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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的一下,响如雷声。

    人影被击入雨幕,飞过街道,撞烂了街道那边的一张破木桌,无数水花在如帘的雨幕里“哗”的溅开,那人影滚倒在地,鲜血已经染红了地上的水流。阴沉的长街上、雨幕中,原本是两拨对峙的人群,眼见这一幕发生,其中一边的人跑了过来,试图将伤者扶起,另一边的十几人却是冷眼看着,毫无动静,只是静静看着一旁酒楼中的情况。

    地上的伤者被扶起来,已经是浑身瘫软,奄奄一息。这边还未发作,酒楼当中又是轰的几声,木片飞溅,一名中年男子捂着胸口踉踉跄跄退出来,连退了十几步才被人扶住,这人眼瞳充血,呀呲欲裂,似是憋了一口气,好久方才吼出来:“陈凡……你好——”

    酒楼之中,打斗声还在混乱成一片。

    那本就是一栋在地震中受了灾的旧楼,这时候在街头两拨人的对峙中,楼里隐约可见身影腾挪,也不知有些什么人在打得激烈。那旧楼壁侧受到猛烈撞击时,便能看见一些灰尘木片簌簌而下。到得某一刻,只听得楼内有人“啊——”的一声吼,随后便是巨响爆开,酒楼侧面的墙壁上,一截海碗碗口粗的柱子轰然冲出,土石飞碎,那柱子大抵是房屋中的某根梁柱,此时竟被人硬生生地抡了起来。

    柱子在墙外的雨中嵌了片刻,酒楼里仍旧是打斗不停,然后那柱子又轰的抡了回去,只在墙壁上留下一片巨大的豁口。几次呼吸之后,那柱子砸破了酒楼仅剩的几扇门,飞出街道上。楼内有人狂喝:“陈凡!我要你的命——”

    “好!”一个年轻的声音大赞,“——好!好!好!”

    两边的大喝声中,交手的声音“砰”的一下,随后又是“砰”的一下,巨响如雷,街道上都清晰可闻,然后又是一道身影砸破了侧面的墙壁,倒在大片的砖瓦与雨水当中,楼内年轻人在大笑。

    “好!哈哈哈哈!就是这样!痛快!久闻樟山奔雷劲发力无穷,果然名不虚传。我只是小败。来来来,我们再来!”

    随着那笑声,一道半身染血的张狂身影自那破口大踏步地走出。这人身材看来只是匀称,不是什么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的壮硕大汉,面容也并不怎么粗犷,只是方才一番打斗,一头长发完全乱掉,配合此时的气势,带血的大笑,颇有一种癫狂的感觉。这便是最近半个多月以来杭州城里令许多人都为之头痛的陈凡。

    他一路过去,“哈哈”几声,双手揪起地上那人的衣服,让对方在雨里站起来。他朝后走了两步,手一指:“我们再来!”转身一个步子扎好,右拳挥出,破风碎雨。他这一拳几乎将周围的暴雨都卷起来,看起来如同一道鞭子,然而拳风还未到,前方那人已经如同稻草人一般的再度倒了下去,拳锋卷过那人头顶的空气,然后有些尴尬地停住。

    年轻人愣了半晌,然后收了拳势,站直了,抓抓头发:“呃,你不要这个样子啊……”

    他过去将人的衣襟揪起来,看了几眼,然后拍拍对方的脸颊,探探对方的鼻息,发觉这样的雨天里探不到什么鼻息之后,才又锤锤对方的胸口。倒下去那人显然也是街道上一拨人的统领,但此时却没有人敢上去,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年轻人在雨里把那人的尸体折腾一番。

    “太可惜了……”

    终于到确定那人已经没气时,年轻人有些惋惜地站起来说了一句,然后转过头,望向街道上的人,其中比较安静、秩序也比较好的十几人原本就是他带着的,另一拨人面上容色则各有不安。双方对望了一会儿,陈凡身侧不远,那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旧楼在雨中轰然倒塌。灰尘被雨雾压下去,陈凡转头看了一眼,又转回来。

    “我早就说过,我人笨,不会当官,脾气又不好,你们这帮杀才不要闹事,闹了事也不要跟我吵。这下好了?”他回头看看废墟里的死人,“不过……我跟陈师父今天是公平切磋。他现在受了伤,我也受了伤,以后没必要再计较。好了,我去疗伤了,你们也把陈师父背去看看大夫吧,要快一点。各位樟山的好汉,陈凡告辞,以后不要再闹事……不要跟我吵……”

    说完这话,年轻人带着手下转身离开,至于废墟中的那陈师父,方才在楼内拼斗时已经耗尽心力,其实已然死得透了。略略走了几步,陈凡回头看看街道的另一头,一辆马车在那边已经停了许久,显然是看到了整个打斗的全过程的,他看了一会儿,便又走回去。到得马车旁,里面的人掀开了帘子。

    “继新。”

    “祖先生。”

    继新便是陈凡的字。那马车之中是一名身材微胖,笑容和蔼的中年人。这人倒也算是陈凡的素识了,准确来说,该算是方七佛的素识才对。他名叫祖士远,并非武将,谋略也是平平,不过长于内政,虽说起义军不太讲究什么内政,到一处地方无非抢了就跑,但如果全没有,自然也不可能。军中这类人才不多,祖士远颇受器重,方腊称帝也就在最近几日,自然也是对方最为忙碌的时候。陈凡对此感同身受,因此言语之中也就相对恭敬。

    “樟山陈大木……你又是这样乱来,当心佛帅回来后说你。”

    “祖先生你也看到了,大家都是江湖人,性子不好,起了几句口角就收不住手,我也受伤了啊……老师他知道我的性格,把我放在这里就能料到的了,要不然……祖先生你随便指个人替一替我吧,湖州那边已经没什么事了,把安惜福叫回来……”

    “哈哈哈哈。”微胖的中年笑了起来,顺手递出来一件蓑衣,“雨大,你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哪里受了伤?说起来,杭州这些天乱成一片,能整理好,我是要谢谢你的。陈大木他们是包道乙的人,这些天吃相确实是太差了,搜地产金银倒还罢了,阻了水运,到处收银子,再这样下去,杭州就维持不住了。只不过你做得太激烈,总是给自己树敌,陈大木死了就死了,但包道乙这人心机深沉,你还是要注意一下的。”

    陈凡将蓑衣穿在身上:“啊?是这样吗?”

    “呵,此事你心中有数便成。为着这事,楼家的大公子楼书望找了我多次,说包道乙等人若再这样下去,他们也快维持不住。听说他去找过你,吃了闭门羹,呵呵,这几日你做的这些事,我想他必定承情。楼家家主与这位大公子都颇有能力,那楼书望与你倒是同样年纪,你若有心,到时候也不妨结交一番。”

    陈凡看了对方一眼,有些无趣地点点头。

    那祖士远也是有事,说完这些,准备离开,只是马车行的几步,便又停了下来:“哦,对了,前些日子,有关那宁立恒的事情,此时如何了?”

    “祖先生对这事也感兴趣?”

    祖士远笑起来:“听说那人搅得湖州战局,我虽然未见,倒也有些佩服。前些日子你们在殿前打成一片,事情是暂时压下去了,可要杀他的人还是很多,各处都在找门路,我如今管着杭州这些琐事,自然也有人打听到我这边来。早几日厉天佑厉将军还专程找我,说他们厉家兄弟必杀此人……”

    “那就等着被那疯婆娘找上门吧……”陈凡低声咕哝,随后道,“前些天殿前打架,我又没参与进去,我自己还有架要打呢。若让我说,那人心机深沉,重病之中还能将安惜福他们耍得团团转,如今竟然才二十岁出头,自然是早杀早好,我最讨厌聪明人。祖先生为何要来问我?”

    “呵,虽然前些天为着那宁立恒之事,继新你并未参与,可殿前众人谁不知道继新你与刘家那位姑娘的关系,此等大事,刘家姑娘既然要拦下来,虽说主要还是说服了圣公,但若说你毫不知情,我是……”

    祖士远话还没说完,那边陈凡已经瞪起了眼睛:“我我我……我跟那个女人的关系?祖先生,祖公,你开什么玩笑?我跟她打过好几架了,要不是我手下留情……不对,我跟她什么关系都没有啊……”

    祖士远看了他半晌:“不是说圣公有意做媒……”

    “老人家都这样,我喜欢贤惠的,那女人是个疯子……”

    “不过我与令师都觉得……继新与刘姑娘挺般配……”

    “是啊,两个疯子,过不了日子。”陈凡撇了撇嘴,此时众人已经朝前方走了一阵,或许是想起些什么,他朝视野一侧望了望,随后微微示意,道:“好吧,那宁立恒的事情,我确实是知道,祖先生你既然在,又已经问起了……喏,那就是了……”

    时间是下午,雨幕濛濛,祖士远顺着陈凡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处院落当中,有人披了蓑衣,正在屋顶上拿着一只砖头敲打着什么。想必是屋顶漏了,于是上去修补,雨中隐约传来小姑娘的喊声:“姑爷、姑爷,你下来啊……”

    屋顶上那人看来倒是年轻,身材似乎也有些消瘦。祖士远本想问莫非这人便是宁立恒,以作确认,但是再看一眼,却见院门的屋檐下此时正坐着一名汉子,看来像是很无聊地守在门外,背后背刀。他目光望过去,那名汉子目光一厉,也望了过来,随后便又垂下眼帘。祖士远想了想,这人他倒是认识的,那字号刘大彪子的姑娘手下有八名厉害的刀手,这人是其中之一,他既然在,想必周围就有更多的人在了。

    刘家姑娘性情古怪,常人难测。有关宁立恒的事情,他也只是随便问问,不愿过多涉足,这时候想不到陈凡就这样说了,他也就点了点头。也在此时,只听那边传来轰的一声,然后有女孩子的尖叫,两人正朝那院子方向看,却见那边屋顶上塌了一个大洞,正在修补屋顶的宁毅看来是从屋顶上掉了下去。背刀的侍卫立刻推门进去,两人看了半晌,有些目瞪口呆。

    “咳,一介书生,纵然通晓谋略,过来为工匠之事,也难免如此……”马车渐渐驶过,祖士远随口说了句,然后压低了声音:“之前我在圣公那边,看见佛帅遣人送来讯息,嘉兴战局激烈,近期内胜负怕是难言,听说刘家姑娘负了伤,这几日恐怕会回来,那时候倒不知道她究竟会如何安置这人了……哦,这事继新知道了吧?”

    “受伤?”陈凡皱起眉头,看了对方一眼,片刻之后,方才望向前方,将这件事作为一个事实给消化下去,“她也会受伤?”

    话分两头,当陈凡与祖士远两人走过了大雨中的街道时,作为此时的宁毅来说,并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曾经引起过方腊军队高层的一次群架。

    他不是完全坐以待毙的人,但事情既然没有什么转机,暂时就只得随遇而安。一两个时辰以前,他便在为了漏雨的房间而苦恼头疼,水是从早上就开始漏的,他去前方的书院教了半天书,小丫鬟唯一做的事便是在房间里找了各种破破烂烂的器皿接水,然后忙忙碌碌地将雨水倒出去。待到宁毅回来,才微微找到了主心骨,两人在那儿检查了各种漏水的地方,宁毅自告奋勇地上去补漏,然后,发生了悲剧。

    能够指导协调着许多人建起摩天大楼的工程师不见得是一个出色的泥瓦匠,宁毅此时身体本就没有痊愈,何况那房子原也已经朽了,修补到一半,房梁垮塌,破出一个大洞来。宁毅倒是没什么事,小婵的床却已经完全被弄湿了,好在修补的成果至少保住了一小半的地方,他们将另一张床挪了挪,保住相对干爽的半个房间。

    然后整个下午的时间,宁毅拿着大铲子,小婵拿着小铲子,在房间里如同过家家一般的砌出一条小堤坝与排水沟来,让破洞的雨水能够从那边排出去。

    本身便是随意安排的房间,房间里摆设不多,原本有两铺床一个柜子一只小板凳,这时候就变得更小了,外面的屋檐处处漏雨,隔壁的隔壁倒有半间厨房可以用,便成为了两人此时所能活动的狭窄天地。修那小堤坝的途中,两人还过去厨房稍稍抢救了一下可以用的干柴和湿柴。

    临近傍晚时分,雨没有停,浓烟的烟柱从雨中升出去,然后被水滴不断地分解,压下来,厨房里传来两人手忙脚乱的生火做饭声,由于本身很无聊,宁毅便也过去帮了忙,说起来,对于煮饭做菜,小婵虽然懂,其实也是算不上擅长的。

    随后,火把升起来,夜幕随着大雨,悄然无声地降临了。偌大的杭州城中,这个只有一个半房间的小院落,在小小火把的照耀下,仿佛被分割成了随时将要淹没的孤岛,在大雨之中,被整个世界,包围起来……

    雨幕勾勒过街巷错落的城市,黑夜中,点点的光斑稀疏地蔓延而过。

    “哔啵”的声音响起来,一团火星飞过了短短的屋檐,在坠落的大雨中归于黑暗。檐下滴雨成帘,水声在黑暗的院子里肆意流转。雨水与黑暗是这个夜晚的主题,墙上的火把只是这片小小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在风雨之中,照亮些许的地方。

    大雨之中,除了那雨声,一切都显得很安静。没有月光与秋初的虫子,侧面医馆、书院的轮廓,都已经看不清楚。

    之前的夜里,那医馆之中总显得噪杂,大夫与伙计来去忙碌的声音、小厨房里熬药的声音、各种伤病导致的shēn吟的声音、骂骂咧咧的声音汇成一片,另一边院门外的路上会有行人来去,此时敢走夜路的,多半是士兵或者江湖人,喝醉了酒或是打输了架,满口胡话,由远而近,之后又渐渐远去。

    倒是在今天的夜里,一切都被隔离了开去。

    少女在屋檐下换了一根火把。

    新的火把嵌进了墙上。那被烧得只剩下小半截的火把掉在了地下,光影之中,少女的身影有几分忙乱,随后将那火把踢进了雨里,火光晃动,随后在水流中旋转着消没了。

    那房屋墙壁是破的,火把嵌在破口处,照亮了屋外,也照亮屋内。穿着书生袍的年轻人在屋内看书,偶尔抬起头来说话,少女走过屋檐,有时候在门槛上托着下巴坐下。这是个简单的雨夜,房屋破了一半,主仆俩偶尔也只有简单的交谈。

    “刚才洗了碗。”小婵掰着手指头。“然后洗了衣服,没地方挂了……”

    “嗯?”

