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言情小说 > 崔大人驾到 > 全文阅读
崔大人驾到txt下载

    .提到尸体,彭佑又是一阵钻心刺骨的痛,他恍惚一瞬才道,

    “暂时停在杨府,大人可是要去查验?”魏潜道,

    “过去吧,中途先看看案发现场。”从府衙到杨府并不远,也只有一条道,正是那日杨别驾走的那条,只是他快到家门的时候似乎打算抄小路从侧门入府,而死亡的地方正是在那条路的巷口。

    这条道附近被彭佑下令封锁了,但是连绵的雨已经将血迹冲刷所剩无几。

    魏潜和崔凝在周围仔细查看一遍,却是什么痕迹都没有发现。彭佑哽咽道,

    “大人的小厮失踪了,我怀疑是有人买通小厮对大人行刺。”魏潜不可置否,不过看见尸体之后,就明白他为什认为凶手是小厮了。

    杨檩是被人抹了脖子。从伤口深浅、形状判断,凶手多半是从背后用刀具对其割喉,下手十分狠辣,颈部气管与血脉均被切断。

    这种情形,被害人在极短时间就会毙命,哪怕没有立刻死亡,也失去了呼救能力,不会立刻被人发现。

    魏潜亲自带着仵作再次查验尸体,把崔凝留在了屋外。彭佑害怕自己看见尸首之后完全失去理智,也没有跟进屋去。

    他僵着脸蹲在护栏边,浑身无意识的颤抖,表情明明看着像是很平静,却令人无端觉得绝望与脆弱。

    悲痛欲绝的滋味,崔凝很能感同身受,

    “彭司法。”隔了半晌,彭佑才缓缓转过头来,

    “崔大人有何指教?”

    “不敢。”崔凝看着这个故作平静的男人,叹了口气,

    “多想想仇人吧,或许会好过一些。”在这个地界上,冷面无情、手段狠辣的彭司法名声能夜止小儿哭,苏州百姓可以不知刺史别驾,却不能不知彭司法的大名。

    杨檩死的这一天半的时间,私底下谁不说他像一条断了狗绳的疯狗!哪有人露出半分同情之色?

    或许所有人都看出他的悲痛,却没有一个人在乎罢了。彭佑没想到仅仅一面之缘的小姑娘会出言安慰,怔了一下,旋即扯起嘴角,

    “崔大人说的对。”等找出凶手……崔凝瞧着他沉冷的面容泛起一抹令人胆寒的笑意,不禁怪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样一个人,怎么都不能与

    “脆弱”二字车上关系。

    “彭司法想得开便好。”既然话已经开了头,崔凝只好硬着头皮草草结个尾。

    杨檩之于彭佑,亦师亦友,如兄如父,又或许,还有那么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深依恋。

    他这半生,把所有的心软、信任、忠诚都给了一个人,杨檩的死正正戳了他最痛的地方,可也彻底斩去了他最后一点人情味。

    此时崔凝的安慰,在彭佑看来不过是妇人之仁,但她安慰的认真,并非客套之言,这份情,他是领的。

    院子里的白幡被雨打湿,垂在空中随着微风轻轻晃动,显得分外沉重。

    彭佑抬眼,盯着那白幡看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回身推门进了停尸的房间。

    崔凝回头看了一眼,终没有跟着进去。她不是不能看尸体,过了这么久,甚至再想起道观被屠的场面也只余悲痛而无惊惧,只是这两日自青云观下来之后她心情都有些低落,魏潜说什么都不让他再看尸体。

    进屋之前,魏潜还不放心的嘱咐她:有什么事情想不通,便抬头看看天,日光耀耀,天理昭昭,没什么阴暗不能退散。

    崔凝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没太阳呢……

    “让我进去,我们夫人有事找彭司法。”崔凝顺着声音看过去,却见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婢女正闹着进来。

    门口的衙役尽忠职守的拦住她,

    “姑娘,里头正在查案,莫要妨碍公务。”那婢女不甘心,探头往院内看的时候恰撞上崔凝的目光,愣了一下,顿时又闹了起来,指着崔凝怒道,

    “她能进去我凭什么就不能进去!”门口衙役回头看了一眼,答道,

    “那是长安来的监察使崔大人。”

    “哈,你少糊弄我!我现在就要进去找彭司法!”婢女压根就不信,里头那个女孩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这帮狗贼连糊弄人都不走心!

    以杨檩在苏州的声望地位,就算是杨府的下人出去横着走都成,更别提这是在府里。

    衙役伸手拦住她,

    “姑娘再胡闹,可莫怪我等冒犯了!”两个衙役很是头疼,这里是杨别驾的宅子,就算杨别驾死了,他们也不敢在这里闹出什么事,但公务在身又躲不得,一个衙役道,

    “姑娘且候片刻,我这就进去请示崔大人。”说着示意同伴拦住婢女,自己转身疾步朝崔凝走来。

    “大人,杨夫人的婢女来传话,说他们家夫人有事寻彭司法,闹着要进来。”衙役拱手道。

    崔凝蹙眉,心中深觉,处理这些事儿还不如看尸体。她远远看过去,那婢女虽是闹腾,但从容的撑着把素面伞,面上并无急色,难怪衙役刚开始连通报都不愿,

    “告诉她,没有急事就等一等,彭司法不会忙太久。”衙役此时分外庆幸这位小崔大人在外头,从发现杨别驾的尸首之后,彭司法看着平静,但他们这些人都觉得,仿佛只要与他说一句话就能戳破这份平静让他疯了,这会儿去打扰查案,他怕是要被生撕了。

    这个院子算不大,从门口能一眼望到廊下,婢女看着衙役一举一动,心里嘀咕,难不成真是个女大人不成?

    这可真是桩奇事!婢女只是气衙役敷衍自己,并不是真想无事生非,她本想请衙役转告彭佑一声就回去,一念之间却改了心思,干脆就这么撑着伞杵在门口,时不时偷偷打量崔凝。

    崔凝站在廊下,一道目光盯得她浑身不自在,这个院子太小,也没有什么隐蔽的地方躲避,再说,她堂堂一个朝廷官员被人看两眼就跑,说出去要笑死人了。

    谁料婢女看着不过瘾,甚至开始和门口守门衙役唠起嗑,

    “欸,那位真的是监察使?监察使是多大的官?”监察使的主要职责是查刑狱案件,另外,若是当地官员为政有失,只要有足够证据,也可以直接在述职的时候上疏圣上。

    因此每一次监察使抵达各地之前,地方官就开始整理卷宗,处理各种尾巴,免得落下什么错处。

    作为杨夫人身边的侍女,她对本地官员品级门清,但再往上就没怎么太关注过了。

    连杨别驾都十分忌惮监察使,婢女便误以为这是个极大的官。两个衙役觉得脑壳疼,虽则她是压低声音的,但这院子又能有多大,里头说不定早就听见了,他们俩怎么可能真的搭话?

    守个门咋这么难呢!

    “咳——”其中一个衙役睁眼说瞎话,

    “这雨下的大了,姑娘不如先回去吧,等彭司法出来我便立刻帮姑娘传话。”崔凝望着毛毛细雨,弯了弯嘴角,想到刚刚被人刺杀的杨别驾以及失踪的小厮,举步朝门口走去。



    第255章

    崔凝在院内的石桌前坐下,冲守门的衙役道,“放她进来。”

    能光明正大进来了,那婢女反而开始迟疑,心里琢磨是不是惹恼了这位大人。

    天空中还飘着丝丝细雨,院内石桌虽在树下,但那稀稀疏疏的树冠也未必有什么用处,婢女看着崔凝一张无喜无怒的脸,讨好的将伞递过来,“大人遮一遮雨吧。”

    倒不是崔凝多有官威,只是经历了许多事之后,崔凝铭记当初在清河时祖母说过的话,后来学规矩还算上心,平日里耳濡目染,装装样子也挺能唬人了。

    “不用,坐吧。”崔凝道。

    朝廷官员都不撑伞,她一个婢女怎么敢撑?婢女只好收了伞靠在桌旁,侧身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繁茂的树叶遮挡了雨,石凳上却还是沾染些许潮气,湿冷从衣服透进来,令她浑身都不自在。

    “姑娘如何称呼?”崔凝绽开一抹笑,显得又小了一两岁。

    “奴婢映柳。”映柳略略松了口气。

    崔凝道,“不必紧张,我在外边呆着也无聊,找你进来聊聊天。”

    映柳默默看了眼绵绵雨丝,心道,天是这么聊的吗?

    崔凝已经看出这姑娘是个什么性子了,看着天不怕地不怕爱闹腾,实际很会看眼色。

    “你们夫人找彭司法有什么事?”崔凝猜测应该是与案情或者丧事有关。

    映柳犹豫了一下,果然道,“夫人说我们大人不能总停在偏院里,想问问彭司法,什么时候能移到正堂。”

    不问案情先问后事?

    “就没有交代别的事情?”

    映柳摇头,“回大人,没有。”

    崔凝忍不住搓搓手指,“我与魏大人来的急,倒是些失礼了,不知现在是否方便过去拜见夫人?”

    映柳想到夫人现在的状况,哪敢擅自做主,只是听崔凝说的如此客气,颇有些如坐针毡。

    崔凝善解人意,“不如你先去通报一声吧。”

    “是是,奴婢去去就回。”映柳起身施了一礼,忙不迭的退出院子。

    看她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崔凝摸摸脸,自语,“难道突然间不再招人喜欢了?”

    在崔凝小时候,师父就整天捏着她的脸感叹:这张小脸长得这么招人喜欢呢!都稀罕不够!

