便开始了对樗里骅的教导。

    而樗里骅也不负介鸳的悉心教授,从小便聪颖好学,所学六艺,除射、御外均领悟的颇快。

    介鸳发现小樗里和自己对于六艺的喜好竟然一模一样,不禁大喜过望,对教育小樗里愈发用心。

    从吉、凶、宾、军、嘉五礼到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六乐,再到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六书,最后到数算,小樗里竟然不到一年就了然于心。

    族里祭祀家祖先人,六岁多的小樗里自告奋勇,先后舞出大濩、大武,让族里的老人们叹为观止。

    随后十年,介鸳除了外出游历外,便会对小樗里教之以周王室及四国礼制历法、天文、河川、行军、乐理,并将自己的心血《平戎册》十卷倾囊相授。

    小樗里不仅学的快,而且心性也较为恬淡,从小就喜欢一个人静静的思考。

    他曾问介鸳道:

    “六乐中《云门大卷》用于祭天;《大咸》祭地;《大韶》祭四望;《大夏》祭山川;《大濩》祭始祖;《大武》祭祖先。

    可是我在舞这乐曲之时,总觉得和姚君平天下事迹不符,好像是在说其他的战事。

    骅儿愚笨,介子可否为骅儿解惑。”

    介鸳听完便非常惊讶樗里骅小小年纪,心思尽然能思索到这层,不禁也着实高兴。

    他摸着小樗里的头道:

    “六乐为周礼中极为重要的构成,姚君定周礼来祭天地,祭山河,祭先人,是为了让天下人齐心,知道我们同生在一片山河,同样对先祖生育我们有所敬意。

    这样天下人才能有别于戎狄之辈,此便是礼仪之用了,知礼明德,方能格物致知,不至于偏颇。

    至于六乐中所示究竟为何事,我也不得而知,只知姚君所创,恐怕只有姚君才知晓原委吧。”

    如果说这件事情仅仅是能够说明小樗里好学聪慧之外,那么发生在他十二岁时的一件事情就让介鸳彻底改变了对樗里骅的认识。

    五七七年秋,秦公下令料民戍边,对已完成农作物收割的国民进行整编训练,以备不久将要爆发的戎狄入侵。

    此后数月,来自全国六郡二州的更卒们纷纷向边关而来。

    更卒们还未开始训练,根本谈不上军纪约束,并且来原州戍边的除了践更之外,还有一些是被富户花钱雇来服役的过更,这些过更一般都是当地的地痞无赖之徒。

    所以他们所到之处,往往如同蝗虫过境,抢劫财物和打家劫舍者时有发生,杀人夺财也并不鲜见。

    当时樗里家族超过二十岁的男丁也大多去服更役了,家族里只剩二十岁以下和五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和女眷,而男丁可以持械者不过八十余人。

    这几日大伙都十分紧张的防备着过境的更卒。.

    一天,村东 突然响起嘈乱的人声犬吠,不用多想肯定是有人闯入村子劫掠财物,男丁们全都拿起武器到村东进行护卫。

    剩余的妇孺们全部都集中在全家族最大的宅子,也就是樗里骅家中。

    男丁们刚走不久,村西便又闯入三十余人,他们逐家逐户搜索财物,派出去放哨的人赶快回来向留守的妇孺报信,留守妇孺们得知消息后,很多人都嚎啕大哭,还有人主张马上逃跑。

    樗里骅的母亲范氏作为妇孺之首也顿时手足无措。

    这时,一个孩 童大声喝到“噤声!”

    众人寻声定睛一看,原来是小樗里。

    只见樗里骅向范氏道:

    “母亲大人莫慌,更卒犯我家园只为夺财,非逼迫的紧一般也不会杀人,母亲且着除幼 童外所有人均手持竹竿农具,倚靠墙而立,且器械务必漏出墙外,着十人在院内拖蒿草交错来回奔跑,所有人均不得高声喧哗。”

    范氏到底是军烈遗孀,顿时明白了樗里骅的用意,想想也没有其他办法,随即吩咐下去依照樗里骅所言去办。

    片刻之间,樗里府邸墙头立起百余支竹竿农具,院内也顿时尘土飞扬,脚步声嘈杂。

    果然,这支三十余人的更卒马上就发现了樗里府的异常之处,便收拾了掠来的财物匆匆离开。

    眼见更卒离开后,樗里府内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有的人直接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有的妇人边哭泣边口中喃喃道“先祖保佑、姚君护佑”。

    只有樗里骅不发一言,急忙进到内屋中,又匆匆跑了出来。

    范氏看的奇怪,便问道:

    “骅儿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樗里骅忙道:“请母亲速安排大家向村东撤离。”

    范氏问道:“强人已走,为何又要撤离?”

    樗里骅说道:

    “强人若不走,倒也能坚持到护卫男丁们回来,因为他们的确只为掠取财物,不敢用身家性命相赌。

    但强人走了,却是坏事,强人发现我府内百余人竟然会让他们三十余人从容而退,无人出面来追讨财物,就会明白我府内根本无力与之相抗,所以他们极可能又会折返回来,到那时我们便来不及走了。”

    范氏觉得有理,连忙带领所有人马上向村东撤走。

    果然,更卒见无人来追顿时起了疑心,派了两人回来探查,见樗里府内空无一人,更卒们便大肆抢掠一番后满载而去。

    当众人们再回来后,看到满目狼藉都觉得有些伤心,但好在人都无事便又高兴起来,纷纷夸赞樗里骅沉着冷静。

    族内的一些老者也对樗里骅刮目相看,背后言道:“此子不可限量”。

    这时,樗里骅又对众人说道:“诸位族内长辈,明日我便去趟原州,将大家的财物索要回来。”

    众人听闻此话,均觉得不可思议,更卒戍边于原州的何止数千人,数千人中找到掠走财物的人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但小樗里敢这样说,众人也是生了好奇之心,均想看他如何办到。

    但同时他们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心说纵然拿不回来,也是应该的,所谓破财消灾就是了。

    第二日,樗里骅和族内十几名男丁来到原州城内,找到了介鸳,将昨日的事告诉了他。

    介鸳大笑道:

    “上兵者伐谋,我这徒儿才十二岁,即懂得用谋,哈哈,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介鸳十分高兴,在心里连连夸赞樗里骅后正色问道:

    “方才你说要寻回财物,这更卒实在太多,各门每日造册登记的更卒相加也有千人以上,如何找寻啊?”

    樗里骅笑道:“我府在原州南,昨日侵略我家的更卒必从南门入州城。

    先生可否让南四门守官将昨日进城登记的更卒集合起来呢。”

    介鸳道:“更卒进城都会集中在各门外临时安置大营中,这个不难办到。”

    随即介鸾便领着樗里骅和家族众人来到南城大营。

    大营管事二五百主也谓之千人名叫杨和,是专门训练更卒的将领,见介鸳来到营前也不敢怠慢,急忙令卫士进行查点,并将昨日登记进城的更卒共计三百八十六人集中于营前。

    介鸳向樗里骅说道:

    “骅儿可是曾见到过昨日的强人,如还记得面貌,速速认来。”

    樗里骅言道:“昨日骅儿只能远望强人,并未记得强人面孔。

    但据骅儿昨日观察发现,强人多穿草鞋,有的赤脚行走,我在奔逃前便将母亲准备于我冠礼时穿的鞋子拿出放置在厅内显眼位置,待回到厅中便发现鞋子被强人拿去了,如果没有猜错,骅儿的鞋子定然穿在强人脚上。

    更卒远行,如果穿着鞋子来服更役,鞋底定会磨损,但我府与原州不过三十里,鞋底定然如新。

    还请杨千人命卫士查看更卒鞋子,为我族人讨回财物。”

    果然如樗里骅所料,不多时卫士便查出穿着新鞋的更卒四人。

    秦国赤贫,百姓生计艰难,更卒几乎人人穿着草鞋,这种贵族才会穿着的布鞋普通百姓家哪里穿的起。.

    所以简单的查验过后,便发现四人中的一人脚上所穿正是樗里骅的鞋子。

    对于自己母亲所纳的鞋底,所做的鞋面,樗里骅只需瞄一眼便知是也不是。

    更卒见事已败露,顿时腿脚一软瘫坐地上。

    杨和随即安排卫士将这名更卒带下去审问,最终将三十余名同伙一一供出,并将所掠来的财物在城外十余里的树林里找到,点对过后便交给樗里骅族人。

    这件事过后,樗里骅在族里甚至是原州府已经小有名气。

    介鸳也对他这个徒弟从内心里感到骄傲,随后也有意识的重点培养樗里骅在军事方面的学习。

    介鸳将自己多年找寻的上古及姚君征伐、四国时代诸多军事事迹和搜索到的残迹、孤本一股脑全部都交给樗里骅,让他进行整理。

    而且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否应该再回西京了,这次返京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自己,具体来说是为了看看承载着自己梦想的徒儿能走多远,希望西京的故人们还没忘记自己吧。

    介鸳虽然狷狂,得罪过不少人,但到底是在国家中枢任过职,贵族圈子里摸爬滚打过的人,人脉还是有些的。

    既然目标已定,他便开始谋划进京的方案。

    介鸳在之后的几年向曾经与他交好的京城官员陆续写信告知自己想要回到京城的意愿,随后他去了趟总制府,与当时总制州卿讨得实务要职,具体是在总制府督导吏员们办理公事。

    樗里骅十八岁时,依例入总制府公干,但介鸳从不干涉樗里骅,他想看看这个孩子在处理实务方面的能力。

    十八岁,也该独当一面了。

    樗里骅入总制府的近五年里,介鸾欣喜的看到自己的徒儿在处理实务方面同样有着非常高的天赋。

    特别是能够通过一些细枝末节判断分析出一些别人探查不到的缺处。

    渐渐的,对于府里一些难断的诉讼众人也都首先去找樗里骅研讨,他这个总制参议、政事督导也逐渐被自己的乖徒儿无形中“架空”了。

    五八五年,秦国按例对各郡府的进行上计。

    所谓“上计”便是上报“计书”,要求郡州将辖区内十年来户口、垦田、赋税增减等情况写在木简上,汇编成册,上报国朝,接受考核,国君根据政绩优劣,论功行赏,或是给予惩罚。

    介鸳将这一重担压给樗里骅,令他全权负责带领左右两议事厅半年内务必核查完五七五年至五八五年期间户口、垦田、赋税增减情况以及抵御戎狄及赈灾钱粮支出。

    樗里骅得令后也不推辞,立即将十年间的户口、垦田、赋税等民事项目统计交给左议事厅寒门吏员,将军事及赈灾钱粮支出项目安排给右议事厅贵族子弟们去统计。

    同时,樗里骅将民事、军事统计再次细化,民事方面以数人为一组,专类统计户口一项、田亩一项、农税一项、商税一项、徭役一项、诉讼案结等诸事项;

    军事方面分萧关及七散关共八组,分别统计十年来为抵御戎狄各关隘战士死伤数目、消耗钱粮等各类支出。

    另分赈灾三组,分别统计原州辖区六县赈灾支出。

    另分一组,统计五八二年为镇压清川之乱所耗钱粮。

    樗里骅点拔寒门吏员中最能干的高云策、梁青书、魏元琦三人和自己一起对统计上来的数据进行分类核算造册,以收入除去支出,得出每年盈余和亏损细则。

    原州是战区,历来戎人侵关时因为萧关从未失陷,大多次只能深入到原州六县和与原州相邻的蜀北道北部诸县,再往里去就有被秦国掐腰打头的风险,所以战祸也以原州地区最甚,其余各道包括灵州的税赋收入都比原州要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每当战争爆发前,秦国会举全国各郡州百姓进行更戍,更别说平时就有的正戍和边戍,所以原州军事压力大支出繁多,日常农事却非常贫疏。

    若说秦国的经济弱冠天下,那么原州的经济更是矬子里面找更矬而已。

    秦国上下倒是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每次上计时,便将原、灵二州单独剔除考评,只不过象征性的形式也要走一走,这样几百年下来最直接的作用就是:

    每次上计,便是灵原二州主政州卿换任之时。

    对于五八五年的这次上计,原州虽然考评仍然位列六郡二州最末,但原州上计的统计册却让朝中大臣们眼前一亮,啧啧称奇,甚至国君雍公在朝堂上当众对原州州卿方燮和总制参议介鸳夸奖一番。

    原州上报的统计册不仅内容详实,各项罗列出的细目收支也一目了然,同时对原州六县收支也有所比较,并将尺长寸短的原因附后注疏。

    上计结束后,州卿方燮被雍君赏爵一级,由客卿升为正卿,并加赐封地五倾、宅地十亩、俸禄加五十石,入朝主事民政。

    介鸳赏爵一级,由五大夫升为客卿,并加赐封地五倾、宅地十亩、俸禄加五十石。

    此外,雍公遣正卿赵之泽赴原州任新的州卿。

    介鸳依旧任总制参议。

    两人都领到封赐,并在朝堂大出风头,不免得心中欢喜,尤其是方燮,五八零年抗戎狄时,有右更雍栾大人坐镇指挥,自己只是在背后做一些筹备粮草的事物。

    戎狄席卷六县时虽然自己被困于最东南边的泾阳,被吓了个半死,但终究还是坚持到自己族长左更方元恒的援军到来,所羁押粮草并未受到损失。战役结束后,便受到了右更大人的夸赞。

    这次上计,自己的总制府里又突然冒出一个樗里骅,让自己平白得了国君的夸赞和赏爵。

    他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前世修善积德,这辈子总是有贵人相助,不由对樗里骅生出感激之情。