    “所以还放在盆里……明天还会不会下这么大的雨呢……”

    ……

    “前几天的时候,医馆的刘家爷爷说有种草药茶对姑爷你的伤有好处……”小婵坐在门槛上,忽然想起来的。

    “草药茶?”

    “嗯嗯,当时没注意,明天去跟刘家爷爷要。我也去医馆帮忙……”小丫鬟点头。

    ……

    “姑爷,昨天医馆里进了好多断手断脚的人,你说是不是嘉兴那边运回来的伤兵啊?”压低了声音。

    “应该不是吧,太远了。”

    “喔,要是那边的就好了。”小婵仰起头。“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

    ……

    时间就这样过去,让人掐不准,夜或许早已经深了,又或许还有许久才到深夜。小婵或许并不是真有说话的**于是开的口,只是籍着声响。确认自己与宁毅还以某种形式相处在一起而已。

    当然。往日的夜里主仆俩有事没事地扯一堆是很寻常的事情,今天晚上则并不一样,小婵想要说,但出口的话语又微微显得勉强,给人没话找话却又不敢真的多说话的感觉。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坐在那门槛上看着宁毅。或者看着那破了一个大洞,雨滴不断落下的屋顶。或者自己去找些事情。作为一个丫鬟,她是不好打扰宁毅看书的时间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宁毅抬起头,看见那边少女望过来的目光,如此对望了片刻,才听见她轻声说道:“姑爷,你想小姐她们吗?”

    在这样的局势、环境下相处在一起,许多的时候,其实是一件极其压抑的事情。战乱之中,人如蝼蚁,自被抓住,小婵就一直与宁毅相处在一起,最初的几日,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得握住宁毅的手才能安下心来,她心中甚至想过,不论任何事情,若有人要将她与姑爷分开,她或许就只得去死了。

    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但周围有大夫,有伤者,也有那两名shì卫始终看着,暗地里或许还有这样那样的人盯梢着两人。纵然互相说过一些安慰的话语,但两人并没有真正为了眼前的局势谈太多,免得被别人看到这边的想法或是了解到心中的怯弱,小婵只是告诉自己,能跟姑爷在一起就好了,别的不该多问,问也无用,若姑爷有办法,需要自己的时候总会开口,若反之,自己就不过让姑爷惹上烦恼而已。

    咫尺之内,人尽敌国。在仿佛随时都有人看着的气氛之下,两人都下意识地保持着安静。尽量如同往日一般的养伤、做事、生活,如此一来,或许才不至于崩溃。但也是在今天晚上这种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隔离开的暂时的安全氛围中,小婵才能够小声地,问问这种问题。

    宁毅看了她好一会儿,合上了书本:“我也想啊,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

    “小姐跟娟儿杏儿姐她们应该回去湖州了吧?”

    “你家小姐脾气太犟了,不过……”宁毅想了想,“她也是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的,不出意外的话,我想还是没事。”

    小婵点了点头,抱住双膝,将下巴搁在膝盖了,好半晌,才又望过来,轻声道:“姑爷,我们……还能回去吗?”

    她这句话或许是憋了好久,知道问了也没多大意义,但女孩子终究还是希望有个主心骨的,宁毅点了点头,如上个问题一样,不愿敷衍:“有一个机会,他们抓了我们,没有处置,机会总是有的,另外……”宁毅顿了顿,随后则只是点点头,“放心吧,就跟我们逃走的路上一样,机会总会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让我逮到破绽,恨恨咬他们一口。”

    小婵抿了抿嘴:“那姑爷你可别再受伤了……”

    “呵……”宁毅笑起来,然后目光却是冷了下来,“其实我们被抓,可能不止是方腊这边的人厉害,我们那边的人,其实也够厉害的。”

    “嗯?”小婵瞪圆了眼睛。

    “照小婵你说的,我们被冲散之前,那边就隐约有了方腊军中想要抓我的消息。那时候我昏mí不醒,不知道这件事。可那时方腊的军队已经重整旗鼓,他们一路上又是挨打。派了一大队人来保护我,后来竟然又会被发现的这种事,可能是汤修玄,也可能是陈兴都,这些人是把我当成yòu饵了……”

    “什、什么?”听到宁毅淡淡地说起这些。婵儿顿时握紧了小拳头,从那边站了起来,“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姑爷你都救了他们所有人了……”

    宁毅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笑着放下了书。伸手过去握住了小婵的一只手,将她拉过来。方才还在发怒的小丫鬟顿时涨红了脸,宁毅却并没有就这样停止,他原本坐在房间唯一的一张凳子上,这时候却是抱着小婵坐在了自己大tui上。那动作太过自然。小婵缩了缩身子,不敢反抗,只听得宁毅在旁边说话。

    “没什么奇怪的,一来,这些人弄权一辈子,我的功劳太大。或许就只能突出这帮人的无能,这中间的情况很复杂;二来。要抓我的那个刘大彪子背景应该很厚,他们锲而不舍地追过来。这边压力也大,把我当yòu饵,也许只是一个未雨绸缪的想法而已,会成真,也是我倒霉了……我当时若没有病倒,是该提防的。”

    宁毅笑了笑:“当然话说回来,如果我没病,他们也不敢顺手做出这样的事情。呵,那样的情况下,弄出一小队人来保护我,又不与军队在一起,一旦敌人冲杀过来,能有什么意义。他们现在回去,我不在,功劳便都是汤修玄、陈兴都这些人拿在手里,又免去了与我对比的可能,这才是真正的万全其美、皆大欢喜。这几天听你说起那时候的情况,我也就大概明白了。”

    小婵压抑着脸红:“他们这样……要是我们回去了、要是回去了……”

    “回去之后的事情,等回去之后再说,现在生气也没用。我其实有些担心你家小姐与她肚子里的孩子的事情。这几天应该会有人来找我聊天,我会跟他询问,应该……会有结果,其实我已经觉得有些晚了,但越晚也就越好一点。如果有可能,小婵,我会送你回去,但现在还不好说,更可能的是,我们大概要在这里呆上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宁毅的这番话说得有些乱,小婵这时候被他抱着,脑袋乱糟糟的,也很难分析什么聊天啊、早啊晚啊的问题,但最后一句总是能听懂的:“我、我……姑爷在哪里,小婵就在哪里……”

    毅点了点头,“那么,时间不早了,其实也该睡觉了。”

    “呃……”小婵身体猛地一紧,“但是……”

    她话没说完,宁毅已经将她抱了起来。小婵的脑袋瞬间懵了,几乎要在宁毅的臂弯里缩成一团,但僵僵的不敢乱动,雨在外面下着。

    房间里只有一张chuáng,她被放在了chuáng上。

    其实有些事情,倒未必真是毫无准备,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如此,自下午宁毅从房顶掉下,她的áng不能再睡,小丫鬟或许就已经想到某些事情。

    一整个晚上,小婵没话找话却又不敢真的乱说话的情绪,大抵都是由此而来。她一个女孩子,不好跟宁毅说起这些事,提也不敢提。到后来宁毅说起他的想法,包括在这边大概不会有事,有一些机会,包括可能会在这边长住,包括自己被抓其实是受到了算计,要么让她的心神安定下来,要么让她想到其他的事情,成功地分散了注意力,也到了此时,他才有些强迫也有些自然地将她放在了chuáng上。

    如果按照宁毅当初的想法,该有一个正式的迎娶仪式,有个正式的婚礼。

    但如今没有这样的条件了。

    这样的情况下,相依为命,前方如何,根本还无法看清。类似凶险的情况,宁毅以前有遇到过,但人力有时而穷,指的就是这样的状况,毅力、心xìng、谋算只能增加一定的存活率,但大局不可控,什么都说不好,他在这样的情况下有时也难免焦虑,更别说是这样的一个少女。

    其实会有更多的机会。

    虽然眼下不知道外界太多的情况,方腊军中对他的看法,将他看管在这里的用意,但在他的设计之下,湖州的局势被他弄得一塌糊涂,数千人因他而死,其中义军中有关系的将领也不知道死了几个。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被杀,而是以这样的形式被安置在这里,说明必然有人保他。

    有一点是重要的,若杀他,义军之中,可能会有一致的意见,若保他,则必然产生冲突。一定会有主张杀他的人,甚至多于半数。这样的情况下,若没有小婵,他的选择空间其实会大得很多,包括在熟悉情况后挑拨双方,在某一个类似的雨夜找个空子出城逃亡都能列入考虑,但加上小婵,这些事情也就没有多少考虑的必要,暂时就只能等待对方先出牌而已。

    当然,这些事情无需让小婵知道,她这些天来心中害怕,却又不敢说,只能努力忍耐的情况,宁毅都看在眼里,到得现在,有些事情不需要再考虑旁枝末节,眼下这样,或许也是最该去做的事情了。

    而对于小婵来说,整个晚上过来,包括现在,最该维持的一个念头或许也只有一点:反正我是姑爷的、反正我是姑爷的。

    于是不久之后,宁毅去áng上时,便只是看着这已过豆蔻年华的少女闭了眼睛,直tingting地、紧张地躺在了那儿。小婵此时已经是十七岁的年纪,在此时而言,已经成年许久,她容貌虽偏向稚气,身体却已然长开。这时候双手叠在小腹上,修长的双tui并得紧紧的。

    不久之后,雨仍在下,chuáng上的少女被除去了衣物。这个晚上,在这城市的一角,在无数复杂的事情如洪流般在生命里压过来的时候,两人在这仅得些许喘息的缝隙间,印下相依为命的记号……

    雨在夜深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停下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宁毅看见夜sè的清辉从房屋的破口处洒下来,雨后的空气浸在光里,像是青sè的琥珀,从那巨大的破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在天空中流转的星河。

    无论在哪个年代,只有这片星河,或许是恒久不变的东西,他已经看过许多次了,不同的地方,月光、星光洒下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地位,不同的心境,有一些画面,有高楼大厦,飞机轮船,然后在脑海里变成那些古朴的建筑,一个个的院落。

    “姑爷姑爷……”

    “姑爷姑爷,小婵……”

    “我叫小婵……”

    脑海中像是升起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时的心情,然后思绪如潮水般的压过来,他搂紧了怀里的少女。

    来到这里,有两年半了……!。

    农历八月,正是秋收时节。杭州城外,未被战火bo及的稻一片片的已成金黄sè,农夫、士兵、流民在白日里一拨拨的忙碌,纵使到了夜里,城池外围的热烈景象也未得安宁。一批批的士兵扎营在这田野之间,看管巡视。

    这些将收的稻田早已被攻城时的诸多部队瓜分,说起来粮食稻米大抵都已成为义军共有财产,但实际上,自然也还是按照各自的力量来分配,只要目前属于方腊的小朝廷占得大头,其余人自然也都是按照各自的拳头来切割分配。至于某些仍该属于某些杭州当地良民的田地,到得这时,其实也都已经有了另外归属。

    如果只是为了收割,安排的人手自然越多越好,但既然是各自瓜分利益,参与者便未必是多多益善。这些人白日里难免争斗摩擦,到得夜间,也常有连夜抢收被别的军队或平民偷来收割的情况,没到这时,水地里、田埂上便是火把蔓延,喊杀震天的情况,斑斓点缀着杭州城市外围的圈子,彻夜不眠。

    城外有城外的秩序与利益分配,城内众人也有着各自的事情。圣公等级在即,城内大街小巷都已经热阄起来,这时候最为血腥混乱的情况已经结束,新的秩序逐渐有了些许的轮廓,只要有关系的,也都在为自身的利益而奔走忙碌着。

    有的店铺开了门,曾经走街串巷又或是拦路劫道的江湖人士们开起了英雄大会,酒楼茶肆之中常可以见到不同身份不同气质的众人汇集一片,各自衡量吹嘘的情景。有的关系的、有本领的人们在一个个将军的麾下谋得了一官半职,略识文字曾经怀才不遇的书生儒士开始试探xìng地投出名帖,求得庇护或是谋取一些大小差事。

    人总是很多,有许多不看好方腊这边前途的人,自然也会有存了封侯之志,愿意冒一冒险的人。社会这种东西就是这样只要有了交流,有了一定的趋势,一个框架就总会自然而然地搭起来。属于方腊的这个小社会,就这样拼拼凑凑地有了他的框架与雏形了。城内城外在这一时之间,乍看起来竟还真有了些热火朝天的感觉。

    文烈书院在这几天的时间里,还是显得相对平静的。此刻正值上午时分,秋末的阳光自树隙间落下来,夹杂着阵阵慵懒的蝉鸣,书院之中正是授课的时间。宁毅将手中的《史记》合上收拾到书桌中去,准备走人。

    这时候书院里基本还是处于学生少先生多的情况,虽然分为了甲乙丙丁四个班,但加起来也不到一百名学生,挂名的老师倒有三四十位。即便其中有一部分属于特权阶级根本不用过来,老师的数量其实还是严重超标的。宁毅每天上午在丙班教授半个时辰的史记此后便去山长那儿领一份米粮,回去陪小婵。

    如今这文烈书院的山长姓封,叫做封永利。名字比较俗气,但人是个好人,据说他幼时也有过读书的经历,但家中贫穷,并未参与科举。他的学问自然不深,但方腊起兵之初便已在军队中,故而颇有资历。

    方腊军中也有几名厉害的文官,祖士远是一位另外也有一位娄敏中,封永利当时便在娄敏中手下抄写一些布告函文到打下杭州,便成了这书院的山长。封家人此时在外面自然也有搜刮逐利之事,但至少在书院,他对文士确实颇为优待。由于他的维持,最近一段时间,书院内部倒还显得相对和气。

    这时候教谕休息室里一共聚集有七人,基本都是下了课的先生,有的喝着茶研究典籍有的则在一旁轻声说话。几人都是属于杭州沦陷后方才托庇书院的人,彼此之间倒有几分同命相连的心理这时候有几人便在一旁说着嘉兴的战事。

    “听说,北边战事陷入胶着,朝廷派童贯童将军率兵南下,方七佛包围嘉兴,但久攻不下,鹿死谁手便难说了………………”

    “听说童枢密用兵如神,原本以为他会率兵北上伐辽,这次………………咳,这次圣公声势浩大,把他引过来了,这仗恐怕不好打了吧。”

    “难说,如今南北各处起事不断,水泊梁山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都已经颇为棘手,特别是……圣公这次下了杭州,最近月余,附近起事不断,童贯虽然南下,这边……可也是声势正隆呢。”

    “广积粮、高筑墙、缓称▲……这次称帝未免有些急了吧,将童贯别来…………”

    “田兄此言差矣,将童贯引来是因为杭州,只要下了杭州,称不称帝朝廷都会盯死这里,也是因此,于圣公这边来说,称帝之事才势在必行,他………………咱们圣公这边,只能正名份,才能引得更多助力来投靠,如此对上童贯,才更有胜算。”

    几人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小,但并不算太过避讳,盖因这些时日以来,气氛还是相对宽松。宁毅这几日虽然并未与这些人接触太多,但众人也都知道了他亦是沦陷后才到的这里。大家如今说的,一方面也是关系到切身利益的事情,另一方面,书生总难免有些指点江山的癖好,这时候躲在一角si下议论,多少能感到自己是这乱世之中看清楚方向之宁毅收好东西准备走时,其中一人却是向他搭了话。

    “立恒要走了?”