    她骨相生的好,小时候看着还算天真可爱,可那五官长开之后绝不会是婉约可亲的样子。她的面相,合适扮仙风道骨,等她日后渐渐褪去稚嫩,会显得越来越不够平易近人。

    只是崔凝到现在都没明白,师父是在透过她的脸看白花花的银子,当然稀罕不够。

    隔了小半盏茶的时间,映柳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屈膝道,“大人,夫人有请。”

    崔凝起身理了理衣服,交代衙役同魏潜知会一声,便随着映柳过去。

    江南的园子与北方直来直去的风格截然不同,一方小小的园子都要建的掩映曲折、意趣盎然,院落之间也不会全部中规中矩的用墙圈起来。

    在苏州城的园子里头,杨府的占地面积只是中等,但是从那小院走到正院,竟颇花了些时间。一路上分花拂柳,衣上难免被沾染潮气与暗香,在屋外尚觉得别有意趣,待进了屋子便十分不舒服了,尤其是杨夫人的屋子里暖香扑面。

    门口侍女打了帘子,映柳一面引崔凝进屋,一面压低声音道,“夫人伤心过度,身子抱恙,只能请大人到寝房来了。”

    扑面而来的浓香中的确是夹杂着药味。

    “夫人,崔大人到了。”映柳道。

    杨夫人许是早就候着了,听闻声音便由两个侍女搀扶而出,目光落在崔凝身上时略略怔了一下,随即挤出一个苦笑,“妾身病中,家里又是多事之时,若是有失礼之处还望崔大人见谅。”

    “夫人客气了,下官此时本不该打扰,只是恰逢巡察,苏州又是由下官负责,这才急着面见夫人。”崔凝施罢礼,又道,“夫人节哀。”

    崔凝看见杨夫人的第一眼,心里也暗暗吃惊,杨别驾都四五十岁的人了,他夫人看起来仅有双十年华?莫不是填房?

    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位夫人的容貌。

    长安美女如云,环肥燕瘦,令无数郎君倾倒的柳意娘,西市偶遇那个胡女,容貌皆不凡,她一度以为,这世上最美的女子大约就是那个样子了,可见了这杨夫人,崔凝才知于容貌上,也是人外有人!

    眼前这位杨夫人的五官并不见得比胡女更精致,只是这臻首娥眉、冰肌玉骨的人儿往那里一靠,就仿佛是匠师倾尽一生时光才烧出的一盏传世瓷器,不见半点瑕疵。任是谁见了,都要忍不住爱不释手,抑或是仔细的供起来。

    崔凝瞧着美人有些走神,随口问了一句,“夫人瞧着竟不过桃李年华?”

    杨夫人掏出帕子正欲擦拭方才出的虚汗,闻言不由垂眸半掩了鼻唇,一瞬又移开,“妾身再醮,去岁才嫁入府中。”

    欸?

    崔凝终于收拢神思。

    她先前只猜杨檩是再娶,没想到杨夫人也是再嫁。去年才嫁入府里,夫妻之间便是有感情,怕也不深。

    “夫人病中,下官便不饶弯子了。您可知道这江南道有谁与杨别驾不对付?”崔凝问这句话根本就不指望得到什么答案,只是略微试探一下罢了。

    杨夫人想也不想的道,“妾身从不曾知官场之事。”

    怕是不仅不知道官场上的事,约莫对杨别驾也知之甚少吧!

    崔凝看她虽然极力做出伤心过度的样子,身体也确实不好,可终究看不出太多悲痛,所作所为不过是个面子。

    两人说了一会话,崔凝已经知晓不少事情。

    杨夫人的举止行为乍一看很可疑,略略了解之后又仿佛一切都可以解释,可崔凝总觉得有些怪异,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哪里违和。

    她初来乍到,连很多基本的消息都不知道,所以暂时不打算进一步试探,“观夫人面有倦色,下官便不多叨扰了,改日等夫人病情稍愈,下官再来探望。”

    杨夫人微微颌首,吩咐道,“映柳,送送崔大人。”

    崔凝没有推辞,回去的路上又聊天似的从映柳口中套出不少消息。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待到偏院,崔凝却被门口衙役给拦住了。

    原来的守门衙役不知去了哪里,院子门口多了几个眼生的衙役,再一瞧,院子里也多了不少人。

    “监察司崔大人,你们竟敢拦在外头?”

    崔凝还没有说什么,映柳便率先质问了,理直气壮又愤愤不平的样子,仿佛她根本不是府里的婢女而是崔凝的下属一般。

    那几人看见崔凝,面上都是掩不住的惊讶,但到底消息灵通,知晓崔大人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很快便反应过来,冲崔凝行礼,“见过崔大人。”

    崔凝打量几人,“是刺史来了?”

    这苏州城里,眼下恐怕就只有刺史能够随意带人进出别驾府了。

    “正是。”那人道。

    此刻,停尸房内,魏潜与程刺史只简单见礼便继续验尸。

    程玉京看着躺在棺中之人,心里一时百味具杂。他与杨檩在来苏州之前就已经认识了,当年朝廷还没有现在这么重视科举,他身出名门,也不是走科举的路子入仕,比起杨檩坎坷的官路,他算是一帆风顺了。

    在长安初见时,程玉京就注意到了这个看起来温和实则暗藏狼性的人,远的不说,从彭佑身上就可窥见一二分他的影子,苏州没有人不知道彭佑是个狠角色,而彭佑可是他一手带大的!可笑那么多人瞎了眼,竟真个以为他人畜无害。

    都是傻子。程玉京轻哂。

    可说到底,他与杨檩斗了这许多年,连他自己都不大愿意承认,论才华论拼劲,杨檩都远胜于他。

    程玉京与杨檩两个人,一个随性,一个温和,乍一看都是谦谦君子,可实际上性格南辕北辙。

    早先,明明觉得彼此很有风度很有才华,可一张嘴就要争个面红耳赤,没有入朝为官之前,勉强能算得上个诤友,为官之后,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直到俩人颇有孽缘的成了上下级,且是一把手和二把手,关系差不多就是针尖对麦芒了。

    尽管程玉京觉得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仍然佩服他。

    从太宗时期起,朝廷就开始打压世家大族,重用寒门士子,然而数代过去,世家依然屹立不倒,寒门士子的仕途依然艰难。

    程玉京能稳稳坐着刺史的位置固然离不开自己的谋划,可更多还是因为杨檩没有下定决心把他拉下马。

    不是杨檩还顾念旧情,只不过是他短时间内再难进一步罢了。

    这一刻,程玉京是胜者,然而他怎么都不能高兴起来。

    那个人对权利的狂热,使得他仿佛永远有使不尽的力气,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智珠在握、意气风发的模样,此刻已经成了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颜色灰败,两鬓斑白。看起来与寻常尸体没有什么区别。

    “程刺史,程刺史?”

    魏潜喊了好些声,程玉京才收回目光,看向他,“嗯?有什么发现吗?”



    第256章

    虽已是入秋,屋里也放了不少冰,但依旧充斥着尸体的味道,魏潜道,“出去说话吧。”

    程玉京点头,临出门前不禁又看了杨檩的尸体一眼。

    关于程玉京和杨檩之间的争斗,魏潜多少知道一些,官场上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可眼下发生了命案,程玉京自然是首号嫌疑人,虽然他心里隐隐觉得凶手可能另有其人,这时候也不能把案情完完全全的透给嫌疑人。

    彭佑显然恨极了程玉京,心里几乎认定杨檩的死,即使不是这个人干的,他也绝对脱不了干系。要说苏州城里哪个人最盼望杨檩死,彭佑私以为,非程玉京莫属。

    可他终究还是存了一丝理智,没有当场扑上去生撕了这人。

    “程大人,这桩案子既然碰巧让我撞上了,不如就全权交给我处理吧。”魏潜不是在征询程玉京的意见,而是告知他。

    别驾、长史、司马,每年要轮流进京述职,这三人实际上是监察一州军政,对刺史起到辅佐监督的作用,一般长史和司马更倾向于辅佐,而别驾更倾向于监督,因此大都是皇帝信任之人担任。

    试问谁会喜欢受人掣肘?

    这样一个人于任上死于非命,刺史怎么都逃不开嫌疑和责任的。即使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干出这等蠢事,但也不排除有人想钻“灯下黑”的空子。

    程玉京心知肚明,很配合的道,“案子托付给魏大人,本官很放心。”

    外面天气愈发阴沉了,秋雨飒飒,比方才更大了些。

    程玉京盯着院子里被雨水冲刷锃亮的灌木叶,叹了口气,并不避嫌,“我与他相识二十多年,关系始终不睦,当年我们论时文能辩上三天三夜,甚至曾经动手互殴,我心里愤然,情绪过去之后却并不记仇,反而视他为难得的诤友,然而事易时移,同样的事情也终究变了味道。”

    他这番话说的极有意思,明面上是承认两人关系不睦,实际传达出了很多内容。首先,他与杨檩是旧识友人,以前两个人之间的不合只不过是寻常论事;其次是,当年是纯粹上观点不合,如今仍是观点不合,可是却因为目前的处境而变了,究竟是怎么变的?谁变了?很是耐人寻味。

    魏潜察觉了个中隐含的复杂心情,可是彭佑只觉得程玉京此人虚伪至极,他说这话完全是为自己开脱而已!

    老朋友老对手一夕暴毙,程玉京的难过未必不真心,可这种怅然若失的确显得太轻,轻到字字都能刺伤悲痛欲绝的彭佑。

    彭佑死死咬着后槽牙,用尽全部的克制才忍住没有一刀捅了他。

    程玉京哪能看不出彭佑的情绪,不过他也丝毫不在意,“本官会交代下去,所有人必全力协助破案。”

    “有劳大人。”魏潜的拱手。

    “是我谢你才是。”程玉京缓缓呼出一口气,“出了这么大的事,暂时就不便为办接风宴了,还望魏大人见谅。”

    魏潜因公务去任何地方都不参加接风宴,他之前来过苏州,程玉京自然也了解,可场面话总是要说一句的。

    魏潜道,“案情要紧。”

    程玉京说全权交给魏潜就真的不过问了,仿佛过来只是为了打声招呼。

    崔凝一个人在廊下坐着,见几人出来,便站起来抚了抚衣袍,上前行礼,“见过程大人。”

    “若是本官没猜错,这位便是小崔大人吧?”程玉京语气温和。

    崔凝道,“正是下官。”

    程玉京道,“我与你祖父曾是同窗,你也算是我后辈了,如今你肩负重任倒不是叙话的时候,待查出真凶,我再邀你到府中做客。”

    崔凝每天早上到东院用饭,也经常聊天,这次临行前崔玄碧也叮嘱过一些事情,却没说苏州有这么一个同窗,估摸着并不是十分近的关系。不过既然人家主动示好,她也只好客客气气的道,“届时晚辈一定上门拜访。”