    但樗里骅仅仅是一个低末的大夫爵,虽然他是介鸳的徒弟,但以自己的地位,根本没有必要刻意前去感恩一番。

    所以他便随便的向介鸳夸了几句,说了几声不痛不痒的“好好培养”、“前途无量”的话就再也不理会了。

    对于总制府寒门吏员们来说,这次上计使樗里骅在他们心中地位又一次大增,成为了中流砥柱般的核心人物。

    但对于贵族子弟特别是总制府里的贵族子弟们来说,他们对樗里骅的态度却慢慢的从羡慕转变为嫉妒再变成记恨。

    他们始终觉得,樗里骅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有个介鸳这样的老师在背后撑腰而已。

    此后的几年时间里,樗里骅经常会发现自己处理的卷宗偶尔会发生丢失一两卷;

    自己处理的民间诉讼正待要破案,却突然发生证人死亡、苦主悔诉等事情,这让他没少受赵之泽的责骂。

    而且一些贵族子弟伺机不断向州卿加油添醋的诋毁樗里骅,甚至编造莫须有的罪状告发樗里骅言行不端,

    虽然高云策、梁青书、魏元琦等寒门吏员们每次都帮樗里骅解释因委,但终究人微言轻不被州卿听信。

    每次诬陷彻查后均查明非樗里骅的过错,但由于赵之泽与贵族子弟家族之间关系密切,却从未深究过这些贵族子弟的诬告之责。

    介鸳对所发生的事情十分清楚,但他也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便有意让樗里骅自己去体会处理这些人际关系间的复杂局面,而他本人则始终没有出面。

    总不能每次出事都自己兜着吧。

    那小鹰再高贵,也总是要尝试着自己去翱翔云霄的。

    但他也明白,一旦事情出了底线,作为樗里骅的师父,自己也绝不会无动于衷,袖手旁观的。

    原灵二州州卿,虽然不是个肥差,但政治意义颇为重要。

    先任两州州卿,再入朝进入中枢,已在这百余年中被当做了惯例。

    所以也被雍、赵、方三大家族长期把持。

    秦国爵位为十七级,公士、上造、簪袅、不更是普通的士,大多是姚君时代以及历次大战后有战功的普通军人受封的爵位,世袭至今其退化糜烂更甚于高层贵族。

    所以秦国打仗之时总是要临时委任一些立下军功的普通百姓任百将、五百主之类的临时军官职务来带领底层兵士打仗陷阵,其中战功卓绝的便会赐给这些士爵。

    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是大夫爵位中的五个爵阶,也是秦国六郡二州八十一县的县官以下官员必须有的爵位,更是军队中坚力量集中最多的爵位。

    而能做到客卿、正卿、大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大更、大良造这等卿爵的,一般都是手握政军大权的国家脊柱。

    自从赵之泽赴任原州州卿以来,仗着是中更赵之海的弟弟,便在镇边总制府乃至全原州当起了土君。

    赵之泽从小便不习文武,不学无术,并且性格浮垮,平日更是目中无人、趾高气扬。

    吃穿用度无不奢侈至极,平日里总是喜欢和原州当地的贵族们混到一起吃酒玩乐。

    且此人极为好色,狎妓纳妾毫不顾忌,手下更是有一群家臣门客和当地纨绔贵族子弟在原州六县为非作歹,胡作非为。

    他更是圈养了很多鸡鸣狗盗之徒四处张罗为赵之泽寻找贫苦农家的美色,一经发现就强买强抢而来,进献给赵之泽。

    种种劣迹,使原州百姓怨声载道,但在权势之下,也只能将不满藏于心底。

    在总制府内,也幸亏有介鸳主持日常政事,所以纵使赵之泽不理公事,但原州六县政事运行和边关军务倒也能正常运转。

    但右议事厅的贵族子弟们每日在赵府家臣赵渊的带领下不事政务,只是聚在一起商量在哪采艳,从哪掠财,把个右议事厅搞得乌烟瘴气。

    樗里骅便是在今年秋季的例查中发现运往边关的粮草几乎缺了一半,便质问赵渊粮草去处,从而得罪了赵渊。

    因此被赵渊在赵之泽那里告了一状,所以丢了总制府的职务。

    赵之泽看在介鸳的面子上也不好将樗里骅整的过于出格,便令其尽快办理料民登记,去边关领兵。

    贵族战时领兵,是秦国常例,樗里骅也早就满了二十岁,即使制府不下令,也须于明年领兵戍关。

    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提前了一年而已。

    今天来到总制府,也仅是办理一下登记,拿到领兵鹿符,再顺便探望一下自己的老师。

    樗里骅知道介鸳疼爱自己,见师父对自己说的严肃,但他知道只是说笑罢了,并非真的责怪自己,心里也是一暖,对介鸳笑着道:

    “师者亦父,父未驱儿,子不敢走,只是近日骅儿领到这五年的俸禄,与家母商议后在原州城开了间酒馆,骅儿戍边走后,介子可与家母在酒馆住下,免得戎狄侵关后介子无处安顿。”

    虽然介鸳知道,戎狄侵关时各州县均会将周围百姓妇孺纳入城防,以免遭到戎狄屠戮。

    何况自己作为卿一级的高官,吃穿住行是会有官府安置的。

    但樗里骅的用意是怕自己走后,赵之泽会与自己过不去,所以安置在别处总是一个安全点的举措,便也是心里一暖,温言说道:

    “也好,明日我便将细软搬去,你已办妥料民登记、领到鹿符了?”

    “今日来总制府,先是想探望介子及诸位同僚兄长,还未曾去办理他事。”樗里骅答道。

    还未等介鸳说话,高云策起身走近言道:

    “樗里兄,此去更戍,如兄不嫌我愚笨,云策愿追随樗里兄同往。”

    梁青书、魏元琦也站起身道:“我也愿随樗里兄同往。”

    樗里骅看着三人,想起在总制府这五年中有四年与高云策、梁青书、魏元琦同吃同住,相交甚好。

    且在上计期间,三人也帮助自己办理公务,出了大力。

    但戍边总是件危险的事情。

    所以樗里骅面色郑重言道:

    “三位兄台,此去更边生死未知,危险重重,诸兄留在总制府便会免了兵役,随我去那边关又是何苦。”

    高云策立刻抢声言道:“国破且山河在,身死便名留青史,大丈夫当以报国安邦为己任,秦国百姓皆敢去得边关,高云策如何不敢。”

    魏元琦也急忙说道:“樗里兄切莫推辞,我等以身许国,不怕关城身死,只怕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安逸下去,况且那些人怕是等你走后,也不会让我几个好过吧。”

    与此同时,他边说边朝右议事厅方向呶了呶嘴。

    樗里骅虽然也愿意让他们三个随自己一起走,但还是有些为难,因为这些吏员是受雇于总制府的,就这么随自己而去了,怕也是不太好办,而且他们三人今天在这左议事厅对自己表明心迹立场,如果自己不带着他们三人,估计往后三人的日子就更加不好过了。

    于是便想问问介鸳的意见,刚说了声:“介子。”那边介鸳马上打断他的询问道:

    “好了,不必多说,你四人交情甚笃,他们三个伴你左右也是个照应,手续之事有我去安排办理,这等小事州卿还是会卖给我面子的。

    骅儿速去登记领符,高云策、梁青书、魏元琦三人且回去安顿家务,明日你们一同前去更戍吧。”介子言道。

    樗里骅和三人闻言大喜,一齐向介鸳拜谢而出。

    他们约定明日一早在樗里骅的酒楼相见,便又稍叙几句互相道别而去。

    樗里骅来到总制府总管处,向门生小厮道明来找赵渊办理更戍登记,随即小厮便入内禀告。

    樗里骅立在总管处门外,静静的等着。

    良久,小厮才出来说道:“总管请樗里大夫入内。”

    这赵渊并无爵位,只因是赵之泽的族叔父所以谋到总管之职。

    他并非是赵家直系,但为人颇为奸猾,在赵之泽小的时候就常常跑去赵府,领着赵之泽四处玩乐。

    虽然他大赵之泽十四岁,但赵府长辈看到赵渊也是同族且为人确实懂事,对赵府上下十分谦卑,也就由得他们去了。

    赵渊对赵之泽也是投其所好,处处顺着他,所以赵之泽成年后与赵渊形影不离,这次来原州也是点名要带着赵渊。

    赵渊五十出头的年纪,一双狐狸眼长在肥胖的脸上显得格外丑陋,见樗里骅进得门厅后,连忙向樗里骅走来,边走边笑道:

    “早晨起来就听着喜鹊在叫,我估摸着肯定是有贵客要来,没想到是樗里侄儿。”

    樗里骅作了一个揖,面色平静道:

    “樗里今日到总管府是来办理戍边登记,领取鹿符的,麻烦请赵大人安排办理。”

    赵渊笑道:“不忙不忙,此事已听州卿大人讲过,贤侄与我这两年同府谋事也算是有缘,这次贤侄出去历练,还能不能回来也还两说。

    咳咳,啊,你看我这张嘴。

    出去戍边总是会有危险嘛,所以贤侄且不忙走,陪老朽喝两杯暖暖身子再去不迟。”

    说罢就要拉樗里骅的手。

    樗里骅退后一步道:“还请赵总管速速安排为我办理登记,介子着我办理完后速回,说是有要事安排。

    有劳赵大人了。”

    赵渊见樗里骅搬出了介鸳,觉得自己碰了个软钉子,正待要发作,但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住,道:

    “也罢,既然贤侄不给我这个面子,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念在介大人的份上,我想提醒贤侄几句。

    这人呐,做事都需讲个度,切记物过刚者则易折啊。”

    樗里骅明白赵渊的意思,知道他是在警告自己,便不在乎的言道:“多谢赵大人赐教,樗里谨记于心。”

    “贤侄,有些事知道也当做不知道的好,难得糊涂也是件难事,贤侄若是知错了,便低个头。

    我向赵卿大人替你美言几句,看看能不能免去那边关之险。”赵渊说道。

    其实赵渊也清楚,樗里骅是个能人,他们到原州后自然知道上计时樗里骅的重要性,所以也一直有招揽之心。

    但樗里骅却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处处与自己作对,尤其是克扣些军粮饷银,总是被樗里骅发现后撰写奏章呈报给赵之泽。

    虽然赵之泽不会把自己怎样,更别说这些贪污钱粮多半也孝敬给了赵之泽,但事情败露总是让赵渊面上无光,便想着送些礼物看看能否招揽樗里骅。

    但无论是钱财还是美色,樗里骅都不感兴趣,所以就换个手段,在樗里骅办理公事时故意给他制造麻烦,想让他知难而返。

    但樗里骅软硬不吃的态度让他们也终于无可奈何,束手无策,何况樗里骅背后还有个介鸳,又不能太过分,所以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其戍边,远离原州总制府。

    樗里骅见赵渊又要来招揽自己,不由得心中反感,面无表情的道:

    “多谢赵总管美意,还请帮我办理登记。”

    “哼”

    赵渊一看樗里骅这幅表情,明摆的就是“多说无益”不合作的态度,不禁有了些火气。

    正待要骂几句出出气,这时一个小厮跑了进来道:

    “总管大人,州卿大人有请。”

    “知道了,你且先去,我马上便来。”赵渊回道。

    说罢后,他又随意的看了看樗里骅,想到他也是要去边关将死之人了,就让他再这么嚣张几天吧。

    便吩咐下人去为樗里骅办理登记,领取鹿符等手续。

    他也不向樗里骅多言一句,只是冷哼一声径自走出房门,临走时看了一眼樗里骅,嘴里喃喃自语道:“可惜了,可惜了啊……”

    樗里骅又在屋中等待了片刻,总管府中一人将办理好的手续和鹿符交到了樗里骅的手中,随后说道:

    “樗里大夫久在总制度,想必也熟悉常例,小人也就不多啰嗦了,大人鹿符在须弥南玉霄关,戍更三年,大人武职为百将,依制可招募亲兵卫士十人,其余兵士可在原州大营凭鹿符调领。

    自调领开始,五日内必须到达玉霄关,樗里大夫可还有疑问?”

    樗里骅听完便觉得有些奇怪,说道:

    “百将?

    你也知我世爵为大夫,领兵时最低也需加五百主职的。”

    那人笑着道:

    “樗里大夫,这事已由总管大人定好的,并且州卿也已批文,就不要为难小人了。”

    樗里骅闻言便心下了然,也就再不答话,拿上鹿符文碟便出了总制府。

    他并未去找介鸳,只身往自己的茶楼走了回去。

    周历五八八年冬月三日,樗里骅一大早便让小乙打开酒楼大门。

    昨夜,他将戍边的事情告知了母亲范氏,并嘱咐小乙照顾好家眷和酒楼。

    范氏虽然知道樗里骅戍边的事情,但没想到会如此之快,昨夜更是和下人们连夜为樗里骅赶制了一件新的大氅,一早便将衣物和盘缠交到了樗里骅手中。

    樗里骅坐在酒楼二层自己的雅间里,手里捏着茶杯,思索着戍边之事。

    他身边放置着母亲交给自己的衣物。

    此去戍边,自己心中唯一有些不舍的便是母亲和介子了。

    此去玉宵关,非有要事则可能三两年再也无法回来,而且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无测,谁又能保证自己能够平安归来呢。

    戎狄侵关后,原州也会成为战场,这边城美景将变成修罗地狱,母亲和介子一身安危也将系于一线。

    人皆云:宁做盛世狗,不做乱世人。

    戎狄之祸,四国乱战,这兵灾何日能止。

    正想时,只见介鸳入得酒楼来,樗里骅连忙下楼施礼道:“介子,您来了。”

    介鸳缕髯微笑点头。

    樗里骅便引着介鸳里屋就坐,并让小乙带着介鸳的下人把细软搬进了酒楼后的内堂。

    樗里骅为介鸳斟满茶水,便立在下首等候介子询问。

    果然,介鸳端着香茗轻吸一口后言道:

    “说吧,你小子打的什么主意,为何要去戍边?

