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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粮价三两或者三十两,一个冬天死五万人还是十万人,对于京城这块地方,还是太过遥远了。

    李频离开之后,京城里便又是绵绵秋雨。不过,这场秋雨挡不住京城喧嚣喜庆的气氛,一场场的聚会与盛宴之中,恍然间给人一种雨滴从未将地面打湿的错觉。郭药师生擒阿鲁太师,搜获了辽太宗耶律德光的尊号宝检及大印的事情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京城中的平民议论着关于凯旋、献俘之类的话题,又在想着咱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天下无敌了,跟金国完全收回十六州的通牒什么时候下,等等等等。

    这样的气氛当中,右相府中也连续办了几场大宴,其中的一两场,还请了蔡太师、童枢密、王黼、梁师成、李纲等京城大员到场,好不热闹。

    另一方面,此时京城之中众多的烟花场所,也是生意火爆。矾楼当中忙碌异常,宁毅本想约李师师见个面,后来也是一再拖延——主要也是因为并非什么急事——后来又听说师师姑娘在为京城青楼中的一场冤案奔走:

    说是京城青楼当中一位名叫童舒儿的花魁,以前与一贫寒才子两情相悦,常常拿体己钱补贴对方,供对方吃住,贫寒才子最近当了官,不再理会她。这原本倒也是件普通的负心事,但就在最近,童舒儿接客时遇上一个性格暴躁的吏部员外,不知为什么,竟失手将她打死了。青楼请求童舒儿的那位老相好出面时,才知道对方已经负了心,而另一边,吏部员外找了关系,又在推诿责任。两边的事情加起来,闹得沸沸扬扬的。两个当官的都犯了众怒,一帮青楼女子闹上衙门要出头,众多文人才子也在其中起哄。纷纷撰文谴责这两名官员。一时间,也成为了京城的热闹话题。

    京城首善之地。隔三差五的,便容易有这类话题。因风流帐而来的悲剧,最好是触及人性的,最能引起旁观者的共鸣。在这繁华喧嚣之中。宁毅等人在暗地里紧锣密鼓的行动,倒更像是位于社会阴影中的地下工作了。

    秦嗣源已经与蔡京等人仔细地交涉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取得了对方的首肯——这个某种意义的意思,在于对方的这个首肯,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大家族的掌舵人或是代言人就是这样,秦嗣源顶多是跟一些必要打招呼的人打过了招呼:对粮价问题。我要动手了,接下来有什么得罪的,不要见怪。话说过以后,双方明面上的交情就可以保留一些。真正的胜负,还要看下面人的交手。

    几乎在李频离开的同时,尧祖年、觉明和尚等人也离开了京城,开始游说四方的行程。秦嗣源则早早就已经修书往南,转告给康贤整个计划。而宁毅则将竹记游商四方的十八辆大车集中了一次,然后,发往各地。

    此时的时间,临近八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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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三,距离汴梁一百五十里,横县。

    “……大体的情况呢,就是在下说的这样了,河东、淮南这些地方现在都缺粮,缺太多了,所以这次才由右相府牵头,做这件事。老实说,侯员外只要能出粮,出管事之人随行,到了地方转手,第一批粮至少是十倍的价格,就是希望能把那地方的价格打下去,让一些人有条活路。”

    侯姓地主家待客的厅堂中,说话的人样貌还年轻,但话语与面容诚恳,双手微微合十,看着那边的老员外一面点头,一面喝了口茶。

    “……我们东家是善心人,也知道侯员外也是善心人,村口的牌坊,这附近造桥修路,都有侯员外的名字,因此才让在下早早地过来。京城那边的方济方员外您老认识吧,他听说受灾之地的情况后,说要直接捐粮,到了地方低价卖,免费发,但我们东家说,这样不行,这样打不下价格,这其中的道理,相信侯员外你也是懂的。所以最主要还是让人去做生意,官府定下来的几条路线是这样……”

    说话的年轻人拿出一张地图来:“咱们这边,距离河东路比较近,您老这边,是先将粮食运去乔溪,到了那边,官府会统一调配,船只是官府安排,运费只是眼下的市价,由您老出粮多少算,先走水路,然后陆路,沿途官兵护送,五百石一运。如今这件事在乔溪那边应该已经发了明文,您老可以去打听一下,我们也只是做个中人……”

    话说到这里,那员外点了点头,露出感同身受的慈和笑容:“小罗啊,你说的这是大善事,老夫是肯定要出粮的。不过呢,老夫一家世居横县,家中两个管事,三个儿子,又没去过什么大地方,听你说起,这条路程又这么长,我听说,受灾之地,治安也不好,若是途中真出了什么问题,官府那边,我们求告也无门哪。既然像你说的,南北都缺粮,为何不由官府亲自来收,然后统一转运呢……”

    “侯员外说得极是。”听他这样说起,名叫罗洛的年轻人微微笑着点头,回忆着离开汴梁时宁毅曾教过的说辞,“但我们这边知道的是,官府如果全权出面,一是名誉不好,二来秦相说过,赈灾乃是大善也是一场大仗,支持的人多,咱们才打得赢。坦白说,官府若是直接插手,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压低了声音,“另外一些人也会插手其中的。”

    低声地说完这句,罗洛看了看门外,才继续道:“至于侯员外说的若是出事的问题。老实说,衙门八字开,若真出了事,也麻烦,但这次的事情不一样,侯老,我告诉你这件事,你可以派人去打听。第一批粮食运走之前,但凡出粮达到一千石以上的,相爷亲自设宴接待。并且会发给一份手书的字帖。”

    “哦?”老人动容了一下,然后又有些为难地想了想,“一千石啊……”

    “侯员外,这一千石。不是说一个人出。是可以凑的,譬如这横县之中。你侯氏一族凑够一千石,就有一个人能得相爷亲自接见。您也可以去将此事告诉其他的一些人,都是做善事,一个人不够。一群人也是心意嘛……”

    私语窃窃,外面的天阴着,看起来总有种雨将下未下的感觉。过了一个多时辰,罗洛与随行的裁缝从院子里出来时,画有苏宁标记的大车也过来了,同伴问道:“怎么样了?”

    “哎呀哎呀哎呀。”罗洛敲打着额头,“还是一样。说要考虑,倒是跟我买了三十多两银子的东西……知道吧,跟前面几个一样,他们想的是坐在家里。有人过来收粮,然后银货两清。让他们自己派人运到河东或者淮南,他们都不太情愿。这些人不缺钱……不过这个看起来倒像能成。”

    “那罗小哥你是怎么说动他的?”

    “嘿嘿。”罗洛笑起来,“他有三个儿子,我跟他说,有这么个机会,可以让家里人出去见见世面,书上不是说什么……呃,行万卷书,还不如走千里路呢。顺便还认识一些当官的,这也是东家教过的话了。反正啊,我就说过几天再来。”

    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小本子,又掏出一支炭笔来,在本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中画了一道。本子收起来时,他回过头,叹了口气。

    出京三天了,他这边卖出了好些贵的东西,可在说动别人卖粮一项上,还没有任何进展。在这之前,他是东家培养的这些掌柜中最为出色的,此时,他在心中担忧着,自己可能会被别人超过……

    而事实上,最初的几天,担任着游说任务的众人能获得的,都只是意向而已。这倒并非什么不好的开端,真正的问题,是在其它地方出现的。当十几拨人以汴梁为中心逐渐地向外游说,各种意向在酝酿当中时,罗洛这边,却险些失去了侯员外的这笔生意。

    那是在几天之后,当侯员外亲自去乔溪打听情况时,关于官府统一集中粮食护送转运的事情却并没有得到落实,官府中的师爷将他直接赶了出来:“我县衙门乃国家公器,岂会参与尔等这种商人逐臭之事,尔年纪既已老迈,看来又非妄人,怎会忽然发起昏来,参合这等商贩之行,不怕丢了名节么!”

    此时行商之风虽然已经非常流行,各地的大商人也多,但放在书中、官面上,商人的位置却仍是极低的。侯员外在当地造桥铺路,身份已经在士农之间,这时候忽然被人骂做商贩逐利,一下子几乎将他气病。

    而在乔溪这边,原本县令也是受到了右相府的照会的,这县令是个颇有文采的读书人,也与秦嗣源有些关系。秦嗣源这次安排几条商道,影响不能过大,将他安排进来,原本是相信他能够体谅,但这县令回来之后,思来想去,又与师爷商量,最后决定不照做,还给秦嗣源写了一封劝告的信函,严陈朝廷资源不能用作公器,而且商贩逐利,乃下流行径,有违圣人教化,朝廷赈灾,也该用堂堂之法云云。

    这类的反馈,在最初的几日,不止一处地传往相府。第一波的阻碍,开始出现。而相府的应对,也在接下来的数日间,雷厉风行地降下来!

    宁毅所谓的以经济与行政相辅的赈灾方略,其实类似于后世的宏观调控。最初的构想,是在一次聚会中的随口说出,但宁毅本人是知道其中麻烦的。在意识到这次粮价高涨的严重性后,秦嗣源等人花了一个多月,才正式决定采用它,这个过程里,秦嗣源那边,不知道做了多少的心理建设。

    这位老人家是最明白儒家的,但也是因此,在他真正举手落子的瞬间,他已经不可能再被这一点点的阻挠所动摇了。

    同一时刻,李频已经到了河东路。

    马车哐哐哐哐的,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前行着,道路两边景色萧然,偶尔能看到衣着褴褛的路人,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朝着南边过去。临近上党时,这样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些在路上,拖家带口,犹如行尸一般的走,见到马车过来时,他们朝这边伸出手乞讨,有些会哭两声,说几句话,更多的则并不出声。

    粮价上涨之时,其实还未至秋收,河东一路,真正受灾的地方也并不广泛,但陡然升高的粮价导致了秋收的马虎和混乱,据说有些地方,打死了人。到如今,这边粮价的膨胀,已经持续了两个月,从原本的每石两贯半,升至如今的每石三十贯,一切便成了眼前的这种样子。根据宁毅所说,接下来粮价大概会平稳一段时间,膨胀不会非常快,这样的情况,将一直持续到冬天,那个时候,真正要命的时刻就会到来。

    他偶尔会掀开车帘看看外面的这一幕。

    将近城市了,前方的路上,隐约传来一阵的骚乱,人的哭声、喊声、打骂声响起来。马车行到那附近停下来,李频从车内看出去,路边有被打伤的衣衫褴褛之人,血流了一地,一辆推车倒在地上,看起来是车主人的男子衣服稍微好些,与三五名持棍棒的汉子围在那推车周围,怒目四方,但车主人也在哭。

    看了几眼,李频才明白过来,这辆车拖了些东西,原是要去城里的。由于最近的世道,主人也请了几个汉子跟着,避免被人抢。但是到了这里时,轮子忽然被磕烂,车子倒了,上面运着不多的一些蔬菜米粮倒了下来,这一下,路边的人开始哄抢,跟随的几名汉子先是阻挡,随后操起棍子开始打人,可就算是这样,车上本就不多的东西还是被抢走了大半。

    路边有些人抢了东西被打跑了,有些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他们也知道理亏,并不纠缠,却只好倒在路上哭喊,他们哭着,那车子的主人也在哭。他家中的女人得了恶疾,这车东西,原本是要拉去城里高价卖了,顺便找大夫回去的,这一下也泡汤了。

    李频与跟随的师爷、护卫看着这一幕。距离马车不远处,一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小女孩倒在路上,她的母亲抱着她大哭大喊,小女孩被打了一下,头上已经流血了,手中抓着两片烂了的菜叶,她大概是饿得厉害,又受了伤,张开嘴,哭的声音听不到。

    跟随他的陈师爷有些欲言又止,李频看了几眼,终于还是干涩地开口,让跟随着精通跌打的护卫赶快拿伤药下去替人医治。周围的人便将注意力转移了一部分到这边。

    李频坐在那儿,记起出京时跟宁毅的几句对话:“这次赈灾,立恒是去南边还是北边?”

    “我不去,那是你们的事情,我留在京城。”

    “哦,立恒最懂这个,倒也理当居中坐镇。”

    “呵,倒也不是,只是眼不见为净。”

    “嗯?”

    “因为……”他记得那时,宁毅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因为这次你过去,会看见很多人,你为了让他们活下来而过去的。但是在你看到他们的那一瞬间,你就会明白,他们中的很多人,接下来会被活生生的饿死。肯定……会有那一部分人,你无能为力……”

    在当时,他为了这段话,感到叹息,但到得此时,他才真正知道了宁毅说的是什么。

    他看了一阵子,陈师爷叫他不要下车,怕会引起什么乱子,但他终于还是走下去了,看了看那个脑袋被包扎好的小女孩,偷偷地在她衣服里放了两颗馒头,然后回到车上。这一刻,他知道那没什么意义。

    随后,马车哐哐当当的启程了,朝城内驶去……

    ps:

    嗯,修改了一下,赶在十二点前了^_^

    过了忙碌的中秋节之后,丫鬟呈上了最近收到的礼单,李师师看了一遍,无意间找到了宁毅送过来的礼物,才想起两人倒是有一段时间未曾碰面了。

    她叫丫鬟将礼物找出来,礼物是一幅画,画的是中秋月圆,画作者叫做唐止规,乃是百年前的山水名家,想必这画值不少钱。稍稍看了一眼,师师让丫鬟收回去了。

    值钱的画儿,代表的未必是心意,女孩子对这方面最是敏感。想到这里,对于宁毅,她便多少有些腹诽起来。

    中秋佳节,矾楼之中生意繁忙,她预定好要参加的诗词聚会,要说话聊天谈心的客人也很多。清倌人的花魁,又不陪人睡觉,要么说在大场面上添添声色,要么就是单独聚会,给人一两个时辰的清净舒心。

    见一个人,便是一两个时辰,参加一个聚会,时间便更长。京城之中,她得罪不起或者不想得罪的人,也是挺多的,就算把自己掰成两半,其实也不够用。而空闲的、或者可以挪出来的时间,她就全都投在了童舒儿的案子上,要么去到开封府打听案情,要么跟其余几个牵涉进来的姐妹碰碰头。这些女子并不都是矾楼的,但这一次算是烟花行业的同仇敌忾,师师并不管事,但在其中,也是重头中的重头。

    青楼女子要表达态度,当然不能聚个牌子满大街的抗议,那就是作死了。她们终究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朋友”表达不满,这些朋友涵盖官场权贵,商场豪绅,风流名士。

    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以后,对于童舒儿命案,开封府尹那边的压力也是相当的大。另一边,那个作为凶手的吏部员外也颇有些关系,跑了好些个门路,塞钱送礼。上下活动。随后便有清流出来说。青楼女子竟敢对朝廷命案指手画脚,要挟民意。非得狠狠打打她们的气焰。师师她们倒也不怕,遇上大官了,做柔弱状向他们哭诉,然后又有文人士子私下撰文流传。要将吏部员外治罪,又要将那抛弃了童舒儿的负心汉钉上耻辱柱。物议汹涌中,两边终究还是形成了拉锯战,而且看起来,那个吏部员外,多半是逃不掉了。

    对这类事情,师师她们原也不必去到开封府听审案。但是审案之时到了场,还是令师师感受到一种愉悦。她们终究是在做很好的事情嘛,大家都来帮忙,才有这样的结果。开封府虽然一再拖延判案的时间,但终究是包庇不了坏蛋,拖不到地老天荒去的!