    “嗯,刘先生。”

    “无需多礼,大家如今既然都在此处,便是同僚,立恒若是有瑕,倒不妨留下来,与大家聊聊聚聚。世事维艰,无论怎样,这里有“家中有人在等,不好多留。他日有空,自当向诸位前辈请益,告罪了。”

    “无妨无妨……”

    想要留下宁毅的中年人名叫刘希扬,原本便是杭州一地的大儒,如今在这书院中,与另一位名叫王致桢的大儒在学问上名气最高,只是王致桢相对刻板,刘希扬则更懂变通。原本这些杭州本地的儒生并不受人待见,若是当初随着方腊军队过来的那些儒士文人见了随意讽刺也不敢说话,只有这刘希扬倒是颇为厉害。

    他教的学生中,有一位乃是此时方腊麾下八骠骑之一的刘瓒的儿子,这学生固然不怎么喜欢老师,但刘瓒却是希望儿子能成为一位文人的。早几日刘瓒过来了一次,刘希扬便随口提了一句那孩子于四书的理解上颇有天赋,刘瓒去打听了一下刘希扬的名头,知道是真正有水准的大儒,又是本家于是赶快让孩子认其为叔,今天在这休息室中,也是他首先议论起北面的情况,否则其他人恐怕也是不敢搭话的。

    这话说完,宁毅告辞yù出,也在此时一名衣着整洁名贵三十余岁的儒士从门外走了进来,yin沉着脸扫过一遍。休息室里谈论战局的声音在那人进来时便停了,对方目光在宁毅身上停留片刻,随后问道:“谁是宁立恒?”

    宁毅看了他一眼,拱手道:“在下就是。”

    “在下屈维清。”来人拱拱手,仰起下巴。这人的名字宁毅之前其实就知道的,他是随着方腊军队进城的文人之一,原本在温克让的帐下当幕僚,入城之后在书院挂名,倒是不用授课。他大概几天过来一次由于本身文才不够,因此对托庇于此的杭州文人颇有些看不起有时找人说话,冷嘲热讽一番。前几日刘希扬收了刘瓒的儿子为侄,那屈维清来时两人便起了摩擦,刘希扬也因此成为书院中杭州派的领袖人众人原本以为他要进来找刘希扬的麻烦,却想不到竟是找宁毅,一时间没弄清楚状况。只听那屈维清便道:“你教史记?为何不求记背,倒是每堂课上以俚语胡说八道?史记开篇五帝本纪,何其庄严浩大你如说书一般,毫无尊敬之意你心中无愧么?”

    宁毅眨着眼睛,微微皱起眉头来。

    “圣人之言何其深奥,读书千遍,其义方现。我辈为人师表,当引导学子研读理解,而不是以肤浅言语直接解读释义。你年纪轻轻,怕是四书五经都未读完,以孩童好玩闹的心思为yòu,将那课室弄得如茶楼说书一般。别人容得你,我受温将军嘱托,却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且问你: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这句出于何处,是何意思?”

    宁毅揉了揉额头:“在下不知。”

    听宁毅回答得干脆,那屈维清微微愣了愣,他原本以为至少这一题对方能答出来,但无论答不答得出,他都有说辞准备。微微的迟疑后又问了几题,随后说起教书该如何,为人师表该如何的事情。

    如此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之后,才道:“如今我永乐朝方兴,正缺人才,你年纪轻轻,若虚心向学,未尝不能有一番建树。我并非山长,不愿罚你,但你若再敢这样教书,我也容不得你,必让你从书院出去,你好自为之。”

    他说了半天,宁毅表情平淡,并不反驳,待他说完,虚心拱手告辞,然后就那样走掉了。屈维清又愣了半晌,看看房间中的其他人,方才转身离开。待他走后,这边的几人才又窃窃si语地议论起来,这次自然是针对宁毅了。

    以往屈维清逮着人奚落,不至于这般过分,但这些文士听了,虽然不反驳,但面上的不以为然还是表现了出来的。人争一口气,哪怕是憋着,也得有一口,但今天宁毅什么都不知道,还那样直接地说,众人便感到这等文人实在是丢面子。事实上,关于宁毅授课的方式,这几天里,有人也是感受到了的。

    “听说在课室中说些故事,那帮孩子倒是喜欢………………”

    “对这些学生蓄意讨好,师长威严何在…`…………”

    “孟子中的言语都不知道……”

    “亏得刘兄还邀他闲聊,便是过来,恐怕他也说不出什么真知灼见吧……”

    “哎,都是杭州人,如今这等环境下,自得团结一番。”

    刘希扬如此说着,不多时,待到另外一些老师下了课,便有更多人知道了方才的事情,说起宁毅多有不屑。其实对这年轻人,大家都不怎么知道底细,宁毅这几天在书院里如同空气一般,大家都不怎么注意他。况且嘴上没毛,学问自然也不会好,这时候得到了印证而已。也在此时,倒有一人疑huò地说道:“听你们这样说,分明是那宁立恒戏耍于他,你们怎会觉得他不懂四书的……”

    这人却是前几天唯一与宁毅打了招呼的人叫做严德明,在杭州一地倒也颇有学识,他这样说起,刘希扬才问起来:“德明何出此言?”

    那严德明道:“杭州地震之前,那立秋诗会上这宁立恒曾赋有词作一首,震惊四座只是后来诸多杂事此事才未有传出。那词作开篇是‘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严德明拿了纸笔,将那《望海潮》一句一句地写出来,刘希扬等人看了,这才有些目瞪口呆,严德明道:“能写出这样的词作来的,怎会是你们说的那样宁毅原本便是江宁第一才子,又怎会不懂四书五经…怕是想惹事,对那屈维清又极度不屑…因此才故意为之而已。”

    他这样说了,众人才将信将疑,随后恍然大悟。当然,这时候对于宁毅或者有几分新的认知,但也不至于觉得太夸张。杭州已然沦陷,学问在这里,毕竟不是太惊人的东西了,无论江宁第一才子也好…杭州第一才子也好,总之也如同普通人一般的被困在了此处…托庇于书院而已。想起宁毅这几日的低调,大抵也是遇上了诸多压抑之事,与众人无异。一时之间,这边是书院中的大伙对他的认知了。

    直到两三天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才让众人了解到这宁毅此时的情况跟他们想象的,委实有着太多不同…………

    话分两头,作为屈维清来说,之所以会忽然找上宁毅的麻烦,并不是因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作为随着方腊义军进城的文人,有的如同他一般,并不将书院中的差事当一回事,也有的更喜欢去亲近这些将领家的小家眷。例如他所认识的郭培英,原本也是幕僚,在书院中挂名之后便专心教起书来,这郭培英重视的是更加长远的利益,一旦永乐朝真的站稳脚跟,这些小孩子,往后恐怕就都是皇亲国戚,如今能成为他们的老师,委实是一件美差。

    屈维清也知道,但相对于成为皇亲国戚的老师,他更希望直接成为皇亲国戚。如今朝堂势力尚未定型,他在温克让的麾下经营,又颇有前途,将来未必不能有一番直接的事业。

    但当然,鸡蛋没必要放在一个篮子里,因此偶尔他还是会过来书院,讽刺一下那些大儒什么的作为人生乐趣。对于这些大儒,他并没有多少感觉。有学问不代表能驯服这帮原本是从农村出来的甚至见过鲜血的孩子,往日的那般训学生的方法,在这里是没有用的,因为在这帮学生里,有的甚至已经有十四五岁,长得魁梧高大甚至已经亲手杀过人,他们还没有长成真正的纨绔子弟,家里让他们念书,说有出息,他们不敢不来,但对于老师,他们是没有尊敬的。

    越是学问深的大儒,或者反而越不能适应这些。天地君亲师说了这么久,他们自己也是信的,绝不会对学生曲意逢迎。相对来说,类似郭培英这种人,就算学问不那么深,至少在教学生的事情上不会那么摆架子,比较容易得到学生的好感。而之所以今天忽然找上宁毅,是因为郭培英忽然听说了一些学生间的话语,随后与屈维清说了。

    那些言论,基本上是说那位新来的“宁先生”的,不过几天时间,就有人说他讲课有趣,引人入胜,比书院里的所有先生都有趣得多了。两人便叫了学生来仔细询问,才知道那年轻的宁先生简直是毫无节操,听起来根本就是以一个说书先生的态度,赢得了学生们的欢心。

    当然,他若是亲自去听听,或许就知道宁毅的授课并非是那么一回事,在江宁当了那么久的老师,他讲起课来,虽然天马行空,但其实还是押题的。当然,这时候对于屈维清等人来说,对一个年轻人,自然无需太过重视,既然有了印象,就那样认定便是。

    大家说起来无冤无仇,但忽然出现这样的一个人,大家作为老师在“讨喜”一项上差这么多,总感觉有人伸手过来他们的篮子里拿鸡蛋一般。郭培英这人比较讲究,屈维清便直接过去骂了。

    到得第二天,又兴之所至跟山长打听了一下,结果倒是有趣,那宁立恒的身份竟然是阶下囚。

    对于这事,山长那边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有些事情封永利也没办法跟上面打听,倒是知道宁毅就住在书院后面,甚至有一个丫鬟跟着,两人都是被看管的身份,还不知道会怎么发落。但既然是这样,屈维清心中倒是更加放开了,这天上午,拉了郭培英便去听宁毅的上课。囡为他觉得,既然作为被俘者的身份,宁毅昨天的态度,对自己就太不礼貌了,今天他如果不改,自己就让他好看。

    两人去到那课室旁边,听了几句,客厅之中,那宁立恒果然还在讲故事,这故事已讲到尾声,微微停顿时,屈维清便想要冲进去。这时候,大概是客厅中的某个学生站了起来提问,瓮声瓮气的。

    “喂,宁先生,我昨天回去问了我爹,他说你在湖州帮忙官兵打败了我们几千人。有这回事吗?”

    屈维清与郭培英两人都愣住了,课堂里也是微微的安静,随后有人喊起来:“你是坏人!?”

    随后又有孩子说道:“我也问了,说了宁先生的名字,大伯说宁先生在湖州领了一队残兵打败了安惜福领着的五支军队,就靠先生一个人,打败了陆鞘陆将军、姚义姚将军和薛斗南薛将军三支队伍,姚将军和薛将军都被先生杀掉了,姚将军老跟大伯作对,大伯说死得好。大伯还说先生会武功,很厉害,江湖人称血手人屠的。先生,你敢跟齐大壮打一架吗………………他老说自己是天下第一,欺负我们………………”

    屈维清此时在前面,几乎已经mo着门槛要冲进去了,听得“血手人屠”这般凶残的外号,一时间,微微地往后缩了缩……………!。

    下了课之后还未至午时,日光泻下屋檐,风吹过书院中时树叶簌簌响起来,两只鸟儿挥动了翅膀,从院落里一棵大树茂密的枝叶间穿梭而过。宁毅收拾好东西,走过了黑瓦青砖的屋檐下。

    廊道那边有郭培英与屈维清两名教谕匆匆走过的背影,方才上课时,两人从课堂外走过去,看来有些着急。不过,这并不是他需要多做关心的事情,回到教谕们休息的院中,儒生文士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彼此交流、聊天。他将书本放进抽屉里,然后拿起布袋,抽出今天要拿回去看的书本,刘希扬等人又邀他留下交谈,他还是礼貌地拒绝了。

    类似的生活已经进行了几天,书院终究宁静,纵然有孩子的声音,夹杂在虫鸣声中时,毕竟也盖过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宁毅在后方拿了发放的米粮,往回走去,山长封永利拿了一杯茶,一面喝着一面与他打招呼,虽然目光中有些审慎,但主要还是和善的感觉。过了书院后方破口,每天去到另一边医馆帮忙的少女也从那边过来了,穿了打着补丁的破旧的衣服,头上围着脏兮兮的绸巾,她捧着小小的罐子,看见宁毅,笑着小跑过来,步伐轻快。

    风吹过院落,树荫便在风里摇晃着,日光里,有树叶飘落下来。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有时候会觉得这种安详平静的日子会过到地老天荒了。

    “今天刘爷爷煲了一锅药粥,说对身体好呢,快要吃完了,不过我装了些回来,姑爷你待会尝尝里面放了甘草,又凉又甜······”

    少女走在前面,宁毅笑着摘掉了她的头巾,一头青丝倾泻下来,少女便晃了晃头,身影在光里跳,偶尔回过头来,笑容温暖清新仿佛抱着怀里小小的满足感。宁毅便也跟着摇头笑了起来。

    天地不大,院落不大,房子不大,就连屋檐也不大。

    初秋的温度还未凉下来,不带多少凉意的风总让人感觉恹恹的,但属于两人的,大抵也就是这样的一副环境,却在几日之间仿佛有了许多的意义。

    小婵到隔壁的医馆里帮忙,乩乎要把自己打扮和丑化成男孩子一般。中午事情其实不多,她感到宁毅要回来了,才抽空跑回来。前前后后的准备给宁毅倒水,伺候他洗脸、喝水,喝粥。

    地方原本就不大小小的房间,小小的厨房,当她兴冲冲地在房间里将瓦罐放下,宁毅也已经自己去了厨房舀水洗脸,小婵便过来嘟囔着说宁毅不该抢他的事情做,抢了毛巾过去。宁毅笑着将水弹在她的脸上,毕竟天气热,小婵跑来跑去,也微微出汗宁毅自己擦了脸将毛巾覆在她的脸上,水缸原本放在角落之中,此时水中有微微的凉意。

    洗脸,喝一口水拿碗喝粥,偶尔聊天,虽然小婵来来去去,偶尔两人之间也有些许玩笑打闹,但彼此之间的步调、一个个错身间的让步与默契,却已然显得融洽,即便在那小小的厨房里,也不会显得拥挤或碰撞。在宁毅面前,小婵也就整理了头发,说说今日在医馆中的见闻,偶尔询问宁毅。场面看来如同午休时相聚的夫fù,当然,若仅从小婵看来,又像是新婚的一对夫妻了。

    “…···今天呢,有个人啊……骨头断了…···看起来血淋淋的,拼命叫,好害怕……”

    “书院里也听到了……”

    “嗯嗯嗯,就是他,不过呢,我还是伸手去碰了······就这样,姑爷你看姑爷你看,像这个样子的……然后就能把骨头接起来······”

    “…···书院跟前几天一样……不过听说刘希扬跟屈维清又吵架了……”

    “哦哦,是姑爷说过的那两个人啊…···”

    “嗯……每天教些无聊的东西……”

    “早上的时候听见一个姓侯的在讲男女授受不亲,差点从女训讲到女诫……一整个班都是男的干嘛讲这个,我站在旁边听了一阵才走,倒是想起一个笑话了……”

    “姑爷姑爷,这两本小婵都学过的…···”

    “哦,是吗,那我问你,有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两个人握了握手,然后那个女的就怀孕了,为什么?”