    你谋划了半年之久,不仅算计赵州卿,连我也被算计进来了。”

    樗里骅连忙装出崇敬的表情,讶然说道:

    “啊,原来介子早就看出来了,骅儿的心思总是瞒不过老师的,果然还是您老人家厉害啊……”

    “够了,我从小看着你长大,若看不出你这点小心思,岂不是糊涂至极了。

    你要是再不说,和我打迷糊,老朽再搬回去就是了。”介鸳冷冷道。

    樗里骅连忙笑道:“介子勿恼,示人以弱,强人以心,这是骅儿幼时介子教导过我的。

    自从赵之泽任原州州卿以来所作所为让原州六县百姓对其恨之入骨,每次我与同僚去各县地方巡查案件、清点粮册时只要听说我是从总制府来的,所有官员都唯唯诺诺,更有地方对我们畏之如虎,百姓见到我们虽不敢言,但能看的出对我们的厌恶和憎恨。

    所谓君子不与小人同谋,洁身自好以独善其身。

    此为我离开总制府的原因之一。

    介子也知赵之泽等众两年来不断拉拢我,希望我助纣为虐,对其剥削民脂民膏、欺良霸女、克扣镇边军士粮饷的行径大开方便之门。

    但且不说骅儿从小受介子教导,深知顺天则毅,逆天则衰的道理,就说骅儿也是生于原州,长于原州,便决不能助其为虐,欺压同胞。

    此为原因之二。

    总制府中,贵族子弟把持右议事厅,这些年在介子严加管理之下倒也不至于出什么乱子,但赵渊之辈跋扈异常,绝不可能屈于介子之令下,况且他们做的那些事总是要控制着左右两个议事厅为其掩耳遮目,所以对左议事厅下手也是迟早的事情,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避之锋芒。

    此为原因之三。

    骅儿身为贵族,镇边戍关本是本分,但一年中如果我与赵之泽等人矛盾深化,恐怕他们便会充分准备,借我戍边做些文章,到那时他在暗,我在明,结局不可测,更恐连累家人。

    而现在我去戍边,他们则未准备妥当,且目前对我也只是不满,并未憎恨到要除掉我的地步。

    所以也只会把骅儿驱赶到离原州远一点的地方罢了。

    昨日把我戍关地点安排到了玉霄关也应了我的猜测。

    此为原因之四。

    骅儿身弱,自小不习武功更不能御马持剑,但介子也知骅儿虽然愚钝体弱,但让骅儿弯腰屈身事贼确是万万做不到的。

    但赵众势大,骅儿无力阻止,也不愿做飞蛾扑火的事情,所以避之以待,再做打算。”

    说罢,樗里骅突然跪在介鸳面前,向介鸳郑声言道:

    “介子明鉴,骅儿一走,所忧只有家母与介子二人。

    家母只是一妇人,想来未必会有事,但介子之职与赵众利益相左,我怕他们会对介子不利。

    纵然是骅儿多虑,但观赵众如此作为,覆亡只是迟早的事情,到时恐怕连累介子,也请介子多加小心。”

    介鸳看到樗里骅突然跪在自己面前,不免有些惊讶,听过樗里骅一番言语后,又欣慰又感动,于是扶起樗里骅道:

    “我们相处已有十七年了,总以为你还小,这些年虽然放开让你做一些事情,但我总想在你身后扶你一把。

    这次谋划,你做的很好,也能掌握好力度,算计到他们对你的报复程度,这点换做我也恐怕做不到。

    你质问赵渊克扣粮饷,却不跟我说,撰写奏报呈与赵之泽却不密报朝堂中枢,明里暗里都做的很好,让赵渊以为你只是个愣头青,书呆子。

    哈哈,好个樗里,好个徒弟。”说罢仰头大笑起来。

    此刻,介鸳的确非常开心,因为他教导出的徒弟让他觉得十七年的付出是值得的。

    他一生的抱负与理想全部都寄托在这个徒弟身上,他甚至已经为樗里骅规划了一个入朝为官的路线。

    但他突然发现,这个在他呵护下的小雏鹰已经羽翼丰满,变得让他陌生起来。

    他怔怔的看着樗里骅,就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

    樗里骅也看着介鸳,这个从小对他严苛异常,但关怀有嘉的老师如今早已是皱纹满面,白发苍苍。

    他从小跟着介鸳,除了自己的母亲,就是介子陪伴自己的时间最久。

    樗里从小就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何尝不是如此。

    农人觊觎一垄之地,商人在意一钱之利,自父亲离世后,家族中人无时无刻不在算计自己和母亲。

    所以他只能不断的努力去让家族众人不敢轻视自己。成年以后便更不用说,每走一步都会如履薄冰。

    但唯有母亲和介鸳对自己赤心以待,也唯有在母亲和介鸳这里才能彻底的让自己放下防备休息片刻。

    可惜的是,以后这样的日子恐怕会越来越少。

    思量间,小乙带着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三人来到内堂,分别终将到来。

    在拜别母亲范氏和介鸳之后,樗里骅和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一同来到原州南城行辕,这座行辕樗里骅并不陌生,十一年前正是在此处,他凭着母亲给自己做的鞋子找到了抢掠自己家族的作乱更卒。

    樗里骅内心感慨,他还记得当初南门大营守将叫做杨和,不知道现在的守将是否还是他呢。

    想到这里,不禁也有些感慨,这十一年间,戎狄侵关后又有清川之乱,阵亡军士数万计,踏入军营也就意味着生死由命,想这么多做甚。

    樗里骅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寻思间一行人已到军门。

    军门处值巡兵丁见有人向大营走来,便走上前来大声喝道:

    “来者止步”,正说间便走到樗里骅四人面前。

    樗里骅看看兵丁,取下包袱从中拿出鹿符交给他。

    值巡兵丁接来鹿符,仔细查看真伪便还给了樗里骅,说道:“请大人出示官引。”

    还未等樗里骅说话,魏元琦便大声怒道:“岂有此理,鹿符难道有假?”

    值巡兵丁正色道:“鹿符无假,人却难说。”

    “你!”魏元琦一听便顿时气炸,上前撕着值巡兵丁衣领作势就要打。

    “住手!”只听两个声音同时喊道。

    高云策、梁青书两人趁着魏元琦愣神,赶紧上去拉住了他。

    那兵丁也赶忙抽身退后几步,瞪着魏元琦。

    一个声音来自樗里骅,他看见事情不妙想赶紧喝住魏元琦,但另一个声音却是从军营里传出来的。

    只见一位军官模样的人在数十位卫士的拥护下大步而来,这军官五短身材,肚子大的仿佛是怀胎十月的妇人,前胸的衣襟向后敞开并束在身后,赤膊裸露的上身露出胸口的黑毛,好像他丝毫不怕这腊月的寒风似的。

    更神奇的是他的头上还流淌着一缕缕汗水,头发上升起袅袅白雾。

    他边走来边喝道:

    “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军营挑衅,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四人被眼前的奇观骇的目瞪口呆。

    纵然秦人豪放,但这寒冬腊月如此打扮也是让人看的啧啧称奇。

    “杨大人?”

    这时,樗里骅真的觉得世间的事情如此奇妙,一刻钟不到之前还在感叹着故人,故人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而且樗里骅做梦也没想到,十多年前那位见了介子彬彬有礼的二五百主大人,原来,原来在军营中是这个样子。

    樗里骅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啊,你认识某?”

    杨和一边说着一边往唤他的樗里骅这边看来。

    他上下打量着樗里骅,虽然觉得此人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到底是谁,便又问道:

    “你是哪个?”

    樗里骅连忙做了一个揖,道:

    “将军别来无恙,十年前将军帮我樗里家寻得丢失财物,樗里骅还未曾谢过将军,一别十载,将军还是英姿飒爽,一派古昔大将之风,樗里钦佩得紧。”

    说完便笑盈盈的看着杨和。

    杨和瞪大眼珠,微微思索片刻,一拍大腿笑道:

    “啊,是小樗里啊,当初那个小神童。”

    刚说完就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马上道:

    “你看我这个样子,久在军营粗鲁惯了,要是惊着你了不要怪罪啊。

    对了,介子大人可好?”

    樗里骅忙回话道:“托杨将军的福,家师还好。”

    听樗里骅唤自己将军,杨和赶紧说道:“樗里先生万勿再称将军,某现在为南营校尉。”

    “将军过谦,校尉已是军国重职,护我疆土,如何称不得一声将军。”樗里骅再笑道。

    秦制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二五百主一人。

    而战时任命三军统帅,即大将、上将军,也泛称为将;在统帅之下,根据作战的需要和总兵力的多少,分设若干个将军如副将、裨将军,也泛称为将军;每个将军统率三个部,部的长官称校尉,即一部一校;每个部下设三个曲,曲的长官称军候,即一曲一候;

    曲以下即平时对军队的编制,如二五百主,五百主、百将等,所以樗里骅对杨和尊称一声将军也无不可。

    杨和哈哈大笑道:

    “哈哈,小樗里长大了,不过还是一样能说会道。

    你这一说好像也有点道理。

    对了,你这次来所谓何事?又为何与我兵士起了冲突。”

    说罢还装模作样的瞪起了眼睛,一副不罢休的神情。

    樗里骅哑然失笑,便把自己领鹿符前来领兵,以及魏元琦、梁青书、高云策三人身份和刚才发生事情的经过同杨和讲了一遍。

    杨和瞪了一眼兵士,呵斥道:“你有何话说?”

    那兵士也听到樗里骅同杨和叙谈的经过,得知樗里骅确实是贵族,而且其他三人也不是樗里骅的仆人,便知不妙,战战兢兢的回话道:

    “回秉校尉,樗里先生鹿符确实无假,但樗里先生既然能持鹿符,想必是贵族,

    但樗里先生衣着看着却不像是贵族,而且随行的下人们也不像是奴仆,

    我寻思怕是冒充贵族前来行骗,便想再查看樗里先生的官引。

    没想到冒犯了大人,还与他侍从起了冲突。

    请大人赎罪。”

    杨和听完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向樗里骅解释,又觉得兵士所说也在情理之中,便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只是他正待要说话,只听魏元琦道:

    “你说樗里大夫不像是贵族?

    难道贵族两个字要写在衣服上吗?

    分明是你狗眼看人低,滥用职权,故意刁难。”

    “魏兄勿燥,这位兄弟并非故意刁难我们,只是我真的不像是贵族。”

    樗里骅笑着边看那兵士,边向闻言愣住的魏元琦解释道:

    “魏兄,你平日里见那右议事厅的人是何做派?”

    “飞扬跋扈,言语轻浮,不学无术,举止不端。”魏元琦随口说道。

    樗里骅又笑问道:“那魏兄观我平日做派和右议事厅的贵族有何区别?

    魏元琦思索片刻便恍然大悟,笑着道:

    “原来如此,这位兄弟平时见到前来戍更的贵族和樗里兄谈吐举止差别颇大便起了疑心。

    所以才要向我等索要官引的。”

    说罢便对那兵丁道:

    “魏某误会兵大哥了,请勿责备。”

    众人闻言纷纷哈哈大笑,而那兵丁也很少见过读书人,见魏元琦这样说,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站在那里憨憨的笑着。

    杨和见此事已了,怕又再生事端,连忙拉着樗里骅手道:

    “樗里兄弟,这天寒地冻的,走,随哥哥帐内一叙。”

    樗里骅心想,反正来也是找杨和调兵的,如此也好,或许还会省些办理交接的麻烦。

    就给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三人一个眼神,随着杨和进入军营。

    杨和一路和樗里骅亲切交谈,询问介子近况,樗里骅也含笑一一作答。

    他询问杨和为何大冷天这般打扮,杨和便告诉他,自从五七零年击退戎狄之后,他观察到战场上往往有时秦国战士在击斗时因技法娴熟处于上风,但时间一久,戎狄人就会凭借体力上的优势扭转颓势,击杀秦国军士。

    所以在去年更戍开始后,他便对驻扎城南大营新来的更戍戍卒们每天除战阵、技法训练外再加体能训练一科,无论刮风下雪必须开展,而且杨和自己也亲自上阵,带着兵士们越野跑步。

    樗里骅听闻后,不禁对这个胖的有些滑稽的校尉有些刮目相看。

    樗里骅在总制府时,也会偶尔对地方军队的军需战备情况进行巡检,所见低级将领也有很多,大多数人都是一副丘八的做派,装也会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很少见过有像杨和这样心思缜密,能看到问题、想到解决办法又能付诸实践的武人。

    谈话间,一行人已到了杨和大帐,众人纷纷入座,一军士为众人倒上茶水,杨和拿起一杯仰脖一饮而尽后大叫道:“畅快!”

    众人听之莞尔一笑,也对这豪爽的杨和多了份好感。

    杨和放下水杯,对樗里骅道:

    “某为粗人,虚长樗里兄弟几岁,以后便唤你贤弟吧,你也知大哥久在军中,最不喜欢官场上虚虚脑脑的,况且贤弟此番出更戍边,也算是军中之人了,以后再出将入仕,做大哥的也面上有光彩。”

    说罢哈哈一笑,又道:“这次贤弟戍更之地在何处啊?”

    “玉霄关”,樗里骅答道。

    “玉霄关?

    嗯,玉霄关是须弥山脉七关最南面的一座关隘,介子安排你去玉霄关可能也有历练之意。

    但玉霄关离内地太远,距离最近的龙德城也有数十里,且山路崎岖难行,粮草兵器均难以运送,好在战前两年内陆续会将战时耗费的物资运送齐全,但战事一开,再往上运就难了。”

    杨和听到是玉霄关后,有些想不明白介鸳为何会将樗里骅送到如此远的险地。

    或许是为了锻炼樗里骅领兵的本领,但这样做未免过于危险,介子为何会这样安排呢。

    但自己又是外人,却不好直说,再看樗里骅面带笑容的样子似是沉着于心,或许是自己多虑了。

    但打仗的事情,哪里会那么简单,这小子太年轻,自己还是多嘱咐他吧。

    杨和想通此节后,便又道:

    “樗里兄弟,此番总制府着你领兵千人还是五百?

