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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我会嫁他。”

    因为红提这句简简单单的话,此后的一顿晚餐,大伙儿吃得极其尴尬、气氛古怪。

    郑阿栓等一众青木寨成员进来时,宁毅与祝彪以及这次过来的几名竹记管事、领头已经在里面了。吃饭的房间不小,摆了四张桌子,饭菜是这次跟随过来的竹记厨子弄的,但看来宁毅他们也在帮忙。众人进来时,宁毅正将一盘鸡蛋往桌子上放,不过,一时之间,大伙儿也没什么心情讶异这件事了。

    如同山里人一般简单的打招呼,红提一一介绍,待到一开始的心理冲击过去,大伙儿就都已经在桌边坐下,随着红提举起筷子说:“大家吃吧。”众人哈哈干笑着开动,彼此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仅仅一帘之隔,红提的那句话,郑阿栓等人听到了,宁毅、祝彪等人自然也听见了。此时祝彪夹了一只肉丸低头往嘴里塞,一副想笑又只得忍住,想对宁毅表达钦佩又不好开口的样子。

    宁毅与红提则坐在主座上。这样的方桌,分开四向,一桌八人,宁毅与红提同坐了一张长凳,表情自若地面对着所有人。事实上,虽然红提与宁毅独处时,或许偶尔会显得害羞,对于旁人,她却是光明磊落、精进至诚的。这其中,有着宗师级高手的气度,有着长期在山上积累的威严,也有对这段感情感到光明正大以及为之自豪的认知。

    宁毅的上山,引起的波动固然是一件麻烦事,但对她而言,将自己喜欢的男人介绍给自己的亲人,让他们明确这一认知,接下来为之喜悦,没什么可避讳的。就算一时间会有猜疑和揣度,反正那也是必须要克服的问题。

    作为大当家的这种态度,令得众人一时半会不敢表现出异议。当大伙儿将目光转向宁毅时。这位据说在山外有着偌大凶名的年轻人也没有表现出多少异常来。一般来说,这类的初次见面、请客吃饭,多半要包含下马威或是拉拢人心的动作,但这一切的表象都没有出现。

    红提一面吃饭。一面开口跟宁毅介绍着每一个人的事迹,从几位寨主到山里的一位位头领、头目、家人。宁毅便会笑着说佩服,端着酒杯敬过去,但也未曾表现出特别的恭维或是拉拢来。这期间,只有在介绍到五寨主韩敬时,发生了小小的插曲。

    那是在宁毅举酒敬对方时,韩敬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后笑着说道:“听说宁兄弟在山外名气很大,武艺想必也很高,他日若是有暇。是否可以指教一下……”

    他这话才说完,红提的筷子便啪的按在了碗上:“五哥,吃饭的时候你说这个。若你手痒了,我陪你过过招。”山上其余的四位寨主哪一位都比她大,她一般是叫“二叔”“三哥”“四哥”“五哥”。今天她也特意打扮了一下。此时目光一凝,面上便如结了一层薄霜。韩敬微微苦笑,拱了拱手:“对不住,我说错了。”

    “无妨。”宁毅轻轻拍了拍红提的手背,望着韩敬微笑拱手,“小弟也确实练过几年,江湖人送匪号血手人屠。却是沽名钓誉,武艺是不高的。但若是韩五爷有兴趣,他日也不妨切磋一下,彼此印证,还望五爷到时候手下留情。”

    对于宁毅这种特意强调匪号“血手人屠”的行径,红提估计也有些无奈。但面上的表情已经柔和许多了,偏了偏头,往桌边示意。

    “要说武艺,立恒手下最厉害的是这位祝彪祝少侠,我也曾与他过过手。五哥若真有兴趣,可以找他练练。”

    祝彪正在吃鸡腿,此时受宠若惊地站起来,满嘴的油:“唔,陆前辈太夸奖了,您那是指点我。五爷,兄弟祝彪,江湖人送匪号‘焚城枪’,他日有空,请五爷指点一下,嘿嘿……”

    “好说、好说……”韩敬回答道。

    红提那边倒微微皱起眉来,笑道:“焚城枪?怎么忽然有这个名字了,挺好听啊。”

    宁毅笑着,不打算揭穿这外号是自己进山时才帮忙起的。祝彪那边却是非常开心,他这几天到处宣扬自己以后就叫“焚城枪”祝彪,此时笑道:“哈哈,我也不知道哪里叫出来的。不过我也觉得蛮不错的。”

    “还真是谢谢各位江湖人了……”宁毅笑着低喃。红提看了他一眼,觉得多半有些猫腻,随后还是继续往山中同伴介绍下去。

    如此这般,待到一顿饭吃完,众人也没能弄清楚这位外来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面与吃饭,也就真的变成简单的见面吃饭了。饭局结束之后,众人怀着一肚子的问题陆陆续续的离开,宁毅与红提将他们送到了院门处。此时天色已黑,雨势未停,整个山谷的家家户户里透出渺茫的微光,雨中的灯笼也摇晃得厉害,领着众人散开,不多时便在雨幕里消失不见了。

    院子里传出佣人们收拾善后的声音,大部分人离开后,宁毅牵着红提的手,看着这夜色中的山谷,在院子外侧的屋檐下找了根原木坐下。这一侧临近山谷,前方便是陡峭的土坡或者说是悬崖,下方落差很大的地方才有道路蜿蜒过去,有新建的小院群落。屋檐下都是泥地,在水里变得湿滑,只有这根靠墙的木头还是干的,两人倒也不介意,这里离开了大部分人的视线,便能安静地独处一会儿了。

    以两人的性情,之前的情感,进山之后要谈到婚事上,并不为难。早一天宁毅就在独处时直接说起了这事,红提也不知是该害羞还是该怎样,到最后反倒是自然而然地答应下来。两人之前已经有过一定程度的身体接触,手也让他牵了,心也给了他,若再发展下去,身子当然也是他的。如今他进了山、开了口,也就没什么可纠结的。其实以红提的性情,早一年在独龙岗时,被宁毅冒着走火入魔的危险按在床上,甚至扒了裤子。其实心里就已经许配了他。这也是她今天坦坦率率说出这件事的理由。

    不过……“你直接说出来了,我还是挺意外的。”牵着女子的手,宁毅笑着说道。

    “打乱你计划了吗?我以为你今天会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什么的……”

    “呵呵,哪有那么夸张。就是见面而已。”宁毅望着雨幕道,“要让他们信我,是一个很长期的过程,至少要相处几个月,一个下马威能吓到谁,反倒要让人瞧不起了。我在这里,就是帮忙做事而已,往后的想法,也都会跟他们说清楚,他们若真不愿意做。是强迫不了的,好在你在他们心目中还很重要。”

    “我暂时应该还使得动他们。”红提道,“不过你昨天说,要打仗……”

    “嗯,要打仗。”宁毅说完这句。沉默了片刻,“像昨天说的,我来吕梁,不是带来和平的。武朝积弱难返,北面的那些人已经秣马厉兵,三年也好四年也好,一定会打过来。现在的吕梁山可以自保。将来是一定要波及进去的,到时候是打是走,想要有活下来的力量,现在就必须开始练兵了。”

    黑暗中,他将手指嵌入红提的指缝间,两只手握在一起:“你当初为了寨子四处奔走。就是为了少死些人。现在好不容易稳定了,我过来又要你们去打仗,是有些麻烦,可能有些人不愿意,但这确实是有必要的。北面的情况其实已经很着急了,女真人已经扫遍辽国全境,就要把他们的基础稳定下来,道理我总会慢慢的说清楚……”

    宁毅说完这话,红提那边也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她却是轻声地笑了出来:“立恒你小看我们山里人了。大的道理他们或许不懂,一些简单的事情,还是明白的。吕梁山这一块,不够强,没有力量,就活不下来。你当初说尽量让周边混乱一些,不想打仗的其实是我,要说其他人,特别是四哥五哥这些,真打起来,最高兴的就是他们。”

    她语气轻松地说道:“别看五哥对你态度不怎么好,你说的练兵法子,他是用得最好的。兵练得好了,不能拉出去见血开锋,最不高兴的就是他。我们也许可以打得过周围的乌合之众了,但辽人当初是怎么过来打草谷的,大家都经历过。兵练好以后,再见过血,将来才有可能打得过真正的军队。你若是要他们立刻把你当自己人,我可能办不到,若说要让他们出去打几仗,他们会高兴得不得了。”

    “这跟有把宝刀立刻就想砍点什么也差不多了……”宁毅点头笑起来,声音倒是不高,“反正呢,这次过来也就是几个事。高炉那边的整理,打仗练兵,最重要的还是要适应这次带过来的榆木炮和地雷,尽量利用起这些来。敌人可以慢慢找,反正……让大家打得过瘾吧。我带来了两个会勘探的师傅,找一找吕梁这边的露天煤矿场,也就是产石炭的地方,这个很重要……当然,还有这个寨子,你们越做越大,下面的管理规划,已经有些乱了,东西都乱扔,效率恐怕也不高,这个事情,我可以帮忙。”

    宁毅想了想:“再另外,寨子可以扩大一些了,人手再加的话,可以多几个据点。你以前住的地方,我打算圈进去。福端云那边,是可以安排人照看的。”

    黑暗里,雨声之中,红提将目光望向了他。宁毅偏了偏头。

    “人一辈子,会有些遗憾的事情。有一些到了很多年后你会想起来,也许是有些麻烦,但并不是做不到的,当初却没有做。我既然来了,总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的。”

    他拍了拍红提的手臂。

    红提没有说话,黑暗里雨声沥沥,气氛安谧下来。过了一阵,宁毅道:“当然还有跟你在一起的事情。也该是时候了。”

    红提握着他的手微微紧了一紧,宁毅偏头看着她,笑道:“其实我们认识也这么久了,发生这么多事情……”他说到这里,似乎想说下去,却又停了下来,过了好久,才在黑暗里朝红提靠了过去,低声道:“你闭上眼睛。”

    红提看见他的脸靠近了过来,嘴唇贴在了一起。她闭上了眼睛,心跳和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起来。雨声之中,接触的唇瓣柔软、而又微微有些干涩,宁毅将手按上她的肩膀,抚上她的颈项、脑后时,她也没有抵抗,只是伸手轻轻抓住了宁毅衣袖上的布片。这位饱经杀戮几无敌手的女武神,一时间,竟显得像是易伤的花瓣一般柔软。

    过了一阵,两人才又回复到依偎并坐的样子,体温清晰地透过身体传过来。红提低声说了一句:“你的……舌头……”

    “就是那个样子的……”

    “……”红提也就沉默地认可下来。

    两人就在那儿坐了好一阵,就算是经历了各种大事的两人,相恋之中,也不免各种亲昵。宁毅在黑暗中也不知道轻薄了红提多少次,间中也闲聊一些事情,过得一阵,两人手牵着手在屋檐下散步,偶尔宁毅也将红提抱在怀里,或是亲昵,或是一道看向山下。到得这晚快分开时,红提才低声道:“下面的那帮人呢?寨子里的大伙儿都很紧张了,该怎么处理他们?”

    “何员外、武胜军那帮人?”宁毅靠着墙边抱着她,失笑地摇了摇头,“做生意谈利益,我们肯做他们才有得谈,要是无欲则刚,齐家的利益在南边,武胜军在雁门关,真能兴师动众打过来不成?要是真敢乱来,反正要打仗,就把他们埋在吕梁山了……”

    他的手掌轻抚着红提的后背,感受着怀中女子的依偎,又想了想,道:“不过时间也差不多了,明天开始,你接见一下他们,说点好话,但什么都别答应,我会在私下里跟他们谈妥。何员外也好、武胜军也好、田虎也好……哦,倒是有一个说是打遍中原无敌手的家伙,可能要额外处理一下……”

    他附在红提耳边轻声低语,说完之后,红提点了点头,退后一步脱出了他的怀抱,宁毅却又将她拉了回来:“现在不用去啊,这么大雨……”

    黑暗之中的屋檐下,又是一阵耳鬓厮磨。随后,却见女子的身形朝后方一退,刷的一下飞入雨幕,她是倒着跃出去的,目光望着宁毅,进了雨里,才一个转身,然后身形朝着陡峭的山坡落下。宁毅冲过去:“喂……大雨啊……”只见女子的身影在山坡上借了一下里,落入更远的地方,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楼舒婉等人终于收到了血菩萨面见山外来人的邀请……

    在入定状态中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了黑暗里的那道身影,与随之而来的凶戾杀气。

    深夜,屋外大雨。

    “裂云手”沙万石,董庞儿麾下武艺最高者,这些年来,在北面一带四处挑战高手,闯下偌大声名,在众人的宣传之下,逐渐有了打遍中原无敌手的称号。

    江湖上的事情,圈子一个一个。周侗的“天下第一”首先是因为他这么些年来实打实的力量,其次,则是因为他在御拳馆中任天字教头,受各方挑战的结果。而在这之外,像什么河朔第一、江南剑王、河北枪棒第一,在江湖上也每有出现,能叫这类名字的,只要维持一段时间,通常来说就还是有一定实力的。

    沙万石的名气渐大,一部分是因为他的军方背景:江湖人说是以武乱禁,实际上对于官府、军队还是很怕的,你在军队里称个天下第一,也没多少江湖人会真找上门来切磋。但当然,他的本身艺业,也是相当不俗的。

    这一次他随着董庞儿的使者来到青木寨,为的便是在谈不拢时挑战血菩萨,只要打败了她,压住青木寨的气焰,其余的就好谈了。只不过来到青木寨这些天,还没能见到血菩萨,首先便遇上了暗杀者。

    黑夜之中,对于忽然来到房间里的那个人,连轮廓都看不清楚。但是那一瞬间产生的寒意却犹如滔天血海。对方无声而来,沙万石也正是练功中的巅峰状态。双掌一前一后,呼的就劈了出去。

    轰的一下,黑暗里的空气震动。

    血海分开,杀气犹如灵蛇,无声地逼往他的身侧。沙万石单掌横劈如挥戈。

    轰!哗!砰

    他走下床来,后方的床梁断碎,床前摆鞋的脚踏无声碎裂,脚步轰然前行间,将房间的泥土地面踩得陷下去。短短片刻间,他跨出三步。挥了五拳。沉闷的破风声将房间里鼓舞得嗡嗡作响,然后,他终于打到了人。

    在他出拳的力道上,那人一封一架。然后猛地压了回来。那力量并非纯粹的刚劲。却在结合了柔力后变得刚猛一场,令得沙万石都为之心惊。下一刻,一掌无声地印在了他的右肋之下。将他打得退出两步。

    沙万石猛地追上去,那道身影推门而出,他冲出屋外,凌厉的风声在雨中袭来,砰的一下踹在他心坎上,将他踢了回去,再冲出门时,外面大风大雨,偷袭者早已消失在雨中。

    ……

    远远的,偷袭者的身影斩破雨幕,在黑暗中沿着陡峭的山壁呼啸而上。

    ……

    雨下了大半夜,到得早上终于已经停了。由于是夏天,暴雨的痕迹并不会在地面上停留太久,天色亮起来时,山谷之中,便又是一副忙碌的景象了。

    上午时分,楼舒婉去到青木寨外集,又约见了一位附近山头上过来打探消息的小头目。详述了眼下吕梁的情况后,她还特地写下了一封书信,让对方带会寨子里,以确保哪怕对方寨主是个白痴,也能有信函落入山寨中的有识之士手中。

    理论上来说,如果对方来的不是山寨中比较厉害的人物,这类说服的手段隔了一层,收效就有些不够。如果时间充裕,由她亲自在吕梁山中跑过一遍,效果或许才是最好的,甚至于立刻就能让人拉出兵马来,威逼青木寨。不过,临近中午时分,寨子里的人便传来了消息,寨主已经回山,可以在下午见山外进来的贵客了。

    “……说起来,这位血菩萨打算见人,大家的背景也已经探得差不多。有齐家背景的何员外何树元,他在河北河东两路,本身就是呼风唤雨的人物,盯上吕梁,是因为家中盐铁茶叶生意都有,想插足这里,不走雁门关。他的势力本来就是最大的,所以我觉得,反倒不太可能把事情做成。”

    中午时分,楼舒婉便与田实、于玉麟等人汇合在一起,带着几名副手幕僚,分析起整个事态。

    “……从武胜军来的偏将萧成,说起来,他算是来砸场的,武胜军管的就是雁门关,青木寨虎口夺食,两边原本没什么好谈的。但是现在有招安诏出来,也说不定是武胜军内讧,想要收编吕梁,因为之前就听说,雁门关这一块,势力太过复杂……”

    “武胜军镇着雁门关,主要牵涉到边税。”听楼舒婉说起这事,于玉麟点了点头,“边税这里,对整个武朝都是大事,插手的也不光是军队。京城蔡京的文官、童贯的武将、户部的税收、皇帝的内库,在这里都有人手,表面上看起来还算和气,实际上,这些年来已经全都乱了。如果其中一支想要拉拢吕梁山,从中谋些小利,也不是什么怪事。”

    “如此说来,他们反倒有些机会。”楼舒婉点头,在身边小本子萧成的名字上划了一划。

    “然后是董庞儿,他们本身也就是受招安的,江湖气重,来的人和咱们一样,基本是与青木寨众人称兄道弟。其中还有那位听说武艺很高的,于将军,你知道他吗?”

