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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绚烂,街景依旧明媚。

    马车与护卫的队伍穿过杭州的街道时,阳光正从西侧的天空照下来,道路边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忙而过,带着刀剑的江湖人,持着布幡的行者游医,挑着担子的农夫低头而行,偶尔在道路的转角边停了,等候疾驰而过的车马。

    临河的柳树黄了叶子,在风中摆动,梧桐树叶飘飘荡荡的卷过道路上方的屋檐时,乌篷船的船夫撑着蒿子,让船儿沿着城内的小河飞速向前。

    宁毅看了一会儿那乌篷船,小船与岸上的马车并排行驶了一阵,马车拐上石桥,小船自桥下驶过,在前方的水路拐角与马车分道扬镳了。

    杭州城内水路纵横,从细柳街去往那位于城区中部的四季斋,走的也都是相对热闹的道路,大大小小的院墙、高高低低的屋檐,店铺如今已经开了许多,人流穿行间,也有了几分繁华的规模。当然,触目所及更多的其实还是各种各样的兵丁,自杭州城陷,义军们从四面八方的朝这座大城涌来,有大股大股的,也有三三两两,有新人有老兵,如浪涛裹挟着细流,汇入这片海洋之中。行过短短的一条街,便能看见四五拨兵士或行或坐,出现在视野中,随后再被马车抛远。这些人服装参差,兵刃不齐,身体素质也都算不得好,有的见马车过来,在路边等等,也有的仰着头抱着刀从前方缓缓走过,马车便停下来一阵。这些兵丁,往往便是什么稍微有名的义军系统中的了。

    “这是捧月军的人,将军叫吴值,听说麾下有近两千号人,声势挺大的。”

    马车停下来时,楼舒婉便指指点点,评价一番路上士兵的归属,一路之上便已评点了五六拨人。她今日要去参加诗会,一身白衣的男装打扮,看来俊逸倜傥,手中晃着折扇,一路之上,如数家珍地与宁毅说着这些,竟也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潇洒气息在其中。

    如今的女子能有这种能力的并不多见,即便能将家内事务管得井井有条的,格局也往往仅限家中的小小圈子,而楼舒婉给人的感觉则显得大气。而在这年月,女子即便能为大事,往往也需要比一般人设更多的心机隔膜,但她在此时,倒像是举凡知道的,都毫无芥蒂地与宁毅说起来了,倒豆子一般的知无不言,令得这女强人的形象中,又添了几分知心往来的亲切与俏皮感。即便是与人来往戒心极重的宁毅,也免不得会生出几分好感来。

    “楼姑娘对这些倒真是“楼姑娘对这些倒真是下了功夫。”

    “如今杭州这局面,不下功夫可不行了。”

    楼舒婉笑起来,双唇勾出一道月牙儿。与宁毅的来往之中,她并不讳言自己与大部分女性的区别,也并不掩饰自己相对于他人来说好强的一部分。如今大部分的男人或许会希望自己的女人足够温婉娇弱,但那是对于家中的女人而言。她与宁毅的关系则并非如此,她表现得足够独立或许才更能激起对方的心思。

    一件事情一种状态持续得久了,人总会为自己找出各种正当的理由来。对于自己喜欢上宁毅的事情,楼舒婉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她一贯觉得自己是个苦命的人,她求的也不多。喜欢上对方,那是因为对方足够优秀,对于这种有能力的男人来说,或许独立的女人更能激起他的征服欲。而另一方面,在楼舒婉看来,宁毅有才学有本领,却是入赘之身,即便苏檀儿与他相敬如宾,与一般男子想比也肯定仍有许多不愉快的地方。自己的形象与苏檀儿是相似的,但苏檀儿不可能做到的地方,自己可以做。有些事情,想起来很羞人,但确实藏在她的内心深处。在她想来,宁毅甚至可以将她当成苏檀儿的替身,握在手中,征服蹂躏,这是他在苏檀儿身上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却可以一面保持着女强人的形象一面在他面前千依百顺,怎样都好,如果宁毅真这样做了,也只会让她感受到对方的力量。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她都是保持着这样的心态在宁毅面前展露出她原本就有的才能,于她来说,这也是很轻松愉快的。当然,结果比较奇怪,她可以知道宁毅对她确实有了几分欣赏,但那欣赏之中,却是看不出太多的东西来。他对于自己这样的女人居然没有偏见,而对于自己,竟有着几分淡然的认同——她以往遇上的男子,即便能够认同她的抛头露面,也如同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了一般,但他倒像是司空见惯了——去***认同,她心中其实才不需要这等认同。

    不过,这种见惯风浪的淡然倒有反过来更令她着迷了,她看不透这个男人到底想的是什么,她不知道那目光后到底有没有想要将她怎样怎样的心思,但也是这种看不透,反倒更让她感到了力量。没关系,反正……事情才刚刚开始呢。

    当然,她不是花痴,心中倒也不是时刻想着这些事,只有偶尔午夜梦回时,会认真地想一想这些羞人的的心思。此时与宁毅同路时,她便只是扮演着恰如其分的友人身份,在车上指点闲聊。

    马车从细柳街去往四季斋的路程中,随行的自然还有好些人。宁毅的跟班只有一人,是霸刀营中一位名叫刘进的小兵,职位不高,人也年轻,宁毅出门时便随着他当使唤的小厮。楼舒婉身边则有许多人,如今杭州并不太平,她一向出门,除了七八名跟随使唤的丫鬟、家丁,还有两名投靠楼家的绿林人士。

    这两人一男一女,男的乃是一名样貌凶悍的带发头陀,四五十岁上下,脸上两道刀疤,武器是一把铁杖,旁人都是称他秦大师,听楼舒婉说,这位秦大师在武林中颇有凶名,叫做杀虎头陀秦古来。女子则是一名持剑女侠,三十多岁,据说尚未成亲,但人长得不好看,肩宽腿圆胳膊粗,长着国字脸,一身正气的样子,当保镖正好,而且外号和名字好听。

    宁毅第一次跟他们见面时,做过自我介绍:“幸会幸会,在下宁立恒,江湖人送匪号血手人屠。”“……这位是灵山仙子,魏凌雪。”

    宁毅当时就愣了好几秒,以后就决定不跟这些人一起做自我介绍了。

    江湖一事只是宁毅闲时的消遣与恶趣味,自然也不至于为此认真太多,一行人穿过街市,过得不久,也就到了那四季斋的所在。四季斋临河,由附近的三重楼院相衔而成,后方还有不小的院子。这里原是杭州城内最大的集古斋之一,收集各种古玩文物,同时也收各种时人字画,贩卖书籍时文,宁毅原本看各种传奇小说,也来过一两次,只是在破城之时,四季斋被洗劫一空,后来辗转被人买下,如今被开成了酒楼。名字倒没改,此时老板的名字叫做陈百年。

    “先时四季斋的郭老板与我楼家还有些往来的,城破之后,不知道去哪了……”马车渐近时,楼舒婉望着那楼宇蹙了蹙眉,只是随后便又舒展开了,“不过,如今这陈老板原本听说是叫陈万年的,义军起兵时,他跟着贩卖吃食,将自己的铺子叫做万年堂,听说圣上也曾光顾过。哪里都离不了吃的,义军声势越大,他的生意也就越做越大了。不过圣上称帝之后,他又怕越了本分,赶忙把自己的名字叫做陈百年,生意也改成百年堂。因为百年堂跟四季斋很贴,所以就把这边买了下来,当他在杭州这边的第一个铺子。”说着有关四季斋的这些轶闻,家丁在路边停好了马车,两人朝着那翻修一新的酒楼门口过去。今夜在这四季斋请宴、开文会的人名叫朱炎林,乃是方腊永乐朝新任的翰林学士。说起来无论在哪朝哪代,翰林基本上都是士人阶层的顶峰,不过永乐朝的情况稍有不同。

    此时朝堂初立,有实力的武将与有能力的文人已经分润了各种务实性的职位,翰林就目前来说是个闲职,在官员之中,地位半高不低。说不怎么样吧,将来随时可能上位,看得重了,他们手上其实又没有实权。大抵来说,是上面觉得某些人有能力有学问,一时间又不知道插到哪去,闲着又亏待了对方,因此给的职位。

    但无论如何,对于大量甚至得不到官身的幕僚、才子来说,翰林之职,还是令大伙都趋之若鹜的。这朱炎林做得一手好诗词,早就在方腊军系中混迹,也颇有些人际关系。今夜的宴饮,前来赴会之人便着实不少,例如宁毅在文烈书院如今的同僚王致桢、刘希扬,或是曾经有过些不愉快的屈维清、郭培英,据宁毅所知,今天也是过来了的。

    宁毅在书院中相对独立,而且他今天邀请了楼舒婉,并未在书院中提及文会之事,此时下了车,倒是在前方的人影中看了看,倒是看见了正与人交谈的刘希扬。走过去时,刘希,刘希扬也看见了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随后倒只是拱拱手,并未过来打招呼。他是杭州本地人,大抵认出了女扮男装的楼舒婉,对于书院中如今在传的宁毅的红颜知己,他大概知道一些底细,楼家如今扶摇直上,宁毅攀上这根高枝,让人有些不耻,也……有些羡慕。

    “刘希扬……”楼舒婉瞥了那边一眼,轻轻说了一句。

    “认识?”

    “算不上认识,不过见过。刘先生学问很好。”

    楼舒婉笑了笑,两人到得门口,眼前的人也多了起来,便在此时,听得后方隐隐传来些动静,两人回过头去,街道一侧,正有人停了车马,朝这边过来。身前身后,有不少人都已经拱着手迎上去,虽然此时来的多是文人,保持着克制,但仍然可以让人感觉到那股热度,来人身份不低。人声嘈杂间,宁毅只隐隐看到那边来的是个年轻公子。

    “那是谁啊……”楼舒婉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后后方有人说话:“请让让请让让。”宁毅与楼舒婉避开一侧,才发现从酒楼中迎出来的正是这百年堂四季斋的老板陈百年。楼舒婉看着那身影迎过去,随后思考的眉头也舒展开了,拍了下折扇:“哦,那是娄静之。娄相的儿子……立恒应该见过吧?”

    “没有啊。”宁毅想了想,笑道,“我该见过吗?”

    “倒也不是。”楼舒婉侧着头笑起来,“立恒如今所在霸刀营的主人不是一名女子么,虽然一般少有人说起她,有些人还以为霸刀营的主事是名叫刘大彪的男子,但我之前可是听说了,霸刀营的这位女大人,与娄相的儿子,是有婚约的。”

    “呃?”料不到忽然听到这么大的八卦,宁毅微微愣了愣。

    楼舒婉对宁毅有好感,于是也粗略向人询问过有关霸刀营的情况,也问了宁毅所在书院的大概,这算是其中颇有价值的一份资料。据旁人说,娄静之与那霸刀营的女子从小有婚约,又是一同造反的情谊,听说霸刀营的背后便是左相娄敏中,那么两人的感情自然是很好的,娄静之或许会常去霸刀营,立恒自然也有可能看见。不过此时倒是在心中笑起来,立恒只是做幕僚之职,想来是看不见这些的,是自己想得多了……

    第二六五章

    密会

    入夜后,远远近近的光点,河流如带,一条条地在城市里延伸。光芒亮些的地方,那水带便也晶莹晃动,光芒暗些的街道旁,水光沉默在那黑暗之中,只是偶尔有船只亮着灯光,在视野中缓缓划过去。

    四季斋内外灯火通明,檐廊钩挂的三栋楼宇将这片街道点缀得绚丽,附近街道之上,路过的行人都会忍不住朝这边望过来几眼,瞩目指点,楼内则是一片觥筹交错的热烈气氛。今日这四季斋中,既有文会,也有表演,此时楼中宴饮未歇,自此时城内青楼中请来的几名当红名妓已经开始上台演唱词曲。

    杭州城破之后,虽然因为方腊已经决定将这里作为立国之基,对属下有所收敛,但最初的混乱当中,仍留在城内的女子所遇到的遭遇,难以一一例举。原本兴盛的风尘行业也大受打击,不过入城兵丁抓住男子,有各种虐待杀戮,能用在女子身上的,却总归是那一类事。

    最初的那段时日里或被糟蹋后自尽或在蹂躏中被杀的女子不胜枚举,身处青楼之中也有不少节烈女子因受辱而殉身的,但总的来说,身处这个环境,在这方面承受打击的能力就总要强上不少。经过了最乱的那段时间之后,有人避过了大乱,有人找到靠山,有人继续利用起了长袖善舞的本领,总归而言,饭总是要吃,人也总得找到出路。

    此时杭州的花魁名妓比之数月以前已经换了一批,感觉上已然有所不同,失了当初的灵性,多了敬畏与拘束。但只要不去深究,能够替上来的人,本身艺业总是不错的。而那深藏其中的心神不定有时候也能当成楚楚可怜来看,别有一番风味。几场表演之后。厅堂内气氛已经愈发热烈起来。有些人便有诗作出炉,交传赏析。

    今日这场聚会,虽然也有文会的气氛在其中,但总的来说。与普遍意义上的文会并不一样。朱炎林是官员,在此时的方腊朝廷中。所交际来往的,便不可能只是文人,一部分交好的武人其实也已参与其中。聚会之上。便不可能有什么太过强迫性的规矩,只能由主家或是想要出风头的人尽力挑起写诗作词的兴趣,而由于此时方腊系统里圈子众多,宴会之初,便有人端起酒杯到处走动闲聊打招呼,这时候也正是状况热烈的时间。

    人多、热闹。二楼的一处宴席旁,此时也正有一些状况正在发生。端着酒杯的书生与人挥了挥手,转身往前走,猝不及防与旁边的男子碰了一下。

    “当心。”

    “哎……”

    砰、哗……

    发生的状况并不大,书生并没有撞翻桌子,只是一不小心,将旁边的酱碟打翻在了衣服上,他只是一个踉跄便已站稳,但打在衣服上的酱汁总是留下了痕迹,一时半会擦不掉了。书生有些苦恼地摊了摊手,旁边的人问候一两句,然后便有四季斋的人过来查看,随后在掌柜的吩咐下安排房间和衣服给他替换。

    他与不远处同来的白衣书生打了招呼之后,在小厮的引路之下,上去了三楼。

    四季斋的一楼二楼如今是作为饮宴的大厅来使用,三楼也亮着灯火,人却没什么。书生进了刚刚点起油灯的房间,换了衣服,随后也在窗口前朝外面看了看,夜风袭来,灯点晃动着,微带凉意。

    “……按照宁公子的吩咐,你依然平安的消息已经传回去,尊夫人与一干家人都平安无恙……尊夫人腹中胎儿也安好……”

    如果此时有人也身处这房间之中,或许便会听见,细微的交谈声正在这片空间里进行着。

    “没有惊动官府或者军队吧?”

    “宁公子特意叮嘱过,所以我们并未节外生枝,除了尊夫人,这一情报只以单线往最上线传递,不过……我觉得宁公子未免也太谨慎了些……”

    “一次都不能输的情况下,只能小心一点了。刘大彪在我妻子身边安排有人,若是让那些想要立功的人知道,死的就只是我们夫妻而已……你上面那位,还有上面话带来吗?”

