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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军打仗时生火造饭对于秦国军队来说是寻常训练时候重要的科目,纵使百人队并没有专门的伙头兵也不碍事。

    几乎每个兵士都会做一些简单饭食,这样军队才能在任何环境中保持战斗力,减少因喝生水,吃生食造成的一些疾病损害。

    柳郃听完樗里骅生火造饭的命令后,立刻点了二十余名军士架起大锅烧上了开水。

    待水开后,就下了一些小米熬制起来。

    因为方才已经接管了木獬关,那原来的百将虽然不走,但也没有阻挠樗里军的换防,所以通往玉霄关这边的关门此时正由樗里骅军控制,而且并未关闭。

    此时正值腊月,凌冽的北风将小米熬制米汤的香味源源不断地吹进了木獬关内。

    片刻钟后,只听“吱嘎”一声,正在关门外的寒风中蜷缩着依偎在一个一个火堆旁取暖的樗里骅百人队军士们不约而同抬起头,向声音的来源-木獬关内看去,只见从关内的营房木门中走出来一个人,此人正是方才王民嘴上唤的安百将。

    这百将也不说话,循着米香径直往关门外樗里骅这边走了过来。

    在他身后,零零落落的跟着那些守关的士兵从屋里走了出来往关门外走来。

    二三十步的距离对于樗里骅这边的军士而言,往返也就数息之间,但对木獬关的这些士兵来说,确是如此漫长。

    至少在樗里骅军士眼中就是如此。

    他们在那名安百将的带领下,慢慢的走到大锅旁,直愣愣看着锅中的小米随着沸水上下翻滚,而他的兵士们也和自己的主将一样,围在大锅边默默的看着,看着。

    樗里骅等人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些“乞丐”兵也都默不作声,但众人心中所想,莫不是在问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獬木关守军如此凄惨。

    由彼推己,不禁也都有些感同身受,看着看着,竟然在一些兵士脸上显露出同情继而哀伤的表情。

    樗里骅走近了安旭之众人,站在安旭之的旁边,扭头对身后的柳郃说道,“给兄弟们乘饭。”

    柳郃道了一声“喏”后便和兵士们一起乘起粥来。

    第一碗自然是递给了安旭之,安旭之下意识接过粥,怔怔的看着,突然一仰脖便喝了下去,好像根本不怕烫的样子。

    喝过后又将空碗递给柳郃,柳郃看了一眼樗里骅,见到樗里骅点点头后,又乘了一碗递给了安旭之,安旭之接过后又狼吞虎咽,吃了个一干二净。与他随行的军士们和自己的主将一样,一碗接着一碗的吃起粥来。

    不多时,锅里的粥便被吃了个精光。

    安旭之向樗里骅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獬木关石屋内,他的兵士也跟着主将而去了。

    等到关内又归于宁静,高云策、梁青书和魏元琦轻轻走到樗里骅身边,樗里骅也不回头,轻轻道:“是不是想知道原委?”

    高云策轻声道:“百将大人可是知道内情?”

    樗里骅转头看了看高云策,稍想了一会,又扭头看向漆黑的獬木关内,轻声问道:

    “高兄,如果戎人兵力多我十倍侵关,纵是天险也岌岌可危,这时候高兄如果是守将,将会如何处置?”

    “坚守待援!”高云策不假思索道。

    “若援兵始终不来,守军伤亡惨重如何?”

    “死战即是!”高云策答道。

    “若有人从内打开关门,放戎人进关又如何?”

    “这,谁这么大胆。”

    高云策等人听后顿时一惊,不明白何人如此大胆竟然敢打开关门,向戎人献关。

    但他也同时明白,天险之所以称为天险,就是凭借着万夫莫敌的条件来守关,若果这个条件丧失,对军心的打击将远远大于形势本身。

    “千人攻击关隘,死伤百人,关内守军虽然也有伤亡,但也不至于就一定守不住,但当堡垒从内部打开,对于守军无外乎两种选择,其一是投降,其二是尽殁。

    安旭之百将选择了后者,硬是生生守住木獬关,但也战死了近七成兵士。”

    樗里骅依旧看着漆黑的关内,静静的说道。

    “韩千人只对我说了这些,并没有告诉我是谁从内打开关门,也没有告诉我为何他没有发援兵去相救。高兄,你能否猜出原委?”

    高云策听樗里骅问自己,低头沉吟片刻后对樗里骅说道“樗里兄,我猜不到,但你肯定猜到了对不对?”

    樗里骅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面对着三人,缓缓说道:

    “三位兄台,若是龙德城的那些人知道了王鹤是被你我所杀,下次戎人侵关时,安旭之百将所遇之事会否发生在你我身上?

    今夜之事,三位兄台也都看到了,回去吧,不必与我一起委身于险境之中。”

    高云策三人相顾而视,一同向樗里骅一揖到地,高云策斩钉截铁道:“自出了龙德城,我三人便立誓与百将大人共进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魏元琦也向樗里骅郑重说道:

    “自今日起,我的命便交给了百将大人。

    龙德之事,我也想的明白,百将大人原也不必杀人,身犯险地。

    定是有为我等着想的缘故,元琦虽然愚钝,但能感觉的到。

    所以百将大人再勿出言激发我等离开。”

    梁青书听完高云策、魏元琦说完也是浑身激昂,不发一言朝着自己心口指了一指,随后定定的看着樗里骅。

    樗里骅见三人不愿离去,微笑着与三人拥抱在了一起,口中喃喃的道: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木獬关守军中的一人睡眼惺忪的走出屋门。

    他突然发现关内整洁了许多,抬眼一看,满目都是樗里骅的兵士们在清扫关内垃圾和满地的秽 物的热闹场面,可以看到每个人身上和头发里都冒出了热气。

    正当他发怔时,一名兵士走来,对他说:

    “这位兄弟,如要如厕去那边。”

    他顺着手指所指之处看去,发现一座简易的茅厕搭建在南侧的一角之处。

    他点了点头,慢慢的走向茅厕,又发现另一些军士伐来了木头正准备搭建一个面积颇大的营房,因为可以看到营房的地基已经刨出,三三两两的兵士在用石板铺设地基边墙。

    这座营房要是建好,正好正对着自己所住的石屋。

    他匆匆办完了事,跑回了石屋之内,不一会时间,安旭之和自己二十余名弟兄们走出了石屋,站在关院内看着樗里骅的军士们劳作。

    不久,一名樗里骅军士走到安旭之面前,对安旭之抱拳道:

    “安百将,樗里百将请兄弟们到关门处用早饭。”

    安旭之也不答话,便向关门走去。

    樗里骅看着身边正狼吞虎咽的安旭之,他第一次近距离的看清这名百将面容。

    虽然和他的军士一样衣着褴褛,浑身也没有干净的地方,但他面圆脸阔,膀大腰圆,一看就是名能够冲关陷阵的猛士,再看他脸上、手上到处都是刀枪棍棒留下的道道伤疤,最能表明他作为一名战士的身份。

    樗里骅向安旭之说道:“我叫樗里骅,世袭大夫,百将,领命来木獬关戍关,戍期三年,安百将戍边镇关辛苦了。”

    安旭之不言语,依旧无声的吃着自己碗里的饭食。

    “安百将,樗里知道关内存粮不多,我已命人去搬来粮草可供弟兄们一年食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封信递给了安旭之。

    “安百将,韩千人已经同意让你与我一同戍守木獬关。”

    安旭之听闻此话,一把将信打开,默默的看了看又低下了头。

    樗里骅与安旭之离的近,虽然安旭之有意避免樗里骅看到,但樗里骅还是看到了,安旭之此时眼里有些通红。

    樗里骅对安旭之道:“安旭之百将,我樗里骅发誓,会为獬木关阵亡兄弟们报仇的。”

    说罢,樗里骅顿了一顿,把手搭在安旭之的肩膀上,又用仅仅安旭之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

    “不论是戎人还是秦人,我都会为你们报仇的。”

    说完此话,他发现安旭之肩膀开始急剧颤抖,只见安旭之抬起了头,第一次与樗里骅目光相对。

    樗里骅看得出,安旭之浑浊的目光中生出了一丝希望。

    安旭之看着樗里骅,犹豫了片刻,慢慢道:“你也是贵族。”

    樗里骅微笑着慢慢放开搭在安旭之肩膀上的手,对安旭之说道:

    “贵族,本该是领着大家冲锋陷阵的英雄,本该是和平之时遵守礼制的道德楷模,本该是朝堂上心忧天下的栋梁。

    姚君设贵族爵制,本意也是如此,可现在,呵呵呵呵。”樗里骅说到这里,竟然轻声笑了起来。

    欺霸乡里、祸害朝堂、争权夺利变成了这些贵族们平日的做派,前日王家对樗里骅所作所为和木獬关发生的事情,让樗里骅对这些个贵族豪强已从内心深处厌恶至极。

    想到这些,樗里骅气极反笑,又用只有安旭之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说道:

    “樗里是贵族,但也会杀贵族,你想报仇便跟着我,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说完,樗里骅站起身来,说了一句:“吃完饭把你的兵士名册给我”便转身走进了关内。

    安旭之听完樗里骅所说,蹲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很久,他猛的把饭塞进了嘴里,用袖子抹了抹嘴,朝着樗里骅的方向走了过去。

    樗里骅坐在北侧石屋内,边看着满屋子的灵牌边沉心思索,他的旁边站着高云策、魏元琦和梁青书,与他相对而坐的安旭之此刻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趴在桌上不停的哭泣,怕屋外的兵士们听见,只能咬着衣袖尽可能的发出很小的声音。

    高云策、梁青书、魏元琦三人也是红着眼眶,看着安旭之,不知道如何去安慰眼前这个汉子。

    只听安旭之道:“让樗里大人和几位兄弟见笑了,我原本是原州盘河人士,周历五七八年刚满十八岁时戍边于萧关,戎狄侵关时斩杀三名戎人,战后获封公士,受命领什长职在木牢关韩百人下任职。”

    梁青书问道:“是韩云千将?”

    “对,是他。”

    安旭之看了看梁青书又继续说道:“周历五八一年我和当时还是百将的韩大人一同在木牢关,直到五八四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安旭之说到这里顿了顿声,好像在梳理着思绪一样,众人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的等待。

    过了一会,安旭之叹了口气道:

    “那年三月间木牢关外的戎人不知道何因,突然在某天来了近百人,这百人看着也不像是兵士,倒像是一些平民,因为其中有很多老幼妇孺在内。他们来到关下,也不攻打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像是头目的一个人站在人群前面观察着我们。

    那天正好是我和十名兄弟在关上值守,看到这个情况就赶快向韩百将报告,韩大人来看后也是莫名奇妙,又派人将情况报给了木牢关千将文兆源。”说到这里,众人只见安旭之又不做声,只是他手里的拳头却紧紧的攥在了一起。

    片刻之后,才见安旭之又说:“韩大人将情况报给了文兆源后,他便带着人来到关门,看着关下的人就命兵士向戎狄之人射箭击杀,我等只能依令照办。关下之人看见我们放箭便大哭起来,这时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戎狄之人中竟然跑出来一个秦人。”

    “你怎知他们是秦人?”樗里骅打断安旭之的话问道。

    安旭之也不怪人打断自己话语,忙解释道:“因为他说我秦国的话,让我们不要放箭,并请守将出来答话,而且有一个人扔上来一块令牌。”

    “令牌?”大家齐声发问。

    “对,是令牌,因为随后文兆源拿到令牌后,说了三个字。”安旭之看了看众人后,一字一语慢声道:“黑冰台!”

    听到这三个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因为数百年来黑冰台过于神秘,那些铁鹰剑士也大多时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木牢关城下为何会出现铁鹰剑士大家却不得而知,只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安旭之。

    安旭之也不去调大家胃口,忙说道:“当时我正站在文兆源身旁,所以他说的话只有我和韩百将听到。但他沉吟片刻之后,还是下令射箭击杀关下之人。

    韩百将觉得有些不妥,劝说文兆源将那几名铁鹰剑士放进关调查后再从长计议,哪知那文兆源却只说肯定是戎人的细作,杀之即可,无需多言。

    随后,我和韩百将亲眼看着关下还在等待关上回话的人猝不及防下被突然射来的箭所击杀,可怜他们连跑的时间都没有。

    射杀完后,我们便出关去砍首级。

    我和韩百将特意找到那名扔出令牌之人的尸首,那人虽然皮肤有些发白,但比其他戎人还是有些颜色,更像是我们秦人一样,特别是面孔与我们秦人无异,他浑身上下虽然有好几处箭伤,但致命的确是脖子上的几个齿痕,他是被戎人咬死的!

    我二人感到事情蹊跷,便在那人身上摸到一封信,当时怕被别人发现,便由韩百将藏在身上。

    回到关内我们两个借故找到一个无人处拆开信件,打开一看才发现原来那死者真是铁鹰剑士,名叫江卫哲,是两年前派往戎国的探子。

    信中所讲,这江卫哲在出了萧关之后,便一直在戎国周边山林中活动,暗中观察山中戎人动静,在机缘巧合之下,他结识了一些戎国山民。

    出人意料的是,这些人发现江卫哲等人后并未与之发生冲突,至于原因信上也没有写。只说是与戎人朝夕相处近两年,取得山民信任后,江卫哲从戎人口里得知了一个大秘密,他赶紧动员山民随他返回秦国回报,并承诺会保证他们的安全。

    信中所言事关重大,他也怕自己回来禀报无人相信,就想带着一些戎人来作证,而戎人之语也被这江卫哲学会了一些。历经千难万险,他们一行人才赶到木牢关,本来紧绷的精神有了一丝松懈,却没成想守关军士竟然乘自己不备突施冷箭。

    虽然信中未提及那秘密的内容,但我和韩百将都觉得此信事关重大,只好将信报给文兆源,因为当时我们觉得他是从西京派来的贵族,又是木牢关守将,此等重要之信报给他理当不会有误。

    万万没想到的是,文兆源看过信后竟然将信撕毁,又让我两人不得告与第四人知晓,并承诺给我两人高官厚禄。”

    听到这里,樗里骅四人面面相觑,如此重大的消息,是铁鹰剑士凭着生命和意志从戎人那里取得的,尽然被小小的一关守将凭空抹杀掉。

    他们仿佛在眼前浮现出那叫江卫哲的汉子临死时是有多么难以置信,又是多么愤怒、绝望。

    被信任自己的戎人咬死,这又是多么屈辱的一件事情。他没有反抗,他的内心已死,死在祖国的关隘下。

    只听安旭之继续诉说道:“文兆源得了这百余首级后,被国君赏爵一级,我和韩百将也各升一级。我和韩千人便换防到这玉霄关。

    文兆源也在一年后回到了西京,任了公大夫,在兵部任侍郎一职。我和韩千人原以为这事情到此为止,虽然从内心来讲有些对不住那江鹰卫,但以我们的地位根本就无能为力。

    直到一年前,西京黑冰台派人来玉霄关找韩千人以及四关百将谈话,调查近年来各关隘是否有铁鹰卫士讯息,正当黑冰台的人来到玉霄关的前一日,我和韩千将收到了文兆源的来信,嘱咐我们不要说出木牢关之事,并说已经将我和韩千人的家小送到西京享福去了。”

    说到这里,安旭之眼眶不禁再次红了起来,稍微调整几下呼吸,说道:

    “我和韩千人知道这分明是文兆源以我等家人为质,怕我们将事情吐露出去。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能怎么办,所以面对黑冰台来使的询问,我两人只能按照文兆源要求回答。

    没想到这文兆源心狠手辣,他想要借刀杀我灭口,三个月前,戎人来了千人侵关,开始他们只是试探性的攻城,我便派人去韩千将那里调援兵,但左等右等也不见援兵到来。

    我想可能是其余三关或许也有戎人攻城,直到城头的兵士死伤了二十多人,我便着了急又几次派人去韩千人那里,没想到最后只来了十多名援兵。

    当时我也没有多想,只是一心一意的守在关上,只想等到战后再去找韩千人理论。

    可没想到的是那十多名援兵突然打开了关门,随后跑回了玉霄关。近千的戎兵往关内涌来,我的兄弟们呐,啊,兄弟们呐。”

    说到这里,安旭之竟然大声嚎啕起来。

    樗里骅四人看着面前的这个汉子嚎啕大哭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但真正让四人吃惊的是那个叫文兆源的侍郎竟然胆大包天到将自己的利益至于国事之上,那位叫江卫哲的铁鹰卫士在这些贵族的私利殃及下死的不明不白。

    而樗里骅也在不断思索,安旭之所说的事背后涉及的隐秘过于重大,他凭着直觉感到此事决不简单。

    一个又一个问题困扰着自己,他觉得如果搞不明白这件事情,或许不仅自己和高云策几人将会处于危机之中,秦国也将面临大祸。

    一个小小的守关千人随手一撕将改变大秦无数人的命运。

    他叹息一声,向已经由嚎啕大哭转为低声抽泣的安旭之问道:“安百将,戎人破关后你等百人是如何御敌的?为何木獬关又失而复得?”