    “裂云手沙万石,知道一些。”于玉麟道,“他的武艺不错,应该还高我一线,这次过来,看来是要挑战血菩萨。不过嘛……呵,可能应该不大。血菩萨的身手,已是宗师之境,不是铁臂膀周侗等人过来,怕是很难与她一战了。”

    “……她是个女人啊,竟这么厉害……”楼舒婉想了想,随后也只是一笑,低声道,“那董庞儿他们就先不管了。接下来,排的上号的,便是心魔与我们。”

    “但是这几日都未见那心魔有动作,甚至人都没有出现。”田实道。

    “是啊……”

    楼舒婉皱着眉头。低叹一句,房间里便安静下来。

    只是过得片刻之后,一位幕僚开口说道:“会否,留在这里的人也是疑兵?他本人去了其它地方,又或是……如同我们一般,打算向其它山头上的人动脑筋?”

    楼舒婉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摇头:“他们进山,本身找的就是血菩萨的关系,血菩萨还为着被小响马冒犯而亲自出手。就算为着利益,要翻脸也不至于如此之快。”

    “但他既有心魔之名。本身就难以常理揣度。说不定他连血菩萨都算计了……”

    “够了。”楼舒婉打断那幕僚的说话。“我们进山,要与青木寨合作,引其它山头逼宫,为的是利益。只要谈妥。就是朋友。心魔走的是血菩萨的关系。到头来摆她一道,那就是背叛,到时候谈都没得谈。只能开打,他岂会如此愚蠢!”

    大家一同进山,楼舒婉这几日的奔走,内心深处还是将宁毅作为假想敌的。然而对方按兵不动,甚至连人都不知道在哪,让她心头一阵烦闷。如此在房间里合计事态的时候,院落之外,一些其他的情况正在发生。

    青木内寨,众人过来之后,山寨里对这些外来者的安排,是让他们中的核心人物全都住在山腰上新建的一片小院里,连日以来,众人出门便会彼此见到,了解敌对关系之后,彼此间偶尔也会起些小摩擦,但是这一天,小小的摩擦,似乎有将要闹大的倾向。

    西侧,董庞儿的部署们居住的院门口,一道道人影进出来去。一名穿着校尉服装的男子正要出门,陡然被撞了一下,差点摔倒。他张口便骂,而当望清楚了眼前人的样貌后,表情就变得更加凶戾起来。

    “操,他娘的找茬啊……”

    眼前,站在院门处的年轻人赤膊着上身,看起来刚刚经过了锻炼,浑身肌肉上都是汗珠。他双手持枪,垂在身前,就那样站在门口,露出了一个灿烂却又嚣张的笑容,分明是对门院子那些新住进来的人中最嚣张的那个年轻人。两边进山都是为了谈生意,平日有点目光不善也就罢了,这次竟找上门来了。

    此时这年轻人一把钢枪拦在了门口,其余的人便也都朝这边聚了过来,然后只见那年轻人笑着开了口。

    “兄弟焚城枪祝彪,久闻裂云手沙万石大名,打遍中原无敌手,今日特来拜会讨教……喂,沙万石,你在吗?”他的话语远远传开,随后不待回答,直接走了进去,“我知道你在,我就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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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论如何,青木寨待价而沽,这笔生意不那么好谈,接下来还是按部就班地做……那边出什么事了?”

    未时,楼舒婉与于玉麟等人走出院子,看见了前方院落间的那一场大乱,然后知道,是有人打起来了。

    过去打探的人没有及时回来,他们绕着道路,经过了那院落的后侧,就在要走过去的时候,只听轰的一声响起来。邱古言猛然挡在了楼舒婉的前方,就在前头一丈远的地方,淋了一两天大雨的破旧土墙轰的被撞碎了,一道人影飞出来,落在这边的道路上。摔在地上的汉子捂着右肋,吐出了一口鲜血。

    “‘裂云手’沙万石?”于玉麟看着那身影,在旁边低声说了一句,疑惑而错愕。

    旁边院落的地基比这里的道路大概高出一米左右,一道人影此时出现在了那破口处,楼舒婉等人望过去,那身影正是心魔手下的打手祝彪,他身上也有伤痕,但眼下显然是胜利者的姿态。

    “前辈,侥幸赢了两招,不好意思啊!呃……”祝彪将目光望向于玉麟,然后笑了起来,“还有那边的,我们是不是交过手啊。”

    于玉麟做出了戒备的姿态,旁边,不知道为什么,楼舒婉竟愉悦地笑了出来。

    他落子了……

    “我们走吧,去说服血菩萨。”低声开口,她率先举步,从祝彪身前走了过去。

    甚至还笑着看了他一眼……

    刚刚打赢了沙万石的祝彪顿时就觉得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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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又是夕阳。

    青木寨后山,一处隐蔽的山坳间,宁毅带着几名随从走出来。空气中还在弥漫着干燥的、火焰的气息。

    “记下来。”方才详细查看了吕梁山高炉与工匠情况,却并没有提出意见的宁毅,此时低声开口。

    “……高炉研究的方向,不止是为了生产更好的刀剑和武器。而是进一步找到提高温度的原理和思路,进一步去掉铁里面的碳含量,产生更柔更韧的铁器。每一种特性的钢铁都有可以用得上的地方,要掌握这些特性。眼下这边主要的方向是两个:第一,更高的温度;第二,铁水导入模具的时候,追求更少的杂质、更少的气泡。标准是……至少达到榆木炮炮身一半的厚度,至少达到榆木炮两倍的火药量,发射后不炸膛……先以这个为目的,积累经验。”

    身边的随从用细炭笔将这些记在了小本子上。宁毅想了想:“晚上就把秦师傅叫过来,我要跟他谈。”

    青木寨的铁匠,眼下终究还是吕梁人,宁毅才刚刚过来,就算指手画脚,人家也听不懂。只有这次跟过来的几个匠人,由于在竹记的研发大院里做了一年多,能够跟上宁毅的思路。如此交代完毕后,一行人转出山坳,前方是稀稀疏疏的树林与土黄色的山道。吕梁山的景色,难以给人明媚之感,谈不上青山绿水,乍看之下只让人觉得贫瘠。树木聚居、石头聚居、狼聚居、动物聚居、人聚居,都是稀稀拉拉的,一道道山梁和神出鬼没的小溪在其中无声无息地蔓延。

    红提的身影,正从侧下方的山坡上来。她打扮简单,一身皂青色的上衣与长裙,只看这装扮,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子。只是在同样的农家女子中,她的身材相对高挑,习武者的精气神也远超一般人。一看之下便会让人觉得这身影的步伐中有令人欣悦的活力,再加上左手上拿着的古剑,便是一名朴素却又令人心动的女侠了。

    夕阳是从宁毅这边照过去的,山腰上碎石与乱草间的女子停了一下。持剑的左手举起在额头上,眯着眼睛朝这边望来,似乎是露出了笑容。宁毅便也笑了笑,侧头对旁边的人道:“你们走吧。”随后朝红提那边迎了过去。

    “看完那些炉子了?”走到宁毅身前,红提问道。

    “嗯,看完了。”

    “我也不懂这些,找了些打铁的来,让他们摆弄这个。隔三差五的,我吓他们一回,做出要杀了他们的样子。现在刀枪打得挺不错了。很好用,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

    “他们基本熟悉了,剩下的,我也得慢慢摸索。”宁毅笑着,握住了红提的手。两人肩并肩的朝前方走去,“你见完人了,觉得怎么样?”

    “我照你说的,没有表态,不过他们说的都很好,梁爷爷就只让我来问问你的看法。”女子举起拿剑的手,笑着抚了抚头发。宁毅看着她素净的笑容。就也笑了起来。女子能在青木寨当这么久的寨主,也不可能全是梁秉夫的功劳,她自己其实也是有看法的,只是眼下不说而已。于是就问道:“你自己觉得呢?”

    “那个何员外我不想谈。”红提道,“他说的事情都很好,怎么利用招安诏。走哪位哪位大人的关系,事成之后,整条路线上怎么照拂,吕梁山外他们有多少多少人。咱们一年可以赚多少钱,他能给吕梁多少东西。听起来都很好。如果是以前,我是很想要的。不过我们这边没办法保证他一定会这样做。好像那个成语里说的,齐什么……他们背后就是齐家,我忽然想到的……”

    “齐大非偶。”宁毅笑道,“没错,齐家的势力,就在吕梁山南面的这一块,要说做买卖,他们的势力是最大的。不过要真跟他们合作,到头来,他给不给好处,就都得看他的心情啦。没必要谈。”

    “不过这样一来,他可能会在山外给我们下绊子,毕竟他们势力很大。”红提皱了皱眉,“还有武胜军和董庞儿这些人,按他们说的,加了军队,就有了靠山,对自己人,他们会很照顾。但如果不是自己人,他们恐怕也会使坏。另外还有一些人,态度是很好的,招安诏他们可以帮忙,要的东西也不多。还有虎王那边,那位楼姑娘,我觉得她很有见识……”

    两人一路走着,沿着蜿蜒的山道,去往前方的小树林,阳光便从树隙间剥落下来了。只有两人的地方,林子里显得安谧而温馨。宁毅一面走一面与她说着。

    “有些事情看概念,有些事情看程度。从头到尾,青木寨是打开门做生意,他们如果有兴趣,其实都是可以来的。要吃独食、要撕破脸,确实,哪一方都有这个能力,不过,这种吃独食的事,在自己家门口还好说,跟齐家做生意的势力没有八十也有一百,处处撕破脸,他们有多少脸可以撕。军队也是这样,田虎那边也是这样。当然,不排除他们恼羞成怒的可能,不过在这之前,只要能把话说清楚,随随便便就撕破脸的买卖人,还是不多的。倒是你说到田虎,她们说什么,我大概也能猜到……”

    “那位楼姑娘,立恒你认识的,对吧?”红提道。

    “杭州的时候你也知道的,她的父兄,都死在我手上。后来那样的乱局,我还以为她死在逃难的路上了。现在想想,小响马的事情应该也是因她而起。”

    “她很厉害。”红提点了点头,回忆起下午在青木寨大堂时,那女子在她面前侃侃而谈时的情景,从双方合作的时机、便利,到彼此信任的基础,还有虎王不会干涉青木寨运行的这一核心,乃至于此后生意的计划,虎王那边如今掌握的资源等等等等……当时在场的名叫于玉麟和名叫田实的两名男子都几乎被她的存在所掩盖,若是易地而处,没有宁毅在,她真会仔细地考虑对方的意见。

    当然,眼下便是另一回事了:“除了想要当面说服我。听人说起,她同时还在山下活动,串联了乱山王、栾黑骷那些人,如果事情不成。可能就要逼上山来。她一个女子,能做到这样,倒真是了不起。要不要不叫人去把她……”

    红提没有继续说下去,宁毅倒是笑起来:“像我说的,有些事情取决于概念,有些事情是取决于程度。事情若不成,找人逼着你合作,又或者像董庞儿那样,派一个高手过来挑战你,都还算是不错的思路。不过……随便她吧。想做什么,不用管她……我跟她之间,没有非杀她不可的仇怨,当年在杭州,她就替她家里管生意。有能力,但总的来说还是有些幼稚的。到如今能做到这个程度,想必这一路以来,过得也不容易。”

    宁毅叹了口气,随后回忆起过往的事,又笑道:“其实,当年她在杭州招待我和檀儿过去玩。还是很热情的。只是后来适逢战乱,她家里那些人,脑子有问题……因缘际会罢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倒也不用见一个杀一个。”

    “你杀了她父兄,如今却这样说。”红提偏头看他,“也不知她听了心情会怎样。”

    “当时我能怎样?如今她又能怎样?既然是解不开的结。就用不着多想。”

    这样说着话,宁毅笑着,朝红提那边靠了过去。林野之中没有其他人,两人的唇触在了一起,然后脸色微烫的红提也抱住了宁毅。将额头埋在他的颈项间。她是山里女子,既然已经许了宁毅,其实也没有那么扭捏。牵手、拥抱、亲吻,她懂的不多,却是发自内心里欣悦于与爱人在一块的感觉的,至于宁毅要对她做些什么,她都只是高兴和满足罢了。

    在林地里说些琐碎事情,随后又走到林地边缘,坐在一边看看下面的景象。红提在山里过惯了,找到一窝兔子——她跑到有乱石堆积的杂草里,从里面拖出一只肥大的母兔子来,身上便也沾了泥土和草茎,看起来没有了武功高手那样的形象,只是在夕阳下揪着兔子耳朵举给宁毅看的样子,令宁毅觉得格外温暖。

    乱石堆里还有几只小兔子,红提是不抓的,只是抱着那只大兔子在林地边与宁毅坐了一会儿,起身要走时,她想了想,将手中的大兔子也放掉了。

    “你不要再被抓到了。”她蹲在那儿,这样说着,笑容淡淡的。

    宁毅便在旁边看着。

    两人一块回去山寨,与梁秉夫一道吃过了晚饭。夜里宁毅是跟他们住一个院子的,他住客房,红提的住处则跟他隔了两间房子。晚上院子里亮起灯光,宁毅找人过来议事,红提与院子里住着的几位姐妹、婶婶处理着各种琐事,偶尔会在檐下走过。

    这次带来的秦姓铁匠头领离开之后,红提过来敲门,却是端了热水和脸帕来。她对外严厉,私生活上却并不贪图享受,除了必要的、帮手寨务的侍女,绝大部分生活上的事情,她都是自己动手的。有时候有空了,还会帮着院子里的女子一道择菜、下厨。这时候为宁毅端来洗脸水也是非常自然,当然,整个山寨里受过这种待遇的,除宁毅外,估计也只有梁秉夫了。

    馨黄的灯火中,两人如同普通的山中小儿女一般,坐在房间里,开心地聊了一会儿天……

    梁秉夫站在那边的屋檐下看了看,然后又进去了……

    黑暗的天幕下,那真是小小的、小小的院子……

    ***************

    “青木寨这位血菩萨看起来不想跟我们谈!”同样的夜晚,房间里,于玉麟如此说着。

    “她看起来跟谁都不想谈。”不远处的桌边,楼舒婉托着下巴,目光不知道正在望向哪里,只是表情看起来还是轻松的,话语就也显得悠闲,“不过我看得出来,我说的话,她其实是有些动心的。”

    “楼姑娘你觉得,她是想待价而沽吗?”拿起一个茶杯喝了一口,于玉麟问道。

    “有可能而已,但又不太像。”楼舒婉说道,“待价而沽是对的。但她已经把我们晾了这么久,按理说,今天愿意见我们,就该有个主意了。现在看起来,这位血菩萨其实很强势,她跟谁都不愿意合作,不愿意攀附,就想像以前一样做生意而已……表面上看不出来啊……”

    楼舒婉低喃一句,又道:“于将军、三太子,你们说,她真的是血菩萨吗。她一个这么年轻的女人,怎么创出这种局面的啊。我今天见她,觉得她真厉害。可也真想不到……”

    “就是她。”于玉麟道,“楼姑娘你是女子,又不会武艺,感觉不出来。我与三太子,与邱先生都能隐约感觉到。只是她修为太高。已近返璞归真,又或是本身已不存杀心,所以楼姑娘你才看不出来。”

    “不存杀心也能杀人?”楼舒婉好奇道。

    于玉麟想了想:“对普通人而言,也就是看淡了而已,凡事随心而作,并不矛盾迷惘,也就是这样。”

    楼舒婉垂下眼帘想了一阵。随后说道:“我比较好奇的是,那个祝彪今天为何要挑战沙万石,打败沙万石他便能挑战血菩萨了吗?另外,姓宁的那边今天到底做了些什么……”

    她心系于此,最后一段几乎是喃喃自语,于玉麟皱了皱眉。看看旁边不参与讨论而正在出神的田实,过得片刻才开口道:“不可能,那祝彪的武艺绝对挑战不了血菩萨。要说挑战……恐怕也得心魔亲自出手吧。”

    “不可能吧……”楼舒婉低声说着,终究很难接受宁毅的武艺会高到这个程度,随后道:“那不管怎么样。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于将军,我看那位血菩萨对我的提议是动心的,更多的筹码,在你和三太子这里。明日你和三太子就接着去拜会她,总之,走好关系,就算闲聊也没事,三太子,接下来就靠你了。”

    今天上山,楼舒婉摆的都是利益,至于联姻,总是要看看反应之后后续要提出来的。毕竟见面的乃是当事人,不可能当面直说“我们虎王想联姻,请你就嫁给我们三太子。”对方是女子,到时候若恼羞成怒翻脸,可就真是鸡飞蛋打了。田实自见了对方之后情绪就有些不对,此时从发呆中抬起头来。话语格外阳刚

    “没有问题,我知道怎么做。”随后又补充一句,“楼军师,你也很厉害,我现在才佩服你。”

    楼舒婉迷人地笑笑:“有必要的话,我也会去拜会她。但最主要的,我还得联络栾三狼等人,事情若不成,这块饼咱们就多叫点人来分。三太子,她终究是个女人,一个人再强,也会想要个依靠,你加把劲。”