    兄长提早替你再备一部分粮草兵器,兄弟走时切勿觉得行军劳累,到了玉霄关就知道好处了。”

    看着杨和如此关心自己,樗里骅内心里升起了一丝感动,但他仍是微笑着对杨和道:“百人。”

    哐!只见杨和手上的茶杯掉到地上摔成了两半,嘴巴长了老大,瞪着樗里骅嘴里只是重复说道:“百,百,百人?”

    “杨校尉勿惊。”

    这时魏元琦再也坐不住了,其实他们三人今早听说樗里骅只是任了百将之职,都心有不平,但毕竟总制府之事他们也算是经历者,也是知情者,所以倒也不是那么惊讶。

    只是觉得赵之泽和赵渊欺人太甚,也不理解为何介鸳不为樗里骅去争取。

    一路走到军门行辕都生着闷气,只是看樗里骅云淡风轻的便也不好多说。

    对三人中脾气最为火爆的魏元琦来说,门口与军士冲突只是一个点燃火药桶的引子,此时却是彻底炸了。

    他便不顾高云策和梁青书的眼神阻止,滔滔不绝的将总制府如何与樗里骅为难之事向杨和说了一遍。

    但他到底也是左议事厅能力出众的人,自然也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也就把赵之泽等人克扣粮饷之事隐去不谈。

    即便如此,杨和听完也是一脸怒意。

    带百人去玉霄关,就是算上原有守关的将士那也没有多少人。

    玉霄关现有守将只是个二五百主,千将之职,爵位顶多是个不更,但也比樗里骅这个大夫武职更高,更别提边关中的那些百将爵位只是些上造、簪袅等低级爵位,却和樗里骅这个大夫是相同的武职,那樗里骅去了玉霄关只能屈于人下了。

    此事于理不合事小,打起仗来危险也会非常大。

    说句不好听的,按照以往与戎狄作战伤亡看,百将战死过半也是常事,更不要说樗里骅一看就从未习武。

    这哪里是戍边,分明是借刀杀人。

    此刻,营帐里鸦雀无声,除了樗里骅依然面带微笑外,带着怒意的众人均看向了杨和。

    因为众人发现,杨和变了。

    杨和变了,变得是他的眼神,此刻也充满着愤怒。

    只见他一拍案几,大骂道:

    “这帮狗贼,仗着朝中有人便为非作歹,先前克扣军饷,我便向总制府讨要,并直言如若不给军饷就将此事直接报给兵部司马。

    那狗贼赵渊却让我虚报更卒数量,再补给我所克扣的粮响。

    我不依他,某行得端坐得正,为何平白去做个吃空饷的賊人,那赵渊见我不配合,便记恨某,处处与某作对。

    虽然再未发生克扣军饷之事,但之后为南营所发兵器破旧,军粮劣质不堪用,某已多次向兵部司马徐大人报过此事,只待此次戎狄侵关事了,再一并与他算账。”

    众人听闻杨和说罢,纷纷起了同仇敌忾的心思,也都怒不可遏。

    但又细想此刻坐在这里的这些人也确实拿赵渊没有办法,而樗里骅更是被逼的出走玉宵关,一想到此便又都兀自沉静下来。

    樗里骅见众人不言语,苦笑着摇摇头,便向杨和笑道:

    “杨大哥,天道昭昭,因果轮回,大哥何必伤神。”说罢看着杨和却又默不作声了起来。

    杨和听完口中一叹,突然想到自己是有些失态了,便又笑道:

    “不说了,不说了,贤弟,百将就百将,大哥为你挑选些精锐更戍便是。

    玉霄关地势险拔,打仗开战不在战阵精,而在山地熟,正好有一些龙德更戍也在我南大营,待会大哥帮你挑选一些。

    贤弟可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樗里骅连忙站起身来,向杨和作了一揖,道:

    “杨大哥,您与樗里虽是故交但平日里樗里却有失礼仪从未拜访杨大哥,杨大哥非但不怨樗里,还如此以诚相待,樗里万分感激,一切听凭杨大哥做主,只是我想向杨大哥讨要一人。”

    杨和哈哈一笑,道:“可是先前与魏先生冲突的兵士?”

    樗里骅也笑道:“杨大哥明鉴,正是那兵士。”

    杨和回道:“给你便是了,走,我们先去教场点兵。”说罢便先一步往门外走去,众人也随着杨和去往教场。

    众人还未到达校场,早有兵士安排将龙德籍兵士点校百人在校场等候。

    其实也谈不上是多么高效,只是拉出一个百人队本来就不是件难事,况且条件只是龙德籍,所以就更加简单了。

    龙德县在原州府南一百三十里处,西面便是须弥山脉,南面与蜀北道直接交壤,此处多山地,所以比起农民倒是猎户颇多,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也是颇为无奈的事情,但由此也形成了龙德县民风普遍剽悍,好斗,且身处戎秦边界,所以地域家国的观念又强于其他地方。

    杨和一行人来到校场,看着百人列队站定,虽然人数并不多,但好在已经训练了近一年,也是有个军队的模样了。

    杨和微笑对樗里骅说道:“贤弟,这些人就交给你了,贤弟准备何日出发前往玉宵关?”

    樗里骅施礼道:“杨大哥练得兵士果真如狼似虎,但军令如山,自凭鹿符领兵开始,需于五日内到达更戍地点,樗里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发。”

    杨和点点头,他当然也知道军令如此,倒也干脆说道:

    “那如此哥哥便着人去点对发下兵器粮草,此去玉宵关贤弟万万小心,一切保重。

    待杀敌归来,再与贤弟把酒言欢。”

    樗里骅和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见杨和如此说,便赶忙一揖到地,樗里骅说道:“如此便劳烦杨大哥了,也请杨大哥保重。”

    说罢,杨和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

    身为南门大营主将,杨和确实不能一直陪着他们,看到诸事也都安排妥当,就去忙其他的事了。

    杨和走后,樗里骅与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一起立马开始核对兵员数目,倒不是不相信杨和,只是这也是领兵交接的规矩,同时也要告知兵卒们自己的身份以及将要更戍的地点。

    四人在总制府已有数年,对这些点对后勤之事也是精通。

    加之这百人中已有什长,管理起来也无特别难处。

    所以不多时便点对完毕并告知军士明日一早上路,让各人领命收拾细软做好准备。

    四人也跟随南门大营军士回到了自己营帐。

    当夜,四人对前往玉宵关路途和更戍后的事宜简单进行了商议,决定暂时不设卫士,由高云策率领二十人及临时征调的役夫二十人负责后勤粮草运输事宜,魏元琦、梁青书各领兵士四十人。

    计划以每日六十里的速度行军,第三日到达龙德城下,第四日夜前到达玉宵关。

    同时对路途中可能发生的不利于行军的事情也预备了一些方案。

    周历五八八年冬月四日卯时,樗里骅带领着自己麾下百人,以及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和向杨和讨来的军士柳郃在南门大营外与送别的杨和告别后,开始向玉宵关出发。

    行进十余里后,樗里骅回头望了望远处的原州城。

    自己期待的这天终于到来了,这是樗里骅儿时的梦想,他将带着父亲的荣光征战疆场。

    他也希望自己不会辜负介子对自己十数年的教诲而能尽情施展所能,

    他想狂笑,就好像离开笼子的飞鸟,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拉紧了黑色大氅的束带,在风雪中勾勒出精干但瘦弱的体态,他转过头来,看着前方,一张白皙似女子的脸庞第一次褪下书生的迂腐气息,显露出了坚毅的神色。

    十里外的原州城南门下,介鸳和樗里骅母亲已在此处站立多时,在漫天大雪中他们看不见樗里骅一行人,但作为母亲和师父,他们此刻只有无尽的关心和离别的忧伤,目光所及的远方,仿佛自己的亲人就在眼前。

    看着看着,介鸳口里喃喃的道:

    “小樗里,西京已来信,再等三年,我便可回到中枢,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而站在介子身旁的范氏却只是默默的流泪,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脚下的雪中,

    “呼”的一阵寒风而过,将还未化掉的泪水覆盖在了厚厚的雪中。

    樗里骅一行一路还算顺利,终于在第三日按照计划到达了龙德城下。

    看着将黑的日暮,他便选择在离城西十里外的一处山坳安营休息。

    刚刚扎住营盘,樗里骅等人在账内升起火炉,准备烧些水来用,但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只见柳郃急匆匆跑进中军帐内,看见正在和高云策等人在火炉旁取暖的樗里骅,立即行礼道:“秉百将,出祸事了。”

    高云策等人看着柳郃满头大汗的样子也是面面相觑。

    樗里骅闻言慢声道:“莫慌张,出了什么事?”

    柳郃却急道:“一伙自称龙德城本地世袭官大夫王家的人来我军前闹事,说是我队行军时践踏了他家田地,要我军赔偿,此刻正在营门外,嚷着要见您。”

    樗里骅皱眉道:“龙德王家,又是官大夫,高兄,应是王虎家吧?”

    高云策想想道:“应该是了,这王虎在总制府时就处处与我们过不去,上次州卿大人责备百将您丢失了案子的卷宗,我当时就估摸着是这小子干的,现在又是他家人来闹事,真是冤家路窄。”

    “恐怕不只是冤家路窄这么简单。”这时旁边的梁青书搭话道:“这王虎平日素与赵渊等人交好,恐怕是他们早已筹谋好的,要给咱们弄点麻烦。”

    魏元琦一拍桌子道:“岂有此理,这王虎上月还从龙德搜得美女五人送给赵之泽,多半又是这畜生强抢来的,我等处处避让,他们还蹬鼻子上脸了。”

    樗里骅点了点头,也是同意众人的分析,他又向柳郃问道:“他们大概来了多少人。”

    柳郃回道:“来的人也不多,大致有二十多人,多数为布衣打扮,但有五人穿着衙役服饰,他们此刻正在我军营门外。”

    “衙役?”

    樗里骅闻言皱了皱眉头,再看了看一脸茫然的众人,说道:“我们出营看看去。”

    众人应“喏”便一齐出了营帐。

    百人军营原也不大,只是樗里骅在扎营时特地嘱咐必须分开设置前后营。

    两营之间隔二十步设拒马,路障,只有中间留通过道,所以虽然前营发生了争吵,后营中主帐内的樗里骅却并未听到。

    但到底也是不大的营盘,不一会众人便看见了二十多人牵着五驾骡车聚在营门与樗里骅前营兵士对峙。

    前营士兵是魏元琦带队,一个什长见樗里骅等人出来,便赶忙上去对樗里骅、魏元琦等人施礼,并告诉樗里骅门外闹事者嚷嚷着就要闯营。

    樗里骅一笑,示意让他什长先退下,随后便走上前去,对门口众人说道:

    “我为秦国前往玉宵关戍边的百将樗里骅,现路过龙德城,在此扎营修整,明日一早便要赶路,众位因何来我营外喧哗?”

    一个穿着锦服,披着白毛大氅的矮个老者走出来,颤巍巍的对樗里骅道:“樗里大夫,别来无恙?”

    樗里骅虽然早就看出,这人是王虎的族伯父王鹤,但还是装出一副方才看见的模样拱拱手道:

    “原来是王世伯,您老人家别来无恙,樗里不知您老人家来找我,晚辈有失远迎啊。”

    王鹤慢吞吞的道:“樗里大夫如今领君命,小老儿也当不起樗里大夫一声世伯,只求樗里大夫高抬贵手,放过小老儿一族吧。”

    樗里骅道:“王世伯,此话怎讲?”

    王鹤冷冷言道:“贵军今日行军,践踏我王家田地,王家户小人单,还指着这点耕地耕作,还请贵军赔偿。”

    “我呸。”

    只见魏元琦还未等王鹤讲完,便啐道:“你这老匹夫,光天化日之下胡言乱语,我军一路行来只沿着官道行走,何时踏了路边的庄稼,你们这分明是强抢豪夺。”

    “大胆!”数个声音从王家人中传出。

    那几名衙役打扮的人也拔出腰刀,对着魏元琦,看架势是等着王鹤发话,便要剁了魏元琦。

    王鹤这般岁数,哪里受过这样的粗言辱骂,闻言顿时一愣,便气的用哆嗦的手指着魏元琦道:“你,你,你叫何名字?”

    “老子坐不改姓 ”

    “闭口!”

    樗里骅还未等魏元琦说完话,就喝止住他。

    对王鹤道:“王世伯息怒,下人不懂事,我会好好惩处,您老人家莫要气坏了身子。

    不知我军践踏多少田地,如何赔偿?还请世伯示下。”

    王鹤正准备发作,突然听樗里骅要赔偿损失,不免又是一愣,看来这姓樗里的小子并不像王虎平日说的那般不识时务。

    他本来是收到王虎和赵渊的来信,要他想办法拖樗里骅两天,让他不能按时到达玉宵关。

    他便和身为县丞的弟弟王鹳一起商量,想出了这个办法,就是为了拖一拖樗里骅,今天还特意派来了几名衙役,想假扮成一出王家苦主报官,衙役为民做主的戏码。

    结果预计的十几套流程一套都还没开始,樗里骅就说可以赔偿,完全不按套路来,顿时让他起了手足无措之感。

    但到底还是姜老越辣,王鹤便又颤巍巍的生出一个手指头,对着樗里骅说道:

    “世侄既然知错,我这做长辈的也不会为难你,不然让人听了去,还说我欺凌小辈。

    这样吧,赔偿白银一千两即可,我等马上销案离去。”

    只见魏元琦又要作势发作,樗里骅斜刺里看了看他,眼神里流露出阻止的意思,果然,魏元琦悻悻然止住不再说话。

    樗里骅看了看四周,见自己这方无论是兵士还是高云策等人都是一副受辱的模样,更有一些人攥着拳头一付无处发力悲愤的表情。

    樗里骅回过头,嘴角露出些笑意,抱拳对王鹤道:

    “王世伯明鉴,此番我等奉命去玉宵关,上司还未拨付军饷,樗里这里倒有些银两但离千两缺口甚大,世伯可否宽限些时日,待军饷拨付,再给世伯赔偿。”

    王鹤摸摸胡须,皮笑肉不笑的对樗里骅道:“贤侄,不是世伯不通情理,只是贤侄赔付的银两是要发给受损失的族人,只怕是迟一些我也弹压不住啊。”

    这时人群中也有人喊道:“就是,你们要是跑了我们找谁要钱去。”

    “对啊,你们打仗死了,鬼来赔我们?”