    而真到这个时候,才多少能够看清楚谁是朋友。自从得知她关系童舒儿的案子之后,不少以前认识的才子都过来了,帮忙写东西,出主意,一些在衙门当差的,也来表示了愤慨,有的估计也在暗中推动了对那吏部员外的定罪。不过这个时候,宁毅却没有来,让她想起来时,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当然,她知道宁毅是来过两次的,当时恰巧都遇上了她有事,回来得丫鬟通知后,对方又已经走了。这多少显得有些没诚意:我没空,你可以等等啊。另外,自己单独见客时固然没法出来,若是在某处参加诗会,以你这种大才子的身份,真要进去莫非还有人挡着不成?简直像是在吝啬他的几首诗一般。

    往日里还不太熟的时候,她多少觉得宁毅的性格古怪,到得这半年多相对频繁的来往相处,对于宁毅的性格,她就从古怪变得习惯了。那家伙最近老想着做生意,每一首诗都要拿去配一栋竹记的分店——师师从没见过对诗词如此“吝啬”的才子,偏生他的诗词又真正的让人欲罢不能,到得最后,只能认为他在作诗这件事上,稍微有点“懒”。

    大家当朋友,这倒也不算是什么受不了的性格,熟了以后反倒觉得有趣。平日里宁毅若在忙碌之中,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就走,师师也觉得寻常,因为她原本就性情豁达,唯有最近这段时间的事情,对方竟没来参加,让她多多少少的,有了些怨气。

    不久之后,那怨念又增加了些许。

    那是中秋过后两天,于和中与陈思丰结伴过来看她,对比一下,这份心意便着实让师师感到有些温暖。其实于和中与陈思丰两人现在也都在京城里当官,虽然都是小官,但官员当中,京官最为尊贵,旁人想当都当不到,不过由于平日里接触的多是地位更高之人,师师对于两人的身份,倒还仅止于童年好友的范畴,说起宁毅时,陈思丰有些冷笑地摇头:“立恒他,未免有些太看重钱了……”

    两人之中,陈思丰颇有傲气,于和中则稍微好些,但对于宁毅所作所为,两人都是没法理解的。随后又陆陆续续说起一些事情:“听说,南北两边都在闹粮荒。”

    “米价涨太高了,不过,竹记最近也在收粮吧……”

    “其实京里京外的,最近都不太平,部里的气氛,也不怎么轻松……”

    “听说右相府公器私用,要将朝廷的资源拿来做生意,冲的就是这次粮价飞涨。结果物议汹汹,最近几天就有好些官员被摘了帽子了,两位相爷都很有准备,但我认识的那些御史清流们,最近也有点动静,我在想啊,会不会又要闹出问题来了。”

    “御史中丞秦大人与右相是本家啊,打不起来吧?”

    “难说,秦中丞性格刚直,去年的时候他连蔡太师敢参……”

    作为底层官员,他们虽然接触不到上层,但对于风向变幻却颇为敏感,多少感受到了一点山雨欲来的气息。师师这边则记下了粮荒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趁着粮价飞涨赚钱,是所有商人都会做的,若是说宁毅最近都在忙碌此事,并不是不能理解。

    但那可是饥荒啊,这等时候。怎么能只想着赚钱呢……

    心中是这样想,又知道这等想法在许多人看来,多少有些天真。此后几天里,在关注着童舒儿案进展的同时。她也略略打听了南北两面的灾荒情况。与她来往的人中也有些了解内情的,说了今年的受灾状况。而后商贩们囤积粮食,抬高粮价,已经将范围扩大到南北好几路的程度!人们说起这事,多半也要叹一口气。今年多半有不少人要死了,随后又说起那些囤粮者的毫无人性。

    如此一致到八月二十二的这天,第一轮的忙碌过后,晚上恰好空出些时间来,师师跟李蕴告了假,离开矾楼去宁府拜访。登门之时遇上苏文定,才知道宁毅还在竹记处理事情。她于是又折回竹记,通报过后,一名掌柜的请了她进去,让她在偏厅等等。道是东家正在开会,待会出来:“东家方才还说了,正好找师师姑娘也有些事情。”

    师师便在偏厅里坐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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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刻,矾楼外的街道上,一名穿戴华贵的男子挥着折扇,在夜色中信步而行。在他的身后,跟着马车以及多名随从。

    手中摇着折扇,看着一路而来这繁华的情景,男子的脸上露出的是淡淡的笑容,他偏头对身边的人低声说道:“杜成喜啊,朕,有时候在宫墙上往外看看,那一片灯火繁华,但总还是觉得高处不胜寒,只有每次出宫之时,置身于这繁华之中,才觉得,这才是京城该有的样子,就像是朕最近读到的诗词,一夜鱼龙舞啊……好,到了,我们进去吧。”

    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乃是微服出宫的景翰帝周喆。最近这段时间,朝堂上酝酿着一丝不和谐的气氛,若在平时他多少会有些烦,但近期对北方战事的顺利,将他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以轻松的心态看着这一切的发展,又抽出了时间出来散散心。矾楼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上次来没有见到李师师,让他觉得有些遗憾,这一次若能见见,想必会心情不错。

    不过这一次,对方又不在矾楼。认出这位是上次高太尉带来的皇家贵胄,妈妈李蕴连忙出来,拼命道歉。周喆倒是颇有气度的,挥挥手表示并不在意,便叫了另一名花魁作伴。

    周喆并不常来矾楼,但看李妈妈的姿态,他显然身份绝高,楼中的一些丫鬟私下里便议论起来。待到不久之后,周喆出来时,却无意间听到了两名丫鬟的对话:“那说起来,师师姑娘今天是去哪里了啊?”

    “听说是去找宁毅宁公子了,你也知道,他们儿时便是朋友嘛……关系挺亲热的。”

    周喆皱了皱眉,随后便对着身边的大内总管杜成喜笑了起来:“杜成喜啊,这个宁毅宁立恒哪,可不简单哦。”

    杜成喜皱眉道:“小的知道,皇……老爷方才吟的那句诗,是他作的。”

    “哎,不是这事。”周喆笑着,“我上次来啊,这位师师姑娘便是去替什么竹记做表演去了,这竹记就是他家开的。也就是说,这位宁公子,两次抢走了朕看上的女子,难道还不厉害?哈哈……”

    他这样说着,声音却不高,走出一步,回头看看杜成喜的表情,才陡然皱起眉头来:“你啊,不要露出这种样子!不要因为这种事找人的麻烦!才子佳人,风流佳话,自古皆然,我只是闲暇时出来寻点乐子,他又不知道,这能算得了什么事!跟你说,这宁立恒乃是右相手下得力的人,是个人才!这也是我跟他的缘分哪……好了,忘了这事,你当……朕是昏君么?”

    再度压低声音说了最后那句,他转身露出了笑容,回去陪佳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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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记,摇曳着灯火的大房间,二十余人聚集其中,看着正前方黑板上的一张大地图,宁毅还在上面一面说一面圈圈点点,这边的掌柜,低声跟宁毅说了一句话,却是:“师师姑娘要走了。”

    “嗯?”宁毅眨了眨眼睛,随后看看众人,“有点事,先出去一下,待会回来我们继续说。不二,怠慢了。”房间的末端,今天才回京的闻人不二其实也在听他说事情,此时笑着向他拱了拱手。

    宁毅与那掌柜追出去:“还没有走远吧?”

    “方才说。应该还没走远。”

    “真是……正好有事要拜托她。干脆叫她一起进来听算了……”

    宁毅低声说着,快步走出去。快到竹记的侧门时,才赶上师师与她的丫鬟:“李师师,等等,这么快就走。我正好找你有事……”

    师师那边露出一个为难而又迷人的笑容:“今日只是路过这里,顺道过来看看,立恒你有事先去忙,我这边也得快点赶回去了。”

    “哦……”宁毅怔了怔,随后也点了点头,“那……真是怠慢了,我下次找你。”

    “好。”师师盈盈一礼。朝门外走去。

    待到出了门,街市上的灯火照过来,她脸上的笑容才收敛起来,叹了口气。旁边的丫鬟听她轻轻叹道:“既然有事,却不说明日找我,后日找我,只说下次……唉……”

    *******************

    另一边,宁毅皱着眉头,快步返回房间里,继续与众人看那张被圈起来的大地图。

    “……我们继续说,在这里的各家各户,都有他们不同的情况,我今天在这里例举出来的,只是一些想当然的方法,真正如何去说服他们,需要的是你们的随机应变,而随机应变的基础,还是应该建立在情报上。从这张图上看起来,还有相当一部分可以摆放的人,被你们暂时的遗漏掉了。当然,时间虽然并不充分,我还是提倡一步一个脚印,只要是去拜访了的,话要说透,工作要做扎实,不要去过了就算,要有效率,如果他们只能忍受你一次的说话,那么你的这次说话,一定要很有质量……”

    大大的地图上,标出的是汴梁附近方圆几百公里的地形,范围超过后世的一个多省,上面又标有大大小小的点和圈,这是汴梁附近,但凡家中土地超过一千亩的地主的位置,而这样的人,在地图上有两百多个。但由于汴梁是富人聚居的地方,在汴梁城中定居,土地却在外地的人,并没有算。

    “情况其实是不乐观的……”待到与众人说完了,议论完了,时间已经不早,宁毅才跟闻人不二在一边轻声说起整个事情的进展,“十多天的时间,真正确定下来的,只有大概六千石左右的粮食,而加上有意向的,大概可以达到两万石,但首先攻坚的是最容易的,接下来要扩大,难度就提高了……”

    他叹了口气,其实五千石一万石的粮食,说起来似乎不怎么多,但帐却并不好算。

    以如今的情况来说,此时武朝的土地亩产,大概是一百多斤的样子,分出去给佃农的,地主拿到手的每亩进账,其实也就是半石多一点。家里一千亩土地的大地主,一年可以有六百石的粮食,吃是无论如何吃不完的,囤积几年,千亩土地的地主,拿出一千石来,其实通常没什么压力。

    事实上,如今的武朝商业虽然发达,但这一个半省的范围内,有一种情况,是频繁出现的:在这些大地主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他们不卖粮,当粮食在仓库里储存到发霉的时候,他们会拿到田地里一把火烧掉。

    在许多地方没有粮食卖的情况下,以火烧的方式解决粮食储存问题,说明很大的一片地方上,存粮是有的。但在另一方面,宁愿烧掉,也不会以出售的方式解决掉它们,就足以证明自我封闭观念的牢固,当然,这其中还有其它的理由:例如没有渠道,又例如厌恶经商。

    只有“没有渠道”这一种情况是最好解决的。而在这两百多户人家中,有一小半——通常还是粮食最多的人——竹记是说不动他们的,他们有自己的渠道和方式,剩下的人当中,又有一半是性格顽固,绝对无法说服的,再加上其他的许多问题,最后宁毅预期的成果,并不会太多。

    “……最理想的状态,在明年有东西吃之前,我们要撬动的粮食,至少是五十万石往上,竹记这边,我觉得能搞定五万石,应该是可以预期的,十万石就没什么可能了,而在外面,秦相的关系、康驸马他的关系,年公他们的关系,还有觉明大师这些人加起来,能不能说动四十五万石,我觉得……不容易。”

    虽然宁毅说竹记是小头,但这样的遍地开花,其实是有效率的。秦相他们面子大,也许可以说动几个三五千石甚至上万石的大地主,但真正能够触及的数量,却又有限。宁毅说了这些,闻人不二点了点头:“另外,官场这边,也不太平吧。”

    宁毅笑了笑:“这个我倒不担心,老人家那边,是有准备的,我们看他表演就好……”他顿了顿,“其实,闻人啊,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没有到呢……”

    商人逐利,受灾地区在屯粮,这一边,也是另一种模式的屯粮,此时两边各做各的,还谁都没有惊动。一旦粮食进入灾区,真正的在商业上开始打压价格,那个时候,被损害了利益的各类人群,才会真正前仆后继地跳出来。

    而在这之前,就在八月下旬,一场规模不小的官场风暴酝酿完毕,开始在朝堂之中爆发开来。两名丞相与御史清流之间的战争,混乱地爆发了……

    这一切,许许多多的人,暂时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只是在这天晚上,李师师照例的失眠了……

    从意识到这次粮价飞涨问题的严重,到终于下定决心采用宁毅的提议,这期间,作为主导人,秦嗣源要做的心理建设不会比认识人少。当决定了要做事,一切也就踏上举手无回的地步,八月间,当第一批官员对秦嗣源的决定表示质疑时,相府这边,当即便做出了清晰的应对。

    由于这次被安排在几条商道之上的官员多少与相府有些关系,秦嗣源首先发出的,还是一篇比较简单的书信,说了这次的受灾人数,对于粮价的预期,受灾人群的预期,其余的不再多讲。若三日之内还未执行命令的,去职的文告立刻就从吏部发出,由接替的吏员直接带到当地,当场将人去职查办。

    这算不得什么新奇的事情,朝廷大员每一次办事,几乎都有立威的一道程序。就算手段专横一点,去掉一些外地小官的职位,还不至于会闹到朝堂上去。但是肃杀的气氛已经在酝酿,少部分注意到内情的人,都等待着有人出来首先弹劾秦嗣源等人出格的做法,但是此后混乱的导火索,却是由八月底的一道陈梳开始的。

    那是户部之中,一位名叫薛德义的六品主事递上去的折子:。

    武朝立国以来两百多年,商业发展迅速,近几十年来,一些大商家有钱之后,也已经开始插手政事。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既然能够往这边伸手了,当然也想要一个进身之阶。这期间。正途自然是增加自家的底蕴,培养读书人,另一方面,这些年来,也逐渐有人在朝廷上宣扬商业的重要性,曾经也有人递过几个不大不小的折子,有的当场被打回,后来也有引起了一两次小风暴的。

    最后国朝的态度看起来倒也明确:商业当然是有重要性的,但商人要地位,别想!