    安旭之抬头回道:“戎人冲进来后,兄弟们瞬间被砍倒了数人,我本来也想着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绝望中突然发现戎人人数太多,进关时又争先恐后。

    也是天不绝我,当时正值八月末,那几天一直在下雨,攻城的戎人脚下泥泞湿滑,一窝蜂往关内冲的戎人中有人倒地不及爬起,后面跟上来的戎人和前面倒地的戎人竟然拥挤在狭小的关门里不得动弹,真正冲进来的戎人却只有二十多人。

    我便让关楼上的弓箭手不断向卡在城门中的戎人射箭,自己领着剩余的兄弟们与进到关内的戎人死战。

    眼看着自己身边的兄弟越来越少,关门中却不断有戎人挤出来和我们相斗。当时便只想着再杀一个垫背,然后力竭而亡便是了。

    但这时我看到院内还有一些守城的火油,大喜之下让几名兄弟将火油抬上关楼,洒到关门人群中,但火油撒到人群中又如何能一下子点着,更别说还下着雨。

    关楼上试了好几次,扔下去的火折子多数在半空中就已经熄灭,就是扔到人群中也被那些戎人用手扑灭。

    随后,就有兄弟将火油倒在自己身上,点着火后,从关楼跳了下去,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说完,安旭之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屋边,仿佛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他累了,也哭了。

    那场战事过后,他从没有哭过,今天他彻底的释放了。

    这些压在心头的往事,那些一同战斗的兄弟们,那一张张获胜后的笑脸、那一个个点燃自己跳下关楼喊着娘亲的兵士,甚至是那些关门中被烧得哇哇大哭的戎人,当关门再次被关闭,当玉霄关终于发来了援兵,当韩千人站在他面前抱着他,当自己再也支撑不住晕倒过去。

    在自己每天的梦里,发生着百余名兄弟在自己的带领下与獬木关原来的守将进行着交接;每次与戎人发生冲突时大家同仇敌忾一同御敌,战后一同掩埋着战死的兄弟,迎来补充进来的新人;新人来后,安旭之也在带头捉弄着他们,兄弟们也跟着自己捉弄着他们;一场战后,新人变成了旧人,兄弟们又携手御敌,直到梦的最后,兄弟们喊着妈妈一同在烈火中赴死。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站在木獬关楼之上,樗里骅西望延绵的大山一动不动,夜晚的寒风不断的吹在他的身上,带动樗里骅的纶巾与黑氅啪啪作响,可是站在风里的人却仿佛不怕这刺骨凛冽。

    真的不怕么?

    不,而是此刻的樗里骅心里却觉得更寒。

    他听完安旭之的诉说后便默不作声,一个人独自来到这木獬关楼站了整整一天。

    他不断的思索,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没有原因没有过程没有结尾,就这样被漩涡扯了进来,让他在这漩涡中开始了挣扎。

    贵族,布衣,公侯,王室,秦人,戎狄,黑冰台,还有那些聚集朝堂,翻云覆雨的大贵族以及豪门家族......他想了很多很多。

    凭樗里骅的才智,他当然明白木獬关里发生过得事情只不过是这些权力团体一次又一次碰撞的小漩涡,看似偶尔发生的个体事件,组成了这些权力碰撞中的必然,自己不过是误打误撞踏进了这些漩涡里最小的一个而已。

    他又怎能不知道,这是注定了的事情,是作为贵族集团中的一员,总要面对的事情,不论自己愿不愿意。

    他又想起了介鸳,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成长起来的点点滴滴,想起了自己父亲垂死时看着他的笑容,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杀人这么难的事不也在前些日子干过了吗。

    抬头望着越发清晰的明月,樗里骅低声吟道:“须弥山巅雪似沙,木獬关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木獬关之前发生的事情虽然惨烈,但到底还是五百多年里的常态。

    戎狄虽然大体都是每隔十年左右才会大规模的与秦国开战,但十年间里也不全是相安无事的。

    战争往来从来都是血肉碰撞,不死不休,双方总会在战后抓到一些俘虏,加之那些误打误撞跑到秦国的戎狄之人被戍边军士偶尔也会抓住几个,这就有了一些简单的交流。

    戎狄之所神州之人不能去,因为除了戎狄的野蛮外,还有神秘的病变和凶悍的不明物种袭击。

    虽然五百多年相互征伐,但真正的交流确是寥寥无几,甚至五百多年里,秦国就从未主动出击过哪怕一次。

    对戎狄的了解,多半来源于俘虏们的口供和黑冰台的探查。这些基本情报并非是秘密,樗里骅在总制府的五年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

    戎狄自称夏国,也是有组织性的,戎人往往是依部落而居,这些部落或大或小,人口或多或少,他们逐水草,牧牛羊,那些让神州之人闻之色变的病变之地对他们来讲仿佛没有太多的影响,戎与狄只不过是南北别称罢了,事实上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谁也不知道戎狄的最高头领是谁,戎狄人数是多是寡。那些俘虏过来的戎狄之人面对问询、拷打所得到只言片语言中讲道:

    “每隔戎狄侵关后一年开始,各个部落便陆续从战后的幸存男人中选拔新头目,替代原来战死的头目。然后部落之间互相比武,直到侵关前两年经过层层选拔,在萧关以西三百里的龙城推选出大头目。

    大头目选出后便从龙城出发再西行二百里入王庭受封,受封后回来便称单于,单于名称前加部落名。

    单于便可以领着侵关前集合的戎狄部落战士开始了攻克神州壁垒的战争,单于每任十年,若是战后未死则可入龙城任职,但单于绝不是戎狄最高的领导者,但至于是谁却无人知晓。”

    樗里骅冥冥中觉得,那名叫江卫哲的铁鹰剑士或许得到了一些重大线索,不然也不会自秦开国以来首次策反戎人投关而来,但这些疑问可能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只留下自己内心隐隐的不安。

    寒风似乎刮的更大了一些,关外漆黑一片,樗里骅对着双手呼了一口气,总算是第一次动了起来。他的身下是一座护佑玉霄主关的险隘,他的身后还有百十名弟兄。

    ……

    三个月后。关外的一处山林间传来“咕咕,咕咕”的鸟叫声。

    虽然已到了初春,但是磅礴的须弥山脉几座主峰上还是覆盖了皑皑的白雪,须弥山脉西侧因为气候低于东面,所以更多的树林是由云杉、油松、樟子松构成,这些针叶林笔直的躯干直冲云霄,虽然树下没有什么杂草,但还是有着厚厚枯枝细叶及密密麻麻的松塔。

    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过,惊得几只觅食的松鼠赶忙爬上了大树。

    “百将大人,此地无碍。”樗里骅看着身旁的柳郃点了点头。这是樗里骅来到獬木关三个多月来第一次出关外勘察,这也是关城守将的职责所在,但樗里骅是个读书人,自己的部下在他出关前苦苦劝说良久,但樗里骅还是坚持前往,因为他想亲眼看一看域外之地。

    他的前方早有斥候探路,刚才发出的两声布谷鸟叫就是斥候发回来的。

    斥候又称夜不收,乃是秦国军队常备的侦查部队,单兵军士素质与经验均颇为丰富,往往由常备的戍卒担任,更卒中便很少有人能符合斥候要求的。

    这次樗里骅出关勘察就带了二十人,这二十人中有十五人是安旭之的部下,剩余五人中除了柳郃均是樗里骅所带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加之樗里骅一行二十一人此时已经离开獬木关二十余里,虽然只有二十余里,但对于山路而言他们也是走了半天的时间。

    樗里骅回头向上看去,獬木关仍是目光可及,仿佛就在眼前,关楼上的黑色玄武旗迎风招展。他回过头来,招呼柳郃等人继续往山下走去。

    刚走了不到两里,松林逐渐密集起来,脚下枯枝树叶让地面松软异常,茂密的树林遮住了阳光,让众人的视线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周围的温度也骤然下降。

    樗里骅等人吃力的走在松软的泥土之上,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只能听到众人的喘息声。

    突然,只听见前方传来急促的“布谷、布谷、布谷”三声鸟叫。众人停下脚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但此间已被高耸的树木遮盖,光线恍如黄昏,又哪能看得清前方。

    樗里骅队中一人爬在地上,不顾枯枝扎刺,用耳朵紧紧的贴在地表,认真的听着传来的声响。

    众人紧张的看着他,不一会只见那人跳起来大喊一声“快跑”,便拉着身边的樗里骅转身便跑,其余众人稍一愣神便也马上转身就跑。

    多年来的并肩作战让这些戍卒的精锐们配合默契,面对未知的危险根本不需要询问便根据直觉选择相互信任。

    此刻众人向后疾走,希望能够尽快跑出这片树林。奔跑中只听身后传来几声低吼,明显可以听到有很多四足动物随在众人身后追赶。

    这时,樗里骅身边那名军士却突然不急反缓,慢慢的停止了奔跑,其余军士包括樗里骅带来的五人也纷纷随之慢慢的停了下来。

    只见众人停下来后,马上分出六人分别爬上了几棵笔直的松树,爬到一定高度后,用两腿夹住树干稳定住身躯,从后背迅速拿下弓来搭上箭矢。

    其余七人背靠着背,形成一个圆形,将樗里骅及五名戍卒围在了中间,各人纷纷端起了长戈,紧张的注视着四周。

    奇怪的是,方才还在身后追逐他们的那些东西也停了下来,隐蔽在黑暗之中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是迎面的风中有着淡淡的腥味。

    樗里骅默默的抽出身上的佩剑,看着拉着他奔跑的那名军士,他之前时日与军士们攀谈,知道此人姓李,真名无人得知,其实那军士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爹娘目不识丁便未起过名字,因他在家中排行老幺,便从小称他为李季。

    李季随安旭之驻守獬木关以来勇武异常,多次立下汗马功劳,深受安旭之信任,可以说是安旭之帐下第一猛将。

    此次樗里骅出关安旭之便将李季派出跟随樗里骅,数次嘱咐他要护樗里骅周全。

    此刻,李季虽然也是很紧张的看着树林深处,但可以明显的看出他充满斗志,只是目光灼灼盯着远方。

    樗里骅悄声说道:“李什长,可知是何物?”李季听到樗里骅问话后依旧目视前方,轻声冷冷回复道:“须弥狼。”

    听到“须弥狼”三字,樗里骅心中不免一惊,他虽然没有见过须弥狼,但也有所耳闻。

    这须弥狼只在须弥山脉出没,来去如风,之所以称为须弥狼,并不仅仅是因为须弥山的缘故,也是因为它们的体型远远大于内地的狼,往往成年的须弥狼体型有内地狼的两倍大。

    它们生性凶残,不论是否饥饿,只要遇到人畜则必要杀之。与其他异种生物大多居于山里不近人烟不同,须弥狼并不太受地域之限制,秦国靠近须弥山脉的郡县就曾多次出现过须弥狼大规模侵袭的事件,被称为“狼祸”。

    狼祸起时,或百或千成股的须弥狼奔走于人烟密集的村野,杀人掠畜不留活口。

    只听李季继续说道:“百将大人,这股须弥狼看来是饿了一个冬天出来觅食的,听声音在百只以内,一会我等抵挡片刻,再伺机退走。”

    樗里骅此时从惶恐中稍微平复,赶紧理了理思绪,问道:“李什长,唐元和大牛兄弟怎么办?”

    李季稍微侧头看了一眼樗里骅,眼神里露出了一丝谢意,道:“这须弥狼虽然速度快,力量强,但终究上不了树,唐元和大牛应当无碍。”

    李季回着话,内心里却道,这百将大人身处险境,不先考虑自己安危,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兄弟,从这点看来,倒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原先因为樗里骅是名贵族的那点芥蒂便稍微减少了一些。

    而樗里骅此时也知道,虽然自己熟读兵书,但真正到了前线在实战中确实是经验极为不足的,而这些百战精兵恰恰知道如何去应对当前危机。

    索性便嘱咐李季,让他全权指挥此间事宜,自己也听从李季的安排,做到不去添乱就好。

    话虽详表,但时间却只在旦夕。

    众人目光所及的黑暗树林之内,陆陆续续出现了一双双绿色的幽光,猛眼看去,不知其数。

    樗里骅本想喊着李季等人都上树去避一避,但又想到众人身上的弓矢数量不多,而且看李季等人的样子也不打算上树就知爬树或非良策便没有吱声。

    对峙的时间越久,对人精神的折磨也就越大,樗里骅明显觉得自己的后背和额头都渗出了绒绒的细汗,一刻钟的对峙,仿佛时间都已经静止了。

    在这样的压力之下,樗里骅都能听到身旁自己带来的一名更卒牙齿已经打颤的声音,他伸出手抓住了那名更卒的颤抖的手,只感到冰冰凉凉的手心内全是冷汗。

    他对着那名更卒咧嘴微微一笑。

    那更卒看到樗里骅的笑容后,明显的正了正神,也对着樗里骅笑了笑。

    这时,对面漆黑的树林中一匹浑身雪白的须弥狼缓缓的走了出来,众人定睛望去,只见那匹须弥狼两只蓝色的双眼如电般冷冷的望着对面的众人,身形如同黄牛一般大小,硕大的嘴巴低声吟叫发出“嗡嗡”的声响,嘴唇一张一合间露出森白的牙齿。

    突然李季大喝一声:“就是此时”。树上的六支箭矢几乎同时向那须弥狼射去。樗里骅正待要看那狼作何反应,但马上被李季拉着手往后跑去,一同其余十人也迅速跟随李季樗里骅往后奔跑。

    李季边喊边叫道:“不要往后看,只管向前跑便是。”樗里骅等人闻声也不言语只管向前疾驰,跑着跑着,樗里骅发现后面并无狼群追赶,便想扭头看看后方情形,但李季仿佛洞察了樗里骅心思,便对樗里骅急道:“百将大人莫向后看。”说罢拉着樗里骅加速向前跑去。

