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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圣二年夏四月丁卯,徐平坐在自己田庄东边麦场边的大柳树下,背靠着柳树,看着南边不远处的小河出神。他的屁股下是一张竹席,身边是一个果盘,装了些蜜饯干果。

    徐平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态,记忆中自己是一个小县城农机站的小职员,现实却是自己身处宋朝,身份是一家富户的不成器的纨绔子弟,甚至还残存着他的零零碎碎的记忆。

    那个世界的记忆如此清晰,所有的事情几乎历历在目,使得他分不清哪一个才是自己,哪一个是一场梦。

    也许,这就是一个不太彻底的魂穿吧,那一个世界现在挺流行的。

    徐平用了五六天的时间才慢慢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无耐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没想到一旦接受了之后,竟然微微有点兴奋。自己好歹也是学过历史的,只要留心,说不定就一下抓住什么机会,一飞冲天,名留青史,不用再像另一个世界的自己那样活得那么委屈。

    他首先要搞清楚现在是哪一年,好与自己记忆中的历史联系起来。可他翻遍了历书,也只得到这个答案,天圣二年夏四月丁卯,就是初十。

    完全没什么卵用!

    他根本没听过这个年号,不知道这个时候有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他学的历史是公元某某年发生什么,年号书上有,可他从不往脑子里记。

    更悲催的是,他发现历史书上存在的人物自己一个也不知道。

    依据现在身体的那个纨绔子弟的模糊记忆,大宋现在已经立国六十多年,历太祖、太宗、真宗三朝,至于现在的皇帝是哪个,竟然说不清楚!皇上就是皇上呗,即使有尊号,这个纨绔也不知道,前世的记忆更不知道。历史书上宋朝的皇帝是称庙号的,皇帝不死,哪来的庙号?

    至于年号,徐平有印象的也只有过去不久的真宗朝的大中祥符,可他有印象只是因为这年号有点特别,完全想不起历史书上是怎么写的。

    徐平知道查自己现在年代的方法,毕竟中国历史记载得细致入微,干支纪日已有几千年,从无错乱。比如他记得秦始皇统一六国是公元前221年,然后从历史书上一天一天推下来就好了,保证精确。

    这就是他要逼自己习惯四月丁卯这种纪日方法的原因,当然这种推算不是现在的他能完成的。

    今天徐平心情好了点,他终于知道了一个历史书上的活人。

    清早,徐平在庄里乱走,偶然听到两个庄客议论朝政。这没什么奇怪,他现在位于开封府中牟县自己家的田庄里,天子脚下,平民也见多识广,没事指点江山是正常的,前世首都的民众也是一样。

    一个说:“寇相公有大功于国家,竟然老死岭南,可恨丁谓那个奸邪竟然不死,真是祸害遗千年!”

    另一个道:“想当年在澶州……”

    徐平一下福至心灵,插嘴道:“寇相公说的是寇准吗?”

    两个庄客看着他翻了个白眼,行个礼,一声不吭转身走了。

    徐平愣了一会,才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纨绔,并不怎么让下人尊敬。更重要的是寇准此时在民间威望极高,古代人吗是讲究避讳的,他直呼寇准的名字,也就是面对的是自家庄客,要是别人说不定大耳光就抽过来了。

    不过有了寇准这个由头,两世的记忆便钩连了起来。

    原来现在是寇准生活的年代,可惜的是,他已经于去年在岭南贬所去世了。寇准去世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庆历新政?王安石变法?靖康之变?

    徐平能想起来的只有这几件大事,不过他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发生。本来他认为自己历史学得不错,考试也能高分,但到了具体年代,才发现自己几乎是一无所知。谁让中国的历史太长了呢。