    当然。一个阶层的地位改变。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若有明眼人也能够发现,这种原本牢不可破的情况,这些年来,其实也已经有所松动。

    但想要将事情真的摆到台面上去议。还不到时候。

    而这一次。这位名叫薛德义的户部主事年事已高。行将致仕,相对于不久前李频三十出头就跳到从五品的位置,这位老先生战战兢兢地在官场打熬了一辈子。此时才不过是一个正六品。他上这份折子,也不知是他人指示,还是感到自己在官场上已经干不出什么事情,忽然豁了出去,想留下点什么。总之,这份折子无疑给了秦嗣源这边一个最好的缓冲点。

    折子上去之后,并没有因为它的大逆不道被立即驳回,两位丞相将折子交给了皇上,而后动用他们的影响,压下留中,交群臣“随意看看,议论一下”。

    而后一切都爆发开来,众臣子说这折子是大逆不道,薛德义被叫上金殿,有人当场大骂:“你又收了那些蟊虫多少银子!”薛德义原本战战兢兢,但他也已经老了,哪受得了这种骂,硬着脖子与人辩论一番。接着开始有人说:“这里面的一些话,也是有道理的嘛。”

    虽然说囿于时代的局限,武朝人对经济的理论未必敏感,但薛德义确实是一辈子都呆在了户部,这本凝聚了他一生心血的论文事例详实,逻辑有据,随便拿出一段,很能引起讨论。一时间,朝堂上就“大逆不道”和“一部分有道理”议论起来,争吵不休。

    到得第二天,御史言官弹劾薛德义,与大商户勾结,欲翻覆圣人之言,导人逐利,动摇国本,大逆不道。当场便有人出来弹劾这些言官,时时危言耸听,看似正直无私,实则是在阻碍言路。而后有人递上另外一些弹劾奏章,以真凭实据弹劾其中几名言官并不清廉,私下受贿为他人控制。

    情况开始混乱开来,朝堂之上犹如被点燃了的一地火油,接下来的日子里,要么是唇刀舌剑的互相谩骂,要么是有些官员被揪出错处来,贪赃枉法、行贿受贿,而后,一部分商人趁灾情泛滥屯粮的事情,相府公器私用的事情,吴敏背后家财万贯的事情,蔡太师结党营私的事情,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被扯上了台面来,眼看便是又一轮党争的序幕。

    这样混乱的官场局势,一时之间人人自危。相府这边也在竭力自保,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商人们想要话语权由来已久,忽然又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其实一开始也不知道会不会就是他们主导相府与一些背后有商人势力的官员反而走近了一些,朝堂之上虽然混乱不堪,御史台也是刚直不阿的到处放枪点火,整个事态却在混乱中保持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在这样的局势里,只有一个人,是真正保持着稳坐吊鱼台的态度,心情愉悦地看着这一切的。却是原本应该心情烦躁的周喆。

    虽然大家开始互相弹劾了,总有一些外围的贪官被揪出来,让他忍不住将奏折扔在地上大骂:“杀了他!这帮家伙是在动朕的根!”但对于整个形势,他却看得出乎意料的开心,有一次看奏折时乐不可支,还心血来潮地跟旁边的太监说话:“杜成喜啊,你看看你看看,哈哈哈哈……这些老东西啊,一把年纪了,在朕面前干的这些事情,哈哈,真是……演得好累啊!”

    杜成喜一时间却看不出皇上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圣上是在说,最近朝堂上的事情?”

    “当然,最近这朝堂,真是热闹,朕好久没看见这么热闹的事了,哈哈,有趣……”

    “奴婢倒是听说,最近朝堂上吵得好吓人,圣上……是不是那什么……党争……”

    杜成喜说得有些犹豫,周喆这才稍稍收敛了笑容:“党争。”他想了想这两个字。然后有笑出来,“什么党争,哪里是什么党争。杜成喜啊,你还是太嫩了,没看出来吗,最近御史台忙得不可开交,见谁弹劾谁,真要是党争,哪里会是这种样子。朕早就说过,这老秦啊。最得朕的心意。”

    “圣上是说……秦中丞?”

    “嗯。秦会之,他当初被辽人掳走一个人就逃了回来,朕早知道,他是谁也不怕的。”他笑着。自得其乐地摇了摇头。“你说党争。朕告诉你,昏君才怕党争,朕是不怕的。只要天下归心,党争可以裁旧立新,只不过啊,如今咱们还是在干大事,攘外必先安内,有一些人朕还是要保的。御史台如此刚直,倒是少了朕很多麻烦。”

    明白周喆此时已经是在自言自语,杜成喜没有接下去,过得片刻,听得周喆又自得其乐地笑了笑。

    “啧,朕得多给他点封赏……不过不是现在……”

    **************

    朝廷之中因商事而来的这场风暴,到了九月里,已经有数十官员被波及下狱。这是秦嗣源的领域,宁毅并未参与其中,不过若从后往前看,这场看似影响惊人的官场混乱,也不过是此后更进一步利益冲突的导火索。而若是从更大的角度看来,武朝境内的这场党争也好,饥荒也罢,又都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大事。在所谓天下的范畴里,有几件事,在九月里发生了。

    北地之上,张觉率五万兵马降于武朝,他将兵马屯驻在润州近郊,同时胁迫附近的迁、来、润、隰四州。虽然当初金人南来,张觉投降了金人,但他的平州军兵强马壮,元气未损。这一下,在燕云十六州范围内,武、金两国势力一时间完成了逆转。据说郭药师在军营中鼓掌大笑,称终于找到了可以倚靠的兄弟。而十六州中,其它一些地方的官员,暂时也出现了投靠的意向。

    相对于右相府此时紧锣密鼓准备的赈灾,在大部分人看来,招降张觉,才是密侦司办成的更为亮眼的一件事。景翰帝周喆原本就对金人拒不归还十六州的行为颇为不爽,这次也总算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只不过这段时间朝廷争斗炽烈,对于张觉的封赏,暂时却还没有决定这也是朝廷正在屏息等待着金人的反应。

    金人震怒!派出了人与武朝进行了严正的交涉其实这也比较让人开心,以前武朝派人去跟对方谈十六州的事情,对方根本就懒得理,这一下:你终于要理我了吧。

    于是武朝这边的王安中等人趁机跟对方又讨论起十六州的事情来。

    而在此时,西北面的大草原上,有一件事情,正在众人的视线之外发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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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要在辽国末年选出几个契丹的“英雄”来,萧干是其中一个,而耶律大石,也必然能名列其中。

    早两年时,金人南侵攻克中京,当时的天祚帝不敢抵抗,率先逃走,为了安定人心,耶律大石等人拥护耶律淳为天锡皇帝,抵抗女真人。

    此时的耶律大石,是辽国之中主导联武抗金的最大力量,可惜,辽国的热脸贴了武朝的冷屁股,此后武朝两次攻燕京,童贯率领二十万大军第一次打过来时,便是他率兵败对方于白沟河。第二次郭药师率军奇袭燕京城,城内的抵抗也是他与萧德妃共同组织,后来萧干挥军,将武朝人的第二次进攻一举击溃。

    可惜这样的抵抗持续不了多久,此后童贯等人花钱请女真人出兵,攻克燕京,他被女真人俘虏。但他在被俘之后又借机逃脱,与萧德妃一同投靠天祚帝。可惜天祚帝无法原谅他拥立新帝的事情,不再信任他,于是在天祚帝准备与金人决战的前夕,他杀了监军,带领两百多的亲卫精骑,开始了往西北而行的历程。

    在另一段历史中,耶律大石的这一程,被称为伟大的西征。他带着这两百多人行至中亚,此后数十年间东征西讨,建立西辽帝国,疆域东至高昌,西抵里海,成为中亚霸主。十多年后,他曾经率军东征,试图复国。金国人坚壁清野,最终将他打败,此后金人试图远征,但也在中亚的沙漠中被耶律大石击败,这一战争,成为金与辽的最后交锋。

    此时,他就率领着这批最精锐的手下,进入了蒙古的大草原,这里是辽国原本的北疆,幅员辽阔。由于辽人对草原人本就不怎么待见,金人击溃辽人之后,这些地方,也屡有叛乱,但相对于女真人来说,这边的状况,都是些毛毛雨了。

    耶律大石原本在辽国就颇有威望,离开天祚帝后,他这支队伍,也已经携带了不少的吃食补给。对于他来说,一旦决定了要走,眼前的路,也就海阔天空了,只是内心多少还是有些惘然和寂寥。这一天行得一阵,视野的前方,出现了蒙古人的骑队,看见他们之后,停了下来,摆出了……看似防御的阵型。

    鹰在天上飞。

    “那是什么人?”耶律大石皱了皱眉,朝着副手问了一句。

    “看起来来意不善,国内乱了以后,草原上的这些蛮子,也都趁机横起来了,其中有几个部落,听说规模还不小。”

    辽人向来是瞧不起蒙古人的,他们马术虽好、弓箭也不错,但一直以来,其实物资贫乏,性格上……有些方面甚至比女真人还野蛮。此时自己这边两百多精骑都是跟随自己已久的精锐,对方看起来,也不比自己多。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远处为首的那匹高大的黑骑。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说道,“摆出阵势,让他们闪开!”

    骑士摆开了阵势,朝着那边行去。堂堂大辽帝国,被女真人欺负,被武朝人欺负,如今居然这些东西来也围观自己了,众人心中,都憋着火。

    云在高高的草原上飘,不久之后,铁蹄轰鸣,踏过了染血的草原。辽国最后的英雄,在奋战之中燃尽了自己的余晖,有一根历史的线,悄然断裂了。

    有一个名叫孛儿只斤铁木真的可怖名字,正在滚滚大潮中,逐渐变得清晰……

    ****************

    历史涛涛,而身在其中的人,往往也只能看见和掌握身边的事情,九月中旬,右相府的院落里,阳光随着落叶的堆积正在逐渐变得失去力量,宁毅走进一间房间,在书桌前揉了揉掌心。

    “接下来,是我表演的时候了……”

    这一天,第一批准备好的粮食,开始进入各个灾区。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这都将是他居中坐镇的地方,毕竟对于价格的规律,只有他最为清楚。而在另一个院落里,名为秦嗣源的老人,在应对着朝堂与官场上汹涌物议,明刀暗箭,在政治层面上,为这一切铺平道路。

    而可想而知,接下来,当利益摆上台面的一刻,前奏已尽,真正巨大的危险与恶意,才将朝这边扑过来。

    所有被损害了利益的地主、豪绅、商贩,在这一刻,将成为敌人。

    宁毅坐了下来。

    ps:五〇四章发了以后,对结尾又修改了一下,加了一两百字,订阅了以后去其他地方看的,可以回头看看。

    景翰十一年十月初一,寒衣节。

    立冬刚刚过去不久,秋天的温度,还没有完全降下来,但深秋过去的景色,已经愈见萧索了。原野上的稻子早已收完,树木正在落尽最后的叶子。山岭之间,也已经褪去秋日壮丽的外衣,将颜色变得灰败凝重。大河涛涛,河边的道路村庄,此时也都有着破败的景象。一支船队,此时沿着淮河而下。

    船队由六艘船组成,或许因为有官家背景,每一艘船只之上,都有官兵守着,而由于运送的货物沉重,船的吃水线也委实不浅。最前方那艘大船之上,一批穿着富贵的年轻人正在船舷上往岸边看,另有一个年轻人,正在与众人说话。

    “前方不远,大家便能看到那个村子,村子边有个观音菩萨的像,今年水患,大水淹了村子,观音像也倒了。但是后来没粮,不少人还是过来拜观音,官府每日里便在那边施粥,我前几天从这里返回,看到有不少人……”

    大河往前,转过前方小小的拐角,便看见了那边的断壁残垣,原本的村子,如今已经毁了,只剩下一截截的矮墙,村子边的观音像断作两截,一截栽在泥土里。村里村外的有许多人,衣衫褴褛瘦弱不堪,也有随身带着大小包裹的,河边有个台子,此时便正在施粥,一艘官船停在旁边。

    令人窒息的嘈杂声从那边传过来。

    饥饿是让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但当他反映出来时,却并不会让人歇斯底里,因为歇斯底里的力气已经没有了。此时还没到放粥的时候,这些饥民聚集在村庄内外,或坐或卧。大人抱着孩子,丈夫拥着妻子,一家人则往往互相依偎在一起,连说话的力气也不多。但由于人群聚集。少数的孩子。仍旧会哭,也有少部分的大人会哭喊出来。在这一片人群当中。形成的气氛,却是足以让人感到头皮发麻的。

    船上的贵公子们看着这一幕,有些沉默,也有人低声说:“早两年我们那也闹过饥荒……”

    “诸位倒也不用为此情景太过难过。此时虽然官府赈灾粮不多,但这些人中,还没怎么出现饿死的,只是难以吃饱也就是了。”那年轻人适当地开口安慰,随后道,“只是这天气眼见着要开始变冷,而附近的粮价。已经涨到三十六两每石了……”

    “哼,若是下起雪来,三百六十两都涨得去!多少人过得了这个冬!”有人粗声粗气的哼了一句,那是人群中一名样貌敦厚的男子。他虽然衣着不错,但看起来就是常常下地做事,有一把子力气的人。说起这个,眉宇间有些阴沉。

    众人多半也能想到这点,也是此时,一名原本在船弦边站着的颇有风度的公子走过来:“此次我濮阳家运过来的,一共有五百石米粮,我愿捐出其中三百石,赈与这些人,另外两百石低价卖了,收回成本,此后我濮阳家正在采购的一千五百石米粮,也比照此例办理。”说话这人,却是江宁濮阳家的接班人濮阳逸。

    他这样一说,人群中立刻有人道:“我家的全捐!”

    此时还要有人效仿,那先前说话的年轻人连忙挥手:“诸位!诸位!请听在下一言。诸位的心意,想必灾区的这些百姓都会心怀感激,但听在下一言,捐不得。”

    他见众人朝这边望过来了,才继续说下去:“此次临行之时,我家东家就曾反复强调,此次赈灾,关键不在于给官府多少粮,而是要将粮价真的打下去,此次运过去的米粮,越多越好,而且一者只能卖,二者还不能真的卖价太低。此事归城里的何大人决定,但在下觉得,粮价三十六两,咱们恐怕就只能降到三十两左右,待打到三十两了,才能继续往下降。诸位若将粮食以几两一石的价格卖出,在下保证,不出一日,其中的九成,就会全都被屯粮的商贩大户吃下肚去,那样非但于事无补,反倒是助长了那些人的气焰。”

    这道理众人倒也想得到,年轻人顿了顿:“不过,诸位此次过去,有些事情,恐怕何大人还是会请众位帮帮手,这次灾情扩大,城里赈粮,人很有些不够,有几次差点还造成了混乱伤人的事。众位公子过去的这几日,不妨到城外帮忙亲手施些粥饭。何大人跟我家东家都曾说过,既然来了,能亲手做一做,意义是不同的。何大人也一定会保证诸位的安全,这个可以放心。”

    一旦灾情扩张,城市中必然会闭了城门,到城外施粥,是有一定危险的。众人心中原本也有些嘀咕,但听年轻人说起这个,当即便有人道:“能过来帮忙,我等岂会担心那种事!”

    那年轻人笑了笑:“当然,诸位这几日在城外施的粥饭,却得从诸位此次带过来的粮食里出了。”

    人群中有人大笑:“那我便多呆几日,把我带来的啊,全都施了算了!”