    “接应宁公子出城是第一要务,但一切以宁公子的安排为主导……上面还说,要你切记保重自己。”

    此时在这里秘密交谈的,自然便是宁毅与秦嗣源安排在方腊这边的密探闻人不二,这一次接头的地点定在四季斋的理由宁毅此时也已知晓,闻人不二在这里的身份便是百年堂任四季斋的掌柜。宁毅对于官方的力量已经颇不信任,不过闻人不二显然有些不同,而说到将指挥权交给他时,宁毅摇了摇头。

    “我不懂这些事情,你是行家,你们要怎么行动,还是由你安排,不过,我要知道你的下一线是谁在负责,如果你出了问题,我应该如何与他联系……”

    “这个自然……”

    闻人不二所在的小系统并不是属于六扇门的官方直属组织,它原本是为了对付辽人而设的一个密侦司,散出去的人不多,而且只为大事上的补漏之用。虽然是这样,作为方腊这边的最高负责人,闻人不二手头上的事物仍是众多,秦嗣源在这件事情上直接动用他来对宁毅单线负责,足以看出老人家对这事的重视。

    交流完一些必要的资料后,闻人不二说道:“如今最重要的,终是护送宁公子离开这边,按照预计,最近的一个月内,杭州的情况恐怕会越来越紧张,如果要走,最好是安排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如今我们对霸刀营那边情况已经有了一定了解,宁公子如果有什么知道的……”

    “我暂时也许走不了。”宁毅摇了摇头,随后顿了顿,“方腊军中,颇多绿林人士,我听说,有一些法子。可以让人身上沾上特殊的气味,这气味可以以训练的蛊虫追踪。他们说起。我最初只当神话来说,但后来看他们倒不似作伪……闻人兄知道有这回事吗?”

    闻人不二脸色变了变:“湘西一带,养蛊之术中确实有这类法子,只是那类蛊虫极不易养。只能对一人使用,活的时间也不长……这类法子只对极重要的人使用……”他看了宁毅一眼。随后皱眉思考起来。

    “不是没有解法,只要知道养虫人是谁,弄死他的虫子就是。或是知道虫子何时会死。到时候伺机逃走。也有不少法子,应该可以冲淡这类追踪之术……这些事情,我会去调查,宁公子放心。”

    “倒还真有这些事……”宁毅笑着点了点头,其实这类事情倒算不得多奇异,信鸽相隔千里也能抵达目的地。要说精确如雷达自然不可能,但是在这些武艺高强又精通野外生存的武林人士这边。即便只能确定一个大概方向,自己恐怕都很难逃走。他之前大抵有了心理准备,这时候倒不介怀。

    “这些事情,麻烦闻人兄了,不过如果事不可为,我打算先送走我身边的丫鬟。这件事情,应该还是可行。”

    那边沉默了片刻,闻人不二显然并不怎么认同这件事:“宁公子,这件事情恐怕……”

    宁毅挥了挥手:“送走了她,我才有心思留在这里做些事情……问题不大,之前我已经推算过。我目前所住的院子隔壁,有一个膝下无子的老大夫,他在霸刀营中颇有声望,小婵这段时间内一直在医馆帮忙,老大夫待她如女儿一般。如果只是一般的情况,老人家不会帮忙,但我得罪了人,不管是厉天闰还是石宝,都足以跟刘大彪对上,我有危险,就容易波及到身边人,压力下来的时候,我会拜托那位老大夫至少将小婵送走。这期间……还需要闻人兄的协助。”

    闻人不二愣了半晌,对于宁毅身边的状况,他自然是查过的:“宁公子……自月余以前……就在安排这事了?”

    “谈不上安排,未雨绸缪而已,那位老人家性格刚硬,反倒更懂世事的残酷,到时候只要求他,他会帮忙的。这是目前最成熟的一条路子,如果他不帮,再想其他办法吧。”

    “可一旦有这事,你再要走,就真是难上加难了,甚至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搏一搏。”宁毅说道,“能一起走固然好,如果不能,她留下,我以后就更没有走的机会。你说一个月内情况会变坏……北边打得怎么样了?”

    “嘉兴已经解围,但方七佛聚集兵力,将童大将军的兵力死死牵制在了秀州一线,后方不断收割烧掠,此战之后,杭州与嘉兴、湖州之间,朝廷颗粒无收了……”

    “果然……”宁毅点了点头,“依你看来,杭州能守多久?”

    “不知道,但半年到一年,恐怕……”

    这些事情,已经与普通的情报人员无关了,但说起它来,闻人不二明显皱起了眉头,宁毅也有些沉默。他对于历史上方腊的这一段并不清楚,只知道方腊最后是败了,但也将童贯的十余万大军拖在了南方。如今看来,方腊攻下杭州一地,正赶上收粮时节,它搜刮了杭州附近的粮食后,此消彼长,武朝朝廷的负担必定更重,如果他们拖上一年两年,后果就真是不堪设想。

    “事情……暂时这样决定吧。我现在在霸刀营混得还不错,厉天闰回来,压过来,我迫不得已送走小婵,只要自己不走,他们也不至于杀我。如果觉得我有价值双方杠上了,当然是最理想的状况。如果不行,你告诉上面,我在这边教一帮正直一点的学生出来,也算是略尽绵薄之力了。”

    宁毅说着,摇头笑了笑,闻人不二想了想:“教……正直的学生?”

    “嗯。”宁毅点着头叹了口气,“如今这世道,正直便是与世界为敌啊,让他们稍微内耗一下,多的事情反正我也是做不到了。”

    与闻人不二谈完这些,宁毅出门下楼,大厅中热烈依旧,倒是听得台上正在唱一首《望海潮》,那歌姬正唱到:“重湖叠瓛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楼舒婉在那边听,见宁毅下来,笑着说:“唱你的词呢。”厅堂之中也有与刘希扬一般认识他的,这时候纷纷望过来,有人已经从人群中朝这边过来,看来是要与他打招呼了。

    便在此时,骚乱声隐隐从东边传来。

    那先是锣声号声呐喊声,混杂在一起像是打仗一般,逐渐起来了。此时杭州才经战乱,聚会的人当中更有许多是直历过战场的,都开始去到窗边往外看,有的还上了三楼楼顶,随后,也有些家丁小厮摸样的人匆匆忙忙过来寻找各自的主家,传递消息。

    远远的街景中,混乱很快就形成了轮廓,烟柱与红芒升上了天空,骑马的、配刀的士兵们涌向那边的街道。由各个家丁小厮传来的消息也很快的就在众人口耳间传开了。

    叶黄秋末,九月初七,新立的永乐朝迎来了第一场叛乱。

    参知政事齐元康反了。

    对于这个名字,宁毅只有一定的印象,他与娄敏中、包道乙一般,乃是方腊军中顶层的大员之一。而在此时想来,宁毅曾听人说过,这位齐元康,曾经是方腊军中的招安派之一。

    与楼舒婉一道站在四季斋的窗前,宁毅已经明白过来,刘大彪口中所说的今晚要发生的大事到底是什么。厉天闰尚未归来,对于方腊军系中的第一道清洗,就这样开始了……

    “家人传唤,家中有些事情,今日要提早离去了,还望朱公见谅海涵……”

    “今夜恐不太平……”

    “家宅便在那头,朱公不必送了……”

    “见谅见谅……”

    “海涵海涵……”

    火光冲天,军队调动,忽然兴起的混乱才在杭州城内持续不久。四季斋内的状况,也从初时的愕然与慌乱中惊醒过来,往事情该有的方向倾斜着。

    参知政事齐元康叛乱,这是事情发生不久之后便得来的消息。其中到底有着怎样的内情此时已经不必去说了,城内能够燃起大火,调动了如此规模的军队,大概就代表着许多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此时来参加朱炎林宴会的,绝大多数都是有着一定背景的人,家中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势力、关系,上面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很多东西他们在这时也就得提防、准备了。

    要有第一时间的应变,半数的人都开始陆陆续续向朱炎林告辞。外面的街道上、城市间,气氛开始变得肃杀起来,居民区的家家户户闭上了房门,暗灭了灯烛,街道上除了偶尔跑过的兵卒队伍,便是一拨拨赶着回家的人,虽然混乱如今只是波及了东边的几条街,但谁也不知道城里几时会开始戒严。

    四季斋附近如今是城内相对热闹的聚会区域之一,除了酒楼茶肆,也有两座青楼开在附近。有的人在得知混乱的第一时间赶回去了,也有相对镇定。觉得没自己什么事的,仍旧留下来观望动静。只是这些店铺大都已经关上门,不再接待新的客人了。也因此,四季斋旁马车陆续离散时。却并不代表聚会就此散去,留下来的数十人仍旧维持着聚会的规模,留在了大厅当中。

    这其中的一大原因,或许是因为娄敏中的儿子娄静之也仍旧留在了文会当中,并未离开。朱炎林与齐元康没有多么密切的关系,不论事情最终变化成怎样,这场聚会既然是他发起,自然还是要维持下去的。

    人少了。外面又是一片乱局,酒楼的小厮们熄灭了楼中的许多灯烛。留下来的人大都聚集到了二楼或是三楼的平台上,以朱炎林、娄静之为中心,望着远处战事的发展变化。指点闲聊,有人做起诗词来:“西湖水绕江南事,孤城夜半不分明……多事之秋啊……”颇有指点江山之感,被邀来参与文会的花魁也并未送走,只是这时候曲便不敢再唱了。被人叫上来与众人说话,评点诗词活跃气氛,这些女子也并非花瓶,不一会儿。大家便在这边摆开了桌子,算是以时局佐酒了。

    并非所有人都聚集在了这边楼上。

    这个时候。楼舒婉正与宁毅走在一楼的院廊之间,此时灯笼已经撤了大半。这边光芒看来昏暗,斜望过去,二楼之上光芒馨黄,说话声、笑语声还能传过来,有人扶着走廊的栏杆朝远处望,倒是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下方廊道中走动的人。

    院落中的廊道通往四季斋临河的那一侧,此时夜风微凉,做男装打扮的楼舒婉走在宁毅身边,轻轻地抱着自己的手臂,视野那头的水路上,一艘返航的两层画舫缓缓从视野中驶过去,灯光渗出画舫的窗户,格外有一股幽静的气氛。

    说起来,自杭州破城之后,周身的一切,其实都已经变得不成样子,日子焦虑苍白,大家的忙碌不知道有多少的意义。情况稍缓之后,参与的文会再也见不到往日的风雅气息,有的也仅仅是索然无味的贴金与吹捧。但出奇的,就在这情况忽然变得更加紧张起来的现在,她似乎又感到了往昔的气息。

    仿佛是在文人才子的聚会之上,她却离开了会场,与心仪的男子幽会的感觉。风雅、心跳与宁静便交集在了这一刻——其实这类感受,她以往也没怎么真正经历过,但平素所见的话本故事中,听人口耳相传的爱情情节里,所记载描述的,大抵也就是这等心情了。

    “参知政事……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楼家如今的生意这么广,楼姑娘不马上回去的话,不会出什么问题吗?”

    院落尽头是与河道并行的一条长廊,宁毅手撑在栏杆上,望了望远去的画舫,方才说起这事来。楼舒婉在栏杆内测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微笑着摇了摇头:“家中与这位齐大人确实有些生意,不过事情倒攀扯不到楼家身上来。而且这类事情,真要处理也是家父跟兄长才能解决了,我方才让家丁回去报了信,这时候情况还乱,不如在这儿等到事态明朗些再回去,也免得路上与人起什么误会。”

    “这倒也是。”宁毅点点头,也在旁边坐下,这个位置对着那边二楼的走廊与窗口,由于廊檐遮挡,只能看见渗出的光,但不时能听到笑声,偶尔也有女子低声唱着诗词,大概是在品鉴诗文。

    楼舒婉低着头轻声说话:“照理说,参知政事也是大官了,跟宰相差不多,想不到会忽然出这种事情……我以前听说,这位齐大人文武双全,虽然任的是文官,但手下是有些人的,与文臣武将关系都处得不错……”

    她说得一阵,自觉索然无味,抬起头抚了抚发鬓,朝二楼笑道:“……立恒觉得他们在说什么呢?”

    “诗文。之前开诗会他们说政事,现在真出事,政事反倒不好说了,倒能安安心心说些诗文。”

    “立恒出来闲逛,是否觉得与他们聊诗文也有些索然无味呢?”在楼舒婉看来,宁毅是数一数二的大才子,笑着问道,宁毅倒也摇了摇头:“我不是很喜欢那些,他们真聊起来。我就出来走走了。”

    “看来立恒是觉得索然无味的。”楼舒婉继续笑,微微顿了一顿,“其实啊,这点我倒跟立恒差不多。我也觉得索然无味,不过,我其实是因为不懂这些,立恒倒是因为太懂了。”

    “呵……”

    “小时候便喜欢诗词,不过一直没学到太多,我喜欢看那些大才子吟了一首好诗之后意气风发的摸样。诗词怎样倒是无所谓,能让人这般意气风发,那便是好东西。我本以为管着生意,做得好了也能让自己那般意气风发……”

    她说着这些,情绪似乎微微有些低落了,宁毅起身道:“楼姑娘……”

    楼舒婉抬起头来。轻声问道:“立恒不能叫我舒婉吗?”

    “不太好。”那话语幽幽,俨如表白,不过宁毅的神情未变,只是如寻常一般的笑着,“我们上去坐坐。总不好一直瞎逛。”

    “嗯。”楼舒婉自然而然地起身,与宁毅朝二楼那边过去,方才那简短的对话或许有着某种意义,但一时之间。仿佛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消融在两人随后的交谈里。

    回到二楼之后。便有人过来打招呼:“这位便是宁立恒宁公子,方才遍寻不及两位。还以为已经走了。老夫朱炎林,此时才听人说起宁公子也过来的事情,真是怠慢了。”

    朱炎林五十岁上下,自称老夫并不为过,他倒算得上是正统的文人,先前并不清楚宁毅过来的事,此时显然是听人说起宁毅,也知道他所做的那首《望海潮》,因此重视起来。两人在一旁寒暄片刻,另一边的宾客聚集处,也有人在朝这边望着。先前演唱《望海潮》的那名女子便是其中之一,由于听到了名字,向旁边的人询问:“那位便是宁立恒宁公子?”大概是因为看了词作,成了宁毅的粉丝。

    一旁,并未离开的刘希扬也有几分羡慕地看着这情景,院之中大家分不出太多高下,顶多觉得宁毅身上有刺,背后有靠山,没必要惹罢了。这时候有了待遇的差别,才能体会到几分文人相轻般的失落感。

    只是这时候,没多少人注意到的是,不远处在这聚会中向来是众人瞩目中心的娄静之也听到了一些话语,望着宁毅这边,找人过来低声问了:“莫非那边便是《望海潮》的作者,姓宁名毅字立恒的那位?”得到答案之后,他有询问了几个问题,待知道宁毅如今供职的所在,接收到文烈院、霸刀营之类的信息,他才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

    外面的混乱依旧在持续,随着时间的过去,似乎变得更有条理起来,一部分的乱局已经被镇压下去。若是有经验的,大概可以看出,虽然从一开始闹得似乎比较激烈,但局面远远未到失控的程度。四季斋上,这场聚会也在相对轻松的气氛中进行着,虽然从一开始表示了对宁毅的刮目相看,但随后也没有什么需要他参与的特别节目。

    大家的心思都放在外面,如果一切这样继续,或许过不多久,聚会便差不多到了散的时候,大家可以各自回去了。宁毅在今天上午原本听刘大彪说得紧张,还带了兵器出门,但事情发生之后,倒也知道没有自己的问题,松下一口气来。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场变故,悄然袭来了。

    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文会进行到一半时,有一名男子进入过酒楼,在楼上大概看了一下后又走了。到得此时,一队军士正在那人的带领下匆匆过来,若在远处,旁人或许会以为这是赶赴支援齐元康叛乱街区的士兵,但到得四季斋楼下,当先的将领才挥了挥手:“围住。”

    片刻,猜测到这帮人来意的闻人不二赶去朝宁毅报了讯,但已经晚了。

    在那将领的带领下,二十余人的一行已经进了大厅,朝二楼而来,跟随宁毅过来的刘进已经先一步奔上来,手按上了随身的刀柄。聚会的众人都有些疑惑,但宁毅看了一眼,也就明白了。

    当先那人三十岁左右,身材魁梧,面带杀气,这是自战场上真正拼杀过的一名悍将。

    宁毅吐出一口气。

    那是厉天佑。

    这些人过来,在宁毅与楼舒婉周围的桌边坐下了,楼舒婉左看看、右看看,疑惑而张皇,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在片刻之后,脸上神色霎的变得苍白——她以为是自己家终于被波及进去,出事了。

    ************

    大家月饼节快乐。(未完待续。。)

    第二六七章

    狭路

    窃窃私语,风声鹤唳。

    “那是谁啊?”