    程玉京微微颌首,转身离开。

    魏潜见彭佑一心扑在案子上,程玉京又撒手不管,他便道,“彭大人,案子具体线索还需再查,待我与世宁安顿之后再继续。”

    彭佑忙道,“下官这就去安排。”

    崔凝自打取了表字之后极少有人叫,就连平时在监察司里,旁人不是喊一声小崔大人便是直接唤阿凝。崔凝头一次听魏潜唤她的字,觉得有些新鲜,想说点什么,可是面前杵着个满心仇恨的彭佑,终只是抿唇看了魏潜好几眼。

    杨府距离衙门不远,等安顿下来,崔凝整个人都松快不少。

    她急吼吼的凑上去要与魏潜讨论案情,却被他用一根手指顶着脑门推开,“我身上有味,等沐浴之后再说话。”

    他皱眉盯着她潮湿的头发看了一眼,“你也快去沐浴更衣,莫要着凉。”

    崔凝只好先回屋去找换洗衣物。

    此处是衙门接待各种官员的地方,有专门浴房,而且不止一间,只是没有婢女。好在崔凝没人服侍照样可以自理,倒是没有什么不方便。

    洗漱之后,两人都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榻上互相帮忙擦拭。

    “五哥,你不知道杨夫人有多美!”崔凝迫不及待的与他分享所见所闻,“才桃李年华的美人儿,像玉做似的,竟不似真人。”

    “嗯。”魏潜很是认真的应着。其实他的审美与寻常人迥异,根本不能领会崔凝的描述,他关注的是,“桃李年华?”

    “对呀!说是去岁才嫁给杨别驾。”崔凝这时候才想到,“呀,杨别驾的岁数都能做她父亲还有剩。”

    魏潜怕她着凉,飞快的将她头发绞干。

    崔凝便很自觉的拿了干的巾布帮他擦,他太高了,她若是也坐下,够着很费力,只能站起来擦拭。

    她一边擦一边继续道,“杨夫人也是再醮呢。”

    一般女子十六岁就嫁人了,富贵人家至多不过留到十八九,二十多岁才成亲,不是二嫁才不正常。

    “而且我观这杨夫人对杨别驾情分很是寻常,根本没有什么夫妻情分。”她语气很慎重。

    “哦?”魏潜挑眉,“这你都看出来了?”

    想她小小个人儿,连男女之情都不懂,却在那里特别严肃的说什么夫妻情分,忒有意思,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崔凝觉得被质疑,盯着他认真道,“我打小就机灵的很,特别会看人。比如我第一眼见到五哥,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

    她的意思是,第一次见魏潜就知道他是个刚直不阿、一身正气的人,以她当时的处境,无疑是一条可以紧紧抱住的大腿,然而说者无心,听着却有些剖白真心的意思。

    唉!无心之撩,最为致命。

    魏潜心跳不争气的乱了一瞬,他虚握拳抵唇轻咳一声,“嗯。”



    第257章

    魏潜决心要娶崔凝的时候并有半点男女之情,更多的是怜悯,只是把自己当做她暂时避风的港湾而已。他内心深处总觉得,等到有一天崔凝真正懂得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会离开他。

    他曾经仔细的想过,自己名声差,而崔凝是个好姑娘,又身出名门,即便将来他们之间的亲事出了什么变故,舆论也会将错处归于他身上,即便有所偏差,他也会想法子揽下来。

    左右他这一辈子恐怕不会再喜欢任何一个女人了,无论如何,总是要将小姑娘保护好的。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下意识的不愿去想那些,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会幻想成亲以后的日子了。

    符远曾经说过,像他这样想事情只会推因果、黑白分明又十分较真的人,大约一辈子都不会懂女人,也不会懂情爱。可就是他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极有先见之明的把崔凝拴在了身边。

    符远说,想想都特别不服气。

    魏潜扬起的嘴角慢慢落了回去,微微侧头看向崔凝。

    这个软糯糯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少女,褪去几分稚气,面容清丽,小嘴一开一合的在说些什么,根本没有入他耳,他只见看那嘴唇的形状生的极好,嘴角自然微微上翘,若是不说话的时候是个似笑非笑的样子。

    “五哥?”崔凝终于发现魏潜走神了,而他以前从不会这样,“五哥有心事?”

    魏潜回过神,“没有,想案情。”

    崔凝一屁股坐下,极是不满的抱胸瞅着他,撇撇嘴,“五哥变坏了,你以前都不会骗我的。”

    她说着,仿佛怕魏潜狡辩似的,又道,“你想案情的时候会皱着眉,眼神清明着呢!这回没有皱眉,目光涣散。”

    傻姑娘,真正骗人的时候是绝不会被轻易看穿的。

    人人都说魏长渊耿直,说话尖锐,从不拐弯抹角,连几句敷衍虚伪的场面话都不会说,净得罪人。其实魏潜本人对这个评价并不认可,在破案的时候他就经常使诈,而且从来没有被识破过,他寻常不说假话只是因为没有必要罢了。

    看着少女气鼓鼓的模样,魏潜弯起嘴角,很诚心的夸赞,“嗯,阿凝明察秋毫。”

    “五哥……你……真的没有心事?”不知道为什么,崔凝总觉得刚才某个瞬间,魏潜心情不太好。

    “无事,先说说案情吧。”魏潜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刚才一番胡思乱想,只能转移话题,“目前嫌疑最大的人其实是杨夫人。以我彭司法口中了解的情况来看,杨夫人有杀人动机。”

    崔凝惊讶道,“不是说程刺史与杨别驾不合吗?我看彭司法看他的眼神都恨不得食其肉。”

    “不是说程刺史没有嫌疑,只不过他不太可能在这个时间除掉杨别驾。”涉及官场,魏潜一点一点的给她分析,“程刺史与杨别驾的关系看似剑拔弩张,其实不过是各取所需。”

    “杨别驾在这里翻手云覆手雨,但他的地位并不稳固。首先,司马出自世家大族,出身就注定了他不可能真正站在杨别驾那边,他暂时的屈从不过是顺应大流而已;再者很多人以为程氏是山东大族,而且在当年政变的时候元气大伤早已不复从前了,可其实程氏早就把大部分势力转到了江淮一带。程刺史有举族几十年的关系网支撑,并不是杨檩控制区区几个官员就能撼动的。”

    程玉京眼下被杨别驾死死踩着,旁人都以为他惬意洒脱不过是强颜欢笑,其实不然。杨檩作为苏州别驾,怎么可能绕过刺史?他这些年拼死拼活做下的政绩,想要直达天听,让圣上明白他比程刺史更有才能,可是且不说圣上如何想,从明面上看,程玉京作为苏州刺史,这里每出一点政绩都算他的功劳。

    程玉京根本不在乎杨檩是不是越俎代庖,坐享其成又有什么不好?他所忌惮的,从始至终都是圣上。当今正在拼命削弱家大族,程氏在江淮的势力不容小觑,大唐疆域辽阔,那么多地方可以去,偏偏他就在江淮做了官,很难说是不是圣上故意把他往这里丢。

    圣上未必没有试探的意思,倘若他真把刺史做成土皇帝,程氏阖族的坟头草恐怕都三尺高了。

    而杨檩与程玉京不同,他孤身奋斗,唯一的依靠便是圣眷。他想保住自己的权势地位,甚至再继续高升,就一定要成为一把趁手的刀。他对程玉京步步紧逼既合圣上的意,也能体现自己的能力,一举两得的事,怎能不做?

    魏潜道,“近一两年保持这种各取所需的状态,于程刺史来说是件好事,他不会突然打破这种平衡,而且还专门挑监察司巡察的时间下手。”

    “会不会是杨别驾抓住程刺史的把柄突然有什么动作,让程刺史不得不除掉他?”崔凝问道。

    “也许,但可能性不大。官越往上升越难,四品之后再往上,升半级都得等天时地利人和,更别提别驾是从四品下,刺史是从三品,就算是扳倒程刺史,杨檩也不可能一下子连跃两级取而代之。现在换上一个新刺史,对杨别驾来说也不一定是好事。”

    崔凝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他们虽有冲突,但不会争的你死我活,以后也不一定会变成死局。”

    说不定哪一天,程玉京或杨檩就调走一个呢?

    魏潜点头。

    就像程玉京感叹的那样,他与杨檩最根本的冲突是政见不合,所以在这互相利用的过程中不怎么愉快。

    “那为什么是杨夫人嫌疑最大?”崔凝委实没从那位娇弱的玉人儿身上看出更多破绽。

    魏潜问,“她青春正好,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嫁给了杨檩?”

    崔凝沉吟,“难道她是为了复仇?”

    “杨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她的前一任夫君却是个商人,姓周。在一次宴饮中,周某酒后从假山上栽下来,脑袋磕了石头,昏迷半个月之后死亡。就在周某死后堪堪一年,杨檩便将人娶回府了。”

    这一段话不长,内容却不少。21010



    第258章

    杨夫人的前任夫君之死,怎么看都太过巧合。

    在魏潜以往经手的案件中,因争夺女人而引发的人命案并不在少数。以杨檩在苏州的身份地位,想弄死个把小商户可以说轻而易举。

    杨檩家里女人少,并非因为深情或者不好美色,而是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公事上,对其他方面不太热衷而已。就魏潜目前对杨檩的了解,他平常出去应酬时很少会拒绝投怀送抱的美人,在秦楼楚馆里头养的清倌儿就有两个,只是不轻易收到自家后院罢了。

    “五哥还记得另一个案子吗?就是官员半夜死在回家路上的那个。”崔凝问。

    魏潜挑眉,两个案子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江南,相隔时间很长,除了都是官员半夜被刺杀于归家途中,看不出还有什么关联,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

    崔凝讪讪笑道,“可能是我见识少,觉得挺像,就想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她跟着魏潜学了这么久,还是没办法事事都根据线索推理,经常收不住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那个案子是刑部负责。

    纵然魏潜是个喜欢追求真相的人,但也没有到每一个案子都不放过的地步,那案子刑部接手之后,他就没有再过多关注,只是后来听说案子破了,凶手是因为私人恩怨买凶杀人。

    真正掌管天下刑狱的是刑部,这方面的人才比监察司要多的多,相比之下监察司更多是起到监督的作用,魏潜从不怀疑刑部的能力,整个大唐统管刑狱的中枢不可能连一个凶杀案都破不了。