    濮阳逸道:“既然这样,那我三百石的约定还是不变,这几次卖出价格的六成,我回到江宁之后,再买成粮食或冬衣,粮食卖回这里,冬衣捐了。我看这天气,他们也是很需要这个的。”

    他这番话引起了众人的议论,此时甲板上的气氛还是稍稍活跃起来。那年轻人也就不再多说,悄悄往一旁退去。濮阳逸在人群中以目光的余晖悄然跟随着他,看着他在船舷的一侧,拿出一本书来,抽空的看几句。这一次的运粮,对于濮阳逸来说,只是单纯的商业行为,并没有过多的兴奋,事实上,人群中也有一小部分的人,是这个样子的。往淮南过来的这一程,能赚多少钱,对他来说意义都不大,反倒是这个年轻人,是一路上令他颇为注意的。

    这一次由官府主导,成国公主府牵线的赈灾行动中。有一股力量,是始终在背后活动、操纵着的。濮阳家作为江宁第一豪商,他能够知道,这一切来自于北面的右相府。而在更深处。他却看到了那位十步一算宁立恒的影子。

    联络众人集中,安排行程、住宿。一路上跟众人协调各种事情,谈天说地,虽然很大一部分是康贤那边事先的安排,但一直以来与所有人接触的。是这个名叫唐文的年轻人。几日以来的接触,他与所有人都打成了一片,而在谈话当中,有意无意的,对方总是在影响着他人的同情心,敌忾之心。

    当然,众人在离开江宁之前。成国公主与康贤曾经接待过这些人,为众人做好事的心思做了渲染。而在这一路上,那年轻人也在巧妙地带动大家的心情,一方面确定可以赚钱。另一方面又能煽动众人的恻隐,反复告诉他们,这一程是在做好事。告诉他们那些无良商贩是如何害人的,有多少人将会被饿死,告诉他们被饿死的人有多么凄惨,偶尔也说起好几个关于穷苦人的故事,关于富人种善因得善果的故事。

    跟过来的这些人,有很大一部分,只是乡下中小地主家的子侄。他们家中或许有粮食,但见识是不多的,有些读了书,最后也没能考进官场去。康贤的一番接见,跟他们说了灾情,再大大的赞扬了他们,已经让他们荣耀得找不着北。随后这里又是一路引导、渲染。若非是这一系列手段的环环相扣,他们此时也未必会说出要将所有粮食都赈掉的话来。甚至于濮阳逸还在怀疑,方才经过的那个赈灾地点,是否都是对方的有意安排。

    他方才说出以六成粮食赈灾,只是凑趣。这一路上,他看着那年轻人的行动,看着他偶尔躲在一旁抽空看书,默默背诵,竟然只是一本书院里学生蒙学时的四书入门。他就确实的好奇起来,如果说北面的那只手真的在远远的操纵着这一切,那么……他到底是怎么培养出这样的年轻人的……

    濮阳逸在观察着这一切的同时,船只二楼微微开了一条缝的窗户里,也有一双眼睛在朝下方望着。那是船上载着的真正的贵人,濮阳逸之所以愿意凑趣帮忙,很大的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她的存在。

    窗户后方,是一个充满贵气的少女的面孔,这几天里,她也在默默地观察着一切的变化。

    “北面派来的这个人,做的不错啊。”或许是因为灾情的严重,周佩的眉宇间带着些许的忧郁,但在此时,还是轻轻的笑了笑。

    这一天,淮南的粮价,是三十六两一石,哀鸿遍地。

    南面如此,与这里相对的北面,也有着类似的情况。立冬一过,灾区的紧张气氛,已经绷成了一根弦。半个月前,坐镇京城的宁毅已经操纵着第一批粮食的进入,但此后的变化,作为普通的百姓,并没有太多可以感受得到的。乞丐与流民开始往城市聚集,吃不上饭的越来越多,大家都在找粮食。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善心人士,还是有的。

    河东路汾州,孝义县,大户郭家的宅院外,上千人都在聚集,十口大锅一字排开,将热腾腾的米粥施给过来的饥民。拿到了粥饭的饥民匆匆地喝,走开之前,半数也都会道谢。

    孝义县,贞观年间因郭兴有孝义而得名,此时的郭家难说是不是由唐时传承下来,但郭家的善心,确实是十里八乡,有口皆碑的。

    院里院外,是两个世界。

    高高的院墙阻隔了喧嚣,李频坐在厅堂之上,正在喝茶,等待着郭家家主郭明礼的出来。不久之后,五十多岁的郭家家主来与这位新上任的转运副使行礼问好,李频对他在外面的善行表示了感谢,对方也自谦了几句。

    “实不相瞒,郭老爷,本官这次过来,是为了外面粮价的事情。”

    李频言语温和,对方也陪着笑:“呃,不知此事……与郭某有何关系。”

    “郭老爷也知道了,朝廷不能这样让粮价涨成这样,我们已经在运粮过来了,如今外面的粮价,我们前段时间打了一下,你也看到了,压在了三十两。还要继续压一压。下一轮,我们希望粮价是二十五两,到时候希望郭家的粮食,也这样卖。郭老爷。粮价二十五两一石。平时的十倍,够赚了。您说呢?”

    那老人慌张起来:“大、大大、大人,小老儿……不明白啊,小老儿……这每月赈灾施粥,都要出去数百石的粮食。这冬天还有数月,粮价……跟小老儿有什么相干啊。”

    李频喝了口茶,也微笑着拱了拱手:“郭家善心,向来有孝义之名,李某向来是佩服的,此次灾情至此,郭家能拿出这么多粮食来。一待事了,本官必定奉上牌匾,敲锣打鼓,亲自送来府上。但粮价跟郭家也是有关系的。我知道郭家有粮,汾州一带的粮食,以你们郭家为首,你们不卖,大家都在看着,这样不太好。”

    “大人冤枉啊,他们不卖跟小老儿有什么关系,大人您……小老儿都已经出了这么多粮食了,大人您……没这个道理啊。”

    “道理看怎么说了,你不吝施粥,却决不卖粮。国朝是有法令的,囤货居奇,私抬价格,我可以办你,但我看郭家有一份善心,本官向来尊重善心人,因此只好亲自来说。”

    李频目光温暖,那老人犹豫半晌,终于咬了咬牙:“大人,这……这说不过去的,什么囤货私抬价格,大人,小老儿没有将粮食放到外头去高价卖,这就不算私抬啊。而且粮食……小老儿家大业大,很多人跟着吃饭,家里放点粮食,都是为了备荒年,而且这粮食也有家里各位股东、族人的份子,大家不点头,小老儿怎么敢私自拿去卖啊。大人体谅啊……历年灾荒,也没有官府非逼着卖粮的啊,大人,小老儿愿意捐粮、捐粮……”

    不许囤积居奇,抬高物价,其实这是在哪朝哪代都有的法令。只不过世界上存在的向来不是法令问题,而是法令能不能出京,能不能施行的问题。例如赈灾,大部分人都知道,只要严肃法律,将贪赃枉法的家伙全都办了、杀了,甚至于只办一批、杀一批,也能杀鸡儆猴,问题在于这种犯众怒的事情,根本就没人敢做。

    武朝鼓励商事,市面上也就比较自由,价格波动,许多时候都是任由市场调节。到了这种时候,官府往往拿囤积没有太多的办法,当然,最本质的问题也不在于没办法,而在于当官府也成为利益链的一条时,要靠严查狠打遏制住这种事情,基本也就没什么可能。这也是秦嗣源等人知道这次饥荒靠酷吏蛮干打不下的原因。

    不过……遏制住整体不可能,要动其中的一两个,李频还是有这个权力的。

    “我不要你捐粮,本官不是上门要饭的,而且损了你的利益,这也不好。”李频拿起茶杯,“本官要的是双赢,价格贵一点,没有关系,重要的是,要有粮卖啊,二十五两一石,十倍的价格,你赚得多,本官也开心。为官者,毕竟就是要富民嘛……”

    “大人,小人愿捐五百石……”

    “不要再跟我打马虎眼!我不要你的粮!”李频加重了语气,随即又落下来,“本官刚刚到任不久,对地方还不是很熟悉,但要查一两个人,还是可以的。你们操控粮价在涨,一直在囤。我不是不给你们赚钱,但不要赚得这么过分!本官知道,你的后台,就是左家,但本官要办你,他们也保不了!”

    那老人脸色一白,随后陡然跪下了:“大人!大人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逼小老儿啊!小老儿、小老儿一生行善啊,但粮食,它是做生意的事情,小老儿这家里有股东、族人在,小老儿不能乱来的。而且大人您也知道左家,还有这河东路的其他人,小老儿要是真的出粮,会犯了众怒,郭家也就完了啊,大人……”

    李频放下茶杯,吸了一口气方才站起来:“是啊,你们是行善,我知道,左家的家门外,等喝粥的人比你家多两倍有余。本官有位朋友说得很多,你们都是大善人,从来不想死人,因为如果死人,他们就会冲到你们家里来,杀你们的人!抢你们的东西!你们不想死人,你们只是想把天下人都变成外面那个样子,然后你们愿意施粥施饭,养着他们。吊他们一条命!你们真是大!好!人!”

    他的话语之中蕴着忿怒,却也有些无力:“本官的权势,只恨是办不了左家,但办你绰绰有余。还有几天的时间。郭老爷。你想一想吧,我知道你怕左家。但你马上会学会怕本官!因为再过几天,你不卖粮,本官要抄你的家。郭老爷,告辞了。”

    “大人。你不要这样!大人,我们可以商量!大人哪……”

    那老人叫喊着,但李频已经起身大步往外去了。待到出了门,马车渐渐驶远时,他掀开车帘,朝后方灾民聚集的情景望了过去,然后收回了目光。低声开口。

    “盯紧这里,不要出麻烦……”

    *****************

    李频离开之后,郭明礼也迅速离开了家,前往晋州左家所在。马车疾行。第二天这位身体依旧很好的老人便抵达了左家的宅子,不过他找的并不是作为左家家主的大儒左端佑,对于屯粮,左端佑或许了解,但他本人的态度,是并不喜欢的,只是家大业大,他也管不了这么多。

    真正在郭明礼上头的,乃是如今的左家三少爷,左继兰。

    左家是个大族,除了左端佑掌控全局,还有众多的族人、叔伯兄弟。左继兰乃是左端佑的亲生儿子,如果没什么意外,未来的左家家主,将在他与二少左继筠之间产生。这几年来,左继兰掌握左家的不少生意,给众多族人赚了钱,此次饥荒渐起,也正是他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

    听郭明礼说完这件事之后,今年三十一岁的左继兰目光冷峻地盯了眼前的老人好一阵子:“郭叔,你知道的,这次的事情,对我很重要。”

    “是。”

    “他能让你死,我也可以,而且他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这段时间熬过去了,他就动不了你,但我左家才是世代居于此地的,你清楚吧?”

    “但是……”郭明礼面上露出想哭的神情,“他、他不是开玩笑啊,二少,你要、你要想办法啊。”

    “我知道这个新来的转运副使,他是京里秦嗣源的人……”左继兰想了想,“我会摆平他,但是,你不许松口,知道了吗?”

    “……是。”

    “不管怎么样,他官场上要办事,很不容易的。你今晚先呆在这里,我替你想个办法,你再回去……现在先去休息吧,郭叔,没事的,没事的,放宽心……”

    如此让郭明礼离开之后,左继兰才叫来身边的两个帮手,他们一个是本家的族叔,由于之前的地位不高,一般叫左四的,另一个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书生,名叫王致桢的,也是左继兰身边最厉害的幕僚,略说了这件事后,左继兰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这个时候,老郭要是敢拆我的台,我就让他死!”他咬牙切齿,随后道,“至于那个李频说的,你们有什么想法?”

    左四看了王致桢一眼,见对方在沉思,只好自己先说:“我觉得,动不动得了他……”

    左继兰摇了摇头:“他才刚来,又是秦嗣源的人,一时半会当然动不了!我也不是担心郭明礼,给他个胆子,他未必敢出粮,而且就算出粮,影响也有限。但是那个李频说,朝廷已经有动作,最近粮价忽然掉到三十两,真是他们干的?”

    “粮价这东西,如今浮动本来就大,都是乱喊而已,也不是他说到了三十两就三十两的。不过前段时间……”王致桢开了口,皱眉想了想,“快立冬时,粮价是在涨的,现在忽然是掉了一下,那段时间,价格差点涨到四十两,市面上忽然有大批粮食进入,本来以为是一些不开眼的商贩,咱们顺口吞,结果那边一直有,吞了将近五千石,价格是三十七两四钱,然后价格就掉了。”

    “三十七两四钱。”左继兰眨了眨眼睛,“吃进五千石,这里就是十多万两银子,如果现在真是三十两,也就是说我一下子亏了三万多两?”

    “话也不是这么说。”王致桢道,“冬天到了,接下来一定是会涨的,说是三十两一石,外面的粮食也不多,咱们只要等着就行了。”

    左继兰想了想:“若有人拿田地抵的,三十两就三十两,也行。”

    “这个自然……这件事情,齐家应该也知道,二少,要不要找他们谈谈?”

    “唔……也好。”

    如此说着,第二天,几人与齐家的少爷齐方厚碰了个头。齐方厚身边的幕僚名叫徐迈,此人与王致桢类似,能在这种家族里当幕僚的,多半是精通各种事物的书生名士,双方一合计,倒是找到了共同点。

    “前段时间,因为听说朝廷组织人过来卖粮,下面的人想探探虚实,第一批吞了四千石,第二批两千石,一共是六千石。”齐方厚道,“我不在乎钱,但总这样吞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所以先看了看,然后官府就放风,说粮价跌了。他们在用三十两往外卖,我估计不多,但不知道接下来有多少。”

    徐迈在河东一带颇有文名,向来是羽扇纶巾,此时拿着扇子摇了摇:“看起来,他们背后有能人,很懂这个。”

    “当官的能懂什么?”左继兰冷笑出来,“他们不就是找一批人出来杀了,然后再找一批人出来杀吗。这次倒没什么动静……”

    “也杀了几个,但这次确实动静不大,所有动静,都在这粮价上了。所以说,那边有懂这个的人。”

    徐迈扇子点了点,那边齐方厚笑道:“那,徐先生可有对策?”

    “京城之中,能得人赏识的,多半也不简单,咱们暂时还没有查清楚,不可轻敌。”徐迈道,“不过以徐某所见,官场上的人提及经商,大多也都是想当然尔,骗骗那些京城大员而已。当然,不管事情是怎样,在河东一地,有左家齐家的财力,以在下的浅识与王兄的运筹能力,相信不管是谁,都在这上面讨不了好去,王兄你说呢?”