    “女训呢······呃,男的女的干嘛会握手……我知道了,两个人会握手肯定证明他们关系很亲密,两个人是夫妻,姑爷对不对?”

    “……不对。”

    “那他们怎么能随便握手……”

    “我就握你的了啊……”

    “姑爷……小婵、小婵又不一样……”

    “……还是不对。”

    “那到底是为什么啊···…小婵猜不出来了······”

    “因为······呃,那个男的不喜欢洗手,那个女的也不喜欢洗手啊……”

    “……然、然后呢?”

    “没有了啊,因为男的女都不喜欢洗手,所以他们握手之后没多久,女的就怀孕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洗手的重要xìng。”

    “……不、不懂哎。”

    “……好吧,这是个冷笑话。”

    聊天的话题总是琐琐碎碎,纵然已经跨过了最后一步,白日里也不可能有太多亲密的接触。下雨时周围窥探的视线恐怕很难进来,但白日里或许总有人在看着的,当然,若真有,此时或许也在思考着不洗手跟怀孕之间的联系。

    下午的时候,小婵还是会回去医馆里帮忙,这几天来,宁聩偶尔也跟着过去,看那老大夫医病,辨认些药材。一方面是保护一下小婵,另一方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学多几样东西,总不会有错,偶尔遇上一些关于外伤的病例,宁毅也会无聊地跟小婵说些卫生、感染方面的讲究,虽然他自己也是半吊子,但感觉对这个还是有些许发言权,其余时间,则不多说话。

    姓刘的老中医医术高明,对于小婵相对和善,对于他这个病患,看来则多少有些不以为然。有一次开口道:“外邪入体,伤口化脓,竟还敢把伤口缝起来的外行人,少在这里说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宁毅便也有些无奈,伤口感染时,纵然刮去了腐烂的血肉,也是不该将那伤口缝合起来的,据说他的伤势原本靠着强悍的体质并不难克服,反倒是他自己胡来,才将那伤势扩大了几倍,差点死去。不过,这刘姓的老大夫也曾赞过他的体质颇好,在宁毅看来,大抵是陆红提教授的内功的功劳。

    那天的雨夜过后,宁毅偶尔倒也在院子里整理各种东西,将坍圮的废墟弄开,一块砖一块砖的将各种物件搬去墙角堆砌起来。偶尔会检出一两件有用的东西,一些碎铁片,甚至是一把破刀。他知道附近监视他的人会注意到这一点,但对方似乎也并不在意。

    两名背刀的男子是常常出现在他视野中的,偶尔甚至也有简短交谈。两人的名字很奇怪,一个人叫阿常,一个人叫阿命,加起来是偿命,估计那名叫刘西瓜的主人家有什么深仇大恨。昨天宁毅从废墟里检出那把破刀,磨锋利后用来砍院子里的树枝,那阿常甚至出现在院子的那边,直接拔出了背后的刀朝他扔过来,道:“这把快,拿去用。”看来竟毫不在意他手持利器时将有的危险。

    下雨那天,屋顶上出现的那个破洞还没有修补好,这几天里,宁毅只是去到屋顶上修补了其余大大小小的漏洞。他将两块大小铁片敲敲打打,串在屋檐下做成了一个简单的风铃。到得这天下午,便将砍下来的枝叶扎成顶棚,然后拉上了屋顶,将那破洞盖好。

    天空中白云如棉絮般的飘过去,屋顶上有风吹来,带来些许凉意,风铃声也就响起来了。自这里望去,附近的书院、医馆、道路、院落、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能收入眼底,杭州看来又恢复了一定的平静,医馆那边,小婵正拿着药材从屋檐下走过去,朝这边望过来时,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随后跳啊跳的挥了挥手,大概是在叫他下去,宁毅便也笑着挥挥手,在屋顶上坐下来。

    修补好了屋顶,晚上会凉快一点点。这样的念头简直像是要在下方的小院子里常住了一般,若真是与小婵常住于此,倒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不过在他来说,自然明白,事情不会是这个样子。

    从今天上午那帮孩子问出那些话时起,宁毅就明白,有些事情,此时大抵是要来了。

    最迟是明天,早一点的话,恐怕这个下午,对方就该有动作了。

    他坐在这屋顶之上,看着外面的街道、行人,偶尔经过的车马,一些看来可疑的眼神,偶尔也能看见背了刀的阿常阿命两人出现在街上,倒是并没有打斗。只是到得申时前后,距离这边大概几十米外的街角上,有一名持弓男子陡然撞破了房屋栏杆,从二楼上掉下来,摔在那边的街道上,那人从地上爬起来,猛然举弓、拉弦,二楼栏杆的破口处,阿常背着刀,出现在那里,俯视而下。

    那箭没有射出去。街道之上,有的人被这一幕吓到了,赶快逃走,另外也有些人自不同的方向汇集而来,彼此之间,似乎微微有着对峙的样子。

    宁毅托着下巴看着这微妙-的一切,随后,屋顶后方,传来脚步声,有人从那边走了过来。宁毅回头看过去,是个看来年轻,也不过是在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他在屋顶那边坐下来,也在看着这一切。

    “那是张道原的人,想要杀你。”青年男子伸手指向那边,笑着说了话…···!。

    第二四八章野心

    “那是张道原的人,想要杀你。”

    微风拂过,原本炽烈的日光正在天空中蜕变成橘色,屋顶之上,青年男子笑着说了话。视野那头的街道上,几乎半数的人都将目光朝这边屋顶上望过来,包括那手持弓箭的,然后……微微的,气氛都显得有些僵硬。

    那青年男子回过了头:“想要杀你的不止是他们,张道原跟厉天佑是一起的,另外还有徐百、元兴……好像还有卓万里什么的,我认识的不多。不过你不用担心,这边是霸刀营的地盘……哎,你看,那就是厉天佑,他好像要走了……”

    这时候街巷附近气氛诡异,人影三三两两地分布,阳光在天际开始变得温暖了,树影洒在地上像是金色的榆钱,明亮但温和。除却街道尽头那持弓者,乍看起来,这片长街丝毫不能给人剑拔弩张的感觉。

    两名男子坐在这边的屋顶上,而在街道那边,也有些参参差差的旧楼当中,有人推开了窗户,有的彼此在望,有的看向下方街道,也有的则望向了这边的屋顶。在青年人笑着挥了手以后,街道那边一栋两层小楼的窗户里,一名中年男子悄然退后两步,隐没在宁毅能够看见的视野当中。

    青年男子看见这一幕,微微笑了笑,过得半晌,才如同忽然想起来什么事情一般,陡然开口询问:“不过……你为什么不担心?”

    宁毅倒也已经看了这男子片刻,这时候皱起眉头来想了想:“我担心啊。不过……既然我能活到现在,今天这样的情况恐怕还是死不了的,大概是这样?”

    “那可难说了……”男子坐在那儿望着下方的情况,喃喃低语,过得片刻又道,“我讨厌聪明人……”

    这算是十多天来宁毅第一次真正接触方腊这边的人,他之前在心中曾经有过几次推测,却想不到会是眼下这种情况。眼前的青年男子身上带着几分张狂的气息,与这个年代的许多人都显得不太一样,通常来说这等人若非是疯子,便该有着惊人的艺业。

    如同秦嗣源的次子秦绍谦,千里奔袭随后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取仇人首级。(7*24小时不间断更新纯txt手打小说只是秦绍谦的那种张狂还相对正统,秦家家学渊源,他本身就是贵公子富二代,眼前的男子则多少带些剑走偏锋的偏激感,给宁毅的第一观感,有着如同出身草根的愤青一般的印象。当然,这也只是乍看起来的想法,难说客观。

    宁毅此时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随着那年轻人低喃说话,那边街巷间人影错落,气氛不断变幻,附近一些院落的屋顶上,也逐渐的出现了一个一个的人影,在日光之中,溶成一局巨大的对峙形势。年轻人没有注意这些,他只是坐在那儿,低头用足见踢了踢屋顶瓦片上的一抹青苔,回过头时,与宁毅那打量的目光对峙半晌,才终于皱起眉头,变得凝重起来。

    “我听说,湖州那边撤退之时,你被当成了饵,故意留下诱敌,因而被抓。朝廷待你不公,不过那帮人一向如此,也不足为奇,如今我们这边有更实际的东西,你可愿留下来做些事?”

    “有选择吗?”

    宁毅这算是反问句,那年轻人倒是笑了起来:“如果有呢?”

    宁毅想了想:“我不想。”

    “为何?”

    “你们没有前途。”

    宁毅这句话回答得干脆,说完之后,叹了口气,在屋顶上站了起来,那青年人望着他,随后也站了起来,正要说话,对街那厉天佑消失的窗口中陡然传来轰的一声。

    惊人的气息在陡然间铺天盖地而来。那一瞬间,宁毅身前的年轻人直接挥出左手,宁毅身侧一米多远的地方,一片瓦片爆裂飞溅,有箭矢弹射在空中,对街的窗口处,那窗棂化作木屑舞在空中。宁毅在屋顶上微微变换了位置,停下来,右手之上抓住了一根箭矢,正在微微颤动,那年轻人此时是面对宁毅,方才只是左臂伸出,左手之上,竟是稳稳地抓住了两支箭,也不知他是如何握住的,而在方才那一瞬间,宁毅分明看见他衣袖如长鞭般刷的震动,将一支箭矢振得高高飞起,这时已过了他的头顶,旋转着开始下落。

    那射破窗棂齐飞而来的几支箭仿佛是按响了开关,宁毅此时聚精会神,听力眼力都比之前有所提升,那些木屑、箭矢还未落地,耳中便听见空气中尽是锵锵锵锵的拔剑拔刀之声,有快有慢,绵绵延延此起彼伏。那边窗户破了,挂在窗口吱呀的摇晃几下,木屑掉落地面,飞起的箭矢砸飞在瓦片上,随后但听得“乒”“乓”的声音,零零碎碎的,显然是来的人因为互相拔刀而紧张起来,有人交了手,也传来“住手”的喝声,响在巷道里、房屋间,并不清晰。

    气息在随后几乎凝固了起来,这边的许多人估计都在等待年轻人的态度,那边各方的人恐怕也不想就这样打起来,等待着确切的命令。年轻人却只是皱眉看着宁毅,过了许久,终于开口:

    “我的老师说,有一些人,为了求得他人重视,总喜欢危言耸听,先说些别人不愿意听的事情,引起他人的不忿之心。然后再巧言令色,拿出似是而非其实一无是处的道理来骗人。古代的纵横家最爱用这等方法,但除了一时的胆量,其余一无是处。如今朝廷无道,天下共伐,你说我们没有前途,为什么,你若只是随口瞎说……我便杀了你。”

    “呃……”这人反应这么大,宁毅倒也是微微愣了愣。事实上,要表现自己有一定的利用价值,方法和说辞有很多,宁毅自然也做过各种假设,他只是有些意外,对方竟会为这句话反应激烈,说明此时对方心中的想法,与这时方腊起义军的绝大多数想法并不一样。他估计着对方的身份,但毕竟对方腊军系的了解并不充分,无从辨认对方到底是什么人,片刻之后方才说道:“你们没有野心。”

    “不思为一世开太平者,难为万世开太平。”

    时间已近入夜,陈凡在杂乱的房间里看着小本子上的这行字,字迹是歪歪扭扭的,难以入眼,他看了一会儿,舔了舔手中的毛笔笔尖,加上一句:“没有野心”,然后扔到一边,躺在床上。

    下午的时候,最终没有打起来,那个叫宁立恒的,他也没有再动手。总的来说不是什么大事,那名叫宁立恒的书生,总的来说似乎是有些本事——之前就知道对方必然有些本事,只是想不到,这次的观感还不错,不算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但依然要提防他。当然,他虽然知道对方肯定会说些什么有趣的言论,倒没有预料到会是这一句。

    他以前便听师父说过,书生的看法,难论对错,世上无真理,全看你在怎样的情况下,怎样解释。如果对方说起其它的一些东西,他会让对方多少解释一番,反正人倒是不讨厌,自己听听他的说法也行,但想不到是一句“没有野心”,让他想起了……以前老师说的这句话。

    不思为一世开太平者,难为万世开太平。

    听起来是很无聊的句子,老师跟他大概说过之后,他也未曾放在心上,他之所以对这句话上心,其实也是因为最近的这半个多月时间。圣公军攻下杭州之后,老师率兵出征,着他大概维持一下杭州的秩序,他不是笨蛋,原本就知道大概要做的事情,因此虽然口头上不爽,实际上倒并不为难。

    这半个多月以来,纵然在外人眼中他手段粗暴,仗着自己是佛帅弟子的身份以及一身武艺四处横行,在杭州城打打杀杀很没有章法。但实际上,若不是仗着这样的蛮横,他也根本没办法真正引导局势,要跟那些抢掠惯了的军中头领讲道理,说法纪,人家根本就不会理你,就算真给你面子,不痛不痒的一些小惩罚,也根本不可能让人害怕。

    这时候很难有真正的道理法纪,他在军中数年,也就根本不去理会这些,烧杀抢掠巧取豪夺,没关系,暗地里做着不破坏大局势就行,谁要真正影响到一些命脉上的东西,他也懒得去说,直接找上门去打死就是。如同前几天的陈大木,这人在包道乙的手下,强收保护费没什么,结果收到影响水运的程度,几天之内,他就把关联较大的几波人全都打死打残了,接下来,便没人再敢做这种事。