    樗里骅默默的听着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这些难听话,也悄悄的观察着自己兵士的神情,果然看见兵士们愤恨之情已到了极致。

    他仰头看看天空,心道:这雪已经下了四天了,也该晴了吧。

    “哎”

    樗里骅叹了口气,对王鹤说道:

    “王世伯,我军确无饷银,如何能赔你这么多银两,您老人家看可有他法解决争端,让贵族乡亲满意?”

    “那就用军粮顶债吧。”

    王鹤用手哆嗦着摸摸胡须,眯着眼睛,盯着樗里骅。

    未料这时,樗里骅军中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你们拿走了军粮我们吃什么。”

    “老子们戍边赴死,你们还要夺我们的军粮”

    “百将大人,不能给。”

    “百将大人,军粮给他们我们吃什么,万万不能给啊。”

    ......

    当这些抗议声此起彼伏都听不到哪个人说些什么话之时,樗里骅突然举起胳膊。

    众人也知道主将有话要讲,便纷纷安静了下来.

    只有一两人还在说“不能给,给他们我们就饿死了”之类的话,但几息之内便也都止息了。

    樗里骅放下了手臂,对王鹤恭敬的说道:“王世伯,如你所愿,我等会将军粮奉上。”

    说完,他转身对一旁的柳郃说道:

    “命所有军士列队营前,每人将自己军粮放置于队列之前,违令者斩首。”

    遂又转头对高云策说道:

    “命民夫到后营粮草处集合,卸下粮车,将马匹集中看管,民夫听我令后携粮草到前门。”

    高云策闻言深看樗里骅一眼后,领命而去。

    樗里骅吩咐过后,便对着王鹤而立,也不说话。

    王鹤见樗里骅完全是一副听命的模样,倒是在心中有些觉得王虎小题大做,这等孬种,一看就是仗着贵族名头的纨绔子弟,让自己大雪天的亲自出马还真是不值。

    想到雪天,他更是有些怨这樗里骅没有眼色,也不请自己去中军帐内喝杯暖茶。

    再一想,自己确实是欺负他到如此地步了,小孩子有些脾气也是正常,不由的心情又一阵大好。

    半个时辰后,除去高云策领去监督民夫拆卸马车的二十人外,剩余军中连同樗里骅共八十三人均列队营前,队列前放着一个堆得两人高的包袱山,包袱里均是行军的口粮。

    樗里骅对王鹤说道:“王世伯,这些粮草可足以抵债?”

    王鹤冷冷说道:不足!

    樗里骅也不废话,转身便令柳郃让高云策将内营军粮搬运出来。

    随着军粮一袋一袋运到营前,樗里骅便听到自己军士中已经有人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更有人开始大口的喘气。

    等到高云策最后出来,对樗里骅说:“百将大人,军粮已全部运到”时,队列里的军士里竟然有呜呜的哽咽之声。

    王鹤也听到高云策向樗里骅所说的话,便不等樗里骅说话,冷笑道:

    “樗里贤侄,昔日你在总制府时也曾来我龙德县公干过,我王家对你也不曾亏待,今天总是你领兵无方才惹了众怒,好在遇到了我,我也不忍心加倍责怪于你。

    看你如此懂事,便饶了你去,往后为官做人,行走处事,切勿擦亮眼睛,年轻是好,但年轻也不能为所欲为,想惹谁就惹谁,一不小心踢在了石头上,这受罪的还是你自己啊。”

    说罢,便哈哈笑着的转身离去,丝毫没有了先前战战巍巍的老者之态。

    老者身后一众人等赶忙将粮草装上车辆一一离开。

    樗里骅站在队列前,嘴角依旧挂着微笑。

    但他本来白皙的脸庞却不知是因为冻的久了还是其他缘故,变得毫无血色。

    樗里骅见王鹤一行走后,便令各什长领着军士们回帐休息,随即转身对魏元琦耳语良久。

    魏元琦听后,本来耷拉的脑袋瞬间抬起的老高,瞪着眼睛看着樗里骅。

    樗里骅淡淡的看着他,轻声问道:“敢不敢去”。

    魏元琦低头稍一思索,突然抬头搓着紧张的冒着汗的手说道:“敢”。

    樗里骅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道:“那就速去速回,记得依令行事,切莫自作主张。”

    说罢便不理狂奔入军营的魏元琦,自顾自朝着中军帐内走去。

    高云策、梁青书、柳郃几人看着两人一番耳语,魏元琦便匆匆离去,樗里骅也不做声,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樗里骅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但方才樗里骅将粮草全部赔给了王鹤,让他们心中也是又气又乱,高云策和梁青书心中突然生出了此番根本不该随樗里骅戍边的心思,但事已至此又不能一走了之,还是想想该如何处理善后才是正解。

    不知不觉间,三人已跟随樗里骅回到中军帐内,看见先来一步的樗里骅正在案几上奋笔疾书。

    不一会,樗里骅搁下手中的笔,拿起写好的书信又看了一遍,便折起来递给高云策道:

    “高兄,请速速将此信件送往龙德城交与县令。”

    高云策拿着信呆了一呆,犹豫片刻,高声对樗里骅说道:

    “百将大人,您是想报官?”

    此刻不仅是高云策,连同梁青书也看懂了樗里骅的意图,心中对樗里骅不禁起了一些不满和轻视。

    高云策将信件放在案几上,对樗里骅道:

    “樗里兄,你我几人相交数年,樗里兄待我等不薄,我等也仰慕樗里兄不畏权贵,浊青莲而不妖之大节,便也将性命托付给樗里兄。

    但今日之事让我等有些看不明白。

    王家分明是有意来闹事,但樗里兄却如此软弱可欺,我虽明白樗里兄用意,但如此一来且不说我军士日后守关要忍饥挨饿,就是心里也会对主将离心离德,我怕...”

    “好了。”

    樗里骅温言挥手打断高云策话语,将书信再次递给高云策说道:

    “此去龙德城,需在县衙门前耐心等待,县令若不开门就一直等下去,县令若开门,便呈上信件马上回营。

    县令若见你,嗯,估计他不会见你的。

    但若是见你,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知他即可,出县衙后便速归来。

    明日一早我们就要拔营了,按计划我们明日晚间便要到达玉宵关。

    从这里到玉宵关,只剩下四十余里了。”

    高云策怔怔的看着樗里骅,见他好像痴呆了一般对自己说着虽然明白却仿佛还有深意的话,便接了信件扭头看了看梁青书。

    见梁青书也懵然不解的摇摇头,便立在地上不知所措起来。

    只听樗里骅又道:“现已戌时,城门已闭,拿我的鹿符快去吧。”

    高云策伸手接过鹿符摇摇头转身离去。

    不管内心多么不满,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三人总是无法拒绝樗里骅的安排。

    这几年樗里骅带着他们三人办理了一件又一件别人无法办到的政事,让他们心中对樗里骅产生了本能的信任,虽然觉得这次樗里骅做的不对,但,又能怎样。

    见高云策出了大帐,隐没在暗淡的天色中,樗里骅又伏在案几之上写了两份信件,写好之后转头看着梁青书,对他说道:

    “梁兄,通知民夫明日上午即可离开本军,这两份信件一份是交与民夫完职交差的说明,一份是写给介子的信件,也请民夫代我送到酒楼。”

    说罢又掏出一些碎银,递给梁青书。

    梁青书当然明白这些碎银是打赏送信的民夫所用,叹了一口便摇着头接过信件、碎银而去。

    樗里骅低着头看着火盆中的烈火,良久不语。

    柳郃站在帐门处,有些担心的看着樗里骅,正想着如何去安慰自己的主将,但又不知道去说些什么。

    自己其实也是和高云策等人一样,觉得樗里骅太过软弱了。

    大帐里静悄悄的,如同账外的后营一样安静,安静的仿佛根本就没有人似的。

    火盆里的木材被烧得噼里啪啦,就连梁青书等人回来樗里骅也不愿相见,只是叫柳郃着他们回帐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忽然刮起了一阵狂风,吹得军帐摇摇摆摆。

    此时,樗里骅抬起头来与柳郃对视一眼,柳郃看着樗里骅“啊”的大叫一声。

    因为柳郃看见樗里骅的眼睛里血红一片,在炉火的微光下照着他惨白的面庞犹如罗刹一般。

    只听樗里骅喃喃低语道:“终于要开始了吗!”说罢,便走到榻上和衣而眠。

    ......

    王鹤和自己的家仆、运粮的族人以及五名衙役从樗里骅军营出发后,一路向东蹒跚而行。

    已经下了四天的大雪让道路异常难走,但王鹤这位已过花甲的老人此刻看上去分明像个精壮的小伙模样,神采奕奕的拒绝了乘车而选择了步行。

    随行的精壮小伙-那五名衙役都有些跟不上王鹤的脚步了,但他们一路上还是尽情的拍着王鹤的马屁。

    连天的大雪下的道路也无迹可寻,这让粮车走的异常缓慢。

    王鹤及那五名衙役便不知不觉间慢慢的走到了粮车的前面。

    王鹤此刻内心溢满了豪迈,仿佛干了件天大的事情。

    他想到赵渊听到自己夺走了樗里骅全部粮草后肯定会非常高兴,说不定假以时日瞅空会向赵之泽大人美言几句,就不禁快乐的哼哼起来。

    欢愉起来总是会感觉时间过得很快,所以王鹤等人不知不觉间便已经到了龙德城外。

    王鹤家宅在龙德城东的王家塬,过了龙德城还需再行十余里路程。

    一同同行的衙役们也已准备与王鹤告别后便进城向王鹳交差。

    就在此时,只见两人正低头疾走,从后越过他们一众行人,欲往城门方向而去。

    这个时辰怎还有人在城外夜行,众人也都觉得十分好奇,便看向二人。

    “咦?”

    王鹤身边一人轻声道:“这人好生眼熟,好像是樗里骅身边之人模样。”

    王鹤一听也有了兴趣,便尖声叫道:“拦住他们!”

    疾行二人正是奉樗里骅之命到龙德城报官的高云策和随行的军士,因为王鹤等人押着粮草便走的很慢,加之高云策一路急行,两队人就在城门口相遇了。

    高云策怕衙役进城后做些手脚让自己进不了城,就急忙超过王鹤等人,希望可以在他们之前进得城门。

    正行进间,突听后面有人在喊止步,不用想肯定是王鹤家人。两人不禁加快了脚步跑向城门。

    王鹤一行人看到高云策二人不停反跑,便从队伍中跑出来七八人追上前去。

    高云策身后的军士倒是受过训练的,身手敏捷越跑越快。

    但高云策久在总制府做文职,本来就在雪夜赶了近一个时辰的路,体力已经没有剩下多少,这突然间一跑,便把吃奶的劲也用上了。

    但没过多久就已力竭,眼瞅着后面赶来的一行人追上了他。

    随行的军士一看高云策被抓,便也不往前继续跑,转身折返回来。

    王鹤看见一众人押着高云策走来,便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夜晚在这城外鬼鬼祟祟的,是不是逃跑的更卒。”

    高云策抬起头看着王鹤,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大叫道:

    “对,我就是从栖霞关逃下来的更卒,拉我去见官吧,我不怕,不怕!”

    王鹤听后顿时一乐,随行的众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王鹤笑道:“你这娃娃倒也有趣,既然是逃跑的更卒,不求我们放你一马,反而要让我们送你去见官。”身边的人听后笑的更加开怀。

    一名衙役走上前去,一巴掌将高云策脸庞打肿了老高,嘴里说道“老子便是官了,叫你小子逃役”,边说边打,另一名衙役在高云策身上将樗里骅写给县令的信件及鹿符搜出,转身呈给王鹤。

    王鹤接过信来饶有兴趣的看了看,冷冷的对高云策道:“樗里骅这小子想去报官,你觉得县令大人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在这龙德县城,莫说小小的大夫、百将,就是他老师介鸳来此,我说这天是黑的,他也不敢说是白的。”

    说罢哈哈大笑,将书信和鹿符往地上一扔,扬长而去,边走边向五名衙役道:

    “不要拦着,让他们去告官,明日孙县令要是着人请我,你等就让王县丞在家准备好杏林苑的羔羊肉和清木酒,免得让我饿着肚子跑一趟。”

    五名衙役点头哈腰目送王鹤东去后,便也不理高云策二人,速速进了城门。

    高云策与那兵士二人虽然受辱,但总算能够顺利进入龙德城,不免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纵然之前听王鹤的话外之音明显是说这龙德城中官官相护,王鹤根本就不怕自己告发。

    但又一想这来也来了,总不能试也不试就仅凭王鹤几句话打道回府吧。

    二人凭着鹿符进得城门,低头匆匆来到县衙门口,高云策用上吃奶的劲使劲敲打着县衙的大门。

    “哐哐哐”高云策将一天来的屈辱都发泄给了县衙大门。

    “谁啊!不要命了吗?深更半夜敲什么敲,有事明日再来!”好半天终于有人在门里答话。

    高云策哪里敢让门内的人再回去,便又对着大门拳打脚踢,

    “咣咣咣!”大门被震的嗡嗡作响,半个龙德城的狗也惊的吠了起来。

    “哗”,大门终于打开,里面出来了十名穿着短袄的衙役,为首一人一脸凶相,对着高云策吼道:“他 娘 的活的不耐烦了吗?看我砍了你的手,让你再敲门。”说罢便要抽出腰中的短刀。

    高云策忙道:“且慢,我有鹿符在此。”说完赶紧从包袱里面拿出鹿符和信,递给衙役说道:“我乃原州戍边大夫樗里骅帐下军士,有急事禀报县令大人,烦劳速速通报。”

    那衙役闻言这才转了凶性,将腰刀放了回去,伸手接过鹿符看了一眼真伪,便又还给高云策,拿着书信转身进入县衙之中。

    高云策与军士二人在县衙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眼看都过了子时,才终于看见那衙役无精打采慢吞吞走了出来。

    高云策连忙上前,对衙役拱手道:“这位大哥,县令怎讲?”