    这个案子的结果出错的可能不大。既然凶手已经伏法,那么这两个案子之间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关联。

    不过案子没有破之前,魏潜不会轻易否定任何可能性,“你有这种设想很好,但不要被它左右,还是要多从眼前的线索入手。”

    “大人,膳食已经备好,大人是否要用膳?”侍人在门外问道。

    两人衣着还算得体,魏潜随手帮崔凝拢了头发,便道,“端上来吧。”

    侍人应了一声是。

    不多时,饭食已经摆上。

    大约是程刺史特别交代过,眼前这一桌饭菜,比长安最好的酒楼也不差什么了。

    尽管一路上魏潜竭尽所能的照顾崔凝,但毕竟是在赶路,崔凝又因惦记师门的事情,胃口一直不太好,算起来已经好长时间不曾认真吃上一顿了。好不容易安安稳稳的吃上一顿饭,魏潜不停的给她夹菜,她又是个不爱浪费的性子,一顿下来撑得她坐不下来。

    外面还下着雨,崔凝只好在屋里转圈遛食。

    “大人,彭佐使求见。”

    崔凝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正在闭目养神的魏潜,心说这个彭佑不会是一直在外头等着的吧,他们进衙门到现在统共都没有一个时辰。

    不过想到他和杨檩之间的交情,却也能够理解。

    “请他去偏厅。”魏潜睁开眼睛,声音微哑。

    崔凝这才忽然发现他眼底有淡淡的青色,心里不禁有些酸涩。她这些日子心里被师门之仇塞的满满当当,脑子里想不得别的,眼里也看不进别的,而身边这人却是劳心劳力,千里迢迢竟不曾肯让她吃半点苦头。

    “五哥休息一会吧,我去见他。”崔凝也不知道自己揽下这么大的事究竟能不能做好,但本该是她的事情,她要亲自去做才行,不能总活在羽翼之下。

    当初她紧巴着魏潜,确实是想寻求一些帮助,却从未想过把自己的事情丢给旁人去抗。灭师门的凶手还没有查到,但显然是个极有权势的人,她若是不尽快强大起来,就算立刻就找出凶手,也只能揣着满心仇恨束手无策。

    魏潜原想拒绝,但看着女孩儿的目光坚定,便将话咽了回去,只问道,“你可知道将面对什么?”

    崔凝点头。

    此时的彭佑就像是一头随时都会失去理智的野兽,他把魏潜看做唯一的希望,倘若知道主要负责此案的人竟然交给尚未及笄的女孩,真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去吧。”魏潜看着她,沉渊一般的眼眸中尽是鼓励,“我便不去了。”

    只要魏潜在场,任何人都不会把崔凝看在眼里,他若是全权负责这个案子,之后就算崔凝再接手,苏州大大小小的官员都会默认是他负责接手苏州卷宗,如此一来崔凝从头到尾只是白顶一个官职罢了。

    崔凝年纪小,又是女子,为官本就不易,就算他不光明正大的揽下事,尚有人背地里说她全靠家族和他才当的这个官,倘若这一回他真的这么做了,正是授人以柄,恐怕她更难以树立起威信。

    所以魏潜哪怕明知道她出去可能面对彭佑的暴怒,也得让她独自处理,好叫人知道这一次苏州巡察使是崔凝,就算他跟了过来,也不过是因她年纪小头一次办事,他才在侧引导。

    是他放心不下,而不是她毫无用处。

    魏潜负手看着游廊上的身影越走越远,直至转弯再也看不见。

    顿了许久,他才反手带上门,避开侍卫翻过游廊,悄然无声的靠近正堂。

    崔凝一只脚才踏入屋内,彭佑便立即起身,待到只见她一个人,不禁愣住,直到崔凝坐下仍未反应过来。

    “彭佐使请坐。”崔凝双手交握放在腿上。

    彭佑以为魏潜有事耽误了,便坐了下来。

    “彭佐使赶过来可是有什么发现?”崔凝问。

    在彭佑眼里,崔凝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巡察使,但背后有魏潜有崔家,既然她主动问起,他没有必要隐瞒,“方才已经找到大人的小厮,不过也没法开口了。”

    “死了?”

    “是。”彭佑显然没有打算细说。

    崔凝顿了一下,心知如果不挑明,彭佑可能会一直给她这样敷衍的回答,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彭佐使,我是巡察使,苏州所有的卷宗和案件都由我负责,若是有什么发现,尽可说来。”

    彭佑听懂她话里意思,顿时惊怒不已,“人命关天,岂能儿戏!方才在杨府魏大人在程刺史面前揽下此案,此时却甩手不干了?别的我不管,但是别驾的命不是你加官进爵的垫脚石!”

    “我既然接下就会负责。”崔凝冷声道。

    “负责!你拿什么负责!”彭佑双目充血,死死的瞪着她,手下胡椅的扶手被捏出细微的碎裂声。

    一直以来,杨檩就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方向,现在报仇就是他的全部,如此重要的事情就这么轻飘飘的交给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叫他如何冷静!

    砰!

    座下胡椅被一掌拍的四散,彭佑之前那些被克制情绪突然间决堤,疯了似的朝崔凝挥拳。

    他现在恨不得掐死如此儿戏杨檩生死的人。

    崔凝在他怒目相视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被攻击的准备了,此时面对凛冽拳风,她不避不让,竟是出掌硬生生接下一拳。

    她从蹒跚学步就开始习武,纵使怠惰一些,至今并没有练出什么境界来,却还不至于被这一拳给打趴下。

    双掌卸下力道,旋即一翻,如蛇一般顺着彭佑手臂直达腋下。

    彭佑猛地挥出左手,右半身却陡然一软,随着崔凝后仰,他这一拳没有打到人不说,反而因为失去平衡,整个人栽倒在地。

    崔凝一脚踩上他的肩颈处,吼道,“别动!”

    时已接近初冬,石地板上的湿冷渗入皮肤,冰得他一个激灵,脑中瞬间清明几分。

    崔凝见他挣扎几下便真的不动了,这才收回脚,缓缓坐回椅子上,怒道,“打啊!再打啊!杨檩死了关我何事,我又什么耗不起?你敢继续发疯,我崔某人就敢奉陪到底!”

    空旷的屋内仿佛不断回响她的怒吼,彭佑的怒火好像随着方才挥出的那一拳泄掉了,剩下的全是悲伤和疲惫。

    崔凝双手在抖,强接下那一拳的时候两条手臂有一瞬间的剧痛,伴随而来的是可怕的麻木感,她吼的爽快,却是没有余力再打了。

    她垂眸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想起这人方才的疯狂,就仿佛看见了被困在她心里某处的另一个自己。

    看着师兄们一个个倒下的时候,揭破二师兄善意谎言的时候,她都很冷静,没有被仇恨支配,没有绝望,好像活的很有奔头似的,可是这一刻突然间觉得异常难受,平时隐藏很好的情绪突然涌出,涨满心胸,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像彭佑一样发泄出来,只觉得仿佛下一刻就能被它淹没窒息。

    崔凝像溺水之人挣扎求生一般狠狠吐息着。手臂上的麻木感已经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疼痛,不一会,她头上已经冒出一层薄汗。

    不知道隔了多久,她用微哑的声音道,“就你现在这副怂样还有脸嫌弃我?再怎么样,我比你这种只会乱挥拳头的人强一万倍。我劝彭佐使仔细想想,现在是继续与我僵持争执还是认真协助破案!”

    又隔了许久,彭佑才慢慢爬起来,也不起身,就这么坐在地上抬头看向崔凝。

    眼前的女孩还没有完全褪去婴儿肥,但是目光如此清冷而克制,竟衬得他像个撒泼打滚的傻子。

    屋内不再剑拔弩张。

    静静立在屋后的魏潜扬起嘴角。

    雨丝将黑发染上一层霜白,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院中不远处的一株虎蹄梅看了许久。

    虎蹄梅树上已结了几粒花苞,金灿灿圆滚滚的挂在枝头,迎着越发大的雨势欲开未开,看起来可爱又倔强,像极了崔凝。

    回想起来,她的圆滚滚在雪地里朝他跑来模样仿佛还在前几天,今日却能独自镇住场面了,令他既骄傲又心疼。



    第259章

    人人都知晓彭佑是杨檩家养恶犬,平日行事锋芒毕露,好似从不知收敛,但其实他并非是个不识时务不分好歹的人,这一次死的若不是杨檩,他绝不会在乎是谁负责案子,更不会在乎弄出冤假错案。

    彭佑此人,从不是什么正义之辈。

    他此时此刻坐在地上,仰头盯着座上之人,这是他头一次如此认真的打量一个女孩,她很瘦,即使裹着宽大的衣裙也能看出瘦的像根竹竿,从那张尚未褪去稚嫩的脸庞上,已能窥见未来的清丽脱俗。少女给人一种很矛盾的感觉,一张柔软可爱的面容,生起气来竟令人倍感压力,丝毫没有小女儿家的娇嗔。

    “彭佐使若是还有疑问,自可上疏请朝廷另派官员来查案,指不定圣上还会给让魏大人负责。”崔凝冷冷一笑,“你可以试试,圣上是斥责你还是发落我?”

    崔凝本就是负责今年巡查苏州的监察使,正该负责这桩案子。

    屋内一片静默,屋后,魏潜垂目等了良久,才又听她劝道,“彭佐使何必这么拧巴呢?有魏大人在旁监督,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我断出一桩冤案不成?”

    硬的来过,崔凝放缓了语气,“大家为官不易,何苦互相为难,你说是吧?”

    彭佑一想也是,他只要结果,明面上是谁主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于是起身拱手,“是下官想左了,方才多有得罪,崔大人莫怪。”

    “不妨事,我明白。”崔凝一向能屈能伸。

    她说她明白,彭佑就忽然想到先前在杨府,她曾安慰自己“若是觉得难熬不妨多想想仇人”,心里便觉得她也许是真的懂。只是,被捧着长大的世家贵女怎么会懂得这种切骨之痛?