    但越是整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也就越能了解到师父说那句话的意思。说为万世开太平或许太过崇高,说没有野心应该更加贴切。若让一般人来看,这些人已经揭竿起事、杀官造反,如今甚至攻下杭州,这已经是最有野心的一件事,然而到得现在,这野心不够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从陈凡这个位置看,真正有野心,想要千里觅封侯的人很多,但若是细数起来,他们却只是出于最上端的那一群人,如师父、包道乙、祖士远、吕师囊这些人,自然都有平定天下的志向,可只要稍稍往下,那些人就已经没有了这样的野心,甚至于在张道原、徐百、元兴这些人当中,在攻下杭州之后,很大一部分人的野心,都已经停了下来,至于再下面,那些士卒流民当中,他们是根本不清楚野心为何物的。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们想着抢钱抢粮抢女人,可是一朝抵达杭州,这些人似乎忽然发现,他们要的一切,眼下就都已经有了,他们已经无需去远处抢,身边已经比比皆是。在攻取杭州一役中占了便宜的这些军队当中,很大一批人都不想再去攻嘉兴,上层将领、头目固然不会明说,下层之中,这种情绪却很明显,甚至于未有在杭州得到便宜的那些人,只要有关系的,他们许多人也不想去嘉兴再打,因为只要有关系,杭州这一片,已经可以得到很多东西了。

    但陈凡却知道,杭州的物资,其实是无法满足这么多人的。他们只是看见身边有,容易去拿而已。短短的时间里,危险的烧杀抢掠变成了相对安全的内斗,当这些人有了更安全的途径去得到粮食珠宝,他们就不再想要冲击嘉兴了。如果在以前,义军大可夷平杭州,每个人带上瓜分的物资再次肆虐四方,这期间足以制造更多的流民,坐拥更多的军队,但陈凡也知道,圣公想要称帝,而且如今这起义的形式已经波及甚广,接下来该安定了。

    最大的问题也就是这些人的野心不够了。而在这些天里陈凡也发现,更有野心的,或许是那些原本读着四书五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因为一旦圣公打算招贤纳士,那些前来投靠的文士无论有无才华——其实多半毫无才学——他们几乎都想着封侯拜相,当无数的士兵忙着瓜分杭州时,倒是这些人,一个两个都在想着若圣公军能夺取天下,他们便是开国之臣。

    没有野心……伤脑筋啊……

    他想着这些,微微叹了口气。当然,至于说出这句话的那宁立恒,倒也不至于看得太重,有些眼光,证明刘西瓜法眼无误。但能看出这些事情来的人,未必就只有一个两个,他自也不会讲对方当成什么经世之才感到惊讶,只是对方说的话,多少让他感到有些感慨罢了。

    至于解决的方法,军中这么多人没有办法,自己没有办法,师父如今也没有办法,那书生就算会说,自然也是难以解决的。只是文士爱瞎扯,自己若去问他,他少不得会吹牛一番,当然,他日若有暇,倒也不妨去听他吹吹牛,虽然多半不靠谱,但或许能得到一定的启发也说不定……

    他如此想着,外面有人报告楼家的大公子楼书望来访,这人已经锲而不舍地来了几次,陈凡想着就烦,照例挥了挥手:“说我没空,让他去死。”随后起身准备出去找人打架兼吃霸王餐了……

    强权比之**,最大的好处大概在于许许多多的事情都能够压在一个很小的范畴内处理。此时义军入杭州,正是强权到极点的时候,也是因而,虽然这个下午在文烈书院发生的事情说出现了不少人,但随着陈凡的出现,到最后对峙的结束,夕阳西下时,聚集的人逐步散去,最终形成的影响,竟没有被太多人知晓,即便当时经过了附近目睹对峙的人群,也只以为是最近城内经常发生的普通冲突,默默地绕道而过,未有多少人提起。

    书院目前每天只上半天的课程,到得下午,其中的老师都已经离开。而在这附近,真正居住了的,也都是刘氏霸刀营的主力。这次的事情,一方面涉及到张道原、厉天佑、徐百、元兴等诸多中级将领,若说为了利益,虽然会有人感兴趣,但这类冲突在如今的杭州城里实际上也常有发生。

    而当另一方面出现的是霸刀营与疯子陈凡,便更令人没有了探究的兴趣,因为跟这帮人缠在一起的事情,没什么好处,没什么意思,基本上像是踢一块铁板。厉天佑等人在踢铁板,姑且能够说他们很有力量,很有肌肉,以至很霸气,但就算在夕阳下看个半天,这帮人也无非是在踢铁板而已,看久了,也无非是一种心情:“喂,那个人在踢铁板哎。”

    这类人其实算不得军队中的霸权阶级,又或是睚眦必报的**,惹到了就一定会被报复致死,相对于睚眦必报的包道乙、司行方之流,他们算不得可怕,对大部分人来说以至不知道他们平时想干嘛。以前也常有人惹到,最大的后果无非是在圣公面前拔刀砍,有的人被干死了,有的没有,但最后你就会发觉,跟这帮人较劲。什么意思都没有,赢了输了都得不到什么东西。

    总之。对于一半以上的中层将领来说。这就是刘西瓜、陈凡等人给人留下的印象,至于另外一半。则大都不知道两位是什么人。这时候义军当中更新换代的情况严峻。有新的将领进来,大都是听了方腊、方七佛这些人的名字,陈凡这种人属于不上不下的,至于刘西瓜的霸刀营,除了偶尔一次大战中当当突击队,实际上并没有多么彪炳灿烂的战功,平日里也并没有太多的存在感。

    于是到得天暗下来,书院周围便只是恢复了平日里的景象。光芒勾勒出院子安静的轮廓,虫子在树上叫。偶有行人车马自院外走过,宁毅从外面唯一的杂货铺买回盐巴时,小婵已经煮好了饭,托着下巴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等他。

    “姑爷,我们找个机会,跑掉吧。”待宁毅过来,小姑娘神秘兮兮地说道。

    “呃,为什么……”宁毅悄然愣了愣,倒不知道小婵为何要说这事。

    以往那阿常阿命等人对他的监视看来便不严密,但他也知道并非如此,经过了今天下午,自然愈加了解。此时在这街头巷尾,虽然看来灯火暖黄人影稀疏,看来一如普通街巷人家的样子,实际上的布置安排恐怕丝毫不逊于普通的军营。大抵是那霸刀营在进了杭州之后占了附近一片,这时候住在周围的多是精锐老兵。

    好像对街杂货铺里正在喝着黄酒与邻居闲聊的严肃老头,今天下午的时候宁毅便在屋顶上见他顺手拿了根铁门栓站在门口,看来俨如阿凡达里铁塔一般的雇佣兵老大。

    “因为他们都没有把我们关起来。”

    “关起来好啊?”宁毅笑着进去,小婵便起了身,小跑地跟在后面。

    “但是姑爷这么厉害,虽然现在这样比较好啦,但想一想,总觉得他们很轻视姑爷的样子,就觉得这些人真没见识,哼。等到我跟姑爷跑掉了,他们就得哭啦。”

    说到这里,宁毅自然也明白她是在开玩笑了。自暴雨那晚过后,小姑娘气质沉稳了许多,倒并非说她平日里不沉稳,只是自那晚过后,便慢慢有了股小媳一般的神态。

    往日里宁毅坐在床边看书,小婵坐在板凳上看他,目光闪动间常能够看出她在想心事,又跃跃欲试地想要与宁毅说的样子。这时候小婵便往往只是看着、想着,并不老想着如少女般的做表达了,仿佛脸上笑笑,心中便有了笃定。这时候开着玩笑,大抵也是为了掩饰其它的心情。

    待到煮完饭菜,开始端去外面时,小婵方才低着头说道:“姑爷,今天下午……这边出什么事情了吗?”

    “嗯?没有啊。”

    “可是……可是今天下午看见姑爷在屋顶上跟一个人说话,那时刘家爷爷让我去熬了,我也不知道,可后来熬出来,看见有个受了伤的将军在跟人说这边刚才出事了,一看就是有杀气的样子,我就出来看啊,可也什么都没看到。”她将饭菜放下,蹲在那边仰头看宁毅,抿了抿嘴,“我就赶紧跑回来,看见姑爷在这边,又偷偷回去了,不过回去的时候,刘家爷爷……这样子看了我一眼,我觉得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情的,姑爷……”

    少女学着老人家耐心寻味的目光皱着眉头,看来颇为可爱,但更多的倒还是对方那不动声的担心。小婵聪明伶俐,比一般人要敏锐得多,虽然未有看见事件全貌,但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也发觉这边大抵出了问题,她方才说起逃走,看来是玩笑,实际上未必没有心中担心在。人为刀俎的情况下,忽然出现的风吹草动,令得少女担心起自家良人的安危来。这时候只是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宁毅看了看她,过得顷刻,将下午时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当然,大致略过了对峙的局势,只道有人过来与他说话,他回答几句,应该是过了关。如此这般,小婵终究放下心来。

    暖黄的火光中,两人便在那小小的屋檐之下一道吃了晚饭。

    同样的夜里,城市的一角,白日里注意到了宁毅的屈维清等人也并没有闲着,书院的一亩三分地。看来与世无争,但也总有它的利益在。上午时听说了宁毅阶下囚的身份。下午的时候。他便去找温克让,但温克让出了城。到了傍晚才回。请了几名幕僚举行家宴,宴席上屈维清便说起书院中有被抓的书生以世俗故事博学子欢心,曲意逢迎一干孩子的事情。便有人道:“这倒也是个保命的好办法。”又有人说:“若是我,当场将他打杀了便是。”

    屈维清以玩笑的口吻说出这事,温克让随后也不以为意地笑着点头。军队进城这个月,抓的人多,杀了放了的,大都处理得干脆,但也总有些暂时没决定的人。顺手放在各处让他们做事也是常事,温克让于普通书生之流好感不多:“那人姓甚名甚?屈先生与封永利说了,找人打上一顿逐出便是,若是闹得过分,便是杀了又有何妨。”

    “温帅说得对,这人姓宁名立恒,听说倒是有些才学手段的,大概是因为被抓住后担心,因而……”

    “宁立恒?”屈维清正说着话,却见温克让那边皱起了眉头,过得好半晌才问,“这人在文烈书院?”

    屈维清怔了怔,以为踢到铁板:“温帅知道此人?”

    “听过,若是此人……你倒是不用理会了。”

    听得温克让这样说,其余几名幕僚倒也来了兴趣,问道:“这人莫非有后台?”

    “莫非是苏杭大儒,我等却未曾听说过啊。”

    温克让摇摇头,倒也不以为意:“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倒不算有什么背景,诸位无需在意。自然有几人保他,但要动他的人也不少,不去理会他便是。”

    温克让这样说的自然是简单,但在这圈子里混了这些时日,至少屈维清等人当然能听出一些内在含义来。对于那宁立恒的事情明显温克让也不算清楚,但总之,是属于另一个圈子的事情。另外,这件事情,并不属于他们能够涉及和发落的级别。如此想想,再结合那些学生口中有关湖州的说法以及“血手人屠”的外号,这人虽然被抓,但恐怕也已经是类似方七佛那等人的级别,想想那二十出头的书生看来谦虚不说话的神情,便不由得让人觉得有几分可怕。

    他知道了这事,便打消了要将那宁毅从书院赶走的想法。第二天又告诉了郭培英,郭培英似乎倒有些不以为然,屈维清也懒得理他。再见到宁毅时,宁毅如常地向他点头,他压抑着心情点头以对,心中倒有种与大人物来往的感觉,虽然这大人物是被抓住了的。又在暗地里观察了对方的举止言行,心中便觉得对方举手投足间果然渊渟岳峙,符合那种表面平和暗地里会把人抓去干掉的“血手人屠”形象。

    另一方面,孩子的口中藏不住事情,在书院众人大抵看过宁毅的词作之后,有关湖州的那些事,也终究一点一点地在众人口耳之间流传起来。一时间,其余的儒生文士看宁毅的目光总有些复杂难言。宁毅自然明白这些,只是安安静静地教书,等待着事情能够告一段落。

    倒是他所教授的班级,学生在几日的时间内便增加了一倍,偶尔提的问题也是稀奇古怪,例如询问他湖州之战的,或者问他怎么带兵的,将教授史记的课程仿佛演变成兵法课,但宁毅本身强势,课的上半截总还能讲讲书籍,也是到得后面小半部分让他们自由讨论时,才变成这等容貌。

    到得第三日以至有学生带了刀来想要砍他,当先一人被宁毅顺手制服,其余人便与班上的几名学生厮打起来。双方剑拔弩张,有的人站在湖州死去的三位将领一边,至于想要上宁毅课程的,则大抵是将宁毅当成了原本属于朝廷一方的兵法大家,他们家中长辈也都是军中将领,此时既然宁毅已经在这里教书,便想学着“招安”,并且跟他进修本领。

    在这些孩子心中,类似宁毅这等原本站在“正统”一方又有本事的年轻老师,比之平日里看见的那些土匪一般的叔叔伯伯恐怕要有魅力得多了。

    一开始倒有几个学生道要让家中叔父辈来学堂见宁毅,顺便让他正式加入这边的身份,然而回去之后一说,却没有什么人过来。作为中层的将领,大伙儿多半都保持着绝不理会的态度。有倒是鼓励家中孩子跟这“血手人屠”宁立恒学上点东西。而在另一边,想要找宁毅麻烦的学子们回去鼓动之后,却也没有什么人真的带兵杀过来,但也同样鼓励着家中孩子自行去做。

    如此这般,从这天开始,文烈书院大大小小的冲突便变着法的开始升级,这些孩子由于家中长辈的立场原本多少就有些拉帮结派,这时候便愈演愈烈起来,一时间,仿佛将研读圣贤书的书院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军事学院。

    对于这样的情况,宁毅原本也有几分不测,不过不久之后,他便开始刻意地指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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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说起来,和锦行是不同意帮我们做西线,要自己做是王仁那边的关系,是吧。”

    “也未说要自己做,只是他们要七成。”

    “那就差不多了,另外黄山那边,消息已经回来了,木料没有关系,但这一路上十室九空,流民太多,运回来的时候,陈伯你要去看一下。这还得祖相那边给我们一些人,明天陈伯你与我去祖相府上拜会一下。”

    “是……祖士远,已成相爷了?”

