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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4章

    被崔凝一提醒,仵作心头一跳,连忙道,“大人所言极是。”

    他比崔凝的见识要多,自然也曾听说过这类事情,只不过方才经历激动不已的解剖过程,便急于展现成果,反而将昔日经验抛之脑后了。

    “你继续,看看小厮身上还能不能找出其他线索。”崔凝看着他花白的发丝,道了一句,“有劳了。”

    仵作身子微微一顿,将身子又躬了几分。

    仵作是贱业,这么多年来,上峰换了一个又一个,可从未从谁的口中听到过一句“有劳”,乍一听见,竟然忍不住眼眶发酸。

    很多仵作只是凭着细心胆大充作官员的手眼去替看一些他们不愿意看的东西,能做的,也仅仅是将所见如实说出来而已,可他是认认真真的拜师学了这门手艺的。曾经为了弄清楚人在死亡之后的变化,他在义庄住了数年,日夜与尸体相伴,每次遇见新死之人,都会每隔两刻便认认真真的记录变化,如今满屋子都堆着自己的手记。

    可即便是有更丰富的经验,他仍然做着和其他仵作一样的活,直到遇见彭佑。

    彭佑是个很不错的上峰,他听得进意见,并不会嫌他冒失多话,于刑狱之事上也有天赋,但是太感情用事,仿佛这辈子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追随杨檩。现在杨檩死了,他能不能再振作起来都难说。

    “卑下……”仵作暗暗做出一个决定,轻轻吸了口气,“卑下尧久之。”

    崔凝刚走到门口,闻言脚步顿下,回身冲他施了一礼,“崔世宁。”

    尧久之俯身未敢抬头,心中却是惊喜又忐忑。

    待屋里的人都陆续随着崔凝离开,一旁的书吏调笑他,“怎的,区区苏州已经盛不下你了?”

    尧久之与书吏相熟,勉强算得上有交情,只是两人都是那种好好的话不能好好说的那种人,一开口就互怼,得亏都不小心眼,否则恐怕早反目成仇了。

    哼了一声,“江南道都盛不下我。”

    他跪坐到烛台前,一根一根的点亮烛火。原本就明亮如昼的屋子,又亮了几分。

    “哎,你是想跟着魏长渊?”书吏蹲下来,难得认认真真的同他说句话,“也好,也好。我知你志高,如今一把岁数也蹉跎不起了。都说魏长渊是第二个狄公,跟着他也许能够尽情施展才能。”

    烛火映照他露在面巾外的眉眼,眼角一根根深深的皱纹清晰可见,两鬓斑白,果然已是上了年岁。

    “我原是这样打算……”尧久之停下动作,握着烛台怔怔出神。

    他上一次跟着魏长渊验杨檩的尸体,开始的时候也大着胆子说了几句关于案情的推测,魏长渊没有责备他,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后来彭佑进来了,他便再不敢多话。原本他听说这位小崔大人是魏长渊的未婚妻,便想通过她再次向魏长渊自荐,但现在……

    书吏不愧是与他相识多年,一见神色,便猜中他内心所想,惊诧道,“你不会是想跟随这位小崔大人吧?!”

    尧久之把烛台放下,转身去观察桶内秽物,“我觉得她能走很远。”

    就算她走不远,等她嫁人之后,与魏长渊还不是一体?

    ……

    夜里起风了。

    茶楼早已经打烊,掌柜站在一楼的楼梯口抄着手伸头往上面张望,心说那两位大人也不知发什么疯,大晚上不去睡觉,就耗在他这店里一壶一壶的煮着茶。

    “看什么呢?”

    身后一个脆生生的带着少许稚气的女音问。

    掌柜顺嘴便答道,“这都喝第三壶了,莫非今晚都不打算睡了?”

    话说完,自己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现在已经宵禁,哪里来的女孩!

    “哈!你这掌柜有意思。”崔凝看了一眼他抖个不停的腿,笑着从他身侧走过,径直上楼去。

    两个差役站在楼梯口守着,其余则紧随她身后。

    掌柜这才反应过来,尴尬笑道,“方才瞧得太入神,却没察觉有人进来。”

    他这茶馆就在衙门附近,旁边是个酒楼,也是他家开的,平常多有差官光顾,多少有一分面子情。其中一个差役也就压低声音提醒他道,“大人们在办正事,您候着便是,莫乱瞧。”

    “是是。”掌柜掏出帕子擦擦虚汗,状似无意的问道,“方才可把我唬了一跳,那姑娘是……”

    差役也正憋着一腔好奇没处说,遂抬头往二楼看了一眼,才小声道,“今年的巡察官。”

    掌柜满脸惊奇,但他迎来送往的生意做了多年,自然极有眼色,知晓现在不是打听这些的好时机,便冲两位差役拱拱手,“两位公务要紧,便不打搅了,择日我做东,请兄弟们吃酒。”

    两人相视一眼,一人道,“那敢情好!”

    楼上。

    王司马在煮第三壶茶。

    夜雨潇潇,夜风不疾不徐,王司马一身红色官服,跪坐在火炉煮着香茶,雾气升腾,朦胧了他俊逸面容,看上去格外雅致悠闲。

    不过坐在他对面的吕长史就没这么舒服了,他打小就死读书,没时间捣鼓这些风雅事,如今为官也足有十来年了,闲暇时间偶尔也培养过情趣爱好,可惜在这方面也没有天赋。就拿着喝茶来说吧,他现在连红茶、绿茶、黑茶、白茶、青茶、黄茶都会混淆,更别提其他。要是问他顾诸紫笋和蒙顶山这两种茶有什么区别,他能背出一大堆不同,可真要是两种茶放在面前,他未必能分清。

    像王司马这种轻轻一闻便能分辨出是那种茶的本事,吕长史既羡慕又嗤之以鼻。他就纳闷了,这王氏早已落魄,王司马家里头还不如他家富裕呢!应该也没有机会从小接触这些吧。

    “两位大人辛苦。”崔凝拱手施礼。

    “崔大人快来尝尝王大人的手艺,是不是不必茶博士差?”王司马笑道。

    这话问的,叫人不知怎么接好。

    崔凝只得答非所问,“茶香四溢,王司马风姿翩然,如魏晋名士般风采,领人心向往之。”

    她笑着坐下,不等王司马再说话,便紧接着问,“看来卷云还在原处?”



    第265章

    “半个时辰前便已经令马夫牵去那处。”吕长史指着窗外不远处的巷口,“外面风雨潇潇,比案发那晚天气要恶劣,卷云仍然在雨里未曾走开。”

    崔凝从窗口看出去,茫茫夜色里,依稀能瞧见一个白影。

    吕长史道,“那就是卷云。”

    “真是好马。”崔凝赞了一句。

    王司马递了一杯茶给她。

    崔凝命人取水净手之后,才端起茶杯,“噫,王大人的茶极有意思。”

    时下流行放各种香料煮茶,滋味真是一言难尽,反正崔凝是品不出来个中美味,反倒是魏潜时常爱煮的清茶更合她胃口,而王司马虽然煮的不是清茶,味道却也不错。

    茶里只放了少许橘皮,似乎还有一股隐隐约约的松香味。

    茶味竟极似出自二师兄之手!

    崔凝垂首细细抿了几口,“真好。”

    王韶音见她再抬起头时眼眶微红,不禁问道,“不知小崔大人有何见教?”

    崔凝的情绪很快平复,微微笑道,“不敢,只是王大人的茶叫我想起一位已故的……族兄。他说时人煮茶香气混杂,虽浑厚奔放,但失茶之真香,故而喜取松枝雪、活泉水煮清茶,说是那样茶味清纯甘冽。我幼年时,品不懂清茶之美,他便放些橘皮、梨干哄我。王大人这茶,以今年新制的顾诸紫笋散茶加松枝雪露,又添适量橘皮,正恰似少女清雅又不失活泼,亦……令我怀念故人曾经的无言关爱,实在感怀。”

    王韶音听罢触动颇深。他也喜欢清茶,小女儿总缠着他煮茶,却又每每皱眉嫌不好喝,他便特意尝试了许多种女孩儿喜欢的口味搭配,他不常将情感宣之于口,但对小女儿的宠爱皆在这一茶一水的改变里。

    这种茶煮出来的口味微酸清甜,果茶芬芳,大多数小姑娘都喜欢。他方才见崔凝来了,见她是个小姑娘,便习惯性加了橘皮,不料还能引出一位知音,他不禁心喜道,“哦?某有一位已故挚友,也曾如此说过。”

    近些年越来越多人喜欢清茶,包括魏潜和符远都如此,但是再往前十几二十年,喝清茶的人是极少数,崔凝突发奇想,王司马的故人会不会和二师兄有关?

    崔凝提着心问,“不知您的挚友是哪位前辈?说不定是同一个人呢?”

    “唉!虽则同命,但非同人。”王韶音心感天妒英才,想到自己的挚友,便对崔凝口中那位“已故族兄”颇有好感,于是打破少言寡语的形象,话变多了起来,“你应与符长庚相熟吧?我的这挚友便是符长庚的族叔,二十岁那年战死沙场,实是可敬可叹。”

    既是符家人,便不可能是崔凝的族兄。

    他又叹,“符家人丁单薄,可人才个顶个的好,只是大多短寿,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慧极必伤’?就连……”

    就连符远怕也难逃这个命运。

    符家虽然极力隐瞒“短寿”的批命,但这世上从没有不透风的墙。符远到现在没有成亲,不能全怪符相挑剔。若不是因为这个批命,以符远的人才和符相的权势,想娶个世家大族嫡女也不是没可能,但又有哪家舍得闺女嫁过去面对守寡的命运?就算是像王氏这样没落的大族,偶尔会为重金聘礼下嫁女儿,可终究是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士族最重脸面,不可能让人非议他们为五斗米折腰,卖女求财,断了脊梁,失了气节。

    王韶音隐约听闻符远也曾想求娶崔凝,可惜没能成功,这也怨不得他一有机会连这么小的姑娘都要争取,因为从一开始,符家结亲的选择里面就不包括像崔凝这样的大族嫡女。

    他想到此处,便止住了话题。背后议论这些,实非君子所为。

    崔凝听罢也是一叹,果然是她胡思乱想了,她虽不知二师兄俗家名字,但倘若他真是符远的族叔,就算没有战死沙场也应当回他该回的地方,又怎么会窝在一个旮旯地方占山为王。

    “不知是你哪位族兄?”王韶音道,“这世间知己难寻啊!我来年烧纸告诉九丘,若是泉下有灵,也能做个伴罢!”