    田实笑得露出牙齿。

    于玉麟与田实告辞时,楼舒婉起身送他们到了门口,她双手交叠在身前,笑望着两人回去自己的房间,目光才朝着远处的黑暗望过去。虽然那边已经有了动作,但她仍然猜不透宁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此后的几天,田实开始频繁地拜访血菩萨,楼舒婉则不断地会见各个山头上的人马,推动青木寨外的吕梁盗联合起来。在她的构想里,事情做到一半,便该有人插手进来了,至少宁毅那边,应该觉察到自己的动作,进行阻止,她也因此预想了种种麻烦,准备了各种对策,甚至于她想象着宁毅派人过来杀她,她是一个弱女子,这该是最简单的破局方法吧。

    以至于三天后的夜晚,她从床上惊醒过来,怔怔地靠着墙壁坐在床上,望着窗棂外照射进来的月光,失神了将近一个时辰。她隐约间有种幻觉的,宁毅派来杀她的人会从窗外进来,又或者是宁毅本人……

    然而杀她的人始终没来。

    三天之后,青木寨外的声势已经闹得越来越热闹,各种势力的触手也已经大规模地延伸过来,“乱山王”陈震海,“黑骷王”栾三狼,方义阳兄弟这些吕梁山的大豪,在楼舒婉的运作与游说下,大都感受到了紧迫与危机。这样的气氛下,如今在吕梁山的其余几支力量,也都已经被惊动,开始纷纷与这些人进行联系和交涉。

    而身在这热闹之中,楼舒婉心中的某处却变得格外寂静,她随时觉得有事情可能发生,却又隐隐觉得,对方是不是压根就没注意到她的动作……因为在所有人的应对中,只有在祝彪领头的那个院子里的人,整天练武打斗闲逛和晒太阳,压根就不见任何动作,而宁毅……仍未在她的视线中出现过……

    随着吕梁山众山头上的人开始出动,往青木寨过来。山雨欲来,她根本想不通,对方要怎样弭平这场大乱,从而在其中获取他想要得到的利益……

    ps:

    吓尿了,今天码字的时候停电,重启电脑以后,小黑屋里整集的稿子都不见了,当时真是要崩溃,好在后来发现这软件每隔一个自然段就会存下临时文档。失而复得感觉真好……

    相对于楼舒婉,青木寨上其余势力的来人,得知宁毅的情报就要稍微的早一些。最早的是有齐家背景的何树元何员外,在面见了血菩萨的第二天下午,便有人暗中将他邀请到山腰上方的院子里面谈。

    山腰上方这个不起眼的小院落,他之前为拜访梁秉夫也来过两次,心中明白,相对于青木寨大堂,这个院落才算是真正的青木寨权力核心。对方能将他叫来,很可能是做出了决定,要暗中与他敲定这笔买卖了。

    对这个结果,何树元并不奇怪,这次过来的各方势力中,齐家是最有底蕴的。只要能与齐家的势力结合,吕梁这块地方能发挥的作用,能赚的利润也是最多。跑这一趟,他何树元也算是给足青木寨面子了。

    一旦青木寨与齐家合作,受了招安,进了军方体系。虽然说起来是不干涉青木寨的事情,但在实际层面上,入了军队,总得干事,总得受监督,这边就可以插入人手进来。而在钱与权等各种利益的冲击下,吕梁山的这些寨主、头目们也都会变成齐家利益的一份子。见缝插针之后,青木寨在几年后由谁说了算,那就真是难说得很了。

    心中如此想着,进入院落中的房间之后,他见到的,却是一名正在伏案写东西的年轻人,对方神情专注而漠然,手中走笔未停,只是抬了抬左手手指,头都没有抬起来。

    “再等一下,马上就好。何员外,坐吧。”

    本来满心欢喜的何树元皱起了眉头,站在门口那儿,背负了双手,盯着这个年轻人。他在心中想着青木寨的人卖的什么关子,表情上,已经有些严肃和生气了。

    对方也不理他,继续在纸上写着东西。待到写完,拿起来看了一眼,才折起放进衣袖,搁停毛笔。然后他看着门口中年人的眼睛。站了起来,手上还拿起了桌上的茶杯。

    “何树元何员外,认识一下,在下宁毅,宁立恒。密侦司你听过吗?”年轻人喝了一口茶,从书桌后方走出来,面上有了些许的笑容,却也带了冷意,“如果齐家的人有跟你说过,去年到今年。我们还是有交过手的。粮灾这段时间,何员外也赚得不少吧?”

    就在听到“密侦司”三个字的瞬间,何树元心中就是一沉,有一种后世犯罪分子正在做坏事忽然遇上接头人是fbi的感觉。他的感觉当然没这么具体,但随即。也意识到了宁立恒这个名字代表的意义,根本闹不清楚,这人眼下为什么会在吕梁出现。

    “宁立恒……你便是相府中负责调粮赈灾的那位……”

    从去年到今年,右相府为了弭平粮灾的危害,几乎与天南地北半个武朝开战,其中负责调集粮食打压南北几路粮价的,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与齐家曾经说过的一些情报也吻合。相府之中这个叫宁立恒的,能做到这种事,就算不能说是国士,至少也是宰相身边惹不起的毒士了。何员外就算依靠齐家的关系能号令一地,在这种代表着宰相权威的人面前,也是不够看的。他话语艰难。对方却已经走了过来。

    “嗯,正是在下。在吕梁这种地方嘛,江湖上有人送匪号血手人屠,也有乱叫什么心魔的,都是讹传。在下跟何员外一样。是个买卖人。买卖嘛,就算之前有些摩擦,也只是钱而已,咱们个人之间,不伤感情。何员外你说是吗?”

    对方脸上带着笑容,何树元也毕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他眼下知道事情肯定有变,但还是恢复了镇定:“没错。只是何某不知道,宁先生眼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其实很简单的,跟何员外的想法也差不多。”宁毅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率先走出门去,“咱们出去走走,边走边说。”

    眼下谈话的气氛,从一开始就被宁毅带着走了。只是何树元也没有办法,对方不光是相府的核心幕僚,还跟那些穷凶极恶的绿林人有关系,心魔之名闹得一帮帮匪人鬼哭狼嚎,若是话不投机,先不说拿相府压人,对方恐怕就会把自己打死在这里。他一路跟着走出去,到了门外,可以俯瞰青木寨山谷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何员外啊。”年轻人偏了偏头,“你看着青木寨,发展得还不错吧。两年前它还不是这个样子的,你觉得,真是因为这里的寨主忽然间天纵英才,一下子就把这里做大了?还开始做起了边贸?”

    何树元看着下面的景象,犹豫片刻:“你是说,你们相府早就插手了?”

    “没这回事,相府是不承认这个的,我们也绝不会与匪人合作。”宁毅笑了笑,“今天的事情出之我口,入之你耳,对外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何员外你也知道,相府家大业大,跟你们一样,做什么事情,也都是要钱的。我们有一些业务,例如帮人谋划生意,谁需要什么,我们知道哪里有,帮人牵一牵线,有时候赚了多少钱,花了多少钱,粗人不懂管账,我们会帮忙做一做帐,然后尽量给出好的收支建议。都是些双赢的小生意,大家赚钱才是真的赚钱,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您说是吗?”

    宁毅一面说,一面已经举步往前走了,何树元一脸纠结地在旁边跟着。

    “做生意嘛,其实最重要的还不是卖什么买什么,重要的是交朋友。就好像去年到今年的粮灾,我们也认识很多朋友,只要有了朋友,关系就能连起来。需要什么、生产什么、卖什么、怎么卖,每一个环节上都有人了,就能很快转起来,然后大家也都能赚钱,事情就可以越做越大。这期间就算跟人有点小摩擦,就像我说的,都是钱而已,人跟人之间,还是能认识的,这就是件好事了。要不是认识了,我跟何员外你也不可能像现在聊得这么融洽。何员外您在生意上是前辈,您说。我说得有道理吗?”

    何树元:“哈哈……对……”

    宁毅继续说着:“就好像我说的,密侦司只是走走帐,提提意见。吕梁这一块嘛,很久以前就是边境的一块心病。我们也一直想解决它的问题,然后才有如今的格局。不过,一家独大它是做不起来的,往日里就是打开门来做生意,只是收些零头,比其它地方也要实惠多了。而且青木寨这边,早就心慕王化,将来都是自己人。何员外可以放心,对外打开门做生意这点,什么时候它都不会变。不过对何员外这种做大买卖的,我们是有优惠的。这是宁某最近做的调查,这些东西最是赚钱,我们收的,也会比平时更少。何员外看看。”

    他说着,将先前写的那张纸放到何树元的手里。何树元拿着那纸,却没有打开看,只是望了望宁毅:“这样说来,也是秦相爷的意见?”

    “不是具体的谁的意见,只是边关从来都是个大问题,怎么把握调控。有它的规律,我们不能竭泽而渔,不能只看到一年两年。这些事情是上面人的考虑,李相秦相他们的考虑,我也不是很清楚。”

    宁毅一面说着,一面笑得阳光。但眼下之意却是:这是我们考虑的结果。不是你这个层次可以知道的。何树元皱着眉头,他不清楚密侦司对这里到底下了多少功夫,但却明白,在这人面前,打滚撒泼是没有用的。想了想之后,说道:“那军队怎么办?萧副将他们过来了,相府虎口夺食的事情,说得清吗?”

    边贸在武朝税收上占的部分举足轻重,但插手的也是五花八门,相府在这里肯定也不干净。然而这样的利益分割犹如政治斗争,彼此有摩擦,却不会撕破脸,利益分配一旦确定,大家也都会守默契。如果说相府在这里私开一个走私口,事情可大可小,但当然,边关上的利益就那么多,大家见缝插针地抢,能够在吕梁这种往日里捞不到利益的地方确实地开一个口子,也算得上是本事,只要不影响太大,又不吃独食,打点起来还是有办法的。

    宁毅也就摇了摇头:“这些事情,我们自然是有安排的。我说过,青木寨的事情,相府其实并未插手,顶多,我们游说于此,提了个建议。要说相府有兴趣的,其实是吕梁山的石炭矿。不知道何员外有没有听说过,这里有几个露天的石炭矿,很好开采。我们在京城做了些生意,叫做……藕煤,需要这东西。所以我们也希望吕梁能够长治、久安。”

    何树元道:“我听说了那个炉子。不过,石炭价贱,从这里运过去,不嫌麻烦吗?”

    “生意要做大啊,这边有石炭,我们就可以把煤炉的生意往北面发展了,炉子还是很好用的。”

    何树元点了点头,片刻后笑道:“若是要做这个生意,何某倒是很愿意参个股,也好享受一下京城人喜欢的东西。”

    “哈哈,何员外言重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要在北面做生意,到时候我一定第一个找何员外,我出技术,您出人手,如何。至于吕梁山的事情……”

    什么石炭生意,藕煤生意,对于何家也不过是塞牙缝的小买卖,只是这样一说,拉近了距离,何树元笑着打断宁毅:“吕梁山的事,我明白宁兄弟的意思,不过,哥哥后头还有齐家,他们的看法怎样,我也说不准。但不论如何,就像宁兄弟说的,只是买卖,不伤和气,如何?”

    宁毅伸手过去,拍了拍他拿着纸张的那只手:“嗯,大家做事嘛,摩擦难免,照着规矩来,不伤和气。”

    两人说笑着,宁毅送着何树元到了山道口,挥手别过。只是转身之后,两人的笑容便瞬间收敛了,宁毅皱着眉头无聊地往回走,何树元则是一阵的咬牙切齿,对于密侦司早就插手于此愤懑难言,只是这类事情确实是讲先来后到的。大家偷偷摸摸的经营自己的利益,如果说密侦司真是两年前就开始控制吕梁,旁人要插手,那就是真的虎口夺食,他就算生气又能如何。

    也在这天下午,宁毅便见了武胜军的副将萧成,作为军队的人,这位副将反而是最容易摆平的,在抬出了秦嗣源、秦绍谦、密侦司的背景后。许诺了一大笔钱,对方立即成了宁毅的铁兄弟。替武胜军搞定吕梁这种事,就算搞定了,他又能赚到多少?只有到自己口袋里的钱。才算是真正的钱嘛……

    就如同宁毅说的,做生意的人,不会随便撕破脸,就算能跟青木寨撕破脸,也没什么愿意跟密侦司、秦嗣源撕破脸。然而在这样的规则之下,抱着侥幸的心理,弄些小动作,或是等待着事态变化、恶化仍旧是一个选择。在宁毅跟这些人大概打了招呼之后,青木寨附近山头上的草莽,也开始朝着这边聚集了。先是奸细、探子,而后也有人派出了大大小小的头目,预备拜会血菩萨。

    一开始这事情算是楼舒婉向周围的人痛陈厉害,一旦周围山头上有人相信,他们也不由自主地开始私下商议、串联。对于青木寨可能被招安的事。大伙儿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情绪。如此这般,原本就已经有些人满为患的青木寨外集,这些天里显得更加拥挤混乱起来。而在青木寨内部,一开始因为这么多外人出现,而变得有些慌张的人们,这些天里反倒冷静下来,无声无息地开始内缩防线。巩固寨子。

    青木寨这两年来发展生意,也吸取了大部分的外来人口,如今在这膨胀过程里甚至显得有些混乱。一旦打起来,生意、寨子肯定都受影响,而在另一方面,这一次联合起来的。看来是吕梁山除青木寨意外的绝大部分势力,声势惊人。任谁看来,青木寨都是不会想打这一仗的。而若是在青木寨不愿意看到战争的情况下,眼下这种巩固防线的现象,只能说是最为消极的防御了。

    整个情况便在这样的氛围下开始收紧。到得三天后的夜晚,寨主血菩萨设宴,款待这些上山的贵客们,大家便都去参加了。到得正厅的宴席里,楼舒婉按捺着仿佛颤抖般的心情,等待着某个做客的身影出现,然而直到流水般的宴席开始,宁毅等人也没有出现在客人当中。宴席进行到一半,她几乎要直接站起来试探血菩萨,询问她这次上山的心魔如今在哪,也就在此时,邱古言从殿外进来了,在她的耳后,轻声说了些消息。

    “……从山里人那边听到一些传言,暂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血菩萨没有比武招亲,但是……她已经有了心上人,听说内部已经知道了,那人便是宁立恒,他进山是要与血菩萨成亲的……所以这次生意,他不是客人,是主家……”

    不远处的寨主位置上,外号血菩萨的女子微笑而又带着距离地在与客人说话。楼舒婉捏着酒杯,脑袋里便是“嗡”的一声响,光芒离去了片刻,然后才颤抖着回到眼帘里,她发现自己手微微在抖,眼睛里的画面也在抖。

    “……就算他是主家。”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是沙哑的,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就算他是主家……山外的人要围上来了,他为什么没有动作,他在等死吗,打起来了要死很多人的他知不知道……”

    “这个……就清楚了……”

    “打起来了要死很多人……他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天晚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那大厅的,走在山道上,夜风清冷,远山孤陌,远处院落间点点的灯光都像是在嘲笑她。她回到自己的院子、房间里,坐了好久,又披了披风出门,走到祝彪等人居住的院落门口,要往里面走,有人拦住了他。负责保护她的邱古言也过来将那人挡住。

    “我要见宁毅!”

