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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了,延绵的吕梁山中,有狼的动静。

    越过树林与山岭、黑暗间蜿蜒的溪流,一处山林间,由人造成的不祥的骚动正在发生,一簇簇的火把或聚集或分散,疯狂地向着前方蔓延。

    喊杀声撕裂夜空。

    “杀啊”

    挥舞着手中呼啸的火把,一群狂热的山匪嘶吼着从前方的山腰冲了下去,越过前方那颗突兀的大石时,一名山匪冲得太快来不及躲闪,被同伴挤得砰的撞了上去,然而周围的十多名同伴没有人理会他,头破血流中,其中一名同伴踩过了他的后背,朝着前方敌人杀了过去。火光呼啸中,地上的那名山匪看见有同伴的人头和手臂飞了回来。

    惨叫、呐喊,兵刃相交的罡风,在前方数十人的混战中激烈得像是煮沸了的浓粥,此时这山腰的上方、下方,还有一拨拨举着火把奔突的人群。有追杀了一路的山匪,也有那杀得有条不紊的小团体,如同一道不断变幻着后退的曲线。眼前的这堆人中,他们看见那武艺最强的敌人乃是使两把泼风快刀的瘦子,硬生生地挡住了小响马寨中的三寨主。相对于裘孟堂双刀的凶戾与诡谲,眼前这人的快刀却偏正,明明挥得很快,却偏偏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氛在内。扑上去的人却往往在反应过来之前,就被斩得四分五裂。

    在这山腰稍上方一点,身材魁梧高大的疤脸汉子一面如散步似的后退。一面挥舞手中钢刀,与身边的同伴配合着,让冲上的山匪化为尸体永远地留在地下。名叫聂山的汉子一手五虎断门刀并不精妙,却是凭着蛮力与冷静,一刀一刀地将敌人杀得胆寒。

    更多的敌人从这边冲上来时,足有十六七人的队列自他后方呼啸冲来,铁枪阵一刺、一收,便将前方八九名山匪的身体洞穿,随后第二轮的齐刺,山匪们扑了上来。其中一名山匪抱着滕盾。狠狠地跃起撞在枪阵上,聂山与枪阵将那滕盾的来势一推,后方便是一声吐息的暴喝,一道身影撞了出来。猛烈的贴山靠!

    混乱的战阵当中。没有多少人会跑去欣赏招式的华丽。只有四分五裂的滕盾飞舞而出。后方的山匪可能也是个悍勇的小头目,同样口吐鲜血飞起在空中。同时被撞翻的还有好些山匪,他们倒地的同时。嗜血的枪阵已经疯狂地刺了过来。

    使出那记贴山靠的田东汉望了一眼聂山,胸口剧烈的起伏,犹如风箱一般,他平息着身体内翻涌的气血,同时也将目光望向周围,扫视着其它需要帮忙的地方。高手比武,讲究的是力不可出尽,这类大规模厮杀却不一样,一招使出,直接豁到底,一旦奏效,剩下的便交给身边的兄弟。

    视野的那头,举着火把的山匪或三三五五,或十几二十的还在往这边冲杀过来,整个山岭,都已经化作修罗场了,一拨拨的人厮杀在山间、草丛里、溪水中。再远一点,那外号小响马的双刀客也在试图游走冲阵,而在这边,除了田东汉领着十几个高手查漏补缺,挥舞铁枪的祝彪也在游走厮杀,死死的盯住裘孟堂。不时举着那染满鲜血的铁枪哈哈笑着,跟对方挑衅一番。

    裘孟堂偶尔便与祝彪厮杀一阵,随后便拉开距离。他的双刀在吕梁已经有赫赫声名,但真论起武功来,比此时的祝彪甚至还要稍逊一筹,毕竟祝彪的老师乃是栾廷玉这种可以与周侗比肩的高手,裘孟堂却并非科班出身,只能以狠辣和诡诈弥补。而且眼下也不是高手单挑,双方背后随时都有几个十几个的帮手,祝彪虽然中二,但他的游走范围,是绝对不会离开己方战线太远的。

    裘孟堂也绝不敢直接杀进竹记的阵列里。他此时已经看出来,对方虽然只有一百多人,但其中的大多都是好手,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都有好几个。祝彪若是陷入他的包围,或许对着一帮乌合之众还有可能负伤杀出,裘孟堂若是敢杀进去,对方只要十几个人围上来,他哪怕带了几十个手下,恐怕也得把命留下。

    这一天的厮杀在入夜时分其实有所减弱,但随着天色完全陷入黑暗,小响马寨子里的人陆续赶来,激烈程度便不断地上升。竹记这边虽然都是高手,对上四百多人毫无压力,然而陆陆续续增加到上千人后,仅仅百余人的力量终究还是阻挡得不容易的。

    “怎么样?伤没事吧?”看着聂山身上已然有了几道刀伤,调息过来的田东汉问了一句。聂山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注意着周围的厮杀,随后朝着前方指了指:“那边才是麻烦。”

    火光延烧中,这片杀阵的那头,有数百人的军阵仍在一路沉默。田东汉笑了笑:“早就注意到了,大概三百多人,跟一路了,可能是他们的杀手锏。老板也早就注意到了。”

    “那就行。”知道宁毅心中有数,聂山便不再多话,抬眼看了看最近的敌人还在十几丈外,他钢刀挥了挥,带着身边的几个兄弟继续后退。田东汉一挥手,带着人朝下方的溪流边扫了过去!

    田东汉、聂山、宁毅等人都注意到了后方那三百多人的军阵,而在那边,于玉麟、田实等人也在盯着战场上的状况。这一路过来,小响马的寨子已经留下了五六百条人命,然而对方不过百人的阵型仍旧保持着韧性,不断后退。惊叹之余,于玉麟与田实也在议论着整个战局的状况。

    “……若是一般的走镖,或是护送什么大人物,会有一个两个撑得起大梁的人。敌人杀过来了,他带着身边的人抱团,只要不死。就能让别人有一根主心骨。所以一般劫道,主要就是杀镖头,杀了镖头,其余人心就散了。”于玉麟指着战场讲解,实际上,倒像是在说给楼舒婉听,“但这帮人确实厉害,高手太多了,能顶的起大局的……看,那边那个使双刀的。那个使枪的。那边那个,也是上过战场下来的,根本不是一般的高手……五六个人就有一个,难怪他们敢走这条路……”

    上千人厮杀的战场。已经相当混乱。但只要看得久了。有些东西就会变得清晰。山腰上的双刀,战场上游走的钢枪,纵横来去的枪阵。疤面巨汉的大刀,临近山顶那边,一个年轻小伙子身法灵动,身上兵器已经换了好几件,冲上去的山匪遇上他就倒下,杀得令人心寒,距离众人最近的溪流边,一部分的厮杀已经蔓延到水里,染红了溪流,竹记那边的人正将一名同伴从水里拉出来,在他们之中,使铁棒的中年头陀手中棒影呼啸,将冲来的山匪打得东倒西歪,也不知砸开了多少的脑袋。

    血腥气弥漫,一路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呻吟惨叫的伤者。楼舒婉看着这战局,拳头在衣服下攥得紧紧的:“是不是……他们真的太厉害……”

    楼舒婉心中已经开始承认宁毅的厉害,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出奇,然而于玉麟只是淡然地笑了笑。

    “真正的武林高手,在树林之中,可以以一当百,逐个逐个的将敌人全部杀掉。若是在开阔的地方,以一敌五十,都不可能。若是这些人还有大量的训练,或是精锐亲兵、江湖高手,面对合围能以一敌十恐怕就已经很了不起。战场这东西,跟个人勇武又不同,有些时候,打破了胆,两万人可以打八十万,但更多的时候,数字就是数字。他们再厉害,只有一百多人。”

    于玉麟顿了顿:“小响马裘孟堂是个草包,当然,也是他猜错了对手,太过轻敌。一千多人,一拨拨的来,结果全都交代了都有可能。但无论如何,一千多人就是一千多人,哪怕是上百高手,真杀到这个时候,手也该软了。楼姑娘不用担心,这仗,终究也只能有一个结果。”

    田实看着那边,皱了皱眉:“不过,他们虽然一直在撤,但始终没把距离完全拉开,似乎有些问题。”

    “前面一拨人还是将距离拉开了的,因为他们进山的时候,带了货。”于玉麟道,“这批高手在后面挡住,货和没有武艺的先往前走,拉开距离之后,这些高手脚程快,可以追上去,这样一来,裘孟堂恐怕也已经没有锐气继续追下去,倒也是很简单的想法。”

    田实笑了起来:“于将军的想法是……”

    “咱们可以去跟裘寨主打个招呼了。”于玉麟笑道,“很多时候,假败变真败,假逃变真逃,也都是很简单的。”

    几人如此说着,随后也去跟裘孟堂打了个招呼。战场之上血腥弥漫,裘孟堂杀红了眼,也知道这次自己是栽得大了,他开始放松攻势,聚拢人手。过得不久,竹记的众人阵线一收,开始飞快地后退,裘孟堂领着数百人,没命地追杀上去!也在此时,后方陡然传来一阵怒吼,震颤了夜空。

    “虎。”

    “虎”

    随着三百多人的声音一同发出,恍然间地面都开始颤抖起来。这是田虎麾下精锐冲锋时出现的威势,五十多人的前锋马队迅速赶上裘孟堂的锋线,后方的士兵紧跟而来。裘孟堂的人手虽然已经折损半数,但仍旧有六七百人之数,这片刻间,锐气已失的他们仍旧被于玉麟手下的三百多人裹挟起来,掀起了惊人的士气,近千人潮水般的疯狂前冲。

    即便是落在后方的祝彪等人,看着汹涌而来的火光锋线,都隐隐有些胆寒,然后,他们退入后方的山坳……

    那一处的地方,说是山坳,其实也是不对的,口子有点大,两边坡度又不算陡,设伏的条件,其实并不完善。裘孟堂本是地头蛇,又哪里会被这样的一个口子所迷惑,上千人咆哮着,汹涌而来,于玉麟一看这地势,也根本不放在眼里。这样的气势推过去,对方又在后撤之中,仗已然打完。

    多年的经验,高超的眼力,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迷惑或是动摇,而事实上,于玉麟的判断,基本也是准确的。裘孟堂策马冲入山道之中,挥舞双刀,前方视野上的人群扩大,祝彪跨步拦路,悍然挥枪。

    兵锋相接!

    “要你命”

    山道那边,赵四手持钢枪,看着旁边那个神经病的书生还在摇头晃脑地哼着无聊的调子。

    “日出嵩山坳噢噢……林中尽飞鸟噢噢……”

    轰轰轰轰轰

    巨大的响声,震动了地面。

    山坳的口子那里,千人冲阵约五分之一的锋线上,光芒开始升起来,有人倒飞了出去,石头爆开在空中,碎片乱飞,战马昂的一声扬起了蹄子。静谧的夜晚,这比冬天爆竹响了十数倍的轰鸣令得所有人都为之惊愕起来,一大群的人就在冲锋中被挤倒在地上,后方的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停下脚步,随后被撞得东倒西歪。

    在山道口草草买下的地雷并不算多,但是以拉线的方式同时触发,在这样的夜里,委实爆发了无比的观赏性。乱象在一瞬间爆发开来,有些人还弄不清发生了什么,有些人仍旧朝着前方冲过去,随后,便又是一声响。

    轰

    火球从前方飞来,呼啸着划出光柱,爆炸开来!

    被胯下战马甩下的裘孟堂一阵快刀,从地上翻滚起来,手中兀自挥刀,须发皆乱:怎么了!怎么了!

    他在心中想着,口中喊出来的是:“什么妖法”

    轰的又是一声,这次火光是从侧面的山坡上发出来,在巨响之中炸向了人群,爆炸之后,点点火光,炸弹中的铁屑在空中拉出凄厉的血线。大概一次呼吸之后,又是火光亮起,这次在另一边的山腰上,交叉而来。

    竹记的众人握紧兵器,朝着前方推过来。

    光柱一两次呼吸便是一道,带着巨大的响声,有节奏感一般的交叉射出,到得第五响、第六响的时候,整个局面就已经彻底乱了,远远望去,那山道之中交错亮起的光芒与爆炸,犹如天罚一般,令人生畏……

    溃散的人群如潮水般的奔来,在夜色中朝着四面八方扩散。楼舒婉骑在马上,攥紧了缰绳,远远的看着山坳那边的火光与爆炸。名叫邱古言的汉子领着几名护卫在她旁边守卫着,挡住往这边溃散的山匪。

    “怎么回事……火药……”

    身下的马儿不安地转动,兜着小圈子,楼舒婉口中喃喃地说着。她此时能够记起来了,在杭州城时的一个传言,便是宁毅凭借火药杀了方腊麾下好几员猛将。此时从这正对面的山坡上望过去,那敞开的山拗口子里已经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巨大混乱,人的身影朝着四面八方奔逃,鲜血与尸体铺散在地上,或是飞起在空中,受惊的战马四散逃窜,抛下了它们的骑士,有的撞进了奔跑的人群。一些骑士的腿还来不及从马镫中脱出,被拉着一条腿到处跑。因为黑夜的缘故,那炸开的光芒每一次亮起,都令得远处的人能够更清楚地看着那仿佛凝固在一瞬间的乱象,后方人群几乎第一时间就被吓崩溃了。

    楼舒婉之前没有见过火药的这种威力,但她已经经历过许多的事情,冷静下来,能够理解这是什么东西造成的效果。只是稍一慌乱,她便用力抓住了邱古言肩上的衣服,指着溃散的山匪道:“收拢这些人,收拢这些人,有没有可能!”