    跑了一刻钟左右,樗里骅等人已经着实到了强弩之末再也无力奔跑时发现前方是一处悬崖,便停下了脚步。

    停下后,樗里骅再向后看去哪里还能看见狼群,便连那片树林子也找不到了。奔逃时只管找一些平坦处或直线向前,连回木獬关的路也一并消失不见。

    樗里骅看看周围同样气喘吁吁的同伴,有人已经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那李季站在樗里骅身旁也已经是满头大汗的样子,发觉樗里骅看着自己,便忙对樗里骅解释道:“百将大人,白色的须弥狼王及其罕见,估计所带狼群数量远远大于预计,我等跑时若是回头,说不定那狼王察觉便会追杀我等,若是不回头,那些狼可能不会追上来。”

    “所以那六位兄弟便成了诱饵,你便弃车保帅了?”樗里骅冷冷看着面色渐渐发红的李季问道。

    樗里骅虽然恼火李季的做法,也对那六人性命忧心忡忡,但静下心来又觉得李季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最起码大部分人还是活着跑了出来。

    但他也是第一次领兵出关,就折损了这么多弟兄,情感上也是一时无法接受。

    李季突然跪在樗里骅身前低头道:“百将大人,自我等戍边以来就将脑袋系在了裤腰带上,这些年作战,兄弟们也陆续死伤,这生死早已看的淡了,若在关内守关而死还则罢了,像这般出关勘察如果死了,就必须要保一人回关报信,不然兄弟们就白死了,所以,所以......”说道这里,李季也终于说不出话来。

    樗里骅身心一震,他明白李季所说的,出关查勘而死如果无同伴回关报信,便只能按照失踪军士来算,不仅没有军功,而且家里也得不到任何封赏,可不就是白死了么。

    何况,李季并没有说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丢下同伴逃跑,这样做也是怕自己难堪。

    平心而论,遇到这么一股须弥狼,数量相差过多,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如此结局已经是很好了。

    樗里骅伏下身拉起李季,问道:“李什长,兄弟们可有生还可能?”李季摇摇头,低下头去。

    也是,蚁多且能咬死象,又况且体型庞大奔跑如飞的须弥狼。

    樗里骅拍拍李季的肩膀,也不再继续询问,提起三尺剑往奔跑的来路走了回去。

    众人一看主将往回走,大吃一惊纷纷追了上来,李季和柳郃同时拦住樗里骅,柳郃问道:“大人要去何处?”

    樗里骅拨开两人胳膊,边走边说道:“救人。”

    二人闻言一愣后,柳郃也不做声只是默默跟着樗里骅身后而去,李季看着他二人背影也是一跺脚,追了上去,其余众人看主将不畏死,犹豫片刻也纷纷爬起身追了上来。

    十三人转身顺着来路往那树林折返走去,众人已无方才那般恐惧,樗里骅和李季柳郃等人边走边商议对策,但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无论如何都是个死局,索性李季提出冲杀进去也就罢了。

    半个时辰左右,终于到了那片树林,众人远远的观察着树林里面的情形,奇怪的是并未发现或是听到狼群和打斗声响。

    樗里骅让李季领着两人摸到树林里面探查情况,不久之后,只见李季三人从林间出来向他们挥手。

    樗里骅等人进了树林,发现那些狼群和六名弟兄都已经不见了。奇怪的是他们找到了当初六名弟兄爬上的那几株松树并未在其附近发现血迹齿痕。

    樗里骅看看李季,李季也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樗里骅微一沉吟,对其余弟兄正色道:“天色尚早,八位兄弟掩护我们而身陷囹圄,尸骨未存,樗里今日如不去找寻八位兄弟下落便不配称人,哪位兄弟愿随我前去?”

    “我等愿往!”众人见主将决绝,顿时豪气冲天,齐声回应道。

    樗里骅也不多言,转身带着大家往林中深处走去。

    众人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便听见远处有流水声音,李季走上前来,对樗里骅说道:“百将大人,须弥狼的气味已经很弱了,前方有流水声,如果须弥狼过了河再根据气味寻找就比较困难了。百将大人,我们已经远离獬木关大约三四十余里路程,估摸着再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天黑,不如我们先回去,明日早晨再来寻找可好。”

    樗里骅听李季说完,也觉得如果摸黑回关路途中不知道又会出什么变故,但此刻返回又有些不甘,犹豫再三便对李季说道:“我们先到河边探寻,如果再找不到返回便是。”

    李季叹了一口气。他倒不是冷血心肠,只不过历经数次大战,对生死确实看的也是淡了一些,但看到樗里骅不遗余力的找寻失踪兵士,也是感动非常。曾经的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当兵打仗不就是盼着自己的主将爱兵如子吗。

    一行人急速往河边走去,越走发觉树林里的光线越敞亮,树木也渐渐稀少起来,不用多想便知道这树林已是到了尽头。

    突然,一名军士大喊:“快看,那边有人。”

    众人寻声望去,真的看见河水边好像站立着几人,樗里骅难掩内心的激动就要向河边跑去。但他突然被李季拉住,樗里骅惊愕的看着李季,只见他摇了摇头,便好像明白了什么。

    李季的人好像早已经知道了结果,不发一言的走了上去,将那几人的尸骨抬放到了地上。樗里骅走到近前,只见共有六具尸体,他们的内脏都已经被掏空,只剩下躯壳。

    樗里骅幼时读到过一些关于须弥狼的书籍,书上记载须弥狼智慧颇高,它们对猎物进行杀戮不仅仅是为了获取食物,更多是为了杀戮而杀戮,因为书上记载了那种须弥狼会虐杀猎物。

    眼前的情况恰恰印证了书上所言,只是他不明白这六名兵士为何会毫发无伤的到了这里才被虐杀,因为一路上并未发现血迹和拖拽的痕迹。

    但不论怎样,半天前还与自己休戚与共的六名兄弟,此刻已经变成了冰凉的尸骨,这让樗里骅伤心之余也是怒火中烧。

    樗里骅着人去周围砍了一些木枝,做成六个简易的担架,他要抬着自己的兄弟们回家,他忘不了三个月前安旭之泣诉的一字一句,忘不了獬木关中喊着娘亲跳下烈火的那些勇士,忘不了刚到獬木关时看到的那一具具行尸走肉般的灵魂。

    这三个月,他尝试并做了很多的努力,让那二十多名剩余的将士在不断的训练、建筑劳作、去龙德外搬运粮食、教授自己军士战斗技巧中慢慢的恢复过来,让他们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但一个下午,却又少了六人,而且他们还是自己带队时牺牲的,这让樗里骅异常的难受和自责,也仿佛体会到了安旭之当初的痛楚。

    李季、柳郃等人看着樗里骅与一名军士抬着一具尸体走在回关的首位,那背影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格外落寞。

    夕阳西下,樗里骅等人回到了木獬关内,关内所有的人都站在关城四侧,目睹着衣衫褴褛的百将等十三人徐徐进入关内。

    樗里骅抬着尸首走向关门处的安旭之,将手中的担架交给他,轻声说道:“安百将,樗里无能,代我葬了他们吧,樗里再无面目去送别了。”说罢便缓缓走进了关楼里自己的房间。

    当樗里骅从自己的屋中走出来时,已经到了第三日的上午。

    这两日多来,樗里骅水米未进,除了偶尔叫安旭之、李季、高云策等人入内商议诸事外,就再也没有因为其他的事情出来过,所以当他从屋中走出时,关内众人皆向他望去。

    只见樗里骅头发凌乱,他的眼睛明显是因长时间未得到充分休息所以显得格外红肿。这与平日里樗里骅仪表的整洁出入颇大,可以看出这次六名军士被杀两名军士失踪对他的打击是多么的大。

    其实樗里骅这几日不仅仅是因为兵士战死而情绪低落,而更多的是因为他发现面对这种非人类的动物袭击束手无策而感到恼火,这两日也不断的在思索良策。通过与安旭之、李季等人交谈,他得知须弥狼也并不是数量繁多想遇就能遇见到的,只能怪自己当时运气不好罢了。

    其实避免损失的办法倒也是简单,无非就是以暴制暴,以多胜寡罢了。与这种几乎没有智慧的生物相敌,只能凭借人数和武器与之抗衡,如果当初遇狼时人数远远多于狼群或者与狼群数量相差不大,那些须弥狼估计也不会主动招惹自己。

    今日一早,樗里骅便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如此消极,毕竟自己是这座关城的主将,而戎狄随时会在任意时间前来侵关。自己的一言一行,将会影响到帐下兵士的士气和斗志。

    龙德成外的粮草也早就悄悄的全部运到了獬木关内,即使路过玉霄关时,也只称是介鸳帮着筹募来的粮草,这让玉霄关的守军们羡慕不已。

    关于安旭之的事情,樗里骅曾亲自回到玉霄关内与韩云斌商议了一夜,韩云斌也承认那日迟迟未去救援本就是文兆源所授权,并派人前来监视他,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那名文兆源派来的监军也被他在最后关头亲手所诛杀,这才派人去救援木獬关。对此他也派人修书向文兆源解释称那人死于戎狄之手,并将自己多年来攒下的家财尽数送给了文兆源,并保证找机会下手杀了安旭之,这才有了几月的缓冲时间,这段时间,他也在为此事发愁。

    听闻樗里骅已从安旭之处得知详情,韩云斌也知诛杀安旭之有背良心且他看樗里骅的态度明显是偏向安旭之的,索性就将全部事情告知了樗里骅,也是希望樗里骅能够帮助他走出这个困局,毕竟樗里骅也是位贵族,并且有介鸳这尊大佛在背后撑腰。

    两人商议过后,最终采取的办法是由獬木关发出军报称安旭之在与戎人的一次冲突中战殁,报请原州总制府赏爵封功。同时,也请韩云斌修书一封送达西京兵部文兆源处详细说明安旭之战死之事,并附上安旭之兵符、血袍为证。虽然不能完全打消文兆源的疑虑,但马上也就到了戎狄侵关之时,想来文兆源也不会对这两个小角色有过多的关注。而且原州总制府也备案了安旭之战殁之事,如果文兆源追究那可是有据可查的。

    但是,从此世间却再无安旭之此人了。对于一个百战疆场的战士,此等结局难免有些悲哀。倒是安旭之豁达,听到樗里骅回来对他说明之后,只是哈哈一笑说道:“只要留命报仇即可”,说完就如同没事之人一般去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樗里骅站在门外理清思绪后,便吩咐军士端来早饭匆匆用过,遂点兵员再次出关巡查敌情而去。

    此后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樗里骅几乎每日都带着兵士出关巡检,跑遍了木獬关外三十公里范围的各处角落,让他对此间地形了熟于心。樗里骅派人在木獬关外十里范围内的几个地势险峻视野开阔之地设置了一些瞭望哨岗,使得木獬关观察范围向外延展十里,此举是为戎人攻击前能够更早的发现和布防。这些观察哨中每哨两人,哨岗离地八步高,能够有效避免野兽袭击。如果发现戎人则第一时间点燃哨内狼烟,人员则撤入关内。

    这日,樗里骅一大清早又带着四十人出关巡查,除带着上次遇袭回来的十二名军士外,另校点二十八人同行。上次的教训让樗里骅内心始终有些紧张,他怕再出现人手不足只得逃命的情况,所以经过深思熟虑后在这一个多月里他每次出关都带着四十人的探查队伍,毕竟有备无患。除了各前哨外,关内留下六十人守卫倒也是够了,因为上山之路只有一条,如果戎人来犯多半也会与自己侦查部队相遇,到时退回便可。如果下山后正巧与戎人部队相错,那这六十人凭着险关据守待援也还来得及,毕竟玉霄关与獬木关之间的距离也不是很远。

    他依旧分派出去斥候四人,距离本队百米左右先期查看,自己带着剩余兵士沿途巡查。

    此次巡查,他们计划去探查当初遇到须弥狼的那条道路。一个时辰左右,众人便来到了当初遇袭的那片树林,樗里骅独自一人默默站在那已故兵士曾经爬上的几棵树前,凝视良久轻轻说道:“六位兄弟,你们护我而殁,樗里无以为报,只有找到它们为你们报仇而已。”说罢,深鞠一躬,转身离去。

    不管是站在木獬关还是玉霄关上往西望去,皆是巍峨绵延的大山,如果能看到樗里骅一行人,就会发现他们走了半天的路程其实也仅仅走过了山脉的十分之一强。他们早就路过了当初发现六名兵士尸首的那条溪流。此刻正在沿途的一个山坳石堡外生火造饭。樗里骅站在石堡之上,魏元琦、柳郃和李季陪在他的左右,此刻他正为魏元琦等人讲解这些石堡之事。

    “这石堡原是姚君时期出关征伐戎狄时所建的防御工事,因为戎狄被迫退出神州后,姚君着雍尚、刘昂各领兵十万出秦岚、须弥追击戎狄,但兵入群山后便看到戎狄化整为零藏入山林,戎人不与雍尚、刘昂列阵对攻,只是隐藏起来不时骚扰,让雍刘二人苦不堪言,随着伤亡越来越大军士士气也渐渐低落。姚君获知此间状况后,修书与二人,让他们沿途修建石堡,聚堡自守,凭堡而攻,这样才渐渐打开局面。介子曾经告诉我,他在秦岚各关外发现这些石堡向西排列,一般相隔十里一座,想来须弥这边也是如此。”

    “那为何要放弃这些石堡,看起来也颇为牢固,如果现在这些石堡仍为我所占,周边开垦良田就不必再辛苦爬山运粮了。”樗里骅看着向他询问的魏元琦道:“石堡据守以群为易,单独的石堡又能容下几个人?相比玉霄、獬木雄关,这些石堡添上多少人命才能守得住?石堡只是进取时的权宜之策,守备则万不可取。一堡被围,周围堡垒要不要救,如何救,发兵多少救?退万步讲,如果战事到了凭堡才能自守的地步,那也只能是垂死之挣而已,所以姚君撤兵后,便选择天堑通道建关守备,虽然丢了些土地,但也保了我神州五百余年的平安。”

    众人听完樗里骅所言,纷纷点头称是。樗里骅看着几人又道:“但事非绝对,也要看周围情况、战事变化而定,如果后援畅通,各堡内兵士充足,兵器粮草充盈,凭堡据守也非不可,还能达到牵制兵力,消磨敌军斗志,分散敌军部署的目的。”

    “到那时,如有一支奇兵再分而歼之就更好了。”樗里骅微微一笑,看着说话的魏元琦点了点头:“战争形势不会一成不变,敌方主帅也不会按照我们的预计等着挨打,切记要善于用势,借力而为,以我之长对彼之短方能有获胜的希望。”

    众人虽然在讨论用兵之道,但眼中却是堡外景致,这五百年来秦人几乎从未踏足之地,让他们既感到新鲜,又有一丝面对未知的不安。

    堡外两百步之地,均为一些杂草灌木,两百步之外就是山坡和山坡上的密林,站在堡上观景视野极好。

    看着看着,樗里骅等人几乎同时发现一人从西方树林里跑了出来,步履阑珊却又拼命挣扎着往石堡处而来。当他从树林跑出不久,又看见十余只须弥狼跃出树林,紧紧追赶。

    “是唐元兄弟!”樗里骅身边的李季突然大喝一声,便急匆匆下了石堡,樗里骅站在石堡上大声发令,“弓箭手速回石堡,其余兵士速引唐元回堡。”