    他爬起来拍拍身上尘土,就近寻了一张胡椅坐了上去,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那小厮的尸体在城郭护城河里发现,仵作初步验尸,死亡时间是昨夜,死因是溺水。”

    小厮的死亡时间在杨檩之后,有杀人潜逃的嫌疑,至于他死在护城河里,或是有人指使他杀了杨檩之后灭口,或者他也只是遭了池鱼之殃。

    总之,小厮总不可能自己大半夜跑到护城河外自己淹死,而且那么恰好的,在杨檩被杀后的第二天夜里。

    崔凝沉吟道,“小厮肯定知道些什么,否则凶手大可以当场就杀了他。再者,是不是能确定那小厮当夜是跟着杨别驾一同回府?”

    彭佑正在暗自抚平情绪,闻言不禁怔了一下,一时竟将怒气抛之脑后,“大人离开衙门之时有四个人看见,一个是于参事,两个守夜衙役,还有一个门房。于参事和两个衙役都曾见过小厮跟随大人左右,但是门房说没看见。”

    平常杨檩都是乘轿或骑马往返,小厮则会先去令轿夫把轿子抬到门口等候,轿房和马厩都是在园子最西侧,轿夫与马夫不需要穿过府衙里面,而是直接从西侧门出,绕行到正门等候,一般情况下小厮都是跟着同行至正门前候着。

    也就是说,每次离开衙门时小厮和杨檩都是分开走的。

    “杨别驾平日很爱骑马?”崔凝疑惑道,“我来时听当地人说,苏州近日阴雨连绵,那也是个雨夜吧?什么原因让他选择则雨夜骑马回府,而不乘轿子?”

    彭佑倏然绷直身子,“大人平常确实喜欢骑马胜过乘轿,不过下雨的时候他会坐轿,或者直接宿在衙门里。但我不确定那晚是否下了整夜的雨,以我对大人的了解,倘若那时雨暂歇,他一定会选择骑马。”

    自从两人背井离乡后,杨檩便一直对习武这件事情十分上心,久了身上便有些习武之人的习气,平时里总觉得乘轿又慢又闷得慌,若无特殊情况,情愿步行也不大喜爱乘轿子。

    “不必想这许多。依我看,那凶手必是杨别驾亲近之人,不仅知晓他的习惯,更似乎提前预知了他前天夜里的动向,再大胆一点去猜测,甚至有可能他之所以会深夜回府,根本是凶手设下的圈套。”崔凝慢慢活动着钝痛的手指,不紧不慢的问道,“恐怕连你也不知道他会半夜回府吧?”

    彭佑一惊。

    因为排除杨檩突然半夜自己想回府,也就只有一个人能叫他回去,那就是杨夫人。

    “是她?!”彭佑显然已经想到。

    崔凝道,“只是猜测罢了,也不排除有人假托了杨夫人的名义设下陷阱,我们暂且不要声张,先暗中调查。这件事情,还是彭佐使亲自去问别驾夫人比较稳妥。”

    “好。”彭佑明白她是怀疑杨夫人涉案,想让自己以亲属的身份去试探,只是说的比较委婉罢了。

    一番交谈下来,彭佑发现自己先前着实小看了这位小崔大人,方才听她话里的意思,他原以为是在暗示一切都是魏长渊在背后做主,却不想她甚至都没有仔细查看案发现场,也没有去验过尸,都能做出这番合情合理的推测。

    如果这些话不是魏长渊事先教的,那她当真是极有才能的。

    想想也是,崔氏乃世家大族,门第煊赫,名声斐然,不管是什么原因使他们愿意推一女子出来为官,她都不可能是个草包。想到这些,彭佑便不像之前那样抵触她来负责案子了。

    彭佑行事不知收敛,却不代表他笨,相反,他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很擅长破案,只是骤然遭受打击,连情绪都不能自控,脑子里一片混沌更没有办法思考,否则他根本不需要盼着魏潜来破案。

    这两天他就像个无头苍蝇似的着急乱窜,不然也不会不会差点把苏州城都掀翻了还没有找出小厮。

    倘若他能脑子清醒一点,提前一天找到还活着的小厮……

    彭佑闭眼,狠狠咽下涌到喉咙的腥甜。

    崔凝见他脸色越发苍白,便道,“你先把事情安排下去,回去休整一两个时辰。”

    “不用……”

    崔凝打断他,“我需要的是可用之人,你觉得你现在合适跟进案件吗?”

    经过刚才的宣泄,他似乎已经稍微平静些了,只是情绪仍然太不稳定,任何一点变故都有可能让他难以自控,他又是一个极有主意的人,到时候两人意见相左,他不能冷静处理,谈何协助破案?有能力的人添起乱来更可怕。

    崔凝虽然不懂这些道理,但绝不想再经历一遍刚才的事,她的手还不知道受没受伤呢!

    她话一出口,彭佑便心生怒火,第一反应是她记恨方才之事,但转念间又平静下来,“好。多谢崔大人。”

    这一声“大人”叫得比先前郑重多了,他刚刚暴怒之下突然向崔凝挥拳,眼下想起来实在窘迫万分,再怎么说对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彭佑连生死都不顾,自然也不怕得罪崔家,可是个人都有底线,想他一个大男人平素最不屑于对弱者挥拳,发狂之下竟是连一丝一毫的理智都没有,若是不能平复下来,确实不适合再跟进案件了。

    他很清楚自己方才用了多大力气,根本没想过崔凝能够接下,刚刚若是真的打到她的身上……那一拳,可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接下,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原谅的,他没想到崔凝小小年纪就有这番胸襟。

    崔凝几番令他刮目相看,但这件事上着实是个误会。崔凝记仇的很,她暂时隐忍不发也不过是为了不妨碍破案,她同一个疯子掰扯这些能有什么用!

    目送彭佑离开,崔凝愤愤道,“此仇不报非君子,等到案子结了,哼!”

    “手伤着没有?”魏潜大步走进来,见她还有心情计较这些,略略放心了些。

    “五哥!”崔凝一看见他,眼圈马上红了,“我可能被震伤了,呜——”

    魏潜上前一瞧,那双原本白嫩的小手已经红肿起来,放在腿上仍止不住的抖,急声道,“来人!”

    远远候着的差役立刻赶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立刻去请医者过来。”魏潜道。

    那差役领命,急匆匆的跑了。

    魏潜伸手试了试她的手臂,疼得她嗷嗷直叫,“五哥饶命!”

    “骨头没有问题。”魏潜轻轻放下她的手,声音里蕴着怒气,“你就不知道躲躲?就你这身板还敢硬接!谁给你的勇气!”

    崔凝扁扁嘴,小声嘀咕,“你。”

    魏潜气结,“我净给你勇气了?怎么给的脑子你一点都没收到!鲁莽!”

    他耳力不错,站在屋后大致听清楚说话声,并不知道彭佑突然向她挥拳,直到后来才猜到两人打起来了,他听着崔凝中气十足的吼声忍住没有进来。既然挨都已经挨下了,他不能因为心疼就令她的努力白费。

    “五哥,我厉不厉害?”崔凝挺会看人眼色,她能感觉到彭佑最后离开的时候对她已生出几分尊重。

    呵,可把她给能坏了!魏潜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厉害。”

    闻言,崔凝眉眼飞扬,若是再有条尾巴怕是都能翘上天。

    他瞧着她得意的小模样,心里一片柔软。

    关于这个案子,他们刚才聊过不少,但是方才她对彭佑说的那些话,他一句都没有提过。

    虽然没人天生就会破案,但这一行还是得有些天赋才行。譬如魏潜自小就是个极其敏锐的人,能注意到周遭事物细微的变化,他很擅长推想,根据这些变化,能够很快猜测出事情发生的原因和经过。这些天赋经过后天着重培养,才使得他在这方面表现极其出色。

    而崔凝恰相反,说好听点叫随性,叫不拘小节,说难听点,就是有点缺心眼。她天生不爱多思多想,不在意身边小事,还很容易相信别人,在破案方面可以说很没有天赋了。

    魏潜没有料到,她能做的这么好。



    第260章

    崔凝能把她二师兄一番鬼扯信以为真,能对着他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人和盘托出自己的来历,怎么看着都是个傻姑娘,可事神奇的是,结果竟然都不坏。

    在魏潜看来,这绝不仅仅是运气。她也许并不是真的信那“方外寻刀“的借口,只是茫然失措中潜意识里骗自己还有希望罢了!而她守着秘密不告诉任何人,却独独选中他,许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很会看人。

    崔凝有着一种近乎睿智的趋利避害的本能,其实也是一种不得了的天赋呢。

    衙门里有专门的医者,那差役出去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将人给请来了。

    崔凝手臂筋脉有些震伤,问题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医者看过之后开了点药,说平日里并不妨碍起居,再过几天甚至都不会感觉到疼痛,只是这半年内手臂极容易受伤,千万不能再吃劲。

    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好生养着。

    待送走医者,魏潜问她,“你下山这么久,还守戒吗?可要让人寻了猪脚给你炖汤?“

    “五哥怎么知道我守戒?“崔凝惊讶。

    魏潜道,“你自己说的。“

    “不可能!“

    魏潜摸摸她的脑袋,笑道,“我与你同食多次,岂会不知?“

    “你知道我戒荤,却不知我只吃净肉吧?“她平时吃饭的时候的确不吃荤,但是吃肉食,她确定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吃净肉。

    所谓荤,其实并不是指肉,而是葱姜蒜韭菜等有刺激味道的菜,而净肉是“非我杀““非为我杀“,即不杀生也不让生灵因为我而死。譬如崔凝要吃猪蹄,若那头猪是因为她要吃猪蹄才被杀,这就不是净肉。

    道教各个流派规矩不同,有些完全戒欲,荤腥、男女之事全不能沾,也有些并不如此,甚至还有的流派对双修一事研究颇深。

    “你那么馋肉,道观在山上,野鸡野兔多的是,捕猎或捉一些回来圈养,基本不存在缺少肉食的情况,所以只能是因为你们道观里不杀生。而你又曾说,你师父时常藏肉偷吃,我就猜你们平日就不戒肉食,只是他这肉是自己买来,不算杀生。“魏潜俯身盯着她道,“你看,是不是你自己说的?“