    她如此说道。然而经历过小响马的事情后,大伙儿都知道她代表的田虎势力是敌人,阻拦者并不打算给他好脸色看。

    “姑娘,我们这没人要见你啊。”

    “我要见宁毅!”她大声吼了出来,“我认识他!我知道他也看见我了!让他出来见我——”

    后方沙万石的院子里,便有董庞儿的部下被惊动了,过来看热闹。那阻拦者也被吓了一跳,这女人听起来跟老板很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方房间里,祝彪已经跑了出来:“啊,你呀……”

    “叫宁毅出来见我!就说楼家的仇人过来找他了——”

    “呃,你等等。”祝彪想了想,然后消失在了院落的后方。

    楼舒婉过着披风,站在院门口,闭上了眼睛。如此又过了好久,祝彪从山上下来,对她道:“明天上午他能见你。”

    楼舒婉闭着眼睛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第二天上午,她见到了宁毅。

    微风,上午明媚的阳光令得天地都宽敞了许多,忙忙碌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接到栾三狼等人秘密抵达青木寨的消息时,楼舒婉正在房间里整理她的衣服,然后她走出去,看见了青木寨这片山谷里众人劳作的景象。

    正在挖开的沟渠,修建的道路、房舍,小小的谷场,间中的菜地、粮地。靠近寨门的地方已经被清空,有些人在加固围墙,看起来,倒也有了战前的样子了。楼舒婉看了几眼,然后朝着前方走去。

    对于昨天忽然冲动起来要见宁毅的事情,她的心中没有预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此时所能把握的,只有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疑惑与迷惘罢了。疑惑于宁毅与青木寨为何没有制止她的动作,迷惘……恐怕就更深层次一些,其中包含着某些连她自己都不敢去触碰的情绪。它们有时掠过脑袋,却无法更多地去想。

    在原本的想象里,他们该在某个场合情理之中的遇见。彼此会有微微的对望,却并不意外,他是不会悔改的,而她,会向他无声地宣告心中的仇恨——那便是正式的宣战了。而在这之前,双方应该已经交过几次手。然而眼下事情的发展却并没有随着想象而走。她去往祝彪等人所在的院子,猜想着他们会将她带去哪里,但变化的出现比她想象的还早,抵达院落不远处时,她便看到了院门处的祝彪等人,以及……在院落中间的那道身影。

    书生的背影,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跟旁边的几个人低声说话,讨论着桌子上摆放着的一些什么。阳光耀眼,楼舒婉吸了一口气,尽量正常地走向院门,祝彪与旁边的少年人让了一让,让楼舒婉走进去。楼舒婉希望那个背影回过头来,但这一幕并没有立刻发生,后方却响起了些许的碰撞。

    “我也要进去。”

    “你不能进。”

    祝彪将负责保护楼舒婉的邱古言挡了一下,然后两人便是几下小动作的交手。撞了一下之后,各自退后一步。

    院子里的人回过头来,然后与旁边的人说了一句话,自那儿站了起来。

    那张脸与楼舒婉印象中的有着些许不同,那是因为,她的确太久没有见到这个人了,小响马的地盘上只是惊鸿一瞥,此时才能够看得清楚。随即也就意识过来,这的确是宁毅。她微微举起左手,朝着后方的邱古言示意一下。让他等在外面。视野那边,宁毅表情平淡温和,往院子里的一个房间摊了摊手。阳光明媚,房间却显得有些暗了,甚至隐隐透出一股凉意来。楼舒婉看着那张脸,所有的情绪,都从心底翻涌上来。

    从杭州的初识,苏檀儿带着他这个丈夫过来,她领着他们游览时,对方也是这种温和的表情。各种说笑、来往,到渐渐知道他诗词上的造诣、名气。到西湖上的冲突和摩擦。忽如其来的地震和兵祸,血、火与令人疯狂的、颠覆过往一切生活认知的混乱,他回到杭州,成为俘虏,他们再度相识,那几乎是在乱局中她觉得唯一温暖的光芒了。

    然后在那一天。二哥抓了苏檀儿——为什么要抓苏檀儿呢,她一直想不通——他走进楼家,一个照面,大哥倒下了,他掀飞的那张桌子。他坐在父亲的面前,跟他说话。直到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完全意识和接受大哥死了的讯息,只是看着大哥喉咙上插着的那截弩矢,大哥怎么会死呢,他怎么会这样做呢……

    然而什么辩解都没有,随后便是无尽的混乱与黑暗了。漫长的、痛苦的、艰难的、黑暗的路,自己没有死的这件事,她有时候都会觉得是幻觉……

    这些情绪和记忆从心中翻涌上来,会堵住人的嗓子眼,于是她只能用那双眼睛看着他——她甚至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样做。直到进入那房间里,对方对她开了口,第一句话像是这样的:“好久不见了,楼姑娘,你要喝茶吗……”

    她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房间里,宁毅看着这个用冰冷、复杂、而又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子,缓缓的斟酌着词语。

    “虎王的事情,我本来想安排其他人跟你谈,但既然你来了,就我们聊聊也好……”

    “你……”她发出一个声音,心中掠过的这一年多以来的苦楚,想说“你知道我经历过多少事情吗”,但理智让她说的是:“你……杭州之后,你没想过……我还会活着再到你面前吧……”

    她的声音咬牙切齿,宁毅看着她,表情温和:“确实,有些意外……想必不容易。”

    “哈。”她张了张嘴,目光望向屋顶,然后眨着眼睛,让情绪冷下来,“我也很意外。”她说道。

    宁毅在房间的桌子上倒了一杯茶,拿过来给她,那茶杯很大,宁毅指指旁边的椅子:“你可以坐下谈。”

    楼舒婉握着杯子在椅子上坐下,目光望着宁毅走向书桌那边的身影,冷笑了出来,第三句话是:“我低估你了。”

    “嗯。”宁毅随口回答,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转过身来,“是说小响马的事情吧,我没有看见你,但不管怎么样,知道你还活着,我很高兴,信不信由你……虎王那边的情况看起来还不错,你来的意图,提的条件,我已经知道了,但这边的情况跟你想的不一样,我可以答复你,今天就把事情谈妥。”

    楼舒婉目光冷冷地盯着他:“我说的是青木寨的事。”

    “嗯,看起来你已经从其他人那里知道了,你们的插手,都晚了一步。”

    “我说的是那个叫血菩萨的女人是你姘头的事。”

    她的话语冷然,却令得宁毅也愣了愣,然后笑起来:“这个也传出去了啊,那你就更明白我说的意思了。”

    “呵呵。”楼舒婉笑了笑,捧着茶杯坐在那里,望向房间的一侧。

    房间里的气氛由此安静下来,楼舒婉不开口,宁毅站在书桌前,便也在想着这件事的影响。窗户那边有一道一道的阳光透进来,灰尘在光芒里跳舞,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过得片刻,楼舒婉恍然道:“我都有些怀疑。你还记得跟我家的冲突吗?”

    “嗯,记得。”宁毅站在那儿,“是你二哥的错。他还好吗?还活着吗?”

    “他活着,好得很。”

    “不可能。”宁毅摇了摇头,放下杯子,“没有可能,你比他稍微强一点,你起来了,说明他垮了。看人是有办法的,你二哥基本是个孬种。他……不会适合在那种乱局里生存。”

    楼舒婉的目光又望向了他,冷冷地笑着:“还好我适合。”

    “……”

    宁毅望了她一眼,对此没有说话,但这一眼已经触怒了对方。楼舒婉咬紧了牙关,眼神微微红起来。陡然的,她抓起茶杯朝宁毅那边砸过去,砰的一下,扔得很歪的茶杯砸在了距离宁毅很远的柜子上,散落一地。

    “我迟早杀了你!宁毅,我迟早杀了你!我会把你剥皮拆骨!会让你吃所有的苦头!会杀了你重视的人!会让你生不如死的——”

    她几乎是哭着喊了出来,随后。便听得院外一阵混乱的动静,有人在喊:“让开!”有人喊:“不要乱来!”显然祝彪与邱古言又起了冲突。宁毅回头去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瓷杯,让后走到旁边又拿了一只,放进去茶叶,倒进去热水。

    “不用这么冲动,你看。外面会打起来的。”他将瓷杯放在楼舒婉身边的茶几上,“有时候老大讲数,这是规矩,尽量心平气和一点,我就知道有一次。两个家伙谈判的时候,都带着诚意去的,但是嗓门都大,本来是开个玩笑,外面的小弟不清楚,当场打起来,最后死了人。本来是强强联手,都有饭吃,结果一个进了牢里,一个跑路了,何苦呢。你在田虎那边,这些事情经常有,要注意影响。”

    他如此说完,顿了一顿,又道:“除非你现在真能把我剥皮拆骨。”

    楼舒婉双手握拳,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着,站在那儿好久,才恢复过来。伸手去拿那茶杯,手指却被茶水烫了一下,令得她咬了咬嘴唇,下一刻,她抓起那杯子又朝着宁毅扔过去,这一下,漫天的茶水都泼开了,溅在她身上,也溅在宁毅的身上,茶杯仍旧偏离了很远,摔碎在墙壁上。宁毅摇了摇头,拍拍身上的水渍:“那我就不给你倒茶了,你要再这样,有些事情就谈不成了。”

    楼舒婉吸了一口气:“我不太明白一件事。”

    “什么?”

    “你们为什么没有反应?”

    “什么没有反应?”宁毅眨了眨眼睛,“你说……反应?我们有反应,在你之前,我已经跟何树元他们都聊过了,你这边我是想安排其他人来谈的……”

    “我是说青木寨外的反应。”

    “寨外?”

    “别装得你一点都不知道。”楼舒婉一字一顿地道,“栾三狼、方义阳、陈震海……这些人,我知道你明白,别装作你不知道,他们就要逼上你们青木寨了……”

    “哦,他们啊,我也知道他们这两天就要上山。”听她说起这个,宁毅放松了姿态,耸了耸肩,“有反应啊,也许就是……打啊。”

    “打?”楼舒婉的目光直瞪瞪地盯着他,“你知不知道……”

    “该知道的大概都知道……打啊。”宁毅点头。

    “你知不知道……”楼舒婉加重了语气,“他们逼上山来,是要招安,要一起合作,跟青木寨结盟,他们的人加起来是青木寨的两三倍,青木寨眼下的情况……还在发展。你们真是要……打?你怂恿他们的?你们想些什么……”

    宁毅摊了摊手,目光已经静下来:“都知道,逼合作、逼分权、逼加入,不管哪一项,我们都不接受,当然,接受也是可以的,他们按照青木寨的要求,加入寨子,来一个收一个。不满足要求,要自己拉山头的,我们全都不接受。一开始就想好了,打就是了。”

    “但是你们青木寨还没有定下来……”

    “宝剑锋从磨砺出。一点压力都没有,是练不出精兵的。没错,对一般人来说,对方逼上来,提的要求又不过分,确实是可以谈,可以用的手段也很多,但既然一早就确定谈不拢,当然也可以不谈,直接当谈崩了就行了。”

    楼舒婉的心已经沉下来。她听见宁毅在那边说:“既然是带兵逼过来,当然就要考虑兵是用来干嘛的,你不会没有考虑过,谈崩以后的情况会怎么样吧?楼姑娘,你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难道还是只考虑了做生意谈条件?没有考虑正面冲突和杀人见血吗?”

    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了,她耳朵里又响了一下。原本经历了那许许多多的事情,再见宁毅之时,她幻想自己已经站在了与对方平等的位置上,与其斗智和交手。对于青木寨的状况,她已经反复推算过许多次,如何交涉、施压、博弈。一点一点地与青木寨谈条件,在不让对方翻脸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获取自己的利益,对方又会采取怎样怎样的手段。然而这一刻,那种双方相隔很大距离的感觉忽然又出现了,因为对方拿着棋盘,朝她脸上砸了过来。

    “你们……疯子……”

    “这就是个疯狂的世界啊。楼姑娘。”

    *************

    脑内的忽然失衡持续了片刻,楼舒婉闭上眼睛,才冷静下来,想到一些事情。

    “我知道了,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什么?”

    “你是故意的!在方腊那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在这边也是这样。你故意的,煽动他们想让他们内乱,打起来了,你就帮朝廷解决吕梁盗的问题了!”

    楼舒婉的声音开始升高,宁毅笑了笑:“不失为一种想法,但坦白说,这个时间点上,如果要对一些人下手,吕梁是无所谓的,你们虎王才是朝廷的眼中钉,我该拿他开刀才是。”

    “你……你到哪里就乱到哪里……”

    “这都是误解。”宁毅说着,“闲话也叙了这么多了,虎王的差事,你不会真的没有兴趣了吧?”

    “你……”

    “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他转身从书桌上抽出一张纸来,“青木寨不接受那些想要掺浑水的想法,既然有些人对眼下的格局不太满意,我们就把不满意的人全都打死好了。这份东西,是在青木寨仍然可以存在的前提下成立的。你原来的想法已经不可能,所以尽量接受吧,生意还是很实惠的,相信你们会接受,但是有一点,你可以尽量带给田虎——当然不带也没关系——你告诉他,做生意,我们欢迎,手敢伸过来,我就剁了他的。”

    楼舒婉拿着那张纸,看着他。

    “不管怎么样,最近要打起来了,能离开,还是尽量先离开吧。离开之后,你们要给栾三狼他们帮忙,要派兵进吕梁或者在暗中搞什么小动作,欢迎来打,欢迎来搞小动作。一个真正能经得起风浪的团体,内部、外部都要不断经历磨练和洗刷,这一点,你们也许不会明白。”

    这话说完,楼舒婉站在那儿,没有回答。宁毅沉默了片刻:“至于我们之间的仇怨,你要杀我,我完全可以理解。不过事情就算再来一次,我一样杀你父亲和兄弟,这是他们搞出来的事情,在做事上,有些时候我们别无选择。你在其中,只能说是命和造化了。当然我这样说不可能让你的仇恨减轻,或者心里好过。但就现实来说,你杀不了我,你现在杀不了我,等到你在田虎那里爬得更高一点,你会发现,你就更加杀不了我了。保留执念也许是一种生活下去的办法,不过像老话说的,有时候你得放下,也许能过得更轻松一点。这些话,你可以记住。”

    楼舒婉身体微微颤抖,有些东西,又从心底涌上来了,她冷冷的,一字一顿:“你杀我父兄,你让我放下?”

    “所以我说,当然很难。我这个人在做事上常常很过,但是私人上,我并不嗜杀,杭州的时候承蒙招待,所以如果可能。我还是希望你能尽量活着。但如果你要追下去,我也不排除,有一天会打死你。”楼舒婉看见宁毅掏出那把形状古怪的铁制圆筒,朝她指了过来。黑色的洞口,后面是宁毅冷酷的、非人的目光,“还记得吗?就是用它打死了你父亲。”

    “我。会。记。得。的。”楼舒婉觉得自己已经抑制不住身体的抖动,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内心之中,恨意汹涌而上,天光都像是暗了半截。

    这一场会面,有着她未曾料到过的开始,也有着仿佛如她所料到的。充满恨意的结束,只是内心之中,空荡难言。她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例如将青木寨的决然告知栾三狼等人,但同时又怕对方是故意透露出的这种消息。那么在谈判之中,栾三狼他们就会直接落到下风,战争的幻象也一直反复出现在脑海里,她并不害怕这个,只是宁毅的那一番话,忽然让她觉得,她终究是一个女人。就算算尽了勾心斗角的心机,与那种铁血铮然的男人的世界,仍旧差了好远。

    到得这天下午,她也没有离开她的房间。

    而在另一边,对于楼舒婉跟宁毅之间关系的八卦,因为上午那场离奇的见面。悄悄在竹记的队伍里传扬开。大伙儿讨论着这漂亮妞儿跟老板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虽然说是敌人,但看起来似乎又有点像是情侣啊。

    祝彪则在那边十分了解地跟众人说:“跟咱们老板有仇的人啊,多了去了,有一两个这样的。也不奇怪。”又说:“宁大哥那人压根就不会泡妞,说不定是因爱生恨也有可能……”

    这样的八卦传来传去,宁毅偶尔听见,也是又好笑又好恼。这样的氛围下,有关进山众人的谈判,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也就是打仗的事情了,对于战前的动员,早两天红提就已经与几位寨主做好。出乎意料的,对于战争的必要,无论是郑阿栓还是曹千勇,又或是四寨主彭越与五寨主韩敬等人,比起红提来都要热衷得多。

    近两年来青木寨逐渐变得阔绰,对于练兵投入也很大,偏偏为了做生意,在周边杀起人来其实都是小打小闹,对于那些大寨子,选择的是容忍与合作的态度。郑阿栓和曹千勇是青木寨的老人,倒还好说,彭越、韩敬在加入青木寨之前也是有一份亲手打拼出来的基业的,这种拼命练兵却藏着掖着的作风极不符合他们的审美,简直跟浪费粮食的罪恶等同。

    如此这般,一个阶段的问题眼看已经过去,也就在这天下午,有人看见何树元带着随从匆匆忙忙地下山,过了一阵,便有人上山来找到宁毅,通知了他一件事情,宁毅当时正在院子里想事情,望向山下,陡然就皱起了眉头。

    同样的消息,也在此时传到楼舒婉的那边,她也走出了房门。便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山下嗡的响起!

    “……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率座下弟子、护法……”

    被青木寨占据的山谷是很大的,由于人多,又是白天,许多人就算在山下用力呐喊,也很难传到山上。但那个声音忽如其来,沛然浑厚,便在陡然间蔓延往整个山谷,令得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音的回荡。

    ……

    “……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率座下弟子、护法,拜会吕梁山!血菩萨——”

    ……

    “你开什么玩笑……”喃喃的低语……

    ……

    迎接的声音随后传下,是那位日日与他一道的女子,她在山上说道:“请贵客进来。”这声音响在耳边,在空谷中回旋。

    ……

    “哈哈。”下方的院落里,楼舒婉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

    宁毅打了打响指,叫了距离他最近的人:“宇文飞渡,叫人,把大炮全给我准备好。”

    他说着,转身往山上走去。

    冲出来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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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稍稍往回推一点,下午,青木外集。

    陈家渠的二当家陈就走进房间,看见了正在房间里等着他的那个人,拱手行了一礼。

    “栾黑骷,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敢亲自来?”

    视野那头,是一个在大热天还穿着貂裘,头发散乱的中年人。他手上拿着一串近乎黑色的大念珠,此时从那边的昏暗里站了起来,念珠上雕刻了骷髅一样的图案,哐哐当当的,看起来,这人身材高大,比陈就还要高出一个头,正是威震吕梁的“黑骷王”栾三狼。

    “我不亲自来,谁还能代我谈。”他的嗓音沙哑,虽然身材高大,但说话之中,给人的感觉总像是带着一股阴测测的气息,这是早年练功伤了经脉,引起的后遗症。如今的吕梁山,他算是武艺最为高强的几人之一,至于比不比得过血菩萨反正两人也从没打过。

    陈就笑了笑:“就不怕姓陆的直接翻脸,一网打尽?”