    邱古言挡在她身边,只是摇了摇头:“不可能了。”

    “他们散得太快……”楼舒婉咬了咬牙,努力地平复思绪。她的心中对于宁毅的后手和处理、对于这一结果当然是震惊的,若从后往前看,对方的翻盘真是简单直接,举重若轻。但越是惊讶错愕,她越是得迅速地收敛思绪。对于没有战场经验的她来说。只是觉得溃散得太快了,就算这些吕梁人真以为对方用了妖法,也不该这样溃散。脑中这样想着,视野那头。于玉麟也正带着田实与一群溃散的士兵飞快地往这边逃来。

    吕梁山的匪众是在第一时间选择了逃跑。于玉麟竟也跑得这么快,足以证明他几乎也是在第一时间做出了逃跑的决定。楼舒婉心中恨得牙痒痒。根本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就算没有吕梁人,自己这边三百精锐也足以跟对方一拼,刚才自己这边的人鼓起气势冲在了第一线,现在居然第一时间撤了?眼看于玉麟奔逃上山坡。楼舒婉策马靠了过去。

    “于将军,于将军,为何不试着打一打……”

    “打不了了。”于玉麟往回看了一眼,随口回答,并没有多少的犹豫或是羞愧,“裘孟堂的人伤亡过半,若不是他们本身就乱。大部分人反应不过来,早该崩盘了。那边的人……这一招玩得太好,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威力惊人。冲在山坳最前方又是马队,马全都惊了……裘孟堂的人散成这样,我们也不可能再冲,这一下是我们被他们带住了……”

    于玉麟眼下的判断,听起来冷静而准确,很难弄清楚他真实的心情。然而此事武朝的战马本就是稀罕物,这次冲锋,最前方的骑兵中有五十骑都是于玉麟的部下,纵然骑的是马未必都好,但可想而知他会有多心痛。方才受到攻击,看清楚情况以后他立刻便收拢部下迅速逃走,现在估计是剐心一般的懊恼了。

    此时的山间,到处都是溃散的场面,有人大叫着妖法,有人喊着快跑,有人此时才想起方才的战斗中有多少的兄弟死了,奔跑着踏过一路的尸体。于玉麟等人带的兵虽然收拢了一百七八,仍有秩序,却并不敢多做停留。回头看看,那边的山坳口子上又是轰然的爆炸,对方的那群高手正一路杀出来,收割逃散的溃匪。隐约间,似乎小响马也在疯狂逃亡。

    楼舒婉勒着缰绳,用力地控制着正在转圈的马儿,她看着那边,咬紧牙关,只觉得眼中的泪水又要出来了,从牙缝间说道:“宁立恒……宁立恒……”转身跟上了队伍。田实从旁边跟来:“什么宁立恒……”

    于玉麟心知这大概是那边敌人的名字,他也回头看了一眼,待到奔行一阵,忽然反应过来:“宁立恒……心魔?是心魔宁毅?”

    楼舒婉压根就不想听到这个名字,看他一眼,一咬牙,眼中含泪跑得更快了。于玉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江湖上这个层次的人……铁臂膀周侗、魔教司空南、曾经的圣公方腊、云龙九现方七佛、如今声势浩大的大光明教主林宗吾、心魔宁毅……平日里想想,好像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但现在……似乎就变得很重要啊。

    怎么杠上他的,你他妈早说啊……

    ***************

    山间的奔逃,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方的厮杀声却早已停了。理智恢复之后,眼前的山谷里,仍是斑斑点点的火把光芒。于玉麟收拢了能够收拢的士兵,点过之后,大概是两百三十多人,或许还有一些随着逃散的山匪不知道跑哪去了,得到天亮才有可能汇合,但他们冲得太快,几十人的伤亡恐怕是免不了的,尤其是最前方的骑兵,太可惜了。

    小响马裘孟堂也逃了出来,赶到这里,收拢了两三百人。如同于玉麟所说,他们原本就死伤太多,早该崩盘,是由于本身的秩序就太过混乱,入夜之后的战斗,那些狂热的山匪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才能组织起攻势。裘孟堂在当时可能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不顾一切地想要胜利作为结局,然而那边可怕的爆炸之后,一切终于还是化为泡影。

    吕梁的这类山寨之中,秩序本就算不得好,事情闹到这副田地,寨子里就算还有些人,基本也是要完蛋的趋势。双方汇合之后,在这处山谷间稍作休息,处理伤员。也有人仍在翻找附近的尸体,以至于山谷中斑斑点点的都是火光,看起来,竟让这副光景显得有些梦幻。

    “……江湖传闻。那宁毅最善攻心之策。他这计划也算不得太过出奇,只是依仗着一群手下。最后再用那等奇物一锤定音……他如今在江湖上是能与周侗、林宗吾这些人比肩的强人,事先未曾问清楚,也是我太过鲁莽了。只是楼姑娘,你是怎样与他有过节的……”

    虽然沮丧。但汇合之后,于玉麟与田实等人就彼此做了检讨和反省,也算是寻找失败的原因吧。虽然对心魔仍不算了解,但譬如说你一群人去围攻司空南,围攻林宗吾,对方带着教中一大堆精锐手下,吃点憋也不算是多难理解的事。只是话语之中。多少也有些话外之音,对于楼舒婉平日里的算计面面俱到,这次居然没说对方的底细,有些腹诽。

    他们又哪里知道。在楼舒婉的心中,宁毅就算厉害狠辣,也绝不可能到司空南——但她不认识司空南——或者是方腊这类枭雄教主的程度。一开始她是心中混乱,后来变得有些害怕,待到荒谬的一幕真的出现,她恢复冷静之后,事态已然无法挽回了。

    事已至此,楼舒婉也没什么可说的。于玉麟与田实等人看看周围的状况,随后便由于玉麟过去找裘孟堂。

    小响马在爆炸之中受到了些许影响,头发散乱,半张脸几乎都被烟熏黑了,只是身上伤势倒是不重,此时稍稍收起头发,目光之中,凶戾、疯狂与冷静混合在一起,想来这次的事情以后,他再要保持权威,已经很不容易,可能要杀上许多的人。于玉麟等人这次进山还有需要仰仗他的地方,说了不少好话,走到一边时,对他说道:“裘寨主不用担心,吕梁山的情况我们也知道,与青木那边,只是生意,虎王真正信的,还是裘寨主。这一次裘寨主是为我们帮忙,待到回去,我们也自有感谢,另外,裘寨主若有需要的,也可以尽管开口。”

    裘孟堂脸色冷冰冰的,点了点头,表示感谢。此时草坡上都是三三两两的山匪,在辨认地上的尸体。与于玉麟说完,裘孟堂转身往上走,于玉麟回头下坡。与此同时,裘孟堂朝向的方向,几具尸体间有一道身影出现在那里。

    于玉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脑后陡然闪过一丝寒意,鸡皮疙瘩在起来。然而他是在下一刻才确认了这一点的。

    后方,裘孟堂振起双刀,在空气中弹出剧烈的破风之声,于玉麟此时手中还拿着他的长枪,猛然回身,看到了后方发生的事情。

    那一刻,裘孟堂的身边共有三名同伴,都是寨中的心腹高手,黑影冲过来时,他们也下意识地迎了上去,其中一人的后脑袋被扫了一下,身影已经飞起在空中,撞向草坡高处的一棵树木。血线在黑暗中绽放出来,带着断骨碎肉的声音,小响马的双刀疯狂划出,像是在剁一堆肉泥,黑暗里,双方的身影几乎都在疯狂交手,于玉麟几乎看不清那道黑影的出手,然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知道,对方的兵器纵横来回、劈砍割刺,可能已经同时突破了三个人的防御。

    他的枪尖已经刺了出去。

    作为田虎麾下大将,他的武艺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流高手,这一枪刺出,破风呼啸。在那黑暗当中,对方似乎是朝这边看了一眼,刺出了兵器。于玉麟身随枪走,理论上来说,一寸长一寸强,他使枪,对方使短兵器,他就占了很大便宜,然而在那一刻,他只觉得前方便是死亡的泥潭,越前进一刻,他就越感到寒冷。

    啊的一声,他收枪退了出去,裘孟堂的刀划过夜空。

    山谷中的众人朝这边望过来。对于他们来说,看到的只是事情爆发一刻后发生的情景。面对着一名走来的刺客,裘孟堂双刀如风,“啊——”的暴喝,在他身边的三名高手中,其中一人直接飞了起来,撞向山坡上方的大树树干,其中两人与裘孟堂的身体上都被劈出了血线,于玉麟刺出长枪,下一刻便噔噔噔噔的朝着山坡下踉跄退出了十几步方才停下,而裘孟堂手中的双刀一把朝后方飞在天空中,另一把飞旋着掠出两丈之外,砍在了一名山匪的额头上。

    “噗”的一声,小响马的身体踉跄后退,项上人头飞上天空,滚落地面,血泉喷涌而出。

    那刺客的身影还在前进,走出两步,手中的兵器刷刷刷的空挥了三下,似乎挥掉了血渍,收在斗篷里。

    后方,被抛飞的高手身体撞在了树干上,“啪”的掉了下来。

    夜风猎猎,卷起那黑色的斗篷,那一瞬间,近处的人都在下意识的后退。就算还没有人明确的说出口,在方才那令人生畏的交手印象中,于玉麟也已经猜了上方可怖黑影的身份。

    吕梁山。

    血菩萨。

    这是……宗师级的出手……

    弥漫着血腥气的山谷中,点点摇曳的光芒。众人此时所能看到的,便是山坡上那道黑色的身影,她就那样出现、前行,以摧枯拉朽般的气势斩杀了裘孟堂,速度之快,手段之凌厉,令人完全反应不过来。唯有那在战斗中忽然矮了一截的尸体触目惊心,当血瀑升腾而起,那前行的身影迈过裘孟堂时,才经历一场大败几乎崩溃的山匪们根本就没有冲上来的意念,只是为着小响马的死亡所震慑,下意识的后退。

    那道身影没有停下,只是在杀了裘孟堂与他的三名手下之后,步伐稍微慢了下来,随后继续朝着前方踏出脚步。于玉麟握紧了钢枪,然而那道黑影却并非冲他而来。那人的步伐似慢实快,转眼间,已经走过数丈,然后速度变得更快起来,踏过山谷间的草地、尸首,犹如缩地成寸般的朝着远处过去。只在快到山谷边缘的时候,一名可能是受了裘孟堂恩惠的山匪持刀陡然冲上:“我为寨主报仇”

    人影在瞬间接触,便是噗的一声,持刀迎上的山匪身体倒飞而出,举刀的双手、人头飞上夜空。那身影的速度丝毫未停,如同一只不祥的黑鸟,去往了夜色中的远方。

    直到那身影消失,山谷之中还在沉默着,随后才有人低声地说了出来。

    “血……血菩萨啊……”

    附近有山匪被吓到脱力,瘫倒在草地上。

    吕梁山中这一两年。最出位的名字便是青木寨主血菩萨,纵然与她打过照面的人不算多,但在眼下忽然出现,做出这等事情的,显然就是她了。她这样出手杀人,明显是对小响马很不满,这才出手杀人。小响马虽然死了,但山谷之中,喽啰还有数百,谁知道这样的状况下。青木寨还会不会展开大规模的报复。毕竟兵对兵、王对王,她出手杀死裘孟堂,就已经是一个明显的信号了。

    于玉麟收起了钢枪,到得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的发抖。

    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第一时间直接斩杀众人眼中最强的人。将整个山谷压得喘不过气来,之后从容离去。虽然江湖之上对于宗师级高手的定义多有随意,但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显然也就是当之无愧的武道宗师了。

    他在武人之中,也已经算是强者,而且领兵打仗,见惯杀伐,也是见识过大世面的。然而一夜之间,先是遇上覆灭梁山的心魔,而后又直面血菩萨这样的高手,一时之间,连他都觉得有些心悸和后怕起来。什么时候,吕梁山已经变成这等凶地了?

    *************

    “……她是在立威!”

    山谷间骚动了一阵,又稍稍安静了些,山匪在收敛小响马的尸首,无措而惶然。篝火前方,楼舒婉脸色冰冷,斩钉截铁地说道。

    “裘孟堂动的,本身是青木寨要护送的人,她可能就在附近,知道了这件事情,因此出手杀人!只看她出现和离开时的方向就知道,她没有动于将军,这次专为杀裘孟堂而来,实际上可能是有其它事情的。”

    站在一旁看夜景的田实听着这话,转过身来:“也可能是她不敢缠斗,山谷里这么多人,若真是打起来,就算是周侗那样的大宗师,都讨不了好去。她杀人就走,反正威慑已经够了。或许接下来,青木寨的人就要吞了小响马的山头。这次我们已经卷进来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们还不算撕破脸?”

    “就凭根本没有必要。”楼舒婉道,“权威本身就是很脆弱的,尤其她是女人,小响马就不怎么尊重她。我先前就说了不要节外生枝,可是……呼,不论如何,小响马已经死了,她的权威就回去了,她何必远远的要跟虎王开战!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打架的!”

    于玉麟朝着篝火里仍进一截柴枝:“但是那心魔宁毅是打着她的名号过来的,也可能两人有私交,我们就算得罪这位血菩萨了。”

    “要说私交,那也分是那种。”楼舒婉仍旧冷着脸,“点头之交也是私交,青木寨的关系虽然不乱放,但是……以他那个什么心魔的名头,真要找个过路的关系,当然问题也不大,他们既然是绿林间顶尖的人物,往日见过面,那也没什么出奇的。可生意还是生意,她是一寨之主,打开门做生意,那就有的谈。最重要的是,我们才进山,难道出了这种事,就要回去?”

    “楼姑娘说得有理,不过,三太子这边之所以担心,也是有道理的。总是谨慎小心些,把所有可能看清楚了才好。”

    楼舒婉没有反驳:“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为立威而来,裘孟堂既然杀了,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接下来我们最该做的,就是立刻回去,接收裘孟堂的寨子。”

    她顿了顿:“裘孟堂已经死了,他人一定会乱起来,我们是打着虎王旗号过来的,要接手很容易,先把局势稳下来。手上有人了,我们就有筹码,青木寨我们照常过去。我知道你们是大英雄,拉不下脸子,跟她道歉、谈判的事情,全都由我来,就算要死,我死第一个,你们说呢?”