    “厉天佑……镇国厉大将军的弟弟……”

    “他来干什么……”

    “这等身份,有人犯事了……”

    四季斋上,原本朱炎林所开宴会邀请的人数颇多,此时即便走了大半,仍有四五十人在此盘桓。加上原本就在店内的小厮,请来助兴的青楼女子,这个规模其实就更大了些。

    四五十人中,多数都与方腊此时的系统有些关系,但如同刘希扬这般的,觉得齐元康的事情与自己并无干系,冲着朱炎林、娄静之等人留了下来。也有的是原本就在方腊义军中的年轻人,为的则多半是被留了下来的那些青楼女子,打仗的事情已经经历了许多次,这时候找着心仪的姑娘搭话说笑,献着殷勤。

    一方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方面也是因为身边环境稍微稳定下来,与会者多少懂些诗文,也有几分倾慕那种八风不动宠辱不惊的名士风范。从城内乱局开始到现在,四季斋上的气氛,一直都还显得悠闲。但随着这队兵将的上楼,特别是认出为首的厉天佑之后,才委实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朱炎林的神情从一开始就显得有些僵硬,皱着眉头,目光阴沉不定,甚至娄静之也下意识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平心而论,大家造反出身,方腊军中将星云集,厉天佑在这群人中间庸庸碌碌,算不得出众的,但他的兄长厉天闰却委实是军中一等一的人物,镇国大将军弟弟的这个名头,谁也轻忽不了。

    此时杭州讲的是稳定民心,只是吟诗作赋,就算遇上齐元康谋逆的这类大事,朱炎林等人也能确定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在今夜这等时刻,厉天佑人陡然率兵过来,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只能是齐元康的事情波及开了,有人随着这兵祸被一同拉下马来,而以身份看来,就算是左相之子娄静之,一时间也有几分猜疑,是不是因厉天闰归来而要开始的这场政治斗争,要把自己家也给卷进去。

    当厉天佑走到一侧的桌边直接做下,看到坐在那儿的两个人,许多人才松了一口气。也有人能认出两人身份的,如刘希扬,如朱炎林这般的,心中猜测是新兴的楼家被拉下马了。楼舒婉一时间更是脸色煞白。

    眼前杭州的局势下,虽然上面说新朝初立,一切都要稳定下来。但两个月前的兵祸犹在眼前,大家仗刀说话,人如飘萍,谁也不可能有安全感。楼家虽说在方七佛的授意下如日中天,但立刻便被抄家屠灭,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当了解到事情并未波及到自己,朱炎林也终于恢复了心神,以作为主人家的姿态朝那边过去。以他的身份,只要人家不是动刀子,两边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而在那边,厉天佑与宁毅对望数秒,眼中有着“抓住你了”的得意。刘进按刀站在宁毅身侧,以凶悍的目光望着厉天佑带来的一众手下,他是阿常的弟子,但毕竟是年轻了,大家也未有将他放在眼里。如今在杭州街头,带着刀杀过人的这类年轻人比比皆是。由于厉天佑还未下令,十几人便在周围坐下了。当朱炎林过来时,才有随行在厉天佑耳边说了一句,厉天佑这才站了起来。

    “朱翰林。”他拱了拱手,随后朝着稍远一点的另一侧示意了一下,话语之中中气十足,“娄少也在,打扰了。”

    “厉小叔。”娄静之拱拱手,在那边坐下静观其变。朱炎林道:“厉将军,今日是在下在此设宴,不知……”

    “宣威营今日为了却一桩旧怨而来,此事与他人无涉,先前不知是朱翰林设宴,多有冒犯了。今夜恩怨了却,它日再上门与朱翰林赔罪,还望翰林海涵。”

    这话语中说不知今天朱炎林设宴,自然是假的,但厉天佑此时话语铿锵,已经将他的坚决表露无遗,而且宣威营的恩怨并非是厉天佑的恩怨,这所谓的宣威营,其实也就是不折不扣的厉家军,真正在上头的,乃是厉天闰本人。朱炎林微微有些犹豫:“这个……不知厉将军说的是何等恩怨,若是能够化解……”

    “化解不了!”对方话音未落,厉天佑已经冷冷地做了回答。朱炎林神情一滞,心中倒松下一口气来,他作为主人家,按理说是要帮忙做做和事佬的,这时候对方态度强硬,他也就丢些面子,顺坡下驴了。厉天佑说到这里,只是看了一眼那边的娄静之,不再理会朱炎林,吸了一口气,在宁毅对面再度坐下,片刻,竟笑了起来。

    “这么长的时间,终于让咱逮到你了,真不容易……宁立恒,你会怎样,心里已经晓得了吧!”

    “……宁立恒,你会怎样,心里已经晓得了吧!”

    听到这句话时,楼舒婉的脑中还是懵的。

    倒不是说她是什么心性柔弱的女子,而是因为军队破城后的那段经历,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实在是太过可怖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身处其间,没有人能够理解那种难以自保的恐惧,官员也好、富豪也好、平民也好,那段时间,举城上下不得安宁,人一批一批的被杀,女子被侮辱强暴后的凄惨难以言喻,有的大户人家的女子不及逃走,被抓在军队中,整日奸淫,敢自杀的倒是求了个痛快,但说是痛快而已,自杀这种事情带来的恐惧感仍然让人难以承受。

    其实女子在当时未必是最惨的,她就曾亲眼看见过一些被捕的官员被凌迟、被活埋甚至剥皮的情景,那段时间,人都疯了。楼家虽说受了方七佛庇护,但在未封刀之时,仍旧不断被人上门侵扰,她整日的躲在房里不敢出门,但即便如此,外间的情景还是琐琐碎碎的传进她的耳中,甚至府内的一些丫鬟,不小心露了面的,便被抓了去,有的甚至还未出府。她身边的一名丫鬟有一日不见了,后来询问,却是在府中做事之时靠近了院子外墙,被外面的一伙兵丁冲进来拿绳子绑了去,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赤身**,浑身是血……

    这些事情终于无法追究。

    有的人会因为可怖的打击一蹶不振,有的人则会从中找到逼迫自己的力量。后来局势真的平静了些,兄长也回来了,她便出来管理家中的事情,是因为她知道这是必要的。可是……当这种可能性再度折返回来,她就真的被吓到了。

    令她清醒过来的终究还是宁立恒这个名字。脑袋里还未完全转过弯来,她看见身边的男子笑了起来,朗声道:“会怎样,我是不知道,不过你既然找来了,不妨放马过来。看你是要一个一个上呢,还是大家一起来。”

    心中陡然一个激灵,楼舒婉站了起来,望定了身边的男人。

    眼前这事情突如其来,宁毅其实也没有多好的应变之法,但事情既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本也不是怯弱之人。此时双手按上桌面,平日内敛的锋芒与威压隐隐地透了出来,竟是与眼前的十余人对峙起来。在场的其他人原本以为他只是文弱书生一名,此时简直以为他疯了。

    倒是宁毅身边的刘进,陡然上前了一步,与此同时,跟随厉天佑来的人中,有五六名也都站了起来,各按兵刃,气势锁定了这年轻人,他们倒不是怕这年轻人有多厉害,而是防着他悍然出手,朝厉天佑劈上一刀,这边未免大丢面子。

    厉天佑气极反笑,正要说话,首先出声的,却是陡然站了起来,看了宁毅一眼的楼舒婉。她只是些微的迟疑,便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厉……这位厉将军,在下是楼家的……”

    “我知道你们楼家!”厉天佑说道,“你父亲楼近临,我也见过。佛帅给你楼家机会管理米粮之事,我敬重佛帅!但今日这件事,姑娘,你自己掂量下斤两。几千条性命的血仇!你觉得你够资格插手,你便插手,你若觉得不够,就马上离开。”

    “但是……”楼舒婉一愣,她心中知道,若是上面没有决定动她楼家,她是可以说说话求求情的,人家不至于一刀劈了她。但一时之间,她也被厉天佑口中那“几千条性命的血仇”给吓到,她看看宁毅明朗中隐隐如狮子般的笑,不知道这样的一位书生为什么会与这样的事情扯上关系。

    在场的许多人同样在为厉天佑的说法而惊疑着,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刘进又进了半步,大声说道:“厉将军,你话不要乱说。宁先生可不是什么狗朝廷的大官!当初宁先生身处难民之中,为求自保,方才出手。大家各自为战,算不得仇寇!他如今已弃暗投明,为我霸刀营尽心做事,一切恩怨,都该一笔勾销。你若心中有怨,该向我霸刀营来讨,如今这般以多欺少,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厉天佑冷哼一声,“这厮手上几千条性命,你霸刀营说包庇就包庇,说勾销就勾销,真是好大的气派。我为着城内和气,不愿正面逼迫,否则你以为我宣威营就怕你霸刀庄如今在这里区区八百人么!我今日杀了他,你们异日要为他寻仇,也尽管来便是!”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家庄主说的。我刘进只是小人物,可庄主让我跟随宁先生,你们要动他,便得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侧面一名高瘦汉子拔出剑来:“取你性命还不简单。”

    “那便来啊。”这年轻护卫锵的一声擎刀在手,他是阿常的弟子,这一招霸刀的起手式“回护天柱”法度森严,也不知练了多久。霸刀最重气势,这起手式虽然名叫回护,但双足微沉,双手擎刀在侧,分明是与敌偕亡的气概。一时间,双方气氛森然紧绷起来,厉天佑带来的十余人兵刃各异,显然是由绿林高手组成的宣威营精锐,宁毅这边只有一人相帮,但看那年轻人的气势,这些人若真要伤到宁毅,大概就得从他尸体上踩过去。只要厉天佑点头,下一刻或许便有人要血溅五步。

    这个时候,还在手足无措的楼舒婉身后,她所请的两名绿林保镖也已经靠了过来。他们倒不是有心助阵,原本这两人与一众楼家家丁见了厉天佑的气势,便知道惹不起,就算他们是江湖人士,也是不敢来的,但随后见厉天佑无心寻楼家的麻烦,杀虎头陀秦古来与那灵山仙子魏凌雪才靠近过来。

    只是他们手持兵器,这一靠近,厉天佑身边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便望了过来,道:“秦古来,要混护院便混护院去,这事你也敢插手,你什么时候吃的熊心豹子胆,是活腻了么!”

    这人语带轻蔑,对于这面相凶狠的杀虎头陀显然看不起,或许还不如对那刘进的重视,那秦古来有些尴尬,拱手沉声道:“骆大侠,幸会了,我当护院,那也没什么不光彩的。”这只是说句示弱的场面上,对方也不会再逼过来,他走到楼舒婉身侧,说道:“小姐,这件事咱们惹不起的……”说完这句,又补充道,“楼家怕也惹不起。”

    “可是、可是……”楼舒婉此时也有些六神无主,要得罪厉天佑,她确实是怕。但是凭直觉,她感到宁毅背后似乎也有说得上话的人,厉家既然没打算彻底对付自己楼家,那么自己或许是可以说得上一些话的,譬如自己强硬一些,让身边人帮帮忙,宁毅身边那随从又是如此慨然坚决,也许能有机会让厉天佑取不了立恒的性命,今后若父亲站在自己这边,赔罪什么的,事情都能过去。

    这是她在生意场上与人打交道培养出来的直觉,但一时间又不敢去赌,正焦急间,一个声音出现在了不远处。

    “秦先生说得对,舒婉,此事我们管不了。”

    那声音的语气温和淡然,楼舒婉陡然偏过了头,只见在楼梯口那边,一名同样穿着白色袍服的男子出现在视野间,与楼舒婉的面容竟也有些类似,只是年纪大了一些,眉宇之间,也隐隐有些疲累与忧郁。他身边跟了一些跟班,其中也有几名武林人士。

    “大哥,你……你帮忙说一下啊……”

    来人正是楼书望,相对于楼舒婉楼书恒,他无论在楼家还是在外面,如今的影响力都是远远高出弟妹二人的。见他出现,楼舒婉先是惊喜,随后心又沉了下去。

    “我帮不了忙,城东那边,齐元康齐大人已经伏法授首,但城内乱局未平,我知道你在四季斋,所以顺道来接你回去。”

    他一路走过来,说完这话,又朝宁毅拱了拱手:“宁立恒,你我苏楼两家,原本确实有几分来往。但立秋那日在西湖上冲突也不小,虽未成仇眦,却也已称不上交情。今日之事,我楼家自保尚难,不能为你开脱,你与人有仇有怨,善自珍重了。”

    宁毅正与厉天佑对峙,余光看看周围的环境,楼书望出现时,只是微微瞥了瞥这名男子,待他说出这番话来,才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笑着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此事与你楼家无关,楼姑娘,且请回吧。”

    “可是……大哥……”

    楼舒婉还想说话,楼书望拱手道:“魏姑娘,麻烦你了。”那名叫魏凌雪的女子一点头,手出如电,敲在了楼舒婉的后颈上,随后将晕厥的楼舒婉抱住了。

    楼书望叹了口气,又过去与娄静之打了个招呼,待到要离开时,厉天佑向他问道:“楼家小子,你刚才说齐元康已经死了?”

    楼书望点了点头,他走到厉天佑身边拱手作揖,随后说话声倒是不大。

    “听说……晁将军率兵,将齐府团团围住……有人送进去了一首诗……然后……去斩了齐大人的脑袋……”

    宁毅的心思此时并不在齐元康上,楼书望说得又不怎么大声,他便只是听到了零碎的几句。楼书望走后,肃杀的气氛在空间里凝结起来。宁毅站立起身,厉天佑身边的十几人也随着站了起来。一边的刘进深吸了一口气,预备着开始搏杀。

    事实上,厉天佑等人所忌惮的,或许也就是刘进而已。刘大彪这人极其护短,若是在这里将拼死作战的刘进给杀了,接下来,说不定就真的要厉天闰来面对霸刀营的反扑。但以眼下的情况来看,对峙就算持续下去,厉天佑也必定是要出手的。

    宁毅伸出手来,按在了刘进的刀背上。

    几乎所有人都望着他。

    “事若不成须放手,你在这里拼了命没有意义,这是我的仗,我可以自己打。你活着,他们不会为难你。如果我死了,你可以帮我收尸,顺便告诉刘大彪帮我报仇,这件事你是可以做到的。”

    他说完这话,右手猛然挥出,刀光划过,劈在面前木桌的中轴上,木屑飞扬间,将半张桌子劈出一道裂口来。往后方走出两步,他才转过了身体,面对众人。

    “谁来!”