    这话问的崔凝一身冷汗!她原是觉着崔氏族人众多,单是清河就有成千上万,更莫说因各种原因迁居别处的,随口邹一个堂兄必不会被拆穿,没想到这王韶音看似寡言淡漠,居然还是性情中人,连个死去的人也要追问姓名。

    “世间知音难觅,泉下未必。古往多少圣贤,哪里就寂寞了?”崔凝稳住表情,目光直视他,尽量显得坦荡真实,“斯人已逝,脱了凡胎肉体束缚,难得自在,莫平添羁绊了吧!”

    王韶音眼睛微亮,不住打量她,“好!好!听你一番话,某都愿意去那泉下了。”

    他笑道,“若是不嫌弃,某便唤你字吧?”

    “不胜荣幸。”崔凝拱手道。

    “某姓王名重霄,字韶音,你若愿多个忘年友,不妨唤我韶音?”王韶音道。

    崔凝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番推脱之言,竟然收获一个忘年交!他话说到这份上,她自然也不好拒绝,更何况她也极喜欢这种洒脱随性之人,“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吕长史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不是,他方才错过什么重要事情了吗?这都哪儿跟哪儿呢?也没说什么吧!相差几十岁的人怎么就能说着说着便成了忘年交?

    王韶音平日少言寡语,就算是和同出世家的程玉京也没见多聊得来,吕长史还道他天生就是那高岭之花,没想到随性起来,比程玉京都不逞多让。

    想他与王韶音同僚多年,对此人的印象一直是“冷傲孤僻、不合群”,没想到竟是看走眼了!今日真真是大开眼界。

    有些人交友凭的是感觉,哪怕是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让他判断出他们是同一类人。如吕长史奉行“日久见人心”这种务实观念的人,是永远不会想明白的。

    崔凝与王韶音相谈甚欢,待知晓他煮橘皮茶是为了女儿,更觉得亲切。

    尽管她没忘记吕长史的感受,时不时的找他搭句话,但毕竟谈论的是他最头疼不过的话题,不免倍感煎熬。

    这回他是连茶都喝不下去了,寻个时机赶紧转个话题,“不知崔大人查过小厮尸体之后有什么新发现?”



    第266章

    杨檩为人虽有种种缺点,但该有的手段一点都不少,要说结了多少仇家倒也不至于,只是这些年为了在苏州站稳脚,对下属官员有拉拢也有打压,想必暗中恨他的人不在少数。

    这些人里头,很有可能就包括眼前这两位。

    崔凝留了个心眼,并没有全盘托出,只道,“仵作发现小厮腹中食物尚未消化完,若是能知晓是何种食物,说不定能推测出他死之前最后去的地方。还有,小厮死前饮过酒。主人于前夜被刺杀,他却逍遥的很,若说他与这刺杀案没有关系,我都不信!”

    她说的都是实话,小厮失踪,身上没有任何被捆缚之类的痕迹,于昨夜还曾宴饮,多半是杨檩被刺杀之后自己躲了起来。更说不定,动手的人就是他。

    不过这番话并没有透露出什么确切内容。

    “不知两位大人可熟悉那小厮?”崔凝问。

    吕长史道,“那小厮叫留福,时常跟随杨别驾出入衙门,我等都常见着他,只是不甚了解。”

    “我倒是略知一二。”王韶音接着道,“原来杨别驾的随从叫杨不换,是个俊秀人物。七年前杨别驾回老家祭祖的路上遇匪,杨不换为护他而死。后来这留福才被提上来,他之前不过是杨府二等小厮,做书房洒扫磨墨的活。”

    “杨不换竟然是杨别驾的随从!”吕长史惊道。七年前杨檩还不是苏州别驾,吕长史一直在苏州,自是不知杨檩的小厮是谁,但对“杨不换”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他惊讶之余对王韶音又多了几分防备,这人平日里不动声色,竟连这等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像他们这个位置的人,谁会专门去注意一个小厮!吕长史私以为,这种人,你不得罪他便罢了,若是惹上,指不准哪一天就被不声不响狠狠咬一口。

    实际上吕长史倒是想多了,纵然王韶音确实是个细心的人,可他知道此事也实属凑巧。

    那时候王韶音是苏州的县令,杨檩却是淮南道的县令,两县比邻而已,没有什么直接竞争关系,杨檩刻意交好,俩人处的还凑合,逢年过节有来有往的,但走的不过都是面子情。

    王韶音直到和杨不换成为朋友,才真正关注杨檩家的事。

    “怎么?此人很有名?”崔凝好奇道。

    吕长史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顿时也来了兴致,“杨不换号东山居士,一手丹青妙不可言,尤其擅画鹤,当年他一幅画曾卖出千金高价,现在更是一画难求。不过他身份神秘,没想到王大人竟然知情?”

    杨不换本名并不叫杨不换,他一直以“东山居士”自称,亦对外称自己姓杨,却未透露名字,有一回,他想用十幅画加二十贯钱换一个百年桃木扇骨,桃木不值钱,但桃树寿命不长,百年桃木制的扇骨十分难寻,一时间便有许多人拿了其他珍稀扇骨去问他换不换,他一律只回字条,上书二字--不换。

    后来他画也不画了,足足两年,只一心寻那百年桃木扇骨,众人笑他痴,便都戏称他为杨不换。他自己觉得极好,便直接改叫这个名字了。

    “不错。”王韶音道,“当年我与杨别驾比邻为官,偶然认识杨不换,虽与他只见过数面,但常有书信往来。我惜他才华,每每欲荐其为官,他却总是推脱,多次以后,他才与我说了实情。”

    吕长史问道,“莫非杨别驾不愿放他?”

    王韶音摇头,“非也。杨别驾也是惜才之人,早已为他改了良籍。他却言自己是罪臣之后,不愿连累旁人。”

    杨不换的出身和不愿为官的缘由如今已经不得而知,可惜他一身才气,直到死,也不过是杨檩的随从。

    崔凝固然好奇,但更让她感兴趣的是王韶音。就在半个时辰以前,她还认为这是个闷葫芦,不想竟然是个交游广阔之人,朋友里头不仅有符九丘这样权贵子弟,还有沦落尘泥的罪臣之后……

    有才华的人大多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怪性子,杨不换的怪,不惹人厌,他是个极有意思的人,若是说他,王韶音能说上三天三夜。

    眼下,他却不欲多言,遂又把话题扯回到留福身上,“不换身故后,杨别驾有一阵子没找到合心的随从,过了大半年才将留福带在身旁。”

    杨不换不仅有才华,还是个周全人儿,杨檩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他都能做的妥妥帖帖。能排忧解难,能畅谈诗词歌赋,又懂鸿鹄之志,更难得的是忠心耿耿。杨不换在的那几年,是杨檩最轻松的时候,他死后,杨檩便颇有点“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意思,多少机灵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那留福没有什么十分出众之处,但勉强算机灵讨喜,他也就顺势用了。

    “留福是杨别驾在淮南为官时现买的,听说是家里穷,才将他卖身为奴。”王韶音道。

    崔凝突然来了精神,“这么说,他家里还有人?”

    “这倒不清楚。”王韶音不过是因故友的原因多留心杨檩一些,哪里又真会闲着没事去查他的小厮。

    崔凝不着急,彭佑肯定清楚关于留福的一切。

    吕长史扭头吩咐小二,“叫你们掌柜的去置一桌酒菜来。”

    他晚上没用饭,空着肚子喝了两壶茶,越喝越饿。刚刚开始他憋着一股劲,觉着要端住,不能叫这些世家子瞧不起,可看着这俩人莫名其妙成了忘年交,他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能懂他们了,索性直接放任自己,还是不平白遭这个罪了!

    一时半会也没法休息,崔凝和王韶音不饿,却都没有反对。

    茶楼本身只供点心,但隔壁就是酒楼,掌柜听了小二带下来的话,不由暗赞自己机智,他瞧着那三位大人的架势像是要久坐,早早便令厨子候着,此时正派的上用场!掌柜迭声吩咐,想着难得的表现机会,必要做到尽善尽美。

    很快热腾腾的饭菜便从厨房端了出来。

    掌柜面带笑容跟着传菜小二上去,准备委婉的邀个功,混个眼熟。正欲上楼,却见一人披着蓑衣推门,带着肃杀之气携风带雨的闯了进来,大堂里站了这许多人,那人连看都没看上一眼,便径直上楼了。

    “哟,彭司法这一路泥泥水水的。”掌柜自然认出来人是谁,眼见满地都是泥,颇是不满。

    他有点怵彭佑,但又不舍得放弃这个露脸的机会,稍稍犹豫了一会,还是带着小二上楼传菜。



    第267章

    “见过三位大人。”彭佑站在门口施礼。

    吕长史见堵着门妨碍小二上菜,立即道,“彭司法快进来坐。”

    彭佑解下蓑笠,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踏入温暖室内。

    被冰冷雨水浸湿的裤脚贴在腿上应是极不舒服,他却浑然不觉,在下首入座,“崔大人,听说案情有些进展?”

    崔凝被他的目光注视,不禁一怔。

    他的情绪已经被很好的收敛起来,浑身上下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沉冷,令人望之胆寒,看着竟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崔凝见王韶音和吕长史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心知他大约平常便是如此,她想着这人之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模样,万没想到原来冷静下来的彭司法竟是这种性格。

    “是有些进展。”崔凝示意他看窗外,“咱们还有个不会说话的证人。”

    夜色黑沉,透过雨幕,只能隐约看见一抹白影。

    “那是……”彭佑仔细瞧了瞧,“卷云?”

    崔凝颌首,“彭司法来的正好,你应该更了解情况,不知有多少人可以对卷云下令?”