    王致桢笑了笑:“先前是未曾重视,如今既然已经有了准备,不管是谁在后面……就教教他做人吧。”

    片刻间,众人都笑了起来。

    接下来,整个河东路的粮价,开始反扑过来。与此同时,对于郭明礼的事情,两边稍一合计,一条难缠的计策,便生了出来,不久之后,郭明礼回到家中,预备给李频一个危险的下马威。

    *****************

    京城,时间进入冬天了,宁毅在相府中忙碌着,每天这里通过密侦司的情报网归纳大量的情报与数据,同时将各种粮价波动的判断、应对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出去。此时的情报网络是有大量延迟和误差的,许多的事情,常常只能靠预判,宁毅也在修正着自己的步调。在他游刃有余有时候甚至边哼歌边做事的同时,目前正在给他搭手帮忙的闻人不二,则颇有些苦不堪言的感觉,往往被这些数据和判断弄晕,完全不明白他做出决定的依据。

    但不久之后,他也渐渐看到了宁毅与半个国家屯粮士族交手的影子和波动。

    十月初,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还是相对平静的,因为交锋只发生在京城以外。而在这个开端里,由于宁毅对南北的插手,两边在意识到之后展开的反扑,都相当的激烈……

    ps:

    本来说了凌晨的,但是这章太长,到现在了,我通宵没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起来。下一个凌晨如果有,算是意外之喜,如果没有,那是因为我确实要调作息了,而这章七千多字,就算两章啦。嗯,我没有断更^_^

    十月中旬,汴梁城。

    瑟瑟的北风已经吹起来,温度的骤降,便是这几天里的事情。城里的人们加厚了衣衫,但在这样百万人聚集的大城里,纵然天气稍降,街上的行人也不会见少。逛街的逛街,商人们依旧吆喝叫卖,趁着冬日完全降临前,要多揽一些生意,孩子们奔跑在屋外,期待着第一场冬雪的降下。

    皇城左侧,是高官大户们聚集的区域,这一边,道路上的行人便稍微少一些。相对偏僻的文渊街上,一个拖着糖糕车的小贩在御史张大人的宅邸外叫唤了几句,他知道这位御史张大人的孙子方止三岁,家中老太君对其极为宠爱,一旦这叫卖勾起了孩子或是老人的心思,便每每有所斩获。

    街边走过的行人,多是一些高门大户的下人、丫鬟,马车悄然驶过。不多时,道路那头,也有几个人朝这边走来,为首的女子身材高挑,样貌清丽,虽然已是冬天,她的穿着也颇为含蓄,但掩不住女子姣好的身形,跟在她身边的女子像是她的妹妹,叽叽喳喳地在跟她说着些什么,说到有趣的时候,脚下的步子还轻盈地跳几下。后方则是四名丫鬟,其中两名样貌差些,但目光锐利,身形也高。一位丫鬟的怀中抱着一只篮子。

    一行六人在右相府的后门处停下了,敲门之后,有人过来将她们迎了进去。

    此时过来的,自然便是住在附近的云竹跟锦儿。自从这段时间宁毅在相府坐镇赈灾,中午常常不好离开,她们便也时常过来,有时候送来午膳,有时候送些糖水。此时还是下午。进了相府之后,两名做丫鬟打扮的女保镖被留在了外围,云竹与锦儿轻车熟路地往里走,快到那边办公的院子时。倒是与朝这边走过来的秦嗣源打了个照面。老人一身便服。看起来正在想着些什么,见到两人。还是笑了笑:“来啦。”

    “秦爷爷。”

    “秦爷爷。”

    她们行了礼,秦嗣源笑道:“带了什么?可有我这老头子的份吗?”

    锦儿笑着:“银耳莲子羹,还是热的,有好多呢。”

    “哦。那待会给我也盛一碗,走吧,我也正找立恒。”

    几人往宁毅等人所在的院子里走过去。虽然说起来,此次赈灾的事情也包括了大量的情报数据归纳分析,院子里除了宁毅,也有好几位帮忙的人,但气氛并不像后世一些金融市场那般热闹。大家各自归纳,只偶尔与宁毅合计一番。秦嗣源过来之后,宁毅也暂时的放开手头的工作,在院子里与老人坐了一会儿。云竹与锦儿将银耳莲子羹盛了一个个送去给工作的幕僚。送给秦嗣源与宁毅时,两人坐在这边正看似随意地聊天,但话题却并不随意。

    “……平州那边,打起来了。”

    “发兵了?”

    “早几天就已动兵,领军的是完颜阇母。”

    “阿骨打的弟弟,不过这人本事一般……朝廷上的态度呢?”

    “原本是高兴的,但现在事情摆在眼前了,圣上有点拿不定主意。童贯那边……怕了。”

    “叫郭将军配合,总得打一次才行啊……”

    “我也是这个意思,女真人少,不好南下,但在雁门关以北,那是一定要打的。可惜……朝上只想谈……”

    “那现在怎么样……”

    “完颜阇母的人不如张觉手下人多,只能寄望于张觉打个胜仗了。”

    “我觉得……朝廷可以不派兵,但可以让郭将军那边援手一下。相爷,不妨让郭将军自己上书朝廷请战?”

    “我也是这样想的,已经修书北上了……粮价怎么样?”

    “两边都在三十两左右浮动。”

    “天气降了,没有升?”

    “操作还是有效果的,但就目前来说,只能维持,最大的坎是在第一场雪降下来之后,那个时候,朝廷能不能恢复百姓的信心,才能够看得清楚。”

    说是粮食仗、经济战,真正打的,也就是百姓对于官府赈灾的信心。大户豪绅们说,粮价一定会涨,粮食原本就不多,百姓信了,便去高价买粮。官府说,我们会赈灾,我们会打击不法粮贩,我们有粮食源源不断地进来。赈灾的最后结果,寄托于百姓对于两边的信任程度,当然,也取决于他们饿肚子的程度。

    基本的原理是这样,说到细处,则要复杂上千百倍。南北打压粮价的过程已经进行了一个月,两地的粮价波动,竟然还维持在三十两上下,足以让秦嗣源感到诧异。但一如宁毅所说,真正决定结果的,还是要到第一场雪降下之后,那个时候,或者朝廷的赈灾手段崩溃,或者是大户的心理极限崩溃,而在这之前,两边都在不断地运用各种手段,提高自己的筹码。

    在南面,就在这半个月内,甚至有一艘运粮船被人凿沉,至今还没查出凶手来。而在前不久,秦嗣源派在淮南的一个县令由于性格耿直,赈灾手段激烈,引起了一次反弹。一名屯粮大户想要趁着这次荒年拓张自己的实力,盲目地吃进了很多运来的粮食。他以为稳赚不赔,高价吸纳,谁知道接下来的粮价波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竟隐隐有下跌的趋势。

    这也是宁毅在第一阶段打压的手段激烈所致,虽然眼下看起来能调动的粮食总量不如预期,但宁毅在第一阶段的投入,还是很有魄力的。他太有经验,这种玩梭哈一般的商场对赌,不管是不是胖子,首先都得把自己的脸打肿才行。而另一方面,这次的敌人也有着阶梯一般的层级,首先撑爆一部分大户的胃口,增加他们的心理负担,让他们提前崩溃,将粮食尽早流出转而威吓更高层级的人,也正是宁毅的打算。

    在这种层面上。那类乡下中小型的士绅哪里是宁毅的对手。宁毅控制着粮食的进入,那县令在接到相府指令后,也兴致勃勃地以行政手段配合舆论,开始压下价格。同时也在威胁这些大户。必须把粮食吐出来。他做得太好,那大户的心理。就这样崩溃了,某一天叫嚣着:“你不让我活我也让你死。”请人杀掉了正在为赈灾救人奔忙的县令。

    那县令原本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为官清廉刚正,被杀之时。正在将自己的口粮发匀给外面的饥民,家里的家人,甚至也只能每天喝粥。

    命案发生以后,那大户暗地里叫人放出消息,说县令是被附近作乱的王庆部下杀掉的,但捕快很快地找出了凶手。此时负责南面赈灾的乃是成国公主府的力量,周佩正好在附近。甚至是亲口将赈灾的方略告诉那县令的,得知整个情况之后,难过到几乎抓狂,当即派人将那大户全家上下都给抓了出来。筛出了参与屯粮的关系人与那大户的直系亲属,投进牢里。然后她与震怒的成国公主周萱一同给周喆写了家信。

    这件事情过后,相府这边立即发出命令,以密侦司的人接受县衙事物,审判之后游街公示,此后又以强硬的手段查了几家。其余人风声鹤唳,在这种高压之下不敢再囤,倒是令得当地粮价出现了一个口子。

    而在这件事情里,据说那大户被投进牢里之后,周佩在第一天冲进牢里,抢走了所有给那大户家人吃的饭食,还当场将牢里的稀粥喝了一碗,表示“这么好的粥怎么能给畜生喝”、“一定要让他们活活饿死”、“谁再敢给他们送粥,我就打死他”。皇族的人插手,就算真把这家人当场打死估计也没人敢说话。只是听说周佩喝粥当晚,在房间里吐得稀里糊涂,第二天差点生病。

    到后来审判公示,这一家人已经被活活饿了四天,直到康贤那边发了命令,才让周佩远离这事,同时给他们一天一顿粥喝,勉强吊命。但可以想见,他们此后也难得好死了。

    秦嗣源说起这事,语气有些低沉,宁毅的表情也显得冷漠。

    “耿县令的一家,已经让密侦司帮忙好好安排了……周佩还是让他回去,那边临近王庆作乱,虽然如今辛兴宗他们已经动身去剿,但毕竟不太平。而且……一县的粮价就算稍微降了,也于大局补益不大,不能拿好人的命去填,得杜绝其它地方出这种事啊……”

    宁毅语气虽然冷漠,但想着这些事情,终究心怀恻隐。秦嗣源却摇了摇头:“这是打仗,难免的。硬刀子不割肉,软刀子更疼,最近,下面的压力不小,但真要让事情做好,就得拿出打仗的态度来才行。否则一旦想着自保,妥协一次,就难免会继续妥协下去。耿谦之的事情,我会以邸报传发天下,告诉他们这些囤粮者之恶,一定……要打下他们!”

    宁毅想想,点了点头:“倒是我有些优柔寡断了……”

    秦嗣源笑了起来:“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立恒行事,对自己对他人都狠,唯有对自己身边人常怀恻隐之心,正合君子之道啊。”

    宁毅想了片刻,叹一口气:“好人当有好报,我们常说某人行善积德,到后来为他人死了,得不到好报。最后往往给人一种感觉,做好事便一定要有恶报的,若没有得到恶报,这人做好事,往往也显得立心不纯。这种宣传不好。”

    “哪有立恒说的此事。”秦嗣源微微有些诧异,“我见如今世上一些故事、志怪小说,说此人或孝义或贞洁的,最后往往都以好事结尾,若是男子,往往考上状元,官拜一品,若是女子,往往终能与如意郎君相遇。说好人得恶报的,却是不多啊。”

    “呃……”宁毅愣了愣,随即忍不住失笑,“哈哈,是我想岔了,秦相勿怪。”

    秦嗣源也笑了笑,随后才肃容起来:“我说的软刀子,立恒不可不防。”

    宁毅点了点头:“我知道,如今南北两边,凡派出去的官员,大都受到了压力,或是金钱相诱,或是权力相逼,就是想让他们多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方面已经让密侦司加大严查的力度,其它的官倒也罢了,南北商道上的几条线,不能马虎。”

    “已经有人将关系伸到京里来,走了我这边的关系了。”秦嗣源面色阴沉,“迟早他们也会找到立恒身边去,立恒不可不做些准备。”

    听他说起这个,宁毅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个,我已有心理准备了,秦相放心。”

    秦嗣源叹了口气:“我倒是不担心你,如我方才所说,立恒对自己对他人都狠。我只叹这天下啊……”顿了一顿,才笑起来,“哦,对了,德新与舟海在北边,似乎也做得不错。”

    宁毅点点头:“成兄是很厉害的,有他与德新联手,那些人翻不起什么浪来。”

    “嗯,舟海用谋太狠,与我早年有些类似,不过做起事情来,确实是面面俱到的,我倒是……不怎么担心……”

    老人如此说着,对于成舟海这个用计厉害的弟子,其实也寄望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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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嗣源与宁毅之所以说起成舟海,是因为成舟海原本就在北面负责军粮的事情,赈灾开始后,他暂时接手了北面的密侦司事务,再之后,便与李频接上了线,互相配合。

    然后在前些天,河东路那边,大户第一次激烈反弹,便来自于孝义县的郭家。

    自从李频到郭家威逼放粮之后,郭明义去找了左继兰商议,左继兰又找了齐家的齐方厚,双方合计之后,两名幕僚,王致桢与徐迈给了郭明义第一条计策。

    此后,郭明义回到家中的第二天,他在家丁的护卫下,去到外面向那些饥民声泪俱下地说了一番话:由于官府认为郭家一直施粥,肯定家中有粮,因此威逼郭家放出更多粮食,他只好做出一些不得已的退让。同时宣布,这一天将是郭家最后一顿的施粥。

    他要……煽动民乱,直指官府!

    无论李频的官有多大,无论他背后有着怎样的后台,如果在他上台后的第一项措施就引起民乱,配合着左家与齐家在京城的影响力,他的这个官……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的。

    这一天,或许因为是施粥的最后一天,郭家煮得粥特别稠,也给了连续肚饿的众人能够消化这一消息的力量。一众饥民听着郭明义的话,目瞪口呆。

    骚乱,眼看着就要起来。便有人在人群一侧大喊:“他说谎!”

    ps:

    回想古代的一些书,当好人孝子,可以成状元,可以得皇帝赏识,到了现在,宣传的往往是做好事会死,这个做了好事的人,有多么凄凉。而由于社会民众逻辑辨别能力普遍不高,最后变成了一种氛围:若是这个人没有死或是没有过得很凄凉,那么他做的好事就不算,或者说这个人一开始就是为着利益做好事的。动机论让我们大家普遍的讲礼而不讲理,让一个普遍需要善意的社会却得不到善意。就类似于陈光标这一类人,如果说他做了好事,想要炫耀一下,为什么就不行呢?做了好事为什么就不能得到夸奖?社会需要善意,而行善之人也确实需要一些动力去让他继续行善,在这之中,夸奖,真是一种最卑微的回报了。嗯,这是无聊中的小感慨。

    饥荒之年,大户施粥,孝义县这边,善心以郭家为首,但真正在施粥的,却并不止郭府一家。孝义县内,也有其它的几户人家,偶尔会善心地出来布施粥饭,这其中也包括了官府的赈济。这次受灾之后,各地的余粮虽然不多,但官府总是要保证一些人能活着,这也符合豪绅大户们的利益。

    但这类赈济又不能太多太饱足,总得让一些人放弃尊严,艰难地去求去抢才能活着。这样一来,尚有田地的不愿意太受折腾,只好变卖家当,豪绅大户也就因此完成了土地兼并和资本积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讲利益、活着,不讲尊严这类事情,是在现代资本横行之后的人身上见得更多。若是在古代,尤其在生产力不高的乡村,人们还是相当有骨气的,当然,这类的骨气表现得也比较简单,只要家中还有一口吃食,便不向人过多的求救帮忙,稍微有些家当的,会比一般人更讲面子。

    也是因此,大多数人在饥荒到来时,首先动的是自己的粮食,然后是跟亲朋借一借,大家都没有了,只得卖田卖地。若是再进一步,才会放弃尊严乞求施舍。

    平日里郭家在自家门口的小广场上施粥时,由于这边占地较广,人也多,官府偶尔也会将粥摊摆到这里来。另外有两辆马车,有时候会运了粥饭、粗粮馒头过来发,据说这是外地来的善人,见众人饥寒。于是心怀恻隐,过来赈济。

    对于这些事情,郭家是欢迎的,毕竟是在他家的广场上,往后别人说起,也都只会说郭家的仁善。到得今天要煽动人群,郭明义也让人买通了在附近防止暴乱的一些衙役,查过官府并未太过注意这边,才开始宣布,谁知道话才说完。人群之中便有人大喊:“他说谎!”