    他一贯示人的都是书生的形象,然而在此时的气势,竟将在场的人都有些摄住。厉天佑将拇指划过了嘴角,双眼之中,有几分嗜血,而在那边的人群中,众人却都有些愕然,包括几名眨着眼睛的青楼花魁,偶尔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不是听说……是什么江宁第一才子吗……”

    “《望海潮》是他写的……”

    “厉将军说他手上有几千条人命……”

    “方才那楼家公子为什么说是苏楼两家……”

    “……他是入赘的。”

    人生之中,有太多的东西,都是不可预见的。[..cm我]

    握紧手中的刀柄,宁毅吸了一口气,让变得有些亢奋的心跳稍稍平复些许,维持在能够把握的区域上。

    对于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太多可以使用的筹码,要谋略与算计,也已经是太过遥远的东西。人数、武力的不对称,在这片刻之间,几乎是无法逾越的障碍,厉天佑留在楼下的兵将,也杜绝了破楼逃生的可能。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支撑着他在这时仍旧能冷静下来,或许也只是因为,类似的情况,他遭遇得太多了。

    有的境况关乎生命,有的境况,则只能是遇上的一个个难题。那些当初看来已经无路可退无法可想的困境被解决掉之后,能够存留在身上,或许并不能称之为乐观,至多也只是作为应对的恰当的态度而已。

    从来就没有什么人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从一开始就能乘风破浪、披荆斩棘地将一切困难都压在最的区域里。至少在宁毅来,所见过的成功者真正拥有的,不是与人争锋的武力或是环绕自身的势力,差异或许只在于摒弃外物之后,拥有的是狮子或是兔子的人生态度而已。

    安静呼吸,平稳心跳,安抚恐惧,放下期待,做适当的选择……握紧手中的刀。

    剩下的,便交给命运了。

    不过,如果可能的话,一开始他是不介意做只兔子的,挥刀的时候,他心中如此的想了想……他可不算是真正的年轻人了啊,唉……

    “谁来!”

    *******************

    宁毅的心情姑且按下,至少在围观众人的心里,此时是有着颇为奇特的心情的。

    朱炎林也好、娄静之也好,人群中的刘希扬也好,甚至于厉天佑。认识的不认识的。此时都免不了在心中生出异样的情绪来。

    朱炎林与周围的众人差不多,算是第一次认识宁毅,就算在先前,也不过听了他的诗词而已,在这时甚至听他入赘的身份,心中讶异更甚。娄静之则皱起了眉头,在这之前……他其实是听过这个人的,只不过眼下是第一次见到而已。而作为先前就认识宁毅的刘希扬等人,这时候恐怕就真有点感到完全认不出眼前的书生来。虽然宁毅在文烈书院的过程中,众人对他的印象曾一再颠覆修正,但恐怕唯有这一次,才是颠覆得最厉害的。

    书生意气、文人气节,这些东西,许多人其实都能够理解。虽然自己或许做不到,但自方腊军队入城以来,真正不畏刀兵。与这些人正面对上的人不是没有。但气节是气节。站在敌人面前硬着脖子让人砍了也不一句话的硬气或是双眼通红操刀迎上的气概,与眼前的这一幕,却是完全不同的。

    眼前名叫宁立恒的书生,从开始到现在所表现出来的,竟不只是那种咬紧牙关不畏生死的气势而已。从一开始,他竟就像是在与厉天佑等人平等地对峙着,到此时拔出刀来,所表露出来的。就只是那种武人迎敌时的悍勇,看起来,仿佛在这种情况下,他是真心实意的,想要朝对方做出反扑。

    就连隐于一旁的闻人不二,见到这种情况,也有些错愕。对于这位名叫宁立恒的书生。他自接到任务之后,有过许多的了解。老实,对宁毅,他此时颇有几分敬佩,但无论当初太平巷的那场战斗,还是在后来的逃亡中聚集三千溃兵大举翻盘,都不能证明他是一名高强的武者,即便是自己,若是被厉天佑带着这十几名高手盯上,眼下也只能不带任何希望的亡命一搏而已,但在他身上,此时却看不出这样的情绪来,闻人不二也无法想象,接下来的希望在哪里。

    随后发生的一幕,更是将事态迅速地推入深渊之中。

    变故的因由,来自于那位名叫刘进的刀手,但归根结底,还是宁毅这样的姿态感染到了他。(

    .)当宁毅挥刀,周围的十几名宣威营精锐都已经站了起来,隐隐间便要出手。刘进也因为宁毅的那番话,几乎放下了刀,但就在厉天佑也陡然起身的一刻,这位年轻人望着宁毅,双眼一红,表情在霎时间又变得凶戾起来,手中霸刀一横,退后了两步,仍是挡在了宁毅身侧。

    “**你们十八代祖宗……你们这帮孬种,谁敢上来!”

    砰的一声,才站起来的厉天佑一掌拍在了身前的桌子上,那桌子轰然间朝两旁断裂,木屑飞扬。一侧兵将中有人暴喝:“你什么!?”一杆镔铁大枪脱开了绑缚的布条,随着可怖的破风声轰的挥砸过来!甚至连上方的一盏油灯灯火都被卷起来,光芒霎然一亮!

    刘进朝着侧面一跃,那杆大枪前端轰然落地,这酒楼楼板原本结实,但在这一挥之下,也几乎砸穿了上最上面的一层,宁毅斜退了一步,刘进已经挥起长刀朝那使枪之人斩过去,那大枪在砸下的瞬间就已经在使枪人的控制下往回拉,砸破表层楼板的瞬间,这镔铁铸成的长枪枪身弯曲得就像是一把弓箭,下一刻,枪头蛟龙般的朝上方跃了出去,枪身与斩过来的霸刀狠狠撞在一起,楼上声响如雷鸣,火光四溅。转眼间,大枪挥转如龙,霸刀扑斩如虎,已经随着火光连续轰鸣了三下。

    若是不懂武艺,在那边旁观的书生,或许只会被这刹那间碰撞的激烈所惊动。但在闻人不二这边,却已然看出了双方的高下,名叫刘进的年轻人霸刀刚猛,显然是名师所授,但不过是凭借拼命的狠劲与年轻的用力才与对方拼了个看起来的不相上下。那持枪人方才出枪是单手挥砸,这铁枪原本沉重,枪身又长,他却不过是单手持住枪身这端,那大枪在惯性之下被他反方向拉起来,也不过是单手用力,这几下间,手臂上肌肉虬结,几乎裂出衣袖。足见其臂力之强。对这大枪的控制,放在外面,已是使枪名家了。

    那刘进毕竟是年轻了,陡然发狠,口中竟然还喊出操人十八代祖宗的话来,已经令得爱面子的武人不得不出手,就算厉天佑对霸刀营有几分忌惮,此时恐怕也下不了台来。

    闻人不二转念之间,那边三下碰撞。火光迸射,那持枪人铁枪挥舞如钢鞭,与霸刀硬击了三记之后,枪身猛地折回手中。刘进如猛虎般直扑过来,一刀由上直劈而下。霸刀营的兵器本就比一般兵器沉重,多数时候几乎不是劈,而是砸,用力爆发刚猛无匹。但那使大枪的汉子站在原地。双手托抢一挡,便将刘进推得往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刘进定住身形,身子一矮,挥刀横斩那人双腿,对方大枪往下一杵,轰地柱进楼板里,这一枪再度无果。此时刘进的身子已经被这反击的力道滞了一滞。那汉子却是从容狠辣,双手将大枪一拔,由上方猛地一挥,便朝刘进躬身的脊背上砸了下去。

    以他的力量与大枪的沉重,这枪一旦砸实,便要将对方的脊背直接砸断!

    而几乎在这汉子挥枪的同时,一旁有人喝了出来:“将死之人。你还敢动!”巨大的破风声呼啸而来,顶上的油灯几乎是一齐暗灭下去。此时动手的却正是方才一直在刘进后方的宁毅,他在此时用力抓住了身侧的一角桌布,朝着这大枪的方向挥了过来。这旁边的桌子上原本还有一桌菜肴,这时大半的菜肴、汤水都朝着厉天佑那边的众人飞过去,还有半被裹在桌布里,增加了那桌布的速度与凌厉。

    呼、砰的一下,桌布稍稍裹上了大枪,将那大枪挥砸的路径打偏,同时还有些菜汤汁水朝着使枪的汉子扑过去,旁边一时间更是混乱成一片。

    “找死!”

    “你妈的!”

    “杀你啊——”

    随着这暴喝之声,是众人各施手段将菜汁汤水挥开的情景。他们本就是绿林豪强,虽然当了兵,但这并非战场,与人寻求,讲求个面子,对方将死之人,如果自己这边还人人被淋了个落汤鸡,那出去只能被人笑话了。一时间,旁边的桌子、椅子都被人挑了起来,也有人拉起桌布将汤水哗的反挡回去,有人如同那使枪之人一般以布匹裹住兵器的,便挥出布匹,挡开汁水。使刀使剑令水泼不进虽然极难,但类似的本事,大家总是有的。

    也就在桌布缠上大枪的瞬间,宁毅猛地挥手成圆,将那桌布刷刷地与大枪裹得更紧。视野那头,使枪的汉子扬起左手挡住了面门,右手之上,大枪刷刷刷的几下转折,试图将桌布撕裂或是挥开,但他单手的力量只是令得宁毅身体晃了几下,那桌布一部分还是展开的,将宁毅身影晃得时隐时现,宁毅在那边,看着这汉子的眼睛。

    下一刻,桌布那头传来的力道松了一下,此时刘进已经趁机滚到了旁边,那汉子铁枪一晃,砸开刘进,心中却猛地一紧,因为方才还显得沉默冷静的宁毅,此时已经如猛虎般的扑了过来。

    那桌布仍旧裹在他的枪身上,大大减缓了他使力的速度,他却也已是老江湖了,这时候不再进攻,将枪身猛地回撤,但宁毅直接挥出了手中的军刀,如同飞刀般的从他面门上扔过来,在他偏头避开的瞬间,直接抱上了枪身。但那汉子猛地一喝,回夺的力量何其之大,枪身哗哗疾动,像是蛟龙一般的疯狂挣扎,下一刻,宁毅绷的一下,拉住了桌布两端桌布绷紧,这一次,是仿佛勒住七寸一般死死缠住了蛟龙的喉咙了。

    这一刻,他手上使出来的力量,也是惊人的大。

    “杀他。”

    冷澈如冰的声音,就在这一刻响起在嘈杂混乱的环境里。

    声音便是从宁毅口中发出来的,他也是这混乱场面中的一员,很难让人相信,他这时候为什么会是这种安静得近乎冷淡的语气,仿佛不是在拼命,也仿佛不是在着与他自己有关的事情。但一旁的刘进生性悍勇,见到这等情况,猛地仗刀欺身而上。

    铁枪疾旋,宁毅放开了桌布,无数布片、碎瓷片飞舞在天空中,他的身影。却已经欺近了那使枪汉子的近前。一旁。刘进挥刀怒斩,那使枪的汉子却只是右脚后退了一步,还在试图阻挡,但宁毅的右手已经直接朝他的面门上拍了下来,他只是在疾步前行的姿态,一掌拍下而已,但那手掌之上勾起的破风声已经足够表明,这一掌若拍在头上,恐怕就要将人的面门生生打扁。

    而在同一时间。侧面的数道身影、剑光,也已经欺近了过来。

    难以形容的混乱一刻,在众人的眼中轰然爆开,围观者中,没有多少人能够看清楚此时发生的一切。巨响声、刀光碰撞声、暴喝声,火光与交错的人影混在一起。当众人定睛再看时,宁毅的身体已经朝后方飞了出去,血光飚射间。木屑飞舞在空中。一张被打得爆开的桌子随着宁毅的身体朝侧面飞出,撞到了几张长椅,那使枪的汉子已经退出到了丈余开外,刘进的霸刀被砸飞出去,他却依旧逼近了那使枪的大汉,此时保持着站立的姿态,右臂之上被一柄剑刺了进去,剑柄握在旁边的高瘦汉子手上。左臂却是嵌入了一口刀锋,前方一人将一只铁棍砸在了他的肩上,血肉模糊,在他的周身,还有三四人,一齐围了上来。

    他此时口中溢出鲜血,目光仍旧是直直地望着那使枪大汉。竟笑了笑:“你已经……咳……死了。”

    旁人或许不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就连当事的数人,或许都没看清发生的一切。大概只有闻人不二这类身负武艺的旁观者,对那一刻,看了个究竟。

    宣威营的这类精锐,都不是庸手,宁毅挥出桌布的一刻,其实半数都已经反应了过来,当宁毅欺身上前,周围的数人,未被那汤水波及的,一齐便冲了过来。

    当宁毅挥手猛砸下去,手掌在空中,猛地捏成了拳头,这一拳由上而下,以后来的威势看来,足以将人的面门直接打烂。但周围的众人也都已经做出了反应,那汉子后方的一人原本就用一张木桌接住了宁毅扔过去的军刀,朝着这边就砸了过去,另外有人拖住了那使枪汉子的身体,将他迅速往后拉,旁边更是各种兵器都已经逼了过来,这是为了救人,大家便都顾不得太多了。

    那使枪大汉在闻人不二看来也是高手,但能够把他逼到这种程度,或许只能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另一方面,对于宁毅这书生有几分轻敌,或许也是原因之一。他们拉走了那大汉,宁毅的拳势却未曾稍减,飞过来的木桌桌面,只在空中就被他轰然打爆。不过也是因为这木桌,侧前方猛袭过来的攻击也被挡住,他本人质挨了一拳一脚,往后飞了出去。

    刘进却没有了这等好运气,他直接往前冲,打的恐怕是宁愿同归于尽也要取了对方性命的主意,连续挨了好几记攻击,终于手中的大刀也被磕飞。尽管大家都还有些忌惮杀了他的后果,又是人多的情况下,并未真的出尽全力,取其要害,但连番中了这几下,眼看也已经状况不妙了。

    “咳咳,你死了……没有这么多人,你已经死了……”

    刘进吐出一口血,又这样笑着了一句,众人一时间都被他此时的惨烈给震慑住。朱炎林、刘希扬等参与聚会的一众文人,就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几名女子避过脸去不敢看,也有看着看着,红了眼圈的,眼看便要哭出来。

    就连厉天佑也有些愣住了。场面一时间几乎静滞下来,厉天佑没有话,周围的人毕竟不知道能不能杀掉这刘进。就在这样的等待时间中,哗的一声,陡然响起在了稍显昏暗的一侧。

    人影挥开了堆在身上的一块破木板,从那里缓缓坐了起来,摇了摇头之后,撑了一下地面,在众人的视野中,站直了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

    那是宁毅。

    方才虽然并未受到太致命的伤势,但此时他的书生服上却已经破了几处,也有一处不深的刀伤,砸破桌面的右手手臂被木屑划烂了,衣袖破烂,手上也被鲜血浸透,看来颇为严重,头大概是破了,正在流血。但这些流血的伤势他倒像是完全未曾看到一般,只是拍打了几下衣服上的灰,站直了身体,望向场中央。

    然后,他走向一侧。

    那飞来的桌子被他打爆了桌面,但他扔出去的那把军刀,仍旧钉在上面,他走到那里,将刀拔了出来。

    “还有我呢。”

    他如此道。只是话语完了之后,那边的刘进,也猛地动了几下,往后一退,将身体脱出旁边刀剑的钳制。

    “什么、什么叫还有……宁先生……”他着,踉踉跄跄的往后退,众人一时间不太好拦他,他的刀也并未掉落太远,走出几步,他走到那霸刀前,伸手去拿,摔倒在地,随后,努力地撑着刀要起来。

    “我、我还没死,咱们……还有两个人……哈哈,这帮……以多欺少的……哈、哈……”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此着。

    不远处,闻人不二看着这一切,心中有几分悲壮与凄凉。他内心一直在思考对策,如果此时在这酒楼上有谁能够作为宁立恒这方的筹码,或许只能是自己了。但在此时的状况下,自己即便豁了出去,其实也无法可想,更何况,还有更多后续的麻烦。

    但无论如何,今天变成这个样子,宣威营与霸刀庄的梁子,是真的结下,解都解不开了。

    他想到这里,猛然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还未曾细想,他听见厉天佑沉着声音,了一句话。

    “……倒是条汉子,好,我给你个……死得瞑目的机会,别我宣威营……人多欺负你人少!”