    不过知道了寇准这个熟人,就好像脚终于落了地,徐平安心了许多,整个上午就这样坐在这里,从寇准发散出去,把两世记忆捋出头绪。

    纨绔的记忆没多少可取,无非走马斗狗,勾栏瓦舍,知道的不过是寇准少年成名,澶州之战名满天下,后来栽在丁谓手里,老死岭南。

    前世的记忆关于寇准有两点。一是澶渊之盟,这个时代随便什么人都比他明白。第二点就要庆幸他好坏也是读书人了,是关于寇准名字的那个准字。

    宋代人当然不会用简体字,但由于寇准位高名重,宋人便为他避讳,把繁体的准字减笔,后来竟然也就成正体字了。没错,减笔之后就是简体的准字。

    这便使徐平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写不好这个时代所用的字。这一点无关繁体简体,后世的繁体字要到清朝才定形,更不用说简体字了。如果一厢情愿地认为古代人都用繁体字,也会倒霉的。比如这个准字,装逼写个繁体,如果交到官府的手里,不定就会被当成丁谓奸邪一党,从此仕途无望也是可能的。

    偏偏自己附身的这个纨绔子弟虽然老爹自小请名师教导,却还是不学无术。徐平比较了一下,这家伙认的字中竟然有不少与自己前世记忆中的简体字相同,可明明是有繁体的。这就是宋朝所谓的俗字,老师对这家伙的评价是好用俗字村语,未来无非是工商一流,出头是没什么指望了。

    顺便说一句,老师是这家伙的未来丈人,落第的举子,乡贡的诸科,专攻《春秋》三传。就在不久前,他又落榜了。

    徐平是个读书的人,既然到了这个文人为尊的年代,对于科举高中还是有点想法的。可字写不对,这就是个大问题。更不要说还有对皇家的各种各样的避讳,比如州军本有通判,现在要避太后老爹的讳,就改成同判了,可想而知这个事情有多复杂。

    正在徐平浮想联翩,脑仁都痛的时候,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寻了过来,到了徐平的面前,叉手唱个喏,道:“大郎,夫人从镇里回来了,已经到了庄后,你快去迎接一下。”

    徐平认得这是自家的仆人,这处田庄的管庄,自小在外公家里养大,父母成亲之后,便跟着自家姓,取个名字叫徐昌。嗯,父亲徐正继承了岳父的遗产才一飞冲天,后来挣到万贯家财,连这些家仆也一起继承了。

    徐平站起身,对徐昌道:“麻烦都管了。”

    两人绕到庄后,正迎着徐夫人一行。

    一辆牛车在前面,因为天热帘子掀了起来。

    里面正中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身上衣料华贵,但并不铺张,面色微黑,神色冷峻,正是徐平的母亲张玉真,人称铁面张三娘。

    旁边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挽着双髻,水蓝衣裙,白嫩的瓜子脸,神情沉默淡然,正是徐平的未婚妻,自己老师的女儿林素娘。

    林素娘与徐平前身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但性格却格格不入。林素娘知书答礼,虽然小小年纪,进退都有法度。在现在的徐平看来,她完全就是历史书上写的那种贤妻良母,嗯,真真正正的古代人。徐平前身是个纨绔子弟,平生放纵不羁,根本玩不到一块去。而现在的徐平,对这种如同从书里走出来一样的古代人,有一种本能的距离感。

    两人的身边,一左一右还坐着两个人。

    左边一位是中年妇人,白白胖胖,浑身上下收拾得一丝不苟。这是母亲小时候就陪伴在她身边的女使,也就是婢女。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陪了些嫁妆把她也嫁出去了,前些年老公死了,家道艰难,母亲念旧,又把她雇了回来。有铁面张三娘撑腰,这位在徐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人人称其为洪婆婆。

    右边是一位**岁的小女孩,眉目清秀,穿着一身青色的粗布衣裳,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旧包袱。她靠着车边虚坐着,一直低着头,一双黑黑的眼珠不时转一下,偷偷打量周围的人,满是好奇之色。这小姑娘徐平以前没见过,不知是什么来路。

    前边牵牛赶车的,是家里在镇上酒店里的小厮,名叫刘小乙。

    在牛车的后面,一身白衣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是徐平的老师,也是他未来的岳父林文思。他热得满头大汗,跨下一头黑驴。

    林文思不是本地人,多年之前来开封赶考,因缘际会认识了徐正,两人投缘,便住了下来。后来更是托徐家的关系,在开封落下籍来。要知此时开封府是大宋首善之地,发解举人的名额之多,远不是其他地方能比的,就好比前世落户口在北京然后参加高考一样。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交情,林文思才不顾徐平是个浮浪子弟,把女儿许给了他。