    “我栾三狼纵横吕梁这么多年,谈判还从没怕过。血菩萨再横,也不会直接冒天下之大不韪吧。”

    “那倒也是,黑骷王够胆识。那么,这次上山的目的,大伙儿也有共识了?”

    “这寨里的情况如何?”

    “很麻烦,听说山外来了厉害的人。”

    “呵,山外的人……”

    “是真厉害的那种……”

    偏于一隅,吕梁山的人基本瞧不起外地人。但同时,其实在骨子里,他们又是害怕外地人的。要说经商的普通商贩,吕梁附近的住民,他们每一次的出动劫掠,劫的这些人。然而每一次的打草谷,又或是武朝边军的侵袭,又总是让吕梁山焚若赤地、苦不堪言。栾三狼也好,陈震海也好,平时不管多横。遇上这些正规的军队。属于官方的势力,他们也只能躲进山中,苦苦煎熬。

    因此,此时说起山外人。栾三狼的语气。也极其复杂。两人交谈一阵。待说道方义阳兄弟那边的时候,他们就听到了那个声音。

    沛然的拜山之声,霎时间笼罩整个青木寨。整个外集之中,气氛都为之一变。无数的骚动、窃窃私语。然后就是血菩萨的声音。栾三狼带着一帮小弟与陈就从房间里出去,便听见有人在旁边议论:“这功力,深不可测……”

    “想不到,血菩萨也是……”

    “林宗吾是谁……”

    “大光明教教主。”栾三狼站在栏杆边远远地望向目光尽头的一群人,“我听过这人……”

    “我也知道……”陈就低声道,“此人在外面由南一路打到北方,听说武艺已臻化境,未尝一败,他是真正的大宗师。早几日在青木寨的沙万石,虽然号称打遍中原,实际上与这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他也来吕梁……”

    这时候几乎所有人心中都在错愕,这种大宗师居然也会来吕梁,栾三狼低声道:“他要约战血菩萨……”面上的表情,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武者的身手,最扎实的根基还是来自于内功。吕梁山向来动荡,因此内功之外,实战的凶狠也占了很多成分,但若是内功差得太多,再凶狠也是无益。方才响彻青木寨的那个声音中,蕴含的力量已经远在栾三狼之上,令他心中只有叹服和畏惧。血菩萨的那句应答虽然小声些,但依然从山巅上传了下来,显出极高的内功修为,作为女子来说,也已经是令人仰望的高点了。

    原本以为自己与血菩萨放对,胜负也在五五之数,谁知道对方已经到了这个水准,而知道她到了这个水准的时候,眼前这位真正打遍天下的大宗师显然也要来找血菩萨的麻烦了。事情在江湖层面,陡然拔高到这个程度,变成两位宗师在吕梁的大战,一时间栾三狼也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才好。

    过得片刻,他想到方才的一件事,问起来:“先前你说,从外面进山的是什么人?叫什么?”

    “今日才听闻的,如今在山上的,还有一个叫宁毅的,外面人叫他心魔……”

    “心魔宁毅,我似乎听过这名字。”

    栾三狼想了想,旁边有同伴过来:“不会是破梁山的那位吧?”

    “在梁山水泊大战宋江兄弟的?”栾三狼皱了皱眉头,“我听说,及时雨宋江武艺虽然不高,手下的却都是数一数二的英雄豪杰,便是这心魔打上聚义厅,以一人之力,连败十余高手,最后趁势打垮了梁山?”

    陈就低声道:“他有朝廷背景,乃是武朝皇帝手下最得力的走狗,专门对付江湖人,不止梁山,听说南面那位圣公起事,被打压时这位心魔也出过大力,很可能与圣公方腊、云龙九现方七佛等人都有过交手……胜负难分哪。”

    栾三狼沉默许久,吸了口气:“他娘的,事情变这么乱……我想岔了,该把兄弟都叫来,看看事态发展再说……”

    口中这样说着,他们看见那边大光明教的队伍走进青木寨的大门。为首那大光明教的教主林宗吾形如弥勒,步履雄伟、大袖飘飘,不愧是山外最强的大宗师的气度。转眼间,原本同在吕梁做了这么久邻居的青木寨似乎也变得深不可测起来,俨然有些龙潭虎穴的气氛了……

    ****************

    林宗吾的忽如其来,青木寨上的众人,一时间,也各有各的反应。

    这位大光明教主的名气,最近一年来,在北方传得非常快。一是因为他武艺确实高强,二是因为对于绝大部分败在他手上的人,他的态度也非常和善与诚恳,到后来。许多人也愿意为他扬名。这一年多来,不少与他真正交过手的武林宿老都认为,这位新出现在江湖上的大宗师,功力深不可测,几乎可称天下第一,无双无对。是有着与周侗一战,甚至打败周侗的能力的。

    只可惜,自御拳馆中卸职之后,周侗便到处奔走,神龙见首不见尾。而对于这类武者单挑的虚名。他也不再在意。最近半年以来。周侗在北方一个个山寨摸过去,逼人放粮赈灾,林宗吾在北方寻他,却是从头到尾也没能遇上。老实说。这还是很让人感到遗憾的。

    甚至有人说。林宗吾这人就是做做样子,周侗真正在的地方,他根本就不敢去当然没人会认为周侗真的会怯战这话传到林宗吾耳中。他的情绪会怎么样,那就说不清了。

    当然,也只有极少一部分人知道,大光明教能够被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行,不像摩尼教一般被打掉,它背后的靠山,便是当朝大儒之一的齐家家主,齐砚。

    这一次吕梁山上的情况,大家都派出了人手来想要谈,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所有人都是当头一棒,吃了哑巴亏。让他们吃亏的原因有两个,一来是宁毅在相府的身份确实可观,但如果只有这点,大家也只能规规矩矩的做生意,彼此平等,谁知道密侦司宣布,他们在青木寨早已经营了两年这种理由下,青木寨又配合,那就所有人都没有话说了。

    武胜军的萧成怪怪的选择了拿钱;董庞儿那边,沙万石早在被打败时就很没面子地走掉,他派出来的使者,也在接了一笔贿赂后成了哑巴;何树元知道事不可为,另外一些零零散散的商家,也大都选择了面对现实。但唯一让他们觉得事情可能有变数的,便是这几天来山下的气氛。假如说吕梁山的其它山头真的来把青木寨给拆了,自己这边,或许就可以浑水摸鱼,因此立刻就走的人不多,也是因此,许许多多的人,都等到了这场大戏。

    董庞儿那边原本就是想让沙万石挑战血菩萨,但沙万石的分量显然不够。但如今不同了,一边的来人是接近天下第一的大光明教主,另一边,作为地头蛇,凶名赫赫的血菩萨似乎武艺也不低,而有了这两位宗师,大家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强势的第三位:心魔宁毅。

    这一下,青木寨变成宗师的聚会和擂台了,接下来事态会发展到什么地方,这绿林中地位接近最高的三人一人代表宗派,一人代表匪寨,一人代表朝廷,若是火拼,会打成什么样子,所有人几乎在知道的第一瞬间,就开始期待了。

    在这其中,楼舒婉也开始欣然地期待起事态的变化来……

    紧张的气氛就在那两句对话之后,开始笼罩青木寨,空气都在朝内收缩。这边,跟在林宗吾身后的何树元兴高采烈,踏上山来,要借势跟山上的两人来一次对局。而在山腰上方,找到红提时,她正坐在一颗大石头上,身体微微后仰,手按古剑,闭着眼睛感受猎猎山风。宁毅知道,这或许是因为林宗吾的到来或是战意,激发了她心中的某些感觉了,属于武道宗师的那种灵感,他却是不明白的。

    “他会过来挑战你,我不想你接受他的挑战。我会摆平这个人。”

    红提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露出了笑容。虽然山上武艺最高的几人宁毅或许排不上号,但是要说他能摆平林宗吾,真正了解他的,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

    “我知道你能摆平他。”她微笑道,“不过他要挑战的是我。”

    宁毅站在那儿看着她,片刻后才开口:“……大光明教的背后是齐砚,齐家跟相府有交易,暂时来说,大光明教跟密侦司井水不犯河水,我可以尽量阻止这件事。林宗吾来得太快,应该不是被何树元招来,他或许来的时候是单纯想要打一场,但有何树元怂恿,那就很难说了。”

    “立恒你过来。”红提看着他,招了招手,宁毅也就走过去,握起她的手,两人肩并肩的在石头上坐下了,红提靠到他肩上,“吕梁山有些规矩很直接,你以前也说过,我不用到处去杀人,但每年打个一两场,也就行了。其它的可以不打,这一场不打,会很没面子的。这就是我该出手的时候,不是吗?”

    山风吹过来,宁毅看着下面,然后拉了拉红提的手,放在怀里:“密侦司调查过很多人的资料,特别是林恶禅的嗯,他以前叫林恶禅他如今的功力很高,非常高,深不可测,有一段时间我曾经预想过他来京城找我的麻烦,当时的预案是,一百五十里到两百里的范围内,只要他出现,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会起尽手头上的力量围杀他。因为相府跟齐家有了默契,这个预案才作废。他很可能……已经真正可以跟周侗比肩。”

    “你怕我败给他。”红提微笑道。

    宁毅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过去将她抱了起来,红提身材高挑,但对宁毅来说,却并不显得重。此时他将女子抱在怀里,红提搂着他的脖子,蜷缩起双腿来。

    “你现在有牵挂。”宁毅低声道,“你要嫁给我了,你有牵挂,我也有牵挂,我不想你冒险。”

    “我明白的。”红提搂着他的手紧了紧,声音轻柔,“不过立恒,你看,吕梁山是个什么地方?”

    “嗯?”

    “我是在这里活过来的。”她轻声道,“有些人有了牵挂就做不好事情,也有些人,有牵挂才做得更好。立恒,活下来很难,但是在吕梁山这种地方久了,你就明白,越是想要活着,就越不能怕,怕,就越活不了了。我以前跟你说,你们读书人,是万人敌,我做不了了,我只能做百人敌,哪怕有时候说着是你师父,我也喜欢被你这样抱着,也想要在你身边,做些可以做的事,而这就是我可以做的。”

    “武艺到一定程度,要么是无情,要么是有情,我牵挂你,在武艺上,这反而是我最厉害的时候。来的这个人,我不怕他的。”她微笑着,轻声说,“就算来的是周侗,这一次,我也打败他给你看。”

    宁毅沉默了半晌,将信将疑:“你别骗我啊……”随后又低声咕哝,“别看你打得过我,敢骗我的话……让你跪在床上揍你……”他说着这话,想一想就觉得很开心,只是心中终究有一丝忧虑抹不掉。

    红提脸上微微烫起来,抱紧他的脖子,片刻之后,轻声道:“若是骗你……就随便你罚。”

    她这样害羞的时候,其实就不怎么像是武学宗师了。山上看来实力最强的两个人在这儿吹了一会儿山风,然后才起身,携手下山。

    “那就好了!让我们去杀他们一个来回。”

    ……

    青木寨,夕阳渐落,风卷云舒。

    山下,吕梁盗们开始集结。

    无数的目光,朝着这混乱的舞台上投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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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已经是夏季,农历的四月底,青木寨上却仿佛刚刚经历过惊蛰后的第一声春雷,原本都悄然伏于暗处的人们,都开始蠢蠢欲动地探出头来了。

    随着傍晚的降临,躁动不安的气息笼罩在原本就经受着压力,犹如闷罐一般的山谷中。当灯火逐渐亮起来时,夏日的气息仿佛变得更为明显了些,家家户户的人们走出门来,在谷场边、道路旁遥望着山间的更高处,或高声议论、或窃窃私语地关注着这几日来的事态。负责巡逻的青木寨成员偶尔会被叫住,询问如今的状况怎么样了,巡逻者便大声地安抚几句。

    一如栾三狼等人,作为吕梁的山里人,对于外来者大都是抱有轻蔑与畏惧两种心情的。这些日子以来,青木寨的气氛逐渐紧张,大量外来者的聚集,加上其余山头的目光汇聚,能在这里活下来的人,大都有所感受,暗地里甚至也出现了将家人暂时转移送走的情况。尤其在近期,乱山王、黑骷王等人的的暗中聚集之势变得愈发明显,今天下午又是林宗吾的到来,局势就愈发混乱起来。

    武朝打掉了方腊的起义,但对于宗教的发展,虽有管束,大局却还是宽松的。大光明教藉由摩尼教的根基发展而来,南面固然因为方腊的起义精锐尽失,北面总还保存下了一部分。在吕梁山中,对于这大光明教的赠医施药,也会有所耳闻,总之,能够明白这是一个很厉害的教。对方的教主亲自过来,善恶难辨,但代表着山外人最厉害的一部分强势介入吕梁,这却是没错的。

    吕梁人再凶、再恶,放诸天下,不过是个小小的吕梁山。架得住一州一县,怎架得住这等纵横武朝几路的庞然大物呢。而对方以那等盖世功力口称拜会血菩萨,很可能就是要找些麻烦了……

    山中的普通住民都在如此疑惑着,透过自己的关系。打探山上的动静。不过在这天夜里,青木寨的山腰上方并没有发生什么拳风四溅剑气乱飞的情况,至少从表面上来说,青木寨眼下经营的生意,早已不是什么别人上山拜会,寨主搭搭手试试高低就能解决问题的规模。而大光明教主的到来,明面上,也是为的传教、行善、赠医施药和送温暖下乡。

    就本质上来说,来到吕梁的林恶禅不会愿意跑上来找人搭搭手比个高低就下去,而在青木寨一方。也绝不愿意看到对方上山自己这边就被迫应战,谁知道他是不是养精蓄锐后才过来的,在自家的地盘上,众人并不介意等上一等,多拖一点时间。因此这天下午对林宗吾的接待。其实是在得知了事态后,由梁秉夫牵头的。

    到得夜晚,下方安顿宾客的院落里,一拨一拨的人则来往频繁,私下联络,开始做最后的拉拢和交涉,如果说事情还有变局。大伙儿都会希望自己这边仍能获得利益。楼舒婉活跃其间,连同于玉麟等人,一家一家地拜访了过去,何树元同样如此,只是在见到宁毅时,忙着拱手微笑。

    “宁兄弟。”他一副告饶的神情。“先说明一下,免得宁兄弟误会,林大师来吕梁之事,愚兄之前丝毫不知情。林大师四处赠医施药,为百姓奔走。以苍生为念,若是对青木寨中之事起了什么变化,宁兄弟千万担待……”

    “哪里哪里,小弟自然明白。”宁毅微笑回答。

    回到小院房间,灯火之中,一门门榆木炮、弩弓等物都在做着维护与检查,房间里的桌子上,放着青木寨上方的地形图……

    那边,何树元也在兴奋地奔走。他原本家大势大,自认这次生意十拿九稳,是不屑于跟这些人多做交易的,但眼下已经不一样了。这被称为心魔的年轻人拦在了前方,他也就必须联合起所有可动用的力量,以这次过来足以撼动吕梁的大宗师林宗吾为中心,撬动所有想要青木寨有变动的力量,给予对方最大力量的一击。

    不久之后,他也找到了楼舒婉、于玉麟等人,双方热烈地商议起对策来。

    而在青木寨后山,火把燃烧着,照亮了房间里汇聚的人影,这些人以青木三寨主曹千勇、五寨主韩敬为首,面容肃杀地商议着事情,房间外的空地上,一队一队、一列一列的黑影无声地站在那,朝着黑暗的远方延伸开去,等待着命令和动员。夜空之上,没有月亮,星斗漫天。

    栾三狼带着部众奔行在山野间,马蹄声翻转在黑夜里。距离青木寨外围四十五里,踏上前方山梁,猎猎的风里,他看到了前方蔓延的火把光芒,那是山谷间长长的行军阵列。黑骷王一勒缰绳,马声长嘶,钢铁铸成的骷髅念珠扬起在空中。

    这天深夜,好几股吕梁盗朝着青木寨逼近而来,在寨外十余里的地方会师了,而在四面八方,仍有无数的散户、小山头的带头人被这气氛惊醒,朝着这边聚集而来。

    梁秉夫居住的院落再过去一点,安静的一排老房子,台阶前放了一盆热水,女子坐在那儿,脱了鞋袜,将双足放进水盆里,她身体微微后仰,目光望向星光璀璨的夜空,惬意地哼着小曲儿。宁毅从山道的那一边上来了。

    他也脱掉鞋袜,与她坐在一块儿,不多时,他也哼起不成旋律的单调曲子。两人便在屋檐下一面哼歌,一面看星星。

    山腰,林宗吾在房间里,听人复述着各种交易的细节……

    这一夜慢慢悠悠地到达天明,第二天白天,青木外集上,陆续嗅到肃杀气息的一些人们开始收拾东西逃离,有人则逃往了青木寨内,但仍有半数无处可去者仍在集内观望——假如说栾三狼等人都已经逼过来,那么青木寨附近,恐怕就没有真正安全的路途了。

    只有在山腰上的院子里,互相联络了一晚上的人们开始踏着慢悠悠的步伐散步、闲聊,又或是学着竹记的人们做些锻炼。昨夜的事情与商量仿佛都被置于了脑后,只有彼此的目光中,闪烁着心照不宣的光芒。

    楼舒婉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只睡了一个时辰。又爬起来,披着斗篷带着随从早早地下了山,出了寨子。上午日头高挂时,她再度回来。吃了简单的早餐,转转悠悠地往竹记的院子边逛了逛,不过没有看见宁毅。

    不久,她又去到大光明教教众们所在的地方,有好些人此时都聚在了院子里面,听着那身形如弥勒佛一般的大宗师讲课,楼舒婉也进去听了听。大光明教的教义没什么离经叛道的,无非也是导人向善、去恶,楼舒婉回忆在杭州时听和尚们讲经,也是一样的味道。只是那样的岁月,她再也回不去了……这位教主讲完之后,还私下里接见了她,但是并没有谈生意或交易的事情。

    “楼姑娘明心见性、洞彻人心,乃是有慧根之人。只是有时候用心过多。对于身体怕是有些损害,依本座看来,楼姑娘的头痛、晚上的辗转难眠,还常有梦魇缠身,怕是有一段时间了,因此也只是想提醒一下姑娘,多注意保重。”

    浑厚的声音中。她看见那大胖子向他走来,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捏了一下,旋又放开,随后热流像是从手上劳宫穴汹涌而上,一股去向额头。一股去向胸口,片刻的晕眩之后,整个人都像是轻松了许多。

    “人生在世,难免会有执念,有时候我们以此为生。有时候又为之困扰。我观楼姑娘眼底,也是执念甚深,长此以往,难免伤神。这里有个方子,用之可稍稍缓解劳神之苦,且待本座写了,楼姑娘可拿去用。”

    楼舒婉还在愣神,那林宗吾已经走到桌边,写下一个药方,然后递给了她,楼舒婉接过去,怔怔地看了几眼,见这位宗师级的高手似乎已不愿再理她,便谢过之后,告辞转身,只是片刻后又停了停:“不是都会劝人放下吗?”