    那人一开口。声音洪亮,传遍全场,郭明义就心知不妙,当即便喊:“你是谁。你是那狗官的走狗”

    他喊的声嘶力竭。立即便有人符合:“揪出他来!”但那人随后的话语也出了口:“各位乡党。他是骗你们的,郭家因家中屯粮,蓄意抬高粮价被查!今天他还想煽动你们冲击官府。此乃谋反大罪!诛九族!官兵早已在路上,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便到!谁信他的话,只会与郭家同罪!”

    那人掀开身上的一件破衣服,只见他身材高大,顶着一颗光头,但又并非和尚。有人认出他来,这是常来施粥饭那两辆马车上跟随的人,身形看来虽然有些可怖,但施粥施饭,却是慈眉善目,许多时候他还在人群中给一些人治疗伤病,早跟众人混了个脸熟。这时候他一开口便是“谋反”、“诛九族”、“官兵就到”,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却委实是给了郭明义一下当头棒喝,在众人的头上,也浇下一盆冷水。

    郭明义那边原想用声音压过他,此时仍在大喊:“这是那狗官的人,诸位,他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哪,这些狗官贪得无厌,眼见郭某家中有粮,就来敲诈……”

    人群中也有人喊:“郭老爷可是善人哪。”

    郭明义行善多年,毕竟也是有底蕴的,接着有人附和:“我这条命便是郭老爷救的。”

    “是啊,必是官府搞错了……”

    “郭老爷不是坏人……”

    此时众人你一眼我一语,但由于那光头大汉的几句话,终究没人敢轻举妄动,只有人群中原本就是郭明义的人,此时试图煽动众人起来帮手:“抓住这狗官的人……揪他出来……”一些人喊着从人群中挤过去,挥着棒子绳索便要拿他,却被那大汉抓住一根绳索顺手一挥,只听一声暴喝:“谁敢乱来!”那绳索崩断在空中,连带着想要拿人的家丁都在地上摔出丈余。

    “诸位,不要受了这老儿的煽动,孝义县粮价上涨,便是这些人把持的。如今不是没有粮,只因他们牢牢把住,不肯放出!如今河东新来的李大人马上就到,他会给大家一个公道,还有朝廷准备的数千石赈灾粮,如今就在城外。郭家不施粥,官府不会不管你们”

    煽动饥民作乱,最大的问题就是要快,只要让一部分人失去理智,做出了过激的举动,其余人就会被裹挟着再难回头。然而这光头大汉的应对却在第一时间就等在了这里,他话语中有多少可信旁人并不知道,但是简单的几句话,却已经成功地吓阻了众人。郭明义当即眼前便是一黑,知道对方能以如此迅速的手段压下骚动,必然是数日以前就在准备。真是没料到,自己这边才刚刚想做点什么,立即就迎来了这等雷霆一击。

    他在人群之前直接倒了下去,待被人抬回家中,他便当即叫来最看重的一个儿子,让他立刻赶去左家通风报信,同时寻求庇护。

    “那位李大人早已做好准备,此计未成,咱们家要万劫不复了,你快去左家告知三少,就说我郭明义誓死不会松口,让他想办法救救我们郭家……快走!没时间了……”

    那儿子当即要走,老人陡然又睁开眼睛,狠狠揪住他的手:“等等、等等,你不要去左家,你让个下人去报信,你找个地方好好的躲起来,若是、若是这次我郭家熬不过,至少留你一根独苗……”

    老人是清醒的,知道事情不成,郭家的处境便走到了绝处。他行事之前还未曾这般细想,被那光头打断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些。那位李大人手段凌厉,自己这次是送上门去了。果然,儿子离开才不久,过来的第一拨人首先便围住了郭家的前后各门,半个时辰之后。驻扎在城外的一支军队便杀到了。李频自大门领兵长驱直入,来到郭明义的榻前。

    “郭老爷,你这可不聪明。”

    郭明义早已哭得老泪纵横:“李大人,小老儿认栽了,小老儿也是一时鬼迷心窍。”

    “那么……放粮?”

    “李大人,您慈悲心肠,放粮郭家就要死完啊,小老儿死不足惜,求您给郭家一条生路。”他一面哭着,一面压低了声音。“李大人。李大人,有五万两银子以及珠宝,是我郭家的镇宅银,你抄不出来。我愿献给李大人。求李大人……”

    他还在说。李频原本还在躬身听着,这时面无表情地直起腰,朝后方挥了挥手。

    “封。”

    ****************

    李频对郭家的动手。堪称雷厉风行。第一时间下狱、封门、抄家、安抚灾民。背后属于阴谋的一部分,却是成舟海在操盘。

    不仅如此,郭明义一家人下狱五天之后,成舟海成功撬开了对方松动的心防,这也是五天的牢狱生活消磨了郭明义的硬气,而事实上,在郭明义安排儿子离开的当天,对方的行踪就已经被密侦司的人缀上,当时劝说郭明义,李频只作不知,到了五天以后,才将这个消息告知对方。不久之后,双方完成了交易。

    郭明义保留自家那五万镇宅银,此后由举家迁至江南,再不回河东,而郭家放出所有粮食、家当,帮助赈灾。

    虽然郭明义心中也明白,自家一旦倒戈,必然引起左继兰的大怒。而另一方面,若是不倒戈,顶多是自己被杀,家人流放。但权衡谁都会做,问题在于,毕竟并非谁都是不怕死的硬汉,一旦有了一线生机,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

    郭明义这条线的松动,使得汾州一带粮价出现了一定的缺口,首先是给官府可以动用的粮食资源增了了八千石左右,隐性的影响还不止于此,大户的倒下,令得一小部分小商贩相信粮价要跌,开始出粮赚上一笔。此后,左家、齐家的震怒也一如预期般的压了过来。

    左继兰、齐方厚拜访各方,动作频频,官场上的压力骤增,不少人找到李频,表面亲热,暗地里却是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而在左、齐两人点头,王致桢、徐迈的操作下,两家下了血本,一时间,汾州附近的粮食如同长鲸吸水般的被一扫而空。此时这事情关系的不止是粮价,还有两家的面子在了。左继兰在人前说:“这件事情,我是一定要追究到底的!”

    消息灵通的商人们感受到了这股气息,随着天气的下降,粮价再度上升,而后又在官府的打压力度中下降。这种拉锯战一般的波动中,两边都陷入了僵局,京城的宁毅在等待着下雪后的一次机会,而对于王致桢、徐迈两人来说,作为地头蛇,天气下降以后他们竟然没法让粮价继续涨,这便是大大的打脸。在不断加大的情报力度中,他们终于也反向地知道了京城操盘人的名字。

    “相府之中负责这次粮价的人,名字叫做宁毅,你们看看。”

    左继兰将拿来的情报递到两人面前,徐迈一皱眉:“宁立恒?”

    王致桢便也看了他一眼:“那个词做得很好的?”

    “我不管他词写得怎么样,我也不管这上面说他对着一帮梁山的土匪有多厉害!”左继兰铁青着脸,“我一定不能丢这个脸!”

    齐方厚道:“我也不想丢这个脸。”

    自从意识到这次状况不简单之后,左、齐两边的动作,还是颇为可圈可点的,雷厉风行,并没有一般大户公子哥的拖泥带水。此时又说了几句,王致桢与徐迈对望一眼:“三少,齐少爷,粮价的关键,便在第一场雪,若是不想输,事情可得快点,下雪之前,谁做得多,谁就能赢。”

    “我自然明白。”左继兰点头,“没有什么人可以没弱点,他走商场,我走人心。齐少,我家堂叔在京城,我上京,亲自找那宁毅谈谈,你坐镇这里,如何?”

    齐方厚点了点头:“我家在京城也有些关系,待我修书几封,三少替我带上去。此事宜早不宜迟,我等三少的好消息。”

    “哼。”左继兰冷冷地笑了笑,“待我抓住那宁毅的把柄,我弄死他!”

    冷冽的语气中,接下来的行动,就此敲定。第二天,左继兰离开了家中,一路奔京城而来,与此同时,南北各地无数的触手,也正打着同样的主意,朝京城蔓延而上。在商场上陷入僵局的时候,他们仍有无数厉害的手段,可以施在其它的地方,在往日里,他们就是这样无数次的打败了他们的敌人,而这次,也是类似……

    ps:ok,让我们转回京城!

    第一本书其实用不着太多介绍,我也就是告诉大家一声,月关开新书了,叫做。关叔的书怎么样不用我多评价了吧,新书依旧是古代文,他最擅长的题材。新书刚开,大家可以去看看,收藏一下投投票什么的……

    第二本书,是先飞看刀的新书,先飞的知名度不如关叔,所以我得强烈推荐一下,这是我极为喜欢的一位作者当然由于他是男人,所以我喜欢的是他的书。我常常遗憾于先飞在起点居然没有大火,他的书,爽、流畅、而且人物刻画精致。这家伙最能刻画的就是一个个讨人喜欢的mm角色,不光讨喜,而且萌点满满。在剧情上我最佩服他的走线能力,一本书的线索从头到尾,在保持快速写作的时候从来不乱,而且文章的质量也好哦,看他的书大家不用担心断更的问题^_^

    他开书的时候我没有推,是因为考虑到内容还不多的问题,如今已经十万字,点推比接近一比一,大家就可以知道他的质量如何了。他的书,无论哪一本都没有让我失望过。我始终相信先飞需要的只是一个大家看到他的机会,所以也希望大家能够抽空去看看,收藏一下、投投票,这本书我是看过了存稿的,真的是越来越精彩……然后如果他火了,我就可以改变一下在一小撮人眼里老是推小众书、看书口味独特的印象了,因为这绝对是一本大众的、欢乐的、充满爱而又温馨的书啊!

    唔,半夜想起来,到底是谁第一个说我老是推小众书、口味独特的,给我站出来,让我弄死你,分分钟教你做人啊

    十月下旬的汴梁城,天气生冷生冷的,城市空气中弥漫的气息,热闹中已经多了一份紧张。这紧张大部分来自于天气,虽说汴梁城的冬天相对于其他的小地方并不难熬,但大部分人家在冬日里依旧懒得出门,此时已经是囤积过冬物资的时节了。

    类似于矾楼、小烛坊之类的烟花行业依旧盛行,冬日下雪,顶多是出门少些,汴梁有名的青楼之中,依旧会每日里烧起旺旺的炭火,让人在大冷天里倍感宾至如归。一到下雪,有些有钱的恩客甚至会住在青楼中不再出去,如此一直到来年开春,身上的银子,自然也是流水般的花出去。

    李师师正在趁着下雪前的日子交朋访友,对于这位不少人眼中的京城第一花魁来说,冬日里她会降低与客人见面相处的时间,若是愿见的,往往也是些熟悉了的朋友。

    一来冬天温暖的房子里,气氛会变得太过暧昧,有些人把持不住,真想要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她虽然有应对的办法,但应付起来也比平日麻烦,因此就算与人见面,往往也会是一群人一起。二来她的性子慵懒,到了冬天便不想出门,有时候连床都懒得下。冬天,若是没什么推不掉的权贵聚会,还是多休息一下的好。

    最近一段时间,真正困扰她的是有人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盛龄将过。对于一个青楼花魁来说,真正的花样年华是在十六到二十岁之间,过去之后,在一些人眼中,难免变成妇人。她此时的年纪已经二十一了,从成为花魁一路走来。及至眼下到达巅峰,一直都是平平稳稳,虽然其中也有经历许多事情,但接下来。巅峰将过。

    虽然对于许多已经认识她的人来说。她的魅力,依旧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提高。只要见过她的。难免被她所吸引,但一旦到二十一、二十二岁,她这个年龄吸引新的客人大把大把扔钱的可能性就会不断降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得考虑退出和嫁人的事情了。

    对她而言,这是个很难做的决定,但不能不去想。当然,愿意娶她的人很多,她可以选择到不少大户人家里当一名侍妾,或是大官员、文坛巨子之类的也可以。京城第一花魁,要嫁出去。也不是所有人都拿捏得住,背景绝不能低。若是于和中、陈思丰之类的好友,假设她喜欢,愿意嫁。也是嫁不过去的,那根本就是害了他们。

    背景不够的人,得到她这样的女人也守不住,此后往往命途坎坷,她也得跟着受罪。当然,除了嫁那些地位极高的大户,她也可以选择当某个人的正妻,愿意这样做的人中,地位不错的也有,但肯定是得一声不响地嫁出京城,远至某地了。

    最近这段时间,她在有可能嫁的人当中暗暗地筛选了好几遍,地位高的、性格好的、聊得来的、长得不错的……等等等等,最后还是没能拿定主意。

    几年以来,她仗着花魁的身份得到矾楼不少优待,每年大概都有一两个月,她可以自由地去游览其它地方,走访各种名家——李妈妈也明白,这样能将她培养得独一无二——她因此看到过许多事情,有了见识以后,心中隐约觉得还可以做不少的事情,就如同童舒儿的事情,在她与其她一些女子、书生的奔走下,最后那个吏部官员被判有罪,去了官职,流三千里,令人拍手称快,但此事过后,也就无聊起来了。

    最近这段时间,京城里流行的话题是北面张觉与完颜阇母的大战。这是武朝与金人第一次的交手,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但是大战之后消息传过来,张觉投靠武朝之后的第一战已经败了,但他只是小败,战败之后,双方还在对峙,接下来还有第二战——这些事情,师师最近听得,也没什么兴致了。

    一两年以后,这不再是她的世界了,她将嫁给某个人,过着简单却悠闲的生活,不用洒扫织布,也不用洗手作羹汤,只需要对相公嘘寒问暖,以及在适当的时候取悦于他,抓住他的心也就够了。如此过得几年,生下那人的孩子,待到多年以后人老珠黄,就指着孩子过日子了。

    有时候如此想想,也不由得落寞地笑笑,悲从中来,甚至生出她以往少有的情绪来:若她不是青楼女子,不是这个叫李师师的花魁,该有多好啊……

    矾楼除了接待经历的达官贵人以外,更多的客人,还是外地过来的大商豪绅。对于这些在外地有钱有地位的人来说,到了京城,见见这京城第一楼的风貌,花大钱见见花魁,是回去以后最好的谈资。师师对于京里知根知底的达官贵人多有挑选,对于外地来的客人,除了一些文名远播的才子外,则通常以钱来衡量对方的价值,反正往往也是一次性消费,也就是价高者见。

    这天参加完一个诗会回到矾楼,李妈妈说有一个南方来的孙家公子,可以见见。据说对方家中乃是荆湖南路一带的豪族,年轻多金又谈吐不凡,到了这边一出手便是白银五百两,指明要见她。反正是赚钱,师师笑笑,也就去了。

    随后所见,对方果然如李蕴说的那样,谈吐不凡,显然是大家族中受过良好教育的公子,年纪二十六七岁,样貌也可以。师师弹唱两曲,间中聊了一会儿,宾主的感觉都不错时,对方随意地问起了竹记的事情。

    “听说京城竹记,乃是大才子宁立恒所开,师师姑娘又跟他是熟识,每栋楼开张,师师都会过去表演。”那孙公子吃了小半块点心,随意笑道,“在下素来仰慕才子,不知那宁公子,是何等样人,竟能有如此手段,不光诗词好,还能将生意做得那般红火。”

    “倒也……不是很熟……”师师回答一句。眉头却是微不可察的皱了皱。她最近并不想谈起宁毅的事情,这段时间以来,京城里客商来往,她也知道了南北缺粮的事情。竹记正在运作此事。想要大赚一笔的事情她也清楚。这样的认知让她并不想再跟对方来往,宁毅曾说过找她有事。后来又是两次来到矾楼见她,但师师都假托有事,让丫鬟回绝了,而这段时间竹记忙着买卖粮食赚昧心钱。原计划新开的几栋分店也暂时搁置,她也因此不用履行过去表演的诺言。

    “哦?不是很熟……但一般的来往总是有的,依师师姑娘的眼力,这人到底是才子,还是商人呢?”