    楼舒婉话语干脆直接,田实道:“倒也不是这样说……”先前大家是因为要在楼舒婉面前表现踢上了铁板,要说心里很好过,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楼舒婉平素就有机智在身,此时田实与于玉麟也能看出她已经恢复了冷静,说得这些,也确实是有道理的,便不再反驳。

    “倒是那心魔宁毅,他到底是个什么底细?楼姑娘,你跟他到底有些什么过节,能不能解决。这些事情,你可以说一说吗?若是往青木寨去,说不定我们就还要跟他打交道……”

    楼舒婉脸上红了红,又白了白,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出声:“我……我不清楚他破梁山是借了什么力。我跟他认识,是在杭州,他是我一位姐妹的夫婿,是入赘的,他们夫妻到杭州游玩……我知道他是有些本领……后来遇上地震。方腊趁机取杭州。我家被留在了杭州城里,只得投靠圣公,再遇上他时,他是方腊手下抓来的囚徒。听说在逃亡的路上。他让圣公的手下吃了很大的亏……”

    女子组织着语言。语速不快,但尽量清楚地说起对宁毅的印象。这一努力对她而言也是艰难的事情。田实与于玉麟听着,火光中的脸色却是各自变幻。他们先前才吃了瘪。此时听着楼舒婉的陈述,却是颇有些将信将疑,看着女子似乎有些**的脸色,心道:心魔就是这种人?你他妈唬我吧……

    又想:人家武林大豪,可能表面上是文质彬彬的,你一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又怎能看得出来。这心魔与朝廷有关系,想是在杭州时与圣公作对,被圣公方腊或是方七佛等人抓住了想要招降。如此想来,圣公或是方七佛在杭州时,与这心魔竟有过交手?这类宗师交手,多半惊天地泣鬼神,可惜未能有幸一见,圣公起事败北之后,竟连传都未曾传出来……

    两人如此想着,对这类武林盛事的湮灭,不甚遗憾。

    事实上,有关于心魔灭梁山的理由,江湖之上还是有着一些清晰的传闻的,至少当初宁毅自己就安排人在宣传,说理由是梁山匪众杀了自己妻子家一半的人。只是这类传闻在当时还能保持个囫囵形状,到得江湖上传啊传的多半就变了样。

    田虎一方与梁山一方往来不多,听这些江湖轶闻时,多半也就不在乎真实。类似于心魔大战梁山群豪,甚至于他以一人之力杀入梁山聚义堂,与宋江、卢俊义等人战得昏天暗地的说法也有不少。甚至于会有人出来添油加醋:“我告诉你们,宋江此人,我是认识的,他虽然义气,武艺却不是顶高。能与心魔大战的,乃是卢俊义、关胜、秦明、林冲这些高手。梁山义气,讲的是江湖道义,聚义堂里,不做围攻,但那心魔武艺也实在高强,就那样一对一的杀过一轮哪……”

    也不知他们到底有何过节,但在这件事上,对这女子,只能信个一小半……

    田实与于玉麟听着楼舒婉的说话,如此想道。

    ************

    “阿嚏,阿嚏”

    夜风之中,宁毅揉了揉鼻子:“啧,是被烟熏的,真不舒服……后面的跟上来了吗?”

    一路前行,祝彪点头道:“已经归队了。”

    “毕竟人生地不熟,不要再落单……再说榆木炮吧,还是觉得目前的威力,实在是不怎么大,不过,装的火药偏向于发光,在晚上的威慑力还是够用的。再加上声音,遇上马队是一定会惊,刚才我们自己的马都被吓跑了两匹,呵,也好。”宁毅低声说着,“毕竟大晚上的,这么大声音,谁受得了啊,呵呵……”

    那片山坳之中的战斗,在于玉麟等人溃败之后,并没有持续太久。宁毅等人的目的原本就不是杀人,不过杀戮停下来之后,他们还是在原地呆了好一阵子,方才启程。

    战后的事情,最主要的还是治疗伤者,收敛手下人的尸体。这场大战当中,己方虽然都是高手,但仍旧有几个人战死或是失踪。虽然宁毅本身是个不择手段的资本家、吸血鬼,但对于自己人的死亡,终究还是有一定的心理障碍,打胜之后,也谈不上太过愉悦。

    当然,自去年以来,宁家受到的刺杀太多,看家护院者的伤亡,也不是第一次了。尽量安置好能找到的几具尸体的同时,他也分了一队人到周围找马。裘孟堂与于玉麟的那次冲锋中,前方的骑士足有七八十人,如今大炮一响,马全跑了。武朝产马甚少,有的也多是驽马,这一次将那些跑掉的马匹找回来大部分,以竹记不缺钱的状况,也算是赚了一大笔。

    地雷的威力有了实战的验证,榆木炮已经变得更加稳定,但即便发射不多,仍旧炸开了一架。这些事情,宁毅也让身边的人尽量记下了数据,由哪个角度打的,怎么打的,真实杀伤力有多少,到底是光和响声吓人,还是真炸死了多少人……等等等等。

    稍作休息之后,众人拔营启程,准备去往前方一个山谷之中再做歇息。赵四眼下已经知道了宁毅的厉害,甚至隐隐知道了对方“心魔”的外号这个据说杀人如麻的名字他是听说的便再也不敢将那“罩得住”的架势摆出来了。

    前方山谷中的地势,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天然营地。宁毅等人过去时,山腰上竟还有一间小屋,虽然破旧,但大体还算完整。

    “……这条路我们回寨子常走,前面是个打猎的屋子,有时候住猎户,我们经过时也住一住,虽然简陋,但至少能挡风遮雨,宁公子今晚可以在那里休息,总比在野地里好些。”

    “那就谢谢赵四爷了。”

    “哎,宁公子叫我赵四就行。赵四爷担不起,担不起……”

    如此的对话之中,众人走到了那小屋的前方,却见屋子里有人点起了灯光,破旧的窗户上映出了那人的剪影。

    “有人先到了啊……”

    那灯火移动片刻,在窗前的桌上放下了,祝彪、赵四等人无声靠前,护住宁毅。房间里,那人影似乎放下了斗篷上的头罩,片刻,旧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在众人面前缓缓打开了。

    一道身影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她走出门来。赵四靠近了一步,然后陡然跪下了:“大、大当家的……这位……”

    他偏过头想要提醒旁人一些什么,宁毅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唇间轻轻发出叹息:“啊……”

    夜晚昏黄的光芒中,宁毅走到对方的身前,相隔一节阶梯,一步距离,方才停下。赵四听见他说道:“血菩萨。”语气之中,竟似有些许戏谑。

    “宁人屠。”

    令赵四不由自主跪下的女子,在夜色中的屋檐下如此回答道。由于赵四是在青木寨扩大之后才加入的,他往日里也曾见过“大当家”厮杀时的情景,发怒时的情景。也是在此时抬起头来,他才第一次看到,那武艺高到令人生畏的女子脸上,有着如此清澈的、喜悦的笑容……

    那一刻,周围温暖的光芒,都聚在对视的两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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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已经过去了,夏夜的风还没有平静。山麓上亮着火光的寨子中,一场骚乱正在席卷蔓延,原本属于大寨主居所的几个院落间,小规模的厮杀正在突兀地出现。更大的范围内,人们惶然不安,奔走茫然,外围的寨门那边,却已陆续有人收起包裹,悄悄下山了。

    小响马的死尤其他是为血菩萨所杀的事实传回来之后,山寨之中骤然出现的,便是这样一幕令人惶恐的众生相。有人茫茫然的观望,有人不安的逃离,也有人开始抓住机会,奋然一搏。而在这样的动乱中,一队人马正溯山道而上,两百多人,从正面冲回寨门,蔓延包抄,冲入山寨的各处。

    这支原本在山寨之中做客的队伍,在夜色中以主人之姿介入了动乱。楼舒婉走在人群里,脸色苍白却坚定地看着手下将山寨之中抵抗的小头目斩下了首级,随后再以田虎之名平定骚乱。

    血腥气正在削弱她的身体,却进一步坚强着她的精神。曾经温养金丝雀的鸟笼早在杭州城破之时便已被打破,那时的她仍茫然未觉。在当时的楼家,只有她的父亲与大哥完全意识到了这一点。如今她终于明白,为何宁毅当初冲入楼家杀死的是父亲与大哥,因为在那种如老虎一般的人的心中,胜负的天平上,只有他们可堪为对手,可以对他造成麻烦。

    毫无疑问,她因此付出了代价。此后在逃亡途中、在虎王麾下的经历。让她已经能够理解这种不讲任何道理的坚硬。尤其在她的二哥楼书恒,已经完全被打落深渊,一蹶不振的情况下,她更加已经毫无退路了。

    除却前行,再无它途。

    当经历世事波折的女子正在山麓间的匪寨中做出冰冷的努力时。吕梁之上的另一处山谷中,燃起的篝火,却正逐渐变得温暖……

    马儿在远一点的黑暗里围成了一大群,视野的这一边,一个个帐篷围着篝火,形成了一处小小的营地。篝火旁。竹记的成员们还没有睡。经历了这天的战斗之后,趁着心中的感觉未曾消散,他们需要对今天的战斗做出第一时间的检讨和反省,以保证在下次的战斗中不犯已经犯过的错误。不过。夜色之中。也总有人偷偷地将目光投向山谷中的某个方向。露出好奇而八卦的神色。

    竹记的队伍当中,有半数的人都是独龙岗营地里出来的,多少了解一些宁毅与红提之间的关系。其余的人则大都有着好奇之心。如同队伍中年纪最小的宇文飞渡,他算是独龙岗营地众人联手教出来的孩子,天资聪颖,性格活泼,十八般武艺悉数学过,虽然才十五岁,已然崭露高手的苗头。此时讨论中,便因为私下里偷偷询问,而被他的一位师父给瞪了一眼。

    但可想而知,这个夜晚暗地里的议论与八卦,是少不了的了……

    宁毅拿着一碗肉汤,走到帐篷前的石头边,递给了坐在地上的女子,然后自己也在旁边坐下了。红提端着碗小小的喝了一口。

    扎起的帐篷就在木屋旁边不远,帐篷前升起了一堆篝火,火光照在两人的脸上,明明灭灭的。

    “两个问题。”宁毅打量着身穿黑色武人装,还披了披风的红提,笑了起来,“首先,血菩萨是怎么回事啊?我取的河山铁剑不好听吗?你一个女的,取这么个外号。”

    “你的血手人屠,不也没什么人知道吗。”听得宁毅问起,红提也笑起来,她端着手中的小碗顿了顿,“我也想叫河山铁剑,可是外号这东西,都是别人取的,我又有什么办法……”

    女子笑着望向天空,似在回想:“吕梁这边啊,我的名字叫红提,刚开始的时候,也总想帮人。所以他们叫我菩萨,叫做红菩萨,可是这个名字其实吓不到人,后来山里面打来打去,我也杀了很多人,山里的兄弟说,叫红菩萨不如叫血菩萨……这名字也就是这一两年叫开的,我便是想改,却也改不了了。你……就将就着听吧。”

    “原始的图腾崇拜……”宁毅轻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

    “没什么。”宁毅笑了笑,作为他来说,虽然对吕梁山的状况没有了解得非常细致,但红提以往在山寨中的状况,他却是听说了的。

    早年从师父手中接下了山寨,她就将之当成了肩膀上的最大责任。红提并不忌讳杀人,但若论性格的核心,其实是偏柔弱的,更多的说起来,她更像是一个适合嫁人后相夫教子的安分女子。也是因此,在有着高超武艺的同时,寨子里的同伴却未必敬畏她。就如同当初跑到江宁杀宋宪,说起来是她作为寨主的责任,实际上更像是被寨子里的人逼的,一直到她在宁毅的教导下整顿青木寨,山寨里的人仍旧对他敬爱有之,敬畏极少。

    那时候的她被叫做“红菩萨”,还真没叫错了。一直到后来她铁着心让寨子的里的闹事,杀过一批、分裂一批之后,寨子才开始真正的壮大。再之后,她与寨子里的下属或多或少地保持着距离,严肃规矩,才令得青木寨有了如今的样子,她也终于在对外的杀戮中变成了凶名震吕梁的血菩萨。平心而论,越是这种凶险的地方,外号就越是野蛮,野蛮的也远比文明的有用,河山铁剑放到这里来,确实是感染不了多少人的。

    不过,在一年多的时间内,从“红菩萨”这样的称号转变成“血菩萨”的形象,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红提到底经过了多少的事情,宁毅也只能想象一二而已,她所经历的,要想感同身受。却是没有可能了。

    想到这里,宁毅倒是不愿多提这个。转开了话题:“那……第二个问题,比武招亲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打得过你……”

    宁毅问起比武招亲,红提才要回答,却听得宁毅后半句的问题问了出来,她顿时神色一滞,脸上红了起来。梁山的事情之后,双方有过一段亲密的时间,却是在一年以前了,此时刚刚见面。她顿时就有些不适应起来。宁毅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过了许久,红提才恢复了如常的神色,望了他一眼。

    “那个是别人乱传的。”红提轻声道,“你要过来吕梁。我接到信以后跟梁爷爷说了。梁爷爷可能暗地里做了些什么……什么事情。然后正遇上一些人进山。他们主要的是想要找青木寨联络,为的是什么京城谭大人的招安诏,吕梁山中有好些人也都知道了这件事。于是往青木寨聚过来。对外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传成了我要比武招亲,梁爷爷说,这个倒也无所谓,只要大家愿意到青木寨商量事情,就证明了我们的地位,往后的生意会更好做,所以只要是过去的,就全都悉心接待了。但是招安诏的事情,我想立恒你会比较清楚,所以想等到你过来再拿主意。”

    “招安诏……”说起这事,宁毅脸色严肃起来,微有些轻蔑地摇了摇头,“谭稹接童贯枢密使的第一把火,这是去年张觉死后的影响。京城的老大们也开始害怕了,所以要巩固由雁门关到太原一线,再由太原到京城的防线。这件事童贯虽然已经致仕,但仍然有推动和参与,虽然上面说的是一定要严肃招安之后的纪律。但负责招安的是谭稹跟童贯的人,负责督查的,是童贯跟蔡京的人,而负责督查这些督查官的,是那些言官御史,他们大多数,也跟北面的一些大家族有关系,而就算没关系……最上面那个人有点好大喜功,所以御史台目前也是个……只拍苍蝇,不打老虎的地方,指望他们也没什么意义……”

    宁毅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些,红提不一定听得懂,只是认真地听着。宁毅自然也明白这点,笑了笑,当成笑话来讲:“你不用管太多,既然有人来,态度我也料到了,北面左家、齐家有来人吗?”