    林宗吾在后方沉默了片刻,楼舒婉等着又要走时,方才开口:“人生在世,一进一退。放下了固然轻松,这道理谁都知道,本座知道,楼姑娘心中也知道,知道了,就能放下吗?”

    “……”楼舒婉没有说话。

    “既然放不下,本座又何必劝你。有一天楼姑娘若能放下,当是一种幸福,但若不能退,又何妨前进呢。释宗教人放下,我大光明教只教人向善去恶,若非世间有恶,又怎知善之可贵?若人生无苦,又怎识甘甜之愉悦。”

    楼舒婉拿着那方子,离开了房间,林宗吾的声音还在耳边响。他前面半段话,像是对信众或是病人的关心,后面半段,则更像是对合作伙伴的坦诚,没有什么架子。楼舒婉不懂武艺,但是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大宗师嘛。

    哪里有什么宗师是忙着嫁人的,那不过是个女土匪罢了……

    她在这山上山下紧张气氛的夹缝间想着这件事。不久,有青木寨的人送来请柬,寨主今夜在山上大厅设下宴席,款待远道而来的大光明教主与各路的朋友,楼舒婉道过感谢,收下请柬。

    然后过了晌午,有队伍逼近青木寨。由“乱山王”、“黑骷王”、方义阳兄弟等人选出来的几名代表领着随从自外面过来,要拜会远道而来的“大光明教主”,聆听教诲。同时也有“吕梁山务”,过来拜会请教血菩萨。

    阳光在天空中像是要转成惨白色,青木寨外围,浩浩汤汤五千余人的阵容朝着这边合围,青木寨内,包括何树元带的随从、田虎麾下的精锐、武胜军随着副将萧成而来的军人、董庞儿使者带的人以及其他一些小势力的代表带着的随从,零零总总的,也有近一千的精锐,犹如立场未定的炸弹,在沉默之中,蠢蠢欲动。

    山谷间的青木寨,便在这样的紧张里包容下所有琐琐碎碎的骚动。夕阳西下时,楼舒婉走出房间,感受着傍晚的山风。该落的子皆已落下。

    她与于玉麟等人,走向半山腰上的青木寨聚义大厅,在那里,灯火已经亮了起来。

    山间,田实飞奔过陡峭的山壁,朝着下方的道路落下。响动引起了附近青木寨士兵的注意,然而田实首先就抱拳拱手:“陆姑娘。我有话说!”

    前方是房舍、空地,与悬于山边正对谷底的小小平台,在那微微凸起的平台边缘,一身黑色衣裙的陆红提正站在那儿。朝山谷间望去,山风吹起她的衣袂与头发。

    “大光明教主林宗吾,功力深厚、已臻化境。陆姑娘武艺虽高,却不该将满山安危系于一战。今日之事说复杂复杂,说简单却也简单,只要陆姑娘能有稍许让步,田实愿在其中为陆姑娘奔走游说,山下这些人,结盟松散,只要我晋王一支退出。他们便难成大事。田某拳拳之意,晋王殷切之心,请陆姑娘三思——”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响动,从侧面的山间响了起来。那是足音,沸腾的足音穿过山岭、林地。先是马队,而后是步兵,分作两队,穿过山道朝着青木寨的下方奔行集结,足音踏碎了黄昏,杀气冲天弥漫。

    陆红提回过头来。在她的身后,是看来安详而繁荣的山谷,夕阳照过来,一道道山路、水流分割的谷地中,正升起缕缕的炊烟。在这傍晚的炊烟里,兵锋如奔流集结。女子转过了身。山风从后方吹来,鼓起猎猎的呼啸声,田实感到她的目光扫过了自己身上,那一刻,仿佛整个山谷、炊烟、夕阳与不祥的兵锋都聚在了女子的身上。伟烈而橘红的光芒正从她的背后以吞天食地之势扑来,随后与她溶合在一起。

    这一瞬间的情绪犹如幻觉,那并非杀气,而是真真切切感觉到的,普通武者与大宗师之间的距离。整个天地,都与她浑然溶在了一起,然而在这一刻,红提所看的,却并不是他。她的目光斜斜地划过山谷,望向了另一侧山腰上的一处地方。

    时间稍稍回退,房间里,何树元跟林宗吾说完了所有的安排,然后道:“打听之中,何某倒也听说了一些事情,据闻,这所谓心魔宁毅,武艺实际上不高。若是可能,或可安排其他人对付他,林大师带来的随从中有些高手,何某带来的人中,也有几人身手不弱,若是……”

    他话没说完,林宗吾闭上了眼睛:“心魔宁毅,本身的武艺,确实是不高的。”

    何树元顿时高兴起来:“既然林大师您也这样说,那就……”

    “……但要说对付,他比起青木寨的血菩萨,还要更加棘手。何员外,没真正跟他交过手之前,你们这些人,还是尽量置身事外吧,否则你们就算加起来,我恐怕都会被他啃得尸骨无存。此人手段,非尔等所能想象……”

    “呃……”何树元微微张了张嘴。

    林宗吾已经起身了,他微微笑了笑:“本座过来之前,未曾想过他会在此,不过既然遇上此事,本座也忽然想起来,有个惊喜可以送给他们,到时候必然普天同庆、皆大欢喜。到时候何员外你只需随即应变就是了。”

    何树元心中疑惑,跟了上去,才跨出房间,士兵疾行的足音从那边山间轰鸣而下,林宗吾仿佛感应到什么,停下了脚步,目光朝着斜上方的一处地方望了过去,远远的,那位还未见过的吕梁山女宗师在这片夕阳中,投来惊鸿一瞥,整片天地都凝聚起气势,朝他压过来,令他心神为之一动。

    想不到是在这里,遇上真正的大高手了……

    心中意识到这点,随后想起方才说的那件事,他渐渐的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他乐不可抑,笑声逐渐转高,背负起双手,举步离开院落,朝着山腰的聚义大厅那边走去。由内力推动的大笑沛然浑厚、振聋发聩,在青木寨的傍晚气氛中仿佛一片凶猛推开的浪潮,笼罩了山腰的范围,盘旋回荡。此时兵锋带来的足音、杀气,与忽如其来的大笑声、青木寨紧绷的气氛混合在一起,令得所有人都为之紧张而又茫然……

    聚义大厅侧面的一个院落里,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宁毅听着那大笑,微微皱起了眉头。人心、欲望、利益、诉求,无数条线的混合与交织在一起,终究会化作几个关键的点爆发出来,这其中有些是他可以把握的,有些则不能,反复的推算当中,红提无声地过来了。

    不久之后,三个人将汇聚在一起,其余的人全部成为配角。而在这中间,也终究有他和红提都未曾预料到的一点,成为了变数,插入其中……

    ps:

    这章修改了很久,昨天一晚上,今天一下午,有两千字左右是在反复修改后仍然作废了的,待会会发在书评区。最后发现这一章是4992字,差八个字我也懒得加了,就这样吧……继续宣传新浪微博,名字是“愤怒的香蕉-起点”,中间是个减号,有兴趣的可以加一下。

    看见士兵从山道间蜿蜒而下时,辛铁城便知道今天的事情麻烦了。

    青木寨周围,诸方吕梁盗汇集,大大小小的、有一定实力的散户们也闻风聚集了过来。具体发生的事情,对于这些人来说还不太清楚,但既然聚集起如此大的规模,就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事情,类似的例子之前不是没有过。一旦吕梁山中,某一个匪寨开始坐大,引起了所有人的警惕,往往也就难有好的下场,人们聚集起来撕碎这个寨子,散户们也如同鬣狗般的蜂拥而上,无论如何,总能捞到一点好处。

    青木寨的繁荣,早已让周围的吕梁人有些眼红了,这一次集结过来,大伙儿也多有着同样的期待。到后来,几支最大的匪帮各自派出了使者,又在汇集的散户之中,挑选了几位比较有名气的跟随过去,要去跟青木寨的血菩萨谈判,辛铁城是其中之一。

    作为吕梁山还算有些名气的豪侠,辛铁城对青木寨,还是有些好感的。他的武艺在吕梁只算中上,只是认识的朋友不少,青木寨发展起来之后,他偶尔去卖些东西,也能贴补生活,这一次心中期待着青木寨能够过关,最好是自己也能安全过关。然而傍晚时分,他在青木寨山腰上看着士兵疾冲而下的阵势时,就知道事情要糟了。

    随后传来的,还有令他心惊肉跳的哈哈大笑,笑声之中沛然的功力,将他所认识的吕梁高手悉数地抛开了一大截。

    那是传闻中隐然可与天下第一人周侗比肩的大光明教主。林宗吾……

    作为闻风而来的侠客,对于青木寨事态的来龙去脉,辛铁城之前了解得并不清晰。由乱山王、黑骷王这些人给出的说法是青木寨要独占朝廷的好处,而在上山之后,队伍中另一位认识的刀客何重才跟他大概说清楚了这里的情况。

    朝廷的招安诏、大量聚集的山外客,一个比一个更有来头,便是看准了这里的利益,要来合作。而乱山王等人也是察觉了这些,聚集人手过来逼宫,到头来。稍稍发展的青木寨在这夹缝间被里里外外的要挟住了。这样的阵容。根本就不是一个青木寨、一个血菩萨可以撑得住的。

    若是青木寨识时务,或许就被瓜分得慢点,若是不识时务,或许眼下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不过。这些大的利益。其实有乱山王等人派出的使者去操心又或者连他们都没有操心的资格真正关系到这个使者队伍切身利益的。反倒不是能获得多少东西,而是今晚这场,他们这些人能不能挺过去。如果有这么多大人物所在的场面真的发起飙来。他们这些人,都会像是卷进风暴一般的被碾碎。

    那位名叫何重的朋友的担心其来有自。上山之后,辛铁城便感受到了这种压力,待到傍晚时分,看见那些士兵从山上轰然而下,他的心中便是一沉。聚集在青木寨前方广场上的士兵大概一千二百多人,然而那队列迅速而整齐,马队、士兵,多着藤甲,有着锋利的刀枪,士气昂然,与普通的吕梁盗比起来截然不同。辛铁城没想到青木寨已经有了这种实力,但此时拉出来,代表的信号也就格外清晰:这场宴会,不会好吃了。

    一千二百多人结为方阵,几声饱含杀气的呼喝后,由马队领头,迅速地出了寨门。而后辛铁城也就看到了一些大人物的过来,包括那大光明教主,此人身形高大,形如弥勒,和气的笑容中,步伐却是沉稳如山,身上气势与周围浑然一体。辛铁城心中估测,以他方才表现出来的内力修为,自己冲上去,对方只要一拳,自己就得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以这种身形爆发出来的巨力,自己使尽浑身所学,恐怕都是挡不住的。

    至于血菩萨他曾经是见过一次的哪怕在吕梁山杀出赫赫凶名来,又怎能与这种天下数一数二的宗师为敌?

    心中这样想着,随着众人进去那聚义大厅,前方先是一片宽敞的院子,而后有走廊、厅堂,高高的檐牙,四周火光通明。而就在跨入大厅的一瞬间,辛铁城感到四周的火光都摇了一摇,林宗吾原本还显得和气的身形此时陡然像是膨胀开来,火光照在他身上,扑向四周的黑影都浓烈了几分,魔神一般的背影……这一印象在转眼间消散。辛铁城看了一眼旁边的何重,却隐然明白,这是宗师级的大高手在以气势夺人心魄。

    而后,他们听见厅堂那头的血菩萨说道:“贵客远来,陆某怠慢了,请各位入席。”话语虽然简简单单,却隐约地冲淡了林宗吾方才引起的压迫感。

    随即林宗吾也笑道:“吕梁血菩萨,久仰了,还有……宁人屠,好久不见啊。”

    简单的笑声之中,是属于那些厉害人物的互相招呼。何重与辛铁城被安排在下方的圆桌边,大厅上方,则是许多单人的桌椅席位,入席的过程里,何重也一个个地指点着,给他介绍了这次来的人。例如在河东、河北两路都有着诸多产业的员外,例如东边镇守雁门关的军中副将,例如大帅董庞儿派出来的使者……而最为厉害的两人,无疑是林教主,以及与他对面而坐的年轻人。

    虽然年纪看起来仅是二十出头,然而直接坐在林宗吾的对面,这书生模样的男子却有着完全不落下风的气势。在何重的介绍中,这男子乃是朝廷密侦司中最重要的头目之一,顶头上司便是当朝宰相,吕梁山外的武林中,无数绿林人对其闻风色变,有人称他心魔,也有着更为凶残的外号,叫做血手人屠。也据传在去年的南面饥荒中,他以一人之力与半个武朝的无数商家对局。何员外这种家当的,还只能算是其中之一,到最后,仍被他打得灰头土脸。

    有这些背景的人在座,像是乱山王派出来的使者陈就,黑骷王派出来的使者栾苦儿等人,在吕梁或许还有些名望,在眼下,就真是毫不起眼的小虾米了。

    而在大厅最那头的,是以女子之身打下偌大局面的血菩萨。还有青木寨的两名头领。与那位柱着拐杖的老人。相对来说,他们自然也是比不得这些人的,然而能以吕梁人的身份,此时与他们如三足鼎立一般的坐在这儿。辛铁城的心中。一时间竟有些自豪的感觉。只可惜。今日谈不拢,一切也就完了。

    之后宴会开始,众人一番寒暄。间中谈些正事,辛铁城大都听不太懂,不过心中觉得是在说很厉害的事情。

    “……想不到林教主与宁人屠,往日里居然有旧?”

    “……早些时候有过一次交手,大水冲了龙王庙,林教主不会还记得吧……”

    “事情只是小事,但宁人屠的风采,本座一见难忘啊。”

    “我也是。”

    “若非齐公相说,早想上京拜会一下宁人屠了……”

    “不会是找我比武吧……不是我说你,林教主,你这逢人就比武的习惯,真是要不得……”

    “武者之间,见猎心喜,搭一搭手,不伤和气的……”

    “听说你在找周侗,前不久我见过他,看看周前辈,虽然是老人家了,为了赈灾、救人四处奔走,没有比武的习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该为天下苍生计……”

    “哦,在那里?”

    “桃亭。”

    “桃亭……宁人屠在那里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一百多人,抓了一百多人,其中还有好些绿林有名的侠客,这也是为天下苍生?”

    “侠以武乱禁,他们仗着有武功,到处打打杀杀,才是真的不分青红皂白……都跑到京城作乱了,我处理掉他们,当然是为苍生计……”

    “本座此次,也是为苍生计……想在吕梁,设几处庙宇,赠医施药而已。”

    “欢迎!”

    “不过,看此时的吕梁局势,也有人托本座带几句话,帮忙游说一下……”

    “看起来,林教主也变成生意人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利益能安,心也能安,若心不能安,就难免生灵涂炭。本座之来,只为传我大光明教义,教人向善去恶,但过来之后,也有些想法,愿与血菩萨说说……”

    “林教主但说无妨。”

    大厅中的说话嗡嗡嗡的,有时尖锐、有时和气,然而却无人提起先前下山的那一千多士兵,他们出山,必然是与乱山王等人对峙了,此时也不知道状况如何。辛铁城与何重低声道:“你说,若血菩萨陆姑娘与这林教主真的打起来,胜算如何?”

    何重便也摇了摇头,辛铁城道:“为何不是那宁人屠与林宗吾打?”