    稍显昏暗的光芒里,宁毅微微闭上了眼睛,旋又睁开。

    狭路相逢勇者胜,原本渺无希望的死局中,此时终于被硬生生地撕出了一道裂口,露出渺茫的光来……

    平心而论,厉天佑的这个决定,做得极为艰难,从一开始,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出类似的话来。【w.w.cm

    |我&|】

    一贯以来,他所忌惮的,是刘大彪,以及那个看似游手好闲,偶尔就会偏帮一下霸刀营的陈凡,但无论如何都要杀掉宁立恒,是他在这样的前提下所作出的最为坚决的决定。

    这样的决定需要诸多权衡,但既然今天上了这四季斋,就代表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考虑到了不顾一切杀掉这人之后将会迎来的霸刀营的反扑,做好了承受的准备。这样的坚决从他上楼起就已经表露出来,也是因此,他从一开始就不愿理会朱炎林这些人的态度。他要在霸刀营根本反应不过来的情况下,取了这书生的性命,而后不管霸刀营有多霸道,这个亏也得吃下去。

    不过,太过理想的心情,到最后,才会发现确实有许多东西脱出了计算之外,或者原本在计算之内的,他只是将程度想得太轻了一点。

    宁立恒以及他身边的人会反抗,想到了,会有旁观者,他也已经想到了。可是最后令他不得不在意的,也是这两者在无比极端的情况下产生的反应。

    宁立恒与这年轻的子没有机会,直到最后恐怕也不会有机会,朱炎林等人,无论如何,也不敢插手到这里面来,娄静之或许可以话,但看来也是不会的。如果他这个时候仍旧无比坚决地让身边人一拥而上,接下来的结果不会有任何变化。可是那年轻人的拼命真的是太过了,此时的旁观者有四五十人,书生文士、青楼名妓,他们现在不敢任何话,但此后的舆论,必然会将今天的状况传出去。

    被成张扬跋扈,他从来不怕,作为厉天闰的兄弟。就算他真的谦恭谨慎。旁人也会在旁边他仗着裙带关系到了今日的位置。可是到得此时,看着众人的表情,厉天佑才蓦地发现,在旁人口中,这年轻人会在旁人口中由一名路人甲渲染成一名忠节义士,旁人怎么看,他并不在意,但霸刀营会怎么看,他终究还是不能轻忽的。

    不顾一切的杀了宁立恒会如何。霸刀营不依不饶,刘大彪找他麻烦,可到得最后,一切无可追回,两边要顾全大局,这梁子还是得解开。但最后传出去自己若是杀了霸刀营一名如此忠烈的年轻人,一旦被渲染开来,性质却是完全不一样了。

    前面的行为是打脸。终究可以化解。若到了后者的程度,这就真是结结实实的一记耳光了。落在旁人眼中,整个霸刀营都会挂不住面子,到时候,就真会引起霸刀营与宣威营的全面开战。他终究是厉天闰的弟弟,会给兄长惹来这种麻烦的事情,终究还是得顾及的。

    如果刘进拼得稍微有分寸一点,或者自己的人从一开始就制住他。再或者他真听宁毅的话走了,不至于这般惨烈,接下来的问题便都不至于发生了……

    他想到这些的时候,闻人不二也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但想到接下来可能会有一线生机的时候,厉天佑就已经站起来话了。【w..cm

    |我||】相对于一开始就笃定了要置宁毅于死地的厉天佑,他却是一直在思考到底如何才能有转机。厉天佑已经坚决成那样,哪怕将自己放在当场,恐怕也是死路一条,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他的脑中反倒忽然想到了一个奇异的念头。

    十步一算宁立恒……这是他曾经打听过的,对于宁毅的一个评价,也是因此,在一开始,他抱有一线希望,或许自己没有办法,但这位在太平巷、湖州侧先后创造了奇迹的读书人能有急智,陈厉害,用如簧巧舌打消厉天佑的杀人念头。可惜的是,从一开始,他所保持的,就几乎是一种已经绝望的光棍态度。

    书生提刀,要跟人拼命。特别是在刘进那样激烈地骂出来,引得厉天佑一方猛然出手时,闻人不二基本上就已经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了,果然只是书生式的拼命而已。鲁莽到这种程度,再没有让厉天佑清醒下来的可能,他心中甚至有些腹诽于刘进这样的愣头青坏事。然而到得此时,看见刘进以那般惨烈的形象换来的后果时,他才陡然间……愣了一愣。

    先前在面对着虎视眈眈的十余人的情况下,那般坚决地去杀那名使枪的汉子,其实是不必要的。杀一个赚一个?其实根本不可能杀掉对方。宁毅在当时的出手,确实是毫无保留的、鲁莽的拼命。但假如……他是故意的呢?

    十步一算……闻人不二只能在事发之后看见的结果中推导因由,但假如世界上有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大概。几乎是以煽动式的手段将一切导向悲壮的方向,以拼命般的形式强硬地坐实宣威营以多欺少的事实,因为从战略层面上来,恐怕唯有霸刀营,才是能让厉天佑真正忌惮的筹码,即便是在厉天佑已经豁出去的情况下,他还是以几乎蛮横的手段将厉天佑的忌惮一丝一丝的推高了,只是看到一个方向,便拼了一条命,硬生生的撕出一线生机来。

    这只是他在心中陡然升起的一个念头,无论真假,或许都无法验证。但看着那个持刀而立,面对生死神情近乎冷漠的书生,他还是隐隐感到有几分战栗。即便是在身陷险地的情况下,他之前所想要安排的,是他身边的一名丫鬟,这样的人,不可能是真正轻漠生死的人吧。

    不过即便已经有一线生机,再转念想来,这生机还是太过渺茫了。这时候真要评价起来,宁毅或许使得刀兵,有匹夫之勇,但从方才就可以看出来,他或许有几分手段,但并无章法,出力虽大,不过是与人拼命一口气而已。一般人都会怕他,但比之眼前这些人,终究还是要差得许多。

    宁毅长久以来给人的书生形象毕竟是太深了,对于厉天佑这等想要杀他的人来,他近期以来在书院中的一举一动更是了若指掌。擅奇谋、敢拼命、关键时刻又能冷静。与一般的书生文人已经极为不同。但即便如此,今夜他又怎能逃过这死局?

    “我厉天佑……与你单挑。你今日能杀了我,那边可以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喝止了众人动手的厉天佑了这句话,闻人不二心中咯噔一动,若是能在这里宰掉厉天佑,霸刀营与宣威营之间形成的后果就更加理想了,这种乱局之中,自己也更有可能将宁立恒以及那丫鬟婵转出城去。他想到这里,却见宁毅的目光也朝这边悄然扫过了一眼。

    “当真?”

    不过接下来。倒是没有这样理想的事态发生,站在一旁先前被秦古来称为骆大侠的汉子开了口:“厉将军,我等皆在,哪有让主帅与人放对的道理。取这等奸人性命,让在下出手便是。”

    旁边的人早就觉得有些丢了颜面,纷纷道:

    “我来。”

    “厉将军若出手,传出去我们还有脸活着吗!”

    “这厮与我也有血仇,方才才认出他来……若要单挑。恳请将军让我出手!取他狗命。”

    众人一番陈。其中一名铁塔般的汉子陡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出来请命。大伙也有几分疑惑,但随着他的话,才知道当初方腊军队攻杭州,这汉子也是先遣入城的先锋之一,在城内破坏之时,曾有一名书生隔河朝他扔出了一枚石子,那石头未能砸中他。却将他身旁的兄弟直接砸破了脑袋,他此时方才认出宁毅来。

    “既然如此,便让你来为你兄弟报仇吧!”厉天佑只是稍稍思量,做出了决定,“姓宁的,今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俩单挑。别是宣威营欺负你!你若还能捡回一条命,我今日便放了你又如何?”他知道身边这汉子名叫汤寇,武艺虽然算不得身边最高的几名,但为人最是残忍好杀,不惧拼命,对上这虽然敢拼命的书生,确实再理想不过了。

    “为你兄弟报仇?那谁为你杀的妇人与孩子报仇?”厉天佑话间,那汤寇已经刷的抽出钢刀,朝宁毅走来,宁毅眯了眯眼睛,随后朝厉天佑道,“话当真?你们不插手?”

    “当、真。”厉天佑一字一顿地开口,话音未落,原本一直与这边对峙的宁毅陡然做出了令人意外的反应,他转过了头,拔腿就跑!奔跑之中,一张椅子被他飞掷而出,打灭了不远处天花板上燃着的灯盏。

    厉天佑几乎笑出来,猛地暴喝一声:“下面的将士给我听好了,一只蚊子也不许给我放出去!有人要闯出去的,格杀勿论!”

    这声音响彻全楼。他让宁毅单挑,不过是全了一个不以多欺少的名义,并不是真的就会墨守成规,假如这宁毅以为他是迂腐之人,想要用大家都不出手的约定逃跑,外面的人便一拥而上将他杀了,他才不介意这个。

    他暴喝声中,那汤寇也大笑一声直冲而出,别看他身形魁梧,此时追赶出去,就像是发射的炮弹,众人此时才只是刚刚反应过来,一只桌子被他掷飞出去,脚步声轰响如雷,转瞬间追往奔跑中的宁毅身后。宁毅猛地一跃,飞扑向前方的桌底,那汤寇一刀斩出,在桌上斩得木屑飞溅,身体也猛地将那桌子往前方撞出去,这张方桌撞上前方的方桌,宁毅在桌下连续滚了几圈,从那边站起来,将两张桌子用力朝对方撞过去,掀起第二张桌子飞砸向对方的上半身,那汤寇身形一滞,下一刻,却是随着刚猛的冲势将两张桌子同时撞飞!

    刀光晃动,在空中爆出火花,仅仅是两刀,宁毅臂力不及,就已经被劈得连连后退,他选取的这边是障碍物相对多一点的方向,籍着周围的桌椅奔走,抡起长凳就朝对方头上砸过去,却被对方单手就挥开,长凳在空中就断成两半。

    方才宁毅与刘进对那使枪汉子的出手,是在刹那间就到达巅峰的惨烈,看在众人眼中,无非是话、打、话的过程,双方划下道来,然后才交手,但到得此时,却是陡然展开,宁毅的逃跑和意图让众人有些不解,但随之而来的,已经是硬实力的对撞了,刀光飞舞,那铁塔般的巨汉疯狂迫近,书生终究只是凭着悍勇而已,转眼间,身上几乎被劈了一刀,长袍下摆被斩裂了一截,在不断飞退中躲得狼狈。

    闻人不二却注意到,宁毅所往的方向,却是此时二楼中已经相当昏暗的地方,他又故意地打灭了那边的灯盏,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将周围化作黑暗,施展什么奇谋。考虑到宁毅望过来的一眼,他脚下却已经跟了过去,而在这边,厉天佑在冷哼当中,也挥手前行。

    “围上去,莫让他逃了!”

    十几人都一齐迫近了过去,他们倒不出手,只是缩圈子,因为宁毅此时已经接近了四季斋的窗口,提防他不顾一切逃走。在那战圈之中,两人又拼了一记,宁毅踉跄后退,那汤寇一脚踢出,宁毅双手仓促一架,整个人飞向后方,轰然间,撞破了那边的一扇门,跌进四季斋的包间里。

    此时外面的灯火不算明亮,这些靠楼层一侧的包间没有点灯,里面更是黑暗一片,闻人不二陡然看见了机会,快步地朝一侧走过去,汤寇“啊——”的一声大喝就冲了进去,金铁交击的声音响了一次,厉天佑等人却是快步逼近了那破掉的门口,他本想喊一声周围的人提防起来,却听得里面传来汤寇的“哈哈”大笑。

    “哈哈——”

    笑声停止的下一刻,一颗圆球状物体自房间的黑暗中飞了出来,众人都是老江湖了,一看便知道那是一颗人头。一切都顺理成章,汤寇冲进去,斩杀了那宁立恒了,快走之中的最近的那名军士单手挥出,稳稳地将人头抓在了手上,脚步停住,下巴傲然地扬了起来……

    马车行驶着,车里灯火摇晃,外间的道路上传来嘈杂的声响,偶有火光成队晃过,有人呼呼喝喝,令得马车减缓了速度。

    醒过来的时候,楼舒婉还在车上,坐在一旁的,是兄长楼书望。看见她醒来,楼书望想要过去握她的手,但几乎是被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握变成了拍:“没事了吧?”

    乍然醒来,记忆其实还留在晕倒的前一刻,她坐起来,随后却也反应过来,掀开车窗往外看了看,一队兵丁举了火把正奔跑过去,这里距离四季斋已经很远了,也不知道那边现在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哥,你怎么能这样……”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但宁立恒以来已经与我们家结了梁子,这梁子化不开,二来他已经惹上了大祸事……忘了他吧,你不该再跟他结识。”

    “他……”楼舒婉放下车帘想了想,随后拧起眉头,抬高了声音,“他……不过是一点小事,二哥跟他的一点误会!有什么化不开的!”

    楼书望望定了旁边的妹子,随后虽仍然是淡然的口吻,却还是抬高了些声音:“你二哥要杀他。”

    “什、什么……”

    楼书望偏过了头:“你以为家里人就不知道宁立恒还在杭州?你二哥看见过他一次,他最近突然奋发,到处结交,就是要通过关系,将宁立恒找出来,杀之后快。今日那娄静之也是他结交的人之一,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不过有今晚这桩事情,你二哥是不可能亲自动手了。”

    “二哥他怎么能这样,他与立恒不过是些许嫌隙,要说到底……顶多是他见檀儿妹子长得漂亮,有些好感而已,有好感便要杀人夫君么!大哥……你、你也支持他……”

    楼舒婉说着,有些不可置信,但楼书望语调淡然:“你二哥要杀谁。我不插手。但他是楼家男儿,要振作,我很高兴。我早知那宁毅所在,但你二哥要找他,能不能找到,我都不管,我倒宁愿那宁毅藏得久些,手段厉害些,你二哥遇到的困难越大。也能越成长些。我也早知道你与他来往之事……”

    他的目光望向楼舒婉,这次看了许久:“宁立恒……与你以往来往的那些男人不同,你玩不起,驾驭不住的,有今日这事……忘掉他吧。”

    “你……大哥……你是说我水性杨花……”楼舒婉在这方面其实敏感,说完这句,却是一咬牙,将手举了起来。“你们这些男人。二哥,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说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哪有为了这种事情就要杀人的!杀人啊!杀人夺妻,这是戏文里坏人才做的事情啊!不过是一件小事,国家都没了,二哥怎么能记这么久呢……男子汉大丈夫……”

    她话没说完,楼书望伸手往旁边的座椅上猛地一拍:“你就是水性杨花!”他这些日子也已经累了。大概被妹妹的说话激怒了一下,不过这愤怒也就到此为止了,这位楼家大公子的目光随即平复,叹了一口气:

    “可你是我妹妹,我也知道你的心性,与那些真正水性杨花的女子不同。当初让你嫁给宋知谦,家中对你有所逼迫。我知道你心中不愿。宋知谦管不住你,那是他的事情,我只愿你过得好。可是,你后来那样,真过得好吗?那些与你来往的书生,你当时真心诚意的待他,可哪一个不是随后就厌了……”

    “人要知足,你想要配一个怎样的男人,我心中明白,可当时整个苏杭,若有那样的男子,我难道不会帮你找么?找不到啊,你心中想的那种男人,那些名门贵第里,或许是有,才华横溢文采风流又要与你相合的,脾气好又儒雅的……舒婉,可你不是什么才女,当时我们楼家,又能配得上那样的人吗?”