    “还有几天,但若没有意外,听说当是右相无误······”

    风吹过宽大的茶楼厢房,外界广场上有些杂乱的声音自窗口传进来,将厢房里的对话声笼在这片喧嚣之中。房间一边其实有好几人,为首的是一名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的贵公子,打扮并不张扬,但一眼可以看出衣着的华贵,气质沉稳,说话声也显得简单利落。

    几人说话之间,另一边的窗口处也有一男两女三名年轻人正在坐着,看起来则相对不正经一点。两名女子年轻貌美,但打扮过分鲜丽,显然是青楼女子的出身,坐在她们中间的年轻公子我们却有印象,他叫楼书恒,此时笑容有些轻浮,指指点点,正在对外面广场上的人群说着些什么。

    已是八月上旬,圣公方腊称帝便在临近的几日。城内的各种喜庆气氛已经烘托起来,而另一方面,一些特殊牢房中开始清人,顺便也要给新建的朝堂添加一些人手,几天以来,位于杭州城东的这个广场上,每日午时都要演出杀头的戏码。

    被杀的这些人与那些草草杀掉的普通人不同,在往日的杭州,他们多半都有着各种各样的身份,或为官员·或为望族,或为大儒。既然要建新朝,方腊也明白自己手下务实的文臣以及真正有名望的拥护者不够,杭州城破之后·虽然大多数这类人都被杀了,但总也留下了一批。

    自七月到八月之间,有的人已经被说服招降,也有许多人,仍旧硬着脖子。据说最近的一段时间,那些牢房里,每日都是游说的阵仗′但每个人也有个期限,若是过期说不通的,便拉出这广场来砍了脑袋,不做多想了。

    杭州城破的那段时间,城里杀得血流成河,楼书恒原本是怕见血的,躲在了家里。但最近不会了,他错过了当时·这几日便很感兴趣地过来看杀头。杭州如今虽说是沦陷的城市,但由于杀的基本是大户,有朋友便有敌人·特别是在方腊“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宣传下,每日里杀官、杀豪族也会有不少人过来围观、叫好。当一排排的脑袋掉下,鲜血肆流,他便在这茶楼厢房里与女子胡天胡帝,感觉极好。

    当然,今天有一些不一样。

    因为家中兄长约了几名管事过来说话,顺便占用了他半边的房间。

    楼家的长子——楼书望今天来得有点突兀,楼书恒也有些摸不清哥哥到底在想些什么。小时候他们兄妹三人的感情还是不错,但自从楼书望读书未成掌了家业,楼书恒对这兄长的感觉便淡了些·一个注定经商,操持家业,一个是可以当官的,总感觉有一层隔阂。当然,尽管楼书望一年之中总有许多时间不在家中,无论在楼书恒与楼舒婉的眼中·还是有着这个兄长非常厉害的映像,在他们心目中,可能是仅次于父亲楼近临的。

    由于兄长在,楼书恒心中多少有些猜疑和拘束,而感受到身边男子故作轻松的不自然,两名美丽女子似乎也有些紧张。那边圆桌旁,楼书望一五一十地做好了吩咐,然后温和地挥挥手,让那些管事人出去。他站了起来,走到这边窗前,找了张椅子坐下:“书恒。”

    “大哥!”搂着两名女子,楼书恒灿烂地笑起来,有几分故作的张扬。楼书望便也笑了笑:“回来这么久,可惜一直太忙,难得聚几次……不错嘛。”他看了看窗外,随后又看了看楼书恒身边的两名女子。

    楼书恒笑道:“哈哈,大哥也认识她们吧,管心儿跟陈彤,你知道的,一个是珠翠楼的,一个是华屏阁,两个人从来是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你看现在,都服服帖帖的了。对不对······”他用力搂了搂那两名女子,这两人原本也是大青楼的头牌,此时却只是附和着笑起来,楼蚤恒压低了声音道:“不过大哥,你别说,两个人一块的时候,还真有种不一样的刺激,大哥……”

    他话没说完,楼书望温和地开了口,打断了他:“不说这个,最近的形势,小弟你也看到了。新朝初建,百废待兴,家里银子一箱一箱的进,所有的管事都派出去了。你可以……可以这样、那样,怎么样都行,只要家里好了,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小弟你知道的,就连妹妹最近也在管事,你难道就打算这样下去吗?”

    “呃,大哥,反正你跟父亲······”

    “不是说不行,要有度,你知道的。”楼书望笑着。

    “我是知道,但是······”楼书恒有些嬉皮笑脸的,双手不规矩地动了动,旁边的管心儿“嘤咛”一笑,身体往楼书恒这边靠了靠,脑袋搁在他肩膀上,轻声道:“讨厌。”

    楼书望拿起了手上的茶杯,然后看了看,像是没有水。楼书恒道:“阿彤,你帮我大哥……”话音未落,猛然一声暴喝响起在厢房里:“给我滚开!”楼书恒还未反应过来,茶杯便和着茶水在管心儿脸上暴绽开来,下一刻,那管心儿小腹被猛然站起的楼书望一脚踹上,整个人都惨叫着飞了出去。名叫陈彤的女子瞪大眼睛站了起来,楼书望已经抡起了身边的椅子,朝她头上砸下,陈彤伸手一挡,随即连同那椅子一道摔出。房屋地板砰砰砰的响。

    楼书望面色阴沉地站在了那儿:“你明白了?”

    女子的哭声与叫声这才持续响起。楼书恒整个都被吓呆了,他这兄长最近几年虽然在外面跑,但也不是脾气凶戾之人,由于读过书,基本上还是温文尔雅·何曾见过他这等面貌,这时候只是下意识●’答:“什、什么……”

    “现在的杭州城,你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楼书望说着·伸手指了指外面的广场,随后转身走向门外,一边走一边说道,“你现在来看这个,是没看过二十多天以前,你在这房间里,有人守着·外面怎么杀都行,很好看。二十多天以前,你如果站在外面看,那些被开膛的、被活埋的……我看过……”

    他顿了顿:“小弟你知道吗?杭州现在还是一样的,如果是以前,我不敢在这楼上打人,不敢跟人动手。现在怎么样都行,我知道你抢了几个女人回去·有几个死了,没关系。男子汉大丈夫,可以玩·但要有节制······我们以前做生意,输了,家里人顶多饿肚子,现在要是输了,我们跟他们一样的,小弟你知道吗?现在只有两步,往前一步,我们现在这样的,那是天堂,往后一步……咻·就掉下去了。”

    他打开了门,门外是守着的护卫,楼书望抽了抽对方的刀,但随即放了进去,转过身时,手上拔了一把匕首·径直朝地上的管心儿走过去:“你不明白,我让你看清楚一点。”

    楼书恒几乎惊呆了:“哥!你你你……你干什么······”

    求饶声、尖叫声在房间里响起来,楼书望揪起那女子,猛地一刀,又是一刀,惨叫声中一连捅了八刀,才将那女子放开。房间里一片血污,楼书望的手上、身上、甚至于半边脸上都已经是鲜血,他侧着身子,眨了眨眼睛:“你明白了?你如果不明白,也没关系,就像是这样……”

    他说着话,朝另一侧地上已经爬到墙角的陈彤走了过去,这女子方才被椅子砸了一下,虽然仲手挡了,但头上还是被砸出了鲜血,这时候爬不起来,哭叫着拼命求饶。楼书恒在窗边喊起来:“我知道了!哥,我知道了!”

    楼书望此时已经蹲下去了,这时候顿了顿,伸出双手,那陈彤尖叫着,以为会死,下一刻,被楼书望轻轻抱住了。

    男子轻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别哭了······对不起,吓到你了。”

    过得片刻,楼书望从地上站起来,扔掉了匕首,看着弟弟:“现在就是这样,一动手就可能死人,死了也没人管。你如果怕,就只能往前走,让别人杀不了我们……别再这样了。你想一想,过几天开始帮忙家里吧……我去洗一下。”

    他将话说完,离开了房间,让护卫收拾尸体,自己去楼下一个人换了衣服,洗了手和头脸,整个过程里,手上也有些颤抖,但他终于做完一切,又回去房间。弟弟还在靠窗的椅子上坐着,但目光总算能动了,他走过去,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兄弟俩没有说话。但他的存在还是安抚了楼书恒,过得片刻,楼书恒终于大致恢复了自然,这几天里,他终究是见过死人的,只是这次震撼了一点而已。

    距离午时还有一点时间,但广场聚集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楼书恒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游曳着,某一刻,忽然看见了一道身影。他的心神原本还被管心儿的死震撼着,但这道身影却让他有些无法忽视,看了几眼,又看几眼,皱起眉头来,过不多时,看了看兄长,随后站起身子在窗前。

    楼书望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那边都是人:“怎么了?”

    “那个、那个······”楼书恒皱着眉头,“那个像是宁立恒····…不,确实是他,怎么可能,那边……快不见了。他跟他的丫鬟小婵。”

    关于宁毅,楼书望只在宁毅与苏檀儿初到杭州时见过一面,其后便离了杭州经营生意。他在杭州被围时匆匆赶回,城破之后,知道家中投靠了方腊,便故意被乱军抓回来,期间便见过不少死人。但回想当初的见面,由于宁毅是赘婿,他自然连看都不曾正经看过。这次回来,也隐约听人提过一两句苏家与自家阄得不愉快,但正事太多,对这事自然抛诸脑后。这时候看看弟弟,却似乎有些耿耿于怀。

    当初的一些小矛盾,到这时基本可以看成浮云一般,楼书望对苏家人毫不上心,他坐在那儿看着。

    弟弟随后便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起一些宁立恒已经逃出的传言,还有什么湖州打仗的事情,他顺手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你确定是他······那也不用多想了。人多,你现在下去也找不到,但只要在杭州,就总能找到人的。宁立恒······这里有几个人,你要找人,可能有好处。娄相的儿子娄静之,我认识,他最近对我们的生意有兴趣,你是会玩的人,这几天了解一下,去找找他······有一个叫刑政的,关系很广,我们有两笔生意要通过他,你给他送些东西,顺便可以让他给你打听,另外还有……你确定那个是宁立恒?”

    “确定······而且他身边有个叫小婵的婢女,方才也跟着呢···…”

    “那就没别的了。你要知道,以你的聪明,现在在杭州,什么事情都做得到,你想要做,就自己去做它,我不干涉······”他说完,又想了想,“哦,你喜欢那个苏檀儿?”

    楼书恒愣了愣:“那、那个贱人……”

    他没有把话说完,似是找不到多少的形容词,当初杭州城破,以为对方已经跑掉了,现在忽然发现人还在,楼书恒一时间也想不到该怎么做。楼书望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知道了······”

    外面的广场之上人已经很多了,嘈杂的声音传过来,宁毅走过了一段相对较长的通道。

    说是被抓来的身份,但霸刀营一方给他的禁制不是很多,出门也可以,走动也行,当然远一点就得有人跟着,但他并不是过来看杀头热闹的。

    不久之后,他见到了一位熟人,钱家家主,原本以为在破城之初就已经随船逃走了的老人——钱希文。阅读最新最全的小说

    赘婿251_第二五一章死给你看来自

    七月初的时候杭州城破,天下大乱,谁都在忙着逃命、找出路。当时杭州城南钱塘江码头的海船是最容易也最安全的逃生路线,宁毅一开始也曾经打过那边的主意,但并未作为唯一的选择。更何况原本大家都觉得武德营乃是精锐之师,宁毅对于杭州能守住也存了一份信心,并未料到后来会破得那样快。

    破城之后的逃亡途中也曾听说了一些事情,包括钱希文在第一时间乘船逃走的事情。在宁毅眼中,儒生要么死板单调,朽木难雕,要么狡诈油滑,玩弄心术,总之没什么好感,城破了,对方第一时间逃走也不怎么出人意料,只是听了,并未放在心上。

    但事实上,破城之后,这位老人并没有真的随船离开。据说在送了一些钱家的有潜力的晚辈上船之后,他带了几名老仆人,从船上偷偷下来了。自始至终,纵然后来也有一支支突围的队伍,他并没有随任何人离开杭州。

    送走了能送走的一些人之后,这位老人聚集了家中一些忠仆、亲属,以及一些来不及逃走的兵将,在钱家老宅附近进行了抵抗。人不多,但据说抵抗很强烈,结结实实地打了大概一个晚上,后来郭世广率兵踏平了这里,将老人抓住了,关到现在。

    宁毅在被抓之后,自然未曾关注钱家人如何的问题。只是近几日在书院,有些学生要杀他,有些学生要保他,弄得几乎分裂,要保他的学生与他的关系自然更好了一些。有人大概跟他说了这边杀头的事情,他随后才知道了钱希文居然没走。今天早上的时候跟阿常打了个招呼,说想要来看看,对方也就答应了,随后一道过来。

    霸刀营方面对他的看管表面上并不严格,在宁毅看来,也是想要他自己出来看看。城破之后。城内的景象、发生的事情到底有多凄凉,不归顺的下场到底有多惨。让他主动来看。也是心理战的一种。

    宁毅自然也愿意出来走走,主要是可以寻求逃跑的机会。但当时也明白。他的身体未曾痊愈。又带着小婵,在对方经历过太平巷以及湖州的事情之后,自己找不到太多机会了。既然不能铤而走险,何必让对方太容易看穿自己,干脆只是呆在书院附近静养。他这次开口,对方倒有些高兴了,来探监,顺便来让他看看杀头,最好不过的事情。

    “你说的这个钱希文。我也听过的。听说学问很好吧,不是出来唬人的,他很厉害,是故意不走的,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也没有自杀。~他家里也有些人被抓了,让他归顺……你知道,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有一个听说是他的亲儿子,当着他的面被砍了双手,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反正今天他们一家就都要被杀啦,你跟他有旧,也好,如果能说服他活下来就更好了……不过我看难。”

    跟着宁毅的两人中,阿常相对严肃,阿命就轻佻一点,但这时候说起钱希文,倒也有几分佩服。

    小婵被留在了外面。经过了长长的牢房过道,许多人都在哭喊,有一些是未曾跑掉的钱家人,多半都已经受了刑。**有一两名宁毅甚至有印象,当初宁毅第一次去钱府拜访,曾遇上撞上过偷钱希文珊瑚笔格的一名年轻人也在其中,宁毅不记对方的名字,这年轻人断了一条腿,倒在牢房当中,已经没有多少气息。

    宁毅还在想,走出了好几米,后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叫钱惟亮!”他皱眉回头,便是那年轻人喊的,此时牢房中有许多叫救命或是其它内容的,这年轻人说了名字,也没有其它话,过不多久,又听得有几人说自己的名字:“我叫钱惟奇。”“我叫钱海亭。”那名叫钱海亭的,便是一名双手没了的中年人。

    随后便听得一名狱卒说道:“妈的,每次来人都说一次……”

    进到最靠里面的一间囚室时,宁毅才看到了钱希文,老人看来并未受到虐待,除了额头擦破些皮已经结成血痂,其余地方看来并未受伤,这时候衣服整齐,正就着一盆清水整理衣冠服发,牢房里光芒不强,他眯了一会儿眼睛才看清楚宁毅。

    狱卒在阿命的催促下打开牢房门,宁毅进去之后,几人才都离开了,老人整理着头发,看了宁毅几眼:“你……也被抓住了。”

    宁毅点了点头。

    “投了他们?”钱希文看着他,随后点头,“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务实之人,留下一条命……也好。”

    “我也不知道现在算不算投了他们。本来听说钱老你第一时间乘船走了,昨天听说你留了下来,所以想来看看。”

    钱希文的眼中这才显得有些疑惑:“哦,怎么回事?”