    “它只听大人和驯养马夫的命令,但至少有五人可以牵走它。”彭佑收回目光,仔细想了想,“这匹马是吴县县令周云飞所赠,据周县令说,此马是一年前在北边马商手里购得,并随赠马夫一名,当时它只听这个马夫的命令,周县令献马时这名马夫也跟了过来,起先卷云性烈,不肯近生人,这两年温顺一些,除了大人和府里的三名马夫之外,还有我能够接近它。”

    “留福也不能吗?”崔凝追问。

    这很重要,因为留福有可能参与谋杀。

    彭佑摇头,“不能。”

    留福作为杨檩的贴身随从,平时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做不完,怎么会去牵马驯马。

    崔凝心中一喜,她测试卷云服从命令的能力,也不过是为了缩小范围,减少一点破案的难度,未曾抱有太多期望,不料到这匹马竟如此有性格!她曾听二师兄说过,骏马多桀骜性烈,又极有灵性,野生者尤甚,寻常人莫说想骑上马背,便是连靠近都不能,就算是被捕获驯养过也会识人识路,不是人人都能牵骑的,只是这种马可遇不可求。没想到今日就见着了!

    可以说,这在破案过程中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

    “你去试着把马牵去别处。”为了确定彭佑的话,崔凝令身侧的差役去尝试牵马。

    差役得令,飞快下楼去。

    掌柜见气氛好了一些,这才连忙出声,笑呵呵的道,“我见几位大人有要事在此,早就使人准备着宵夜,没想到真是用上了。”

    “都是自家酒楼拿手菜,几位大人尝一尝。”他边说边亲自将菜品摆上,“听闻崔大人是北方人,又特地做了两道北菜,也不知合不合大人胃口。”

    这酒楼虽建在官衙附近,却不是城中最好的,平常光顾最多的是州学生员和府衙差吏,偶尔也有官员家的小厮过来外带饭菜,像吕长史和王司马这些五六品往上的官员几乎不会亲自过来。今日机会难得,掌柜这回是使了十二分的力气,想在这些人面前卖个好。

    “有劳掌柜的惦记。”崔凝笑笑道。

    掌柜受宠若惊,连道,“应当的,应当的。”

    美食当前,几个人却都把注意力放在了窗外的卷云身上。

    掌柜看着着急,可是不敢出声打扰,也不敢久留,只好带着小厮出去候着。

    窗外雨幕里,那差役已经跑到了卷云身前。崔凝眼力好,能够清楚看到差役接近三四尺的时候,它开始有些躁动,不停的踢踏马蹄,等到差役抓住缰绳,它已经急躁的开始原地走动,发出警告似的咴叫。

    差役牵动缰绳,尝试把它带到酒楼那边。刚开始那马只是头部左右拉扯,试图挣脱,等到差役发力越大,它突然扬起前蹄并发出响亮的嘶鸣声。差役一时不防,被巨大的拖拽之力一拉,整个人扑倒在地,这时马蹄恰恰下落,正在他头上方。

    崔凝呼吸一窒,却见那差役在地上翻滚一圈,堪堪躲过踩踏。

    吕长史长呼了一口气,“真真惊险。”

    若不是差役反应快,这一蹄子下去恐怕非死即残。

    彭佑并未在意方才的事,只皱眉道,“换个会驯马的人去,这般牵法,凡是有点性子的马都不会跟他走。”

    崔凝点头,“嘱咐驯马之人当心些。”

    很快,差役从府衙里带了一名马夫过去。

    按说这人应该比差役驯马手段高明,可是刚刚靠近一丈,卷云便开始不安,甚至当马夫走更近的时候忍不住退了两步,他花了半盏茶的时间竟然都没能成功摸到它。

    “许是方才受惊了?”崔凝疑惑道。

    彭佑道,“不是,这马整日行走于街巷之间,岂会被一点小事惊住?它精的很,能辨出专门驯马人。”

    当初卷云在驯马人手里吃了不少苦头,自此之后虽然臣服于特定之人,但十分警惕其他企图驯服它的人。它也不知通过什么特点,竟然能够辨别出专职驯马的人。

    卷云之所以能安然行走于人群之中,不过是因为有主人在旁,人来人往之中也没有人怀着驯服之心刻意靠近它。

    崔凝出于好奇心,又命几个人从附近走过,或许经过方才的事情,它看上去十分警觉,但并没有被没有惊走。

    “不知这卷云听不听吴县令的话。”崔凝似是疑问,又似是自言自语。

    彭佑薄唇微抿,片刻之后才开口道,“我去查。”

    外面天色越来越暗,雨已滂沱,那一抹白影似乎想要避雨,往墙边靠了靠,竟然没有走开,仍是坚守在那里等待。

    无端的,让人觉得伤感。

    崔凝叹了口气,回过头的时候竟发现彭佑红了眼眶。

    饭菜尚温,几人草草用了,又继续熬着。

    崔凝看着雨势,觉得再过一两个时辰,那小厮落水的地方应该会被冲刷的什么痕迹都不剩,她便与吕长史他们说了一声,又冒雨连夜去了护城河边查探。

    今日彭佑已经第一时间去过,便不曾跟着。

    夜黑沉。

    油纸灯笼忽明忽暗,光线极差,崔凝虽然兢兢业业风雨无阻的到现场查探,但其实只是抱着一点侥幸心理,这种可视条件下,发现线索的可能性太小了。

    然而等她沿着护城河走上一会之后,连心里那点侥幸心理都没了。

    河边草木茂盛,有的地方杂草都已经深过她的腰部,时不时的还能看见河边一丛丛菖蒲、荇菜,甚至还有野生荷花……

    “前面有人!”差役突然低声急道。

    崔凝抬头看过去,触目所及黑漆漆的一片根本分辨不出是树是人,她也压低声音,“你看清楚了?”

    “方才仿佛有亮光一闪。”差役盯着不远处,忽然间有点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眼了。



    第268章

    这种可视条件,对方若是一心躲藏,还真不一定能够找到他。

    崔凝一边示意差役悄悄靠近,一边出声喝问,“什么人在那里!”

    若是那宵小之辈被乍然喝问一声或许便会露了行迹,可那边半晌都没有任何动静。就在崔凝准备命差役们直接冲过去,前方黑暗里缓缓亮起一点暖黄。

    距离那处最近的差役生怕被歹人跑了,不等崔凝下令便直接冲上去。

    灯火忽明忽灭中显出一个颀长身形,一手提灯,一手撑伞。

    差役方才至那人身前,便见他倏然收伞,甩出一圈水珠,伞头“砰”的一声抵在差役胸前。

    夜雨潇潇中,微弱光亮映照出一张俊朗的脸,他没有穿官服,一身玄色袍服外罩宽袖氅衣,头发亦不曾像平常那样梳的一丝不乱,而是半绾着随意披散在身后,几缕发丝散开半垂在脸侧,生生将冷硬的轮廓衬得柔和几分,颇有几分不羁之态。

    崔凝一眼便认出他,“五哥!”

    分明一身黑衣几乎溶于黑暗,脸上也冷然如冰,在她眼里却似朗朗日月。

    魏潜看向崔凝,神情如冰遇暖,霎时变得柔软起来。

    “这位是监察佐令魏长渊魏大人。”崔凝道。

    魏潜和崔凝尚未进衙门便被彭佑半道请去断案,所以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出了监察佐令也亲自来了。

    差役纷纷收起戒备,拱手施礼,“见过魏大人!”

    魏潜道,“免礼。”

    崔凝快步走上去,魏潜顺势将伞移到她头上,垂眼仔细打量一番,见她身上已被打湿大半,不禁蹙起眉。

    她见他不大高兴的样子,还以为要被数落一顿,谁料他什么责备的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解了氅衣给她披上。

    他一只手不便,崔凝便很自觉的将衣服穿上,又问,“五哥何时来的,可有查到些什么?”

    魏潜没有明说,而是带着她直接走到发现小厮尸体的地方。

    崔凝命人把灯笼全部点亮聚集过来,再看地上,不禁叹气。

    弃尸地点附近没有路,河岸上植被茂密,虽然不易留下明显脚印,但所过之处草木都会被踩倒,可惜发现尸体的第一时间没有注意保护现场,导致过来打捞尸体的人太多,现在周围一大片荒草都被踩塌,再想寻线索就太难了。

    “天刚擦黑我便顺河岸慢慢走过来,倒也不算白走一趟。”魏潜道。

    崔凝点头,见他没有继续说,知是顾忌人多口杂,便也没有再追问。

    魏潜查探现场,比她自己来查还要放心,可既是来了,多少要亲自看看的。

    她让一个参与过打捞尸体的差役提灯上前,“在哪里发现尸体?”

    那差役提灯照了照,指着前面一片菖蒲,“就是那里。”

    崔凝闻言,亲自提灯去查看。

    一丛丛菖蒲已经杂乱不堪,许多叶子被折断,看不出究竟是因为打捞尸体还是丢弃尸体造成,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出别的了。

    正看的出神,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崔凝回过头,身畔众人亦立即回身戒备。

    等了片刻,却见一个差役被这阵仗吓得傻愣愣的站在不远处,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看向魏潜,“大人,马已牵来。”

    崔凝松了口气,提灯在周围看了一圈之后下令回城。

    她与魏潜共骑,回到客栈不过用了一刻左右。

    吕长史看见崔凝身后跟着个高大的黑衣青年,连忙起身,“魏大人来了。”

    魏潜从容回礼,“夜渐深了,世宁在外办案,我有些不放心。”

    言下之意是,他此次过来只是出于私事,于公务无关。

    “天色不早了,二位大人不如先回去休息吧。”崔凝道。

    王韶音眼下对崔凝印象极好,见她衣袍都被雨水打湿,不免开口道,“不如魏大人与小崔大人一并回衙吧,这里有我……”

    彭佑冷冷打断他,“案子没破之前,莫说是两位大人,便是刺史大人都免不了嫌疑,审如此重要的‘证人’,怎么能没有巡察使在场?”