    作为家中长兄,楼舒婉对楼书望虽然一向儒慕,但两人之间平时并没有太过亲密的感情,但此时听得兄长这样说起来,她眼圈几乎也就要红了:“那我……那我当时也说过,我不要嫁人啊,没有我喜欢的我不要嫁啊!”

    “女子大了,怎能不嫁人!”楼书望说道,“何况……你刚与宋知谦成亲的时候,感情不也挺好的么。他出身是不算太好,但文采是有的,称不上不卑不亢,但当时也不会过分唯唯诺诺。当时他已是最好的人选,你又不需要嫁到什么高门大户,楼家能供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家小些,不过分唯唯诺诺也就是了。你想要那种完全不卑不亢,什么都丝毫不在乎偏又能对你平等相待的男子,到哪里能找得到!”

    楼舒婉咬了咬牙关:“宁立恒……就是……”她说完这句,随后又补充,“这样对檀儿妹子的……”

    “他?”楼书望看了看她,“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你怎会知道。他看来不卑不亢,实则傲骨铮然,你……驾驭不住他的。”

    楼舒婉沉默半晌,幽幽说道。

    “大哥你也说他好了。”

    “我是说他好么?我是说你驾驭不住他,你现在或许觉得他温文尔雅之下不乏强势,就觉得你作为女子,不妨小鸟依人了,可你从小是从不得违拗的日子里过来的,过不多久,你就一样的烦了,这倒无所谓,不过如以前那些男子,你赶了他们便是,可这个……他的才学你会佩服,你会喜欢上,到时候只是他厌了你,你便连哭都没处哭去,你是我妹妹……”

    楼书望说着顿了顿:“算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事情的。跟知谦好好过日子吧,没有什么日子是过不下去的。舒婉,其实你终究只是娇惯得狠了,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山望着那山高而已。”

    其实这些事情,楼舒婉本身未必就没有去想过,只是即便想到,又能有什么办法,她已经是被娇惯了这么多年了,岂是单纯想想就能变个样子的。

    车厢内一时间沉默下来,过了一阵,楼舒婉轻声道:“那……立恒到底是惹了什么事情了啊。怎么那厉将军。要这么不依不饶地杀他啊……”

    “他与石宝等人正面交过手,他杀了苟正、陆鞘、姚义、薛斗南,就像厉天佑说的一样,他的手上,有数千义军将士的血,舒婉,这些东西,你都没打听清楚吗?”

    “怎么回事啊,他不过一介书生。如今管着做做账而已……”

    “呵,一介书生……”楼书望已经笑了起来,随后方才肃容将他听说的有关宁毅的事情说出来,从太平巷的爆炸到湖州的一路逃亡,最终才只是因为运气不好被抓了回来……

    “他这样的人,是你驾驭得了的吗?”

    楼舒婉听着这一切,先是有几分错愕,随后却是睁着眼睛。身体都有些战栗起来。她此时才知道。宁毅平日的轻描淡写背后藏了些什么东西。对上石宝,或许还有方腊这边据说最厉害的佛帅,后来的一路逃生,将数千人的生死帷幄于掌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以前只在话本故事里听说过这些,却想不到,最近与自己来往的,竟会是这样的人物。

    “那……”她想起四季斋上的情况。“他就算对上厉天佑,或许也不会……也不会……”这话说到一半,却也觉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终于道:“那大哥你怎么还让二哥去找他麻烦啊,立恒他这么厉害,你怎么还能让二哥……”

    方才的说话中,楼书望并未伪饰对宁毅所做的这些事情的肯定。不过此时却是看着妹妹笑着摇了摇头,又想是不怎么介意的样子。

    “舒婉,这世上之事,有因人成事的,有因事成人的,但归根结底,都是两者一齐作用的结果。没了大势,本领再强,也做不出什么事来,哪怕资质一般,如果逢了大势所趋,有时候也会做出一番功绩……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人!你不过听故事里说得神奇而已,宁立恒当时与钱希文有旧,得了官府支持,他自己多少也是有些本事,而在一路逃亡途中,汤修玄他们走的都是这一路,你就相信事情都是宁立恒一个人在做?”

    他吸了一口气:“就算他真有鬼神之能,此时到了杭州,他又能如何?今日厉天佑是下了决心要杀他了,得罪霸刀营也在所不惜,他兄长乃是厉天闰,马上就要回来,那霸刀营就算有实力,又能为他争取到哪里去!人家要不是下定了决心,能这样子过去四季斋?即便是佛帅,到了这等情况下,能打过一楼当兵的?”

    “要到家了。”楼书望说着,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别多想了,反正都会是这样,他没有活路的。”

    “但……他既然能做到那些……也许有转机呢……”

    “就算有,那也无所谓了。”楼书望回答,“你二哥还是要杀他,你阻不了的,还是说你真想因为这宁立恒就与家里反目成仇呢?”

    楼舒婉有些沉默,她做不了这样的事情,只是在掀开车帘时,望了望四季斋的方向,楼舍自然是看不到了。她也知道不可能有什么转机,但既然还没有确切消息过来,她总还可以幻想一下有没有机会。或许还活着、或许还活着……但在更多的思绪中,她似乎看到立恒如今已经死了,宣威营扬长而去,虽然努力地不让自己刻意想到这些,但只要它们飘过思绪,她还是抱住了身子,夜凉如水,时间赶不回宁毅还活着的方才的黄昏,她便也感到了寒冷,思绪在渺茫的幻想与无法可想的交替中渐渐变得麻木起来……

    曾经在她未曾料想到之前,她认识了一个那样了不得的人物,但可能在不到一炷香以前,她看不到的地方,他已经死了……

    *****************

    另一侧,四季斋。

    当先的那人拿起了手中的人头,空气都已经冰凉地僵在了那儿,稍后方一点,刘进望着这一切,也已经定住了,想要往前走,看得更清楚一点。

    随后,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怎么会……”

    “汤寇……”

    “说什么……”

    只是些微的声响,随后。众人望向那黑暗的房门里。因为在那人手上拿着的,赫然是那大汉汤寇的头颅。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后方的人甚至还没有看见那人头的样子。随后,却是厉天佑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

    “他有埋伏!”他抓起手中的刀,用刀背砰的打飞了顶上的一只灯笼,些微的光芒朝黑暗中飞进去,有人在轰然巨响中踢爆了已经破裂的房门。

    后方众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众人的反应,却已经说明了一切。厉天佑这边的人疯狂地往那房间冲过去:“抓住人!”“他有帮手埋伏!”

    “那汉子竟死了……”

    “宁公子把人杀了?”

    这边第一时间的窃窃私语中,也是一片错愕,刘进看了看后方,又看看那边的人头,也在此时,房间里“轰”的一声巨响,光芒亮起一瞬,几乎将所有人都吓到。光芒回复之后。在那里面。有人缓缓地晃了晃手中火折子的光点,点亮了灯盏,他此时的语气,也没有了方才的冷硬,变得有些轻松了。

    “我赢了吧?”

    众人只是方才一愣,此时没有理会他,有人竟打穿了那边的墙壁,冲进另一个小包间里去。宁毅一手持刀。一手拿火铳,从那房间里走出来了,顺便擦了擦脸上的血渍。厉天佑双手握拳,他看着那房间里汤寇倒下的无头尸身,没有说话,随后只是狠狠一句:“搜!把他的同伴找出来!”

    宁毅没有为此争论或反驳,他今天受伤虽然看来不重。但现在也已经颇为狼狈,只是那风度还保持在身上,看了看刘进,走到一旁的桌边坐下了。二楼上一时间一片混乱,众人是笃定他杀不了那汤寇的,火铳方才也没有在杀人时放,先前他将那周围都弄得昏暗,肯定是有帮手暗伏其中,此时也不争辩,就是要让厉天佑吃哑巴亏了。

    到得此时,才有几分文人的风格表现在他身上,只要没有证据,旁人在理上终究是争不过他的,大家一时间议论起来,也都说他是有另一名帮手在,但相对于厉天佑带了整队兵来的气势汹汹,宁毅不过区区三人,又没有让人找出破绽来,这一手落在大家眼中,就委实显得漂亮。

    也就在这小小的混乱里,另一个大家未曾关注的小插曲,此时也正发生在楼下。朱炎林方才就下去处理了,大家看着战况激烈,也未曾在意,就在大家仍在搜查的时候,厉天佑回过头来,目光血红地望向宁毅,他还没说话,一个声音从楼下响起来。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那声音是朱炎林的,他大概是在读一首诗,声音传来,并不大,但由于此时已是夜间,四季斋也空旷,楼上的众人,还是听到了。

    厉天佑愣了一愣。

    随后,大家看见厉天佑的一名幕僚匆匆从楼下上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如果是方才在楼下的,或许就会注意到,刚才在门口,有一名抱着一口长箱子,看来长得漂亮的女子与守在这里的兵丁发生了冲突,朱炎林随后下来了,大家说来说去,那女子道:“这里不是开文会吗?为什么不能进,欺负我不会诗词么?我也会的,写给你们看啊……”

    然后那女子在门口的木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首诗,朱炎林就念了。此时念诗词讲究抑扬顿挫,那诗作或许算不得上佳,但也颇有气势,朱炎林也被这气势感染,楼上的人便听得他有些迟疑的声音流畅起来。

    “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那诗作到这,可以说已经将江湖之中的森然气氛已经描绘出来,大家方才才经历了那场打斗,如今厉天佑等人在这边站着,宁毅浑身带血地在这里坐着,灯烛昏暗,一片狼藉……更是衬托了那诗的几分气象。有人从楼下走上来,脚步轻盈,目光疑惑,大家最先看见的,其实还是她抱在胸前的长长的木盒子。

    朱炎林在下方慨叹“尘世如潮人如水,空叹江湖几人回”的时候,大家也看见了那少女的面孔,她长得很是漂亮,五官极美,但没有人认识她。她环顾了四周,似乎有些好奇,但目光之中,也没有太多的信息流露出来。

    看起来,像是一个霸刀营的丫鬟……

    厉天佑站在那儿,看了她好一会。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走。”

    星光寥落,还未至子时,杭州城里,渐渐的便静下来了。

    因齐元康叛乱带来的一阵阵骚动在此时还未散去余波,但逃散的党羽、负隅顽抗者们所引起的动静也已经被压在了极小的范围之内。城内的灯光熄灭到最黯淡的程度,倒是偶尔便有士兵走过街道,也有极少数还未曾回家的人匆匆回赶。虽然事情闹得有些大,但此时城内还未开始戒严,有些地方,士兵会稍作搜查,但还没到无人敢出门的程度。

    四季斋上,宴席也已经散去,作为掌柜的闻人不二正在指挥着留下来的几名小厮整理着店面里的东西。今夜为大家津津乐道的或许不会是朱炎林所举办的这个文会,而只会是后来宁毅、刘进与厉天佑的一番大战。当那名抱着盒子的女子后来上了楼,厉天佑挥手叫上一众跟随的士兵就此离去,这一幕给众人带来了颇多的疑惑,不过当那女子随后也抱着盒子离开,楼中的文会,也就已经到此为止。

    随后而来的大夫开始救治刘进,同时也为宁毅做包扎治疗。几名隶属于霸刀营的人物进来收拾残局的情况下,大家也就与朱炎林拱手告辞,由于在杭州城内与霸刀营打过交道的人不算多,大家与进来的这批人还是有些陌生的,顶多知道霸刀营经营着木料一类的生意,但此时也攀不上交情。若要推测一番,无非是这霸刀营来了人,厉天佑又吃了个哑巴亏。知道再纠缠无益的情况下,只好光棍地退走。

    如果是在方腊军系中关系深一点。地位高一点的。会想到一些其他的事情。譬如那位过来只露了一面便走的女子到底是谁,例如先前下楼的朱炎林在最初时曾有一个想法。这名忽然过来的女子。很可能便是传闻中的刘大彪本人。但对这一点,他心中委实是不能确定的。无独有偶,即便是旁观一侧的闻人不二,也曾经想过这个可能。而后不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更是接到了城内传来的许多消息。

    先前忽如其来的叛乱消息。雷声大、雨点小,只能说无论参知政事齐元康是不是真心叛乱,这次是上面首先定好了对付他的计划,而齐元康在随后被迫做出最后的反抗。但随后底定这一切的是属于刘大彪的霸刀营,此时留在杭州城内的军队。虽然霸刀营只有八百人,却属于方腊手下的中坚力量之一。只是霸刀营一向低调,不是属于中枢的一份子,也很难估量这支军队的重量。可以想见,一开始对付齐元康的计划遭到了霸刀营的反对,但在最后,刘大彪还是迫不得已的对此作出了首肯,她首先遣人向齐元康所在的街区送过去了一首诗,这首诗,与后来上楼的那名女子所写的,恰恰吻合,名叫《笑傲江湖》: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尘世如潮人如水,空叹江湖几人回。”

    在之前闻人不二所掌握的有关霸刀营不多的信息中,这位名叫刘大彪的女子,是没有这等文采的,这诗词也不知是谁人所做,对齐元康的一番作为做出了定调与感叹。而后,刘大彪率领霸刀营最精锐的一支力量强杀进去,在鏖战之后,亲手斩下了齐元康的人头。之后的一切,便只是仍在延续的余波了。

    而作为参与此事一份子的宣威营,显然在齐元康死后也大抵得到了消息。在四季斋下,包围的士兵原本是不会允许那女子上楼的,但显然,在那女子写出这首诗词之后,宣威营的一名幕僚意识到了不妥,连忙上来告知了厉天佑,厉天佑也是因此愤然离去。这是闻人不二如今能够掌握到的事实,这期间,那女子的身份,也就成了今晚最受大家关注的疑点之一。

    不过,闻人不二此时并未在思考这件事。那女子到底是刘大彪还是别人狐假虎威,这时再想也没有太多意义。这个时候,他正站在那遭到了破坏的小包厢里,仔细地检查着周围的一切。

    这件事,在围观的朱炎林或是那四五十名文人士子、青楼名妓的眼中,并没有多少意义和疑惑,但对于在场的懂得武艺的许多人来说,近乎不解之谜。

    汤寇被杀之后,无论是宣威营的众人还是旁观的闻人不二,都在第一时间寻找着那包间里乃至于周围的所有可疑身影。大家都笃定了,宁毅不可能斩杀那位名叫汤寇的汉子,以他的风格来说,最大的可能只是他在这黑暗的小包厢里设下了埋伏或是安排了帮手,但随后宣威营众人的反应虽快,却并未有找到任何可疑的痕迹。

    闻人不二当时往那边靠过去,打的其实也就是这个主意,他要进到那小房间里,趁着大家反应不过来,斩杀汤寇。但后来事情发生得太快,他根本就来不及。退一步说,即便他当时想到办法进来,有心算无心,一刀砍下汤寇的人头他是可以的,但他也绝对无法在那样短暂的时间里,就逃出这房间去。

    那么,当时在这房间里的第三人,如果说可能有……他到底是谁?