    那衙役对高云策道:“县令大人已知你等的诉求,只是这连日来像你们这样的更戍军士所犯的案子太多,今日天色太晚,县令着我明日一早便将案子转到县尉处,你等先回吧。”

    高云策一听拉着正要转身回去的衙役道:“这位大哥,我等是苦主,不是作案的更戍军士,怎地转去县尉处,可否通融让我进去向县令大人报明详委。”

    那衙役一听便瞪大了眼睛:“你意思是说我没有向县令大人据实禀报吗?这大半夜的,给你们入报是看在你们戍边辛苦的份上,要是寻常百姓,早就一刀砍了你的鸟舌,让你再聒噪。”

    高云策忍着辱骂,忙道:“衙役大哥,别误会,只是事关我戍边百余将士生死,还望衙役大哥通融。”

    “天天都有人这么说,要是天天通融,这碗饭我还吃不吃了。

    你戍边将士生死关我何事?滚!”那衙役一把将高云策手拨开,就要进门而去。

    正在这时,这衙役突然看见十几人从远处奔跑而来,当前一人急道:“快去禀报县令大人,县丞王大人到。”

    这衙役一听大半夜的县丞来此,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便赶忙命人打开大门,迎了上去,向着大步流星行来的众人当中那位体态微胖的老者就要参拜,却没想到被那老者一脚踢开:“滚开,孙大人可在府中。”

    衙役连忙爬起来,跟在后面道:“回王大人,孙大人在府内。”

    众人边说边蜂拥进入衙内。

    高云策和兵士见此情形也是面面相觑,看来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但自己记得樗里骅嘱咐,如果县令不见自己,将书信呈上回营即可。

    所以两人也无可奈何的转身出城而去。

    县衙内此刻灯火通明,县令孙玉才原本看了樗里骅诉状之后头大如斗,他也明白这八成是县丞王鹳和王鹤故意为之。

    但他虽然比王鹳官高一级,但实际王家在原州攀上赵之泽后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取而代之也是迟早的事情。

    自己这个县令当的也是战战兢兢,遇上这种事情躲都来不及,哪敢引火上身。

    但身为一县主官,他当然知道樗里骅爵级以及他与介鸳的关系。

    樗里骅倒是不足为惧,但介鸳可是卿爵,在原州至少还是名义上第二把手。

    管此事怕得罪王家,不管此事又怕介鸳怪罪,想了又想还是不要得罪王家为妙,但也不能直接得罪了介鸳,便让衙役回复高云策称明日将案件交给县尉处理,这样也在形式上符合律例,毕竟县尉主管一县诉讼案件纠纷。

    正处理妥当准备休息之时,忽然听见王鹳来府,孙玉才便连忙收拾衣冠来到后堂与王鹳相见。

    当他听见王鹳说自己哥哥王鹤一行人方才被不明来历的匪徒尽数屠戮后惊得手上的茶杯都掉落地上,摔个粉碎。

    孙玉才只听王鹳歇斯底里叫道:

    “孙大人,我大哥及族中一十六人尽数被人屠戮,还请大人为我族人做主哇。”

    孙玉才听言随即下令让府内衙役将此事马上通知县尉张林,并让县令府内衙役与县尉衙役一道全部出城到事发地点查验案发现场。

    待衙役都走之后,孙玉才对王鹳劝慰道:

    “王县丞节哀,我县发生如此人神共怒之事,孙某定为王县丞主持公道。

    只是此事到底是何人所为?王县丞可有思绪。”

    王鹳怒目圆睁忙道:“定是樗里骅所为,请孙大人发兵讨此逆贼!”

    孙玉才终也是老为人世,在经过了刚才一番震惊与慌乱后,此刻已是平复下来。

    听王鹳说是樗里骅所为,再联想到刚刚樗里骅送来的状子,他本能的感觉此事蹊跷,便转了转眼珠,沉吟片刻缓缓坐下。

    孙玉才看着王鹳又问道:“樗里骅戍边至玉霄关,今日下午才来报关,据称该部人马为百人,此刻正驻扎在城西十里外牛首山下,明日一早便要去往玉霄关,本县也是下午才得知此事。

    王县丞是从何处知晓樗里骅军队路经本县之事,又为何一口咬定贵族人为樗里骅所杀?”

    说罢,端起新沏的茶水,放在嘴边微微抿了一口。

    王鹳听罢一愣。他也算是听明白了,孙玉才这老狐狸肯定是得到一些信息,在这里打迷糊眼。

    但死的不仅仅是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人,还有自己的亲哥哥,想到这里便又悲从心来,也不管不顾,便将今日王鹤去樗里骅营内闹事之事向孙玉才说了一遍,只是事情变成了接到王鹤报官,说樗里骅军队践踏族内耕地,便派了几名衙役随着王鹤去樗里骅军营调查。

    而樗里骅也是当场认罚,以军粮为赔偿,所以回家的路上肯定是遭到了怀恨在心的樗里骅兵士埋伏。

    自己大哥一行人等皆被诛杀,只有一人受伤装死才侥幸逃生,待贼人走后赶紧跑到龙德城向自己报信。

    孙玉才听罢,对王鹤道:“王县丞,樗里骅军士过境走的是城西之路,贵族封地在龙德城东,樗里骅军士如何又绕到城东践踏贵族耕地。”

    王鹤听孙玉才发问,顿时不知如何作答。

    这本来是自己与王鹤先前商量好为难樗里骅的借口,原想樗里骅即使知道王家家产在城东,但毕竟非龙德本地人,根本不能确定城西是否有王家田产。

    但孙玉才作为一县之长,肯定知道王家在城西根本就无田产,所以孙玉才发问,王鹤便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孙玉才见王鹳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也不好逼迫王鹤太紧。

    如果王鹤撕破脸皮,最终受苦的还是自己,口舌之快也只能是一时得益终生后悔,所以孙玉才连忙转移话题问道:

    “方才王县丞说曾派五名衙役随贵族人一同去过樗里骅大营,那这五人可否遇害?”

    王鹳见孙玉才不再提及前事也是心中一松,便赶忙将那五名衙役与王鹤在城门外分手之前事宜原原本本对孙玉才讲了一遍,其实这也是那五名衙役事发前刚刚汇报给王鹳的,王鹳还记忆犹新,便又一字不差的转述给了孙玉才。

    孙县令摸摸胡须,对王鹳说道:“王县丞,那幸存家丁可能肯定诛杀令兄及族人之事是樗里骅的人所为。”

    王鹳看了看孙县令,想了想他问这问题的用意,也是突然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便对孙玉才说道:

    “报信之人说,我兄长一行人刚离开龙德城八九里地时,从道路两旁突然杀出好几十人,虽然天黑看不清来者面孔,但这些人边冲杀口里边喊:

    “大鱼、富贵、寨子”什么的,冲上来就一顿乱砍,砍倒人之后在每个尸体身上都搜刮了财物,而后便拉着马车向南而去。”

    说完他突然也发现,幸存的族人说这些贼人冲杀时口里喊的是“大鱼、富贵、寨子”,这分明是流寇作乱时喊得黑话。

    六年前“清川之乱”时的画面忽然跃出脑海,当时不就是灾民们在道路两旁打劫商贾及富贵人家的财物,再跑入须弥山脉以东的伏牛山、牛首山、新旧龙潭等深山老林中去躲避官府围剿吗。

    与之前清川之乱相比较区别只不过是人数多寡而已。

    他们每次伏击之时总也是喊得类似的话语,难道又有流寇作乱?

    这个想法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他看看孙玉才,孙玉才也看看他,估计两人也是想到了一处。

    但王鹳马上说道:“孙大人,今年虽不是丰年,粮食总是有些收成,不至于发生民乱,况且这流寇也不会跑到城郊来抢劫。

    定是樗里骅假扮流寇所为,孙大人明察。”

    说罢这王鹳竟然抓住了孙玉才的双手,显然是他觉得樗里骅卑鄙无耻,杀完人后不敢承认,让他心生怒意,但却慌乱无助,生怕孙县令被樗里骅所蒙蔽。

    孙玉才缓缓撤出手来,对王鹳道:

    “王县丞,你这是关心则乱,但也是人之常情。方才说那些贼人往南而去,樗里骅军营在龙德以西,这南辕北辙也是疑点,不好直接猜忌武将,寒了戍边将士的心呐。”

    说完见王鹳又要起身,便压住王鹳的手又道:“方才你来我府时可看见门口站着两人?”

    王鹳来时匆匆忙忙,隐约记得当时县衙大门敞开,有很多衙役站在门前,初时他还以为是职夜衙役得知他来便在门口先行等候,但听孙玉才这么问,看来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

    王鹳便摇摇头,说道:“并未注意。”而后停声以待,想听孙玉才如何说。

    果然孙玉才站起身,走进内堂,不一会便拿出一封书信交给王鹳,道:“王县丞过目。”

    王鹳赶忙接过,打开信一看,恰是樗里骅状告王鹤强抢豪夺军粮的状子。

    他也并不惊奇,因为衙役也向他汇报过在城门口与樗里骅派来告状的兵士相遇之事,并且方才也对孙玉才说了此事。

    孙玉才道:“方才在我府衙门口的二人就是樗里骅派来告状令兄的兵丁。

    王县丞,令兄去樗里骅大营将百余名军士的粮草悉数取走,樗里骅可曾有抗争之意?”

    王鹳想起自己的衙役回来汇报时,说樗里骅非但并无抗争,而且王鹤怎么说樗里骅怎么答应,让这些衙役都生出了鄙夷之心。

    便对孙玉才答道:“据衙役回报,并无反抗。”

    孙玉才又道:“方才你说衙役曾向你回报,樗里骅派人要来我县衙告状,告状之人又与令兄在城门口相遇。

    如若樗里骅准备派兵击杀令兄,又何必多此一举,指使兵士来我县衙告状。”

    说罢,孙玉才站起身来,看向门外,口中说道:“王县丞,依照秦律,无故击杀贵族子弟,可是要诛三族的,樗里骅也是贵族,如果真是他所为,虽不至于诛灭三族,但身首异处是肯定的,我想他不会不懂这番道理,听你谈起此人做派,我是真的不信他有这个胆子。”

    其实,这样想的不仅仅是孙玉才,王鹳细细琢磨前因后果,也觉得像樗里骅这样胆小如鼠的贵族子弟,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胆魄去派兵诛杀王鹤,或者把樗里骅换做是他自己,最多也就是记恨王家,又怎敢去杀人,以性命相博。

    但他冥冥中又在心中笃定此事十有八九必是樗里骅干的,这让他内心充满了矛盾,但却苦于无证据。

    孙玉才也不可能仅听凭他一面之词就下令发兵攻打戍边兵士。

    他再次看了看孙玉才,这个他平日里不怎么看得上眼的县令,这个他随时都能够踢下去的摆设,不知为何此刻形象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这个老狐狸,王鹳心中暗骂。

    两人你言我语分析着事态,等待着出城勘察的县尉和衙役消息,不知不觉间,一夜已过。

    门外天色渐亮,再有半个时辰,太阳就上山了。

    这时,门外响起了阵阵脚步声。

    门外匆匆脚步而至,只见县尉张林领着众衙役走进了县衙,孙玉才和王鹳也连忙站起了身来。

    王鹳上前两步急声询问张林道:“张县尉,可查出贼人来历。”

    张林年过五旬,一副瘦瘦高高的清淡模样,与孙玉才、王鹳不同,他看起来就如同一位人畜无害的私塾先生样子。

    他平日里只是办理一些诉讼之类的案件,对争权夺利兴趣不大。

    近年来百姓屡有状告王家欺良霸女的事情,张林虽无能为力,但对王家诸人从心里也是觉得厌恶。

    见王鹳向自己询问,他也压住一贯的厌烦,拱手对孙玉才和王鹳说道:

    “县令大人、县丞大人,昨夜下官得令出城勘察王家受袭案,在城东八里外西源桥发现尸体一十六具,死者身上皆为刀伤,且大多数死者衣物、财物尽数被贼人拿走,贼人还用死者之血在桥栏上留下了血书。”

    说到这里张林一顿,看了看王鹳却不再言语。

    王鹳见张林看着自己,心中明白血书内容肯定是说王家的坏话,所以便只是叹了口气而未搭言。

    孙玉才“咳”了一声,对张林温言说道:“张县尉,写的何言,但说无妨。”

    张林点了点头,便不带感情的说道:

    “王家不仁,欺男霸女,誓灭王家,不死不休。”

    说完后也不看王鹳,便将拓印在白布上的血书从衙役手里接过,转身交给孙玉才。

    孙玉才一边侧目瞧了瞧在一旁盯着张林气到发抖的王鹳,一边打开血书看了看,便又对张林询问道:“张县尉,可否发现贼人踪迹。”

    张林不理王鹳目光,只是对着孙玉才摇摇头道:“我等发现尸体时现场并未发现贼人踪迹,但我等从龙德县城往东到事发地一路未发现人迹,说明贼人并未往西而去。

    到事发地后,我也差人分路寻找,但天降大雪,路上车辙之类的痕迹多被掩盖,无迹可寻。

    而且据幸存者言,贼人有四五十人之多,与我随行的衙役也只有四十多人,夜黑风高,怕走的远了再生事故,就没有令衙役探查太远。”