    红提想了想:“听说……好像有一个大商家的后台是姓齐,然后还有董将军的人,还有边关武胜军的人……这几天过去的人多,具体的底细,恐怕要梁爷爷那边才最清楚。”

    “那田虎应该也派人来了吧?”宁毅问了这句,忽然想到,“对了,那个什么小响马好像就是田虎的人啊,他忽然脑抽了对我动手,到底什么原因啊……有机会看我不弄死他。”

    “可他已经死了。”红提道。

    宁毅愣了愣:“我记得……他逃掉了,我看见的。”

    红提靠在石头上,有些慵懒地笑了起来:“你写信告诉我说,是早些时候便会到,你来晚了,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便从寨子里出来了。最近一段时间我都在路上等你,今天晚上看见打仗,我便去找人问了原因,然后去杀了裘孟堂和他的几个心腹,才回到木屋这里来的。”

    “呃……啊?”红提说得轻描淡写,宁毅却不禁为之愕然,随后哑然失笑,冷静片刻之后,又摇头笑了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两人此时并排坐在那石头边,红提没有反抗,只是望着火光,目光之中愈发馨宁安静。

    “随便了……招安诏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个名份之后,做起很多事情来都方便些,只是负责后勤的为难。这些人说是招安,大部分人是肯定指挥不动的,但有了名份,他们就要军饷、要军械。这次做预算的时候,大家半个月都在骂娘,相府那边能扣掉大部分用到该用的地方,但总有小部分会被瓜分。不过,该怎么瓜分,大部分还是相府说了算……”

    光芒摇曳,红提只是安静地听着。

    “这次既然过来了,谈判之类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太多。我应该不好正式出面,但……左家也好,齐家也好,董庞儿也好,什么将军、虎王,既然要谈买卖,我把他们一个个扒层皮下来……”

    宁毅轻声说着,随后又自顾自地说了一阵,红提闭上眼睛,在他身边,安静地睡着了……

    过了一阵子,宁毅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天空,随后又望了望身边睡着的女子,望了望远处那帮很可能充满了好奇的身影……女子在吕梁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该是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着警惕,任何响动声都可能惊醒的,却在他的说话声中睡得如此馨宁安详……

    “等明天不跟他们一起走了,我们还是两个人走吧……嗯,就这么决定了。”

    将女子抱回小屋的时候,他低声说着,如此做出了决定。

    这天晚上,宁毅还是在小屋外的帐篷里睡的。

    第二天天未亮,他便已经起来了,此时山谷之中也已经有了人声——对于这些武者来说,睡眠并没有一般人那么多,反倒是晨起练武,才是一直保持的习惯。宁毅便偷偷地与祝彪打了招呼,再偷偷地牵了马过去木屋那边,拐了同样已经起床的红提,自山谷一边跑掉了。

    抛下大部队,跟着红提偷偷跑掉,看起来自然是有些孩子气的。但既然已经快到目的地了,宁毅也乐得抽出空闲来做些傻事。毕竟这次上吕梁,跟随者里一个女子都没有,此时队伍里还有个青木寨的成员赵四爷,真要一起走的话,宁毅与红提之间,未免就有些束手束脚了。

    当然,即便是甩开了大部队偷偷启程,两人之间,暂时也没有太多出格的事情可做。要说情趣,露骨的情话是不适合这个年月的,红提的性格其实偏于恬淡,经历沧桑之后,更像是见过了风雪的白梅,她的话不多,更喜欢看着宁毅在一旁做事,或是听他说话,有时候被宁毅牵起手,温暖之余有着一股无奈的宠溺感。当然,有些时候,她也会找些故事来,说给宁毅听,通常都不怎么曲折离奇——她是不太会说故事的。

    宁毅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事实上这年月里女子一般也说不上什么情趣,普通的女子在家中跟夫婿说话都很拘谨,青楼之所以盛行,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真正去青楼满足肉体欲望的属于下乘享受,更多的其实是去享受爱情的,例如李师师,例如云竹与锦儿,经过训练以后,花魁们谈吐有趣,应对得体。花魁们真正的价值在于能够给予爱情。但宁毅自然不会对这种虚假的感觉所迷惑,相对而言,他喜欢那些简单真挚的温暖感,倒是无需太多交流了。

    乍见面的夜晚。自然免不了说些笑话来为难一下红提,到得第二天清晨,拉着她从后方偷偷离开时,看着红提脸上无奈的笑容,宁毅便也只是哈的一笑,竖竖手指了。不多时,两人自山林中走出,踏上前方的山麓,东方鱼肚渐白,初夏里清爽的晨风正从前方吹过来。吕梁山横沟转豁,重重叠叠的在眼前显出它的轮廓来,看起来,竟显得壮丽而清新。

    作为雁门关西侧的屏障之一,吕梁山的这片地方。于人来说其实并不友善。山势转折,偶尔也会看见难过的深沟,林野与贫瘠的山地一片一片的,常有狼群出没——宁毅与红提走过那道山麓时便看见了一群,其时阳光正在东方露出来,天色还未全亮,那群狼大概十几只。该是一个小家族,正从前方的草坡上走过去,然后朝这边望了过来。

    宁毅与红提没有转向,牵着马径直前行。走过去时,宁毅看着一只呲牙的灰狼骂了一句:“看你妹啊!”清晨时分,声音在山麓间竟显得颇为响亮。那狼呲着牙便要扑过来,红提朝那边看了一眼时,几匹狼“呜”的一声朝后方退去,然后十多匹野狼都朝着山麓下跑掉了。

    “我怎么就感觉不到你的杀气?”宁毅打量着她。

    “它们扑过来,我就会真的出手杀了它们。它们有些会跑。有些不会,看肚子饿不饿。”红提笑了笑。

    “这样说起来,我就算真扑过去,你也不会出手杀我。我知道这点,所以你没杀气。”

    “那也难说。”

    “呵,我试试看。”

    山麓上,宁毅放开马的缰绳,扭了扭脖子,作势欲冲。那边,红提的目光一凝,手忽然在胸前。抬了抬。宁毅便是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然后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右肩。

    “你冲过来,我就打你肩膀。”红提说道。

    宁毅挠了挠头发:“这么夸张……你真的打我啊……”

    红提却不回答,只是过得片刻,两人继续朝前走时,才听得她轻声道:“其实不打的……”回头看去,晨光之中,她眸光清澈,从容地笑着。

    这样小小的插曲是两人之间的温暖玩笑了,待到早晨的阳光高些时,他们在附近的溪流边生起火堆,煮了咸肉粥做早餐吃了。已经是白天,红提收起了晚上穿着的斗篷,她的身上穿着的是便于行动的普通武士劲装,长衣长裤,都是灰黑色,身材还是显出来了的——红提的身形高挑,不会显得纤细,但也不会让人觉得胖或是壮,或许是长期的内家修炼,她举手投足间都有着自己浑然天成的气势,也有着不容轻侮的力量感。在宁毅面前,她依然是那个令人感到温暖美丽的侠女,若是在敌人面前,也会瞬间爆发出令人感到恐惧的锋芒来。

    只是那衣服早已穿得旧了,在后肩与袖口上,还有两个并不显眼的补丁,用同样颜色的布很细心地缝上去的,若不仔细打量,基本看不出来。

    吃过早餐,两人骑上马,顺着红提指点的方向一路前行。这一片地方,红提自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宁毅则是听着她的介绍,稍作了解:在哪里打过架啊,在哪里杀过人啊,哪里有什么有名的山匪,又出过些什么事啊。

    在一些道路曲折的山林或谷地当中,红提能找到一些村落或是寨子,有些住了人,有些则早已化作死地、断壁残垣,附近的居民倒也不是没有,但大都过得极为艰苦,或是有所托庇——若过得再好些的,大多就要被劫了。

    吕梁盗寇,能够成规模的,基本上还是会朝着吕梁山以外的市镇发展劫掠。

    对于这些事情的介绍,红提基本上还是说得相当简单,一切都如同寻常的事情一样。事实上,这当然也是寻常的事情,杀人、饿肚子、劫掠甚至是吃人,宁毅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概念,一听便能脑补出一个大概来,红提曾经说过,这里的大家“活得不像人”,宁毅也是心中有数的。对于许多事,红提没有细说,细说无益,他也同样心中有数。这一天里他随着红提奔走。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事在下午的时候,却无意间的,出现在他面前了……

    那是红提以前居住的村子——在众人进入更深更恶的山中组成青木寨之前,红提是住在一个山村里的,中午过后,宁毅便提议,想要过去看看。宁毅开了口,红提犹豫了一下之后,自然也就答应了。

    沿着他们所在的位置往吕梁西北走出二十余里。在红提的带领下,他们找到了那个位于杨树林中的小村庄。下午的阳光温暖明媚,小树林里的村庄早已破旧得不成形了,两人一路过来,聊的是关于宁毅竹记的事情。

    当初在江宁初识。在那个小婵说着“铃铛明天见”的小院落里,宁毅曾经说起过,将来要将竹记开到吕梁山来,主要用来卖烤鸡。如今看起来,要开过来恐怕并不容易,好在宁毅在包裹就顺手带了鸡和调料。两人进入村庄之后,便去找红提小时候居住的房子。

    这村庄之中。一片的残垣断壁,泥土或是木制的房屋在无人的情况打理下,经历不了太久的风雨,但在村庄之中,据说红提小时候居住的房子竟还有个框架在。两人无聊地收拾一阵,架起只有三只脚的桌子。又收拾了厨房里的炉灶,宁毅准备生活烤叫花鸡吃。红提在旁边打了一会儿的下手,待到一切具备,宁毅要显身手的时候,她方才说道。出去有些事情。

    “吃饭的时候记得回来。”宁毅笑着往那只死鸡身上裹泥巴,挥了挥手。出去有事,当然是怀念啦。此时阳光已经转向西方的天际,但光芒依然温暖,宁毅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动手干这种事,折腾了好一阵子后,才能闻到火中微微有香气传出来了。

    有脚步声响起在外面,似乎是进了旁边的房间,宁毅搓了搓手,从那边走出去,在房间门口的那边,有人探头说话,声音缓慢而沙哑:“红提回来啦?红提……回来啦?”

    那是一名浑身上下衣衫褴褛,通体几乎呈黑色的女子,看不出人的年龄,一只眼睛似乎是有些瞎了,微微的眯着,嘴里的牙齿掉了两颗,隔得不远,就能闻到她身上发出的臭气,应该是个疯女人,看见宁毅之后,身体陡然向后缩了缩。听她能够说出红提的名字,宁毅微微愕然了一下,然后说道:“红提……回来了,我是她相公。”

    “啊?”听宁毅这样说,那女子明显放松了警惕,甚至眼睛都忽然亮了一下,“你是……她相公?红提她……她嫁人了啊?你们什么时候成亲的啊?”

    “就是今年,前不久。”宁毅笑着说道,“您是……”

    “就是今年,就前不久?哦,前不久啊……红提嫁人了啊,你是哪里人啊……哦,我……我是,我是福端云啊,是她端云姐……”那女子明显只是个山野村妇,应该是疯了,一个人住在这里,弄成这副样子,但听说红提成亲之后,脸上却是不折不扣的喜悦情绪,宁毅也因此被感染,笑着点头。

    “端云姐,我叫宁毅,是江宁人。哦,您等等。”

    宁毅走到炉灶边,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水杯,拿出毛巾,打了水,再将毛巾弄湿了,拿出去。

    “端云姐,您擦擦手,您喝水,坐。”他搬了张竟还能坐的凳子放在桌边,让对方坐下了。眼前的女子对于擦手似乎有些犹豫,但坐下后,还是把手擦了擦,端着那只杯子。

    此时这房子已经没有了屋顶,墙壁也只有不完整的三面,破烂的桌椅中,福端云如同寻常串门的女子一般,断断续续的跟宁毅说着话。问了宁毅是干什么的,又说起红提好久没回来了,又说起红提小时候的事情,说她懂事,也说了小时候挨饿的事,只是在提起自己和村子里的事时,才明显有些凌乱起来。

    “……最近这段时间,大家出去串门了,我刚才去润兴家,也没有人……我啊,我一个人在家里,啊,我家那口子,还有我婆婆,去汾阳那边买……买年货了,还没回来……我就想着,先把地浇了……家里桶子坏了,我想过去借个桶,这不正好,看到你们家门开着,红提回来了……真好,红提嫁人了……宁公子,你要对她好啊……”

    她说着话,宁毅便在一旁恭谨地应对着,如此絮絮叨叨的时间里,红提的身影从外面过来,她也像是在寻找着什么,见到福端云,寻找的目光才平静下来,随后又复杂地望了宁毅一眼,走了过来:“端云姐,你怎么来这了。”

    “哦,红提啊,你、你回来了,你一回来,就出去串门了吧。这不,我过来你这里,见到你相公了。”

    “相公……”红提看了宁毅一眼。

    宁毅笑了笑,从那边站起来:“正好要吃晚饭了,留端云姐吃饭吧。端云姐,留下来吃晚饭。”

    “哦,哦……”那福端云点头应着,又对红提说,“你去串门了……你去串门了……”

    “我刚才去你家找你……”红提轻声道。

    “我、我出来……”福端云想了想,笑着说,“我想种点东西,锄头给别人借走了,我去拿锄头,婆婆出门的时候,让我种点黄豆……把黄豆种上……”

    明媚的阳光从上方洒下来,让温暖的气息弥漫在房间里。

    “嗯,种黄豆。”红提点头应着。

    ps:个人认为,看这章的时候可以听听苏打绿的。

    房间里,红提握着福端云的手,姐妹一般低声地说着话,许多时候,都不免说起“相公”的问题。红提并不否认,顺着她的话应下去。

    过得一阵,宁毅将烤好的叫花鸡从旁边房间搬出来了,除了叫花鸡,这次来吕梁,他的包裹里还有几个水果罐头,他也都拿了出来作为晚餐。三个人两个衣着正常,一个身上还在散发着臭气,就那样坐在桌前吃起来。

    饭桌前的话题里,宁毅发现,这位福端云的思维在某一方面还是正常的,譬如说她对于宁毅方才说的“他与红提成亲”这一认知不会忘记,但对于村庄和她自己眼下的状况,就已经不清楚了。她还能够说出村子里每家每户“昨天”发生的事情,似乎到了今天,大家就都因为一些事情出去串门了,偶尔也会说起她婆婆叫她做些什么事情……

    对于自己身体上的异状,无论是瞎了的眼睛还是没了的牙齿,又或是因为便溺在身上导致的污秽与恶臭,她都没有察觉。只有生理上的感觉骗不了人,她明显很饿,东西忍不住吃得很快,有时候差点噎到,她便尴尬地朝两人笑笑,然后对宁毅与红提说好吃。又问起这是哪里的好东西啊,宁毅与红提便说是江宁带过来的。

    一直到吃完了东西,太阳还没落山。福端云跟他们聊了一阵村子里的状况,告辞回去了,临走的时候握着红提的手,絮絮叨叨的叮嘱了她一些事,例如让新姑爷不要受了委屈,家里若有什么东西没有的,便到她家里去拿。两人目送着她走向村那头的一间房子。

    由于之前没有细看,如今才发现,整个村子里只有远处那间房间是好的,似乎这几年里还有修补过。红提领着他过去看了一眼。那房间之中东西都颇为污秽。但看起来却经过一定的整理,床铺上的破被子也叠得整齐了,大概是红提刚才过来做的,床边放了一个袋子。也是红提的干粮袋。

    “她一个人住。”红提说道。

    宁毅点了点头。握了握她的手。

    因为这件事情。红提的情绪并不高,两人走出村庄时,看见在远处的树林边、山坡下。福端云也走到了村子边缘,朝着东边的方向望过去。

    然后她坐在那里,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回来。

    “端云姐只比我大四岁。”吸了一口气,红提如此说了一句,笑了笑,但随后她也发现笑的情绪未必适合这里,“立恒你应该猜到了,她相公跟婆婆都死了。相公是先死的,那一年闹饥荒,到处抢粮,打来打去,她相公是为了保护村子死的,临死之前叫她照顾好家里的老娘,但那个时候我跟师父从外面回来,她其实就已经疯了。”

    “嗯。”宁毅低声应了一句。

    红提停顿了很久:“她疯了以后,还是很孝敬家里的婆婆,种地、做事、洗衣做饭、服侍老人,那时候她也还会打理自己,只觉得……相公是去汾阳了,就前一天出去的,有时候想想,我们觉得她这样其实也好……然后那两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村子守不下去,后来破了,大家转去青木寨,师父也死了,端云姐跟她婆婆,我也一直以为她们死在那些大乱里了,一直到几年后我回来,发现她一个人在这里住着……”

    “怎么……没把她带回寨子?”