    看见他骑驴徐平就想笑,因为这与自己记忆中古代的风情太不相同。虽然张果老倒骑毛驴是个很熟悉的形象,但见到大男人骑在小驴上,徐平还是觉得滑稽,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协调。

    可是没办法,这是宋朝,缺马的年代,不是豪门大族,还真就是骑不上马,有驴骑就不错了。

    徐平走上前,给张三娘行个礼:“妈妈劳顿,一路辛苦了。”

    张三娘露出笑容,虽是铁面,竟然也很慈祥:“天气炎热,你不必拘于礼数,快先回庄里厅上去,我们马上就到,一会我有话对你说。”

    徐平在原地踌躇,不知该怎么办。作为儿子,他应该在一边小心陪着母亲,这是孝道,怎么能先走一步?可来自前世的记忆,让他实在没这个觉悟。

    张三娘笑容更灿烂了,对身边的林素娘道:“大郎前些日子精神不好,学舌的就说他状似疯颠,却不知道是痛改前非,我儿现在也知道礼数了。”

    林素娘微笑道:“都是夫人教导有方。”

    张三娘终是心疼儿子,对一边的徐昌道:“都管,陪大郎先走一步,避避暑气,不用陪着我们。”

    有人相陪,徐平不再扭捏,与徐昌当先走了。

    回到大厅,徐平坐了一会,便乖乖到门口等着。毕竟对自己来说,这是个陌生的世界,万事小心谨慎,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徐昌站在门口,好奇地看了徐平一眼。印象里这位自小就是无法无天,不知礼法为何物,每天都是呼朋引伴,牵黄架鹰,怎么一下这么懂事了?莫非家道中落,人就一下长大了?

    并没有等多久,张三年娘一行就到了厅外。

    徐平急忙上去见礼罢了,迎着到厅里坐下,徐昌自去安排点茶。

    张三娘见徐平乖巧,脸色好看了许多。喝了茶,对众人道:“家里现在的光景,不比从前了,你们也应该多少有些耳闻。前些日子,员外得罪了如今正当红的马史馆,他是太后的亲戚,又提举着在京的各司库,没办法,家里把万胜门外的酒楼典卖了,回到乡下来。我们家大业大,不能坐吃山空。可这处田庄虽然不小,却是个赔钱货,今年自春以来大旱,一分收成也没有。我和员外还想过些年把酒楼赎回来,只好到白沙镇上去买了个酒楼,一切从头开始。往年在东京城里,我们都是取班楼的酒卖,自今以后,要买曲自己酿了。”

    张三娘叹了口气,接着道:“诸般事情千头万绪,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照顾不到的,都海涵些吧。这处田庄,我和员外是没精力管了,自今天起,洪婆婆到庄里来,一切事情都听她吩咐。徐昌,你也是家里的老人了,好好陪着大郎,不要闯出祸事来。”

    徐昌答道:“小的明白,夫人安心。”

    转头看看一边强绷着脸的洪婆婆,心中暗暗叹口气,也不分辨什么。

    张三娘看了看林文思,又道:“今年开封府大旱,灾民不少,流民多了事情就多。再加上今年是大比之年,多少落第的举子在东京消折了盘缠,一时回不了家乡,流落在开封府各县,不定就要生出什么事来。大郎,往年在东京城里,由着你的性子胡闹,今后就收收心吧,好好在庄里跟着林秀才念书,不要再去招惹往日的那帮狐朋狗友。徐昌老成,你多听他的话。”

    徐平急忙道:“孩儿明白,定然不让妈妈担心。”

    见儿子乖巧,张三娘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对坐在身边的林文思道:“亲家,我们是自家人,你和素娘便在庄里住下,多多督促大郎的课业,不要让他走到了邪路上去。”

    林文思苦笑道:“放心,我理会的。”

    他也是个落第的举子,张三娘刚才说的实在让人心酸。

    徐平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听张三娘的口气,也没指望他能读出个名堂来,只是让他有点事做,不要惹事就好了。这做法,倒与前世不少父母想法相通。难道在这些人眼里,自己真就是个没出息的混混?

    把话交待完,张三娘又道:“人生在世,哪能没个沟没个坎的?虽然现在家里光景不好,只要勤快,总能否极泰来。想当年,员外一个人挑个担儿到东京城里讨生活,还不是挣下来偌大家业?大家安心过日子就好。”

    徐平撇了撇嘴,老爹真正发家,还是因为娶了一门好亲吧?