    崔凝盯着一张倏然靠近的俊脸,一时呆住,全然忘记他方才说了些什么,满脑子都是“好厉害“、“好好看“。咫尺之间,那双极好看的黑眸中像藏了个妖精,要将人的魂魄都勾走,她想到那一次他蜻蜓点水似吻,便忍不住凑近,唇落在他眉眼之间。

    魏潜眼睫微颤,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动作,时光宛若暂停,极安静表象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汹涌翻滚,催促着他们近一点、再近一点。

    “五……五哥。“崔凝抖着嗓子,听起来可怜极了,“我心口有个兔子,疯了一样的乱窜。“

    “嗯?“他声音又低又哑,与刚睡醒的时候很像却又有些不同,似那眼眸一样的勾人。

    崔凝顺应本能,把脸埋进他颈窝,使劲蹭蹭他脖颈裸露的皮肤,嘴唇恰好碰到他有力搏动的血脉,稀奇的更贴近了点,“五哥,你也揣了个兔子吗?“

    “嗯。“他低低一笑,“我也揣了个兔子。“

    她贴着他的脖子能感觉到震颤的声带,透过皮肤直达她的心底,酥酥麻麻的,像是某种不得了东西,令她心口的那只兔子更疯了,几乎要窜出胸腔。

    魏潜直起身,稍稍退了一步。他好歹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再放任下去怕是要失控了。

    崔凝不满他突然退开,仰头看向他,失落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

    “乖一点。“魏潜屈指弹了她脑门一下,接着之前的话头,“如今还守戒吗?“

    “啊!“崔凝捂着脑袋,“其实观里规矩没有那么严,我小时候馋的厉害了也曾偷偷跑去后山打过野鸡,师父不过是罚我抄书扫地,但我到底心里过意不去,后来就不打野鸡了。我现在也不是刻意遵守,就是吃不惯。“

    他们住在衙门里,只要一句令下自有人特地去寻猪蹄,若是遇上那些惯会逢迎拍马的,指不准要为了得到上好的猪蹄而去选猪来杀,故而魏潜才会多问一句,免得无意中让她被动的做了违背心意的事情。

    魏潜瞧着她红扑扑的脸,笑问道,“那猪蹄汤吃不吃得惯?“

    崔凝忙点头道,“吃得惯吃得惯,出去查案的时候顺便买猪蹄回来。我师父曾说,人因欲而活,咱们这一脉不求飞升,不戒欲,不从欲,守戒全凭己心。“

    人因为有欲望才鲜活,想活的畅快肆意便不能戒掉欲望,但是过度的欲望容易生出恶果,所以能享受欲望而不被欲望支配,也是一种道。

    他的关心总是细致却不过分,让人觉得被尊重又从不会有负担。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么好的人呢?崔凝觉得从这一刻开始更加喜欢他了,忍不住向他倾诉更多,“自我记事起就不曾见过师兄们违背师门训诫,更奇怪的是我四师兄,明明没有犯错却动不动就关自己禁闭,说什么心生杂念。“

    崔凝一脸惭愧,“我就不同了,我隔三差五的被罚扫地抄书,一年到头总共没几天消停,可是有时候被罚过之后都还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五哥,你说我是不是特别笨?“

    魏潜道,“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

    崔凝不信,“你定是哄我,我家小弟就比我聪明。“

    魏潜默了片刻,才道,“你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说起崔况,魏潜是自愧弗如的,那个孩子不仅聪明,还心眼子多,有一种近似老于世故的早熟。

    “哈哈。”崔凝咧嘴笑,“我从前没发觉你这么爱说笑呢!”

    “……”魏潜不认为自己说了什么笑话,不过见她笑靥如花,心情极好。

    以前魏潜对崔凝起了一些心思,他是个正常男人,难免生出一丝丝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想法,可是面对懵懂稚嫩的女孩,他觉得自己极其龌龊,于是他的感情变得更克制内敛,甚至不允许自己生出丝毫邪念。而就在刚才,那种心情似乎产生了某些变化,当欲望升起之时,他感觉到的不是自责也不是窘迫难堪,而是无法抑制的兴奋、雀跃、甜蜜。

    他知道,是因为她开始有了回应,也许尽管还是朦朦胧胧的悸动。



    第261章

    外头雨越下越大,天色越来越暗,这才过午没多久便如同将要入夜一般。

    彭佑恨不能立时就将凶手揪出来,哪能真的撒手,就算只去休息一两个时辰也不忘给崔凝派协查之人,生怕浪费一瞬一息。

    参军司法之下有佐四人、吏八人,彭佑倒是毫不含糊的把这十几个人都给遣来了。

    崔凝也不想耽误时间,于是便领着一众官员亲自去找程刺史。

    虽然案子是监察司接手了,但毕竟眼下还没有任何证据,也不好真的把刺史当做疑犯直接绕过。崔凝官职比他低很多,直接派差役去请,难免显得不尊重。

    反正都在衙门里,两步路的功夫并不费事。

    谁料程玉京竟然不在衙门,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人一整天都不在,崔凝只好派人去请。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四位佐事不时偷偷瞟崔凝一眼,心中暗道,程刺史莫不是要给这个小姑娘一个下马威?

    外面天色愈发暗了,屋里潮湿昏暗,崔凝命人点灯。

    灯火亮起来,众人能清楚的看见这位巡察使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没有着急,也无半点难堪,瘦小的人坐在宽大的胡椅上捧着一杯茶,颇是从容。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外面才传来匆匆脚步声。

    崔凝微微侧首便能看见,来的那两人均身着绯色官服,撑着伞从院中直穿而来,并没有因为怕雨水打湿鞋袜而选择走一侧的游廊。

    走在前面的那个胖子把伞朝差役手里一丢,进屋便是一脸惭愧的朝崔凝拱手,“我二人来晚了,请巡察使见谅!”

    明明是第一次见,却像很熟似的,态度自然,不像旁人见了她总会有那么一两分诧异或者好奇,可就是因为太自然了,反而才奇怪。

    呵,这是个惯会做戏的。崔凝来之前便了解过苏州各个官员,见二人的官级和形貌便猜出其身份了,于是扯扯嘴角,起身回礼,“二位是吕大人和王大人吧?”

    语气客气,却分明是一副不熟的样子。

    胖子也不见一丝尴尬,笑眯眯的回道,“在下正是苏州长史,这位是王司马。程大人命我二人前来协同破案。”

    彭佑怀疑程玉京是幕后凶手,只不过因为二人一直是死对头,并没有实际证据,而魏潜说要接手此案,盖因为巡查期间恰遇上大案,实乃份内之事,就算有那么一两分怀疑他,也没有不准他关注案情进展。

    他为了避嫌,同意巡察使全权负责此案也无可厚非,可是堂堂一州刺史,治下出了这样大的案子,竟然连面都不露一下,直接让司马与长史过来,实在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吕长史,也就是体态肥胖的这位,看着年纪不算大,顶多不过三十来岁,据说还是某年科举的探花郎,不过眼前这副胖到变形的样子,可丝毫瞧不出当年的风采。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司马,一身绯色官服,温文尔雅,年过四十,面容却依旧俊朗。岁月仿佛偏爱好看的人,停留在寻常人脸上是皱纹,于俊美的人来说便是韵味。

    王司马出身山东士族,虽说已是“旧时王谢”,但依旧是高门大族。传说王氏儿郎都生的极好,聚集一堂便似琳琅满目,崔凝一见这王司马,便觉得传言不虚。

    崔凝请二人落座,便问起程刺史,“程大人今日不在府衙,可是有什么要事?”

    吕长史与王司马暗暗对视一眼,没有立刻答话。对话停顿到气氛略显出几分尴尬,吕长史才笑道,“大人一直事务繁重。”

    是说程玉京不在衙门是常态?崔凝为官不久,可也不是真的听不懂这话里暗藏的意思。

    吕长史分明是在暗搓搓在程刺史背后扎刀子!审核案件只是监察使的职责之一,除此之外还要纠察官员过失,倘若地方官在任上犯了什么错被监察司的人查实上报,若证据确凿,轻则影响政绩考评,重则可是要罢官免职!

    崔凝想起魏潜说起这苏州官场的弯弯绕绕,身体微微侧向他,轻声问道,“吕大人的意思是,程刺史一直不在官衙?”

    满屋倏然一静。

    吕长史心头一跳,旋即笑道,“崔大人误会了,大人兢兢业业,就算不在官衙也是去忙州中大事。”

    “哦。”崔凝松了口气似的,“方才想岔了,真是吓了我一跳,若是程刺史尸位素餐可怎么好!吕大人这样说,我便放心了,想必程刺史是位护国爱民的好官。”

    吕长史闻言悚然一惊,才发现自己掉坑里去了。他看着小女孩为官有些稀奇,本意只是委婉的上个眼药,顺便逗逗她,她能听懂就听懂,就不懂就这样略过去,谁知她听是听懂了,竟然直截了当的就问出来了!不仅问出来,还坑了他一把!

    程刺史被杨别驾排挤,最后直接撒手不管大小事务,政事怠惰,说是尸位素餐也没有什么错,可他哪敢真的明面上得罪程刺史!方才他的意图被挑穿,情急之下随口夸了两句,听着像给人遮掩似的,万一崔凝到时候真查出杨别驾整日呆在自己园子里饮酒作乐,他这个说瞎话的人岂不是要被牵连?!

    “都快入冬了,吕大人怎么还流汗了?”崔凝盯着他的额头,慢悠悠的问道。

    “呵呵。”吕长史掏出帕子擦拭,“我胖了些,总爱出汗,见笑了。”

    “我略懂养生之道,大人这症状莫不是体虚火旺?平日里可不要只顾操劳政务,得注意身体才行啊!身体好了才能为圣上多效力。”崔凝弯着眼睛问道,“您说是吧?”

    吕长史点头,“是,是。”

    这一番对话,倒是让其他人不敢再轻视她了。

    吕长史平时做事不说滴水不漏,也从不会轻易漏话柄,今日如此轻易的被人绕进去还不是因为太轻视对方?