    “带不回去。”红提并拢双腿在这边的草地上坐下来,看着那边的人影,“带回去就发作了,像是要死了一样的闹,用脑袋撞柱子,咬自己的舌头。她一直记得这里,说相公和婆婆出去了,让她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她只能住在这里。其实……端云姐以前很漂亮的,山匪过来的时候,婆婆死了,她没有死,后来那些人对她做了些什么,我也想得到,她后来变成这个样子……后来变成这个样子……”

    红提的眼睛眯了眯,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她还是会做很多事情的!做家务、洗衣服、种地,其实都会,她在那边种了很小的一块地,还有收成。这种样子是她自己故意的。她把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可是下意识地记得这些,因为她这个样子,那些山匪就不会碰她……她的那块地有时候种到一半,就会被附近来的人给糟蹋了,她就种上新的,我有时候过来看,给她送点东西,若是有人把地给毁了,我就去这附近找人,有时候能找到,有时候找不到……有一次我过来得晚了些,路过这边的一拨人将她家里的一点点吃的也都抢走了,地里又没收成,端云姐已经被饿了四五天,我都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她还活着……”

    “……”宁毅看着远处夕阳下的那个疯女人。

    “也有好事……早几年的时候,大概三四年以前,过这边的一个瘸汉子想安顿下来,端云姐是个疯子,但他好像是……看上她了。就呆在村子里,他还是很照顾端云姐的,我偷偷看了一段时间。但端云姐认得人,平时里跟他打招呼、说话,都很好,那瘸汉子想上她的床,她就不准,每隔一段时间,那个瘸子忍不住了,就对她用强,端云姐就像死了一样……到第二天就把这事情忘了,一样打招呼。其实我觉得,有人照顾她还不错……”

    宁毅几乎不想问,但还是低声问了一句:“那个瘸子呢?”

    “他们一起过了两年。”红提平静地说道,“后来有一天我过去的时候,瘸子已经被杀了,一个……一个从辽国逃过来的家伙临时住在这里,可能已经过了好几天。那时候端云姐还没显得这么老,我看见……我看见他拽着端云姐去溪边,要把她洗干净,端云姐就一直挣扎,她把端云姐绑起来,端云姐就用脑袋往地上撞,牙早就撞掉了,眼睛也撞瞎了……其实那个瘸子对她用强的时候,她就没这样过……”

    她没有对这件事继续说下去,也没有说那个家伙的下场。只是过得片刻。才呼了一口气:“可是我只能偶尔来一次这边。送点东西……这边很乱,已经不太适合当落脚点,如果派人过来照顾端云姐,可能又会为了端云姐。死了其他人。端云姐她……应该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希望看到她死了。求个解脱呢,还是继续这样子活着。其实我们看着她,也许会觉得她很可怜。可谁知道她现在是不是比清醒时开心得多呢。不管经历再难的事情,第二天她也都忘记了……”

    “立恒……”她笑了笑,对着坐在旁边的宁毅说道,“我不想跟你说这些事,吕梁山是这样的,早就说过了,你也知道了,但这些事我不想说太多,知道太多以后,总会不开心。而且……你会……嗯……”

    她斟酌一下,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片刻之后才道:“其实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山里人都这样活过来的,什么事情都见惯了,没什么的……”她道,“宁立恒,我教你武功,是你的师父,这个时候你把我当成你的师父,好吧?”

    说这些话时,她的脸色也微微变得严肃起来。宁毅与她初识时,她多有这样的严肃和冰冷,然而逐渐接触之后,她就变得温暖起来了,就算板起脸,也难有几分架子,只有在此时,宁毅才重又见到了在那小院之中仿佛还有戒心的陆红提,她抱着她的剑,坐在那儿,望向远方。

    然而,她又并非真正抗拒着宁毅,在山里的许多年,人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也真的是……什么事情都见惯了,那种见惯极扭曲,又真的极为平常,令人产生格格不入的距离感。她脸上的冰冷甚至连傲娇都不像,既非悲伤、又非坚强、不愿拒绝、却又无法亲切。只有这一刻,她是真有些像是个笨拙的山里女子了……

    ……

    “嗯。”宁毅点了点头,“你是师父。”他说着,将手伸过去了。

    ……

    “我是你师父啊……”

    红提闭上眼睛轻声说了一句,然而宁毅双手环抱住了她,让她的身体侧靠到了他的怀里。

    “嗯,你是师父。”他如此重复。

    “唉……”环抱着古剑的女师父轻轻地叹了口气,面上仍旧有着保护色的冰冷,却无从挣脱他的拥抱,就那样在草地上任由宁毅搂着,过了好一阵,静静的犹如睡去了一般。

    ……

    “回去做事吧。”过得许久,宁毅方才说道。

    “嗯?”

    “该看的也看到了,虽然……这确实不是我想看到的东西,但能看到,是好事,看到以后,就该回去做事了。”他叹了口气。

    过了一阵,宁毅与红提骑马离开时,山坡上的那道身影站起来向他们挥了手。那挥手的动作看起来竟如此平常,仿佛未曾经历过任何的厄运。

    他们牵着手,马儿缓缓的走在山坡上。

    夕阳西下了,即便是吕梁山,在这样的夕阳下,也变得温柔而壮丽了起来。

    而往前一步,便该是铁马金戈,与漫道雄关。

    这一天,是景翰十二年的夏天,四月十九。不起眼的日子里,见到了不起眼的人和事……

    **************

    早晨起来的时候,就觉得风吹着很舒服,吹风吹得有精神以后,我去挑了水,洗了衣服,村子里有些冷清,附近赶集的原因吧,好多人都出门了。我听见润兴家的狗在叫,那条疯狗,总是乱叫,早晚我要丢石头打瘸了它,不过我拿了石头在门口等了很久,又不知道狗跑到哪里去了。

    上午的时候顺义叔到门口来,跟我借家里的刨子,可能是家里在装门。我不大想跟他说话,他是个大嘴巴,四十多岁的人了整天跟村里的老娘们说些乱七八糟的浑话,我成亲那晚,他们那些闹洞房的把我臊得都哭了,不过有成说他是好人。算了,再过段时间我应该也像那些女人一样可以在外面瞎说浑话了吧。我在家里找到刨子,给了顺义叔,他就走了,这次没说什么,还好,不然不知道怎么答话。

    下午的时候,有件好事,红提回来了,她好像是跟师父学艺吧,有时候回来,这次回来,居然把相公也待会来了。她相公是江宁的,带了很多好东西,可惜大家都出去了,她要串门也走不了几家,我告诉她有成跟婆婆都去汾阳了,其他人去赶集,可能她明天再过来,就都能见到了,有成跟婆婆看到她跟她的相公,也会很高兴的。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饿肚子的事情呢。

    吃了饭,我到村口去送他们,快到晚上的太阳也很好,今年会是个好年景。其实从小时候过来,好像就没怎么饿过肚子了,现在红提也嫁了个好夫家,吕梁山的年景,一年比一年好了吧。

    其实我到村口,也是想看看回村的人,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么晚都还没回来。走夜路的话,山里有狼啊,别落单了才好,有成跟婆婆就在外面住一晚吧。只是家里一个人,觉得有点冷清。

    有成、婆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日夕更迭,天风漫卷,在这横跨万里之遥的武朝土地上,边疆,一直是个微妙而又敏感的词汇。

    辽国、西夏、吐蕃、大理,从北地的雄关到南疆的群山,边疆只是细细的一条线,去一步为他乡,归一步为故国,然而在这样的边疆上,也总有一片一片的土地,处于微妙拉扯的夹缝间。这里享受不到应有的安宁与太平。位于边疆上的军队不在乎它,位于国内的人们会选择性地无视它,有许许多多的人,甚至不清楚有这等地方的存在。

    在人们的眼中,有古都的烟云,有秦淮的绚烂,有京城的繁盛,有江南的桂花,往北一路,也有着如修罗场一般的战场,却唯独没有这层夹缝的概念。犹如战阵之上不可避免的战损,由于它的不可避免,人们干脆就不再去多多的想它。将之抛诸脑后,只管作战便是。

    横沟转豁间,繁衍的狼群走过贫瘠而险恶的山野。吕梁山,便是在这夹缝间生存的地域之一,武朝的人们并不将这里视为敌国,却也未曾将这里的人民当成同伴,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里的事情,没有多少人理解这里的生态。若非由于利益的牵扯,吕梁山青木寨的这片地方,恐怕从头到尾都不会与外界的人们拉上太多关系,它会在这里存在,会在这里湮灭,直到消失在寥寥可数的人们的记忆中……

    但即便是出现了利益牵扯的现在,真正了解这里的人。还是不多。位于吕梁山西北侧的地图上毫不起眼的小地方的,是已有数千人聚居的山谷,山谷是在短时间内迅速膨胀扩大的,一切的发展都显得慌忙而臃肿。

    位于山谷外侧的市集上,一间间的房舍、店铺拥挤在崎岖的山体边。青木寨的外集,原本乃是给过往商贩落脚或是互相交易的一处地方,由于青木寨维持了基本的秩序,至少能够保障大部分人的性命安全,很快就膨胀起来。如今这里污水肆流,人群拥挤。附近地方的豪雄与山匪云集。乞丐与蟑螂老鼠们在这里争夺一席之地。而这样的地方,便是最近一两年间整个吕梁山中最为太平的处所了。

    而在里侧的山谷里,并不让一般人进入的内寨相对于外集要宽松许多,但由于发展的迅速。新加入寨子的人众多。这一片的山谷之中。仍旧显得忙乱,大量新建起来的简单房舍,每日里进出的木材与物资。乍看起来堆积得毫无章法,但在这样的发展当中,终究还是没出太大的篓子。

    这里从来就不是一个讲求平等与公平的地方,混乱与嘈杂当中夹杂着原始和野蛮的气息。被吸收入山中、缺乏磨合的人们偶尔还会互相仇视,但是强权与武力压下了大部分的冲动。武艺最为高强也最为凶残的血菩萨并不允许明目张胆的内讧存在,也决不允许人们破坏几条简单的山中规矩,一旦破坏,不存在讲理或是开导这样的人性化服务,很多时候,他们也没有被逐出山寨这种仁慈的机会。

    犯小错,说明你有血性,犯大错,说明你该死。

    与这种高压强权相配合的,是清晰开明的上位途径。要加入山寨的原则很简单的,只要你有手艺,又或是吃苦耐劳,就会被迅速地吸收进青木寨。手艺的范畴包括各个方面,高超的武艺当然是最直观也最简单的,而即便是做面条、烙煎饼,那也没有关系,证明你有自己擅长的技艺,就一定可以加入。

    若是没有手艺、同样也没什么武艺的,只要懂规矩,肯吃苦,同样能被山寨吸收,规矩也很简单,跟着山寨中的新人在最严苛的环境下训练十到十五天,例如跑步,例如就是简单的站着,拼命、听话、不放弃,被操练到半死以后,也就能够加入其中。

    这些事情并不简单,并不是说吕梁山这种地方出来的人就一定能吃苦耐劳。就好像在山里拿刀劫掠惯了的匪人,往往不愿意再下地干活,又如同现代背景下混黑道的年轻人,要说环境原因教育原因当然也有,但更多的,就是因为好吃懒做。捞偏门虽然不稳定,但至少轻松简单,没有门槛,也不用在工厂里加班到十二个小时。

    当然,这样的人便得不到同情了,他们会被放弃,然后游荡在吕梁各处,加入一拨拨其它的山匪。而后在某些情况下接受青木寨的压榨,又或是因各种事情而死去。如果说在某些情况下必然有人死去,在这残酷的世道上,不思进取之人,自然就是最为理所当然的祭品。

    事实上,古往今来的社会结构里,人们或许向往自由与平等的大同社会,但在社会层面来说,阶级却未必是一个需要介意的事情。绝大部分情况下,一个稳定的社会结构无需在意人们是否平等,尽量公平的上位途径才是需要维持的核心。

    一个国家或是组织大可有悬殊的阶级差异,但底层之人可以读书,读书之人可以考科举,考了科举可以成为特权阶级,只要这一系统运作良好,组织就能稳定维持。大部分国家内部灭亡的原因都在于这个上位的途径逐渐僵死,特权阶级为了其特权可以长久而世袭,开始垄断通往上层的途径,下层的聪明人上位越来越难的时候,他们的不满便会越堆越多,最后只能选择造反。

    也是因此,青木寨在不断的扩大当中,虽然也引起了各种问题,却没有出现真正令人感到麻烦的大震动。及至这年夏天谭稹的“招安诏”发出,能够将目光投向吕梁这边的利益牵扯者聚集过来时,所见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处混乱到令人费解的寨子。

    它与南面各种繁华或是不繁华的城市截然不同,与北地野蛮而原始的城池想必也有差异。它因为一笔笔的生意而发展、热闹起来。其中又充满了血腥与野蛮,上方以蛮横的武力手段控制一切,内部看来也充满了各种矛盾和不稳定因素,却偏偏,就这样如缝合怪一般的拼起来了。

    “梁老爷子啊,我知道,您是聪明人,跟从小就在山里长大的人不同,您见过世面。您能把山寨操持到这副样子,谭大人这次的招安诏里能有多少好处。您就一定看得出来……”

    阴天。青木内寨山腰处的小院房间里,一个中年人正在说着话。

    “吕梁以南,真正要说的,还是我们齐家的地盘。招安诏接了以后。不光有名分。也有军备。这些好处能拿到多少,全看京里的关系……何某知道这次过来吕梁的人不少,他们看上的。无非也就是青木寨眼下经营的这些生意,但是老爷子您是看得出来的……军队那边,武胜军也好,董庞儿这些人也好,这些军汉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该讲规矩的时候,他们一般都不会讲,该拿好处的时候,可是一点都不会手软,而且,军队不会做生意,您的寨子若是落到他们手上,那可真就是糟蹋了……”

    “我们何家是生意人,多余的事情我们不干,大家能够抱团,一起赚钱,才是正理。而且……我们的背后乃是齐家的势力,如今南面的几个山头都已经愿意与我们连成一气,加上吕梁的买卖,咱们将东西运去北方,会赚多少,您自己算……而且啊,官面上能跟董庞儿,跟武胜军打对台的人,又能有多少……”