    何重道:“宁人屠的武艺怕是不高。另外,这其中还有很多原因……”

    “他武艺不高,却能令人如此忌惮……”

    辛铁城如此说着,心情复杂,此时宴会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陡然听得那边林宗吾说道:“……当然,其它的事情,暂时也可按下不表,本座毕竟是个闲人,此来只为传教。而另一方面,则是听闻吕梁血菩萨武艺高深,虽是女子,却巾帼不让须眉,实为一代宗师,本座毕生爱武成痴,想请陆姑娘不吝赐教一二,武道切磋,点到为止,不知陆姑娘意下如何。”

    辛铁城心中一惊,知道正戏来了,陆红提那边笑着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宁毅道:“方才才说到林教主四处找人切磋,这个习惯不好。这时候……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吧。”

    林宗吾哈哈笑着:“爱武之人,彼此切磋,此为对技艺的爱惜与考校。宁人屠志不在此,林某方才才未曾一驳。眼下之邀,恕林某之言,只是本座与陆姑娘之间的私事,与宁人屠无关吧。”

    陆红提道:“宁人屠所言,也可当做我的意思。”

    宁毅笑道:“其实林教主说的也有些道理,那既然是宗师之战。百年难遇。林教主,在下提议,放到半月以后决战,如何?”

    大厅之中灯火摇曳,将众人脸上的表情照得忽明忽暗,虽然看起来是一开始就有的心理准备和彼此默契,在那边压阵的男子始终还是不愿意让这场决斗开始。这边,林宗吾举着酒杯,在微笑之中轻轻放下,笑容已经变了摸样。

    “半个月后。宁人屠。你在戏耍林某么!?”随着这声低喝,周围的火把都呼的摇了一下。

    宁毅在对面看着他,过得片刻,才缓缓说道:“林教主……何出此言?”

    “恕林某直言。”林宗吾缓缓开口。“此时山下的局势。山上的局势。大家心里都清楚。林某不才,只是想有个契机,让大家能够敞开来说话……半月以后!陆姑娘在不在还两说呢。到时候林某找不到对手,这遗珠之憾,宁人屠你来补啊!”

    “也好。”宁毅笑着,靠在椅背上,“我来补。”

    “你补不起的。”

    两人针锋相对的话语中,坐在前方的红提皱了皱眉,随后又笑起来。这边何树元站起来笑道:“哎呀哎呀,大家能聚在一起,就是缘分嘛,有什么事情都好商量,林教主、宁先生,不要动怒,不要动怒……”

    “也好,那我们也敞开来说话。”宁毅的目光望向红提,他对于红提坚持的要跟林恶禅决斗,始终还是有些不想接受的,但片刻之后,叹了口气,便也跟着笑起来,“林教主说,比武切磋,只为技艺,但以此时青木寨的局势,陆姑娘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此时提比武,不是趁人之危么?”

    “绝对不是。”林宗吾的回答斩钉截铁,“本座说过,此来专为传我大光明教义,也与众位结个善缘。只要陆姑娘愿与本座一战,是胜是负,本座都将陆姑娘当做是朋友,退出此事,又或是为青木寨奔走游说,不在话下。这样说,宁人屠可满意了?”

    “这样说,就是要将青木寨的上下安危,系于一女子之身了,这样好吗?”

    宁毅说着这话,那边青木寨的四寨主彭越站了起来:“宁先生说的对,不妨由在下来接林教主几招,如何?”

    林宗吾这边,立刻便有人站起来:“你算什么东西,能跟林教主过招!”

    何树元起来道:“哎哎哎,别伤了和气,别伤了和气呀……”

    说话之中,靠大厅外侧的圆桌边,也有人试探着站了起来:“其实……在下觉得,今日商议的,好像是我吕梁山务,要凭一场打斗来决定,也确实有些不妥……”正是对血菩萨颇有好感的辛铁城。

    众人的吵嚷之中,坐在那儿的林宗吾陡然又笑了出来,声如洪钟:“其实……本座一直有一事不明!”

    他开了口,众人便停了下来,宁毅等人都在看着他,却没有人问是什么事。只见林宗吾手指点着桌面,站了起来。

    “青木寨的事!吕梁山的事!乃至于我与陆姑娘作为武人之间的事!今日为何总是宁人屠你在说话,青木寨的各位,都哑了不成?”

    他这问题问出来,红提身边,梁秉夫敲了敲拐杖,语声苍老地开了口:“宁先生既是青木寨的贵客,又是合作之人,他手下的人为我青木寨管账,整理收支,因此,此时代我青木寨开口,并无不妥。”

    老人开了口,没人敢忽视,那边,林宗吾又笑起来:“哦?我看不止吧。”他望了望周围,“我是听人说,宁人屠与陆姑娘实际上是一对情侣,就要成亲了,这才是他说话的原因吧?”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窃窃私语起来,辛铁城等人看看宁毅、看看陆红提,恍然明白了宁毅为何在这时强势相助青木寨的原因,只是知道青木寨原来是由外人插手掌控后,他们的心情又复杂起来。宁毅也站了起来:“林教主哪里听来的,消息好灵通啊。”

    “此事若是真的,林某首先倒是要恭喜两位,喜结连理,白头偕老了。”林宗吾笑得和善。

    宁毅则只是看着他,也在笑:“那么林教主想说的,难道是。接下来要由我代血菩萨一战了?”

    “男儿代心爱女子出战,自是常理,不过本座绝无此意,只是有一件事情,让本座颇为在意。”

    “哦?愿闻其详。”

    “前年夏末,宁人屠在梁山大败宋江等人,将梁山匪众杀尽一半,追得其余人四散逃窜,七月初,有一女子出现。在期间连杀数名江湖一流高手。本座仔细查问过,那段时日,光是葬于她手下的高手便有‘混世魔王’樊瑞、‘八臂哪吒’项充、‘金眼彪’施恩、‘快剑’林奇、‘花和尚’鲁智深……”

    林宗吾的微笑细数当中,宁毅的心稍稍的往下沉了沉。忽然间已经察觉到一些东西。而其余人。只在林宗吾的列举中感到了惊奇。

    “……能够在短短几日之内,一路连杀如此多的人,此女子身手之高强。令人敬畏,只是当时女子留下的名号并非血菩萨,而是河山铁剑……”林宗吾一字一顿,望向红提,“陆!红!提!”

    “而且……她当时留下的讯息是,她,是血手人屠宁立恒……你的师父。你竟然要娶你的师父吗?”

    寒气与阴影从大厅里涌了上来……

    下一刻,一片哗然声响起,宁毅笑道:“哪有此事!”

    “天地人伦!”林宗吾指向宁毅,声如洪钟,“你竟要与你师父,做出苟且之事!?”

    楼舒婉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站起来:“她真是你师父?”

    “岂有这等事情……”

    “天理不容……”

    “你们含血喷人……”

    “人伦五常,你是学儒的,若是让京城那位相爷知道,你做出此等事情,你觉得他会如何看你!”

    “林宗吾,说假话也不怕折寿!”

    “你们存心捣乱来了!来人哪!”

    “闭嘴”

    “不要动怒、不要动怒,大家摊开来谈嘛……”

    无数的声音霎时间响在了一起,宁毅表情从容,但话语已经掩不住骚动,青木寨四寨主彭越本是看来冷静之人,然而方才他表现得冲动了一次,此时又已经跳起来,直接要叫人进来硬干,郑阿栓阻止了这事,但整个大厅的范围内都已经骚动起来。林宗吾的一字一顿之中,以楼舒婉为首的人等嗡嗡嗡的开始说话,更多的人私下里议论起来,辛铁城与何重看着这一切,一方面惊愕讶异,另一方面,提防着马上就要抽刀干起来的可能。大厅最里侧,梁秉夫皱着眉头,低声向红提问了一些什么。

    “够了!”

    如同一颗露珠滴入水面,然后,便是嗡的声音,在不断的升高,众人朝着大厅那边看去,一声黑色衣裙的陆红提单手放在桌子上,旁边的古朴宝剑像是活了一般的在颤动。众人几乎都停止了说话。

    “没有的事,不要乱说。不过林教主说得也对,打上一场可以解决的问题,何苦多绕圈子呢,毕竟有的时候,公理不在人心,是非皆在于实力。”最后这句话,其实是宁毅告诉她的,只是眼下说起来,格外显得冰冷,没人说话,她笑起来,“林教主,你的挑战,我接了。”

    “哈哈哈哈,这样多好,不过,没有的事,到底是指你们没有成亲的打算,还是你并非她的师父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宗吾的笑声震彻整片夜空,他背负双手,转身走向大厅外的院子,那步伐看似缓慢,却在举步间就走过了辛铁城等人的身边。

    “人生如苦海,肉身做皮筏,武学之道,如在黑夜中远行之漫漫长路,林某已许久未见同行之人。能在今夜与血菩萨这等高手一战,共证武学至高,真是快哉、快哉啊”

    红提已执剑而起,她没有说话,只是在经过宁毅身边时,嘴角露出了微微的、甜美的笑容。那宽敞的院子中央,林宗吾站在一株与他等高的松树旁,背负双手,仰望夜空,众人只听到一声低叹:“好漂亮的星星啊……”

    辛铁城等人看着红提走过来,走过了他们的身边,心中一声低叹。而女子的身形,也在陡然间,开始加速了!

    由于之前的气氛与扰攘,此时的这场决斗,已经点起了火气,彼此之间,其实也没什么客套的余地。灯火摇曳之中,她跨过大厅,跨过门槛,身形在踏踏踏之中,只是几步之间便化为了一道黑色的残影,视野的那一头,林宗吾身上的宽大袍服在陡然间鼓舞起来,他反手一下,拔起了身边的松树,整个人就像是在陡然间膨胀了起来,踏踏两步,朝着陆红提迎了上来。

    “喝啊”

    庞大的身形挥舞起那根苍松,转眼间,犹如佛家的金刚、明王现愤怒相!两人的身影陡然冲撞在一起!

    光芒明灭,威压与气劲如潮汐般的冲向大厅,剑光冲天飞舞,光芒陡然转暗的瞬间里,苍松飞上天空,泥土四溅,两人的身影都停在了冲撞的点上,林宗吾陡然挥拳!

    没有人料到,两名宗师的甫一开战,阵势会如此激烈。似辛铁城等人,还根本看不清发生的事情,古剑在割裂空气,林宗吾挥拳的声音犹如大海在咆哮,空气中便是砰砰轰轰的几下,如果按照一般的理解,这是在短距离内高速交手,硬桥硬马格挡的声势。

    古剑也随着交手的拳风,朝后方射向聚义大厅的房梁,似乎是被砸飞了。在场只有一部分人能够看清楚这一幕,但随后的一下,他们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那是“轰”的一声巨响。

    空气中,林宗吾庞大的身形顿了一下,巨大的波纹随着他的袍服、身体、空中飞舞的针叶扩散开去,那比林宗吾矮了一个头,身形小了不止一倍的黑色身影,一脚踢在了林宗吾的身上。

    没几个人能够理解这一脚的力量,震动空气的巨大响声之后,林宗吾山一般的身形踏踏踏的往后方猛退,他似乎也被这一下给吓到了。而黑暗里的这边,红提已经籍着这一脚的反作用力,消失在原处。下一刻,她飞在天空中,整个身体都投向林宗吾所在的方向!

    整个情形,距离开战,仅仅是一次呼吸的时间。所有人都已瞪大眼睛,呀呲欲裂,没有人想到,会出现眼前这样的一幕。

    双方冲过去,林宗吾挥树猛砸,然后竟然是暴雨般的挥拳交手,松树飞舞,古剑飞舞,罡风呼啸铺开的瞬间,没有丝毫后退的女子一脚踢在了林宗吾的身上,而后她飞回房梁,拔剑、猛蹬,整个房梁都在动,而响在众人耳中的,只是疯狂交手的轰鸣。

    绿林之中的比武,力从地起,为求应变,高手出招通常都不会让自己身在半空中。但也有一部分极端的武学,会选择极端的打法。此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江湖上非常大路却又无比行险的一招,鹰蛇生死搏!

    然而先前的一击,渗透力大得惊人,甚至空气中都打出了波纹。林宗吾后退之中,几乎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红提借力上梁,而后再拔剑飞跃,昏暗之中,剑光划开无数的针叶,在黑夜中割出一道波纹来!

    无论林宗吾觉得激怒红提是好事还是坏事,也无论这交手之中是她存心的蓄谋还是随机的应变。在这短短的片刻,众人已经能够明白女子被称为“血菩萨”的理由,而林宗吾,也将面临女子真正忿怒后那针砭肌肤、仿佛要斩尽一切的滔天杀意了

    黑色衣裙的女子刷的投向敌人。

    开战仅仅一息。

    翔空、裂帛。

    见血!

    “吼……啊”

    犹如暴虎冯河,林恶禅的拳劲,也排山倒海般的回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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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石飞溅、火焰倒伏,无数的松针落向地面,只在中央推出一道明显的分割痕迹。稍远一点的黑暗间,有鲜血刷的溅出,然后击于空中的一拳,轰然声响。

    林宗吾的一声暴喝间,身形如战车般的推进,朝着红提落下的方向碾了过去。

    后世的拳手们打比赛,有重量级轻量级的分别,只因人的力量跟体重实际上有着很大的关系。此时林宗吾的身躯本就庞大,潜心修炼十余年后出关,一身内力修为称得上旷古烁今,单此一项,很可能连周侗都已经无法与他比肩。也是因此,他的攻击堂堂大气,犹如红日之升,一般人的人擦着碰着恐怕都难以承受。

    早先营救方七佛时,西瓜的霸刀也是走的大开大合凶猛刚毅的路子,在他的面前,却是力量、轻功都被比过去。力量先且不说,能以内力推动如此庞大的身形,在轻功上超过西瓜,他的功力就可见一斑。天生巨力的陈凡虽未与其正面交手,但若真打起来,恐怕也是逊色于他的。

    此时这巨大的身形直接推向红提,拳脚之中,地面上的青石轰然连碎。这边的众人看不清整个打斗,只能听到那边狂暴的攻势中“啪啪”的两下交手,然后便是刷的一剑,林宗吾全力一掌下劈,地上一张青石长凳轰然短碎,气浪飞滚,无数碎石击打着不远处的院落墙壁,而林宗吾抓起半截青石就砸向身前的敌人!

    那青石、黑影都像是在半空中停了一停,红提的侧脸也在昏暗中闪了一闪,青石推回向林宗吾,而林宗吾对着那青石便是刚猛的一记大手印。

    碎石屑的飞溅,激烈而迅速的交手。原本就显得昏暗的光芒中,一身黑色衣裙的红提身形走动如幽灵,众人一时间只能看清身着宽大袍服的林宗吾打出的惊人攻势。但随着一两次呼吸的过去,视野之中,也终于能够辨认出属于红提的身影。她的身形走动,在林宗吾那纯粹的巨力之下,躲闪间竟不显得飘忽,而是极有章法的进退趋走。浮动在她身边的烟尘与她的身形相合,看起来至绵而至柔,又往往在出手间,挥起足以与林宗吾相抗衡的磅礴巨力。

    如果说林宗吾像是不断爆发,波及四周,摧毁一切的烈阳。红提在此时看起来,就像是一条至柔而又至刚的巨蟒!她的出剑并不频繁,拳脚的力量不是与林宗吾完全的硬碰,却总能将一切的攻击吞噬下去,偶尔的一剑。更像是锋利的獠牙,每一剑都毫无征兆地直刺林宗吾的必救之地。

    砰的一声,一颗石子打在远处的火盆上,将火盆打翻在墙角,光焰蔓延。两人交手的方寸之地几乎变成毁灭的涡旋。最主要还是林宗吾的力量,一拳一脚的波及甚广,被他打断的青石凳在两人之间只是眨眼的片刻就轰轰轰轰的飞舞了四五下,然后化为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片,散落在周围。其中一颗将不远处的墙壁砸出了一个大洞来。

    两人的交手力量极大,打得也是飞快。这边的大厅中,一干人等看得目瞪口呆。就连楼舒婉也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这非人般的交手。她根本想不通,那个女人怎么能挡住这种攻击的。

    而在于玉麟等习武者的眼中,这一切就显得更加惊人。超凡入圣的内力,刚猛的大手印,一记记的重拳、鞭腿。将人的身体推上旁人难以企及的巅峰,这大光明教主的身体力量、皮膜筋骨都已练得如浑然大日,普通的刀剑斩上去都难以伤到他。而那女子的武道更像是与天地相合,在那种毁灭性的攻击下,如巨蟒、如深渊般的吞下所有攻击。竟还能还以颜色。若在中原之地,这一战后,血菩萨的名气就要与大光明教主并列,直逼周侗。

    密集的交手还不算久,轰隆隆的巨响之中,方才被石块砸出一个大洞的院墙在两人的腾挪间挨了林宗吾两拳一脚,半堵墙壁都在崩塌。巨大的烟尘中,交手还噼噼啪啪的打得激烈,林宗吾的脚步在地上推、踩、蹬,轰轰轰轰的连续推出五步,原本在后退的剑光也刷的刺出惊人的涟漪,又是一点血光,只听林宗吾“啊哈——”猛然间出力。

    这一击没有打出爆响声,声音就像是被湮灭了一般,然而在下一刻,红提的身影被打得飞退而出,她的步伐向后,脚步连点,烟尘中,林宗吾那胖大的身影轰然冲出!