    “听这话叫你说的,合着咱们都与杨别驾有血海深仇不成。”吕长史说着驳斥的话,语气里却没有多少生气的意思,又打着圆场道,“王大人不过是见小崔大人风里来雨里去,实在辛苦。”

    崔凝认真道,“我既负责案子,这些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州里大大小小的事务等着两位操心,实在不必为了一匹马叫大家都不得安睡。各位放心回去休息吧,我与魏大人在此守着。”

    两人一想也对,杨檩是个“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上峰,恨不能大大小小的政务全部亲力亲为,他这一死,再不比以往,所有事务都落到他们身上,不可谓不重。再说,将近年关,有很多公务要处理,总不能叫一匹马把他们都耽误在这里。

    彭佑看着吕长史与王韶音神色,冷笑,“上峰被人刺杀,案子若不能破,两位怕是以后都不用操心苏州政务了。”

    王韶音惯常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浑不在意他怎么嘲讽,心里定了主意便直接起身告辞,吕长史却是心中不虞,不管怎么样,他与杨檩同是白衣起家,如今对方落得这个结局,他内心深处颇有点兔死狐悲之意,可他是真看不上彭佑这副尖刻嘴脸,好像全世界都合该围着杨檩一个人活似的!

    不管心里头如何想,吕长史却没有将情绪带到面上,“就算这官做到头了,也得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然愧对百姓,朝廷给的俸禄终归吃得亏心。不过本官相信以小崔大人的本事,必会将那凶徒绳之以法。”

    他能顺当当混到今天,这点涵养还是有的,更何况还是当着监察司官员的面。

    彭佑脸色越发难看,心中越发恨这起子小人,大人在时一个个见天的往跟前凑,恨不能躬身牵马贴身奉茶,现在呢,人尚未走远,茶已凉透!

    这世上的人,皆是如此凉薄!

    “彭司法。”崔凝见他看着吕长史离开的背影,目光中竟然露出一丝怨毒,忍不住道,“你到底想不想破案?”

    彭佑愣了一下,旋即皱眉,“此话何意?”

    “方才我去护城河边看过,发现尸体的现场被破坏殆尽。我想你应该是第一时间赶到那里吧?保护案发地点知不知道?你把现场勘查一清二楚了?没有漏掉任何蛛丝马迹?”崔凝看着他,有些恼怒,“我原以为你报仇心切,会比旁人更加尽心尽力,可再这样下去,真是让人怀疑你是不是也参与谋杀了!”

    “你!”彭佑额间青筋骤然暴起,面目狰狞,可是又实在找不到理由去反驳她的话。

    崔凝仿佛还觉得刺激不够似的,继续道,“我一个初出茅庐的人都懂的事,统管一州司法的彭大人竟不懂?”

    当年被尽屠师门,朝夕骤变,可恨她糊里糊涂,一个人什么本事都没有,白白失去许多查找线索的机会,现在终于慢慢能够摸索碰触这些,却比当初更艰难,可这彭佑明明掌握一州司法,巷口的血都还没有被连日阴雨冲刷干净,他不能抓出凶手就罢了,竟然还糊涂添乱,简直不知所谓!

    “你……你不懂。”彭佑颓然垂下双肩,仿佛一只木偶被切断了提线,不知是评判崔凝还是安慰自己,神情似哭似笑,“你怎么会懂人生死离别之痛,世间的人,多是凉薄,你看,大人的血犹在,卷云还在等,呵,旁人还不是好酒好菜,活的自在,哪里还会记得大人的好?都是没有心肝的……都没有心肝……”

    懂不懂,她也不知道,可是已然尝尽个中滋味。

    她只是偶尔想起那晚的血影火光时才会面临崩溃,然而很快又能恢复,究竟是学道之人轻生死,还是她天生凉薄?她……果然是个没心肝的人吧……

    就在她入坠冰窖,浑身冷得发颤的时候,左手被一只温热的大手包裹住,温暖透过皮肤传进身体,像黑暗里乍破的一线曙光,也像溺水之中拽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既然如此,烦请彭司法找个合适的地方静静体味生死离别之痛,要疯癫还是要发狂都随你,莫要给巡察使破案增加难度,毕竟杨别驾待你不薄。”

    低醇冷静的声音,叫崔凝心安。

    彭佑视杨檩如父,骤失至亲,这种反应是人之常情,魏潜也不是个不近人情的刻薄之人,因此先前把他的失误看在眼里却并没有苛责,可谁叫崔凝难受,就是在戳他肺管子,他自然也毫不犹豫的往对方最痛的地方扎。

    “是我言辞过激,抱歉。”崔凝冷静下来,知晓方才一时触动,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她与彭佑本不熟,公事公办也就是了,又何必交浅言深。

    “你没错,不需要道歉。”魏潜面无表情的看着彭佑,“于私,你与杨别驾交情甚笃,不能为他报仇,是为不义;于公,你身为一州司法参军事,非但不能冷静破案,反因私人情绪屡屡失误,是为失职。认真追究起来,判个停止查办都不为过。”



    第269章

    说到这里,魏潜放缓了声音,“彭大人还是暂时不要管这个案子了。”

    “不行!”彭佑断然拒绝。

    魏潜提起茶壶的动作微微一顿,接着给崔凝倒了杯热茶,这才不紧不慢的道,“这是我的决定,不是在与你商量。我已上疏陛下,此案将直接转到监察司。”

    彭佑目眦欲裂,那神情似是恨不能徒手将魏潜撕碎。

    室内气氛剑拔弩张,仿佛呼吸声音稍大一点就能炸开,崔凝不禁屏住呼吸。

    她以己度人,所以仍然想着给他一个亲手报仇的机会,但是魏潜做了决定,她便不会有异议。

    过于理性便近乎无情,在许多人眼里,魏潜是个冷酷的人,但崔凝知道恰恰相反,他心怀正义,一腔热血,突然将彭佑排除在外必然有合理的原因。

    今日彭佑只不过是言辞尖锐,显得不太理智,实际并未做错什么,崔凝一番发作也不过是担心他再次把这种不理智再次代入破案中,崔凝暗想,之前五哥没有反对彭佑参与破案,怎么会现在突然做出如此决定?难道……

    魏潜再未多言,过了许久,彭佑怒气渐颓。

    他转头,怔怔看向窗外远处的白影。

    崔凝一肚子话想要问魏潜,奈何彭佑杵着不走,她只好不停的喝茶堵住自己的嘴,免得一个忍不住就脱口问出。

    魏潜也不曾赶他,只叫差役回去给崔凝取换洗衣服。

    屋里暖融融,外头夜雨潇潇,崔凝揣着满心疑问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程府花园。

    程玉京一袭青衫坐在凉亭里,面前火炉烧的正旺,茶壶水开发出尖锐的声响,他却浑然未觉,兀自捏着一张字条看的出神,身侧的婢女偷眼瞧了几回,终未敢出声提醒。

    半晌,他笑了一声。

    笑声乍然打破雨夜宁静,婢女也被惊了一下,旋即缓缓呼出一口气,正要说话,却听他突然问道,“阿燕,你说杨檩怎么死的?”

    被唤作“阿燕”的婢女微愣,又听程玉京很是随意的道,“都怀疑是我杀了他,哈,这么能干的副手,我怎么舍得?”

    他微微抬眼,望着阿燕,神情似乎很是苦涩,“我这苏州刺史当的比那隐士还要闲云野鹤,我还以为,他们都知晓我的心性,为何杨檩一死,头一个怀疑我?你说说,我是这般下作的人么?”

    阿燕伏下身,瞬间出了满头大汗,想起他身边上一个、上上个莫名消失的婢女,心里也很苦涩。若是可以,她真心想大声告诉他“是,你比他们想的,还要下作的多”,可是她不敢,非但不敢,此时甚至连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先前总有些异想天开的婢女听了他这些话,以为自己颇受信任,想说些什么话来开解他,甚至还想为他做点什么,可后来她们都不见了。阿燕不知道她们是死了还是被发卖,总之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她在程玉京身边呆的久,盖因她始终把自己当空气,往往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需要任何回应。

    “真教人伤心。”程玉京叹了一声,把纸条慢慢递进炉子里。

    伏在地上的阿燕只觉得一缕微风吹过,她略略抬眼,发觉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双黑靴——凉亭里竟然凭空多了一个人。

    她不敢动,听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向程玉京汇报了巡察使的行踪,以及案情进展。

    “魏长渊没有参与?”程玉京挑眉。

    “是。”那人道。

    “有人偏要与他较劲,他却不接招。”程玉京突然乐了,“有意思,有意思。”

    他微微抬手。

    那人退出凉亭,一闪身消失在雨夜中。

    “这戏还有得唱呢。”程玉京说罢,又低低接了一句,“小崔大人也有意思的很。”

    阿燕身子微僵,他每说一个秘密,她都觉得自己离消失又近了一步,尽管,她觉得自己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天微微亮。

    巷口的那匹白马仍然固执的站在雨里,浑身被雨水淋得油亮,焦躁的在原地转圈。

    街角茶楼里传出“砰”的一声。

    崔凝猛然坐直睁开眼,便见彭佑黑着一张脸,起身拂袖而去。

    “这是怎么了?”乍然被惊醒,她脑子发懵,不由甩了甩头。

    原来彭佑消了怒气之后仍不肯走,恰崔凝又睡着了,魏潜便拉着他下棋。两人在棋盘上无声厮杀,彭佑被虐的死去活来,一整晚淋漓尽致的诠释了何谓“垂死挣扎”。

    天方透出些微光亮,他便忍无可忍的将手中棋子狠狠扔在棋盘之上。

    “走吧。”魏潜顺手帮她整理好睡乱的头发,“时间差不多了,回去补个觉。”

    崔凝乖顺的点点头,跟着他下楼。

    外面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浓重的水汽,烟雨朦胧,黛瓦白墙仿佛浸染在水墨里。

    崔凝远远看见彭佑沉默的站在白马前。

    待走近了,崔凝不得不出声打扰他,“彭司法,卷云就麻烦你牵回官衙马厩里了。”

    “嗯。”彭佑伸手摸了摸卷云,哑声道,“你等的人永远不会来了,走吧。”

    平平静静的一句话,却叫人听出撕心裂肺的错觉。

    崔凝叹息一声,与魏潜并肩回到衙门。

    待到回屋屏退所有人,崔凝才迫不及待的问,“五哥,为何突然阻止彭司法参与?”