    对方乃是极聪明的人,说话用词,清晰准确。师师无意间扫过对方眼神。却是心中一动,这孙公子说话看来随意,但眼神深处却极为清澈,先前他是轻车熟路地在享受与花魁来往的休闲时光。这一下却不太像了。随即又想起早两天见过的一个来自淮南的外地豪族,对方也问起了竹记与宁毅,当时她随意应对了一番,现在想来,连续两拨人有针对性地问起他,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

    这两拨人在当地都是豪族,但彼此相隔上千里,要说他们是专程进京找宁毅,实在不太可能……心中怀着疑惑,她小心应对着对方的询问,探索着这位孙公子的意图。果然,不久之后,这位孙公子问过了宁毅的性格,便问他的家人、人缘、甚至于住处,做出了想要登门拜访的意思。

    这天的发现让她心中觉得颇为古怪。她知道宁毅做生意厉害,也知道他靠了右相府之后,做起生意来也可以狐假虎威,但是相隔千里的两个大家族专程派人来京里找他合作吗?似乎又不太可能。当天晚上她跟李妈妈问起这两家的背景,果然,两边都是有官场关系的,不会这样特意的来靠着右相府,至于这些地方的受灾状况……

    “……不知道啊,师师你也知道,最近所有做生意的都是奔着灾情去的,京里说得火热着呢。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前段时间朝堂上吵来吵去,罢了不少官,就是为了赈灾的事情,最近北边打仗,听说圣上心情不好,事情也稍微缓了一下。女儿,你问这事干嘛?”

    “没什么,随便问问……”

    如此到得第二天,她去参加一个诗会时,见到了左厚文与他的堂侄左继兰,也见到了河东还算比较有名的才子王致桢。对于左厚文,师师知道他为左家管着京城这一大圈的商事,本身才名也是有的,在左家仅次于那位大儒左端佑,因为这样的关系,双方以前也见过不少次,只是不熟。师师暗地里听说过他的传闻,据说他比较喜欢那种性格强悍独立的女子,家中纳的两个小妾据说都是家道中落,本身支撑着家业,随后被他娶了的。据说他还暗中胁迫过几个性情坚贞的人妇,但这事情传得并不广,可见对方也并不是毫无收敛之人。

    诗会快结束时,左厚文与左继兰、王致桢来见她。左继兰三十来岁,一看就是那种性情骄傲但能力也不错的天之骄子,对于她,只是简单的上下打量,做出不怎么在意的表情,但师师能够看出他眼底的情绪——是那种想要占了她清白而又自认有能力的人的心思——互相说了几句话之后,左厚文竟然也问起了竹记、宁毅的事情。

    “听说李姑娘认识这位宁公子,想必是很熟了。”

    “呃……倒是不熟,只是生意上的往来……”

    “呵呵,不熟也没关系,我这侄子想要见他一见,有些事情商谈。有个中人,面比较好见,而且我这侄子性情有些烈,李姑娘跟在旁边,说不定他会收敛一些。”左厚文笑笑,“这样吧,明天……不,再过两日,继兰去矾楼找李姑娘,然后你们二人同去寻那宁公子,如何?”

    左厚文虽然不是官身,但官场的影响力承自左端佑,可以说就是左端佑在京城的代言人,发惯了号令的。最后虽然加了句如何,但师师此时也只能点头应下。这一下,天南地北光是想要从她这里入手寻宁毅的,已经是三家了,而且看起来并非善意。

    宁毅就算再厉害,竹记就算发展再快。什么时候又到了能得罪这种豪族的位置上了?还是一下得罪三家?不过,找自己的就有三家,其余的恐怕就更多了……

    她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些。又过了一日,这天晚上。矾楼之中一如往常的热闹。喧嚣之中,有两拨肯花钱的人进了李妈妈的法眼。过来询问师师的意思。这两拨人中,一拨也是外地的公子哥,只有一个,另一拨则是请了京城大户过来。应该是谈生意的。师师不想与人独处,选了后者。选定之后不久,矾楼之中,便有人吵了起来,师师过去时隐约听到那边的吵闹。

    “……你们这帮心黑透了的渣滓,死了下十八层地狱……”

    “嘿,你们不是。二十五两跟三十两差多少……钱赚够了来矾楼找头牌了吧,还敢说自己心善……”

    “比你们好,我们这次……”

    “找打是吧!”

    “谁敢,打不死你……”

    “有种你过去……”

    吵闹声断断续续的听了几句。不久之后矾楼的人出来调解,也就将骚乱平息下来。随后,师师去到暖阁的宴席中作陪,才发现方才吵架一边的嗓音,出自其中请客的那方。

    这请客的乃是一拨外地商贩,为首的四十多岁,但看来是跑遍四方的汉子,姓于,跟随着他的是几名二十多岁的家中子侄。由于可能来自于乡下地方,话语之中相对粗俗些,那些年轻的公子则有些腼腆,有些故作不在意的在自己面前表现。被请的那方师师倒是认识,这位姓魏,乃是京中的一位粮商,平日里风评较好,据说很疼爱家中妻妾,于矾楼来得却不多。

    双方在酒桌上并没有谈生意的事情,能到这里来,双方看来是已经有了意向了。师师尽量地活络着气氛,待到就过三巡,那魏老板笑着,拍拍于姓汉子的手:“好了,我知道了,这事就这样。于员外你的诚意,我明白了,眼下我得先回去,家中还有事。你们……在这里多坐坐,想必花了不少钱。师师,你安排好他们,不是我说,到你这里来一趟,花钱可太多了……”

    师师带着些许委屈地笑着:“魏先生哪里的话,楼中规矩如此,师师也没办法,师师只尽力伺候好各位罢了……”

    那魏老板挥挥手:“好好,我走了、我走了……”

    他既然要走,那位于员外便也要送他,两人谈妥了事情,心情都不错,相携出去了,剩下师师与其余几位于姓公子在。丫鬟们继续添酒上菜,师师也就笑着陪他们说话,询问起他们家里的状况,弹唱几曲之后,却也随口问到了他们做的生意,这才知道他们是准备跟魏老板买粮往灾区卖的,随后却也有一位年轻公子开口:“听说师师姑娘跟竹记的宁老板很熟的,是吧?”

    “倒不是很熟,有生意上的来往。”这几天师师听这句话听烦了,随口应答。不过,这位公子倒跟其他人不同,师师说不熟,对方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隐约间听到其中两人交头接耳说着,似乎是因为她与宁毅很熟,对方才选在矾楼、又花了大钱宴请那魏老板的。

    几个年轻公子想要在师师面前表现,因此席间话语不断,过得片刻,又听他们说起这次北上是要“做善事”,师师旁敲侧击问一问,那人道旁人买粮三十两一石,他们是要卖二十五两的。师师笑着点头,心中对这几人却是顿生厌恶,你过去施粮放粮,那叫行善积德,平日二两多一石的粮拖过去十倍卖,这行的什么善积的什么德。

    那年轻人说完以后,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开口补充几句,想要更正。师师拨弄着琴弦,微笑着符合几句。几位年轻人便互相之间说了起来,过了一阵,有一个言辞比较清晰的年轻人说出来的话,才让她指下的琴弦微微一颤。

    “……这次的事情,师师姑娘也知道的嘛,毕竟便是竹记在后头安排的嘛,这次赈灾,要是没有他们的人,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北面那些人,真是苦啊……”

    旁边一人道:“也不算竹记,竹记背后不就是当朝右相嘛。最上面都是右相安排的。若非有右相,我们进得去河东?”

    说起这个,先前的年轻人顿时激动起来:“怎进不去,要是早知道那么多饥民。我死了也要将粮运进去!他们有种打死我好了啊!@#¥%&*(开始骂人)”

    师师皱了皱眉:“北方现在……怎么样了?”

    “河东路?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两边都在使力呢,咱们运粮过去。这贼……贼天气又降了这么多,本来粮价下来一点点,然后又涨上去了。那些狗大户,不许我们压粮价。四处找茬,上次我三哥就是被他们打了。好在竹记那边也有准备,那位姚掌柜叫了大夫,然后又叫了官府,把他们人给抓了。哼,这次咱们北上,三哥伤还没好。又吵着要去呢。”

    一个年轻人脸色通红地站了起来:“那位姚掌柜说得对,这就是打仗!”

    旁人附和:“怕他们是孬种啊!这次咱们人还少吗!他们的地头?惹急了我我弄死他们!”

    师师却是疑惑起来。他们说的是什么?她以往知道,这些年轻人是最容易被某些事情影响的,暴躁冲动也是常有。但眼下看起来却又不同。汴梁城中,有一批学子,以陈东为首的,常常忧国忧民,慷慨激昂,他们连蔡太师、高太尉这些人都敢骂。此时看来,这些读书不多的年轻人,情绪竟像是有些陈东他们的气息。

    他们卖个粮,怎么能卖成这样的?看起来简直是被什么人煽动了一样。

    她试探着问道:“几位公子,也去施了粥饭?”

    “自然去了,每日都去!”几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着,随后有人道,“但是竹记的宁东家说得对,终究不可能全都熬成粥吧,唯有把价格压下去,其他人才有一条活路。师师姑娘,你认识那位宁东家,你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师师看着他们,随后轻声道:“对那……把价格压下去,其他人才有活路的道理,我却始终不太明白。”

    其中一个想要表现的于姓公子大声道:“嗨,这有什么难明白的,我这么笨,都明白了。师师姑娘你想啊,那里的粮价要是三十两一石,卖粮多有钱啊,这么赚的生意,那些狗大户、狗官还不得拼了命啊。朝廷上两位相爷就算豁出命去,也挡不住这么多人的贪心。可要是粮价下去了,赚的不多了,再加上官府有些清官,才能让那些大户少插手。宁东家说过的,要是粮价继续涨,官府的赈灾粮,能发到百姓手里的十不存九,要是被打下来了,也许就能保下一半或者更多,到时候咱们再去多施粥,就有很多人能活下来了!所以啊,这次我们赚到了钱,又回来运第二批的米粮上去,咱们还买了冬衣……哼,这次过后,咱们还得上去第三次,于家是男人的,都要去!”

    这人滔滔不绝,旁边一人说道:“就怕下雪以后,路难行了。”

    “别说下雪封路,哪怕冻死,我都要把粮拖过去,我就不信,弄不过那些良心被狗吃了的畜生——”

    师师的脑袋里嗡嗡的,她是聪明人,有些事别人一点,她也就知道了。随后,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中,她也逐渐的、一丝一毫地拼凑起来一个已经在她身边发生了近三个月的、巨大“战场”的轮廓,而这个轮廓的点点滴滴,她原本是感受到了的,只是那时并未在意。随后,在心的底层,恐惧感涌上来,她明白过来,那个几乎已经被她放在了“绝交”定位上的商人,曾经的朋友,在这三个月内,触动了多大的一块利益,得罪了多少的人……

    她终于明白,那些豪族入京,是要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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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多月以前的八月,或者在更早一点的时候,是一切开始的起点。

    朝堂的一切,以两位相爷为主导,动用了庞大的力量在南北两地,聚集起了许许多多人的力量,将大批的粮食运入粮价飙升的灾区。

    在这其中,竹记发挥了巨大的力量,加上其他一些势力的参与。他们负责了南北联络,给众人安排行程,保障安全,在官府的配合下,使得一切运作起来,那段时间,正是宁毅开始忙起来的时候,她则关心着童舒儿的命案,来回奔走,而后才知道粮价的事情,对其逐渐生疑。

    在此后的时间里,竹记缓下了拓张的步伐,而自己由于厌恶的心情想要斩断与宁毅之间的来往。这个过程中,一拨又一拨的人正在赶往河东、河北、淮南、荆湖等地,在最初,他们也是单纯地本着做生意的心情过去,但在这其中,有一批人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如同这些于姓年轻人口中说的姚掌柜。在南来北往的过程里,他将一些简单的道理说给他们听,引导了他们去施粥放粮,同时以言辞将他们与那些屯粮的大户之间对立开来,一步一步的达到了类似于煽动的效果。

    最初听时,师师只以为这样的人仅是姚掌柜一个,是这类社会经验老到的引导者将事情的效果发挥到了最大。但是逐渐听下来,师师发现这样的人可能远不止一个两个。

    这次在受灾的几路当中,朝廷支撑起来的大商道一共是七条,进入灾区之后,这七条路线再进行分散,而在每一条路线上,此时都有着一定数量的、类似于于家这种热血之士的存在。他们原本为生意而去。叫上家中子侄,也是为了见见世面,随后逐渐见灾民的惨状,见富人不仁。敌忾之心起来之后。又开始准备第二次第三次的投入赈灾,同时叫了家中的其他人参与进来。

    “……越是到后面。粮越不好买不好运,但这次咱们早已预定了要多来往几次,最后咱们于家运进去的,至少要两千到三千石才交待得清楚!”