    不急不缓的话语,桩桩件件的一直在说。待到他将事情说完,房间里才响起一阵咳嗽声,片刻,那咳嗽声陡然增大,半躺在房间里的老人,就好像是要就此死去一般,咳了好久,方才艰难地停下来。声音虚弱而沙哑。

    “何……咳,何员外啊,您说的这些啊,老夫也都有想过。只是就像老夫说的,寨子里的事情……这么大的事,一直都是寨主来拿主意的……我已经老了,身体不行了,脑子呢……有时候也糊涂了,我觉得您说的在理,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得还清不清楚,得多合计,多跟人商量,所以这些事情,还是……咳咳,还是得等到寨主回来,才能拿捏定下,不过何员外您说的这些,我都觉得有道理,我都会跟寨主说的……”

    “呃,我也知道是这样,不过啊,梁老爷子,陆寨主出去这么久了,等的时日也太多啦。”那何员外露出为难的神色,“我知道梁老爷子您才是寨子里的主心骨。您知道,这些事情,合纵连横,总是越早决定越有好处的,齐家在等我回复啊……梁老爷子,咱们不绕圈子了,您给我个准话,您点头,这事情就当是成了,好不好。您别为难我这小辈啦。”

    “哎,何员外言重啦,老朽啊……咳咳,老朽说得,句句肺腑之言哪,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又响了起来。过了一阵子,那姓何的中年人无奈告辞,带着跟班出了院子,面色阴郁。在这样的天气朝下方望去,谷底之中人影来往,各种布置混乱不堪,几个衣衫破旧的孩子奔走期间,倒是兴高采烈。

    “他娘的,真拼啊,老东西……”何员外低声骂了一句,“还不肯松口。”

    旁边的跟班过来:“员外,何必为这些人生气呢,都是买卖……”

    “他娘的你看看这些人。”何员外指了指下面,“你不知道吧?平日里饭都吃不饱的东西,一帮子叫花、山贼,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若不是我们当初给他们一条财路,他们现在还在饿肚子。你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样子的吗,我让他吃屎他都吃!稍微吃了点我们剩下的东西,就拿捏起来了。现在看见好几方过来找他们,寨主出都不出现……对了,昨天到的那批人,看起来很凶的那批,什么来头,打听到了吗……”

    “还没有,在问了。”

    “快去打听。”那何员外瞪了跟班一眼,又看看下面,“这地方虽然鸟不生蛋,但这笔生意若是落在我手里。随时翻个好几倍,现在给一帮穷叫花子把持着,真是……去他娘,事情谈妥以后看我怎么调理他们,他们那寨主,我也抓回家去玩腻了以后送人……去他娘!老东西……”

    他低声地、骂骂咧咧的离开了这边。院落的房间里,老人咳了一阵,喝了些润喉的茶水,才稍稍缓和过来。他便是一直以来负责着青木寨事物的老人梁秉夫了,为了青木寨的事情操持半生。又带大、教大了红提。如今老人的身体渐差,但仍旧管理着寨子内外的大部分事情。送走何员外后,他躺在那儿,裹着被子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如此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忽然有人从外面进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梁秉夫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他的双眼发出了似乎已经好久没有过的明亮神色。过得片刻。他一只手握住了拐杖,身体要从躺椅上起来。

    负责照顾他的是一名黑瘦少年,过来帮忙搀扶起了他。梁秉夫的动作颤巍巍的,但有一股坚硬的感觉在其中,他柱着拐杖往外走,步伐显得有些快。这所院子是今年才建好的,没有多少装饰,而院子本身也不大,一名男子接近过来:“梁爷爷,你怎么出来了。”

    梁秉夫道:“我接人……接一接人!”

    对方便显得有些疑惑,方才进来通风报讯的男人过去低声说了一句,解释了事情。

    柱着拐杖,老人走到了院门外,旁边的黑瘦少年还在扶他,但是被他单手推开了:“你走开。”随后又发现自己肩膀上还披着一张毯子,“哗”的一下扔给了那少年:“拿走!”

    此时,他已经双手柱着拐杖,敲击了几下地面,随后巍然地站在那里了,他的面上已经满是皱纹与老人斑,抿了抿嘴唇,使那双唇显得单薄,有着肃然而严苛的感觉。前方的山道上还是空荡荡的,从山腰往下看,越变越大的寨子也在变得拥挤,人多起来,这一两年来,也已经不再饿肚子了。

    很多人已经死了……

    他并非是有雄才大略的天纵英才,若论才学,当年的他或许连中人之姿都不算。他被红提的师父救下,到了曾经的山村里,又到了曾经的寨子。那个女人对他说:“请你帮忙照看一下这里。”他还记得那个女人当时的样子虽然样貌或许已经存在脑补,但那一刻的神情他却愈发的记得清楚,于是他就住在这里,撑着寨子,教导着弟子,令他们得以存活。但很多人还是死了。

    从曾经的笨拙,到如今这身形屹立间的威严,压在他身上的,沉沉的都是责任,山一般的责任。而有些人因为责任而垮掉了脊梁,有些人却会因为责任而获得同等强大的力量。

    路的那头,仿佛有天风吹过来。他出门只是想接一下红提带回来的男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柱着拐杖站在那里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曾经的那个女人,多年前她背剑骑马离开时的情景,她留下了什么东西,而今,这些东西也许可以往下走了……

    不多时,几道身影从道路的那头走过来,红提还披着斗篷,只是发丝被风微微的卷起来。她的脸上只是平日里微笑淡然的神情,但步伐却不再像往日那样沉重了,老人一眼便能看得出来,毕竟是从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就一直看着她长大的了。

    跟在她身边的那位书生也在朝着这边走来,老人拄着拐杖,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他,他偏了偏头,然后也抬头看了老人,那目光复杂、沉稳,不像后辈,却也并不骄傲,一直到走到他的面前,书生低头、拱手,深深地鞠了个躬。

    这不像是女婿见岳父时的样子啊……老人在心里想着,只是严肃的目光却没有变,过得片刻,他问道:“你为何拜我啊?”

    书生已经起身:“想谢谢您为这里做的事。”

    “嗯。”梁秉夫点了点头,目光在空中不知什么地方停了片刻,随后才如同反应过来一般,再度侧身、点头,“嗯,进来吧,你们……都进来吧。”

    他单手柱着拐杖,转身朝里面走去。红提便过来扶他。

    ps:明天可能没有,因为得出门办点事,然后还是会继续的。

    人声偶尔响起。

    外面依然是阴天,简单的小院里,偶尔有人走过,也有人偶尔从外面探头朝里望,然后啪嗒啪嗒地跑掉了。

    待客的正厅里,接过黑瘦少年手里的茶盘,将茶水分别放在主座与客座边时,红提听见两人正在谈论她不怎么听得懂的话题。

    “……立恒也是学儒的,往日里,读的是些什么书啊?”

    “……当年向学时,论语、左传、中庸等大都学过……论语倒是好些……”

    “……倒是正道,倒是老夫想起当年,家师对中庸却颇不以为然,呵呵,说那书读来无用,离大道甚远……老夫反倒因此看得多些……”

    “……其实大道相通……”

    由于宁毅目前的身份难以认定,又是和红提一道的悄悄回来,寨子之中,被惊动的人并不多。除了老人之前在院门外的迎接,便没有其它的欢迎排场。此时在这小院之中,一切发生得,就如同一个普通山里女子带了新姑爷回家一般,有人好奇,但并没有人喧嚷,客厅之中,则只是简单而朴素的对话,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而院落之中,男人们沉默不语,女人们则好奇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低声猜测着事态的发展。

    “说起来,立恒家在江宁,老夫当年也曾去过一趟,却不知江宁如今怎样了……”

    梁秉夫坐在主人座上,微带着严肃的神情与宁毅说着话。目光矍铄,脊梁笔直。斜侧面的椅子上,宁毅也是恭敬地回答问题。房间里的红提缄口不语,她此时看起来有些像是新嫁人的媳妇,又像是宁毅的姐姐,她先是替两人端来茶水,随后替梁秉夫揉了肩膀,再之后在宁毅旁边的位子上坐下,微微低着头,目光平静。只是有些时候会觉得无聊。便将双手夹在腿间。

    说过江宁的情况,老人又问起杭州,他喝光了杯里的茶水,红提便上去添。老人敲了敲拐杖。微微笑了笑:“红提。你觉得无聊。便出去做其他事吧。待会要留他在这里吃晚饭,你去叫人准备一下。”

    红提点了点头,看宁毅一眼。宁毅笑着摆了摆手,无声道:“我陪梁爷爷。”

    不多时,红提离开那房间,轻轻抚了抚头发。院落中装做无聊走动的几名男子便赶快往一边去了。此时能够在这里的,多是青木寨中的老人和核心,也有他们的家眷,在厨房那边准备晚餐,红提便也过去帮忙,在屋檐下洗了菜叶、瓜果,偶尔回头看看那房间。

    过得一阵,她挥手叫来那负责照顾梁秉夫的黑瘦少年,跟他询问了老人家今天的身体状况。在隐约传入耳中的对话里,她当然知道,老人的身体状况,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有精神。

    事实上,宁毅虽然在正统学问上造诣不高,但每天接触的,也是秦嗣源、尧祖年这样的儒学大家。梁秉夫不过中人之姿,当年的学问又已多年未有钻研,想要问倒宁毅,肯定是不可能的。聊了一阵之后,便基本是宁毅说,他在听了。不过老人毕竟是撑起了寨子这么些年,偶尔想到什么,也会发表一些看法。

    虽然是夏季,但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不多时,天色便已入暮。晚饭准备好后,摆开了桌椅,老人的身体依旧坐得笔直,与宁毅聊天。此时已经说到右相府负责的工作,北地的局势,边关的局势,宁毅从张觉的事情开始,一件一件的给老人说了,这些事情不是可以敷衍以对的,老人仔细听着,待听到张觉死时,有些沉重地叹了口气,待听到因此事引起的各方反应时,右手更是握紧了拐杖的把手,微微发抖。待到吃过晚饭,红提想要劝说他休息,老人只是摆了摆手:“你出去,我跟立恒……接着聊。”

    红提走出房间,去到院子外面。白日里尚且是阴天,晚上更是星月的光芒都不见,下方山谷里点点的火把,后方院门上,也有两只火把在燃烧。她便在这微微的光芒里望下方看了很久,对她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眼下正在里面聊天,于她而言,也是极为复杂的感受了。

    就这样过了许久,她进去院子,将檐下的灯笼点起来。听得吱呀的声音响起,对面有暖黄灯光的房间里,宁毅走了出来,站在那儿看了她一会儿,随后举起两根手指在身前,笑着晃了晃。

    “梁爷爷他……”红提走过去。

    “已经睡着了。”宁毅轻声道,“老人家真有精神。”

    “他是强撑起来的。”

    “我知道,但这也代表他对这件事情的重视,这是他对我的考试……”

    “梁爷爷也没有刁难你……”

    “是啊,但我对这件事,也是很重视的。”低声说着话,两人如散步一般的朝院门外走去,宁毅笑了笑,“老人家做的这些事情,其实很可敬,他扛了很多责任……跟你一样。”

    “我……我是没有梁爷爷那么忙的。”

    “分工不同嘛。”

    夏夜的风从山腰上吹过去,走到能俯瞰山谷的道路旁,宁毅蹲下了,红提便也陪着他蹲了下去。山谷之中,家家户户都已用过了晚餐,夜晚的娱乐不多,人们挤在房舍间的道路上聊天,有孩子嬉闹追打的声音在黑暗里传上来,远远的,吕梁外集那边倒是更为热闹,也显得有些混乱。红提指着下方给宁毅介绍,哪里是住处,哪里囤放物资,哪里要新建房子,哪里出了事情,等等等等。

    不多时,介绍到山腰下方的几处院落群,那就是这次前来吕梁的“宾客”们聚集的地方了。打着齐家背景的何员外,董庞儿派来的使者,武胜军过来的偏将,号称打遍中原无敌手的豪客大侠,附近吕梁山中的山头大哥……大都带着自己的目的,或是肩负了使命,不一而足,还有真以为红提比武招亲的,这些日子里,都想方设法的跟梁秉夫联系。而由于红提没有回来,梁秉夫便一直将事情压住、拖着。

    “既然我已经过来,你也回来了,便不要让老人家这么累了,接下来几天,把这些事情解决一下吧。”宁毅低声说着,“你这边,基本知道他们的身份吧?”