    说到这里,张三娘才把先前的那个小女孩招过来,对徐平道:“这是秀秀,庄子南边放羊的牧子任安家的女孩儿,今年八岁。说来可怜,前几天他放的羊被人盗走了几十只,地里又没收成,只好把这女孩儿典在我们家,六十贯典卖十年,以免流徒之苦。你身边正缺个人使唤,便让她跟着你吧。”

    徐平看秀秀,她正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秀秀的目光怯怯的,有点好奇,更多的是惊慌,神色里透着茫然。

    徐平心里莫名地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来到这个世界,这几天来虽然不是锦衣玉食,也是衣食无忧,甚至在可见的未来里他会衣食无忧一辈子,并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多么无法忍受。

    现在突然就这么一桩卖儿鬻女的事情出现在面前,就这么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卖到自己家来。她的年龄还小,或许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这已经决定了她的一生。

    对奴仆来说,宋朝可能是中国古代最有人情味的,从皇帝到大臣,都承认他们是国家的编户齐民,同样是良民,国法上的歧视也并不严重。

    可这又如何?为什么同样是卖身,长得好看的年轻女子价钱就高?因为最少在卖的这段时间里,主人拥有她们的身体。将来有一天,即使她们回复自由身,也不可能嫁入稍微好点的家庭为妻。谁会相信你还是个黄花闺女?

    宋朝没有婢不可为妾这一说,甚至成为正妻的也有不少,就连现在的太后,不也是个二婚吗?但是,那样的机缘,有几个人能碰到?

    徐平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但一个人的命运就这样轻易地被打上另类的标签,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秀秀不知道徐平在想什么,对她来说,徐家可以算是恩人。她爹作为牛羊司属下的牧子,放的是朝廷的羊,一下丢失三十多口,捅到官面上,足够流放他州,家破人亡。她们家现在急需用钱,买羊补上,上下打点。

    张三娘一是觉得她家可怜,再一个是他们家刚刚搬回来,要在乡亲们面前留个好印象,给的价钱很不错,十年六十贯,足够解决问题了。

    而且牙婆还偷偷告诉她,这家人很好,即使是婢女,也能吃得饱穿得暖,而且不过是典卖十年,到时不耽误她嫁人。

    现在担心的,就是跟的这个主人性格怎样,不要经常打骂就好。

    张三娘却没心思琢磨这两个人心里怎么想,看看天色不早,便安排开饭,吃过了她还要回镇上酒楼去,帮丈夫的忙。

    太阳刚刚下山,天还大亮着,徐平便吃过了晚饭。这里是乡下,没有东京城里丰富多彩的夜生活,百无聊赖。

    今年大旱,到现在都没下过雨,虽然刚刚入夏,天气已经热得不行,一丝风都没有。这个年代,又没有空调风扇什么的,徐平身上粘糊糊的,觉得闷得慌,很想洗个凉水澡。

    一回头,却见秀秀依然跟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怀里还紧紧抱着她的那个小旧花布包袱。

    徐平怔了一下,对她道:“你去找洪婆婆,让她安排地方休息吧。我要洗个澡,这天太热了。”

    秀秀忙道:“哦,那我去烧水。”

    徐平笑道:“烧什么水,这天热得跟鬼一样!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说完,从屋里拿了条毛巾,向后院里的井边走去。

    秀秀跟了两步,想起什么,便又缩了回去。

    徐平到井边,见周围没一个人影,便打了一桶水,到墙边杨树底下,浑身上下用凉水擦了一遍,通身舒畅。

    把水倒了,徐平摇摇晃晃地向回走。此时太阳已经落山,起了凉风,迎面吹在身上,说不出地惬意。

    回到东厢自己小院,却看见秀秀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膝盖上放着她的小包袱,她的下巴就压在包袱上,怔怔地看着地面出神。

    听见脚步声,秀秀一下跳了起来,忐忑不安地看着徐平。

    徐平愣了一下,对秀秀道:“你还在这里啊?”