    红提掉头便跑,然而林宗吾中了一剑才取得的优势哪里会这样放弃,他此时冲势已成,几步之间,距离迅速地拉近,巨大的力量从后方碾压而来。红提足尖一点,猛地跃起,林宗吾的重拳朝着她的身体几乎是拦腰打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砰的一下,红提的身体结结实实的被打飞出去!同时绽放的,还有林宗吾身上惊人的鲜血!

    武者比斗,最忌离地,然而就在先前那一瞬间,红提的身形在奔跑中跃起,足尖在后,身体在前,是一式“嫦娥奔月”的姿势,而就在林宗吾拦腰打来的瞬间,她也猛地回过了头,挥手之中,长剑如鞭,直挥向林宗吾那因出拳侧身而暴露出来的后背。

    嫦娥奔月,是要回头的。

    冷澈的杀意便如排山倒海般的斩来!

    红提古剑脱手,刷的直接劈开林宗吾的后背,而她的身体同样被打飞在空中,翻滚了好几下,砰的落地,将地面上的青石都踩得松动。而后站起来,抹去嘴角的鲜血。

    林宗吾站在前方三丈远的地方,往后方看了看,白森森的牙齿露出来,双眼已经变得通红。而后双手扩展了几下,背后的鲜血竟就那样止住,整个人已经由怒目金刚变得如凶兽般狰狞。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明白,眼前的女子,确实是被他激怒了,也是因此,此刻已然打成不死不休的局面。

    方才那一下,他背后中了重重的一剑。对方身上挨了一拳,内伤对外伤,谁的比较重,还真的很难说。

    重出江湖之后。他已经经历了数次大战,然而没有一次,有人将他逼到了这种地步,或许在他曾经的想象中,对上周侗时,自己有可能变得如此狼狈。然而在周侗之外的其它宗师,即便是师姐司空南,又或者是曾经预想过的,身体完好的方七佛,他都不认为自己会陷入这等窘境。

    最重要的。其实还不是会输……

    而夜风拂过,火在响,前方的女宗师已经失去武器,然而目光却如同已经死去的深潭般冰冷,带着足以与林恶禅眼中杀意相抗衡的漠然。她擦去嘴边的血。就那样朝他走了过来。

    林宗吾呼的吸入空气,然后,轰然冲出——

    以他的力量,他知道自己会赢!

    两人之间不知道已经交手了多少招,然而论起打斗的时间,还不算很长,也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夜空中响了起来。

    “够了。”

    两人的招式,冲撞在一起!

    ****************

    对于林宗吾与陆红提的交手,在辛铁城等人来说,有着微微的叹息,但同时,其实也有着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情绪在。

    一方面。吕梁山能够有这样的大宗师,殊为不易,感觉上就要被外来的高手打死,又或是落败,他的心头有些惋惜。但另一方面的。才是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的因子:从上山开始,辛铁城就感觉到,这次事情的发展,恐怕不妙。理论上来说武胜军、董庞儿、齐家、晋王这些势力齐聚一堂,没有人敢真的发飙动手,生意做不成是一回事,打脸又是另一回事。这场晚宴一旦出现什么大的问题,青木寨绝对扛不起,他们想来不会疯到这个程度。

    然而另一方面,作为吕梁山的这些代表,又是真正的小虾米,如同他之前所想,这些人任何一个真的发起飙来,他们被扯进风暴里,恐怕都难得幸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血菩萨跟大光明教主打一架,以胜败决定青木寨的未来,算是对大家都最和平的解决方法。

    但是随后的发展,那位血手人屠的存在与随后爆出的那些事情,都让辛铁城隐约觉得,事情可能不会这么简单。也是因此,当血菩萨与林宗吾决战开始,辛铁城与众人观看的中间,他一直都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背后大厅里的那一位,一直没有说话。

    他偷偷往回看的时候,那年轻的书生不同于其他人,他只是对外面看了几眼,竟然就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叉在桌面上,目光冷然地沉默着。

    只有他旁边的那名护卫,似乎偶尔在跟他说话。

    而在外面,血菩萨表现出来的武艺令辛铁城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但他仍旧觉得有些脊背发凉。而也就在战斗持续了不久以后,他心中的那个感觉,终于落下。

    “够了。”

    他回过头,看见那年轻的书生落下了酒杯,像是叹息般的说了这句话。然而没有人理会他。

    院落间,几近非人的力量碰撞在一起。而也就在下一刻,辛铁城看见,名叫宁毅的男子一掌落在了桌子上。

    “我说……够了——”

    巨大的声音,惊人的内力,轰然如虎吼!由于这大厅是一面开口的结构,这一瞬间,整个厅堂都在震颤,辛铁城心头的预感落下,而与此呼应的,是在大厅之外,冲天而起的躁动与杀意!

    鸿门之宴,愤怒终于摆脱了理智的缰绳!大厅里,习武者们在刹那间警觉过来,辛铁城按住何重,仓皇地拉开与其他武者的距离。墙外有人在动,楼上传来奔跑之声!夜晚的恶意开始咆哮。宁毅的声音震耳欲聋:“是个平局!给我住手!”

    然而院子里没有人住手,罡风轰的打倒了一座小亭子。人在慌张、人在奔走,何树元试图走过来:“宁先生,你岂能如此干涉比试……”

    光影在大厅里动摇,辛铁城看见走向外面的宁毅又在转身,下一刻,宁毅身边的护卫与何树元身边的护卫交上了手,年轻的书生高高的抡起一把凳子。

    砰的一下,凳子在何树元的身上碎得四分五裂。接着,又是辛铁城完全不明所以的一声炸响,何树元的那名护卫倒飞了出去,血肉飞溅在光暗交替的大厅里。宁毅将一只铁铜状的东西抵在地上的何树元的脑门上,何树元痛得大叫,更多的人在喊,有人在冲进来,难以形容的混乱,终于在这个夜里,被点燃了……

    ps:

    至少最近这段时间,没有预告的话,基本上还是会更的……

    骚动的响声之中,火光惶然杂乱。随着宁毅的那声暴喝出口,大厅之中的人,各自都有着自己的反应。

    似何重、辛铁城等人忙着自保,武胜军的萧成等人,也有着类似的反应。何树元试图迎上来,而林宗吾带来的几名大光明教护法本是高手,却并非王难陀那样的超一流,他们坐在下席的圆桌边,转眼间也被宁毅带进来的田东汉等人缠住。

    宁毅手中的凳子猛的一下将何树元打翻在地。这边,董庞儿的使者,以及陈家渠的陈就等人也还在喊:“宁人屠,不要冲动”转念又意识到,对方的外号既然是血手人屠,这时候发飙,又哪里是一般人挡得住的。

    而只有楼舒婉的那边,女子看着这忽如其来的混乱,眼中颜色在翻滚,身体微微颤抖着,对于玉麟等人低声道:“去拦住他去拦住他……”她针对的自然是宁毅,然而于玉麟已经感受到了整个大厅内外的骚乱,急促地摇头:“你别冲动。”他在虎王麾下也是很有地位的,在这等大乱的时候开了口,另外一边的田实、邱古言也就没有动作。

    人影晃动间,何树元的惨叫声中,楼舒婉一咬牙,猛地冲上去,从衣袖中拔出匕首,便要朝宁毅背后刺下!然而她也实在太没有经验,刺下之时,口中还大喊着:“呀”然后宁毅猛地回过头来,凶戾的眼神与她对望了一瞬。

    “啪”的一下,宁毅单手一挥。一个耳光甩在楼舒婉的脸上,将楼舒婉打在了地上,匕首也已经飞了出去。邱古言才要冲上来,被陈凡挡在了宁毅的身前,他也横跨一步,挡在了楼舒婉的前方。

    楼舒婉瘫坐在地上,用左手手臂遮住被打的右边脸颊,目光望着一侧的地面,眼睛通红通红的,却没有立刻爬起来。周围无数的混乱。

    大厅那边。作为主人的梁秉夫老人拄着拐杖,紧抿双唇望着这一切,在他的身边,郑阿栓已经在大喊着:“来人!”大厅两侧的小门已经有人冲了进来。大厅上方。有人影举着火把奔跑上去。当先那人扛着一门榆木炮,正是竹记队伍里的小将宇文飞渡,他的口中大喊着:“死胖子。给我停手!”大厅下方的一名大光明教高手跃上去试图阻拦他,随后与一名竹记的高手战在一起。

    庭院之中罡风呼啸,两名宗师决战正酣,哪肯停手,旁边一座石制小亭被林宗吾的拳劲波及,正在倒下。而失去了手中兵器的红提与林宗吾空手抢攻,竟丝毫不显弱势,她的身形依旧如灵蛇巨蟒,步伐、掌间仿佛拨动了天地间的一汪深潭,劲走成圆,一轮抢攻,在林宗吾的手臂上、肩膀上连拍了两掌,发出的是皮鼓一般的沉闷轰响。

    落在一众高手眼中,那是大手印里最为狠毒的翻天印,打的是渗透劲,触物即崩。她单纯的外力比不过林宗吾,然而出力的手法已经妙到毫巅,每一掌打出,既重且沉,一掌下去就是一手血,林宗吾连中两下,中掌的地方,宽大的袍子就如蝴蝶般化为碎屑飞舞。他轰的一下将红提撞向那老旧的亭子,亭子的青石柱倒下,亭上的石盖跌落,无数的烟尘中,红提与他连对四掌,身形飞舞如巨蛇,抽身往倒塌的石亭的另一侧。

    林宗吾的步伐如同醉酒,直冲进石亭里,单拳砸开了正掉落的八角青石盖,双手抓起那亭子的一根青石柱,轰啪一下的横挥而过。

    小小的石亭粗糙,柱子也有四根,两米长的青石柱,重愈数百斤,被他抡得像是风车。另几根石柱被轰的挥中,一根爆开短碎,一根飞舞向丈余开外,红提也只能惶然后退。第二次横挥又呼啸而来,她一个铁板桥躲过去,然后猛然冲向林宗吾近身,第三下挥过来,被她猛然间抱住。

    这一瞬间,她的身影在走,林宗吾庞大的身躯也被拉动,两人看似在抢夺那根石柱,又像是拉住了一根长绳,身形化圆飞奔,足下脚步踢、扫、横、踏,在那石亭的残骸间卷动无数灰尘,里面小小的石桌石凳都在飞舞滚动向不同的地方,浮尘漫扬,看起来简直是龙卷风的前兆陡然降临。

    这样巨大的破坏也仅只持续了片刻,石柱从红提身上飞了起来,从她头顶上呼啸扫了过去,也不知是被她故意抛飞出去的,还是被林宗吾的巨力占了上风,两人的身影在灰尘中砰的撞在一起,红提的身影被踉跄撞飞,而这边,林宗吾的步伐依旧乱得如同醉酒,连同翻飞的石柱冲向另一侧,但他退后的距离并不远,猛地定下身形,他抓起那根石柱,陡然前冲。

    厅堂里,持着刀枪、弩弓的青木寨兵众、竹记成员已经围了过来,宁毅拿出身上的第二把火铳,狂吼中开了一枪。火光在空气中震出波纹。视野那边,红提在飞退中定下了身形,穿黑色长裙的女子的身影,双手张开,如同拨弄着巨大的涡旋。

    屋顶上,火星在榆木炮的尾端烧,宇文飞渡拿着一根长枪,撑着榆木炮转变方向:“住手啊”

    林宗吾挥舞着巨大的石柱,犹如洪荒巨兽,碾向陆红提,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石柱横挥。

    陆红提看着那身影过来,没有退后,面对着挥舞出千钧巨力的石柱,她收起右掌,左掌按了出去。单手……接下石柱。

    ……石柱与手掌相触。

    轰砰的巨大响声,那石柱结结实实地打中了红提,女子在那横挥的巨力下踩出漫天飞溅的土石,而后整个身体都飞了出去,与之对应的,是石柱的轰然断碎,与林宗吾山一般的身形朝后方飞出。

    轰的一声巨响。在同一时刻响起在屋顶上,然后火柱射向侧面的院墙,漫天的光焰随着碎石飞舞。红提的身体飞出两丈远,在地上落了一下,还在飞滚出去。而另一边,是更加令人难以想象的情景,没有人能够理解林宗吾遭到了怎样巨大的一击,他庞大的身躯飞了出去,犹如滚落山巅的巨石,撞碎了聚义大厅院落的外墙。再撞碎了旁边一座房子的墙壁。整个身体沉入黑暗之中。

    要将林宗吾这样子打飞,就连另一个林宗吾出现,几乎都不可能做到……

    在地上砰砰砰的滚了几下之后,红提的身影像是顺势抬了一下。坐在了远处滚在那儿的圆形石凳上。她的身体弓了起来。像是捂着肚子,折叠起身体的虾米,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侧脸,有几根随着风儿漾起,如同夜里的蜉蝣。

    宁毅远远地朝那边看着,沉默的红提坐在那儿没有任何动作,但半个身体上都已经是血迹了。方才接下林宗吾那一击的左臂,也像是没有了丝毫力气一般的垂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片刻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大厅里,就在方才那一刻开始,神奇般的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如果林宗吾死了,而陆红提又是这种状态,没有人能够想到,他们面对着这位外号血手人屠的男人,会是什么下场,而所有人,也是被林宗吾飞出的一幕,给完全震慑住了。

    好在片刻之后,那边房间的大洞里有了动静。一个庞大的身影从那边起来,昏暗中显出了些微的轮廓,宽大的袍服被打烂了一些,隐隐约约的鲜血。这位大光明教主的声音,一字一顿的传了过来。

    “宁立恒!你敢插手我的比试!”

    田东汉等人与手持弩弓的几名竹记高手,已经跨过院子,在走向陆红提。

    宁毅望着红提那边,再度吸了一口气:“我说,是个平局!谁同意!谁反对!”

    空气中难以言喻的窒息,片刻,察觉到田东汉等人的靠近,红提偏了偏头,微微抬起了右手。祝彪靠近宁毅,低声道:“陆前辈她……只是在疗伤……”

    然而宁毅望着那边,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有巨大破洞的房间里,林宗吾终于笑了起来:“哈哈,好!既然宁人屠如此坚决,本座今日就给你个面子!陆姑娘,你今日使出的那套功法,阴阳相生,刚柔并济,玄妙之极!今日本座也有领悟,此后若能在武道之上更进一步,多赖陆姑娘的指教,谢过了!”

    红提抬了抬头:“那是立恒教我的,叫太极拳。”

    林宗吾又笑了起来:“太极拳,好名字。只是姑娘宗师身份,何其尊贵,为了维护情郎,也不必将此等神功套在他头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江湖再见,本座告辞了!”

    他这话说完,轰然间从房屋的另一边大门冲出,掠向半山腰上住了诸多教众的院落,几名大光明教的高手也连忙拱手告辞。宁毅道:“快去安抚你们的手下吧!”经过方才的一番骚动,那边院落里田虎的人、武胜军的人、董庞儿的人也都已经蠢蠢欲动,与早先安排下的数百青木寨众几乎发生冲突,此时萧成等人连忙告辞冲下去,安抚局面。宁毅正要朝红提那边走过去,侧面,名叫成就的男子开口说起话来。

    “今日……今日还有我吕梁山的事情,岂能到此就算,宁人屠,山下还有五千多人……”

    宁毅的身影定了定,片刻之后,他朝着前方走出去,声音响起来。

    “吕梁山?这才几年,你们就忘了辽人打草谷的时候把你们打成什么样子了!武朝数百万军队,只因勾心斗角,战阵之上畏辽人如虎豹,二十万人打不过人家一万人,而女真,两万人可败八十万辽军!如今朝廷设招安诏,专为防女真人南下,一旦情况如此,吕梁山首当其冲。而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想往青木寨掺沙子!玩争权夺利!?感受一下吧!外面!现在已经打起来了!”

    他站在了红提的身侧。

    “要加入青木寨,合作?可以,你们把话带出去。一切都按照青木寨的规矩来。肯出力肯拼命有手艺的,保你们有饭吃,你们出力多,自然有位子,有荣华富贵也有这一方平安。就凭着你们,要来争权夺利的……我踩死你们。”

    空气里,有硝烟的味道。陈就等人已经慌张起来。就在方才,宇文飞渡发射了榆木炮之后,一朵烟花已经从青木后山,升上夜空,这一刻,距离青木寨数里之外的山间,已经是战场了。

    院子里散落着火焰与战斗后的余迹,风抚动了衣袂与女子的头发,宁毅看着头发上的斑斑血迹,有些想要伸手,又缩了一缩。女子坐在那儿,抬头看他了,她笑了笑,随即那笑容消逝了一点,生涩的、不像情侣的感觉。

    “你昨天说的,不是这样的。”

    红提拉了拉他的手,站了起来。

    “我没事。”她又说道,“我、我受伤了……我要上药……”

    “我帮你。”

    宁毅搀着她,如此自然地说着。红提看起来,有些想拒绝……

    山间的慌乱还未停歇,青木寨外数里,战火已经开始延绵。只有在这骚乱扩散原点处的院落里,有些气氛,安静下来了……

    夜,还远远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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