    “既然程刺史暂时没空,那就请诸位助我破案吧!”崔凝起身施了一礼。

    那几个官职低的连忙起身回礼,纷纷说道,“大人言重。”

    崔凝只是看出吕长史存心戏弄,才存心叫他不舒服,也没有真打算把人得罪死了,便不再继续话题,转而让彭佑手下几位副手开始回禀目前查到的线索。

    本来众人都是头一回遇见年纪这么小的巡察使,总觉着像陪个孩子做耍一样,心里难免不把对方放在眼里,也摸不准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应对,但见吕长史吃瘪,都赶紧收起无所谓的态度,严肃以待。

    彭佑手下一位姓陈名则运的佐事起了头,“杨别驾于前夜寅时前后在从府衙返回家中时遭遇刺杀,经仵作验证,凶器是一把长约一尺的短刀,我们在现场没有发现凶器,而一直跟随他的小厮失踪。刚开始彭大人怀疑是有人买通小厮行凶,我们便立刻全城搜捕,直到一个半时辰之前才在护城河里发现小厮尸体。小厮浑身上下没有致命伤口,仵作初步验证死因是溺水。”

    他顿了下,继续道,“方才彭大人说,您认为是有人故意引杨别驾半夜回府,方便凶手于中途刺杀。”

    “不错,详细情形,想必彭司法也与你们说过了?”崔凝问。

    “是。”陈则运从把誊写好的详情递给递过去。

    崔凝细细看了一遍,转手给了吕长史,“两位大人也看看吧。”

    吕长史早已摆正态度,接过来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又传给王司马。

    文字比陈则运所说更细致,包括谁在前夜见过程刺史,他又何时离开府衙,尸体何时由谁发现,时间地点均十分详细。以及,还有一些是彭佑猜测有可能是凶手的人。

    程刺史的名字赫然在最上头,吕、王二人也只当没看见,谁也没有特地指出。

    待二人都看完,崔凝道,“看完详情,我有一些新的想法。”

    眼见众人都一副洗耳恭听状,她继续道,“我见详情中记,杨别驾的坐骑是在距离死亡地点一里以外找到。我尝闻马匹极为警觉,易惊走,还有些特别训过的马会识路,若是放开它,不久它则独自返回马厩,不知道是真是假?杨别驾的坐骑不是普通的马吧?”

    崔凝还没有见过杨檩的马,但爱骑马的人自然会挑剔坐骑,以他的身份地位,不太可能随随便便买匹品质低劣的马。

    陈则运顿时明白她的意思,立即道,“是。杨别驾的有两匹马,一名飓风一名卷云,飓风性烈擅疾驰,卷云性子温和,会听令,会识路。案发当夜,杨别驾骑的正是卷云。大人的意思是,有人特地把马牵走?”

    那就是熟人作案。

    “有这种可能。你们勘察过死亡地点,确定那个巷子是第一案发现场?”

    “确定。当夜的雨并不是很大,会冲刷一些血迹,但杨别驾被划开咽喉和颈部血脉,会喷洒出大量鲜血,若在别处死亡之后被转移,不仅会沿途留下痕迹,也不可能在抛尸地点再次形成大量喷溅状的血迹。”

    崔凝点头,又问,“那如果是有人在别处用药迷晕他,然后带到此处动手呢?”

    众人神色微凛——确实极有这种可能!

    “是了!”陈则运目光发亮,“卷云这匹马有几个特点,一是认生,若是生人去牵,它绝不会跟着走;二是不乱跑,如若松开缰绳,它会停留在原地等候。一开始我们猜测它是被小厮牵走,或者是自己走远,毕竟没有人知道它会原地呆多久。”

    “有人听见惊马的声音吗?若是有人直接于马上击杀杨别驾,卷云不会惊走?”崔凝记得马匹受惊之后是很疯的,声音绝对不小。

    有时候,动物对危险的警觉程度远胜于人。

    “附近的居民都不曾听到过什么。”陈则运见她皱眉,便继续解释道,“衙门附近民宅本就少,有也是深宅大院,半夜在宅院里也不一定能听见动静。”



    第262章

    “那各府门房总不可能都睡得如此沉吧?既然杨别驾骑马路过,马蹄声总会有的,若是当时他骑在马上,凶手突然冲上来抹了他的脖子,马匹必定会受惊,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再者,就算凶手武功极高,形如鬼魅,卷云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接近,主人便被人抹了脖子,那马上定然会有血迹。”

    崔凝看向陈则运,目光询问。

    他道,“马上并无血迹。”

    马的鬃毛比石板容要易留住血迹,更何况那夜雨势并不大,如果当时杨别驾在马上,甚至是站在附近,马身上都不可能干干净净。

    “那我们暂且认为他是下马之后被害。以目前种种线索看来,杨别驾更像是深夜骑马去了别处,做了某些事情抑或见了某人。他到地方之后,下了马,有可能是个高手从背后突袭药晕了他,也有可能他见到了一个熟人,而且是他相对比较信任的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弄晕。然后凶手将他转移到这条路上,痛下杀手。所以我们现在得弄明白几几点:第一,杨别驾在深夜雨天骑马绕到官衙二里外,究竟是去了何处,见了何人。第二,小厮从案发当晚到死亡,这段时间在哪里?第三,刀长一尺,并不是寻常武器尺寸,看看能不能从凶器入手,查出凶手身份,或者缩小搜查范围。”

    “至于如何查找杨别驾雨夜去了何处,我想,确认卷云服从命令的程度,应该会有所帮助。我们找个卷云熟悉的人,把它放在一处,看看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它会在原地待命多久。倘若它会一直侯在原处,我们能确认很多事情。”

    “当然,我们也得做另外一种猜测,就是杨别驾确实是在回家路上被人刺杀。”

    目前是两种设想,一是,当时杨别驾在驱马回家的路上遇见什么事情,又或者遇见了一个认识的人,使得他不得不下马,然后毫无防备的被人杀害。如果卷云没有命令绝不会独自走开,那么定是有人故意牵走它。这个人能够对卷云下命令,定是熟人。二是,他有目的性的骑马去了某处,或者见了某人,然后在那里被人弄晕,然后转移到衙门这条路上杀死。那么,卷云所在地方便极有可能是第一案发现场,也许能够在那里寻到与凶手有关的线索。

    崔凝道,“不管是哪一种猜测,了解卷云服从命令的能力极为重要。”

    书吏运笔飞快,一字不漏的记下她的话。

    司法之下的四位佐事都是刑狱方面的人才,只是这两天一干人都被彭佑支使的团团转,一刻都不曾停歇,哪有空闲去仔细琢磨案情,再者,就他那一碰即燃的样子,谁有什么想法也不敢在他面前表露。

    如今有监察司的人在,他们倒是松了一口气,顺着崔凝的分析也说出了不少极有用的想法。

    “关于案情,两位大人有什么看法?”崔凝转头看向吕长史和王司马。

    吕长史微微笑道,“巡察使所言有理有据,就这么查吧。”

    王司马附和,“正是。”

    这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怎么说话,崔凝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随即将各个线索任务分给诸人。

    杨别驾的坐骑在这个案子起到很重要的作用,所以不能大意,崔凝便请吕长史与王司马去现场见证测试卷云,而她自己则是先带人去验小厮尸体。

    二人倒也没有推脱。

    眼见众人陆陆续续的出去,吕长史侧头问,“韶音今日怎的这般少话?”

    “大人也知道我不擅刑狱,委实不知从何说起。”王司马笑了笑,站起来,“大人请。”

    吕长史今日吃了个堵,又被王司马敷衍这一句,心里颇为不快,当下怎么看这人都不顺眼。

    吕长史出身普通,他爹是个乡绅,再往上追三代就是寻常庄稼人,像他这一类读书人,科举规定要考的书能倒背如流,其他方面却比不上那些家学渊源之人,能他考中探花一方面因为读书扎实,一方面也是运气。在刚刚中得探花时,倒是颇出了一番风头,只是长安少年英才聚集,待过了一阵子,便没多少人记得他了。

    到了后来,陛下大力推行科举,每年都要举办一回,越发显得他这个探花郎不值钱。

    寒窗苦读二十余载,中探花之后候补候了两年多,在一个挚友的帮助下疏通关系,得了一个缺,兢兢业业奋斗近十年才坐上苏州长史的位置。

    与他不同的是,王司马连科举都没有参加过,只是往名士那里递了一份时文,便被举荐为官,做了苏州治下的一个县丞。哪怕如今王氏早已不复从前煊赫,大部分族人甚至还不如吕长史家里富足,说出去也照样被人另眼相看。

    门第普通的人也不是不能投文,但是你投了,人家不一定会看,看了也不见得会举荐你。那些高官名士每年都能接到无数投文,他们自然没有时间一一过目,若是有熟人专门力荐,当然会第一时间被观阅,而出身世家的人也都会先紧着世家子弟先看。至于寒门子弟,哪怕惊才绝艳都有可能被埋没,更逞论只是学业扎实没有更多出挑的地方呢。

    现实就是这么不公平。

    吕长史当年不知被婉拒多少遍,都快成心理阴影了,他打从心里面讨厌这些世家子弟。

    不过,他心里对杨檩的评价也绝不算好。杨檩此人,不管是为官的能力还是才学,吕长史都是服气的,只是他这人太贪功,从来不知道分一些功劳给别人。做他的手下很轻松,但不会有出头的机会。

    所以杨檩死了,底下的人心思各异。

    吕长史感觉很复杂,惋惜,空落落的难受,又有一分隐秘的兴奋。

    比起这两天显得过于活跃的吕长史,司马王韶音愈发沉稳了,八风不动的样子,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可不管他们怎么想,杀杨檩的凶手都必须尽快找出来,否则别说争这眼前的位置,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甭管是崔凝自己破案,还是魏长渊在背后指挥,都意味着有人出头担下此事,其他人只需要积极配合,叫人挑不出毛病来就成了。

    在这方面,所有人都比彭佑冷静,也比他更能认清现实。也正因如此,崔凝之后一切进展的很顺利。

    杨府的人很快把卷云送至官衙。

    天色已黑,看情形竟与杨檩遇刺那晚的天气差不多。

    为了还原当晚的情况,吕长史便令马夫把卷云放在了发现杨檩尸体的地方,又命人远远看守,几个人寻了个能看见马的阁楼坐下来,边喝茶边候着。

    作者的话:

    昨天读者群里出了点小争执,我今天才知道。事情不大,可能不提起来,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也没我本人啥事儿,但我还是要向这位被移除群的读者道歉。对不起!