    “我……”宁毅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我……呵,钱海屏他们逃走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湖州,当中有几个人我认识的,他们是……我觉得你也许想听这件事,他们活下来了。”

    “哦。~”老人的嘴角微微笑了笑,“这几天,轮番有人来劝我,什么心思都用了,你是最后一个,这个消息倒是顶好的。你现在如何啊?”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不是想来劝你的,只是看看你。”宁毅点头。

    “说来听听吧,无妨的。”老人笑起来,“方腊等人破杭州不久,正是急需用人之际,真想要脱颖而出,不是难事,老朽在这世上已混了几十年,对于此道倒是有些心得。宁恒如今状况若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说来听听,也许老朽能帮忙出些意见。”

    他言辞恳切和睦,看来是认为宁毅已经投靠方腊,反倒想帮宁毅出些保命或是上位的意见。宁毅看了这老人好一会儿,随后方才说道:“最近经历的事情,老人家想听?”

    “说说,说说……”

    “呵,我跟钱海屏,汤修玄汤老,陈兴都他们,在那日破城之后……”

    宁毅原本过来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讲故事,但到得此时。却觉得说上一说。也是无妨。待他说出这些,钱希文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同。老人家听着那逃亡队伍一路北上。随后陷入危局的整个故事。眼中神采也有些变化起来,待听得宁毅设局,终于鼓舞起武德营士气反杀对方三员大将,终于轻轻拍了拍大腿,缓缓说了一声:“好。”随后倒没有再说话,一直听宁毅说完整件事,方才又点头道:“好。”这次望向宁毅的眼神终于截然不同,与方才以为宁毅变节但可以理解的包容目光全然两样。

    “非常人,方能行非常之事……好。秦相看重于你,没有看错。你要留下有用之身,静待来日……方腊军队不占大势,到了杭州就可能止住,长久不了的。你要活着、你要活着……”

    他喃喃说着这句,宁毅看着他:“我以前在一些故事里,听说过一些迂腐文士仗义死节的事情,有些人,听起来很伟大,也有些人,看起来没那么必要。钱老,如果杭州城破,不及逃走,我可以理解你。我只是不太懂,为什么走了还要回来,你是懂治国之道的务实之人,如果走了,帮助会更大的。”

    钱希文抬头看他:“立恒……不能认同?”

    宁毅吸了一口气:“外面的那些人,不值得。”

    钱希文这时候也明显顿了顿,好半晌,点头道:“是啊……都是好孩子,可惜了……”

    “我……”宁毅正想说话,钱希文陡然又抬头望过来:“立恒觉得,我辈文人,最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宁毅想了想:“我不愿说大话骗你,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文人有该做的,但要说最该做的,恐怕谁也说不清楚,而且……我不算文人。”

    听得他这样回答,钱希文笑起来:“是啊,因此你能行非常之事,能……将湖州局势,一举逆转。”说起这事,老人似乎还有些兴奋,“但……老朽研究儒家数十年,得出一个结论,我辈儒者,最该做的事情,终究还是……卫道。”

    宁毅皱了皱眉,钱希文笑了一阵:“自与立恒相识,你我未曾多谈,但这数月之事,我已知道立恒到底是何等样人。立恒于我,想必也听说了一些事情,当初的立秋诗会,这次的立秋诗会,包括各种官场来往、权术,立恒方才也说,老朽乃是务实之人,是啊,务实……”

    他叹了口气,对这个词似乎颇有感慨:“可是,立恒,你想啊,若非如今官场、若非如今军中,若不是所有人都选择了这聪明的务实之道。他们打过来了,一觉得事不可为,大家就都掉头跑掉,杭州怎能陷得如此之快。若我们整天都在说圣贤之言,说大丈夫当仗义死节,到了城破之时,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做些蠢事,有谁愿意信那圣贤之言呢?”

    “说爱国,说死节,死到临头了,却没有人愿意去,那儒者,不就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了吗?立恒啊,这样说起来可能有些太过务实了,但我辈儒者,每年都该死几个人,死几个……有名字的人,死在屠刀之下,死在金銮殿上,死在这千万人的眼前,真到该死之时不能退,如此才能提醒世人,这儒家之道是真的,为不平之事而死,我辈才算为往圣继绝学。我死在这杭州城,也是要提醒大家,确实有些人抵抗过的,免得他们想要说起的时候,热血之时,找不到可以说的名字……”

    他说得有些激动,手臂颤抖着,摸索着戴上帽子:“我已经老了,正是死得其所,立恒你还不该死,外面的那些孩子也不该死,但别无他法了,他们当中,也有被我教得信了这些的,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有微微的光从缝隙里照射进来,微尘浮动在空气中。老人说到这里,微微笑了笑:“所以这样说起来也许不好听,但所谓卫道,其实也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死给你看。已经死了不少了,我因为名气大些,反倒屈居人后,也令得那些孩子多受了几天罪……为虚名所累啊……”

    宁毅微微有些沉默,他对于儒家,有崇敬,也有不屑,所崇敬者,无非是这个以儒为名的系统以家天下的规则所创造出来的巨大的、自洽的统治系统,如同蛛网般的密密麻麻的统治艺术。所不屑的,则是大多数儒生读书读傻了脑子,什么都不会想又或者什么都想的各种丑态,但眼前这个老人,确实是令得儒家这个字,显得有些伟大了。

    平日务实致用,适当的时候……死给你看。

    如同诸多儒生在殿前触柱而死,如同后世文天祥崖山投海,方孝孺被腰斩后犹大骂朱棣不止。在后世看来,许多人或许都显得有些傻,觉得他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成,但如果把儒家当成一项事业,终究是这些人才真正做了事情的,真正是为往圣继绝学。若说起来,真就是“死给别人看”。

    宁毅不做这件事,却很难不佩服,心中想了想,外面杀了几天了,终究怕还是有很多人这样子死了,又想起进来时外面喊自己名字的几个人,问道:“刚才进来的时候……有几个人在说自己的名字,他们到底……”

    老人笑了起来:“他们便是想让人记住,有这样的几个人,这样死给你看了吧……都是好孩子,喊了的是,没喊的也是……”

    他想了想,又拍了拍宁毅的肩膀:“你能活着,就该活着。要活着才能做事,你还年轻,不用多想,将来将这事当成故事,说给别人听吧……”

    老人随后,并不说儒家的事情,倒是想起苏檀儿等苏家人的安危,开口问了问,随后又显得有些絮絮叨叨说起一些名字,问逃亡队伍中有没有这些人。宁毅记得的不多,与他聊了一阵,最后一直在想的,是老人家中的那个珊瑚笔格。老人治家甚严,家中子弟都没什么钱花,真到急需钱的时候,便去偷老人的笔格,老人便在家中出十贯钱的赏格,对方还回来,他也不问其它,便给十贯钱,于是家中子弟便时常就偷一次,还一次,偷一次,还一次,每次都能舀到钱,而其中一个年轻人,便是外面那说了名字的钱惟亮……

    哈哈,那个偷东西的家伙,居然也能这么硬气……

    宁毅想着这些,他的心几乎已经老了,已经好久没有听过这么有趣的故事的,微微的,便有些感动……

    午时到时,狱卒进来打开了牢房的门。不久之后,在烈日的照耀下,外面土黄色的广场上,砍下了一排脑袋,人群中,有人欢呼雀跃、大声叫好,有人默默无语、神色肃穆,宁毅站在人群里,看完了砍头的整个过程……(未完待续

    赘婿251_第二五一章死给你看更新完毕!

    第二五二章要有信仰

    “……今天说到这里,想说一件事给大家听。昨天的时候,在城东那边看了一场杀头,见了一位老人家,这位老人家叫做钱希文。知道他的消息,是因为早先……前天,茹右跟我说起的那些事,我才起意过。对于钱希文这个人,我之前并不是很熟悉,当然有过几次的见面。他是个极懂权谋、人性的人。早几年的杭州一带,如果发生什么事情,他说一句话,能有决定性的作用,今天,便想把这个老人家的事,讲给大家。”

    树荫摇曳晃动,带着悠闲意味的虫鸣中,书院的课室里,正响着年轻老师的声音,当然,说是讲课,到得此时,其实又已经惯例般的变成了讲故事。这个时候,课室之中有着大大小小的几十名学生,而在课室外的窗户后面,其实也有五六名学生聚在那儿,有的趴在窗台上,有的蹲在地上数石子,却也都在听着里面说的东西。

    自从书院中因为宁立恒这位先生产生过几次冲突后,学生之中,便已经分裂成了好几个派系,其中有想要干掉这先生的,也有亲近、想要保住这先生的,更多的,自然还是无所谓的中立派。无论好恶怎样,当宁先生讲课有趣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不少人也都愿意到这丙班来听一堂《史记》课。

    若是以前那种传统式的学堂,学生想要这样自由的跑来跑去,恐怕会被先生打骂死,但如今的文烈书院,真正敢管学生的先生自然没几位。到得此时,每天到丙班的《史记》课时,班上便大概聚集了四十余名的保宁派与中立派学生,至于在窗外蹲着看起来不怀好意的,则大抵是那些想要找茬的倒宁派,他们说是秉承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想法来探听虚实,但毕竟都是八九岁到十五六岁左右的孩子,听宁毅的故事说得有趣,往往也是津津有味地听,听完了才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来。

    不过,今天说的这个故事,则使得课堂内外的气氛微微变得有些古怪了。

    “钱家原本是杭州望族大户,他们家族原本出过很多高官。有关于钱希文,这里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故事……几个月前我刚来到杭州,执着长辈的信函到钱府去拜访他,遇上两个追打的年轻人,然后捡到一个红色的珊瑚笔格……我因此拿到了十贯钱,不过不是飞票,而是一个一个铜板串起来的,整整十贯钱,搬得我很辛苦,我后来去问,才知道这个珊瑚笔格是钱希文最喜爱的一样器具……”

    有关于钱希文的事情,由珊瑚笔格的事情开始,然后渐渐说起几年前的饥荒,立秋诗会等等等。课堂上下,一时间便起了微微的骚乱。课堂中的都是孩子,但大抵也听得出这故事的立场,他们保宁毅,是因为觉得宁毅已经投了义军这边,这时候说起那钱希文,便令得当中一部分孩子开始有些动摇。

    故事在说,外面的廊道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两名书院的先生走过来,大概是觉得里面气氛有异,站在那儿听了几句,面上才显出惊疑的神色来:“这人疯了?”

    “我看不像……有恃无恐么……”

    两人惊疑地听了一阵,随后又有一名先生过来,听了几句,也是讶异地与两名同伴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原本杭州的儒生,自然知道钱希文的名字。但这个时候在方腊的地盘说这种事,岂不就是找死?

    正惊疑间,长廊一侧,一名身着黑色短衫的年轻男子似乎是闲逛一般的左瞧右瞧着朝这边走过来了。虽然是没见过的生面孔,但这时候书院外也有守卫,这个时候能进来的,看看这股精神气,便大概知道眼前男子是一名武人,多半还是方腊军中将领,因为他一出现,在课室外闲玩的几个孩子中便有一名明显的被吓到了,往后缩了好几步,随后似乎是跟身边同伴商量要不要走掉。

    三名儒生互相看了看,低头离开,那年轻人瞧了瞧几人的背影,随后侧着瞄了一眼宁毅这边的课室。他微微想了想,之后在距离课室一丈外的廊道栏杆上坐下来,拔了一根茅草叼在嘴里,似乎便在这里休息起来。这个距离上,看不见课室里的动静,但两边的话总是听得清楚的,不久之后,年轻人也就听懂了对方在说的是什么事情。

    “所谓卫道,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死给你看。老人家是这么说的。圣堂最新章节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聪明人,就我来说,也觉得如果他想要做更多的事情,其实是不用死在这里,不用回来的,这位老人也是个聪明人,然而他害怕的是,当所有人都这样当聪明人的时候,别人说起仗义死节,举不出适当的例子。大家会说,虽然你们这些先生,每时每刻在说骨气,在说忠孝节义,为什么对方一打过来,大家全跑了,他留下来,大家会说,有个钱希文,在这里,做了这样的事情,他一辈子在学问上所作的东西,就不是假的。”

    “他跟他的家人,昨天已经死了。”名叫宁毅的先生顿了一顿:“我希望大家能记住这样一个故事,记住有这样一个人。今天要讲的讲完了,大家有什么想法,可以现在说。”

    他的话几乎还没有说完,便有孩子举了手愤慨地站起来:“宁先生,你这样说,是要说朝廷那边才是好人吗?要说我们是坏人?”随即便有人附和起来。前方的宁毅淡淡地看着,待到课室中的吵嚷说完,方才开口。

    “好人,坏人,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们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只告诉你们做人。今天你们的父母让你们来这学堂,学四书五经,读书、读史,为什么?朝廷的那帮人,何尝不是花一辈子的时间读这些。你们站的地方不同,学的却是一样的东西,我想告诉你们,你们要学的东西,都在这位老人家做的事情里,我是你们的先生,我觉得你们真要学得好,那么不该错过他。”

    “关于好坏对错,不是一个人站在好的地方另一个人就一定站在坏的地方。贪官横征暴敛,花石纲闹得民不聊生,你们起来,杀了他们,这是好事,你们读书,书上要教你们的,至少我要教你们的,也是这样的事情。那位老人家做的,也是好事。我告诉你们他的事情,是要让你们记得,有一位老人家,他学儒,他有自己的道,他做了这样的事情,做到了这样的程度,你们以后,也要有自己的坚持,不要输给他……你们会输给他吗?”