    秀秀低着头,一双脚在地上碾来碾去,嗫嚅着不说话。

    徐平笑笑:“也好,既然没事,就陪我说回话吧。”

    说完,走到台阶边,噗地吹一口,也不管吹干净没有,一屁股坐了下来。见秀秀还站在那里,对她道:“你也坐。”

    秀秀哪里敢坐,又不好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对着徐平,便在他旁边蹲了下来,怯怯地看着他。

    徐平也不在意,问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秀秀道:“我爹,爹娘,还有我弟弟虎子,今年五岁了。”

    徐平叹了口气:“你还有个弟弟,比我家热闹。”

    他是独子,父母又忙得天天不照面,穿越而来本就惶恐,没个人说话更加觉得孤独。

    徐平的父亲徐正,原是这附近的人,年轻的时候混不下去,一个人去东京城里闯荡,挑着一副担子走街串巷卖酒。几十年省吃俭用,终于存下了一点钱。在他三十八岁那年,因为老实能干被一个开脚店的看中,就把女儿张三娘嫁给了他,继承了产业。张三娘那年不过十八岁,比丈夫整整小了二十岁,老夫少妻,又加上产业是自己的,不免就强势了些。过了两年,生下儿子徐平,徐正已经四十岁了。老来得子,又有张三娘维护,徐平自小就娇生惯养。

    继承了丈人的酒楼后,徐正顺风顺水,渐渐攒下万贯家财。

    前些年中牟的淳泽监被废,朝廷招人买这里的土地,因为土地贫瘠,根本卖不出去。徐正因为是本地人,又有些钱,便被强配下来,买了这处田庄。

    自从这事之后,徐家便开始走背运,去年不知怎么得罪了马家。据说是马家看中了徐家酒楼正处于金明池边上,位置好,便使了手段。内情除了徐正和张三娘再没一个人知道,反正是徐家把酒楼典卖出去,全家搬回中牟。

    此时的中原与前世相去甚远,远没有那样的人烟稠密,甚至说一句地广人稀也不过分。黄河两岸多是沙地,只能长草,粮食收成很差,遍布的都是朝廷的牧马地。宋朝马政管理又差,很多牧马监时兴时废,入不敷出。这处淳泽监便是例子,前几年废弃,地又卖不掉,如今还有骐骥院里的几千匹马养在这里,只是没有牧马监的编制了。

    秀秀见徐平不说话,心里惴惴不安,眼巴巴地看着他。

    徐平回过神来,看见秀秀的样子,不由笑道:“你小小年纪,被卖到我家里来,怕不怕?”

    秀秀低下头:“我也不知道。”

    两个人便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

    秀秀许是蹲得久了,挪了挪脚,托着手里的小包袱,想起什么,突然对徐平道:“我有好吃的从家里带来,请你吃吧。”

    说完,秀秀把包袱打开,里面是几件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服,旁边用块花布包了一团不知什么。

    当秀秀打开那团花布,徐平脑袋嗡地一声。

    那竟然是一包花生!

    徐平前世工作与农业相关,对花生知道得比较清楚。虽然也有中国是花生源产地之一的说法,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而且现在秀秀拿出来的花生,不要说宋朝的开封,就是宋朝时候的美洲也不存在,这明显是经过长时间驯化和品种改良,流行于前世中国北方的山东大花生!

    秀秀没有注意徐平的脸色,把包袱放在地上,捧着花生到徐平面前:“很好吃的,你尝尝。”

    徐平的手发抖,轻轻拿起一粒,用了很大一会才剥开,看着壳里熟悉的两粒大花生,徐平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哪里来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秀秀低声笑道:“我家里种的啊!官人你是大户人家,落花生这种是我们贫苦人吃的,你没见过也是寻常。”

    徐平把花生粒放进嘴里,是生的,与前世的味道并没有差别。

    秀秀又道:“这是家里留的种子,我们家穷,这就是最好的东西了。我从家里出来,就带了这一点,官人不会嫌弃吧?”