    与樗里骅发令的同时,石堡下休息的这些兵士也看到了唐元,听到樗里骅号令后二十余人迅速从背上取出弓箭,向唐元身后的须弥狼射去。一轮箭射罢,二十余人纷纷边取箭矢边向石堡跑去。另有十余人提起长戈跑向唐元。

    唐元见石堡有人接应,顿时抖擞精神,竟然又跑的快了一些,眨眼的功夫,就与这十多名长戈手相遇,长戈手将唐元放入阵后将队列稍作调整,列成半圆形两排阵列,前排下蹲长戈上扬,后排长戈平端对着须弥狼。须弥狼在一轮箭矢过后,也仅仅被射毙三四只,其余狼身上挂着箭矢继续前奔,显然未伤到要害。余后越来越多的须弥狼纷纷从树林窜出向众人奔来。

    跑在最前面的几只狼看到兵士列阵,便纷纷停在阵前十步处,望着人类低声吼叫。

    “嗖”又是一阵箭雨射来,只听几声嚎叫,只见又是狼群中有几匹中箭哀嚎。

    “缓步退向堡内。”阵中军士听见五十余米后的石堡上有人命道。不多想肯定是樗里骅发出的号令,所有兵士缓缓退步,但兵器依然指向狼群。

    此刻唐元已经疲级,当长戈兵迎上他时,就已经瘫软倒在地上,被前来营救的李季一把拉起背在自己身上。但李季明白,此刻如果自己背着唐元先跑,定会让绕过军阵的狼群追上,所以只能呆在军阵后方。

    他们二人随着十余人组成的长戈阵缓缓后退,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随着众人向石堡退去,从树林中钻出来的须弥狼数量也达到了近百匹,慢慢汇集在长戈阵前。

    徒增的压力如同月前樗里骅等人所遇一般,让这些列阵的长戈兵脸颊上流下汗来。

    或许是感受到了这些人类兵器的阵阵寒光,或许是忌惮石堡上面数次射下的箭雨。须弥狼们也不向前逼进,就站在五十步的距离冷冷的盯着这些人类。

    “不好!”樗里骅只听一声大叫,转头看去,发现石堡东侧数十匹须弥狼爬在草丛灌木中向长戈军阵缓缓匍匐而来,要不是石堡上的一名军士转身取箭,或许再有几息,那后方埋伏的狼群就会突然发难。

    饶是如此,那些长戈兵也处于绝对的险地,樗里骅马上大喊,“快跑,往石堡快跑!”随后身边众人也纷纷大喊,提醒那些长戈兵。

    堡下列阵的兵士忽然听到石堡上让自己快跑,都有些发愣,但还是下意识的往后跑去,当他们转身发现身后也有几十匹狼扑向自己的时候,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就不管不顾只是向石堡跑去。

    见长戈兵跑来,樗里骅突然大叫“糟糕”,便拔出佩剑往堡下冲了下去。便跑便喊,“射箭射箭”!堡上的弓箭手早已搭箭待命,听令后纷纷抬弓射了下去。

    樗里骅冲到石堡一层门口,正遇到长戈手也冲回石堡,樗里骅大喝一声,“止步,守住大门!”

    但门外的长戈手听着身后呼呼的狼啸声,早就心胆俱丧,看见了石堡的大门就仿佛看见了重生的天堂,哪里还能鼓起勇气转身列阵。仅仅四五人冲进门便将樗里骅推撵倒地。

    冲进来的兵士跑向了堡楼二层,身后的兵士也拼命从大门往进挤,顿时乱成一团。

    这时,樗里骅发现自己被一人拉起,抬头见是柳郃,便喊到:“快守住大门。”刚说完,看见李季抱着唐元进了门,便冲上去将他拉住,正要命他随着自己守门,却发现一头须弥狼已经跑到了门口,撕咬住最后进门的一名兵士的小腿,这名兵士顿时双手乱抓,扣住了石堡大门的墙壁,拼命的抓住不让那狼把自己拖走。

    樗里骅放开李季,大喝一声,抬起手中的剑向那须弥狼砍去。

    樗里骅从小不喜射御,但作为贵族和将门之后,也是自幼就学了一些舞剑弄枪的招式,但从来也没有用过实战。危急关头,他只能双手端起宝剑砍向须弥狼。那狼见有人举剑往自己砍来,也是凶性毕露,丢掉那名兵士的腿向樗里骅的胳膊咬来。樗里骅用全身之力已将宝剑砍出,又哪里能收得回来,只得临时改变劈砍方向,利用惯性将自己甩离狼口,与那狼扑来的方向交错而过,但如此一来就将自己甩向门外。

    门外已是密密麻麻的狼群,如果掉出了门外,又怎会有生机。但此刻的樗里骅已没有了其他办法,只见他在空中收回宝剑,借那狼一扑之势,剑尖从下往上划过狼的腹部,只听一阵好似“裂帛”的声音响了起来,樗里骅微微一笑,便往门外跌去。

    樗里骅跌落在地,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耳边数声狼吟和扑来的风声,便闭上了眼睛。一息,两息,他心觉不对,猛然睁开了眼,看见身前两头恶狼已被射成了刺猬,左右各一头狼张着嘴瞪着眼停滞在空中,其中一匹狼口已经到了樗里骅脖颈边。再一看,原来这两匹狼的身上各插着三四根长戈,只听“轰”的一声,便从空中掉落下来,巨大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

    “大人,大人”柳郃和李季冲出大门,赶紧将樗里骅拉进了石堡,刚进堡门樗里骅便看见身前十多名长戈手或蹲或站将石堡大门封的严严实实。

    樗里骅恍若隔世,他撇了一眼身边已经被他开膛破肚的那条须弥狼,这才发现自己心跳腿软,握着剑的手也抖了起来。

    “大人,我们已被狼群围住,如何是好?”柳郃急匆匆的问道。樗里骅看着宽不到两米,高不过三米的堡门,咳嗽一声,正声说道:“现在守住大门就是,如果守不住,便依着楼梯据守,我先去楼上看看。”随后在柳郃的搀扶下起身,独自往堡上跑去。

    原来樗里骅为救那名兵士奋勇一击的同时,往堡上跑的兵士也被堵在了楼梯。初时的慌乱在有了一丝安全感的同时,理智也再次占据了上风,何况这些长戈手中有好几个是原来安旭之手下的那些百战之士。他们堵在楼梯不得上去,只能下意识的往身后看去,正好见到主将奋不顾身之举,楼梯最后面的几人便下意识的赶紧提起长戈刺向扑向樗里骅的那两头狼。至于被箭射死的两头狼,则是被堡上的弓箭手所杀,那些弓箭手也正在魏元琦的指挥下,不断射杀冲向堡门的群狼。

    堡上射箭,堡门又有锋利的长戈,让这些狼一时没有了主意,等到有十几匹狼倒在石堡门口后,它们索性也不再往里面冲去,只是围着石堡与堡内对峙。

    魏元琦见樗里骅上了石堡,埋怨道:“樗里兄鲁莽了,你身为主将怎能以身犯险,方才亏了兄弟们救得及时,否则后果真的不敢去想。”

    樗里骅有些感动,他明白魏元琦为人,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说话也咋咋呼呼的,但他极为聪明,也深知大局大义,方才自己下堡,只留下魏元琦指挥便是此理。

    他看到魏元琦指挥弓箭手不乱射一气,只是专往堡门的狼身上招呼,就知道魏元琦用兵还是合了自己心意的。虽然这次出关所带箭矢颇多,但也架不住乱射一通,如果弓箭没了就只能去肉搏了,显然魏元琦心中也深知此点。

    “有劳魏兄记挂,樗里知道了。”樗里骅向魏元琦道了声歉,又道:“魏兄可看出狼群数量。”

    “看清楚了,一共一百六十余匹,从西面树林里出来的大约占七成,东面树林里出来的占三成。估计东面树林里出来的也是和西面狼群一伙的,绕道东面是为了偷袭方才的长戈兵士,偷袭不成后,所有的狼都是西面树林里钻出来的,东面再没有钻出来过。”

    樗里骅点点头,问道:“可见一匹白色的须弥狼?”

    正当魏元琦要回答“未见”时,两人几乎同时看到,西方两百步之外的树林中,缓缓走出一匹毛色雪白的须弥狼。樗里骅认得,此狼正是月前自己遇到的那匹,因为那匹狼的身形远远大过其他须弥狼,与一头小牛身形相似,而且,它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

    樗里骅凭着直觉感知到,那头狼的眼睛正是当初六名身亡兄弟们射瞎的。因为上次见到它时并不是这般模样。

    秦国尚武,全民皆兵,农忙时耕地,农闲时练兵,每名战士的祖父、父亲、兄长、弟弟、儿子都曾经或者现在或者未来也是一名戍边的战士,所以军事素养一直高于关内其他三国,况且樗里骅的兵多为山民猎户出身,人人都射的一手好箭,百步之内几乎都能做到箭无虚发。所以当初与那头狼距离不过五十步,射瞎它的眼睛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只可惜,那些兄弟都已亡故。樗里骅再次看到那白色的头狼,心里不免也更为忿恨起来。

    那白狼王走出树林后,冷冷看着远处的石堡和石堡上的众人,在与樗里骅目光相对后骤然停了下来。

    樗里骅突然觉得那匹狼仿佛明白自己是守堡军士的头领,顿时身后又起了冷汗,刚想移开目光但又想到月前六名弟兄被剖膛破肚的惨状,不禁升起仇慨之心,便定睛狠狠盯着那白狼。

    “要不要射杀它。”魏元琦忽然轻声问道。樗里骅闻言心中也是一动,他也明白,这两百步距离对这些兵士而言也不是过远,只是准头会小一些而已,但如果二十支箭同时射去,命中几率会大很多。

    但樗里骅摇摇头,并不打算采纳魏元琦的建议,因为他知道,当初五十步距离下六枝箭矢同时射出尚不能将其射杀,更何况两百步距离。按照先前看到的须弥狼速度,两百步之外躲避箭矢对它们而言很是容易,更何况明显体型显得更大的头狼。

    “还是不要浪费箭矢了。传令,再派十名弓箭手下堡,与长戈兵守门,其余弓箭手全部集中到堡门上方。”

    随着樗里骅命令发出,那白狼王突然仰头长啸,“嗷......”长音过后,只见堡外的狼群涌动,密密麻麻向石堡移动过来。

    樗里骅听到石堡下的门前再次响起了狼吠和兵士刺戈时的喊杀声。

    一层大门里,两排长戈手将手中的长戈不停刺向往门里冲的须弥狼,那些狼也是悍不畏死,被长戈刺中后仍然借用余力张嘴咬向戈杆,身边几个军士再向狼头狠狠乱刺,才能彻底让那狼殒命。但与此同时,另一匹狼又冲向门内,引的长戈手疲于应对,得不到丝毫的休息。

    好在堡门不宽,那狼又体型极大,一般只能容下两匹狼的身形,使得防卫就变得简单了许多,只是不停的突刺即可。但就是这简单的突刺,时间久了也让那些军士浑身失力,疲惫异常,也出现了好几次因为动作有所变缓造成被狼闯入咬到兵士情形,于此也让两名兵士直接被咬断了喉咙,眼看是活不了了,另有四人或轻或重被咬伤。

    好在堡门上方还有弓箭手对狼群的压制,眼看一匹狼闯入,瞬间两三轮箭雨就射向后边的狼群,争取来一些时间,让门内的兵士杀死闯入的独狼重新占据有利位置。而下堡支援的十多名弓箭手站在旋梯上瞅空也从门内往外射箭支援,陆续的也有一些弓箭手接过死伤军士的长戈加入到守门的近战队伍中来。

    片刻之后,樗里骅从堡上向下看去,须弥狼的死尸已经几乎完全覆盖住了石堡的大门。忽然,樗里骅又听那白狼再次发出一声长啸,围住石堡不停冲击的狼群竟如同人类军队一样,秩序森严的如潮水一般缓缓后退,不多时便都退进了树林,丝毫没有乱像,引的樗里骅等人啧啧称奇。

    石堡外留下了死透的狼尸,樗里骅等人也看的清楚,但凡被箭射中有一口气的狼,临走时都被同伴拖了回去。樗里骅也乐得如此,马上下令让长戈兵带上伤员上堡医治休息,同时观察四周动静。自己和魏元琦带领二楼弓箭手下楼清理狼尸,打开堡门。

    其实弓箭手们经过无数轮发箭,也是胳膊酸痛异常,但总体来说还是因为居高临下,并没有直接受到死亡威胁,所以相比较长戈兵的身心俱疲也只是身体上的劳累而已。

    不多时,石堡大门便被清理出来,同时也有兵士将射出的箭矢收拢回来,那些狼尸整齐的排列在石堡前,共有二十三具尸体,樗里骅又让人把远处的狼尸拖了回来,又得到狼尸一十二具。此次攻击石堡,须弥狼付出了死亡三十五匹狼的代价,而樗里骅这边的军士也阵亡两人,伤了四人,加上至今昏迷未醒的唐元,已是伤了五人之多。

    樗里骅方才看到须弥狼悍不畏死的攻击,明白若不是自己一方依石堡而守,恐怕死伤就不是这个数了,再想想来堡之时和众人所说的那番言论,也不禁有些自嘲般的苦笑起来。

    自己满怀雄心来此戍关,本想与戎人较量一番,没想到这几月倒和禽兽纠缠不休起来,满腔壮志和满腹经纶兵策突然变得毫无用处。

    两次与须弥狼相遇虽然结果不同但都是被动防御,这让他苦闷不已,今日若不是这石堡,恐怕又要重蹈月前覆辙了。

    这时,李季走到樗里骅跟前,对他说唐元已醒。樗里骅一愣,脸上也稍有了一丝喜色,随即吩咐李季带人去将狼皮趴下,自己转身去了堡内探望唐元。

    “大人...属下失职...未能探查到狼群....致使大人身陷险境....”唐元看见樗里骅到了自己面前,赶紧便挣扎着起身,向樗里骅说道。

    樗里骅拍了拍唐元的肩膀,示意唐元躺下,向他说道:“唐什长有功无过,只是那须弥狼行动迅捷,你当初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走后也曾寻过你们,但并未找到,你们两人去了哪里,又是如何到了此处。”

    唐元听闻樗里骅如此说道,不禁眼眶红了起来,他颤声说道:“那日我和大牛兄弟发出暗语之后,便隐在树上不敢动弹,看见狼群往你们的方向跑去,不多时又见狼群返回,还背着六名兄弟尸首。见狼群走后,我和大牛便从树上跑了下来准备回关,但刚走不远便远远发现有一匹白色的狼正爬在地上,他身边还有十几匹狼挡住前路,那白狼的一只眼睛上面插着一支箭。

    见回关的路已经被挡住,我和大牛便只得另寻他路看看能不能转往金牛关或者土蝠关,然后我两人就兜兜转转向西走了一天,沿途路过好几座这样的石堡,夜晚就在石堡内休息。第二日我和大牛转向南而行,路过在一片谷地之时却发现了狼窝。”

    “狼窝,须弥狼的窝吗?”樗里骅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唐元的话。

    “正是须弥狼的窝,大人。”唐元回话道,见樗里骅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便继续说道:“看见须弥狼的窝,我和大牛生怕被他们发现,便小心翼翼离开了,但回木獬关的路有白狼阻道,去他关的路旁又有狼窝。我和大牛便商量暂在石堡中躲避一些时日,再回木獬关,如此每日打猎探查就过了一月。