    张林话音刚落,便听“噗通”一声,那王鹳一屁股瘫便坐在了蒲团之上。

    张林看着王鹳的狼狈模样,不觉得可怜反而觉得可笑,几年来,每次张林查出王家所犯的霸田霸女之事,到头来总是这王鹳一纸命令将人犯提走,过几日又逍遥过市,弄得百姓不明真相,以为自己和王家沆瀣一气,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这个县尉做的当真是窝囊至极。

    所以看到此刻的王鹳,倒让他有了一丝痛快感。

    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这王鹤和王家一干人等哪个手上没有做过丧尽天良的恶事,单就这王鹤便在三年里亲手打死了佃农四人,家中的妾室纳了十多房,丫鬟更不知多少,这其中又有哪个不是王鹤仗着权势强抢豪夺来的。

    他害得多少家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在内心中,张林觉得这些人死有余辜,那些贼人倒是在替天行道。

    但作为县尉,自己当然不能表现出幸灾乐祸的样子,只好眼观鼻鼻观心的入起定来。

    那孙县令却不能向张林一样,他起身走到王鹳身旁,安慰王鹳道:

    “王县丞,逝者已矣,你且节哀,我这就点兵去追拿贼人。”

    说罢便安排衙役去龙德大营调兵。

    原州六县为防御绕关侵入的戎狄大军,每个城池平时均有常备军士三五千人上下。

    战前各地更卒陆续前来戍关,所以战时每座城池便会有军士一万至两万人不等。

    非战之时各地驻守兵士就由县府统领,此时孙玉才点卯调出军士一千人,兵分三路分别向南、东、西三路探查。

    由于王鹳强烈要求去樗里骅军营探查,所以孙玉才便和王鹳两人一同带领三百余兵士往西而去。

    张林领一路人马往南探查,东路人马则交于龙德大营千人江齐煜统领。

    众人点将出城之时,天色已经微亮,下了四日的雪终于停了下来。

    清晨的阳光照在白茫茫的雪域之上分外耀目。

    孙玉才和王鹳带着三百军士在上午日光的目送下一路向西而去。

    出城四五里路,孙玉才等人便看见远处一行人驾着车辆朝北而行,孙玉才连忙命令探马前去询问。

    不多时,探马便折返回报,说是樗里骅军中的役夫二十人奉命北返原州府,孙玉才看了王鹳一眼,便领兵迎上了民夫队伍。

    孙玉才走上前去定眼一看,发现这民夫队伍中还有十辆空车,便向民夫开口询问空车缘由。

    询问后得知,原来是昨夜王鹤将军中粮草悉数搬走,这车辆就没有了用途,所以王鹤走后,樗里骅便让梁青书通知他们,今日一早便让他们拉着空车返回原州。

    孙玉才听后狠狠瞪了王鹳一眼,而王鹳此刻却精神恍惚的看着这些民夫,并未注意到孙玉才。

    突然,王鹳向民夫问道:“昨夜樗里骅军营可发生过何事?”

    那些民夫只是些普通百姓,哪里见过什么大人物,听见骑在马上的一人向他们问话,便将目光集中到什长身上。

    那民夫什长立即向王鹳答道:“禀大人,樗里百将昨日下午扎营后,突然吩咐我等将粮草卸下车后搬到营前交给一些营外之人。

    后又得令,让我等于今日一早将空粮车一并带回原州府,并给我一份信件让我回到原州后交到介参议手中。”

    “昨夜樗里骅可否派兵出营?”王鹳又问道。

    “小人昨夜和弟兄们搬运粮草时,军士们都列队于营前,后来军士们便都回到营中,只是偶尔听到有军士哭声,至于何事小人们也不甚清楚。

    今日一早离开樗里骅军营时,军士们也都在......”

    那什长战战兢兢一口气将自己所知全部告诉了王鹳。

    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昨夜樗里骅前营确有数十名兵士曾经出营。

    这些民夫的住所与全军的粮草一同被安排在后营之后的山坳最深处,与前营相隔数百步之遥。

    昨夜当他们得知今日一早要返回原州,所以放松之下连日来行军的疲倦便令他们睡得颇熟,前营兵士回营时,连后营军士大多都不知晓,这二十民房夫又如何能知道此事。

    “你定是在撒谎,说,不从实交代,小心让你身首异处!”王鹳歇斯底里得喝道。

    那什长听马上这位大人语气不善,吓得连忙跪了下来,边磕头边道:

    “大人息怒,小人句句属实,还有,还有就是樗里百将临行前又给了小人几两碎银子,小人再无任何隐瞒啊,大人。”

    “混账东西,你也不睁开眼看看老子是谁,也敢对我欺瞒。”

    说罢王鹳举起马鞭抽向这什长,这民夫什长也不敢反抗,只是随着手起鞭落而发出不断惨叫,直到王鹳累的手都抬不起来方才作罢。

    孙玉才看到王鹳已经失去了理智,当然不能由他将这民夫打死,急忙下令让民夫们将这什长抬走。

    方才询问民夫,他已得知樗里骅已经一大早就拔营出发,前往玉霄关了,孙玉才心知这时再去追赶也追不上了。

    况且追上樗里骅又能如何,事已至此,看来樗里骅并未派兵出营,那么诛杀王鹤之事也定非樗里骅所为。

    而且民夫将载运粮草的车辆也都押回了原州府,那即使是樗里骅杀人夺回粮草又拿什么来运输。

    最主要的是,昨夜樗里骅派人来县衙告官,今日又得知樗里骅写信给介鸳,这分明是受了气的小孩子向大人告状的举动,这样的人又如何敢去劫杀贵族呢。

    所以追上樗里骅并无意义,但如果让王鹳这疯子再把樗里骅鞭打一通,那么介鸳怪罪下来,王鹳有赵家护着,自己可就惨了。

    孙玉才越想越觉得王鹳的猜测毫无根据,但自己又不能拂了王鹳的面子,便又好言劝慰了王鹳几句,继续向西搜寻而去。

    须弥山脉西麓,分布着大大小小数也数不清的小山,这些小山有的长满松树,有的只是被光露露的岩石覆盖,他们合在了一起就成为了隔绝神州与戎狄,贯通南北的天堑。

    五百多年来,无数代山民猎户在此山脉里繁衍生息。

    须弥山脉从北往南有木牢关、云母关、栖霞关、碧潭关、弥神关、武藏关、玉霄关七座险关矗立在山脉之上,扼守着山脉两端仅有的七条通道。

    樗里骅一行人此时便在玉霄关下的山路中行进,从昨日驻扎的牛首山到玉霄关只有区区四十余里路程,但这四十里却全部都是山路。

    连续下了四天的大雪早已将连绵的大山染白,从山顶到山脚到处是厚厚的积雪覆盖。

    队列的尾部,三人正热火朝天的聊着昨晚的故事。

    只听魏元琦气喘吁吁的说道:“那老贼还求我刀下留命,先说给我财物,后又说将他十几房的妾室都给我,哈哈,要是我答应了,这会我就不会和你们两个苦主一同爬这该死的山路了。”

    梁青书白了魏元琦一眼,道:“若是你这大黑脸答应了老贼,估计你连他十几房妾室还没见到,这会早就成了龙德城外一景了,唤做“雪中立竿”。”

    魏元琦微微思索,边道:“此话怎解?”

    梁青书故作高深,学者王鹤的样子,哆哆嗦嗦摸着自己的下巴,好像也有那三尺美髯一样,慢吞吞的道:

    “头被砍了,绑在雪中的竹竿上,可不就是雪中立竿吗。”

    “哈哈哈哈”,三人仰头开怀大笑。

    这时高云策却突然沉下了脸,对二人说道:“昨夜百将命我去龙德府告官,我当时觉得太过于窝囊,便对百将起了轻视之心,现在想来,原来是我太过愚笨,说来也是惭愧。”

    魏元琦、梁青书二人听罢也是低头沉吟,他二人昨夜何尝不是对樗里骅也起了异心。

    高云策见二人因自己沉默起来,便有些不好意思,便又开口对二人说道:

    “二位兄台,不必如此,想来百将大人原本也将你我算计在内,不然我等如果提前知晓百将大人计谋,或许有些事情就未必能够办的妥当了。”

    魏元琦、梁青书听高云策如此一说,也是钦佩樗里骅智计百出,能从这样一个死局中全身而退。

    梁青书又问魏元琦道:“魏兄,昨夜你领着前营弟兄去诛杀老贼,为何只带回这点粮食。”

    魏元琦回道:“昨夜百将大人让我领着军士们出营在龙德城东一座八孔桥旁暗地埋伏。

    又让我得手后留下血书混淆视听,并带着抢回来的粮草向南跑,直到跑到一片颇大的树林里。

    到树林后找一处隐蔽的地方将大部分粮草埋藏起来,并覆盖上泥土积雪,每人再携带部分粮草速速回营。

    当时听他这样吩咐,我还觉得这计划有些草率,那座桥还好理解,可能百将大人到过此处,但这南边的林子在何处,如果找不到怎么办,找到了又怎么回营,这些疑惑让我有些犹豫。

    但看百将大人对我说时颇为肯定,我又一心寻思着报仇,就不去想那么多了,便领命而去。

    后来你们猜怎么着?”

    说罢,他看着高云策、梁青书听得出神,便感觉自己好像樗里骅酒楼里说书的先生一样,顿时觉得好笑。

    高云策、梁青书听到他故弄玄虚的停下了话语,便都白了他一眼。

    魏元琦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我军兵士大多是龙德本地人,开始时我便发现往那八孔桥去时的路这些兵士里有很多人都颇为熟悉。

    到达八孔桥埋伏后我对兵士们说百将有令,诛杀王鹤众人时,这些军士们也都颇为兴奋,询问后得知王家在龙德县得罪祸害的人可真是不少,所以大家都对诛杀王鹤毫无怨言。

    而且王鹤在军前又抢夺我军军粮,让那些本来和王家没仇的人都摩拳擦掌,恨不能马上就冲杀出去。

    成功诛杀老贼后,我们按照百将大人的命令故意放了一个活口,又抢了一些死尸身上的财物,便带着粮草往南跑,结果果真发现了一片树林,便将粮草隐藏好。

    正准备原路返回时,兵士中有好几人告诉我,那片树林外有一条猎户留下的小路,平日打猎时他们经常走那条路,那路通往旧龙潭,并且沿着龙潭边便可回到牛首山大营。”

    说完,他看了看高云策和魏元琦又道:“你们说百将大人是不是个异人,可以掐指算卦,预知未来?”

    高云策听罢,也是在内心惊叹不止,他对二人说道:“百将大人和我们一样,也不是什么异人,但和我们不同的是百将大人善于洞察人心、利用人情。

    他心思缜密,每走一步棋子看似随意但事后想来确是早有准备。

    对于樗里百将,或许我们几个也只是看得着表象,却看不懂百将的心。说不定百将大人还做了我们几个不知道的安排。

    至于地理,怕是百将大人心中装的不仅仅是小小的龙德一县吧。”

    说罢,高云策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心中樗里骅的身形变得模糊起来。

    杀伐果断,性狠心毅,从始至终都在扮猪吃老虎,这哪里是一个在总制府做了五年文职的文员,分明是一个刚出世的修罗啊。

    “传令下去,原地休息。”

    樗里骅打了一个喷嚏,他看了看天色已到了中午,便下令让兵士们修整,生火造饭。

    樗里骅今日也觉得精神焕发,昨夜之事对他来讲无疑是一场赌博,赌赢了相安无事,赌输了便万事俱灭。

    对樗里骅来说,其实唯一让他起了杀念的动机,仅仅是王鹤对魏元琦说的一句:“你叫何名字?”

    他知道得罪了这些地方豪强的下场一定不会好,杀死魏元琦这样无权无势的人对他们来讲无异于踩死一只蚂蚁。

    自己的人,怎能让他受上一丝的委屈,又怎能让他处于危险之中呢。

    实际上,这是樗里骅第一次下令杀人,昨夜他的内心中也有一丝恐惧,但他却不能让旁人看出此点。

    自己身为主将,哪怕只是百人的主将,他也绝不允许有失败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昨夜他直到魏元琦归来后才敢卧于榻上。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所有人都觉得戎狄才是国家之祸,但樗里骅觉得,如果秦国今后亡国,像王家般的蛀虫才会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当然,自己这个百将或许根本就不该想这些,也轮不到自己去想。所以,樗里骅哑然失笑。

    柳郃端着做好的饭递给樗里骅,并对他笑道:“百将大人,弟兄们都说跟着您才能干大事,不然连饭也吃不上。”

    昨夜之事,今早便以传遍全军,毕竟只是百人的队伍,昨夜出营抢回粮草的兵士就占了全军的一半,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但人尽皆知的好处是大家对樗里骅都敬佩的五体投地。

    秦人好勇,平日的纠纷便多是用武力来解决的,樗里骅将欺负自己的贵族尽数屠戮,也非常对这些平时就是猎户的兵士胃口。

    而且他们此刻都以知晓,杀人之事嫁祸给了流寇,这就让他们几乎没有了后顾之忧,所以根本没人费劲的去想善后之事,只是本能的相信自己的主将。

    高云策三人私下里对所有军士都嘱咐了多次,此事关系到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万勿对外乱讲,最好是到了玉霄关后就将此事烂到肚子里面。

    对于此事樗里骅并不怎么担心,因为他觉得,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掉脑袋。

    樗里骅听柳郃说完之后笑了笑,便让柳郃找来高、魏、梁三人。

    几人一同商议起了到达玉霄关后的诸多事宜,商议完后便下令让众军士继续前进。

    樗里骅要求,全军务必于今夜前抵达玉霄关。

    樗里骅一行抵达玉霄关已是周历五八八年冬月八日夜,距离期限还余一天。

    在与玉霄关守军接洽并核对鹿符及相关文牒后,玉霄关守军便打开关门让樗里骅一行百人进得关城。

    樗里骅等人一进关城,便被眼前壮观景致所震撼,这哪里是一座城,分明是在山巅上开凿出来壁垒。

    从东侧进关之路虽然崎岖险峻,但与眼前出关之路相比,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坦途了,难怪戎狄五百多年间从未攻破过须弥七关。