    我这句对不起,是针对管理员把她移出群的这件事。确实是我管理不当。

    我今天在群里说,我的管理员的行为我担着,道歉我来道,那个小姐姐不开心可以加我QQ,我哄哄你安慰安慰。

    在这里我也这么说。

    我是很在乎我管理员,但我说这话并不是想无脑护。

    大家都是看我书而相识,对我来说是手心手背。我珍惜并尊重每一个人。

    你要是说,袖唐今天我在你群里受委屈了,我不管,你得哄我,那我没二话,给你哄上天变成小仙女都行。

    别的我也做不到。

    没有人欠我什么,所以不管谁对谁错,我都不可能按着一个人的头,命令她对另外一个道歉。

    我可以在私下里慢慢沟通,但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审判谁,指责谁。

    你们言论自由,我没有这个资格去伤害任何人的尊严。

    读者言行作者买单的事不少,所以我不指责任何人,道歉我来道,因为你们都是我的读者,我不想让任何人伤心受委屈,只能尽力去安慰。

    像我这种shi一样的更新速度,还有你们坚守在坑里,每一个人对我来说都弥足珍贵,失去任何一个,都会令我难过。

    这些话写在这里,那个小姑娘也不一定能看见,但即使她粉转黑了,容我再尽最后一份心。

    我这人护短,你要愿意做我粉,你就是我的短。但是手心手背出摩擦,我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要是愿意给我个面子,给我个机会让我两边劝劝,哄哄,把一点摩擦揭过去,自然是皆大欢喜,要是觉着受了气,眼不见为净,也随个人喜欢。

    我也不能保证我的所有读者都能和平共处,毕竟一样米百样人,自家亲兄弟还掐呢。

    要是就此不看我的文,或者觉得袖唐垃圾,路转黑,粉转黑,也正常。我尽心了,于我自己来说,也算对得起别人看得起我一段时间。

    我这个人说好听点是随性,其实就是散漫,读者群评论区都不咋管,最近也不经常回评论,(因为年更的作者没脸见人),所以导致读者群和评论区都没啥规矩,大家随意自便,难免就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有一些问题,我今后也会重视。

    (这段话有点长,多收的费用,之后每章多打点零头补上。请见谅。)



    第263章

    停尸房门前。

    一行人系上面巾,用布条把宽大的袖口绑起来,再外穿一件罩衣。

    陈则运看着崔凝,迟疑道,“大人要亲自旁观验尸?”

    崔凝穿着妥当,整理衣襟的手微微一顿,“这是自然,有什么问题?”

    “无。”陈则运见她面色平静,便将劝阻的话咽了回去。

    差役奉上一盘生姜,“请大人取姜片含于口中。”

    崔凝迟疑了一下,还是执筷箸拣了一片放入嘴里,一股辛辣冲喉,顿时整个食道都火热起来,呛得她瞬间红了眼圈。

    房门打开,差役门口放了一个火盆,冒着袅袅烟气,隔着面巾都能闻到浓重的草药味。

    仵作躬身在前跨过火盆,口中提醒道,“那小厮在水中泡的久了,模样不堪入目,大人留心。”

    崔凝嗯了一声,随后进入屋内。即使隔着厚厚的面巾,又熏了各种草药,仍然能够闻到一股令人心悸的死气。

    那小厮是昨夜里才死的,如今天气已冷,屋里还放着延缓进一步腐坏的冰盆,尸体腐败程度应该还很轻,屋里并没有崔凝想象的恶臭,但是那种似有若无的死人气息无处不在,夹杂着丝丝凉意不断的在往人鼻子里钻,无端令人战栗。

    屋中央停了一张盖了白布的矮床,尸体便在这布下面。

    崔凝见仵作没有直接上手,便道,“开始吧。”

    “是。”仵作跪坐在地上,缓缓掀开白布。

    尸体被泡的发白肿胀,面部苍白底下透出青黑,腹部高高鼓起,饶是崔凝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唬了一跳。

    陈则运见她只是在白布被掀开的一刻稍稍退了一步,之后便神色无异,心里略感惊异,故意道,“这还是只泡了四五个时辰,有那十天半月的才叫可怖。”

    “嗯。”崔凝淡淡应了一声,便专注的看尸体。

    道家不少典籍都涉及探究生死,她自小便接触这些,于生死不比寻常人那般执着,她会怕有人惨死在眼前,怕屠戮残杀的画面,却不会害怕一具已经泡变形的尸体。于她而言,人的神魂生机不在,躯壳便和花花草草没有什么区别。

    仵作之前已经验过一次,但这一次,他可以解剖这具尸体了。

    一般有人认领的尸首都不会容许破坏,而这次死了一个朝廷官员,为了查明凶手,莫说只是个无亲无故的小厮,便是有亲人认领的尸体也得剖!仵作验了半辈子的尸,很少能够遇上允许剖尸的情况,心中激动不已。

    他的刀是方才现磨的,锋利的很,刀锋划过尸体腹部,整齐切开皮肤,暗红的血慢慢涌出。死人的血液不再流动,不会像活人那样产生大量喷溅似的血液,死亡越久,血液便越凝固,只要操作得当,尽量避开大的血管,哪怕切开皮肤也只会形成少量出血。

    仵作一边切一边用棉布擦拭,整个过程,比崔凝想象的血腥画面要好很多。

    胃部被取出切开,瞬间,浓浓的酒味伴着消化物的酸腐气味散开,连陈则运都忍不住干呕了一声。他不想再看第二眼,便转眼看向崔凝,却见她紧皱着眉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木桶里的脏物。

    “两位大人请看。”仵作用竹篾从中取出一点东西,放到差役端过来的新的托盘里,“这是护城河里的水藻。这小厮的确是被活活淹死,这是护城河里生长的水藻。先前卑下只能判断他是溺死,但切开胃之后,或许就能看出他死前的一些经历。这浓郁的酒气和这些食物残渣便证明他在死前不久曾经吃过一顿好东西。”

    以往不能解剖尸体的时候,仵作凭着前人验尸的技巧以及积累的经验来判断,大多时候只能看出一些表象,至于深层的揣测,通常没有那么精确,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他不仅能更精确的推断出死亡时间,甚至还能够看出死者在死亡前半个时辰内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仵作在尸体前忙活了许久,才接着道,“这小厮应该是昨夜亥时中到亥时末死亡,在他死之前曾经宴饮,吃的东西已经消化一半,待卑下细细分辨之后再与大人呈上结果,或许能据此猜出他在何处进食。”

    经历过艰难困苦的人,大都不会形成细嚼慢咽的饮食习惯,倘若突然获得一顿珍馐美食,更容易狼吞虎咽,使得这小厮肚子里的残渣还算完整,看上去还没来得及消化。

    也就是说,这小厮吃完饭没多久就溺死了。

    护城河是在城墙之外,当时是夜晚,城中有宵禁,还有巡逻卫兵,他如何会吃了一顿大餐之后淹死在城外?崔凝揣测可能是有人将他带到城外将其溺死,这个人一定在苏州城有一定势力,他能避开卫兵,甚至有可能控制卫兵,又或者,小厮根本就是在城外某处用食。

    城外能大半夜提供一顿丰盛餐食的地方可不多。

    崔凝侧首吩咐,“派人去查昨夜巳时末到子时初之间有何人出入城。再令人去查查,苏州城郊有哪些庄子。至于范围,最远的要徒步半个时辰能抵达护城河。”

    陈则运明白她的意思,“下官立刻派人去查。”

    “嗯……顺便查一下周边庄子里的车马。”崔凝补充道。

    “大人是怀疑有人趁小厮醉酒,用车马把他运至城外溺死?”陈则运问。

    崔凝点头,“你亲自去。”

    这几日阴雨连绵,车马出行难免沾上一些痕迹,每个地方的土质不同,生长的植物也不尽相同,这些都是证据。查证这种事情需要细心,不能任捕快衙役们自由发挥。

    “是。”陈则运眼见此处已经不需要他陪同,“下官这就去。”

    彭佑把手下几个人全部遣来,说明他很信任这几个人,崔凝觉着可以放心用。人家更熟悉苏州城,查证这些事情事半功倍,比她这个两眼一抹黑的人亲自去跑要强的多。

    说话的功夫,仵作已经差不多把尸体五脏六腑都取了出来,一一摆放在托盘里。他躬身道,“大人,现在基本情况都已经查完了。”

    “说。”崔凝道。

    “小厮死于昨夜亥时中到亥时末,胃里有水,咽喉食管鼻孔都有淤泥并水藻,这些都证明他的确是活着被淹死,但是尸体上面没有捆缚的痕迹,也没有遭受暴力留下的伤痕,反倒是手指甲里有淤泥、手指上有挣扎时候留下的细小伤口,再加上胃里有酒味,故而卑下认为,他是在不清醒的情况下掉入水里,后来有可能清醒,也有可能因为窒息感本能的挣扎,但那时身上一定没什么力气。估摸着是醉的厉害,或者被人下了药。”

    与崔凝猜测的一样,他有可能是自己掉进去,也有可能是别人趁他没有意识故意将其丢在护城河里。

    显然,仵作的推断与她一样,但更为绝对,“卑下以为,他是被人丢进水里。护城河深处有一丈,但浅只有六七尺,甚至还有的地方成人站进去只没过腰,他要是能有力气自己走进去,挣扎的时候绝不会只有手上这一点伤。倘若他真的醉到没有力气爬上来,大约也不会有力气从老远的地方走到护城河,定是有人将他带过去。”

    护城河里也通的活水,但是水流不急。大唐开国以来,江南一带就没有什么大规模战乱,因此护城河河道不会年年都疏通,淤泥堆积,形成的浅水处极多。

    崔凝更倾向于后者,所以才派陈则运去查周遭庄子里的车马,但她也没有完全排除其他可能,“醉酒之人行为难测,莫说护城河,在自家浴桶里淹死都有可能。”

    她就记得小时候二师兄曾经说过一件事:有一个乡绅酷爱饮酒,每每醉酒之后还会发酒疯,像个疯子似的,有一日醉酒之后偏要沐浴,下人没有跟随看护,结果就淹死在浴桶里了。

    此事若是真的,小厮自己淹死在护城河里头,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