    今日我俩人寻思那些狼估计早已离去,便壮着胆子往獬木关走,没料到又遇到狼群,我们只好往最近的石堡跑来,只是我们又如何能跑的过那些须弥狼,大牛兄弟为了掩护我,引开了狼群,这才让我有时间跑到石堡,却没想到遇到你们。”说罢唐元闭上双眼,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

    樗里骅默默思索片刻,又向唐元询问了狼穴的位置和周围环境,叮嘱他再好好休息一会,便转身离开了石堡。

    樗里骅唤来魏元琦,将他带到无人之处对他说道:“魏兄,这群狼连续招惹我们两次,八名兄弟也因此而亡,如不彻底解决它们,往后关外我看还是不能出来探查为妙。”

    “百将大人说的是,但须弥狼来无影去无踪,我等与之交手也是人手不足,有心无力啊。”魏元琦听樗里骅说完,顿时忧心忡忡,望着西面的树林回道。

    樗里骅一笑对他说道:“方才与唐元谈论,得知须弥狼老巢就在前方不远之处,我倒是有一计,或许可以将其全歼,纵使不能成功,也能让它们元气大伤再也无力犯我。”

    看着魏元琦惊讶的眼神,樗里骅点点头,又拍拍魏元琦的肩膀与他详细安排袭击狼巢之事,小半个时辰过后,二人商议完毕后,由魏元琦点兵二十人先行往狼穴方向摸去。

    樗里骅等待其余兵士将狼皮收拾好,并将阵亡的两人埋葬之后又带着剩余兵士和四名伤员按照魏元琦留下的记号走上了复仇之路。

    在路上,唐元的身体也在渐渐恢复,他本来就是安旭之旧部中身体及军事素质较为出众的,不然也不会和大牛两人在人迹罕至的须弥山脉以西独自生活一月之久。但由于这些时日为躲避狼群追杀让体力透支极为严重。

    在石堡里的这段时间,他得到了食物及水的补充后,休息了一段时间便又和其余军士一样生龙活虎起来。

    李季已随魏元琦先行离去,所以目前樗里骅身边就是以柳郃与唐元为左右手,而唐元也通过此前一月的观察和周旋,对狼穴周围地形极为熟悉,路上他不断的对樗里骅讲述须弥狼数量、嗅觉距离、撤退路线等细节之处。

    须弥狼穴位于金牛关往西之路五十余里外的一处谷地,谷内绿林密布,谷内最深处位置因为暗河不断侵蚀形成了一些天然的溶洞,这些溶洞就被须弥狼用作巢穴。

    进谷之路只有一条,谷内与谷外除那条狭窄的一线天通道外,均是断崖峭壁。当唐元将狼穴地形向樗里骅描述之时,樗里骅就已在心中制定出了复仇之计。

    众人越接近山谷,樗里骅的信心就越足,但他同时也有些紧张,因为今日之计成与不成的重点在于他们能否在须弥狼发现他们之前完成一系列的行军、埋伏等事宜。

    好在方才与须弥狼在石堡大战一场,这些狼也是损失颇为惨重,樗里骅估计须弥狼的防备应当会有些松懈,毕竟纵使它们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些禽兽而已。

    终于,按照与魏元琦的约定,樗里骅等人按时到达了狼穴出口处。刚到达此处便看见了一具狼尸,樗里骅走到尸前看到那匹狼浑身都是箭孔,箭孔深度也相差不大,能看得出来这狼是被十余只箭同时射中瞬间殒命的。

    见魏元琦并未发出警示,樗里骅知道这表示狼穴内并无异动,也不废话,让众人将随身携带的火石火镰集中发给挑选出来善于奔跑的五人使用,又让其余兵士赶紧搜集干蒿和枯树枝桠。

    他准备火攻!

    樗里骅冬月来木獬关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此时正值三月初,虽然草木早已发芽,但满地的旧蒿还未被新草覆盖,近半个月又没有下雨,这些干蒿一点就着用于点火极为方便。

    按照唐元所讲,狼穴内又满是松林,这些松树自带油脂极易点燃,每年夏秋须弥山中总是会有山火蔓延,就是因为雷电击中松树造成的山火泛滥。而且,金牛关在木獬关以南,而狼穴正在金牛关以西,所以一旦着火后凌冽的北风势必加剧火势向狼穴内蔓延。

    而这些正是樗里骅感觉此战必胜的依仗。

    为能让这次的计划更加完美的实现,樗里骅又让魏元琦先行带着二十名弓箭手率先在狼堡入口一线天上方依险而守,待火势一起,就伺机射杀往穴外逃窜的狼群。樗里骅觉得此次火烧狼穴最好的结果是将狼群全部烧死,纵然不能将其全歼也要更多的杀伤狼群解决狼患。而最低的战果也是能烧毁狼穴,迫使它们迁往他处。

    至于如果半途中被须弥狼发现导致的野战,樗里骅倒不怎么担心,原因是一旦被发现他们可以迅速退向金牛关,往金牛关的去路和木獬关下山之路截然不同,完全就是陡峭山崖上硬开辟出的天路一条,所以金牛关也是自古就从未被攻破过的关城之一,他们四十余人凭借天路之险完全不用担心狼群的群攻战术。当然,这样的地形也是须弥狼选择建巢的原因所在,因为不论关内关外,都没有人愿意走这样一条险路,所以人烟稀少,禽兽才愿往。

    正当众军士已经堆积了小山般高的蒿草时,如愿而至的北风也突然呼呼的刮了起来,可以想见一旦点火,势必会将滚滚浓烟以及如龙般席卷的火苗吹进狼穴。

    但不知为何,当北风呼啸而过时,樗里骅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突然,只听远远的从山上传来了一声:“樗里兄,快跑”的呼喊,樗里骅一听就知是魏元琦的声音,他迅速循声转身看去,只见魏元琦带着先前埋伏的那些弓箭手从两侧山上跑了下来,他们边跑边喊:“戎人来犯,快跑,跑啊。”

    樗里骅心头一紧,他听清了魏元琦所唤,知道事有不妙,沉思间,樗里骅和兵士们只听到一阵震动天际的呐喊声传入了耳边,只见魏元琦身后的两侧山头刹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影,这些人影越聚越多,终于如同银瓶乍破般从山坡上涌了下来,一时间,人影漫山遍野黑压压的一片。

    樗里骅和周围的兵士一样,看着眼前的情景顿时惊的呆了。“怎么会这么巧?”他喃喃自语道。

    樗里骅有些不太相信事会能如此巧合,眼看就要灭杀须弥狼之时遇到了如此多的戎人。看这人数和声势,樗里骅等人压根就不用核对衣着装备便会绝对相信,周历589年三月七日,每隔十年左右的戎人侵关提前开始了。

    眼见魏元琦等人已快到跟前,樗里骅再也顾不上思索他事,满脑子在快速运转如何处置当前险峻局面。

    目前回木獬关、金牛关两条的道路已经被戎人占据,身后又横亘着一座狼穴,前后均已无路可走。眼见戎人即将追击上来,樗里骅心下一横,命令所有军士退入一线天中,利用地形进行守卫。

    命令发出后,众军士也展现出秦人军事素质过硬的特点,尤其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所有人都取下腰中的弓箭,呈防御队形缓缓退入一线天。

    樗里骅抽出佩剑,在柳郃和魏元琦的护卫下最后一个退入一线天峡谷,他在没入深谷的最后一眼恰巧看见戎人已经追到了近前,他们身披兽皮粗布,一些人手持一头粗一头细的粗木棒,高举过头顶,嗷嗷的叫喊着往前飞奔。这些戎人中为首的一人手持的棒上插着铁钉,怒目圆睁,披头散发,朝着樗里骅等人所在冲杀而来。

    樗里骅等人进了一线天才发现,此间上头窄下头宽,天然形成的通道可供四五人并排通过。满地枯死的蒿草连同左右峭壁上的荆棘让通过的道路极为难行,樗里骅见一线天内越往深处越是阴暗潮湿,心中一喜,便命令一名军士射出火箭点燃一线天口的蒿草堆。

    实际上樗里骅也估计到一线天内潮湿的环境,原本是准备让那五名善于奔跑的军士每人携带一捆蒿草冲入一线天内,待过了潮湿地带再行放火,但此刻这些没有完成的工作倒成了樗里骅等人活命的依托。

    只见一道火箭过后,谷口燃起了熊熊大火,众人也来不及再看,在樗里骅的命令下迅速往一线天的另一头撤去。

    此刻众人心中并没有一时安全的喜悦,因为一线天的另一头也是充满危险的绝地,毕竟他们也领略过那些须弥狼的恐怖。而谷口的蒿草总有燃烧完的那刻,到那时樗里骅区区不到四十人得队伍如何能够两头兼顾,同时面对戎人和狼的攻击。

    冲过一线天,樗里骅此刻内心充满了沮丧和懊恼,他有些郁闷为何这些戎人来的这么不是时候,他羞愧的看看周围的那些弟兄们,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樗里骅身边的柳郃、魏元琦、李季等人这时也发现了主将的异常,他们纷纷走到樗里骅近前,目光坚定的看着樗里骅。

    樗里骅明白,他们是想告诉自己,他们相信自己的主将,虽死无憾。这几月的生死与共让自己手下的军士对自己产生了信赖,而自己又何尝不想让大家在战争中平平安安。

    虽然战争冷酷,自己也深知处于战争中的军人都要经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残酷过程。但他也曾无数次想过去凭借自己的智慧尽量保全大家的性命。但事已到此,又有何话可说。

    也罢,慷慨赴死何尝不是件美事。

    樗里骅想通此处关节,向众人点点头,眼神中再次浮现出坚毅之色,他提起宝剑,大声呼道:“兄弟们,樗里不才,领着大家走入了绝境,到了阴曹地府我便揽下所有罪责。但樗里万幸能与众位同赴黄泉。大丈夫从军何惧生死,今日我们便守在一线天出口,待火势灭后,截杀从一线天冲出的戎人,让这些蛮夷看看我秦人豪迈,壮士威武!”

    “大秦威武!”四十人的队伍异口同声附和,顿时起了隐隐的肃杀之气。魏元琦、李季等人带着自己部下各自凭借树干掩护,将弓箭对准了一线天出口。长戈兵列成五人一排的队列,将长戈紧紧握住对着出口处。

    此时的一线天内窜出滚滚浓烟,片刻后大火顺着一线天两侧绝壁的荆棘和地上枯枝树叶席卷而出,风火相交,烈火声势极为骇人。

    樗里骅心中苦笑,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山火的威势,高估了一线天内阴暗潮湿的通道阻隔火势的作用。原本准备烧狼的计划却最终烧死了自己,这真是讽刺啊。

    这时,樗里骅猛然有些惊讶,他想到烧狼的计划,却发现自己等人都到了谷内,却不见那些须弥狼在何处,而且也未遇到哪怕是一匹狼的袭击。

    是走错了吗?这里并非狼穴?樗里骅问着自己,但又回想到谷口被魏元琦射杀的须弥狼却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此处绝对是狼穴所在。

    樗里骅脑筋飞快的转动着,如果狼穴在此处无疑,那须弥狼定是看着戎人人多势重,弃穴而逃,而且须弥狼并未从一线天逃出,想必还有其他通往谷外的路。

    想到此处,樗里骅大喜过望,连忙将自己的想法告知身边的柳郃和唐元。二人一听也是神色激动,对樗里骅的猜测深以为然。樗里骅让二人速速进到谷内探查一番,二人也知道刻不容缓,立即领命而去。

    正在此时,一线天内的火势渐渐小了下来,但火苗却窜出了一线天,顺着地上的蒿草和树木烧入了谷内。火势只是沿着山谷两侧蔓延,一线天的正面树木倒没有被烧着多少。

    一线天内渐渐静了下来,突然众人听得“咔擦”一声,仿佛有人踩断了烧焦的树枝,紧接着“咔擦”的声响越来越多,樗里骅等人明白,戎人进入一线天了。

    片刻钟过后,一线天与山谷口衔接处已经尸横累累,其中多半是戎人插着羽箭的尸体,一线天狭窄,戎人虽然人数多但却施展不开,樗里骅等人却能分段式的将箭射向冲出的戎人。

    戎人几乎全都是拿着肉搏兵器,持弓者寥寥无几,这就让他们成了樗里骅手下的这些猎户更卒们射杀的靶子。

    早在战斗开始之前,樗里骅就下令让众人不要在意箭矢损耗,尽量用箭矢将戎人挡在一线天内,不然一旦戎人冲出一线天,自己这些人随时便会覆没。他自己知道或许会有一条生路,但这个消息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行军打仗重在一口气,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才能争取死地求生,如果这口气泄了,那么大家也只能引颈就戮了,这也是为何樗里骅只让柳郃二人去探路的原因所在。

    事实情况也是如此,众兵士立于死地,心底那一丝决绝激发出了更大的斗志。

    秦国的弓是复合弓,以速快力大著称于天下,一般的战士一般连射八箭已是不易,佼佼者也只能连射十二箭便会力竭。但在今日这般凶险之处,众人都不知道已经射发出了多少箭,但无论射出多少箭,他们均会咬着牙从箭壶中再取一支箭矢张开弓来。

    并不是所有的箭矢均能要了戎人的命,弓箭手们射术再精湛,也架不住源源不断涌出的戎人,也有一些戎人能够冲出一线天,但好在受到地形影响,冲出来的人数不多也达不到源源不断的效果,每当看到冲出的戎人,就会有几名长戈兵士迎将上去,战在一起。

    短兵相接才会发现戎人的可怕,这些戎人与秦人相比仿佛力大无穷的样子,樗里骅亲眼看见一个戎人将死之前一棍抡出抽飞了长戈插入自己身体的秦兵,那兵士飞出掉到地上后再无动静,眼看便是活不了了。

    但樗里骅更为担心的情况发生了,一线天内的火已经熄灭,山谷两边的火势开始向着谷中蔓延。

    随着长戈兵的不断阵亡,涌入谷内的戎人越来越多,已经开始有弓箭手提起身边的长戈加入到了肉搏战中。

    此时突然一股风起,两边的火势加速向谷内卷集而来,冲入林间的戎人在听到一声樗里骅听不懂的号令之后,匆匆向一线天方向撤退而去。

    樗里骅当然明白戎人为何撤退,他赶紧下令着众人退入谷内更深处。众人刚刚离开不足五十步,又一阵风起,眼见刚才战斗过的那片树林已经被火龙笼盖,热浪滚滚袭来,烧的他们眼睛都睁不开。那片树林里死去或者重伤的戎人、秦人再也分不清彼此,在惨叫声中片刻之间化作了尘埃,混在了一起。

    这山火隔绝了戎人和秦人,但樗里骅明白自己与戎人相比,形势根本就是天地之差,戎人只待山火向谷内燃烧,就像当初自己预想烧杀须弥狼一样,坐看山火便是。而自己这一方如果找不到出路,那便只能去做火中之鬼了。

    山谷并不大,不多时众人便已经走到了山谷的最里面,眼见的都是差不多五十步高的峭壁,峭壁陡峭,根本就爬不上去,峭壁之下是一些小小的溶洞窟,不用讲自然是须弥狼的狼穴所在。