    其实玉霄关也不是一座关隘,而是由五座关城组成,这五座关城分别扼守着关外到关内的四条通道,四条通道由西向东汇聚在玉霄关主关前变成一条大道。

    而且这五座关城错落分布,呈凹字型,最后面才是玉霄主城。

    主城的西北侧分布一座关隘,西南侧有三座小关城,它们分别矗立在玉霄山顶的四个相对于平坦的塬地。

    除主关外,其余四关与主关各有一条通道连接,这四条道路汇集在玉霄主关之前,可以说每一座小关城都是主关的门户。

    樗里骅来时,正值日落,站在主关关城上向西看去,须弥山脉峰峦叠嶂,林海雪原,眼前更是烟雾缥缈。

    下关的道路一直西去没入云雾之中,左右目所能及之处更是被云烟笼盖,只留下无数山头露在云雾之上,星星点点,由近及远,由大及小。

    落日的余晖将眼前的景色染成了金黄,更透着云雾穿过几缕光辉。

    玉霄关,这个同其余六关共同保卫神州金瓯不阙的雄关在金色的光芒照耀下熠熠生辉。

    樗里骅安排兵士在关门下生火造饭,因为关城确实不大,目所能及的地方早已被守关兵士占据,并无其余空地,看来杨和曾说玉霄关只是两个千人队在守关却属事实,原因是这里根本容不下更多的兵士。

    看得出来,这些守关兵士中的一部分平时居住生活均是在关城下挖出的坑道内,连去往其余四关的关门也是由地表向下穿山而过,站在关门口便可看到那条通道本来就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溶洞,只不过几百年里这溶洞地面被凿成宽阔的石阶罢了。

    关城上颇大的面积被一座两层城楼占据,城楼上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射击孔洞,城楼顶上竖着一面硕大的黑色玄武战旗,在山巅寒风中猎猎飘扬。

    樗里骅仔细观察发现,这城楼二层处,确实是方圆数百里的最高处了。

    “哒哒哒”

    这时,樗里骅听见远处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寻声望去,看见三人朝着自己走来。

    为首一人身披玄甲但未带头盔,满头脏乱的头发并未束起而是披在肩膀之上,这人面色如铜,身形魁梧,看起来像是长期未梳洗过得模样。

    樗里骅其实刚才来到玉霄关时就发现,守关的士兵们从衣服到面孔都是破破烂烂,脏脏兮兮,有些人更是骨瘦如柴,但他们眼神里面隐藏不住的均是凶悍、冷漠、麻木和疲倦,这时再看这来将更是如此。

    来将也看见矗立的樗里骅,见他面似玉,站如松,身披黑色大氅,正目光如炬看着自己。

    听到守兵来报,说是来了一队百人队,他起初并不在意,但守兵说是位大夫,倒是让他吃了一惊。

    自己作为玉霄关主将千人,是这近十多年来靠着斩杀戎狄的军功拼出来的,作为普通百姓,也获得了公士、上造、簪袅、不更平民四爵中的最高爵级不更,更是被国君册封二五百主,长期驻扎守卫玉霄关。

    看到樗里骅,他惊讶于这个贵族子弟倒有一丝气质让人印象深刻,但从内心里还是对樗里骅有些看轻。

    在他看来,这种年轻的贵族子弟无非就是在关城上熬到戎狄侵关后回去做官的,生死不能与共,还要好吃好喝伺候着,所以对樗里骅也并无好感,只是他对樗里骅为何只是名百将有些惊讶。

    现在也来不及多想,他向着樗里骅一拱手,大咧咧说道:

    “这位想必就是樗里大夫吧,在下玉霄关守将,不更,二五百主韩云,见过樗里大夫,还请恕在下甲胄在身,不能行礼。”

    樗里骅微微一笑,他哪里听不出韩云话语中的轻蔑,更明白这位平民贵族心中的不屑,毕竟这位韩千将和其他地方军武中人一样,很少能有从内心看得起这些世袭贵族的。

    平日里的礼数不过是数百年来留下的礼制规定,聪明人不会把这样的虚礼当回事。

    樗里骅对着韩云深深一揖倒地,道:“韩千将多礼了,此番戍边玉霄关,我为百将,受韩千将统制,还劳千将大人安排驻地。”

    韩云闻言略有些吃惊,这大夫倒是姿态放的很低,以前来玉霄关戍边的贵族子弟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大多是任五百主,来玉霄关后虽然不会干涉自己守关军务,但都傲慢无礼,只知吃喝玩乐,更有甚者还有将家中小妾,乐班琴师带来的,让他不胜其烦。

    但这樗里骅所言所行,让他第一次对这位贵族子弟有了一丝的好感。

    韩云便道:“即如此,便请樗里百将进楼详谈。”说罢便转身向城楼方向走去。

    樗里骅见这千将说话干脆,行事利落,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将领,看到韩云,又让他想起了杨和。

    看来与军伍中人相交,确实是比文官权贵要简单直率,不需动脑筋想那么多弯弯绕。

    樗里骅边想边跟在韩云身后 进了关楼。

    关楼一楼东侧辟出来一间单独的屋子,这是主将平日公干的地点,也是一关军要商议大事的议事厅。

    此间面积不大,即不影响城楼军事用途,也能居于中枢观察到全局,指挥全军。

    二人进屋之后,韩云大喇喇席地而坐,樗里骅则站在宾位不动,韩云看到后便让樗里骅落座。

    其余兵士见二人坐下,只留下两人立在门口,其他的兵士也都出去各忙各的了。

    韩云对樗里骅道:“樗里百将,今日天色渐晚,我先安排百将等人安歇,明日我便命人为樗里百将在主关安排守位。

    按照以往规律,戎狄极有可能将在一年后大举叩关,但我玉霄关地势险要,前有木獬、金牛、土蝠、水貐四关从北向南列于玉霄关前,互为犄角。

    百将居于玉霄关应当无碍,五百年来只有木獬关因为关外地势稍微平坦,被攻破过数次外,其余三关很少被击破,玉霄关更是从未失守。

    樗里百将放心就是了,待击退此次戎狄叩关后,我便会将击杀的戎狄首级分一些给百将。”

    樗里骅向着韩云微微一笑,道:“樗里先谢过千将大人,樗里有一请求,不知千将可否答应。”

    韩云闻言心里有些起了愠意,心想我都说的如此清楚了,这樗里骅还有何要求可提,虽然他是贵族,但也不能太过放肆了。

    樗里骅仿佛看出了韩云的想法,站起身来正色说道:

    “千将,依周例,贵族戍边必须亲临一线,畏敌不前者斩之。

    按照我秦国律法也是如此,樗里不才,恳请千将大人派我守卫前四关。

    家父十九年前于萧关城下战亡,樗里曾立誓为父报仇。

    千将大人,关破则樗里血干,城亡则樗里身死,贵族的血液终究是要洒在关山之上的,万无委身平民之后,苟且乞活的道理。”

    樗里骅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想法后,定定的看着韩云。

    韩云听樗里骅说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年头还有不怕死的贵族,真是闻所未闻,便吃惊的下意识道:“你说守哪里?”

    本来,他只是想向樗里骅核实刚才所说的话语。

    但樗里骅听后,却铿锵有力的说道:“木獬关!”

    高云策、魏元琦、梁青书三人和自己的兵士们聚在关门下,围在一起吃罢饭后一同站在关城边上看着前方延绵的群山。

    梁青书向身旁二人说道:“不知道我们会被安排到哪里守关,看此地势,戎狄要想攻破此关没有万人是万万做不到的,此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看了半天,也没发现关城弱点,守在此处定然无碍。”

    高云策也微微点头,指着远方四个关口说道:

    “哪里能让戎狄到此关下。

    前四关才争夺的重点,玉霄关从未被攻破,也是因为有前四关守护,四关前道路狭窄,戎狄人数再多也只能同时铺开十数人,作战面狭窄所以易守难攻。

    纵然是有一关被破,来到玉霄主关下的敌寇人数也不会过多,所以不足为惧。

    但如果前四关均破,虽然玉霄关地形更为险峻,但关下地势较前四关宽广的多,戎狄作战面将更广,我军守卫之处也随之增加。

    关城狭小,守兵人数不会多过二千人,若是戎狄不畏死伤强攻关城...”

    说道这里高云策便不再言语。

    梁魏二人当然明白高云策所想,若是玉霄关破,往小说戎狄将第一次从秦国南部侵入,萧关后背将暴露在戎狄的面前,以往戎狄绕过萧关进入内地,内地诸城只需调兵堵在戎狄前进的方向层层据守即可,但要是戎狄从南面入寇则四面八方均可成为攻击点,防御兵力必然分散,所以能不能守住萧关将会两说。

    而且后方军力空虚,戎狄劫掠人口、钱帛也无后顾之忧,不必忌惮萧关守军截杀,从玉霄关退出即可。

    往大说戎狄占据玉霄关后,就有了一个可攻可守的据点,那时天下抗戎就不会是十年一次了。

    再往坏处想,姚君之前的神州浩劫或许就会重现。

    当然,玉霄关五百年从未被攻破,他们的内心里也十分笃定以后依旧不会。

    正在言谈间, 只见樗里骅走了过来,对三人说了一句听完后目瞪口呆的话:“走罢,去木獬关。”

    樗里骅等人在日落前便抵达了玉霄关,在关城耽搁了不到一个时辰。

    从玉霄关到木獬关倒是不远,但也走了半个时辰,主要是目距虽近,但走起来先下山再上山花费了一些时辰。

    到达木獬关时便能看到太阳已完全下山,只留下一点余晖,天空显得有些阴暗。

    到达獬木关后,韩云的传令兵士便唤守城士兵打开关门,众人随即走了进去。

    一进木獬关,众人便都捂住了鼻子,更有甚者差点就呕吐起来。

    木獬关比玉霄关小了四倍不止,样式完全就是一个微缩版的玉霄关。

    面向西方的关城高五丈,宽不过十丈,关城上方有一座两层木制关楼。

    关内南北距离稍宽,纵深大约有二十丈,南北两侧是万丈深渊,北侧倚着悬崖边建着几间石屋,可以看得出一半是住人,一半是储备兵器粮草所用。

    关内的地上污水横流,味道冲鼻,让人目不敢视,鼻不敢嗅,行进间众人也只能垫着脚。

    那传令兵士不敢再往里走,只是站在门口喝道:“木獬关守将何在?速来听令。”

    说罢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口鼻。

    一声令下,关内屋里稀稀拉拉走出来二十余人,这些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比玉霄关守军更是不如,他们身上也散发出阵阵恶臭。

    不多时,其中一人慢吞吞走上前来,对传令兵说道:

    “老子正在睡觉,你这厮吵什么吵,再要聒噪老子把你扔下山去和戎人娘们作伴去。”

    说罢只听关内的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传令兵士被羞辱一番,却也不恼,只是又大声道:

    “安旭之百将听令,韩千将有令,命你速点木獬关兵士回防玉霄关,此地防卫交于樗里骅百将。

    得令后速速执行不得有误。”

    说罢他看了看那人,眼神里有一丝愧疚之色,他又低头轻声对那叫安旭之的百将说道:

    “百将大人,你们可以回家了。”

    “回家?

    哪里是家?

    我的兄弟们都在这里,这里就是家。

    王民,你回去吧,告诉千将大人,就说木獬军百人,于周历五八四年换防至此,四年来经历战事一十八次,获西戎首级六百一十三颗,斩杀掉落悬崖无法获得首级者不计其数,木獬军全军一百零八人于周历五八八年腊月初八全军尽殁。”

    说罢又慢吞吞走了回去,与之一起的兵士们也跟着进了屋子。

    这叫王民的传令兵士眼见安旭之等人进去,便带着哭腔喊道:“安百将,非是千将大人不发援军,而是,而是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安百将,我知道你舍不得死去的兄弟们,可你想过还有活着的兄弟们呐,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为兄弟们想想呐。”

    说罢,竟然真的哭泣起来。

    “王民,去吧,我不怪你,你也知道的,我们离开了木獬关又怎能如何,死在他们手里倒不如和兄弟们死在一起的好。”

    说完后任凭王民如何哭诉,呼喊,关内的屋里再也没有传出只言片语。

    高云策、梁青书、魏元琦等人看到这番情景,便有些摸不清头脑。

    这打仗死人虽说残酷,但也是必然的事情,当兵戍边的人都早有觉悟,这木獬关的守军是什么毛病,看起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但他们对一同守关的同袍倒是有一份真情谊,听之也令人感动。

    此时此刻的情景正应了大秦的军曲《无衣》所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一边看着这场交谈后一边陷入了沉思的樗里骅这时走上前去,他拉起王民对他说道:

    “这位兵士,你且回去复命,就说我已与安百将办理好交接,这就驻防木獬关了,安百将那里,容我再与他开导便是。”

    王民感激的看了看樗里骅,单膝跪地拱手道:

    “多谢樗里百将,安百将和弟兄们受了那么多苦,烦劳樗里百将多多照顾,王民给您磕头了。”

    说罢啪啪啪磕了三个响头。

    樗里骅看到王民要对自己磕头,便侧让一步,将王民前方让给了木獬关内。

    王民磕罢头,便急匆匆回玉宵关复命。

    这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樗里骅低头沉吟片刻,对柳郃说道:

    “今夜先不进关了,就在关外休息。

    你命人到关前生火造饭,做一些米汤流食,加些肉糜。”

    柳郃看看樗里骅,又看看漆黑的关内,大声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