    “怎么会?”徐平随口答道。

    花生早已变得很干,咬起来很费牙,有一丝淡淡的甜味。其实说真的,生花生吃起来没什么味道,留在记忆里的,是炒熟花生的香味。

    把嘴里的花生咽下去,徐平随口问秀秀:“怎么不炒一炒?生的吃起来没什么滋味,可惜了。”

    “啊!怎么炒啊?”秀秀满脸茫然。

    徐平才想起来现在所处的年代。后世光辉盖世的中国烹饪技术刚刚开始走向成熟,要过一两百年才会迎来中国菜的高峰。现在虽说有了炒的概念,实际大多时候都是煎。与此相对应的是烹饪用油很简陋,别说用花生榨油,就是最常见的大豆油都没发展起来,现在所用的大多是芝麻油。

    如果还没习惯炒制食品,花生这种东西还真就只能是下层人民的零嘴,生花生仁没什么味道,还要剥壳,对达官贵人来说太也麻烦。

    徐平看着秀秀捧在手里的花生,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绝不是自己前世所在世界的宋朝,那这里又是哪里?这花生来自前世的世界无疑,要知道品种的驯化改良有太多的机缘巧合,就是用同样的原种,不同的世界也不会驯化出同样的种植品种来。

    他的思绪一团乱麻。莫非这个世界有通向前世的通道?不然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又怎么会有前世的作物?

    秀秀不知道徐平在想些什么,见他在那里发呆,也不再碰自己手里的东西,讪讪地把花布包起来,低声道:“原来官人是哄我的,这种贫苦人家吃的东西,官人怎么会喜欢呢?”

    说着,她的眼圈就有些发红。

    说到底秀秀还是不到十岁的孩子,突然之间离开父母,从此有家不能回,怎么会不觉得惶恐?她把家里留做种子的花生带出来,也是要给主人留个好印象,不要吃太多的苦。

    这番心思终究还是白费了。

    徐平猛地清醒过来,把秀秀手里的花布包抢到手里:“这些都给我吧,我有用处!”

    秀秀愣愣地看着徐平,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好一会才小声说:“其实我家里还有的……”

    徐平却再也听不进去,只是想着这个世界突然出现花生,那还会不会出现其他的作物?从哪里来的?会不会还有人像自己一样来自那个世界?

    今后该怎么办?

    这一夜徐平都昏昏沉沉,甚至都想不起是怎么结束与秀秀的谈话,迷迷糊糊地回到床上,做着各种噩梦。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徐平睁开了眼睛。

    他终于想通了。所谓的惶恐,不过是深藏在心底的不该有的**。穿越到了一个新世界又怎么样?就该要大杀四方,强势崛起,开始一段灿烂辉煌的人生?前世他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又如何确定在这个世界就是天之骄子?

    迎着明亮的阳光,徐平深深吸了一口气。其实,平凡的人生,也有平凡的乐趣。在这个新的世界里,何不继续自己的事业?最起码,这个世界他的处境比前世好得多,有一个富足的家庭,有溺爱自己的父母,还有现在还算宽松的社会环境,一片空白的事业前景。

    徐平前世专业是农业机械,学历硕士,毕业之后进了一个山区小县的农机站,做一个普通的公务员。农机站的人员很少,直到来到这个世界,徐平也没搞清楚自己单位编制是几个人,反正干活的只有他和一个老站长,其他人没见过到站里上班。

    工作虽然累了一点,徐平的热情还是很高,毕竟找到一份专业对口的安稳工作也不容易。

    老站长是特殊时期时的中专生,性格古怪,做事死板,但几十年的工作经验是实打实的,教给了徐平很多东西,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他们这个行业从八十年代开始曾经大踏步地后退了二十年,而那二十年正是老站长风华正茂的时候,可想而知老站长牢骚满腹。满腹牢骚的人脾气就不好,脾气不好就不讨领导喜欢,从而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老站长快要退休了,希望评个称职退休待遇好一点。评职称要有论文,这不是老站长擅长的,徐平便自告奋勇把这活接了过来。

    这事情却成了徐平的噩梦。

    他是真地想帮老站长,做得比毕业论文还用功,选的课题是他们那个地区农业的最佳经营面积和方式。

    众所周知,中国太大,环境又特别复杂,几乎包括了世界上所有的农业环境。中国又人口众多,保证粮食产量是必然的选择。他用的评价指标也是粮食单产,得出结论是最佳经营方式是家庭农场,最佳经营面积是两百亩左右,随着技术的发展,这个面积可能会扩大。这是一个正常的结论,他们那里是山区,人口又密集,即使是发达国家,除了地广人稀的北美、南美、澳洲,即使欧洲也是以家庭农场为主的。