    但此时众人眼中只有绝望和疲倦,哪里还会关心什么狼窟。魏元琦、李季两人看着正在发呆的樗里骅,走到他的跟前,魏元琦对着樗里骅的肩膀拍了拍,哈哈笑了起来:“樗里兄切勿悲伤,能与你一起战斗,死而无憾,今日就此别过了。元琦虽然愚钝,但也知那次诛杀王鹤,樗里兄本不必如此,樗里兄甘冒大险定是怕我遭受王家迫害。大恩不言谢,来世定当相报。”说完竟然是一揖倒地。行罢礼便再次哈哈大笑起来,转身提起长戈就要往谷外而去,他打定主意,如果山火烧不死自己,那自己也要再杀一戎人垫背。

    魏元琦刚一转身,就感觉到有人轻轻拉住他的衣服,道:“不必去送命了,我们死不了。”

    这轻轻的一声,犹如一记惊雷在众人耳中惊响,所有人都看着说出此话的主将,那个一袭黑氅下的面白如玉的青年人看着狼穴一动不动。

    见主将如此,众人虽然满心好奇,但也是稍微镇定了心神,这个战斗力几乎没有的弱书生,这个没有丝毫架子与自己休戚与共的贵族子弟在这半年时间内总是计谋百出。虽然这是第一次在樗里骅的带领下与戎人作战,但樗里骅已经做的很好了。一部分兵士虽然与戎人多次作战,但大多数时候是在凭借险关与地势,像这般野战,别说自己当初只有区区四十人,就是四百、四千人又能好的哪里去,回想戎人漫山遍野奔杀而来的气势,也许若不是樗里骅指挥镇定,自己这些人早就赴了黄泉,换句话说,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方才的战斗中,活下来的战士每个人的手中都有几条戎人的性命,他们已经赚了。五百多年来,与戎人野战之时杀一个戎人就要死三个秦人,但今日一战却恰恰相反,如此战果的确值得兵士们自豪。

    众人思量间不由自主向樗里骅拢了过来,樗里骅回过了头,看了看身边的袍泽,又扭过头来继续看着狼窟,看着看着,樗里骅眼睛一红,因为他匆匆一瞥便已知道,自己身后只剩下了十二人。

    随着峭壁上不计其数的石窟中最大的一个内发出了声响,樗里骅轻轻的松了一口气,这一听便知是人的脚步发出的声响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的有了一点放松。

    身后的火势越来越大,谷内就仿佛火狱般让人窒息,滚滚黑烟直奔云霄,热浪不断的向樗里骅等人袭来,众人中已经有人脸上生出了恐惧之色。也是,相比与厮杀战死,谁又愿意被火烧死呢。

    众人只听石窟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人的身影从洞窟中钻了出来。

    “是唐什长。”众人纷纷叫到。

    唐元钻出狼窟,也看见了面前樗里骅等人,但当他看见了谷内的熊熊大火后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他在人群中找到了樗里骅,见樗里骅看着他,他点了点头又转身钻了进去。

    唐元明白,除了方才自己看见的那些人外,其他的兄弟肯定已经不在了,唐元身经百战,见惯了生死,但还是难过异常。

    樗里骅等人随着唐元钻进了狼窟。虽然须弥狼体型巨大,但毕竟是四足动物,樗里骅等人进了狼窟后也只能弯腰弓身而行。唐元见樗里骅跟在自己身后,便对樗里骅说道:“百将大人,我和柳什长两人见狼穴颇多,只能分头钻入较大的几个狼穴中探查,待找到这个有出口的狼穴已是耗费了过多的时间,要是能早点找到出路,就不会,就不会,哎,请百将大任责罚。”说道这里他竟有些哽咽起来。

    樗里骅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并不能责怪唐元,他拍了拍前面唐元的后背,说道:“你二人救了大家,已是做的很好了。”

    唐元听完沉吟了片刻,他的内心还是不能释怀这么多的袍泽离去,但片刻后,他还是强自打起精神继续说道:“樗里百将,柳什长和我发现这些狼穴中有几条是相连的,我和柳什长也是方才在洞中一处较大的洞室内相遇才得知此点,我们现在爬进来的就是其中直通洞室的一条,前面的洞室除两条进入的通道外,还有两条通道是向上斜开的,我们二人留下记号后分别探寻,我走的那条通道便是通向谷外的,发现出路后我便赶紧返回去找你们。”

    樗里骅点了点头,紧紧跟在唐元的身后。

    众人在黑暗中向前走了大概七八十步的距离,便走进了一间较大的洞室,樗里骅让李季点着了火折,眼中看到洞室确实和唐元所描述的一致。正当樗里骅再想观察时,突然闻到了浓浓的烟味,转身看去发现来时的通道内涌出了滚滚浓烟。

    不用想便知谷内的山火已经烧到了洞口,樗里骅看向唐元,唐元也明白了樗里骅的用意,他赶紧说道:“百将大人,这边走,说完从一个洞口钻入。”

    樗里骅正待要走,忽然从另一个洞内传出了狼叫和一声呵斥。樗里骅听出来那声呵斥正是柳郃的声音,他转头向魏元琦说道:“速带弟兄们离开。”便头也不回从发出声音的洞内钻入。

    樗里骅眼里再也见不得生离死别,所以没有丝毫犹豫便要去救柳郃。

    众人均是一愣,李季拍拍魏元琦说道,我去保护大人,便跟着樗里骅钻入了地洞。

    魏元琦犹豫了片刻,见浓烟又大了一些剁了剁脚喊道:“随我走”,便带着其余兵士跟着唐元钻了出去。

    樗里骅钻人洞内,发现空间相较来时的通道低窄了许多,再往前走只能爬在地上前行。他内心焦急,满心想的是带着柳郃离开,他也听到自己身后李季的呼吸声音,二人并未说话,只是在黑暗中向前爬去,大约走了二十余步的距离后,樗里骅感觉到身边的空间变得大了起来,与之前的洞室所差不大。

    突然,樗里骅汗毛炸裂,浑身的冷汗瞬间流了下来,因为他听到了一些呼吸声,这些呼吸声绝对不是人类所能发出。

    他明白,只有一种解释,须弥狼!黑暗中的须弥狼。

    樗里骅二话不说,从身上摸出宝剑,随着“仓朗朗”宝剑离鞘的声响,那些呼吸声变成了低沉的吼声。虽然目不能视,但樗里骅却仿佛看见一群须弥狼正在对着他裂开嘴低吼,因为这几月来他夜夜都能想起须弥狼的模样。

    奇怪的是,樗里骅等待了片刻,那些须弥狼并未向他发动攻击。身边的李季也是轻轻的“咦”了一声。

    李季轻声唤道:“柳什长何在?”

    “李什长,我在这里。”

    樗里骅和李季同时听出,柳郃正在须弥狼群的身后。樗里骅赶紧从腰中摸出了火折并点燃。

    随着漆黑的山洞中发出光亮,樗里骅和李季同时看到了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

    与猜测到的情况一样,柳郃正站在狼群的另一边,他面色如常也没有受伤的痕迹。他向樗里骅、李季两人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危险。两人有些惊讶,难道这些须弥狼改了脾性了?但当他们看向须弥狼时顿时明白了柳郃为何无恙了。

    只见此处须弥狼共有六只,其中五只身上都插着不止一只箭矢,从箭矢上看正是上午攻击石堡时被秦兵射伤的。

    这些狼趴在地上低声吼叫,与三人之间距离不足一步,但两人一看就知道这五只狼根本就没有力气站立起来,也无法伤人。中间的一只狼体型稍大,与其余五只毛色黑灰不同的是,这只狼的身上夹杂着很多白色毫毛,看上去有些像那只瞎眼白狼王。

    它的身上并无箭伤,但此刻却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抬起的头冷冷的看着樗里骅和李季,眼生中满是警惕之色。

    柳郃沿着洞室的墙壁,缓缓挪向樗里骅两人,挪到近前时已是满头大汗。他有些黯然的向樗里骅说道:“此路不通。”

    原来,柳郃发现这间洞室的狼群对自己并无威胁后,便急忙去查找通往谷外的通道,发现都是死路后急忙退回,与樗里骅、李季二人在此处相遇了。

    樗里骅说道:“唐元已经找到出口了,弟兄们都出去了,我是听到你方才的叫声才和李大哥来救你。”

    “方才刚回到洞室,不小心踩到了狼尾吓了一跳,这才......”说到此处,柳郃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樗里骅李季莞尔一笑,又听李季向樗里骅说道,“谷内已经烧起来了,烟尘也已涌入这些洞穴,我等速速离去罢。”

    樗里骅点点头,正要转身钻进来时的洞穴,柳郃却着急道:“百将大人,这些狼如何处置。”

    樗里骅扭过头来看了看这六只狼,道:“这些狼虐杀我军士在先,我们设计烧它们洞穴在后,如果没有戎人来犯,这些狼也是会从洞穴逃出的。一因一果,皆是天意,何况它们也活不久了,就让它们去吧。”说完后,樗里骅又待要走。忽听柳郃又叫道:“快看。”

    樗里骅转过头去,发现中间那只狼竟然挣扎着站立起来,樗里骅此刻却是与那狼离得最近,情急之下连忙将刚刚收回去的剑又拔了出来。

    宝剑出鞘,但并未挥出,因为他看见那狼又倒了下去。樗里骅长出一口气,这才又看了看那只狼,他发现那狼的身下有东西在动。

    他将火折往那狼身前一探,“咦”,樗里骅发现那中间的狼原来是只母狼,两只巴掌般大的小白狼正趴在母狼的肚下吸 允,显然两只狼崽是刚刚生产出来,肚子上还留着带血的脐带。那母狼看着自己,又扭头用舌头舔了舔幼崽,突然,它一口将其中一只小白狼咬住。“不要。”樗里骅看到此处,不自主的便是一惊,脱口喊道。

    但那母狼并未要咬死幼崽,而是将它轻轻的甩到樗里骅的脚下,又如法炮制将另一只幼崽甩来。

    樗里骅顿时明白了,这只母狼希望自己救救他的孩子。那两只幼崽又如何得知此节,只是“叽叽”叫着跑向自己母亲,而那只母狼瞬间面目狰狞,龇牙咧嘴对着幼崽低吼。

    两只幼崽有些害怕,站在樗里骅脚下看着母狼如同筛子般的哆嗦起来。

    这时,外面的烟尘开始涌进了洞室,李季和柳郃同时喊道:“大人!”樗里骅看了看抬头盯着自己的母狼,点了点头,抱起两只幼崽从洞口爬了进去。

    樗里骅站在狼洞的出口,怀中抱着两只白色的小狼,看着一旁失声痛哭的柳郃。

    和唐元一样,柳郃也责备自己未能早点找到出口,看着不到一半的弟兄们,他也禁不住痛哭起来。

    樗里骅看着下方山谷内熊熊烈火,却又想起了战死在谷内的袍泽和狼穴内的那只母狼。

    “大人快看!”这时一名兵士指着东侧百步外的一处洞穴喊道。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一只白狼背着一只杂色的狼从那洞穴跑了出来,刚出狼穴,它也发现了樗里骅等人,便站在狼穴处看着樗里骅,樗里骅发现那白狼瞎着一只眼睛,再看背上的母狼正是方才在洞中所遇那只。

    白狼王显然是被火烧伤了,原本洁白如玉的绒毛已经被烧的斑斑点点,而且他身上还斜刺里插着四五只箭矢,那些箭矢是戎人特有的样子。

    樗里骅明白白狼王停在那处看着自己的原因,他将手中两只幼崽轻轻放在了地上。世上哪有舍不得孩子的父母呢,纵然禽兽也是知亲亲与仁道的。

    但等了片刻,发现白狼王并无过来接走幼崽的意图,樗里骅以为白狼王是怕自己这些人,便带着兵士们准备离开。但奇怪的是,当他们正准备离去的时候,白狼王竟然向后退了几步。

    樗里骅看看四周,再看看白狼王,顿时恍然大悟,原来真是白狼王舍不得孩子,却只想看看他们而已。

    从它身上的箭矢可以猜到,或许白狼王带着狼群逃过了山火,但终究没有逃出戎人大军的弓矢。不知为何,白狼王从戎人大军前逃了出来,但它没有选择远遁,却从另一处狼穴中钻入谷内,冒着山火跑进了母狼之穴救出了自己的妻子。

    或许它也明白,恐怕自己是保护不了两只幼崽的。

    樗里骅想清楚此间关节,他竟然向那白狼王深施一礼,大声说道:“你我之斗原本不死不休,你杀我袍泽在先,我也放火烧了你的洞穴,但我们终究还是用你的山谷御敌,借你洞穴逃生,说到底是我们引戎人来此,你我之斗也是我输了。今日我樗里骅向天发誓,你夫妻尽管逃命,若我也能逃出困境定然抚养它们长大,他日再遇到你们便将其归还,也算是谢你等救命之恩。如违此誓,天诛地灭。”说罢,他又走到幼崽身前,将其抱入怀中。

    白狼王转身离去,越跑越快,转眼之间没入了山林之中,它的身后再没有了百狼跟随,只剩下那对白色的残影与记忆。

    樗里骅等人也没有时间继续去感慨,从洞中爬出到白狼王离开也不过片刻时间,樗里骅赶紧下令火速前往金牛关。一行十五人也顾不上修整,在熟悉道路的李季带领下往金牛关而去。

    狼穴到金牛关不过五十里的路程,此时天色渐黑,一行人往东而行,不多时便到了前往金牛关的主路。到达此处,樗里骅等人揪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因为他们看见了戎人的攻关军队正在他们身后往山上攀爬。之所以是攀爬,完全因为金牛关是玉霄群关中地势最险要的,在这条天路上根本就谈不上行走,只能像攀爬天梯一样去往金牛关。

    也正是如此,看着近在咫尺的戎人军队想要追上樗里骅一行人却是极为困难,但樗里骅也不敢大意,依旧下令火速赶往金牛关。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戎人正是在狼谷外与他们战斗的戎人军队,他们以为樗里骅等人是金牛关出关探查的守军,所以他们的千夫长立即下令全军突击,务必要全歼这些秦人。

    直到山火烧进了谷中之后,他们才悻悻然退了出来,正当要开赴金牛关时,突然发现两侧树林中的须弥狼群,在耗费大量时间并损失了百多战士后,才依靠密集军阵和弓箭全歼了须弥狼,但却让那头最为悍勇的白狼王逃脱了。

    经过一番与秦人的偶遇和与须弥狼的遭遇战后,戎人军队也是疲惫不堪。当樗里骅等人从狼穴爬出后,他们却正在整顿做饭修整准备次日天明后再登山攻击金牛关,殊不知此举恰恰给了樗里骅等人一条生路,而樗里骅所见爬山的戎兵,只不过是派来探路的斥候而已。

    五十里路程如果是在平地,或许三四个时辰也就到了。但今日这条去往金牛关之路却是不同,樗里骅等人又经过两次大战精疲力竭,所以第二日清晨才到了金牛关下。

    离金牛关一里之内的道路仅仅只有不到五步的宽度,两侧均为悬崖,如果不是戎人入侵且人马就在关下,樗里骅等人便要被这般的壮丽景观折服。这一里路俗称鬼见愁,完全是在山巅上硬生生开辟出的崎岖不平的通道,山巅是一整块巨石,而巨石顶部就成了路,连接金牛关往西的去处。

    此处极高,两侧云雾缭绕根本看不到山底,樗里骅等人爬了一夜才爬上的高山怎能低矮。到过此路的人均会感叹,开辟此路的只能是天地的力量,因为这并非人力所能及。从狼穴到鬼见愁之前那段路是攀岩而上的绝途,到了鬼见愁这一里路绝对可称得上是鬼斧神工般的奇迹,莫说发兵攻打,就是站在此路往两侧看去就会让人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又哪里会有战力去攻城。

    其实刚上了鬼见愁,金牛关上就有人发现了樗里骅等人,当一行人走过这一里路,距离金牛关五十步时突听到关上有人大喊“放箭”。樗里骅这才一惊,顿时明白关城上的人把自己当做了戎人,马上大喊:“切莫放箭,自己人。”

    樗里骅喊完便觉得身后的冷汗嗖嗖,看着关城上并未发出箭矢后,他的嘴角生出一丝苦笑。昨日之战樗里骅等人损失惨重,自己的玄武军旗早已被烈火焚烧,所有人都脸如黑炭,也难怪关城上的守军认错。

    “你们先等在这里”樗里骅下令后独自一人向关城走去。站在金牛关下十步距离,樗里骅向上看去,关楼上密密麻麻张弓搭箭的兵士足有半百,方才如果在迟喊片刻,自己这十五人哪里还有活路。

    “来着何人?”城上有人高声大喊。

    “吉百将可在城楼,木獬关守将樗里骅在此。”樗里骅回话道。

    听闻此话,关楼上面响起了几声议论之声,片刻过后,一人答话道:“樗里百将?为何你会在金牛关外?”