    “……两三千石也说得这么骄傲。知不知道咱们上次见的侯家,他们家船队一次就运了一千五百石。”

    “有多大饭量吃多少东西嘛,咱们总是尽心尽力,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而且侯家也是咱们亲家了,上次不是说,侯老爷有意将他们家七姑娘许配得小六吗。因为小六在施粥的时候哭了,侯老爷说他有善心……啧。早知道我也哭。”

    “呃……五哥不要乱说,他们也只是随口说说,这事不能乱讲的……”

    “这事哪有随口的,人家看得起你……不过说起来哭。灾民我以往是见过的,那耿青天的事情,我才真的哭过……”

    “那事……要是我在当场,我这脾气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时间过去,暖阁之中众人依旧议论不断。师师做的是这一行,平日里擅长的,也是一丝一缕的从众人的话语里抽出线索来,拼凑起那个巨大的轮廓,越是拼凑,心中越是涌动难止。

    此时的武朝,每隔一段时间,饥荒总是会有,哪怕是集中在一片小地方,也称不上是什么人间罕见的惨剧。至少师师本人,就曾见过饥荒、见过赈济,南来北往的这些地主、粮商中,以往荒年或许也赈过粮食,但这一切的状况,却与往年不同。

    那些竹记人员的刻意引导激发了他们心中善念,与此同时,不同运粮者的互相通气也给了他们并非孤立无援的印象,他们彼此认同、打气,因此令得心中更热。从这些年轻人偶尔说出来的“听说南方如何”“听说河北路粮价怎样”的过程里,师师敏锐地能够察觉到,至少有一个联系各地的枢纽,在不断地将这种信息渲染给他们知道,而那耿县令的事情,据说更是在短短数日内就传遍了受灾区域,不是有一个背地势力有序、有意识地操控,根本做不到。

    一个两袖清风的县令,在荒年之中,宁愿让家里人吃糠喝粥,也要最大力度地让饥民活下去,而在他让大户卖粮的时候,竟然被大户派人刺杀了,可见这些人,是多么的穷凶极恶。

    在这些人进入灾区、引起注意之后,几地都爆发过冲突,但随后都被压了下来。那位姚掌柜的劝说显然极有效果,此后跟他们通了其它地方一些人被大户派人打伤的事,一部分人因此退缩了,却也有一部分人,变得更加执拗,听这几名于姓年轻人的话语中,他们已经隐约觉得,在这件事情里,被大户打伤了,竟是更加荣耀的事情。

    南北各地,一拨一拨的人竟然就这样被煽动,血性被灾区所见所闻激发起来,令得师师很难不联想到宁毅当初在竹记吸收那些说书人的行动。这天晚上,待到于家人都走了,待到夜深人静,她的脑子里都一直在响,一时间想到这些人的热血,想到他们满布天南地北与那些大户打仗的事情,一时间又想到左继兰,那荆湖孙公子,淮南豪族的事情,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到得最后,竟是恐惧的感觉还大些。

    这些年来,她居于京城,由于是女子,某些见识或许不如旁人,但最是明白权势的可怕。这些年轻人的行为当然可敬可佩,南北之间,能够连起来互相呼应的或许也有不少,但是放在朝堂上、权力场上,这些松散的人是当不了后台的。

    他们或许在当地也是地位不错的家族,有田有地,也有许多称得上是高门大族。但师师听得一阵便知道,这些人并不能进入真正的权势圈子,他们在京城没有人,在外地,没有担任一方大员的亲族,就算有的人家中出了一两个官,也多是小官。而左家、孙家、淮南豪商这些豪族。与他们有联系的,往往都是一方大员,如果有必要,在蔡京、王黼、李邦彦、童贯这些人面前也能递得上话。有些人甚至于皇族有着密切的联系。

    这一次。他们热血归热血,说话之中。仿佛也透着一股相信时间邪不胜正的英豪之气。但实际上,若不是这次赈灾之中,相府的力量牢牢把握住了几条线路上的治安力量,他们这样子进场、压粮价。是真的会被打死的。卖粮的过程里,与地头蛇争利,对他们最大的保护,就是这一块。师师也明白,要达到这种效果,需要相府、宁毅等人付出多大的精力。

    而如今,他们在天南地北的卖粮。当地的豪族们却都已经找到了问题的核心,开始朝着京城而来了。如果说找到自己的有三个人,那么在这之外,试图对这边动手的。可能就有三十个、三百个。

    心中怀着这样的担忧,第二天她的情绪都有些焦虑。以往她听各种豪杰的事迹,最是欣赏那些义之所至虽千万人而吾往的大英雄。可这种事情落在身边认同的人身上,她却能知道其中利害,反而害怕起来。

    这两年来,左右二相上位,权势已经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李相性格刚直坚定,秦相办事手段凌厉,两人一主一辅,推动北伐诸事。但涉及最上层时,师师也一直保持着一个印象,如今这京城,最强大的终究还是蔡太师、王少师这些老官,他们的党羽遍天下,如今为大局而隐忍,但若是真的爆开冲突,两位相爷未必接得住他们的凌厉手腕。因为要办事,蔡太师他们只得罪民众,不得罪贪官,而两位相爷,是得罪了许多权贵的。这一次算起来,恐怕就更多了。

    哪怕他们手段厉害,能不能抗住,她虽然作为局外人,仍旧为之忧心。

    当天上午,她在考虑着这件事情,准备下午便去寻宁毅。或许自己的担忧是过了,但总的替他通风报信才是,左家孙家这些,毕竟都不好惹。然而过了中午,还没出门,便听得有人过来通报,说左继兰左公子已经到了,请她出去。师师想要拖拖时间,忙叫丫鬟请左公子进来稍作,就说她有事,须得等等,但不久之后,丫鬟进来,说左公子便在矾楼大门外等着,说是不进来坐了。

    这一手表现的是男子的强势与霸道,但师师此时已经懒得理会。她连忙去找到李妈妈,与她说了左继兰的事情,让她帮忙去找到宁毅,先打个招呼,自己这边拖一下再走。李蕴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亲自出门,过去通风报信。

    师师去到矾楼正面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悄悄打开了窗户朝下方看。外面的街道上,左继兰与王致桢正在说着些什么,过得片刻,也有一位官员停下来与他们说话,那是工部的一位李员外,竟然也认识左继兰,双方笑着交谈了一阵,交谈之中,左继兰也偶尔回头,蹙眉朝矾楼望过来。

    师师知道自己这样的拖延必会得罪对方,但她的得罪只是小事。正在窗前考虑着对方过去大概是要跟宁毅说些什么,自己要怎样帮忙缓和一下气氛,让两边不要真的撕破脸,又站在宁毅的位置想了一下这事情到底该怎么解决:不管灾区那是不行的,可若是要管,这么多人,怎能得罪得起。

    心中正自烦乱,陡然听见下方传来骚动,只听那左继兰一声道:“你干什么——”随后便是一声惨叫,混乱响起来……

    ***************

    对于进京之行,左继兰并没有太多可想的,在他而言,一切的事情都可以按部就班:拜访堂叔左厚文,拜访与自家相好的官员,以及替齐方厚向一些京官大员转交信件。这些东西做到了,对相府的压力就会成型,对那宁立恒的压力便更大,他是要上门打一声招呼的。他已经想好了,作为左家的继承人,他会对对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在话语的最后,他会明明白白的告诉对方:“这次我下不来台,一定会弄死你。”

    话可以说明白一点,没有关系。

    虽然骄傲,但他并非没有理智之人,相反,他尤其知道这次进京。需要雷厉风行,因此他没有耽误什么时间,进京之后迅速走访众人,将意思递到。见到李师师的诗会。他实际上是去见其他几位叔伯的。堂叔左厚文知道他对李师师有点兴趣,安排了这个“中人”的主意。待到李师师走后,也曾笑着跟他透露“我可是给你制造机会了哦”这样的意思。

    左继兰只是骄傲地笑笑,他心中并没有寻芳问柳的心思,但李师师比较漂亮。气质也好,如果这次上京能顺便带走一颗芳心,那也是不错的。

    京城之中,恐怕许多人都众星捧月地哄着这个花魁,他并不这样做,到了矾楼,丫鬟让他进去坐着等。他只在路边等等。也是给对方一个意思:你快点给我出来。一些女子可能因此恼怒,但他是有这个资格的,许多女子即便开始生气,最后还不是乖乖被他驯服。女人嘛。主要就是贱。

    不过这一次,对方可能真的有事,让他等了好一会儿,有可能是想要对他欲擒故纵,故意拿捏一下。不久之后,他与前天拜访了的公布李员外见到,聊了一会儿,心中却有些不耐烦起来:这女人,不知道他是来做事情的么,谁跟她玩这些虚门道……

    也是因此,他火气有些他,当路上一个行人陡然撞过来,他顺手便将对方推了出去:“你干什么——”

    *****************

    相对于左继兰的从容与理所当然,王致桢更加知道权力场中那种错综复杂的感觉,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这次上京,左家带来的是对相府、对宁毅的一份压力,而天下各种地方,一丝一缕的压力都在朝这边聚集过来,最终他们都得妥协,这才是精髓所在。

    这是堂堂之道,权势凝聚的精髓、伟力所在,真正的力量,不是一个宰相、甚至一个皇帝的头衔就能代表的,真正的力量在于顺势而动,权力再大者也必须妥协。而他,一个身负渊博才识却数次落榜的才子,最终推动了这大势的一部分,淹没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

    李相、秦相、李频、宁毅以及与他们同流的一些人,也许很硬气,但他们会明白什么是大势。荒年死人,他也很遗憾,但人之欲望岂能压制?若是有一天让他走上高位,他将会有更厉害也更合理的手腕去改变这一切,而不是像他们这样愚蠢。在这之前,他很乐意看到这些蠢人的崩溃和妥协。

    因此他也很期待今天的这次见面。对方会表现出怎样的态度来呢?厌恶还是有礼?谦和或是暴躁?但任何聪明人,必会明白什么是大势所趋、无力回天,他也准备了一番话要教导对方明白这一点。

    河东路压过来了,左家压过来了,齐家压过来了,还有天南地北无数的人都在压过来……

    他倒是没有想到接下来的这一幕。

    “你干什么——”

    左继兰将那撞在他身上的乞丐一推,那乞丐砰的摔在了路边,然后是殷红的鲜血从头上流出来。

    左继兰与王致桢都愣了愣,随后明白过来:“他娘的,你跟我碰瓷啊!也不看看什么地方……给我打死他。不,抓住他,送开封府严惩!”

    左继兰这样吼着,旁边的侍卫立刻就过来了,要将地上那头破血流的碰瓷乞丐抓起来,与此同时,已经有开封府的捕快结队过来:“你们干什么……”

    “喂,兀那捕头,你给我过来,这家伙光天化日之下摆明碰瓷,定要将他抓去严惩——”

    “青天朗日,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行凶——”

    “这位捕头,我乃工部员外李竟……”

    “抓起来!”

    “对……”

    “你们干什么……”

    “快去请郎中,这边要死人了——”

    “蓄意伤人……”

    “喂喂喂,干嘛,不想活了……”

    一片混乱之中,捕快们开始将枷链往左继兰身上套。楼上的师师瞪圆了眼睛,她都能看出那明显是碰瓷,但左继兰被抓起来了,那李员外根本何止不住,有人开始渲染“外地人行凶”,左继兰明显是懵了。随后挣扎大喊:“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爹是左端佑!我爹是左端佑!你们死定了,你们知不知道!我爹是左端佑——”

    嘶吼之中,人群里有一个年轻人朝李员外拱了拱手,李员外朝那边走过去。双方聊了几句。那李员外看看这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师师却认出来。此人乃是秦相的弟子闻人不二,与李竟说完话,他便朝这边已经愣了的王致桢走过来。

    看见李竟与对方说话,王致桢便明白了其中有内幕。这一下变故。简直是当头棒喝的感觉,他手上想要阻止捕快擒拿左继兰,但捕快将他推开了,左继兰则让他去找人,弄死这些家伙。与李竟说完话的年轻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王致桢王兄吧,久仰大名了。”对方拱了拱手。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知不知道……”

    “在下过来。为的是传一件东西。”闻人不二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那信函以蜡封口,正面上书:“左兄端佑敬启”落款是:“弟、秦。”

    “眼下只是做个样子,左公子在这里好吃好住。不会被亏待,王兄勿要担心。这封信乃家师秦公写于左公,还请王兄带回河东转交,到时候王兄自然知道如何接回左公子……时间不多,京城水深,王兄不要乱晃了,早些回去吧。”

    王致桢这一下是真的懵了,他来京城几天,就算无功而返也没什么,不是没考虑过,但眼下这一切太突然。最重要的是,他乃是左继兰身边的幕僚,左继兰屯粮,是他一手操办。他们进京施压,秦嗣源竟直接抓了左继兰,还写封信给据说已经绝交的左端佑——他亲手将这封信交到左端佑手上时,可该怎么说啊……左端佑会怎么看他,可想而知了……

    捕快们抓了左继兰,拉着他吵吵嚷嚷地走了,王致桢拿着那封信,一时间怔怔地站在路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陡然间,一道身影从他身边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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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师在楼上看着,见到闻人不二的时候,她自然也想到了这是件什么事。

    此时李妈妈出门还不久,必然不是消息递出去以后对方的应对,也就是说,对左继兰,那边是早有准备了。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让师师吐了一口气,然随即,却也没有真的感到轻松,如今两边的交手已经开始了吧,就算抓了左继兰,对方还有受灾地区好几路的豪族啊,这种强硬的手段,应付得了几个人。

    她从楼内追了出去,赶上了走在最后的闻人不二。

    “闻人公子、闻人公子。”

    师师的称呼叫得柔软好听,闻人不二回过头来,随后笑着拱了拱手:“哦,师师姑娘,什么事?”随后道,“莫非是要给那位光天化日伤人的公子说情?”

    师师笑着摇了摇头:“他要去找立恒,我在楼内拖着他呢,还叫了妈妈去报信,想不到你们就动手了。闻人公子,你们那边……挺麻烦了吧?”

    闻人不二微笑着,想了想:“是不轻松。李姑娘也知道了?”

    “立恒他那边,恐怕也有很多麻烦事了?”

    “确实麻烦,最近他家里也被一些有关系的人找上门来,最近有些棉料商、丝商和他竹记的一些合作商找上门,要他收手,不然就威胁不跟他合作,不供货给他。他家娘子顾念旧情,也在等他表态,还没对这些人下狠手。这不,今天我们来抓左继兰,他便回去处理这事了……”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往前走。

    “难怪他最近挺忙了。不过我有些事情,明日里去相府找他碰一面可以吗?”

    “其实也不是很忙,师师姑娘过去,他一定是有时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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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回到不久之前,宁毅便正在离开相府,要抽空回到家中,处理一下诸多客人的事情。十月下旬,各种琐碎麻烦,确实是一拨一拨的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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