    ******************

    夜风拂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宁毅走在街上,评估着之前发生的一切,让自己的脑袋能够稍微清醒下来。

    今晚的一场战斗,对他来说,也实在是在没有任何把握的情况下所做的亡命一搏,只要走错一步,自己或许就没了性命。这样的心理准备他是有的,但做完之后,心里还是会升起劫后余生的巨大疲倦感,先前的一切真是犹如梦幻了。若再让他做一次,还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虽然他每一次都是这样想的。

    打完之后。霸刀庄也有几人随后赶来,这些人地位不高。宁毅也只认识其中一人。是个木匠。自己受的伤不算非常严重。但刘进的情况却委实不妙,当下只能让大夫在附近的医馆就近治疗,自己则在确定刘进没有了生命危险之后准备散步回家,两名霸刀庄的人便也一路跟了过来,在这样的时候。也好保护他的安全。

    平心而论,对于这些人的出现,宁毅其实有些意外。看厉天佑走人那干脆的架势,他此时也有些怀疑,那名只露了一面的女子。乃是未戴面纱又做了汉装打扮的刘大彪本人。但如果真是刘大彪,那么其后跟随她出现善后的。就算不是霸刀营的那些亲卫,也该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八人之一,在这路上,他便也开口问了问。不过,跟随的两人却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道有人拿了块令牌找他们,他们方才也在附近,便连忙过来。

    “不过那女人长得真是漂亮,如果说她就是庄主本人,我们也是信的。”

    “背影看起来还真有些像哦……”

    “要是让庄主听见我们这样议论她,可是会被穿小鞋的……”

    “我觉得该是庄主身边的人,宁先生未曾见过?”

    两人在旁边议论纷纷,刘大彪在庄里人的心中颇有威严,但平日里毕竟保持着距离,下面能见到蒙着面的庄主的人都不多,何况未蒙面的。正说着,一道人影出现在前方的道路上,两人看见,顿时都闭了嘴。

    此时距离霸刀庄如今所在的细柳街还有些远,这条街道显得宁静,大大小小的商铺人家都已经关了门,但在不远处的街边,有一家店铺的灯还亮着,那是一家贩卖猪头皮之类卤菜的小饭馆,门外扎着棚子,此时那木棚之下的一张餐桌前,之前的出现的那名女子就背对着这边坐着,看来正在吃饭,那只长长的用来存放霸道的木盒,就摆在餐桌的一边。

    “你们……先回去。”宁毅对身边的两人轻声说道。

    “可是,我们若走了,你一个人……”

    “那姑娘一个人就能把厉天佑吓跑,她在,我应该不会有事的……何况如果她真是你们庄主,你们就这样上去见了是没什么问题,以后要是吃排头,可不能怪我。”

    这样说着,两人想了一会儿,便也点了头,从街道这边绕过去,只是走过去时偷偷看了一两眼那女子的容貌。宁毅从后方过去,他心中暂时是觉得眼前的女子可能不是刘大彪,不过身形看来确实有些相似,只是眼下的气质有所不同。

    “大彪?”

    他这样说着,在旁边的位子上坐下了,女子正在吃饭,看了他一眼,表情上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没有分外亲切的神情。她长得漂亮,看来颇有富家千金的气质,脸上甚至微微有些婴儿肥,但皮肤并不显得红润,反倒像是劳累了一天颇为疲倦的样子,咽下了口中的饭,只听得她说道:“伤没事了?”

    “不是很严重,谢谢了。”脑袋上扎了绷带,令得宁毅此时像个戴歪了帽子的阿拉伯人,不过相对于刘进,他终究是能跑能跳的,身上都是皮外伤,也没有出现脑震荡的迹象,作为自称血手人屠的剽悍武者,也就不必将自己看得太过矜贵了。

    “既然没事的话,快点回去,今夜不太平,你不该一直呆在这里。”

    “看起来应该还好了。”对方没有确认身份,宁毅只能看看那木盒子,的确是用来存放刘大彪霸刀的盒子,只是在霸刀庄,这样的盒子,横竖也不止一只,再看看女子显得有些***的脸色,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受伤了?”

    女子看了他一眼,随后道:“那就一起吃饭。”

    桌上只有几样卤菜,但宁毅横竖也饿了,对这女子也有些好奇,自顾自地去向店铺老板拿了碗筷,盛了一碗饭开始吃起来。两人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才吃了几口,不远处有一辆马车驶过来,不久之后,来人倒是证实了他心中的猜疑。

    有**名跟班随行,此时自车上下来的,是在四季斋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娄静之,他下了车,看见棚子下的少女,便微微舒了一口气,只是看见宁毅时,又皱起了眉头,随后,便走了过来。

    “刘……大彪。还有这位是宁先生……我可以坐下吗?”一开始他对称呼像是有些斟酌,但最终还是叫了刘大彪,只是对宁毅,就纯属敷衍。宁毅先前看少女对他并没有多少驱赶之意,就留了下来,这时候,倒是微微有些头疼了。

    娄静之与刘大彪之间,是有婚约的……

    看来小两口是赶在这里相会,自己这样插上一脚,便有些不地道了。

    他心中叹了口气,预备着要开口告辞,只是片刻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他发现,一切并非是他想的这样。

    “我想起还有事,先走了。”

    宁毅不是拖泥带水之人,说着,抱拳而起。旁边,刘大彪挑眉看了娄静之一眼:“你最好别坐。”又对宁毅说道,“你坐下,吃完再走。”她对宁毅的声音,却是柔和了许多。

    纵然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情,对上眼前的情况,宁毅还是感到有些无聊。而在对面,娄静之看了他一眼,随后拉开身边的长凳,坐下了,便不再理会宁毅。

    “我……知道了今夜的事情,只是碰巧路过,知道你心情不会好,所以过来看看……”

    夜色安谧,生的声音响起来,显得颇为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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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来太晚,终于还是没到九号。(未完待续。。)

    第一次见到刘西瓜,是在少女十一岁时的夏天。此时想来,后来的两人虽然称得上世交,但其实并没有过太多可算亲切的交集,没有人知道的是,几乎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便已经对这位少女惊为天人。

    难以想清这一切是因为初见时那引人的皓齿明眸还是当初穿着白衣的女孩拖着大刀在树下挥来砍去的专注。当时霸刀庄是西南绿林最强大的江湖门派之一,而他的父亲娄敏中则是川蜀一带有名的大儒,两者看似并无交集,不过霸刀刘大彪与执掌摩尼教的方腊交情甚笃,而娄敏中当时也已经是摩尼教的高层之一,西南一地民风剽悍,父亲行走各处,看起来是大儒身份,实际上也是武艺不俗的豪侠,两家自来便有交情。

    摩尼教、绿林、造反这些事情对于当时刚刚成年的娄静之来说并没有太多的关联,家学渊源,当时十六岁的他诗文出众,在父亲的保护下,堪称文采风流、风度翩翩。家中参与邪教甚至造反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但并未看得有多重,因为再重的事情,他也自信将来能够应付得来。

    这时候吸引他的主要是三件事:姑娘、姑娘、以及姑娘。而以他此时的素质,要任何姑娘也都是手到擒来,青楼女子无不对他青睐有加,大家闺秀也都为他倾心,即便是江湖侠女,有些也对他颇多仰慕——我们倒不能因此而苛责他什么,他倒也并非***之人。只是作为刚刚成年之人,颇为享受这种感觉。也是人之常情。

    人既英俊、有有才华,他说句话。对方便会细心倾听。稍许幽默。对方便抿嘴娇笑。第一次见到这女孩儿时,在他的想象中,大抵也会是这样的情形。他当时倒并未细想会对这女孩儿如何,只是心有好感,又知道大家是世交。过去打的第一声招呼是:“你好,你是西瓜妹子,我是你静之哥哥。”对方看他一看,觉得他是客人,不好斩人。收刀走了。

    不久之后他就知道了这名少女对于自己的名字格外不爽的性格。此后的好些年里他都在想,是不是这个开场白搞砸了一切。女孩子毕竟都很记恨。有时候又想,她父亲随手给她起了个西瓜这样的名字,这些年来,不小心叫了的人肯定很多了,她为何独独记恨自己,多半在于——她在暗恋自己又不好说。

    在确定自己很喜欢很喜欢这个不断长大的少女的时候,娄静之常常会这样想。

    两人的交集当然不会止于那次招呼,后来他曾有过许多次主动说话或者示好,但对方的态度也仅止于对待“世兄”的礼貌。许多时候他也自认是健谈之人,绝大多数场合都能谈笑风生。不过,试想一个人在其它场合一开口,对方便会仔细倾听,或附和或大笑,在对着这个女子时,不管说什么,对方都只是礼貌的应对,时间一久,他终于还是会觉得尴尬。

    在这段时间里,他曾听父亲说过,在他与刘西瓜小的时候,父亲曾有意将两人定下婚约。这件事原本以为是必成的,刘家再厉害,也不过是武人,能够配上娄家这样的女婿,必然欣喜。但后来几经周折,事情并未成功。两家倒也并未因此交恶,最主要的是因为刘大彪视女儿如独子,不愿意从一开始就定下女儿的命运。虽说如今世上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刘大彪行事豪爽,不拘一格,他最为疼爱这女儿,会如此处理,父亲最终也只能表示理解。

    此后两家常有来往,娄静之与少女的交情却并无进展。到摩尼教起事前夕,刘大彪被官府中人害死,小西瓜继承家业,却仍旧自称刘大彪。娄静之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少女背起了父亲的担子,要替父亲扬名,这却并非是她自己的担子。想来也是,作为女子,又有谁真愿意抛头露面,与人勾心斗角的。

    然后摩尼教暗中起事,父亲与之呼应,霸刀庄也加入进去,两人之间便有了更多的相见空间。如果这是两人感情深厚,他便可以直接去跟对方说:“你的责任,我替你扛起来,你嫁入我娄家,霸刀庄却仍然可以姓刘,我会替你将它经营好。”他是有这方面自信的。可惜这是两人还只是“世兄妹”的关系,他就只能偶尔与对方交谈,旁敲侧击地传递自己的情意。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来说非常诚恳的交流,每次都无法奏效,最终也只能认为是对方身为女子,却太过纯真迟钝,他倒是因此更加喜欢对方了。到了后来,他决定下一剂猛药,要对方真正考虑一下这方面的事情,便通过一系列的手法巧妙地将两人曾有婚约的言语散播了出去。

    这时候义军内部圈子还是极小的,他与方腊等人几乎可以说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就算扎帐篷,也隔不了多远。小西瓜统率霸刀营,但她父亲去世之后,真正能为她操心的,大概就是方腊,消息传出不过几天,上面就已经在说两人郎才女貌极为般配,他知道方腊等人甚至已经动心撮合。

    然而也就在这之后的一场宴席上,此时已经蒙了面纱不主动参与太多聚会的少女直闯大营,拔了霸刀对着他就是一斩,若非父亲当时反应迅速,拔剑挡了一下,而方腊、佛帅等人也都在场,恐怕他当天就已经被斩成两半。

    这件事之后,就连方腊等人都不再好问对方对他的态度。好在父亲此后对霸刀营仍旧照顾,让他再度面对少女时不至于太过尴尬。许多事情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为什么少女对他从来都是那种态度,现在想来,也只能归结于自己以前未收挫折。说话做事太过随性,那段时间的暗示。恐怕真的是太过过分了,引起了对方的反感。

    他自知与少女之间的可能性恐怕不大了。但又告诉自己一切或许还能补救。毕竟那次之后。少女也不再拔刀斩他。总能弥补上一切,让对方真的认识到自己的好。特别是每次见到对方的时候,这种感觉又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今天在外面转了一圈,终究还是找到了她。故作意外地过来说说话。

    “你原本……不必亲自动手的。这样是何苦呢,还有齐叔叔……”

    作为接近方腊系统中枢的人物之一,娄静之虽然未任官职,却明白许许多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齐元康与刘家的感情一向是很好的,这次刘西瓜亲自出手。也不知她心中经历了多少的挣扎。娄静之叹了口气,倒也颇有几分沧桑之感。只是这话说完,少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安静地吃起饭来,宁毅并不清楚两者的恩怨,对方既然让自己做,他也就自顾自地开始吃东西。

    娄静之笑了笑:“入城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没什么事做,在翰林院那边打转。听说你霸刀营那边……”

    好友相逢,闲话家常,只是这话没有说完,少女抬起了头:“已经这么晚了,娄世兄还不打算回去吗?敏中伯伯该找了。”

    她这几句话,倒是有着一般大家闺秀娴静端淑的样子,宁毅第一次看见这个,颇感有趣地旁观。娄静之看着她,好半晌,才叹了口气:“身边有家将跟着,不会有事。大彪,我虽然武艺不算高强,但也看得出来,你似是受了内伤。齐叔叔武艺惊人,你不可能全身而退,我只是好意,只是……”

    他努力强调着自己意思的单纯,倒也显得诚恳。刘大彪似乎被他这种态度弄得有些累,吸了口气,却又说了一句:“走。”

    娄静之坐在那儿,低头想了几秒钟,随后抬头朝宁毅看了一眼。他当然会意识到,自己走了,这里就只剩下宁毅了。先前娄静之并未将宁毅看在眼里,在方腊军系里,如果说有某个人真有可能跟刘大彪有些关系,在大家看来除了他或许便只有那一身蛮力的陈凡,宁毅再出色,终究无法跟陈凡相提并论。但到得此时,他还是有些忍不住想了想这个可能,宁毅有些叹气,拱拱手摆出一副下属对上主公的态度来。

    到得此时,娄静之也才终于站了起来,迟疑一下之后,却有一名家卫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看了少女一眼,再度坐下,这一次目光坚决:“不对,你已经受了伤,不回霸刀营,一个人在这里,到底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危险,但若是家父知道,也必然不会让我就此离开。”

    少女这次看着他,几乎是愣了一愣,眨了眨眼睛之后,缓缓说道:“娄世兄,宁先生也在,我与庄里人商议事情,并非一人,不过……”她沉默片刻,“我确实也在等人,原本希望他们不会来……”

    砰的一声,侧面一根长枪飞过,将随了娄静之而来的一名家卫钉在了墙上。

    这变故蓦忽而起,连宁毅都有些愣了,下一刻,人影在黑暗的街道上陡然出现,在几名家卫的前方,刺出黑暗之中的枪尖爆出点点寒光,破风声从上空降下。

    宁毅还是坐姿,第一时间朝后方翻出去,他的武艺毕竟今非昔比,颇有长进,这一下退得也是敏捷,视野之中,少女还坐在那儿,反手一击,裹在衣袖中的拳头打在了侧后方支撑棚子的一根木柱上,雨棚轰然倾斜,娄静之坐在其中,还在发呆。

    落地、跃起,宁毅抬头看去,由上方降下的人影挟着枪势,落入凉棚,漫天的木屑就像是爆炸一般的飞舞开来,而刘大彪以及拖起娄静之就冲了过来,将娄静之扔在了宁毅身边,随后转身挡在前方,双手将长木盒抱在胸前,看来竟像是个抱着古筝的仕女。

    大街之上鲜血飚射,忽如其来的长枪将两名家卫直接刺死,一破头颅、一破胸膛,那人得手后便飞速退入黑暗之中,隐隐只能看见迅速移动的轮廓。这边挥爆了帐篷的那道身影沉入飞舞的木屑当中,随即枪尖一挑,朝着反方向轰然后退,而与此同时,有人朝着宁毅等人的后方飞快冲了过去。

    来人大概只有三到四个,却隐约间形成了合围之局,娄静之扶着墙站起来,宁毅听他说了一句:“索魂枪……”他在杭州这么久,倒也听霸刀营的人说过,齐元康的家传绝学就叫索魂枪,只是齐元康既然被刘大彪砍了头,来的人自然便不是他了。脑中急转,他便也陡然明白了少女在这里的理由。

    自己真是……凑的什么热闹,难怪她一开始让自己离开,自己根本如同娄静之一样的想岔了……

    剩余的家卫不过六名,朝这边护卫了过来,而在黑暗中,有一名年轻人现了身,这人大概二十六七岁,身材高大,半身是血,脸上、手上都有新开的血痕。他就是先前从凉棚顶上降下来的刺客,这时候手中握着一杆长枪,看着这边:“刘西瓜,娄静之,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娄静之看着他,显然是认识:“齐、齐新勇,你们……你们还不逃,来这里干嘛!”