    听到此话,樗里骅明白关上之人已是认出了自己,他苦笑答话:“吉百将,说来话长,请速放我等入关。”说完,他从衣服中摸出鹿符向关上说话那人晃了晃。

    关城上放下吊篮,一名兵士跑到樗里骅近前核验鹿符真伪后向关内点了点头,随后金牛关关门缓缓打开。

    金牛关楼内,吉云天与樗里骅、魏元琦三人相对而坐,方才用饭时樗里骅已将昨日之事向吉云天说明,也从他口中得知木獬关外戎人已集结千人,但并未攻城。

    吉云天和安旭之一样,也是凭借战功坐上百将之职的布衣百姓,原本是在水貐关领兵作战。水貐关是玉霄群关中最南的关隘,但地势远不及金牛关险峻,虽不及木獬关外可集结数千人,但也较为平坦,所以自古便是戎人主攻关隘。

    数年来多次抗戎大战之后,这吉云天也是身负十数处伤,有几处伤筋动骨的大伤让他再也不能提戈上阵。念及旧功,韩千人便将其调到金牛关,也是想让他离开险地去好好的修养身体。

    樗里骅来到玉霄关后,在韩千人那里多次遇到过吉云天,对这阴沉着脸的黑面大汉影响颇深。

    吉云天听樗里骅说完经历后,惊得睁大眼睛,死死瞪着樗里骅。他内心也是对樗里骅佩服之极,若不是樗里骅手中两只睡着的须弥狼幼崽就在眼前,若不是樗里骅等人正是从金牛关以西入关,他根本就不会相信樗里骅所说。

    吉云天站起身来,对樗里骅道:“吉某平生很少服人,但樗里百将此番作为让某刮目相看,吉某佩服。”

    樗里骅和魏元琦也站起身来,笑道:“吉百将不必如此,若是换做吉百将,定比樗里做的更好,说不定弟兄们就不会死伤这么多了。”说完樗里骅脸色微变,让吉云天看去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樗里骅又向吉云天施了一礼道:“金牛关下至少有戎人三个千人队,吉百将早作打算,樗里这就要回木獬关,告辞了。”

    吉云天连忙上前一步托住樗里骅胳膊道:“金牛关外的地势樗里百将也看到了,戎人在我关外一般也只会牵制我军兵力,很少主动攻城,樗里百将放心,我定会与兄弟们守住关城,不堕大秦军威。”

    樗里骅点点头,心中对吉云天生出了好感,因为自己也只是想告知吉云天敌人兵力,并叮嘱他要小心。但同样的话若是让心胸狭窄的人听了会以为自己不相信他守城能力。

    吉云天如此作答,显然是心胸宽广之人,并未生出其他的想法,看来这生死行伍之人确实要比总制府那些贵族们好打交道的多。

    两人又寒暄几句后,樗里骅便领着众人出了金牛关,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便来到的木獬关。

    木獬关守军此刻正由高云策带领安排布防事宜,原本安旭之是最合适的带兵人选,但他却已经“死”了,所以不便出面发号施令,只是配合高云策做些统兵之事。

    实际上,樗里骅等人到达金牛关后便已经派人先回木獬关送信,但高云策、梁青书等人看到进关兵士后还是眼神落寞。樗里骅派人将两只须弥狼幼崽带到自己房间后便径直上了关城。

    木獬关外,自古就是玉霄群关戎人主攻方向,关外分布着数个开阔之处,足以容纳数千人之多的军队。一旦开战,纵然关前并不宽阔,但也不比金牛关那样防御面狭窄,守关的难度在于是否能架住戎人源源不断的后援。

    樗里骅看着关外戎人军队席地而坐好像是在休整,虽然戎人前哨距离关城尚不足两百步,弓箭完全可以射的到,但关城上守军只有不到百人,所以并未在戎人攻击之前做如此不智之举。

    “玉霄关援军何时到来?”樗里骅站在关楼前的城垛后一边观察一边开口问道,在他身边的高云策回话道:“百将大人,昨日山下各哨所发现戎人后,已将情况上报玉霄关,今晨玉霄关已往各关发了援兵,但我木獬关还尚未得到救援,不过按照时辰来看,应该是快了。”

    樗里骅点点头,继续观察着关外的动静,他的身旁和关楼的箭窗里已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兵士,随时准备与攻关的戎人决一死战,猎猎玄武大旗在关楼之上随风招展。

    片刻之后,樗里骅等人听到关后人声嘈杂,高云策回头向关后看去。

    樗里骅并未回头,只是问道:“来了?”

    “来了。”高云策回道。

    “报”,一名兵士匆忙跑上关楼向樗里骅行礼:“禀报百将大人,玉霄关发来五百兵士来援。”

    “五百人!”樗里骅和高云策对视一眼,两人均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了一丝不解。玉霄群关受地势影响颇大,平日驻军不过两千余人,再多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处,更平添粮草压力。玉霄前四关平时也就驻扎一两百人,此次来援五百人倒是出乎了二人意料之外。

    樗里骅让那兵士引援兵先进入木獬关内,再带领兵之将上城楼相见。那兵士道一声“喏”便转身离去。

    不一会,两人只听到“噔噔噔”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黑甲的白面瘦高的青年人上到城楼,身后更是跟着六名护卫,只见那白面黑甲青年边说边喊道:“真是好大的架子,区区一名百将竟然让我去见他。”

    旁边一人连忙赔笑道:“马大夫切莫生气,气坏身子如何是好,现在正是战时,说不定那守将有何事耽搁了,一会见到他打骂几下让他长长记性便是,气坏了大人您的身子便是打杀了那厮也不合算呐。”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上城楼,樗里骅和高洁相对看了一眼,他们当然听见了方才几人的言谈,明白领兵之人恐怕是官职大过百将。二人也不做声,迎向着这马姓青年,施了一礼道:“木獬关守将樗里骅见过大人。”

    那马姓大夫看到面前穿黑氅的玉面青年和一旁身着青色麻衣面色苍白的高云策,立时升起一股傲气,他挺了挺腰将脸扭过去,身边一人立刻高声叫道:“混账,小小百将见到五百主大人为何不跪拜?”

    樗里骅抬头看了看那马姓青年和身旁说话的随从道:“卑职奉命守关,并未见过大人,故不知大人官爵,请大人息怒。”

    “混账,你是瞎了狗眼还是哑了狗嘴,区区布衣不知悔改敢如此和马大夫说话。”那随从瞪着眼睛对樗里骅呵斥起来。

    高云策上前一步正要讲话,被樗里骅伸手拉住。关城上的兵士都扭头朝着樗里骅这边看过来,皆是满脸的厌恶之色。

    却见樗里骅并不发怒,也不理那随从,只是看着那马姓青年又道:“五百主大人既然领兵来木獬关,还请大人出示接防文告,安排防务。”

    那马姓青年虽然看起来有些跋扈,但统兵规矩还是懂一些的,他转过脸“嗯”了一声,那随从赶紧低头哈腰道了声“喏”。随从将文告兵符扔给了樗里骅后恶狠狠的说了声:“把你的狗眼擦亮点看”。

    樗里骅笑了笑,打开文告兵符仔细看后又递给高云策,这才又施一礼道:“原来是泾阳马家,泾阳县令马宣大人可好?”

    樗里骅刚说完,那马姓青年有些吃惊的扭头看向樗里骅,他仔细观察后发现这木獬关的守将确实与玉霄关那些丘八有些不同之处,他便收起来一丝骄横,开口说道:“家父无恙,你又是何人?”

    “原州樗里家,世袭大夫爵,武职百将,单名一个骅字。”

    “啊”,樗里骅刚刚说完就听到一声惊叫,原来是那随从听到樗里骅也是贵族,顿时吃了一惊。

    难怪他会这么惊讶,在得知自己方才对一名贵族出言不逊后,他突然发觉冷汗嗖嗖的从自己的额头流下。

    但出乎他的意料,樗里骅并不与他一般见识,只是看着那马姓青年。那青年面上起了笑意,向樗里骅拱手道:“原来是樗里兄,为何樗里兄只是身担百将之职?”

    樗里骅微微一笑道:“守土保疆之责不在位之大小,而在行与心,樗里不觉得百将有何不妥。倒是马大夫能够亲身来獬木关解我之危,让樗里佩服之至。”

    那马姓青年听闻樗里骅之言后,却是老脸一红。那随从赶紧低头向樗里骅说道:“樗里大夫有所不知,我家大人今日身体不适,玉宵关的医官也叮嘱我家大人将援兵带到贵关后就要马上返回玉宵关用药,所以就不留在木獬关守备了。”

    樗里骅闻言一呆,再看向那马大夫,那青年道:“这个,这个其实我也是昨日才到的玉宵关。承蒙君上厚爱,马元忝为贵胄之身本该和樗里大夫一同御敌,奈何身体确实不适,打仗御敌之事只好有劳樗里大夫了。”说罢竟然上身摆了一摆,好像是在告诉众人自己已经病入膏肓随时将要晕倒。

    樗里骅瞪了一眼身旁就要发笑的高洁,对马元恭敬道:“既如此,还请马大夫速回玉宵关,只是这兵马恐怕我这百将无法调动,还请...”

    “此事无妨”那马姓青年见樗里骅也是好说话,赶紧说道:“现在各关均已收到原州总制府的文告,说是戎人提前侵关,一周前萧关已被五万戎兵围攻,总制府特令前线将领自行收编更戍兵士,不受兵员节制,待日后再行分配。随我来贵关的兵士,也是这两日刚刚来玉宵关的更卒,樗里兄调动的了,调动的了。”

    樗里骅听万马元的说辞,看了看高云策,只见高云策也向自己点了点头,说是昨日确实收到文告,只是樗里骅当时在关外并未来得及告知而已。

    在与马元又客气几句之后,樗里骅目送主仆几人出了木獬关,他苦笑着自言自语道:“大秦将领若是都是这样的纨绔子弟,纵有这秦岚壁障又有何用。”说罢,便叮嘱高云策及关城上的几位什长注意戎人动静,下楼安排援军战备去了。

    樗里骅明白,此次戎人侵关时间提前,造成了各关隘地方准备不足,更戍的兵卒也没有得到及时分配。兵员多集中在了几个关防大城中,陆续发往各关隘的戍卒也大多没有配齐将领,所以只好权宜从事向各关发出通告,要求地方及各关隘收拢戍卒,等候调度。可以说这已是反应比较迅速的做法了,樗里骅明白这定是介子的安排,那赵之泽何时有这般本事。

    樗里骅将马元带来的兵士分为五个百人队,分别让魏元琦、梁青书、柳郃、李季、唐元各带百人队按照秦军惯例依比例分配弓箭手及长戈兵,并形成梯队队形。

    但只留一支百人队在关内,其余四队退出木獬关后扎营待命。

    看到四百人从不大的关内退了出去,樗里骅不知为何突然有种心惊之感,好像总觉得哪里有一些纰漏,但他再三思考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只好再次登上了关城。老远的,他看见高云策有些阴沉的面庞。

    高云策目视关外眉头紧皱,对走到自己近前的樗里骅说道:“大人,要开始了。”

    樗里骅看着关外旌旗猎猎,至少有三个千人队已经排成了阵型蓄势待发。樗里骅一直以为这些戎人只是野战悍勇,谁晓得今日一见倒是有些章法。这让他有些觉得不妙,便唤来一旁的安旭之询问道:“安兄,你与这戎人数次交战,之前他们战法可是如此?”

    安旭之明显也是觉得不妥,皱着眉头说道:“回樗里大人的话,之前戎人与我交战数次,平心而论他们悍不畏死,勇于杀敌,但却是短于谋略,打仗冲锋从不在乎阵法队列,今日观其军阵井然有序,纪律森严,确实奇怪,感觉......”说到此处,安旭之明显觉得自己所想有些荒谬,荒谬到自己也不会相信,便摇摇头不再说话。

    樗里骅明白安旭之所想,其实自己也是有同样的感觉,但和安旭之一样,他也不太相信自己所想之事会发生。

    “呜......呜......”突然从戎人战阵中发出号角之声。戎人战阵开始缓缓向前,一步,两步,待到距离木獬关一百五十步停了下来。

    这时樗里骅看见戎人战阵前数十排兵士举起了手中的箭矢对准了木獬关。

    樗里骅双目瞳孔微微一缩,立时喝道:“传我军令,众军士躲避来箭,戎人攻城前乱发箭矢者斩!”随着军令发出,樗里骅和高云策及城上守军便各自找寻城垛避箭。随着这边军令发出,戎人那边也发出一声号角。

    城上守军只听“嘣”的一声,数百箭矢破空之声传入耳中,如雨点般的箭从天上倾泻而下,或嘣在城上的砖石上断裂,或插在城楼木头上,一时“叮叮啪啪”好不壮观。

    樗里骅的内心要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是他作为主将第一次与戎人正面交手,但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闭上眼睛站在垛后静静的听着箭矢破空落地之声。

    一、二、三、四,当他听到戎人第十次拉响弓弦发出箭矢并且箭矢落地之后,他突然大喝一声:“众军士听令,箭上弦。”说完之后,他将头移向垛口向戎人观察,果然戎人弓箭手再未上弦,而戎人弓箭手之后人头攒动,樗里骅回头看了看高云策向他微微一笑,轻声说了声:“该向客人送礼了。”

    随后大喝一声:“放箭!”