    虽然后面也特别说明了如果评价指标不同,比如以经济效益为优先,会有不同的结果,但并没有展开讲。

    这个事情后来被县里主管农业的领导知道,便要求加上自己的名字。这没什么,反正论文可以好几个人署名,搞好与领导的关系也很重要。可那位领导看了论文之后却把他叫过去,非要把结论改了,理由冠冕堂皇,不知道国家正在推动土地流转吗?不知道农业的未来是规模化机械化吗?科学研究要适应大势,怎么可以逆历史潮流而动?

    徐平最后把那个项目废弃掉了,重新做了一个山地农机小型化的项目,帮助老站长评了职称。万万没想到的是,县里领导把他的论文找人改了,编了数据换了结论,以自己的名字发了出去。

    这件事情深深地教育了徐平什么是政治,他们要的不是正确,他们要的是朝堂的认可,这中间的过程无关紧要。

    面朝阳光徐平揉了揉眼睛,忽然笑了。

    他前世做个研究说是他们那里最好以家庭农场为最佳,家庭农场不就是自耕农吗?竟然就把自己送到了这个最需要自耕农的宋朝来,嗯,我大宋朝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不抑兼并的朝代,这是报应吗?

    从床上下来,徐平打着哈欠出了房门。

    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下蹦出来,发着红彤彤的光,并不刺眼。

    徐平揉了揉眼睛,准备要去洗脸,一扭头,却发现秀秀坐在门口。

    她坐在台阶上,靠着墙角,整个人缩在一起,睡得正香。那个小小的旧布包袱,被她紧紧搂在怀里。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在黑黑的头发上描出金边,她的面庞清亮而近乎透明,散发着神圣的光彩。

    不知做了什么样的梦,她的表情无耐而又惶恐,眼里挂着两滴泪珠,惟有紧紧抿住的嘴角,透出一丝倔强。

    徐平怔在那里,好像一下回到从前,看见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少女们,来到城市里寻找生活,就这样睡在火车站的广场上。

    可秀秀不是来徐家打工的,她已经被自己的父母卖掉了。

    看到秀秀睡在这里,徐平才想起来了,这个小丫头被母亲打发来照顾自己,而自己并没有给她安排住处。

    清晨的露珠还挂在她的发梢上,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五颜六色的光。

    徐平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了一会,回到屋里拿了一件外衣,出来轻轻盖在秀秀身上。

    当徐平洗完脸回来,秀秀已经醒了,提着徐平的外衣,看着他手足无措。

    徐平笑笑:“怎么睡在外面?这院子里还有空房,你只管收拾了住。”

    “这怎么使得?我是个下人。”秀秀说道。

    徐平摇摇头。

    秀秀突然道:“哎呀,太阳升起来了。夫人吩咐过,官人是要把饭拿回来吃的,我这可去得晚了。”

    说完,把外衣还给徐平,一溜小跑出去了。

    秀秀把早饭拿回来,不过三个馒头一碗小米粥。这几天都是这样,徐平也没在意,拿了馒头就吃。

    咬了一口,才发现秀秀正奇怪地看着自己,不由问她:“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你不吃吗?今天多了一个。”

    秀秀嗫嚅道:“我到厨房里,洪婆婆说随便给官人端点什么回来就好,反正官人也不吃的,都是要去镇上吃酒。”

    徐平道:“那老虔婆可恶!不用听她的,你也吃吧。”

    心里却有些无耐,自己原来做纨绔的时候,确实不怎么在家里吃饭,都是要去酒楼里摆上一桌,这才是京城子弟的做派。

    秀秀站在一边,捏了一个馒头起来,偷偷看了徐平一眼,轻轻咬了一口。

    吃罢了早饭,秀秀收拾了,徐平坐在桌边漱了口,闭目养精神。

    这几天都在适应这个身份,适应这个世界,没有想太多,既然已经接受这个改变,生活就不能这么浑浑噩噩,至少说到吃,虽然自己不怎么讲究,但有了条件,谁不想吃得顺口一点?