    “未曾犯错,为何要逃。刘西瓜,你摈退所有人,是准备好了要受死了吗?”

    淡淡的月光之下,风吹动了少女的裙摆,她抱着那木盒,却没有太多的反应,看了对方好久,方才说道:“我原本希望,你们今天不会来,他日你们若能重整旗鼓杀回来,我会以霸刀营会你们。齐家的事,是大家弄权的结果,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对错了,但杀了齐叔叔,我很伤心。我希望你们能走,不过你们要来报仇……我也该给你们这个机会。”

    她吸了一口气,垂下眼帘:“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我爹爹说过,江湖事,江湖了。齐叔叔的事,算是天下事,我们的事,就算是江湖事。几位齐家哥哥,我未曾入过江湖,但今夜愿以一人之力会会几位,我不会手下留情,你们能杀我,我无话可说,若杀不了,便请尽量逃命,自求多福……”(未完待续。。)

    夜风飒飒而过,黑暗中的道路边木叶轻响,血腥的气息弥漫开来,刘大彪抱着那长木盒站立在宁毅与娄静之的前方,安静得犹如抱琴侍女。【w.w.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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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摩尼教为首,方腊起事之时,当中真正为骨干的力量,大都是些绿林豪杰。虽在这些人中间,山匪响马居多,真正为国为民的豪侠之流几乎没有,所谓江湖,也与后世金庸下载猫的江湖颇有不同,但只要是绿林,有一大群人混的,终究还是有他们自己的规矩、路数,三五人也好,三五十人也好,打闹的,也有着属于他们彼此之间的生活状态。

    这样的生活状态在方腊真正起事之时,就被打破了。往日里若有恩怨,或彼此奋起而战,或纠集朋友,灭人满门,个人的豪气勇力,在其中占了颇大的一部分。但其实之后,不是几百人上千人的阵容,就已经上不得台面,虽然偶尔也有互相看不顺眼的放对厮杀,在这之前,却往往要经过多达上千人的关系的过滤,虽然性质上无非也是呼朋唤友拉关系,但这其中的复杂程度,远非之前几十人可比。纯粹属于个人勇力方面的影响,已经降到了一个极低的程度。

    方腊军系之中,要动齐元康,这中间已经不涉武林之事了。齐家虽然猝然受袭,但齐元康根基是有的,甚至有着真正足够造反的力量,当他遭逢这突如其来的发难,虽然翻不了盘,但家中的子弟、麾下的将士一时间大家却无法完全扫掉。齐元康原本有五个儿子,被外界成为齐家五虎,这次乱局当中,他们有的被杀,也有的逃掉,会想着报仇,这是人之常情。但对于他们要报仇的对象。恐怕谁也不会真正担心。

    刘大彪也好,包道乙也好,娄敏中也好,方腊也好,这些人不仅本身艺业惊人,而且谁的身边都有重重护卫。绿林之中,忠良之后要厮杀寻求,对上普通人,那是容易的。可若对方是官员,则往往难于登天,对方根本就不会将他们当成真正的对手。谁也没想到,以刘大彪的身份今天会站在这里等着他们过来杀自己。

    自起事之前,霸刀庄就是天南武林第一庄,庄中数百人皆练刀,扩大至影响范围,能成军者数千。人数到了这个程度。他们在武林上的性质原就已经变了。偶尔有江湖名宿找庄主切磋无妨。你若与刘大彪一人有仇,人家几千人剁你,那还叫什么武林。少女当时还未长大,也从未闯过江湖,到刘大彪去世,她接手山庄,造反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一半了。只是大家没想到的是,她虽未入过江湖。对于这些江湖规矩,反倒更要看重几分。

    宁毅也是到此时才能明白少女的用意,他倒不至于肤浅到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真正这样做的人,其实是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的。从这段时间的来往中看,少女原本就是这等性情,只是自己被卷入其中,就颇有些无妄之灾的味道了。他今日在四季斋上才从鬼门关走过一圈。此时头上缠着绷带,身上带着血迹颇为狼狈,但一时间,也只好拔刀出来。

    略想了想,又拱手道:“在下血手人屠宁立恒,今日齐、刘两家的恩怨,在下愿意做个裁判……”

    他话完,没人搭理他。[..cm我]齐家来了四名刺杀者,唯有齐新勇完全露面,潜伏在黑暗中的或许还有。今天这样的情况下,就连娄静之都知道事情不可以江湖二字度之了,齐家的人如果在这里将江湖规矩,一旦军队过来,他们就是死路一条。此时这位左相公子脸色如看傻瓜一般的瞥了宁毅一眼。在场唯一重视宁立恒的恐怕就只有前方的少女,夜风拂过,双方僵持片刻,反倒是少女转过了头来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扬起,眼中有着清澈的笑意。

    像是宁毅的这个冷笑话,这时候反倒把她给逗笑了。

    也就是在她回头的这个瞬间,齐新勇陡然握紧了钢枪,脚下一踏,飞快地缩近了距离!破风疾响,宁毅前方,少女还在回头笑,“咔”的一声,响起在她的怀里。

    那一瞬间,她的手上也未见动静,只是那长木盒陡然滑开了盖子。下一刻,她也转过头去。

    四周的天地在此时也都已经响起了破风声!

    后方一根索命铁枪破空而来,飞向娄静之,侧面两道黑影悍然杀出。宁毅身前,装刀的长木盒被少女反手一掷,轰的飞过了宁毅身侧朝后方袭去,而少女的身影已经推着刀柄,炮弹般的投了出去,转眼间,冲向那持枪而来的齐新勇。

    砰砰砰!像是打铁一般的巨大声响,随着金铁相交的火光爆起在长街之上。

    装刀的木盒与后方飞来的钢枪一碰,碎屑飞舞,那钢枪也被反弹上了天空,一道身影从那边疾冲而来。长街之上,娄静之在宁毅身边拔出了随身的长剑,护卫他的六名家卫也在瞬间动了起来,从侧面冲出的两人当中有一人身躯高大,“啊——”的一声冲将出来,手中长枪化作一根三节铁棍,如同环抱一般直接锁住了六名家卫当中一名使刀汉子,推着他径直朝娄静之冲来,旁边同伴一杆大枪如灵蛇挥舞,将试图上来阻挡的家卫疯狂挥开。

    宁毅朝一边的店铺靠,娄静之则试图与家卫会和,此时见对方第一时间冲向他,提着剑又赶快往旁边走,他手下家卫毕竟也有一两名武艺高的,一齐上前将侧面逼来的两人截住,顺便挡住了后方飞掷长枪过来的那人,转眼间战作一团,人影腾挪,长街上混乱不堪。

    那使刀汉子原本是长刀与身体都被对方以三节棍钳制住,那人身材魁梧高大,一冲出来气势逼人,他被推得不断后退。但稍稍过得片刻,钢刀也就拼命挣扎起来,脚下扎起步子要与那大汉对抗,才这稍稍一停,大汉那张狰狞的面孔已经在他眼前放大,头槌轰的一下砸在他脑袋上。他脑袋嗡嗡作响。只觉得身体被拉得转了好几个位置,却是旁边同伴欲救,这大汉推着他做便做挡箭牌,将要反应过来时,腹中却是猛然一痛。

    那随在大汉身边的少年枪法凌厉,看准这机会直接将他捅了个对穿,枪尖刺出脊背,在少年的咬牙使力中还朝着使刀汉子身后的家将逼过去。

    这次随着齐新勇过来的不过三人,后方善掷投枪的与这使三截枪棒的大汉都是齐家的家将亲卫。齐新勇在齐家五虎中排名第二,随在那大汉身边枪法凌厉的少年却是齐家五少爷齐新翰。齐元康在造反之前原本有报效家国之心,前四个儿子分别以忠勇义节为名,到第五个儿子觉得家中尚武的孩子多了,这个将来要读书考翰林,因此以翰字为名。

    不过五个孩子中,这齐新翰反倒是武学天赋最高的一位。他年纪尚轻,一手钢枪凌厉。军中向来称他是赵子龙第二。但此时家破人亡死了父亲,枪法凌厉中却是凶戾了十分,大吼之中推着那被刺穿之人转了好几圈,钢枪挥舞间,将那人整个腹部都给拉开,尸体倒下时形如腰斩。不过这人体内脏器在方才就已被绞得粉碎,人早死了,倒也不用受那种苦楚。只是漫天的肉屑鲜血横飞,将这长街附近转眼间就杀得如修罗屠场一般。

    娄敏中虽然是左相,之前混江湖时也是文武双全的豪侠,此时他毕竟专注文事政事,前来投奔他的高手倒不是没有,但娄静之平日里也就是与人谈书论文泡泡妞,家里给他安排的护卫中高手却不多。毕竟真正投奔过来的人是想要干一番事业的。对于护卫一个公子哥的兴致也不高。这时候几名家卫里真正厉害点的不过两三名,然而齐家两名家将已是亡命之身,那齐新翰背负着血仇而来,横的怕不要命的,转眼间就已将他们杀得左支右拙,随即又被齐新翰刺死一个。

    这次有娄静之在,齐家的人也不是单纯光棍地寻仇了,由齐新勇接下刘大彪,其余三人却是一开始就将目标定在了娄静之身上。他们倒不是真的相信娄静之与刘大彪有一腿,但一来由此可能,二来这种政治斗争,娄敏中肯定也是毁掉齐家的首肯者之一,三来娄静之若在刘大彪眼前死了,他们就算杀不得刘大彪,娄敏中也必然与霸刀营交恶,此时进攻娄静之的攻势凌厉无匹,反倒将持刀躲在一边的宁毅给空了过去。

    毕竟血手人屠恶名不彰,齐家没人认识他。

    这边在第一时间就遭逢杀手,鲜血飚射,险象环生,然而却只有刘大彪与齐新勇那边的战局,才是最为惊人的。

    齐家五虎,齐新翰天赋最高,但毕竟齐新勇年纪大些,他闯过江湖,又经历过战阵,枪法刚猛沉稳,乃是在场四人之冠。他第一时间持枪冲来,脚步并不离地,却是快速非常,身形似箭,转眼间拉近了距离,破风疾响,俨如缩地成寸一般。那杆钢枪在他手中犹如灵蛇,枪尖并不平稳,却是如同灵蛇吐信一般在前方一个圈子内不断舞动,转眼间就推过十余米。

    这是无比老辣的一式中平枪,枪名中平,基本招式也是平平无奇,几乎每种枪法里都有,无非平举着当胸刺出。但这中平枪也是最为难挡的一式枪法,练到极处,随意一刺,胸腹肩颈都在范围内。齐新勇内劲极大,双手握枪,手不动,却已令得枪身籍着钢铁的弹性颤动起来,两人之中原本还隔着那破棚子,他身形一冲,刘大彪自那边投过来,便轰散了地上的木片。

    “啊——”的一声,枪尖朝着前方刺出去,下一刻,火光激射,他前冲的势子在下一刻,就被硬生生的砸了回去!

    金铁交击之声如同炒豆子一般疯狂响了起来,齐新勇当着正中刺出的森严枪势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被砸得偏离了中心。那刘大彪挥舞巨刃,原本沉重,但此时挥舞疾旋,竟是快速到了极点。她脚下穿着白色朴素的绣鞋,脚步飞旋中,裙摆如匹练般响动,身体与那巨刃卷在一起,背、推、撞、挥、劈,看起来就像是她拖着刀、刀也拖着她,飓风一般无法停止地舞蹈起来!

    齐新勇想要稳住枪势,但根本不可能,枪声挥砸间,脚步止住了冲势,被逼得后退,那后退的势子越来越快,手中钢枪挥舞,却也是越来越快了,口中“啊啊啊啊啊——”的暴喝而出。

    他使枪多年,又是得父亲亲传,对这大枪原本就是如臂使指,比起宁毅在四季斋上对上的那人还要高出几筹来,这时候随着那大喝声,全身的气力、经验都已经使了出来,那大枪在他的挥舞之中如棍、如鞭、如蛇,在这夜色之中,空气里挥出无数残影来。但那枪势随着时间越变越凌厉,他的步子竟也越退越快,处境也越来越不妙。

    他那中平枪原本该是在中央一点转动,在第一时间便被砸开,随后口子也是越来越大,刘大彪的刀先是砍他枪尖,随后却是一寸一寸的不断蔓延,劈上枪声前端、中段,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只猛然砸进去的大铁球,而齐新勇的枪势,就像是暴风雨中陡然被吹得炸开的伞骨!无论这枪势如怎样的乱鞭挥舞,却无论如何无法阻挡那大铁球的去势。

    倒塌的凉棚下还有桌椅,在第一时间就被碾过去的两人撞成了碎片。兵器讲究一寸长一寸强,但齐新勇手上的枪对上刘大彪的刀,转眼间就又退出十余米,优势尽没。齐新勇猛然间奋力撤手,侧身后跃,巨大的刀刃从他头上挥过,切下了一大截的头发,下一刻,刘大彪挟着巨刃从他头上扑了过去。他才微微起身,回头,就在丈余外的视野中,少女的身影呼啸飞旋,她脚步交替,裙摆、衣袂呼啸如舞蹈,但手中拖着巨刃朝着这边便是犹如惊鸿的一刀斩来。

    轰的一声巨响,齐新勇整个人连人带枪都被批飞了出去,侥是他及时以钢枪抵挡,否则恐怕整个人就已经被劈成两半。但即便如此,虎口上一阵剧痛,都有将要裂开的错觉。若非亲自交手,恐怕谁也想不到,眼前看似身轻体柔的少女,会在身体疾舞之下,劈出如此恐怖的力道来。

    娄静之这边一片混战,那边的巨响之中,宁毅朝着一边的店铺靠过去,此时那店铺棚舍已毁,但老板还在里面。这人能够在这等情况下还开着店,想来也有些关系,但遇上眼下的情况,也被吓傻了,躲在房间里不知所措,与宁毅倒是同病相怜。那边刘大彪一刀将齐新勇斩飞,身体也微微停了停,双手握刀就要前冲,也在此时,又是一杆钢枪自黑暗中刺了出来,直奔少女的后背。

    这人先前躲在街道旁边的房舍里,此时方才出手,便是要籍着少女旧力已消,新力未生之时将她锁死,让她无法那样迅速地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