    红提点了点头:“知道的。”

    “嗯,待会祝彪过来找我,我会跟他交代一下,明后两天,大概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倒是在这之前,你先带我去看看‘那个东西’的进展吧。”

    “好。”红提站了起来,抬起手,指向山体侧后方的一个地方,隐约的,那边的黑暗中,像是在散出暗红色的光。

    不久之后,两人沿着山道朝那边过去了。那是隐藏在山体之中的高炉作坊。对于宁毅来说,什么员外也好、使者也罢,或是这次震动武朝北面的招安诏,都不是他过来这里的目的。在吕梁山外,金人渐至巅峰,蒙古人席卷扩大,一个不起眼的吕梁山上的寸短尺长,有时候想起来,都会觉得有些无聊。

    但当然,也有极富重量的东西在这里,像是山村里那个疯了的女子,像是终于在疲倦之中陷入沉眠的老人,像是身为一寨之主衣服上还缝着补丁的女子,有时候会让他再度想起初见红提时她说的那句简单的话:“活得不像人……”相对而言,一群小丑的跳梁,真是让人感到无聊又无奈。

    然而,纵然有着这样的情绪,在要做请他的事情之前,这些琐琐碎碎的问题,终究还是要去解决掉的。这天晚上,宁毅与红提去看了高炉的改良进度以及炼出来的稍许钢材在得到宁毅的托付之后,红提与梁秉夫对此事都颇为尽力,如今进展虽然不算多,但也已经是非常尽力了他随后与祝彪碰头,交代了对山寨之中外来人的调查后,开始详细计划更多的摸索思路。

    与此同时,吕梁一侧,原本属于小响马的山寨上,对于山匪们的统和整理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第二天一早,他们带着士兵们启程,在当天晚上,抵达了青木寨之中,作为晋王田虎的使者,得到了安顿与招待。在向红提提出见面要求的同时,她也开始让人打听了这次过来的其他人的身份,而后迅速地做出了反应,开始合纵连横,拜访各家。

    也是在这天傍晚,宁毅在山坡上,拿着一只单筒望远镜看见了进山队伍中的她。此时这远望镜的镜片以纯手工打磨而成,哪怕是最好用的产品,清晰度也算不得太高,以至于他举着镜筒看了很久。

    “哇哦,那个是……楼小婉还是楼什么……书恒在哪里……”拿着望远镜左左右右的瞧了很久,又想了片刻,宁毅将镜筒交给旁边的祝彪。

    然后他有些高兴起来:“啊,至少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揍了,多少是件好事……”

    当然,这天晚上,宁毅没有过去跟这位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打招呼。

    楼舒婉与他的再次见面,是在几天之后了……

    夏天的暴雨哗啦啦的下,山谷外侧的集市间,淤积的泥水已经没过小腿,楼舒婉坐在市集第二层的酒馆里,看着下方一片混乱的景象。

    雷声、雨声、谩骂声、扰攘声汇集在这片惊人的雨幕之中,雨水将各种污秽之物从上方冲来,最底层的店铺里,人们一面忙着堵住水势,一面试图将房间里的物品搬上市集的二楼。许多乞丐没有避雨的地方,奔走在污水里的街道上,有些人试图进入人家的店铺里,便被店主拿着刀棍踢打出来。身上污黑的汉子在街上破口大骂,若是带着孩子的女人,便只能躲在附近的地方哭了。

    市集拥挤不堪,随着江湖人而来的马匹大都也被牵上了市集的第二层、第三层这些马的主人大抵还有些钱或者地位。但仍然有无处可去的,大雨之中便有一匹马大概是无处躲雨,顺着污水从上方跌跌撞撞的跑下来,一名汉子在污水里追着。

    不远处的市集末尾,大量的人被组织起来,到那边去挖开排水的沟渠。负责组织的乃是青木寨的一名头目,先前他带了一队人,挨家挨户地敲这些商家的门,让他们都出人手来帮忙,花钱雇也好,自己出力也好,若是不肯的,便要直接从市集上赶出去。一大群人此时就在雨中疯干着,眼下已经挖通了很长的一段。

    虽然眼下坐的已经是集市里价钱最贵的一个小包厢,周围仍旧是一片吵嚷不堪的景象。中部的走廊间行人来去,时而传来马蹄声和臊臭的味道,骂人、呼喝声更是不见断绝。楼舒婉在临街的这边坐了一会儿,便听见后方有人说道:“嗬,姑娘,长得挺不错嘛,哪来的啊,要多少银子?”

    那是仅仅隔了一层木板的另一边,有人也探出头来朝下看,便看见了她的侧脸。楼舒婉的衣着已经尽量跟这里的江湖人一致。但样貌与气质仍旧显得突出。那汉子只以为她是附近窑子里的姑娘,笑着便要伸爪子过来,楼舒婉避了一避,道:“别乱伸手。有些人你惹不起。”

    “嘿。谁我惹不起啊?”

    那汉子笑着。从栏杆外将上半身探得更出来,要朝楼舒婉这边的小隔间看。一直沉默着坐在角落里的邱古言已经站了起来,探头看了那人一眼。随后开门出去。

    “什么人啊……”那汉子挥了挥手,便听得隔壁一阵混乱的声音,然后砰的一下,对方被邱古言从楼上扔了下去,摔进下方街道的污水里。

    “我操!你他娘的要干哪……”从污水里站起来,对方在雨中大喊着,似乎也报了个什么名字,然后喊着一群人从侧面准备冲上来。隔壁,邱古言带着人堵向楼梯,便是一阵乱打,鸡飞狗跳与大呼小叫中,一个个的人又被打进泥水里。楼舒婉趴在栏杆上看着这一幕时,邱古言已经回来了,走到了近处:“楼姑娘,当心他们扔暗器。”楼舒婉便点了点头,坐进来了一点。

    过了一阵,又是一阵动静响起,有人自门外进来,却是于玉麟与一名黑衣汉子,两人相谈甚欢地进来。那黑衣汉子一见楼舒婉,眼前明显一亮,不过于玉麟随后也就开口介绍:“陈当家的,这位就是我们虎王身边的楼军师,您别看楼姑娘是女子,却是巾帼不让须眉,深得虎王器重,虎王身边的许多生意,都是楼军师在管。军师,这位就是陈家渠的二当家陈就,陈英雄性情直爽,是个可以交的好朋友。”

    “幸会幸会。”那陈就有些犹豫地向楼舒婉拱了拱手,看了于玉麟一眼,方才说道:“不是于将军引荐,还不知吕梁山来了这样的女英雄,不过……这里是可以说话的地方吗?”

    “无妨。”于玉麟挥了挥手,一众手下便在这木制的市集里开始赶人,顿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楼舒婉也笑着拱手:“陈英雄,幸会,坐。于将军也坐。”

    陈就走到对面,摊了摊手,待到于玉麟也过来,方才坐下。他先前看楼舒婉时,只以为她是作陪的妓女,目光有些不规矩,但到得此时已经收敛起来,话语显得豪迈起来,却也不失一丝精明。

    “楼军师是吧。吕梁山是块死地,咱们山里人与外界来往不多,但虎王英名我陈就还是知道的,一向非常仰慕。往日里似于将军、楼姑娘这样的过来交朋友,我陈就是非常乐意的。但今日楼姑娘将陈某招来,似乎不只是交朋友这么简单吧。”

    他先前与于玉麟已经说了不少,此时便没有多少拐弯抹角的想法。楼舒婉却是起身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茶:“陈英雄哪里的话,临行之时,虎王就曾说过,吕梁英雄,皆是豪迈大度的性子,别的可以不做,朋友却不能不交,因此今日与陈大哥一见,主要还是交朋友。只除非陈大哥瞧不上小妹……”

    她端起茶杯,敬了对方一下,陈就笑起来,拿起茶杯,朝于玉麟道:“你们楼军师真会说话。”随后将茶水一口喝下,“这朋友我交了。”

    楼舒婉替他将茶水斟上,话语柔弱,却并不拖泥带水:“原本与陈大哥见面,该准备好酒水,只可惜小女子不能喝酒,只能准备些茶水了。”

    “哎,我们虽是山里人,也不是整天都喝酒的。”陈就挥了挥手,“大家既然是朋友了,便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次于将军与楼军师过来,想必与聚在青木寨的这些人都是一样目的吧?只是于将军这几日一直拜访周围山头的人,为的是什么,陈某就有些不明白了。坦白说,虎王若真想入主吕梁,我陈家渠是愿意的,但我陈家渠与小响马的交手。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吕梁山的几个大势力中,眼下为首的是青木寨。青木寨之外,有小响马裘孟堂,“黑骷王”栾三狼,方家的方义阳兄弟以及陈家渠以“乱山王”陈震海为首的这一拨人,其余的便都是零零碎碎的闲散势力了。田虎在黑道之中名气颇大,早年里他要往吕梁山伸手,很多人都是愿意归顺的,但由于吃下这些人的经济压力太大,收获不多。虎王只能选择一部分人来扶持。

    这一次多方势力齐聚青木寨。附近一些山头上便也派了人过来看热闹、打听风向。类似什么齐家的人、什么武胜军的人、董庞儿的人过来之后一直都在与青木寨谈判,唯有虎王的人手,抵达青木寨的这两天,却一直在联系附近山头匪寨上的人。陈就作为陈家渠的二当家。对此是有些疑惑的。往日里田虎就一直扶持裘孟堂。那是因为吃下去太多,就得不偿失了,如今就算是为了有筹码威逼青木寨。虎王难道就要扛起整个吕梁的担子?

    大家都是饿狼,若非是要饿肚子,谁也不愿意占着个山头跟人死磕。但若是虎王想要说个假话就把人骗了,大家也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色,没那么简单。心头疑惑之中,今天于玉麟来找他,却想不到主事的是个漂亮女人,他问出疑惑之后,只见对方一面倒茶,一面摇了摇头。

    “陈大哥有所不知,小响马已经死了,他的寨子,如今是我们在暂时管着。”

    “哦?那虎王是想要……”

    “我知道陈大哥是怎么想的,但我们不想要。”

    小响马裘孟堂死了,虎王再联络众人,可能是要扶持下一个代理人,这是理所当然的推论。如果真是这样,陈家渠倒是可以争取一下。只是在他话还没说完之前,楼舒婉就已经笑着摇了摇头。陈就坐直了身子。

    “那你们是想……”

    “想告诉一下陈大哥,裘孟堂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血菩萨杀了他。”楼舒婉说道,“交手当日,于将军也在,与血菩萨有过一次来往。数百人阵前,血菩萨杀了裘孟堂,扬长而去,竟无人敢挡,具体如何,小妹不懂武艺,说不清楚,陈大哥可向于将军询问。”

    大雨混着雷声响在外头,陈就皱眉望向于玉麟,于玉麟便点了点头,说起那晚的情形,待到他将事情说完,陈就看看楼舒婉:“那又怎样?”他说道:“血菩萨武艺高强,吕梁难有敌手,早在她杀老狼主的时候,大伙儿就知道了。她的师父武艺更高,早年还不是死在了辽人军阵之中。楼姑娘想说什么?”

    “只是相与大家说明,吕梁山的将来。”

    “嗯……我明白了。”陈就想了想,看着她却笑了起来,如此笑过一阵子,“楼姑娘是想说,血菩萨如此厉害,再加上青木寨的声势,接下来她就要扫遍吕梁山,咱们就都没搞头了。楼姑娘,你这可不实诚。旁人来吕梁,拜托我们兄弟帮忙,总有些报酬。您这可是想空手套白狼哪……”

    他冷笑着说完这些,指了指楼舒婉:“楼姑娘,您这可真不算是把我当朋友……”随后面色一冷,起身便走。

    楼舒婉微笑着听他说了这些话,双手手指撑在身前,待到对方要离开,她的面上也是冷笑,望向了窗外:“愚夫之见……”

    眼见着就要不欢而散,于玉麟连忙起身,去阻拦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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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当家,有话好好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

    “至少听楼军师将话说完……”

    “没什么好说的了,于将军,女子的运筹谋划,我看你也信得太多……”

    门口的拉拉扯扯之中,楼舒婉冷笑着坐在一边,到得此时,方才站了起来,冲着那边露出一个笑容:“陈大哥,至少该让小女子将话说完,到时候您再说不对,才不至于冤枉了好人,您说不是吗?”她先前的那句“愚夫之见”说出来根本就没有避着陈就,这时候又笑着说话,换了一张脸,显得颇为虚伪。陈就气极反笑。回过头来看了楼舒婉一眼。

    过得片刻,他道:“好啊,你说的又能与我的有什么区别?”

    他磨了磨牙齿,走回座位,目光盯着楼舒婉。于玉麟走回来,表情有些无奈。

    “小女子要说的,确实是青木寨就要扫遍吕梁,你们就快没搞头了。”

    陈就摊了摊手,面上表情分明在说:“那又怎样?劳资不在乎。”

    “但是与陈大哥所想,又有些不同……完全不同。”她笑了笑。“我知道陈大哥是怎么想的。一个忽然做到这么大的寨子,一个武功高强的寨主。看起来声势浩大,但吕梁山向来是个轮流坐庄的地方,任何人都只能占一时的便宜……这句话是裘孟堂死之前说的。我记得很清楚。过来青木寨之前我也以为是这样。但来了之后。我发现这次完全不同。”

    陈就冷笑的表情中,楼舒婉道:“因为招安诏。”

    “因为枢密使谭稹发出了这次招安诏,北地许多地方的局势都变了。而你们还在看热闹……我过来之后发现。你们所有人,都在看热闹。”女子侃侃而谈,目光平静,“青木寨发展到现在,一共才六千多人。这次往青木寨聚集过来的外地人包括我们在内人数已经上千,而且大家都能打,所以现在,闹得这里里外外人满为患。看起来青木寨随时可能压不住局面,你们也很高兴,都派人跑过来,等着出乱子,那我就请问你们,如果不出乱子,会怎么样?”

    “招安诏名额上的大头,所有人都看好青木寨。为什么?”楼舒婉道,“因为他们有过山的渠道,因为他们最大,而且能赚钱。你们知道单是一个齐家,在南面有多大的生意?多一条过关的路,他们可以赚多少钱?青木寨可以帮忙赚钱,你们能干什么?除了我,除了虎王,没人在乎你们。”

    窗外划过闪电,接着便是雷鸣,楼舒婉的脸色平静如水,目光望着陈就。

    “接下来,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就会接受招安。那之后,他们是官,你们是贼。你们现在看起来也许没什么分别,但我告诉你们,吕梁山全都是贼的时候,是一回事,吕梁山最大的是官,而你们是贼的时候,就是另一回事了……”

    女子的语速缓慢下来,伸出手指:“为了军功,他们打一打你;为了财路,他们打一打你;为了做做样子,他们打一打你;为了今天心情不好,他们也可以打一打你们。官和贼之间的区别就是这样,一旦有了这个区别,大家讲的就不是什么江湖道义了。到时候,此消彼长,如今你们在山里,大家会打架,也会讲规矩,到时候,就只有打架,规矩就讲不了了……”

    一番话说到后来,楼舒婉的语气已经越来越慢,也越来越讽刺。陈就皱了皱眉:“你说是就是啊?”

    “吕梁山这么多年了,一直没变,我说变就变啊?”楼舒婉也笑了起来,随后望着他,“但这次就会变了……陈大哥,我这次见了好几个人,你是第一个听到一半就走的人,你是聪明人。所以只要冷静下来,你一定更加清楚,如果青木寨成了官,你们还是匪,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多说也没有必要,你会想得到的。”

    “……招安诏嘛。”陈就想了想,笑道,“那我们也可以当官。”

    楼舒婉也笑:“那陈大哥你就该想想,一个吕梁山放下一堆官,会是个什么样子了……你是匪,他也许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打你,你若是官了,他就非得打死你不可了……你说是吗?”

    匪寨之间的摩擦,为的是利益,很多时候还可以共存。若真是想象外界的当官的权力倾轧,又是放在吕梁这种地方,那就真的不死不休。这些事情一如楼舒婉所说,陈就虽然了解不深,但也能够想象。他脸色变了好几次,楼舒婉的指尖轻轻碰着,又开了口。

    “要么继续当山匪,要么找个途径受招安,青木寨仍然是大官,你们只能当小官……这些事情,已经明摆在眼前,可你们在这里看热闹还是看得非常开心。没错,小妹这次过来吕梁山,是肩负了虎王的任务。要在这里沾些便宜回去。可看了你们如今的处境,却不免心底发寒,评你们一句愚蠢无识,你们觉得过吗?”

    陈就嘴唇微微张了张,片刻之后,道:“那我们又能如何?楼姑娘,你所谓的沾些便宜,无非也就是想让我们给吕梁山捣乱,以此要挟逼迫他们,你接了我们的力。到时候出力的都是我们。便宜可占不了多少。你这样的计算,空口白话就要支使人。我便能答应不成?”