    孩子与少年人终究颇有热血,宁毅问过这句,大家顿时喊起来:“当然不会!”这声音一时间此起彼伏,就连窗外几个孩子都要被感染到。但自然还有人想问简单的对错的,宁毅停顿了一会儿,望向众人。

    “你们如果是生于太平时节的孩子,我不该跟你们说这些,田玉昌、陈秋……你们中间,有些还太小,我不该太早教你们太复杂的对啊错啊,你们也许听不懂。但你们不是生在太平时节的孩子,你们的大部分应该都经历过了,在打仗,你们的父亲在打仗,就好像于四河,你已经上过战场了,对不对。”

    当中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昂起了头。

    “那你们就该知道,仗还远远没有打完,我希望你们不会再上战场,但你们是将门子弟,你们要做好准备。朝廷那边有很多贪官污吏,有很多只顾着争权夺利不顾百姓死活的无可救药的人,但也有一部分人,他们跟这个人老人家是一样的,我不希望你们成了贪官污吏只顾着搜刮民脂民膏的那部分人,哪怕只是一部分。”

    “你们既然在这里读书了,称我一声先生,我希望你们都变成跟那位老人家一样的人。你们这一辈子,要有信仰,你们拿起刀,要记得是为什么拿起来的,贪官无道,所以你们杀官造反,天下糜烂,你们拨乱反正。你们要记得自己是为了让身边所见的变得更好才拿起刀的。”

    “那些长在太平时节的人,他们进学堂,是为了学着怎么当官,或者识点字,将来抄抄写写有个一技之长。你们进学堂,家中父母说是让你们有出息,但这出息,我不希望只是学着勾心斗角,当官钻营。你们若学到了信仰,那才有意义,才是真正的学到了这经史子集里说的东西。”

    这话说完,课堂中有些沉默。自然有一部分孩子隐约懂了,但年纪太小的,顶多也只能懵懵懂懂地死记而已,许多年以后,他们也许会记得当初有个人说过这样的话,但现在,就仍旧只能看看周围的同伴,微感迷惘了。其中一个九岁的孩子举手,怯生生地说道:“那……先生,我们杀了那个老人家,是不是杀错了。”

    “没杀错。”宁毅摇了摇头,“你们将来要学会,敬佩敌人,学习敌人,但不要试图同情他们,特别是这样的,他绝不会投降,就只能杀了他。战场上有一个敌人,他武艺高强,大家都觉得他厉害,你也说,他真厉害,到了交手的时候,你如果也想,他真棒,要是杀了他就不忍心了,那你就死定了。你要有自己的坚持,敌人越厉害,越高大,你越应该出十二分的力气杀掉他们。不过……你们如果有空,可以去安葬一下老人家的尸体,给他上柱香什么的。”

    孩子们终究感受不来这么复杂的善恶观,年幼的孩子们现在基本觉得那老人家是个好人,死得可惜了,待听得宁毅说起安葬上香,这时候才点起头来。

    外面走廊栏杆上,坐着的黑衣年轻人噗的吐出了口中的草茎,皱了皱眉,又以闲逛式的步伐离开了……

    书院无大事,宁毅关于钱希文的这番讲课,在随后一两天里,惊动了整个书院。众人一方面感叹于钱希文的悲壮,另一方面也引起了各种关于宁毅的议论,有人佩服他的勇气,有人觉得他活得不耐烦了,但对于他后半段的说话,却又多少有些惊疑他到底站在了哪一边。

    这样的氛围中,除了与一帮学生有些互动,宁毅倒是成了书院中最为孤立的一人,有人佩服他,却又不敢怎么与他来往,有人不爽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将会得到怎样的下场。至于在书院之外,他在这一天的讲课多多少少也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钱氏一族的遗骨在随后得到了相对正式的入殓,操办此事的是一位名叫于开泰的将领,他是那于四河的父亲,并不清楚宁毅的背景,只是觉得“那先生把我儿子教得挺好”。也有几个听了那些话的人觉得这先生其心可诛,但在其后,却也没有做出多么乱来的动作,似乎有人在暗中阻止了他们的行为。

    然后从八月初六开始,便是一系列的良辰吉日,杭州城内被闹得沸沸扬扬,包括由一大群绿林好汉所组成的绿林大会,预备推举方腊为天南武林的盟主,顺便推举一位副盟主之类的,由于得到了官方的支持,弄得声势颇大。然后游行、狂欢,由各个起义地、山寨送来的“四海朝贡”等等等等,到得最后,便是方腊的称帝仪式。

    其实这一切在半月以前就已经确定,朝堂的班子组建得差不多,消息也早已宣传出去,只是到得此时,方才算是正式昭告天下,永乐朝的成立。

    嗯,这章算是四号的,还还没迟……

    第二五三章立场

    云层朵朵,给大地之上的杭州城带来些许荫凉的气息,外面隐隐传来、忽远忽近的鞭炮与锣鼓声中,小婵抱着木桶跑进树荫里,将洗了的衣服往横在院落间的绳索上挂。圣堂少女正是最为清新活泼的年纪,纵然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灰裙,在微风中偶尔轻舞的裙摆仍能衬出纤秀曼妙的身形来。她一面晾衣服,一面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屋檐下坐着看书的年轻男子说话。

    那是她的姑爷,当然,如今也已是她的男人。

    “好热闹哦……姑爷,你说他今天能选出那个武林高手来了吧。”

    她所说的,自然是这几天在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绿林大会”,据说有不少奇人异士这些天都在那大会上表现了自己的技艺。城内几个武艺高强的大将军,连同圣公方腊一起都参与了观看,如今外面每日里津津乐道的都是这些事,说起某某人施展的厉害绝学来,甚至比以往说起各个才子的诗会之战更有趣。

    当然,要说诗会、文会,这几天在城里也不是没有,不少文社在这些天都已经有了动作,倒也流传出几首好诗词,也有一些针砭弊端的时文。有一干文人之前没被挑上的,自然也希望能在新朝正式定型之前,以此谋得一官半职。

    这些诗会文会,文烈书院的先生也有参加,并且地位都不低,但宁毅自然不去——霸刀营一方倒是不对此做约束。但一来宁毅之前就在杭州文坛名声不彰,二来他如今在文烈书院身份复杂,没人敢惹他,却也没有正式身份。众人就算有议论,也只是在书院内部说说,于是他的名字,终究还是没有传出去。退一步说,即便有人请,他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搅合这些无聊事——他的诗才反正是假的,能避则避。

    这时候听得小婵说起那大会的事情,宁毅微微挑了挑眉:“是武林副盟主,不是武林高手……不过连人称血手人屠的你姑爷我都没有请过去,算什么武林大会,一帮农民自娱自乐而已……”

    宁毅平日里开玩笑,语气向来半带无聊半带调侃,小婵听得笑起来,攀在绳子上的衣服后头:“那姑爷你就去啊,阿常大哥不是说了你可以去的么。(《沸腾文学网》”

    宁毅拿着书笑笑:“但他也说那是庄稼把式聚会。阿常阿命那种武林低手也懒得去的话,我去了不是掉身份么,有不是叫我去当盟主。”

    “喔,但是我在医馆那边听说有人会喷火……”小婵说着,颇为遗憾,“还有能连翻一百个跟斗的人呢……”

    对于她这种将杂耍高手当成武林高手的观念宁毅不做评论,当然少女也不是傻瓜,这时候只是絮絮叨叨地凑趣而已。晾完衣服,她将木盆放回房间里,到宁毅身边坐下,拿着蒲扇扇起来,宁毅看书,她便也跟着看,偶尔与宁毅聊上一两句。过得一阵,压低了声音道:“姑爷,我听他们说啊,你在书院说钱老爷子的事情?”

    自从去看了钱希文之后,宁毅身边的环境,其实宽松了许多——或许并不是以看望钱老为开端,而是那天在屋顶上跟那年轻人说过话之后,霸刀营的人将衣物、各种生活用品之类的多送了些过来,因此如今的二人世界基本还是变得更顺畅了。但宁毅在课堂上说的有关钱希文的事情毕竟在书院里引起了反响,如今认为宁毅有自杀倾向的居多,小婵自然也是知道了,这时候问起来。她当然也知道,自家姑爷的情绪,在那一天其实是受到了一定影响的。

    宁毅看看他,点了头之后,一边翻书一边轻声道:“没事的。你知道咱们在湖州做的事情不小,有人要保你家姑爷,不是脑袋抽了,就是觉得你家姑爷有用——很有用才行。那个刘大彪……是个剑走偏锋的疯子,太保守是不行的,单靠长得帅也不行……适当的做点出格的事情,人家才看得上我。圣堂最新章节而且,我也确实想帮钱老做点事,不想让他和他家人的尸骨一直埋在乱葬岗里,以后捡不出来……”

    小婵点了点头,事实上,她最近一段时间虽然看来开朗,其实心里被弄得挺敏感的,一直担心这担心那。因此但凡能说的事情,宁毅并不避讳,总是会跟她聊一聊、说一说。说起那个老人家,少女扇着扇子微微沉默,片刻之后,看看宁毅,方才道:“那姑爷跟那些孩子说这个,是想……是想真的把他们教好吗?”

    “为什么不?”宁毅笑着看她一眼。

    “可是……他们毕竟是、毕竟是……”

    “小婵,你觉得……我是站在朝廷那一边的吗?”

    “呃。”大概之前没想过这些事情,这时候被问起,小婵吓了一跳,她心中终究还是将方腊军队当成乱军的,想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可是、可是……钱家的老爷子不是……不是……”

    “我尊重钱希文,因为老人家有自己的道,而且他贯彻得很伟大,跟他站在哪一边,没有多大的关系。如果我站在朝廷一边,难道要跟那些只知贪腐的文官,贪生怕死的武官站在一起?那些恶霸、流氓,让我觉得无药可救的人,站在哪一边我都希望他们死得干干净净。小婵,我哪一边都不站。钱老这种人,会让我觉得应该活着,其余的人,除了你、你家小姐这些家里人以外,就算死光光了,我也无所谓的。”

    宁毅笑笑:“我现在既然在这里当老师,就尽一个老师的本分,把好的东西教给他们,因为他们只是学生,如果他们学到了,我也会很高兴,这个世界又变得更有意思一点了。小婵,就好像我们逃跑的时候那些当官的,让他们在我脑子里占了一个位置,我都觉得是浪费,他们是蟑螂,见到了能踩死就踩死,不行的话,就当没看见好了,反正到处都是。”

    他耸了耸肩:“反正我不讨厌他们,也不喜欢他们。”

    说完这些,觉得自己讲的有点冷酷,只是看看小婵时,发现对方托着下巴正在点头,明显不是敷衍。其实小婵心中想的也差不多,她反正是个小丫鬟,生活的世界无非是那个小院子跟小院子里的姐妹、姑爷小姐,将来也许还有她跟姑爷生下的孩子,院子外的东西,对她也是没太多意义的。当然,她没有姑爷这样豁达,对于那些出卖了姑爷的坏官,她现在还是挺记仇的,耿耿于怀,觉得他们死了才好呢。

    秋日的下午,气氛便在这样的闲聊中显得有些悠闲了,气候转凉,风轻云淡。这样的日子里,随着外界的喜庆,发生在杭州周围的各种战事,似乎也变得有些遥远了。尽管偶尔还有伤兵送来,但若是呆在书院里,每日里还只是讲讲课,看一帮儒生喝喝茶,小声地议论一些与家长里短无异的学术问题,或者又讨论一番最近杭州发生的热闹事件,真像是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

    宁毅知道自己还有一关要过,无论他现在过得怎样悠闲,总会有人过来对他作出个安排。人在矮檐下,总是只能如此。但这一关,随后来得有些突兀,过得其实也有些奇怪。

    那是与小婵闲聊后第三日的上午,他授完课,准备收拾好东西等待拿走今天的薪酬时,山长封永利来找到他,神色有些复杂地跟他说,刘大彪要见他。

    文烈书院附近,基本都是霸刀营刘大彪的地盘,宁毅此时是知道的,之前霸刀营在嘉兴参战,看来到得此时终于已经回来。宁毅随那封永利出了书院,只是到了外面的路上,便看见各种旗帜飘扬,多半都已经残破或者染血,一群群的士兵大概就在附近解散了,这时候三三两两地回家,呼呼喝喝,拉拉扯扯。

    那刘大彪所在的宅院就在街角,或许是早上刚到,这时候里面显得凌乱。宁毅从门口进去,也是一队队的士兵奔来跑去,有的摆放各种物品,有的做着打扫。进了几道门,宁毅便被领进一个相对安静的院落里,两名背刀的士兵为他打开正面的房门,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药味,他进去之后,房门在后面关上了,四周顿时便暗下来。

    眼前的房间其实有些大,像是电视里皇帝的殿堂——作为金銮殿还是小了,属于那种没什么预算于是租了个小厅堂的——宁毅前方两丈的范围都显得有些空旷,更前面的地方,挂了一张纱帘,纱帘那边侧面的窗户开了一扇,光芒照进来,令得宁毅能够看清楚前方的东西。

    那是一张龙椅一般的大床,有靠背有扶手,没上方的框架,因为太大了只能说是床。透过纱帘只能看清这床的轮廓,大床旁边摆着许许多多古怪的东西,桌子、书、各种简牍、鼎、香炉,香炉里焚着香,大概是要稍微的冲淡药味。那大床的轮廓上,倚靠着一把剽悍的巨刃,一个身影正在那儿四平八稳地坐着,由于是黑影,配合那把巨刃,显得很霸气,只是有几分娇小,微微冲淡了肃杀的气息。

    床铺一侧的香炉边,另一道大概是丫鬟的身影站在那儿,不知在摆弄什么。

    房间里,三个人,就这样将气氛安静下来。

    到得此时,宁毅已经完全能确定下来,坐在对面的,果然便是那日偷袭太平巷时见到的名叫刘西瓜的女子。如此等待半晌,帘子那边终于有了第一声说话。

    “某乃刘大彪。”一半的故作文气,一半的故作匪气,配合上虽然说得粗犷却仍旧属于女子的声音,变得颇为古怪。

    声音难听……许久之后想起来,这便是宁毅对于这位名叫刘西瓜的少女的,真正深刻的第一印象。

    老妈生日,陪着去ktv,码完字倒是晚了,本想非常准时地连更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