    木獬关城上有守军五十余人,关城上的两层木楼又有四十多名弓箭手,此时听到樗里骅下令,数十支箭瞬间发射了出去。

    此时戎人正准备派步兵攻城,队列后持棒和斧的兵士与刚发完箭矢的弓箭手正在前后交错汇集在一起,眼见关上发下箭矢,密集的队列中顿时发出哭爹喊娘的惨叫声,因为他们在这密集的战阵中根本就没法躲开箭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从天而下的箭矢射中自己,前面的弓箭手想往后躲,后面的棒斧兵想赶快跑过箭矢射击区域去攻城。两队兵士瞬间就挤在了一起,愈发混乱。

    第一轮射击刚罢,第二轮又至,木獬关上的弓箭也同戎人一样攒射了十轮方罢。而戎人这边虽然死伤并不是很大,但这种只能被动等死的巨大惊恐感让戎人的第一个千人队有了奔溃的迹象。

    方才有人想蹲下躲过箭矢,却被身边的滚滚人流踩在脚下再也爬不起来,更有队列南北两侧的兵士在混乱中被挤得掉入了万丈深渊,其实木獬关的箭矢根本就覆盖不了一个千人队的,但这十轮攒射却造成了戎人极大的混乱。

    十轮箭矢射罢,樗里骅便下令停止了射击。他知道即使弓箭手们不会力竭,这样的射击也杀伤不了太多的戎人,片刻的混乱过后就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只能徒增箭矢和弓箭手体力的消耗。

    但这十轮射击的效果也有些出乎樗里骅的意料,他算准戎人射箭过后后队便会来攻城,便想利用戎人前后队交错之际多造成些杀伤和混乱,从而尽可能的提升自己的兵士士气。但显然这个目标不仅实现了而且还实现的效果颇好。守城兵士也纷纷欢呼雀跃起来。

    戎人那边见木獬关上停止了射击,终于完成了前后队列的交错,那些棒斧兵士一扫方才只能等死的绝望,红着眼睛吼叫着冲向了木獬关。数百人的吼声汇聚在一起,发出惊天动地般的响动,让木獬关后的几个百人队兵士听到也觉得心里一惊。

    樗里骅发现冲出来的戎人中有数人手持简易云梯,显然是准备登城使用。方才戎人队列混乱,这些云梯也是起了一定的作用。樗里骅下令让关楼上的弓箭手对抬着云梯的戎人进行射击,瞬间就有好几人中箭倒地。

    关城上的长戈兵士这半天看着自家的弓箭手发威,虽然使不上力,但也看的兴奋。

    突然樗里骅听见戎人队中再次发出“嘣”的声响,随后“嘣、嘣、嘣”声响不断,他明白,戎人的弓箭手又一次开始了射击,而这次他们选择了自由射击。

    虽然对戎人了解不多,但樗里骅等人也知道,戎人中也有所谓的猎户,虽然人数不多但他们弓马娴熟,往往是戎秦大战中最让秦人头痛的兵种。

    樗里骅马上就发现了此点,城楼上也陆续开始响起弓箭手的惨叫声。

    一旦有了伤亡就势必造成关城上对关下棒斧兵压制力的减弱,随后渐渐地一架云梯到了关前,紧接着第二架、第三架搭上了城头。

    好在木獬关关前开阔地只有十丈左右宽,这样虽然造成了木獬关关城上容纳不了太多的守军,但也让关外戎人展不开过多的兵力。

    围绕着数架云梯,木獬关攻防战渐渐进入了白热化。

    早在戎人弓箭手开始攻击关楼之后,樗里骅以及高云策等指挥人员便都已经从关城转移到了关楼最上层,这里视野极佳且设置了瞭望孔洞。

    因为不需要从这里往外射箭,所以孔洞较小,既不影响视线,关外的箭矢也极不容易射进来,而安旭之则留在城头指挥木獬关守军作战。

    樗里骅攥着手中的佩剑,看着关城上的混战厮杀,不时向身旁的高云策传达着一个又一个军令。

    只见关城上下杀声震天,城上的兵士有人扛着滚木礌石不停地往城下抛去,有人持着长戈刺向爬上云梯的戎人,也有人身中箭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安旭之果然是条好汉,手持长戈与几名军士一道守在一架云梯所在的城垛口,两三下便刺杀了一名刚刚攀上关城头的戎人兵士,那兵士尸体直直后仰掉落城下。

    伤亡较大的必定是攻城一方,木獬关城墙下已经躺着近百具戎人尸首,他们有些是被关楼上的弓箭手所射杀,有些则是被滚木礌石击中,但戎人丝毫不受影响,依旧还是悍不畏死的往木獬关涌来。

    片刻的功夫,战争就呈现出了胶着与血腥。

    “传令,着魏元琦百人队上关城,柳郃百人队进入关内。”樗里骅眼看城上的守军力所不支,开始出现了较大的伤亡,立即下令让柳郃百人队接防。

    这也是战前众人商议好的战法,既然马元送来了援军,那么就要利用好援军优势,用车轮战术进行防御,一来能够减少伤亡,二来也是节省体力,保持守军战斗力。

    柳郃百人队上到关城之后,生力军的优势便显现出来,明显的看到城下戎人死伤一时多了起来,特别是四十余名弓箭手上城楼之后,箭矢的射击频次越发密集。

    而城下戎人挤作一团,城楼上的弓箭手根本就不需要瞄准,只需往人堆里射就是,顿时关城下戎人惨叫声连连。

    安旭之领着木獬关原有的守军撤下了关城,清点过后发现己方损失了二十多名弟兄,还有十余名兵士挂了彩,他命自己手下一什长领着兵士到关后修整,自己又提起了长戈跑上了关城。

    “胡闹!这安旭之想做什么?”高云策皱着眉头看着爬上城头的安旭之道。樗里骅也注意到了安旭之的动态,他沉思片刻对高云策道:“云策兄,劳你去趟关后。”

    高云策明白樗里骅是想让他接替安旭之的职责,带领撤下来的兵士。但高云策从未领兵打仗,脸上有些犹豫之色,刚想拒绝,便听樗里骅又道:“木獬关成败终将要靠这些老弟兄们,让他们养精蓄锐,万不可泄了锐气,这几月我出关时高兄也是统领,高兄之才樗里信得过,还请高兄万勿推辞。”

    高云策一呆,深深看了樗里骅一眼,只见他满脸忧虑的看着自己,终于没再说些什么,转身下了关楼。

    戎人的进攻持续了半日,五个百人队都已轮番上了关城。让樗里骅欣慰的是,虽然马元带来的五百人都是新兵,但是在这天堑之上,守城还是相较容易些的,所以这些新兵也能不负所望,顶住了戎人的攻击。

    纵然这期间也让戎人数次攀上了关城,造成了守军的混乱,但在樗里骅的调度和安旭之悍勇无畏的拼杀下,很快就扭转了局面,将登上城楼的戎人又杀了回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戎人阵列后响起“呜呜”的号角之声,攻城的戎人缓缓退去,只留下一地的尸首和静谧的关城。

    当夜,樗里骅接到玉霄关将令,让他火速赶往玉霄关商议守关之事,樗里骅不敢怠慢,吃了点饭食便匆匆去了玉霄关。

    樗里骅坐在玉霄关关楼韩云的屋内,一旁还有三人分别是金牛关守将吉云天、土蝠关守将蒋宏、水貐守将韩林辉,那蒋韩两人和吉云天一样,也是庶民之身加公士爵,领百将军职,瞩目看去也都是一股尚武的精气。

    因上午方与吉云天有过一番交谈,所以吉云天也熟络的坐在了樗里骅的身边,蒋宏和韩林辉倒是有些奇怪为何吉云天会与樗里骅相熟,但也不便相问,只是时不时看看正在交谈的吉、樗里二人。

    不多时,韩云阴沉着脸来到屋内,关上门后坐在了众人上首,一坐下便骂道:“大战在即,这帮蛀虫不思为国尽忠,却在这时要我派兵保护他们,真是些王八蛋。”

    不用说四人便听出韩云是在骂戍边贵族,蒋宏、韩林辉二人面露尴尬之色偷眼看向樗里骅,却发现樗里骅面无表情,根本就未因韩云的话生了愠意。

    其实樗里骅内心也是苦笑,半日之前他才刚刚与韩云口中的“王八蛋”打过交道,韩千人这声叫骂虽然粗鄙但也符合樗里骅心意。

    只听吉云天轻轻咳嗽一声,说道:“韩千人息怒,这次戎人来犯声势浩大,比上次叩关仿佛强了不少,若不是樗里百将探查出我关外戎人军情,今日之战倒也有些麻烦。”

    听吉云天说完,蒋宏、韩林辉二人有些惊讶的看着吉云天又看看樗里骅,连同韩云也是一头雾水的看着吉云天,说道:“樗里百将怎知你关外军情?”

    吉云天看了一眼樗里骅,便将樗里骅今早到金牛关之事对众人叙述了一遍。听吉云天说罢,众人皆是一惊。樗里骅笑了笑也将昨日到今晨发生的事情对韩云讲了出来。

    韩云听罢也是颇有些激动,一拍大腿道:“好小子,这份功劳某定当上报总制府,韩某愈发喜欢你这纨绔...哦...贵族”他忽然不知道如何表达下去,只是红着脸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樗里骅丝毫不介意韩云把自己归于纨绔贵族行列,他也知道有些事早已经刻在了这些寒门布衣军将的心中无法改变,但他还是站起身来笑道:“樗里只是做了应当做的。”说罢又坐了回去。

    蒋宏、韩林辉也是对樗里骅颇为钦佩,但看见韩千人尴尬的神情后,又都没有说什么来。

    韩云哈哈一笑,掩饰住了尴尬的神色,坐下来正色道:“今日戎人侵关前本想召集众位商讨军策,但那些王八蛋事情颇多就给搅扰了,探子回报各关敌戎已退就唤大家来我这里一议,说说吧,今日战事如何。”

    樗里骅拱手言道:“木獬关今日攻城戎人约有两个千人队,鏖战半日,关下杀敌约在五百人左右,自身伤亡近百。”说罢韩林辉也大声道:“水貐关情况与樗里百将那里差不多,但戎人今日攻城好似不怕死的样子,弟兄们伤亡有些大,半日下来杀敌应该也是五百人左右,但兄弟们也死伤了二百多人。”

    韩云点点头道:“好在今日我已向木獬关和水貐各发援军五百人,虽然是新兵,但居险而守也不足虑。这也亏了樗里百将在木獬关下设了哨岗,才在昨日便已得知戎人来犯,若是迟了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蒋宏、韩林辉闻言又看了看樗里骅,眼神中再次露出惊讶之色,心道这面白如玉的公子哥倒真有些本事。

    这时吉云天突然说道:“韩千人,今日金牛关攻城之敌虽然只有百人,均被我关内兵士击杀,但我听闻数百年间戎人几乎不会选择在金牛关攻城,只是牵制守军,但这次为何派了百人送死,我总感觉有些不妥之处,但为何如此又说不上来。”

    听吉云天说完,蒋宏也跟着说道:“我这里也是一样,戎人今日派来攻城的兵士在我关下尽数死绝,我也感到有些蹊跷。”

    韩云摸了摸脏兮兮的头发,皱着眉头想了又想,也是判断不出戎人究竟耍的什么花招。思索无果之后,他转头看着樗里骅问道:“樗里百将以为如何?”

    樗里骅见韩云看着自己,也是摇了摇头道:“戎人与我大秦作战数百年,虽然这是樗里第一次与戎人交战,但今次戎人侵关显然与之前传闻有所不同,我观其战阵森严,全然不似以往听到的那种有勇无谋的样子,其战阵令法倒有些类似我秦兵。”

    吉云天三人听完樗里骅的话后,回想起今日戎人作战的阵法,也是深以为然,确实与之前有不同之处。但韩云却道:“戎人与大秦交战五百多年,学去阵法倒也不足为奇。”

    “按照以往交战情况来看,攻城戎人伤亡一旦超过二成,便不再攻击必定回军修整,但今次戎人攻城不死不休,一队攻城,几乎死绝才可停止,这种战法闻所未闻,也让我部兵士伤亡较大,如果戎人继续如此方式作战,我关兵士最多坚持三日。”樗里骅想了一想又说道。

    三人也是深以为然,点点头表示自己那边戎人也是如此。

    韩云与众人又将今日作战细节商讨了良久,终是没有分析出来什么所以然。韩云只好站起身来道:“玉霄关守军原有两千,近日又收拢千余新兵,今日往水貐、木獬两关派去援兵各五百人,关内还有两千兵士,各位只管守关尽责,有我玉霄关在后,各位安心御敌便是,明日我便派人去龙德城再讨要援军。”

    樗里骅等人听得出来,这是韩云下达了最终将令,便一同站起身来,齐声应“诺”。

    出了玉霄关,樗里骅与蒋宏、韩林辉、吉云天三人告辞往木獬关而去。

    蒋宏、韩林辉、吉云天三人见樗里骅走远没入黑夜后,便一同向南而行,这一路安静异常,好像前路的黑暗压在三人身上似的,众人各怀心事谁也不发一言。一刻钟后,到了通往金牛关的路口,蒋宏和韩林辉终是拱拱手与吉云天相别过,吉云天临走时看了二人一眼,见蒋宏和韩林辉目露决绝之色,便叹了口气,转身回关。

    次日清晨,木獬关外响起戎人号角声,大战再次爆发。昨天留在关前戎人的尸体早已由木獬关内兵士清理,以防戎人利用尸体攻城,同时也防止瘟疫爆发。

    又一日的激战让木獬关前再一次尸横累累。从主关发来的各关战报每隔半日便送来一次,所书内容大致也与昨日之战相差不多少。

    到入夜时分,戎人退去,木獬关内守军也得到了难得的休息,关内随处可见躺倒便睡的兵士。

    今日一战,樗里骅内心愈发忐忑,显然戎人又来了一个千人队不止的援军。虽然今日战果比昨日还要强上一些,关前杀敌也在六七百人左右,但他并没有发现戎人有退却之意,倒是觉得这些戎人有些“傻”,傻傻的前来送死。

    隐约间,他觉得虽然戎人性直并不善于变通,但也不至于不知轻重,不畏死伤,说到底戎秦之战重点并不在秦岚、须弥诸关,而在于萧关。围住萧关,则可长驱直入尽可能多的掳掠人口牲畜财帛,达到戎人作战的目的。

    但今次两日大战下来,樗里骅甚至觉得戎人就是想要拿下木獬关,这就让他觉得有些不可理解了。

    木獬关也曾不止一次失守过,但木獬关后还有一座更加难以攻取的玉霄关,死伤这么多人拿了木獬关又有何用。此时樗里骅只能想到四个字:得不偿失。

    所以如果不是戎人“傻”,那么死伤如此多的兵士攻关就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此战戎人觉得有必胜的把握,换句话说就是有攻取玉霄关的把握,但前提就是拿下木獬关。

    如果没有玉霄关,或许戎人真有可能拿下木獬关,因为原本六百余人的守军,两日大战下来也伤亡近半。特别是弓箭手在戎人弓箭手不计损失的射杀下,已经只剩下三成兵士能持弓射箭。可以想见,明日如果戎人再这样攻击过来,没有了弓箭手的掩护,戎人攻击远近相交,弓箭手从容发弓射箭,那关城上的伤亡比例就不会再像这两日一般了。

    高云策、梁青书等人方才刚刚找过自己,二人要求向玉霄关请求发来援兵。樗里骅又怎会不想要生力军的加入,早在日落之前便向玉霄关发报,请求再派援兵。

    是夜,木獬关内升起了点点炊烟,军士们围在篝火旁互相依靠休息。樗里骅和高云策等将领缓缓穿梭在一堆堆篝火间,两只须弥狼幼崽摇着尾巴跟在樗里骅身后。

    一堆堆篝火旁,他们看着昨日还生龙活虎的老弟兄和生力军们此刻少有未挂彩的,他们也看到,一些熟悉的身影却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