    “一来我不想捣乱。”楼舒婉吸了一口气,“二来也没到捣乱的时候。”

    “你想怎样,我可以听听。”雨声之中。陈就已经面无表情了。他语气虽不好。这时候,却已然被打动,不过作为聪明人。大部分的事情,自然还得斟酌之后再做结论。他说完这句话,楼舒婉那边也就点了点头。

    “鱼死网破的时候才要你们真的出力。小女子在虎王麾下专管生意,是个生意人,既然是生意,无非就是摆出筹码,然后谈判。能够将青木寨发展到这么大,那位血菩萨,应该也是位可以谈的对手。这次过来吕梁山,如齐家之流,他们是瞧不上你们的,任何时候,他们都跟最大的势力做生意,但是在吕梁,眼下真正能对青木寨造成威胁的势力,还是陈大哥你们,是‘黑骷王’栾三爷他们,大家若能联手,青木寨就要怕,一旦怕了,他们就得谈。”

    陈就想了想:“你要怎么谈?”

    楼舒婉笑了起来,知道这次推销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做事情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朝廷很大,只跟一帮人做生意。吕梁山这么大,到最后也只能容得下一帮人吃香喝辣。在小女子想来,青木寨也不会愿意完全屈居人下,若是找齐家、找武胜军联手,他们会被吃得皮都不剩。想要平平安安,青木寨只能与你们,与栾三爷,与方家兄弟等人联手。在我看来,何妨让血菩萨当老大,诸位再当个头领,往南与虎王呼应,咱们一块儿做大这条路,那样,小女子的差事,也就好交了……”

    “想要促成这些,小女子需要各位的支持,各位也需要虎王这张面子的帮忙。我会尽量保证诸位的力量不被吞,如此一来,就得保证几条:首先,这条路上各家占股,要谈得清清楚楚,这件事,联络到所有人后,我便会与大家一起商议;其次,结盟之事要公开,昭告吕梁,然后大伙儿都是朝廷的人;第三,与虎王南北呼应远比与其他人合作要好,虎王是绿林人,他籍着这条路做生意,但对这条路的控制,还是在各位的手上,我们插手不多,却可以保证各位至少不会内讧,血菩萨想必也不会想与诸位为敌后再与虎王杠上……”

    雷声之中,大雨依旧倾盆而下,从市集中出来之后,天色阴沉而黑暗。楼舒婉等人是被青木寨安排在内寨的,回去的山路上,于玉麟对于楼舒婉这两日以来的表现颇有些叹服,两人虽然在虎王麾下共事,但是于玉麟管军队,对于楼舒婉本人的行事,在之前还是有些不了解的。

    楼舒婉等人这次过来,目的便是推动虎王与青木寨的结盟。但是青木寨眼下膨胀迅速,虎王对于这边的威慑显然不够,生意就算那边肯做,也未必会占到太大的便宜。在来之前,虎王那边甚至愿意让田实入赘来保证合作,然而抵达青木寨后,楼舒婉显然就找到了更好的办法。

    两天之内,她已经连续说服了好几个山头的使者这些人或许还代表不了他们的寨主,但至少在于玉麟看来,楼舒婉的说话是极有说服力的。一旦联合起大部分的吕梁势力向青木寨逼宫,再结合虎王的背景,这次吕梁之行,就会取得很好的成果了。

    如同宁毅之前对青木寨的规划那样,虽然做成走私中转,但他非常重视的,还是红提对寨子的掌控力,一旦寨子变成几股势力为了利益的合作,发展或许会很快,但与此同时,寨子也会失去战斗力,接下来,只要对方有利益,就都能参与进来。而楼舒婉的目的,就是要将青木寨从一家独大逼成多家占股,而后虎王要进场,就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拒绝了。

    理论上来说,如今的青木寨,也是不敢与联合起来的其他人为敌的,只要能够联合起大部分人,就能跟那位血菩萨谈判,逼她妥协……心中这样想着,她将目光望向半山腰上的一片院落,竹记的那些人,如今就住在那边。双方的居住,相隔其实并不远。

    都来到了青木寨,对方很可能也在活动,而说起来,如果有心的话,对方可能已经看到自己了。

    而两天以来,自己安排监视那边的人,没有看见对方行动的迹象,也没有收到太多关于他们活动的风声。宁毅……甚至连出现都没有出现过。

    你去哪里了,你在干什么……大雨之中,楼舒婉想到这些,眨了眨眼睛,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我已经落子了,你看到了吧……看到了就别装作没看到!什么心魔……这局你怎么解,我很想看看!

    咬了咬牙关,她沉默地,向前走去……

    ps:这两天有点感冒,前半截的三千字昨天就码好了,还是到今天修修补补以后才发……其实这一章是可以切成两章发的。每次连更,常会有些奇奇怪怪的人出现,还有说我更新就为了抢月票什么的。上个月月初是双倍月票,我吃错药了不在前七天更新,而处心积虑的跑到月末连更抢票?一个月要月票,月初的第一天是最有效的,我吃错药了把第一章压到二号来更,还更六千字的大章节?说我为月票更新这种话的人,智商有过六十吗?并且特别在乎我抢不抢月票的,还常常是没订阅的人。真是奇哉怪也。

    “快点快点快点……”

    “再快一点——”

    “跑得这么慢!你娘没给你吃奶吗……”

    “跳——”

    “接住了,走——”

    亢奋的人声响起在大雨里,阴暗的林野间,一道道人影在疯狂的吼喊与喝骂中冲出树林,踏过了浑浊的水浪。昏暗的天色里,这些人大多浑身赤膊,身上的肌肉结实强悍,一看即知是饱经锤炼之士,勇悍非常。

    他们在视野前方的悬崖大喊一声,纵身跃下。悬崖高度接近两丈,若是有些武艺的武林人,就此跃下也不是难事,只是这些人跃上半空,便要翻过身来,后背朝下。大雨之中,悬崖下方的两名同伴调整着位置,砰的一声,在雨中将落下的汉子接住。然后,一人跑向前方,落下那人立即起身准备接住下一名同伴。

    近两丈的距离,也就是六米,这样的高度,加上跃下之人体重都不轻,后背朝下的情况下,又无法使出轻身的动作来,每一个人的跌落都如同炮弹。下方两名汉子奋力接住,手臂也要承受巨大的力量,有的甚至会被砸得跪倒在地,而落下者往往还没调息完毕,就得起身接住另一名同伴,整个场面应接不暇,几乎令人窒息,因为若有人真接不住,或是缓冲不够,落下者脊背着地,很可能就会因此被砸得五脏移位,甚至重伤身死。

    而在悬崖边上,上身赤膊的监督者仍在雨中不停的大喊:“快点!”

    “快点跳!”

    “不许迟疑——”

    “相信你的兄弟!”

    “想想你们是谁的兵,你们是青木寨的兵,是我韩敬手下的兵——”

    “想想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吕梁人——”

    “想想你们是最强的——”

    这名叫韩敬的监督者看来不过二十多、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身上数道伤疤,肌肤偏黑色,肌肉虬结、匀称,手臂修长。骨节粗大,正是饱经锤炼的吕梁汉子的模样。对于女子来说,恐怕也有种粗犷而强悍的魅力。正呐喊间,一道身影披着蓑衣从侧面过来。走到了韩敬身边。

    那披蓑衣、戴斗笠的身影高大魁梧,斗笠之下的面容颇为粗犷,看了看这下饺子一般往下跳的人,随后道:“老五,这训得有点过了吧。”

    “不过分,三哥。”韩敬回答道,“看,一个人都没死,他们受得了。”

    “你这样训,迟早出意外。”

    “就是要有出意外的可能。他们才知道什么叫把命交给自己人!”韩敬说道,“红提早就说过了,就是要让他们相信自己人,用命来信,这样到真打起来才会有用。这样效果很好。就是该这样训……喂!你们!快一点!不要磨磨蹭蹭像个娘们——”

    高大的汉子点了点头,就看着大雨中人往下跳。过得片刻,人快要跳完了,韩进才说了一句:“那些外乡人三哥你也看到了,他们很厉害,咱们不能丢了面子。”

    这话说完,他已经跨步走了出去。这大雨之中。山上的水流早已冲成溪流,他奔行至崖边,大喊一声:“接住我——”便翻身跃了下去。这边被称作三哥的粗犷大汉摇了摇头,也冲了过去:“也接住我!”随后翻身跃下。

    韩敬与一名士兵在下方艰难地接住了他,但大汉实在是不轻,落下之时缓冲艰难。待到站起来,还用手揉了揉胸口,然后随着韩敬朝前方小跑过去。

    “我过来是大当家交代了,叫你过去吃饭的。”

    “我知道,是那个外乡人请客嘛。小白脸……三哥。要不我就不去了。”

    “外乡人请客,也是大当家开的口。老四也已经过去了,你想在外乡人面前不给大当家面子?”

    “我知道了。”

    韩敬皱了皱眉。不一会儿,他们随着士兵去到了前方林地间的一个小空地前,两百余名士兵已经排出整齐的方阵站好,韩敬训了几句,让副手接替,自己与大汉往一边走去。

    被他称为三哥的粗犷大汉笑了笑:“早两天便想见他,到得现在,你反倒扭扭捏捏起来了……”

    韩敬牙齿磨了磨:“听说他是过来迎娶大当家的?”

    “嘿,我就知道你的想法。”大汉道,“还不清楚,但看起来像,老爷子跟他聊得不错,是不是要嫁,就难说得很。不过……你别想了,红提她没有瞧不起你,也信得过你,只是不想嫁你,这谁都勉强不了。你非得想开这点,否则……大家做兄弟的,都为难。”

    “我知道。”韩敬没有犹豫,点头回答,“不过我想想总行吧,听说那小子是个外乡读书人,小白脸。我是服红提,大家也服,可要是……要是她真嫁一个这样的人,大家怎么看?能服啊?到时候吕梁到底谁说了算?红提还是那个小白脸书生?听说他年纪比红提还小……”

    大汉摇了摇头:“老爷子也是读书人,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当家的……也比较喜欢这个。具体的事情都有得谈,总得见过才行。而且,人家也不简单的,罩得住说的那些,你听到了没?”

    “赵四……”韩敬摆了摆手,“说他是心魔,在外面杀过几万人,进来又砸了小响马的场子。我信一些,但是他这样的人,接近大当家,谁知道是不是为什么阴谋,说不定就是想利用我们吕梁人。读书人都阴险……”

    过得片刻又加一句:“当然老爷子不一样,我服他。”

    两人说话之中,去到了山间木屋建成的营房,韩敬换了衣服,然后才披上蓑衣、斗笠,与粗犷汉子往青木寨内寨那边过去。青木寨内部虽然看来拥挤,有几处地方却是与寨子分开的,例如练兵的地方,例如后山研究高炉的地方。两人沿着山道而上,一路与巡逻的山寨成员打过招呼,然后才接近梁秉夫、红提等人居住的新院子,好些人已经聚集在这里了。

    青木寨的统治结构中,一共有五位寨主。以红提居首,二寨主郑阿栓与三寨主——也就是寻到韩敬的大汉——曹千勇都是青木寨的老人。四寨主彭越与五寨主韩敬曾经都是在外面占了山头的,后来并入青木寨,做了一位当家人。此时四位寨主与山上一些头目都已经到了。聚在厅堂之中,拜会过梁秉夫后,各自低声说话,大雨之中,却也是颇为热闹。

    往日里山寨上虽然讲权威,大部分时间却也如同家人一般亲切,这次来的人大都在山寨上管事,也有家人亲戚在,汇集了一二十人,梁秉夫坐在主座上。他身边汇集的人自然是最多的,例如四十多岁,性格稳重的二寨主郑阿栓便在旁边尽兴地伺候他,老人嫌他一个寨主不该做这种事,便让他到一边坐着。大厅门槛上坐着有人。外面的屋檐下,也有人聚做一团、低声私语。

    最近这段时间,青木寨中气氛紧张,有关于红提招亲之类的传言招来了各种外来者,而招安诏引来的人更是大有来头,大家伙儿对于事态的发展都有些忐忑。但在这期间,宁毅的忽然到来。还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对于这次山外来的年轻人,落座之中有些人已经见过了,有些人还没有。倒是有关宁毅的传闻已经通过赵四的口在山里的核心人物间传开。对方在山外,好像也是个不容轻侮的大人物,但也不排除是对方家中势力庞大,招募了许多高手、又或是与官府关系密切所致。而在这期间。有关梁秉夫要将红提许配给这个外乡人的传言,就最是令人心情复杂。

    一个外来者,与吕梁山格格不入的书生,要娶他们寨主,一旦真的发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青木寨的状况会变成什么样。就算对方在外界真的厉害,谁能保证他会为了山寨尽心尽力,就算尽心尽力,谁又能相信他不是为了利用青木寨去发展他的势力,或是满足他的野心。

    如此这般,众人都在窃窃私语,也有人旁敲侧击地朝梁秉夫问起时,梁秉夫才敲了敲他的拐杖,众人都安静下来,望向这边。

    “我知道你们今天都在想什么猜什么。”梁秉夫笑着说道,“外面来了人,是红提的朋友,你们心里犯嘀咕,想问问清楚,人之常情。对这个人,老头子不会帮他说什么话,他跟红提就在里面张罗,是怎么样的人,你们待会就能亲眼看到。他是好是歹,或者,说的话有没有道理,你们都自己看、自己想,这样也就行了,好不好?”

    老人这话说得坦率,众人也就不好意思地笑笑,但心里肯定还是在嘀咕的。如此又过得一阵,正厅侧门处,红提掀开帘子出来了,作为青木寨的寨主,她此时只是一般的村妇打扮,但面色清冷——这也是她以往见众人时的神情——武道宗师的气质镇场的情况下,厅堂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红提的目光扫过众人,便淡淡地开口。

    “今天有些朋友要跟大家见一见,认识一下,进来准备吃饭吧。”

    众人连忙点头,梁秉夫倒是笑着说:“老头子有些累了,就不陪你们,你们自己吃。”此时也有人蹦蹦跳跳的笑着过来,是二寨主郑阿栓的女儿郑小水,问道:“提子姐,是那位心魔先生吗?他要娶你吗?”

    郑阿栓原本就是青木寨的老人,郑小水也是随着红提长大的妹妹,与福端云等人也是认识的,在红提面前,就不会害怕。她这样直接的问话,众人只当成玩笑,正要笑出来,帘子那边,红提才微微转身,此时侧着头,伸手抚了抚发鬓,便微笑着,淡然地回答了一句。

    “嗯,我会嫁他。”

    红提平日里行事就光明磊落,此时竟也是这样。一瞬间,大伙儿的表情就都僵在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