    魏潜看她闪闪发亮的眼睛,心知不说清楚她是不可能安稳补觉,“就像你说的,他办事三番两次犯错,都让人怀疑他是否参与谋杀。”

    “我那只是气话。”崔凝仔细想了一下,否定了这个说法,“即使不幸被我言中,他也不至于用这么低劣的手段吧。”

    魏潜眼睛里漾起笑意,“他的状态不合适继续参与破案,况且,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

    “可是他……”

    魏潜微微挑眉。

    “我忘了五哥的教诲。”崔凝讪笑,“在案情未明之前,任何人都有作案的可能。”

    “现在记起来也不晚。”魏潜摸摸她的头,又缓缓道,“人有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佛、道、儒皆求个平和,凡是忌讳太过,这世间事,并非必须样样做到极致,太重情的人容易偏执,经不得事,若得之欣喜若狂,失之悲痛欲死,遇惊而心胆俱碎,但遇大起大落必生不如死。人之所以学这么多道理就是为了不被本能困囿,不必活得如飞蛾执着于火,一生短暂又乏味。”

    崔凝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这番话是在安慰她。

    “阿凝,眷恋火却不放任自己扑上去的飞蛾才是真勇敢。”他道。



    第270章

    “我没事。”崔凝咧着嘴颇是没心没肺的笑道,“师父说我万事不留心上,若是不好生修道,将来多半是个薄情寡性的。”

    魏潜不免觉得好笑,“你这尚未乱便要弃了?”

    崔凝蓦地想起先前那个吻,脸上一热,舌头突然打了个结似的,“乱……乱乱,乱着呢。”

    见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不由尴尬的咳了两声,连忙转移话题,“那你在河边查到什么线索?”

    魏潜便就顺着她的话答道,“以前护城河岸的土壤里混了一些石垩和砂石,应该是以前有人尝试用这个办法加固河岸,倘若有人到过那里,想必鞋上会留下痕迹。”

    石垩也称石灰,《本经》中曾记载:近山生石,青白色,作灶烧竟,以水沃之,即热蒸而解末矣。

    诸多记载中,都是用它入药,后来有人发现石垩经过处理之后能充作建屋的粘合物还能粉墙。时下造屋都爱粉墙,尤其是文人墨客,看见人家上好的粉墙总会忍不住提笔在上面题字作画,因而石垩的价格一向不便宜。从用料来说,修河道的官员算是蛮拼的了,只是可惜了那些石垩,不知经过怎样的变化,已经不复烈性,成了颗粒或者粉末混杂在土里,但显然没有起到粘合加固的作用。

    崔凝立即去门旁拎了自己的鞋子查看,果然见到鞋底以及缝隙处掺杂了不少灰白物,“果然有!”

    “莫看了,快去洗漱,吃完早饭睡一会。”魏潜俯身从她手中拿走鞋子。

    崔凝想着自己虽然没有亲自上手验尸,但毕竟离得近,是需要洗洗。

    她风风火火跑去浴房清洗,待回来时,看见魏潜已经命人把早饭摆上了。

    魏潜瞧着她默不作声的眉飞色舞,忍不住问,“想什么呢?”

    这话说起来有点不厚道,崔凝常常想,亏得那些人误会五哥,这才叫她白捡了个大便宜。若是以往,她早就脱口而出,可学了这许多年的规矩人情,也知道自己所庆幸的正是魏潜不好的过去,即便他可能不会在意,她也只抿嘴笑说,“我小时听了许多仙人飞升的故事,便问师父,是否只有遇到奇遇才能够大道飞升。他说了很多话,修心修德之类,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他说凡人皆命数,奇遇可遇不可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自己肯定有这种造化。”

    “可现在,拿这世上所有奇遇换你,我都不换。”她眸中映着的烛火随风微晃,欢喜仿佛能够溢出来,温暖烛火和着清晨朦胧天光里,七分天真,三分魅惑。

    魏潜怔怔看了她片刻,垂眼端起一杯茶快速抿了几口,似乎这样便能够制止心口小鹿乱窜。

    崔凝又道,“我知道他们背后是怎么说的,但我打心里觉得……觉得你配得上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我没什么好的,还是个大麻烦,我总觉得委屈你了。”

    就像这一次,死者毕竟是一方高官,魏潜全权放手给她是担了极大的风险。

    崔凝知道,别人私下里都说魏潜捡了个大便宜。他们这般说,无非是因为她的出身,然而她从小不在崔家长大,尽管这几年一直在努力培养所谓的“家族荣誉感”,现在做很多事情都能够考虑到崔氏荣辱,内心却始终无法像一个真正的贵女那样。她是一个小道姑,从小立志要长得好看,当一个好仙姑,与二师兄一起担负养道观的责任,她不觉得自己比任何人低贱,但也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优秀的地方。

    而魏潜在她眼里,没有任何缺点。

    魏潜诧异,往日崔凝说“捡便宜”的话,他只觉着小姑娘嘴甜,今日竟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些许自责自卑。

    “切莫胡思乱想。”他盛了一碗粥递给她,“你若是不好,别人也不会为自家天之骄子说亲。”

    崔凝接过来吹了吹,闻言抬头,一脸惊奇,“天之骄子?谁呀?”

    魏潜垂下眼帘,未曾答话。他本不应说这个话,但小姑娘心性疏阔,不能任由她这般胡思乱想。

    “你说谢表哥?”崔凝觉得自己身边一个个都是天之骄子,但除了已经娶了她姐姐的凌策外,之前有过议婚苗头的就是谢飏了,“崔谢两家不过有一点结亲的意思,都没正经议亲。况且,他们家能想到我也无非是因为出身。”

    谢飏到长安第一次入崔府的时候便不知从哪里传出两家要结亲的消息,崔家没有将此事宣之于口,但也不曾刻意隐瞒。

    “只要有心去查,世上就没有真正的秘密。”魏潜继续道,“谢子清是谢家这一代最为出色的人,谢氏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们若是不看好你便绝不会有结亲的念头。”

    崔凝点头,默默吃着粥,屋里十分安静,只有瓷器轻轻碰撞的声音。

    半晌,她才突然做出回应,“五哥,你是不是吃醋了!”

    他竟然还去查过谢飏?

    “咳!”魏潜一口粥呛进去,咳得惊天动地。

    崔凝忙放下碗,起身一面帮他拍背,一面道,“五哥这醋吃的好没道理,谢表哥都不带正眼看我,你说符大哥看上我都比说他靠谱。”

    魏潜方才好些,可一听她这话,喉咙又痒痒了。

    她不知道,符远还真曾动过求娶的心思。

    当初符远与凌策一道前往清河,除了垂涎崔氏族中书楼之外,也藏着别的心思。那时与凌策有婚约的还是崔凝,她的姐姐崔净恰逢议亲年纪却并未说定人家,符远便是得知此事才借着游学的名头前去探探消息。后来凌家的婚事落到崔净身上,符远也没歇了心思,转而打起了崔家其他几房的主意。

    符远想娶崔凝,魏潜一点都不吃惊。崔家嫡脉几房的姑娘,适龄的都已经名花有主,剩下的还太小,他就是愿意等十年八年,崔家却不会愿意给自家女儿定个这么大岁数的夫婿。比其他还在蹒跚学步的娃娃,求娶崔凝显然更靠谱。

    至于符远对崔凝有没有动心,那定是没有,否则以他的为人,怕是任谁拦着都没用。

    符远对崔家势力感兴趣,又不是非崔凝不可,真上赶着去求娶也不一定能成,却是一定会伤了魏潜。符远的野心很大,官场尔虞我诈,或许日后再也找不到像魏潜这样交心的朋友了。

    庸才无趣,有才华的人绝大部分也都像他一样有野心,魏潜才华出众,但追求的从来都不是权利,只要符远想,他们大约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冲突。符远一向是个很会权衡利弊得失的人,所以他干脆利索的放手。

    然而关于这些事情,魏潜不会与崔凝讨论,“有空还是多想想案情吧。”

    崔凝点头,见他神情不错,便不再多说,吃完饭安心回去休息。

    时间紧迫,眯了大半个时辰,她又只得起来忙活。

    先前崔凝打算让彭佑负责问询杨夫人,现在他不能参与破案,她只能亲自去了。

    早晨雾气将散未散,近杨府时崔凝才看见杨府外竟挂了丧幡,门口停了四五架车马。她赶紧下马快步走过去,见杨府的管家正站在门口迎客,不禁皱眉。

    “见过巡察使。”管家见到崔凝,拱手施礼。

    门口的宾客闻言,纷纷看向她,见着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都惊诧不已,有三两同行之人已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

    崔凝把缰绳丢给身边差役,走上门廊,“怎么突然发丧?”

    昨天那杨夫人还拿不定主意,结果扭头便发了丧,今晨便扯了幡?命案中尸体的处理办法一向都有先例,不是说想发丧就可以随随便便发了。崔凝暗暗心惊,这才觉着在地方办案的难处。他们人手不足,这么大的事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她不禁想,倘若作案之人就是苏州官员之一,怕是随便使点小手段就能令她焦头烂额。

    今早的事给她敲了一记警钟。杨檩被杀一案,最难的不是寻找线索,而是对付从中作梗之人。

    “回大人,昨日下午便发丧了。”管家见她明显不是前来吊唁,便又问,“大人今日过来可是有别的事?”

    “找你家夫人聊聊。”崔凝道。

    “这前头事多,恕我不能亲自为大人引路。”管家唤了一个小厮过来领她进府。

    崔凝跟着小厮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问了一句,“你家夫人昨日与我说要问问彭司法的意思,彭司法也同意发丧了?”

    “昨日夫人见过彭司法,想来是问过的。”管家道。

    言下之意,他当时并不在场,问没问过都是揣测。

    崔凝点头,进门先给杨别驾上了柱香,才随同小厮往后院方向去。

    绕过正堂一抬头能看见树丛掩映之后高高亭子,那亭子位于后院,建在高高的假山之上,若坐于其中,能俯瞰大半个杨府。

    只是看着不远,道路却迂回曲折。

    崔凝有些纳闷方才上香怎么没见到彭佑,她想着便侧首问那小厮,“彭司法今天没来?”

    “彭大人早上来过,跪在灵堂里不让任何人打扰,听说管家带人过去的时候发现他晕倒了。”

    小厮见崔凝一副唠家常的样子,没有那么重的官威,说话很是放松。他唏嘘道,“大人出事之后,彭大人疯魔似的,日夜不曾合眼,连家都不曾回,一直带人在外追查凶手,平日里多冷酷的一个人啊,今早隔着远远的便听见他嚎啕哭声。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

    相比之下,夫人的表现就太冷静了。他听后院的丫头说,夫人除了头天听闻大人的死讯哭过一回,后来也不见多伤感,说是身子不舒服日日煎药吃,但瞧着像没事人儿似的,昨夜里还支了架子绣花呢!

    他们私下里都议论,大人宠夫人如珠似宝,便是块冰也焐化,没想到平日里看着那么柔柔弱弱的人,心肠竟如此硬。

    崔凝余光瞟见小厮神色变换,心中微微一动,又多问几句关于杨夫人和彭佑的事。

    杨檩平日治家极严,府里下人平日被压的狠了,眼下反弹愈发厉害,管家也只能勉强管管面上的事,哪儿顾得上几句闲言碎语?崔凝开口一问,小厮便像倒豆子似的将平时日里听的那些闲话都倒了出来。

    石径通往抄手游廊,待到了廊上便能看见往后院去的门。

    “听你方才的意思是,从发现杨别驾尸体到我和监察佐令出现这一段时间,彭大人都没有回家?也不曾有过片刻休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第271章

    小厮笃定道,“是啊,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儿,小的哪敢诓骗大人。”

    他说着上前敲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婆子探头出来,见了一身官服的崔凝,这才走出来施礼。

    小厮道,“大人来找夫人说话,烦刘嬷嬷寻个姐姐给大人引路吧。”

    若是平常,刘婆子怎么都不能让一个不请自来的人随便进后院,但今时不同往日,她也不阻拦,直接寻了个机灵的婢女带崔凝进去了。

    崔凝见婢女颇有技巧的分花拂柳,自身衣袖已经湿了一大片,却没有让露水沾染到她身上。

    盯着婢女衣袖看了半晌,崔凝突然顿住脚步,脑海中浮现那日初见彭佑的样子——他脸色苍白,没有带雨具,一身官袍被雨水浸湿,也没有带官帽,一身狼狈……

    崔凝甚至能想起他鬓边凌乱的碎发贴在脸颊上,画面还如此清晰,她确定,那天彭佑身上没有任何血迹,包括后来两人在衙门打了一架,她也不记得在他身上看见过血迹。

    这不符合常理!

    一个人乍然看见至亲倒在血泊中,定然会冲上去施救。就算事先知道人已经死了,也不太可能只远远看着,根本不靠近确认吧!

    崔凝当初亲眼看着二师兄纵火,就算明明知道他没有生还希望,她一日没有亲眼见着尸骨便一日不会相信。以己度人,彭佑在赶到现场的时候,怎么会不亲自上前确认?更甚至可能连碰都没有碰尸体?

    况且,杨檩的死法惨烈,整个巷口都是血,得站多远才能确保身上不沾到一点血迹?除非他在此之前就确认过,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假如小厮所言是真的,那彭佑恐怕即使不是凶手也是知情者。

    除此之外,崔凝想不到别的理由。她想到魏潜今早突然不让彭佑参与案件,是不是也由此怀疑他了?

    崔凝恨不能立时去审问彭佑,却不得不生生忍住。身为巡察使,固然有特权能够调动州县官吏,可这些人能不能真的为她所用尚且存疑,更何况,这一次嫌疑人便是身居高位之人。

    回想这几日彭佑的种种表现,崔凝心里越发疑惑,他那种悲切并不像是作假。

    “大人,夫人就在亭中。”婢女道。

    崔凝回过神,抬眼看去,只见雾气蒙蒙,花丛掩映之中,那一袭素衣的的女子伏在绣架前穿针引线,一双白玉似的的手如蝶飞舞,煞是好看,画面安宁的令人不忍心惊扰。

    杨夫人身边的婢女映柳是认得崔凝的,躬身提醒道,“夫人,崔大人来了。”

    崔凝便见那杨夫人飞舞的手缓缓垂落,侧脸看过来,露出一张姣好的容颜,顿了一下,才将针线放下,起身相迎。

    “夫人秀这个做什么用?”崔凝走入亭中,目光落到绣架上。

    那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

    杨夫人声音微涩,“是氅衣。”

    她话不多,映柳便帮着解释,“再有几日便要盖棺了,夫人是想着尽快把这氅衣赶制出来随葬。”

    “夫人与杨别驾感情甚笃。”这出乎崔凝的意料。

    这副雄鹰图是典型的苏绣,毫发毕现,精致绝伦,看上去已经接近收尾阶段了。崔凝不知道秀这样一幅绣品具体需要多久,但可以肯定必不是短日之功。再者她们这些贵夫人做绣活毕竟不像绣娘那样赶时间,也就是说,这件氅衣绣制没有半载也有数月了。

    “映柳去沏壶茶。”杨夫人道。

    待亭中只剩下二人,她缓缓叹息一声,仿佛卸下伪装一般,整个人一瞬间变得颓然,“我已在此恭候崔大人多时了。”

    崔凝诧异,“夫人有话要对我说?”

    杨夫人恨恨道,“害大人性命之人,定与程刺史有关!”

    她说罢,又恳切望向崔凝,“前些日我浑浑噩噩不知事,今日大人就要盖棺了,我虽无用,却不能、不能教他枉死。”

    崔凝想到自己方才的揣测,又忽闻她如此笃定,不禁疑问,“夫人为何如此笃定?”

    杨夫人许久都没有回答。崔凝也只耐心等着,不曾催促。

    静默了许久,她才喃喃道,“或许我真是个不祥之人。”

    这一刻,她表现出的,并非是流于表面的悲伤,亦不似下人说的那般冷漠,而是一种崔凝看不懂的,极复杂的情绪。

    语气中透着自厌与绝望,不甚激烈,却令听的人心里无端难受。

    “我幼年逢上家道中落,父亲罹难,为了活命,母亲给人做了填房。没出几年,我那继父的上峰看上母亲,继父便将她送去別苑陪了那人数日。他升了官,却厌弃了母亲,甚至因她不肯自绝,整日谩骂羞辱。再后来他得罪人,死于非命。”

    一个拥有惊世美貌的寡妇,惹得多少人垂涎。当时有人为了她大打出手,因此送命,坊间便都传言红颜祸水。

    杨夫人抚上自己的脸,目光钝钝的转向崔凝,“我容貌肖母。”

    短短几个字,竟是道不尽的心酸。

    “她原是个极有才情之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后来自毁容貌,靠着接绣活将我拉扯长大。”杨夫人抿了抿嘴,放下手,望着崔凝笑道,“我原以为自己比她幸运。”

    崔凝见那一双美目中盈盈雾气汇聚成晶莹泪滴顺着莹白的脸颊滑落,忍不住掏出帕子递给她。

    杨夫人没有接,任由眼泪不断滚落,“我前夫待我极好,夫君也是。”

    “据说您前夫是不慎跌落假山身亡?”美人落泪,崔凝心疼归心疼,却没有忘了来意。虽然戳人伤疤不好,但职责所在,在所难免。

    “是程大人的外甥。”杨夫人厉声道,“那狗贼不知从何处见过我,对郎君威胁利诱,见他不从便痛下杀手。郎君尚未下葬,他便堂皇登门!那狗贼逼迫太甚,我……我只得求上大人。”

    她曾听夫君提起过,杨别驾与程刺史是死对头,而且放眼整个苏州,也只有他敢与程刺史互别苗头。

    她为了报仇可以不惜一切,莫说委身做个玩意儿,便是豁出一条命又如何?只是不曾想,杨檩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没有丝毫轻慢不说,还三媒六聘娶她过门做正妻。

    纵然她心里一直放不下前夫,却一直视杨檩为恩人。

    不管杨夫人对杨檩有没有情爱,在她心目中,他是无坚不摧的利刃,是屹立不倒的高山。

    如果说,她第一次成亲后整日战战兢兢生怕失去,在嫁给杨檩之后却十分安心,因此初闻噩耗的一瞬间,她整个人都是懵的,仿佛信仰崩塌一般。又恍惚觉得,自己是在重复过着母亲的一生。连杨檩这样鹰狼一般的男人都轻易死于非命,还有谁能护得住她?

    崔凝见她眼中尽是迷茫,不禁叹了口气,继续问,“你如何确定程大人的外甥是谋杀你前夫的凶手?”

    “他自己对我说的。”杨夫人想起那个人得意洋洋的样子,便恨不能将其剥皮拆骨,“大人将那狗贼抓捕归案,程刺史倒是未曾徇私。”

    程玉京没管,可是可没拦着他夫人插手。程夫人从中运作,咬定那程琨是失手致人死亡,不少证据都被处理掉了,最终只判了个流放。

    杨夫人恨的不行,她虽见识不多,但也不傻,深知对于他们这样豪门贵族而言,流放就意味着无罪,出去吃了点苦头,很快就会被救回来。杨檩却劝她道:只要不当场问斩,程琨最终都会没事,看在眼皮底下倒是不方便。

    当时杨夫人不解深意,直待一个月后,杨檩告诉她,程琨在流放路上染病死了,浑身溃烂流脓,死得极惨。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理循环报应不爽,那病,自是杨檩弄出来的。

    杨夫人默默垂泪。

    “所以您认为程刺史是害杨大人的凶手?”崔凝问道。

    杨夫人哽咽道,“除了他还能有谁!当初他虽然不曾阻挠大人办案,可那毕竟是他外甥。”

    崔凝总算明白了,这杨夫人不是不关心案情,而是打心里认定了凶手,也认定自己是不祥之人,给他人带来灾祸。

    “我听衙门差役说,那日程刺史夜半归家是因为夫人有事请他回来。”崔凝劝道,“还请夫人如实回答。不管凶手是谁,必要有证据,总不能听谁一面之词。”

    杨夫人脸色发白,“他在衙门留宿,我派人给他送过东西,顺嘴叫人嘱咐几句,却、却不曾要他一定回家。”

    崔凝点头,这个行为也合乎杨夫人表现出来的性格。她出身不算高,还是再嫁,杨檩又于她有恩,像她这样柔顺的女人多半是对杨檩千依百顺,不敢有任何要求,如何会半夜派人去请他归家?但是当时她嘱咐的话中,的确有期盼他归来之意,很难说杨檩是不是听了这番话才改变主意。

    “在案发之前,夫人可曾察觉杨别驾有何异样?或者他可曾提起过与何人有约?”

    杨夫人不用回想便道,“不曾。”



    第272章

    从杨家出来,崔凝上马急急往回赶,方转过路口,便见一名差役迎头跑来。

    那差役见了她,慌忙喊道,“崔大人!魏大人叫小的来找您!”

    “吁——”崔凝勒马,“什么事?”

    “魏大人说先前与您商议的事已经办妥了,请您回去审问疑犯。”差役一脸的惊魂未定,“不过大人,眼下衙门里全是守兵,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往常都是由衙役捕头抓捕罪犯,哪怕抓江洋大盗也不过出动府兵,可是眼瞧着衙门里那些人军纪严明,一股子煞气,显然来路不简单。差役不知发生什么事,不由心下惶然。

    崔凝心中疑惑,他们之前并没有商议过什么事啊?不过转念间她便想明白了,现在主要负责此案的人是她,五哥八成是为了给她做面子,才会故意这样说。

    “走!”崔凝心中有了数,便直接打马先行。

    杨府与府衙相距不远,崔凝下马进门的时候,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的差役也气喘吁吁的赶到,眼见门口军士要拦路,立即道,“两位军爷,这位是监察司的崔大人。”

    门口两名士兵面面相觑,脸上满是震惊之色。

    崔凝径直进门,没走几步便遇见巡逻的守卫拦路。

    差役跟着解释,“这是监察司崔大人!”

    “崔大人?!”领头的将士诧异,一扫眼将崔凝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目光锐利,“监察司何时出了个女大人?莫不是匡我?”

    崔凝几乎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质疑和眼光,早就习惯了,心中也并不在意,只是此刻没什么耐心应付,直接掏出令牌,语气急冲,“你们若是不信,等会找魏大人求证便是!这一院子兵,还怕我劫囚不成!我有急事,先让开!”

    领头将士看清令牌之后,迟疑一下,这才挥手示意让路。

    跟在身后的差役眼见前头三五步便是杵着个刀兵,生怕又被拦着,自以为机智的高声通报,“崔大人驾到!”

    突如其来的嘹亮唱到声不仅把众兵士惊了一下,就连崔凝也被冷不丁吓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她一个末流小官,一声“小崔大人”都是同僚或长辈戏称,如此隆重出场,羞得她恨不能刨个洞把身后差役给埋了,于是腿下生风,闷头一路疾行,倒意外的颇有几分气势。衙门里头的守卫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居然当真叫她一路畅行。

    “五哥!”崔凝冲进屋,一肚子话到了嘴边却见程玉京也正在座,闲闲的摇着扇子,嘴角微扬,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

    崔凝皱眉,拱手施礼,“程刺史。”

    程玉京笑道,“小崔大人好像很不欢迎本官?”

    “您误会了。”崔凝在杨府得知程玉京包庇外甥,方才又乍见他春风得意的样子,确实不甚喜欢,不过这种情绪只是一闪而过,杨檩和彭佑把持苏州政务,站在他的立场上,这二人倒了,的确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程玉京哪能看不透崔凝的想法,只是并不在意。若说他对杨檩的死尚有几分惋惜,对彭佑可就没有半点怜悯了。

    魏潜开口岔开话题,“彭佐使在苏州颇有势力,我和阿崔担心有什么变数,只好暗中调兵以保万全,还望程大人见谅。”

    程玉京知晓监察司的人在必要时可以调动少量兵力,苏州如今形势复杂,所以他对于眼下的情形早有预料,“魏大人无需多虑,说起来也是我这个刺史无能,这才逼得二位不得不如此行事。唉——不瞒二位,这满苏州上下被我猜了个遍,却做梦都没想到凶手竟然会是彭佑!”

    这件事,程玉京没有丝毫夸张,方才在园子里听闻彭佑被抓的消息,惊的他失手打翻了一个香炉。程玉京与他们斗了多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二人之间的关系。他手下的人只骂彭佑是杨檩的走狗,但他知道,彭佑把杨檩看的比命还重,重到有时候他忍不住暗暗揣测,两人背地里是不是有什么分桃断袖之事。

    “杨檩之于彭佑,亦父亦兄,往日杨檩生病受伤,他都恨不能以身替之,怎么可能是凶手?”程玉京疑惑,迟疑道,“莫非是因爱生恨?往日彭佑便恨不能时时刻刻粘着杨檩,老大不小的也不娶妻生子,杨檩没续弦之前,整日住在杨府……”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杨檩倒是从不缺女人……这么一想,说不定真是爱而不得,痛下杀手。”

    崔凝吃惊,“因爱生恨?!爱而不得?!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程玉京见她眼睛瞪的圆溜溜,颇为有趣,不禁莞尔,“自古以来便有龙阳之好,城中有好几个南风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你既不知道此事,又如何猜到他是凶手?”

    崔凝闻言,抚着心口缓了缓情绪,答道,“第一个疑点是杨别驾的坐骑,能让卷云顺从的人只有几个,彭佑是其中之一。我们调查过,因为杨别驾死亡时间是深夜,故而这几个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之后我们在发现小厮尸体的地方泥土中有石垩,于是暗中重点查了几个能够牵走卷云的人,除了彭佑之外,没有一个人的鞋子沾了这种泥土。”

    程玉京沉吟道,“也说不定凶手发现这一点,早早就把鞋处理掉了。”

    “是有这种可能。”崔凝点头,“不过马夫不过是个普通人,本来就没有几双鞋子,若是突然少一双,很容易被发现,从我们暗中查证的结果来看,他似乎并没有嫌疑。剩下的,便是吴县的周县令和彭司法。我们派去吴县的人尚未有回音,不过相较之下,彭司法更有可能趁着职务之便混淆视听。”

    彭佑鞋底沾了带有石垩的泥土,但他是发现尸体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去的河边,所以脚上沾了这种泥很正常。可是,假如他也是杀害小厮的凶手呢?

    “还有一件事最为奇怪,我方才去杨府,听见下人说自从杨别驾死后,彭佑便不眠不休,一直带人查案,然而回想我和五哥初见他那日,他虽然形容狼狈,但身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除非他中途换过衣服,否则也太不符合常情了!所以我正打算查证此事。”

    程玉京和魏潜立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程玉京叹了口气,“不用查了。那天他才赶到巷口,看见满地的血,状若癫狂,直接厥了过去。在他昏迷的时候,我命人查探现场,将尸体收了。他晕厥的事,杨府的人未必知道。”

    崔凝闻言不禁失望,还以为自己发现一个疑点,没想到只是误会。不过她因为这两件事情判断彭佑有嫌疑,那五哥又是因为什么呢?

    魏潜忽然问道,“他昏迷多久?”

    程玉京道,“大概只有半个时辰左右,针灸之后便醒过来了。”

    “他醒过来之后是什么反应?”魏潜问。

    程玉京回忆道,“伤心。然后疯了一样的带人查案。”

    魏潜思忖须臾,道,“审问疑犯吧。”

    “这……魏大人,证据不足,直接扣押审问不好吧?”程玉京有些失望,不过心里还算认可魏潜的能力,相信他不会这般胡闹,“莫非你还有别的发现?”

    魏潜道,“杨别驾这个案子证据尚且不足,不过,他却是另外一起案子的凶手。而且我心中有些疑问,需要验证。”

    “另外一起案子?!”崔凝惊讶不已。她对魏潜一向信服,自然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只是没有想到他整天呆在衙门翻卷宗,竟然闷不吭声的干了这么大一件事!

    程玉京顿了顿,面上不动声色,只叹息一声道,“那便审吧。”

    官场上不是没有清正之人,可他不是,杨檩不是,彭佑更不是。所以魏潜说彭佑谋杀过人,程玉京半点不惊讶,但是他内心亦并非毫无波澜,反而魏潜不动声色查到彭佑把柄,令他心中极为震撼。他虽说被压制多年,但好歹也是个刺史,不说整个苏州遍布眼线,至少这个衙门里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可魏潜究竟什么时候翻出彭佑的老底,他竟然毫不知情!

    程玉京生怕魏潜冷不丁的将他也给拉下水,只好默默降低存在感,他见魏潜没有打算正式堂审的意思,便也不曾开口。

    不多时,彭佑便被压至堂上。

    崔凝打量他,见他一双眼淬了毒似的,看着他们三人的目光尽是怨毒,咬牙切齿的道,“好一个清正廉明的监察佐使,万万没想到,我彭某人竟是看走眼了!”

    几乎是一瞬间,崔凝便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彭佑大概以为他们狼狈为奸,故意陷害他。崔凝心道,难道彭佑真的与杨檩之死无关?回想起之前的事情,她总觉得彭佑的表现处处正常,却又让人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只是眼下她脑子里一团乱,根本理不清头绪。

    魏潜并未反驳彭佑的话,语气平淡的问道,“你可还记得杨不换?”

    彭佑有六七年没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冷不丁听见,不禁愣了一下,“杨不换?”

    “七年前,杨檩尚是淮南道治下的县令,身边有一随从,名叫杨不换。杨檩在一次回老家祭祖的途中为遭遇匪徒,杨不换为护他而死。”魏潜边说,边仔细观察彭佑的表情。

    彭佑有些不解,并未接话,只静静等着下文。

    程玉京并未从彭佑的表情中窥探出什么,便转问魏潜,“难道是有人买凶杀杨檩?”

    魏潜道,“幕后凶手的确想要杀一个人,但目标并不是杨檩,而是杨不换!”

    这个答案出人意料,但看一看彭佑眼下的处境也不难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当年杨不换是何等的人才出众,虽沦落成一介随从,但杨檩从始至终都将其引为知己,以礼待之。他对杨不换的倚重,远超过年纪尚小的彭佑。假如彭佑因为嫉妒,想要除掉杨不换,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觉得是我买凶杀了他?”彭佑嗤笑,“给我扣罪名也找个说得过去的,拿七年前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做文章算什么?他是大人为我请的老师,我杀他做什么?”

    魏潜道,“那件事情虽已过去七八年,但并不难查证,只不过没有人去追究罢了。如今人证物证具在,是不是冤枉你,自会见分晓。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魏潜微微倾身,认真的看着彭佑,“据说匪徒出现的时候,你也在现场,如今回忆起来,难道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彭佑愣了一下,好似忽然想起什么,忽然面色剧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魏潜缓缓坐直,垂眸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泛黄的信封,取出里面书信递给程玉京。

    程玉京很熟悉彭佑的字,信上不是他的字迹,但是他看到末尾时,难掩诧异,“这……”

    程玉京把信传给崔凝。

    崔凝带着疑惑展开信,赫然发现这是一封写给凶徒书信,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信的末尾处竟然还盖着彭佑私印。这种要命的东西,彭佑怎么可能容它存在七年?!

    仿造私印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这世上不乏能工巧匠,若不是要抄家灭族,他们连国玺印都能仿得以假乱真,更何况区区私印?可难就难在,这类私密的东西,私印造型独特,且一般人都会贴身携带,轻易不会示人。

    崔凝起身,将信在彭佑面前展开,“这是你的私印吧?”

    彭佑盯着上面的字迹和印章,不知想到什么,表情变得愈发难看。

    魏潜看了他一眼,转而道,“传证人。”

    须臾,几名刀兵压着两个扣了锁链的男人进来。这二人都是三四十岁的模样,一个身材高大魁梧,满脸凶相,另一个瞧着却是白胖和善。

    程玉京道,“堂下何人?”

    白胖的那个连忙回道,“回大人,草民卢大,这是舍弟卢二。”

    程玉京问,“可识得你们身边这个人?”

    卢大擦拭满头虚汗,“认得认得,满苏州城谁人不识彭大人。”

    魏潜语气冷漠,“休要敷衍,程大人是什么意思,你们难道不知?”

    卢二脑子不聪明,面临质问,忍不住偷偷看了卢大一眼,见他满头大汗,这才意识到事情好像真的有点严重。

    卢大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卢二一惊,也连忙跟着跪下。

    “大人,小的鬼迷心窍,贪图钱财,这才接了彭大人那桩生意,但是我们没有杀杨不换啊!求大人明鉴!”卢大身子抖如筛糠,痛哭流涕。

    卢二粗声粗气的附和,“我们没杀人!”

    程玉京目光微转,饶有兴致的看了彭佑一眼,“哦?既然如此,详细说来听听。”

    “是是是。”卢大忙不迭的解释,“这话得从十年前说起。当时草民老家闹旱灾,我兄弟二人逃难至淮南,身无分文,只好去码头扛货混口饭吃……”

    两人颇有一把子力气,扛货又快又多。可是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两人因为抢活被人打个半死,丢在赌坊旁边的巷子里,被赌坊老板所救,稀里糊涂签下卖身契,成了赌坊打手。

    卢氏兄弟混赌坊两年多,竟也闯出点名声,二人不甘心一辈子为奴,心心念念赎回卖身契,却奈何赎身价太高。而彭佑就是在这时找上他们,谈了一笔生意。

    面对不菲的报酬,二人十分心动,可他们从前吃过不少亏,卢大要求彭佑留下字据,免得他到时候过河拆桥。卢大心里想着此事未必能成,不想彭佑杀人心切,竟然真的给了。

    事已至此,兄弟二人二人咬牙接了这桩生意,按照彭佑的谋划,集结了一批兄弟装作山匪,准备伏击目标。

    “我们在坊间虽有几分凶名,但着实没有害过人命,招揽弟兄们行事之时也只说是收钱帮忙教训人。”

    兄弟二人本就有所顾虑,等到冲至跟前,惊见队伍里竟然还有几个眼熟的官差,更觉得大事不妙,一心只想收手,然而官差遇见匪徒,哪可能轻易放过!于是他们逼不得已,只能奋力反抗。

    卢大趁乱冲上马车,本想挟持杨檩,却被杨不换阻拦,当时情势危急,容不得纠缠,他只好改换人质,顺手拉了杨不换过来顶着。不料杨檩竟然十分看重杨不换,连连大喊“不许伤了先生”。卢大暗喜,正在挟持杨不换指挥弟兄们撤退之时,不知是谁凌空射出一箭,正中杨不换。卢大一慌神,立刻将人丢下,疯狂奔逃。

    卢大愤然道,“当时我们兄弟之中根本没人带弓箭!也不知道彭佑叫我们伏击的马车里坐的是杨大人,否则便是给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卢大一众人都是惯常逞凶斗狠的,再加上杨檩那边只有四五个会拳脚功夫,倒是顺利脱身了,可是人人都清楚杨檩为官素来手段强硬,查到他们头上必会下狠手。于是一群人索性连夜逃走。

    卢大把当初想办法保存下来的书信等证据仔细藏好,想着万一东窗事发,就拿这些东西威胁彭佑保住他们一命,然而奇怪的是,此事最后竟然不了了之了……

    他们在金陵窝藏两年,费尽钱财,好不容易弄到苏州的假身份,逐渐放开胆子,辗转到苏州谋生计。

    后来杨檩调任苏州,两兄弟着实紧张一番,甚至已经着手将生意转往别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有一日卢大与彭佑意外撞见,彭佑竟然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他们战战兢兢的等了许久,见无事发生,这才放下心来。

    七年一晃而过,他们与杨檩彭佑同在苏州相安无事,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可惜做梦都没有想到,杨檩的死会牵扯上他们,而且当年存下彭佑的那些把柄,居然成了他们的犯罪证据!

    此时证据确凿,否认不得。可是,兄弟二人觉得忒他妈冤枉!

    信里面写明叫他们杀杨不换,杨不换也确实死于那场伏击,但问题是,人真不是他们所杀!现在死无对证,当真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卢大也知晓此时彭佑肯定不可能承认,只好冲魏潜高呼喊冤,“大人,我们也是被彭佑给坑了!真的没有杀杨不换!”

    彭佑面色惨白,死死盯着卢大,好像要从他脸上找到什么破绽。卢大被他骇人的目光所慑,忍不住后退一步。

    程玉京见彭佑这种反应,不由觉得有点意思,“彭佑,对他们的指认,你有何话说?”

    彭佑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有什么东西撕扯着,要从那片白色之中冲出来,令他头疼欲裂。

    崔凝见他紧咬后槽牙,忽然手捂住头,十分痛苦的样子,心下愈发疑惑。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吗?”魏潜忽然问。

    崔凝惊道,“难道是失忆了!”

    这就奇了怪了,他买凶杀人之后,自己竟然失忆了?!

    魏潜道,“你有时候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件事情,你自己也有所察觉吧?”

    崔凝愣了一下,有一瞬怀疑自己的耳朵,看了魏潜一眼,旋即又满脸惊异的看向彭佑。其他人头一回听闻这等奇闻异事,亦觉得惊奇。

    卢大惊恐的退了好几步,“怪不得他没认出我们!这、这不是鬼上身吧!”

    “不……”彭佑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程玉京道,“先把卢氏兄弟带下去。”

    “大人……”

    卢大还想再喊冤,却被崔凝阻止,“魏大人既然能够时隔七年把你们从人海中挖出来,便能查明真相,等着便是。”

    卢大一想也对,现在喊也没有用,不如想想别的办法……

    屋里只剩下四人,彭佑沉默了许久才哑着嗓子开口,“世上真有鬼吗?”

    魏潜道,“我不知道有没有鬼,但你有心魔。”

    彭佑脱力一般,缓缓坐到地上,声音低了下去,“我想单独和魏大人聊聊。”

    魏潜道,“可以。”

    程玉京和崔凝头一次遇见这种异事,很想留下来听一听,可话说到这儿也只好起身出门。

    屋内一片死寂,彭佑抬起头,目光迷茫。

    “我身体里真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彭佑迟疑而又痛苦,“你怀疑……是、是他杀了大人?”

    彭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魏潜说的那样,但是他确实有一些记忆空白,偶尔还发现有陌生人入侵自己家中的痕迹,很长一段时间,他变得疑神疑鬼,后来一直正常,他也就将此事压在心底了。

    魏潜看着他,沉默须臾才道,“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只是曾听过这样的奇闻异事。”

    彭佑能执掌一州司法,无疑是个严谨敏锐的人,怎么可能留下许多年前买凶杀人的证据?所以起初魏潜怀疑有人趁机陷害彭佑,然而经过一番查证之后,愕然发现这些人证、物证竟然都是真的!那么,一个严谨且心肠冷硬的人,为何留下这么大一个纰漏?

    在抓捕彭佑之前,魏潜秘密审问了卢氏兄弟。此事的怪异之处,令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民间奇谈:有一个妇人怀了双胎,生产之时难产而亡,只保下一个女婴,取名阿朵。后来鳏夫再娶,阿朵有了后娘。阿朵爹是个走货郎,常常不在家,那继妻狠毒,私下里虐待打骂阿朵不说,出门干活的时候,便将年仅三岁的阿朵关在地窖里,后来觉得如此甚是方便,便直接将人圈在地窖之中当畜生一样养,待她爹回来时才放出。阿朵胆小如鼠,大一点动静都会被吓得全身发抖,可有一天,她突然把继母打个半死,关进地窖,并且声称自己叫阿茹,是阿朵的双胞胎妹妹。之后阿朵又变回原样。如此几回之后,继母多番试探,却发现她什么都不知道,继母以为鬼神显灵,再不敢欺负阿朵。

    魏潜看第一遍的时候只觉得小姑娘聪明,故意装鬼吓唬继母,后仔细想想,发现事情似乎不是这么简单。此后,他专门搜集过这一类的民间怪谈,可惜找到的全都是些毫无根据的鬼怪故事。

    “我曾经被我爹卖到南风馆,后来被先生所救。”彭佑第一次与人说起这段往事,却不似想象中那么难以启齿,甚至还能平静的补充一句,“大人是我的启蒙先生。”

    “他散尽家财带,又被退婚,我心里一直很愧疚。后来他觅得贤妻,我很高兴,但……他大婚那几日的事情,我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彭佑至今不能想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我第一次失忆,也就是在这次之后,我发现家里开始出现陌生人的痕迹。这个人如鬼魅一般,看不见摸不到,却一直在我身边。”

    魏潜之前只是怀疑试探,眼下几乎可以确定彭佑极有可能真的会在某种情况下变成另外一个人,而且他们之间并不共享记忆。

    那么,杨檩真是彭佑杀的吗?

    魏潜心中疑虑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