    天天早上馒头稀饭,好坏也是富家子弟不是?还不如自己前世吃得好,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说到宋朝的吃,如果在前世,肯定是有几分向往的。热闹繁华的东京汴梁啊,那就是中国历史上的神话。

    但这里不是东京城,这里是开封府的乡下,虽然只离东京几十里路,可完全是两个世界。

    在前世说起中原,必定是沃野千里,人烟稠密,但现在可不是那样子。此时的中原,黄沙遍地,人烟稀少,很多地方都是半农半牧。一百多年的乱世,一次又一次杀得千里无人烟,中原的元气早已经被抽光了。

    此时的中国,或者说世界上最大的两座城市都位于中原,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可在这两京周围,却是另一番景象。到处是荒地,无人耕种,只能用来放羊牧马。就以两京之间的郑州为例,在后世可是人口爆炸的城市,号称人口密度超过北京的地方,此时的人口却不过后世的几百分之一,甚至还达不到盛唐时的十分之一。时人的形容,“南北更无三座寺,东西只有一条街。四时八节无筵席,半夜三更有界牌。”更不要说其他乡下地方。

    如果以后世做比喻,东西两京周围就是环两京贫困带,而且比前世的环京津贫困带严重得多。这里的土地由于黄河泛滥,早已不适合耕种,人烟稀少,也没有足够的人力治理。由于位于两京周围,大量的人口被吸走,数十万的兵员,东西京城里各级官府的公吏,皇室、各级官府、皇陵,当然还有黄河汴河的数不清的徭役,人口之少根本不足以发展生产。

    常说自唐开始,中国经济重心移往东南,这话往往都是说江南的发展,却很少提及中原的凋敝。此时的中国北方,越是中心越是荒凉,反而两翼要好得多,东边的京东东路也就是后世山东苏北,西边的陕西路,这两个地方还算得是上繁华。而位于中心的两京周围,却是几乎看不见希望的地方。

    徐平现在位于中牟的田庄里,说起来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实际上条件艰苦得尤如边荒。要想吃好的,要么去东京城里,要么就自己动手。

    秀秀收拾完了,回来站到徐平身旁,也不说话。

    徐平睁开眼睛,问她:“你会做饭吗?”

    秀秀答道:“会啊,妈妈要做生活,都是我做饭的。”

    “那就好。”

    徐平站起身来,见秀秀还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对她道:“先给你找地方住。”

    徐平这个小院有三间正房,坐东朝西,一间用作客厅,一间是卧室,还有一间是书房。正房的两边各接了一间耳房。

    徐平把秀秀领到左边的耳房外面,对她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进去收拾一下,一会我还有事做。”

    秀秀把门打开,见里面床桌都有,被褥齐全,一下子犹豫了:“我是个下人,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徐平道:“这里原是客房,我又没有客人来,作个样子的。你尽管住就好了,需要什么跟我说。”

    秀秀犹豫着不敢进去。

    徐平道:“你怎么这么不爽利。”

    秀秀这才拿着小包袱进去,顺手把门关了,也不知道在里面搞什么。

    没多大一会,秀秀打开房门出来,眉眼间有些笑意,对徐平行礼,低声道:“谢谢官人了。”

    徐平道:“你随我来,以后我们自己开小灶做饭。”

    接着秀秀耳房的是两间厢房,用来做厨房的。这都是盖房子时的规划,其实从来没有开过火。

    秀秀小心地道:“官人,不知我该讲不该讲,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你不去给林秀才请安吗?”

    徐平怔在那里。这个时代讲究尊师重道,他的老师来了,按道理他该天天早起去问安才是。

    可想起自己糟糕的古文功底,徐平对秀秀道:“先生旅途劳顿,不去打扰了,明天再去也不迟。”

    秀秀不再说什么,乖乖跟在徐平后边。

    被秀秀一说,徐平也有些不自在,心里安慰自己:“老师刚刚科举落第,肯定心里不舒服,让他自己平静一下,也是为他好。”

    此时的科举制度正在走向规范,与后来的还大有不同。前世学课文范进中举,如果是在这个时代,肯定疑惑中个举有什么高兴的。此时很少说举人,只是说通过了发解试,叫贡生,或乡贡进士,乡贡诸科,可以参加省试了。省试通过了还有殿试,只要在最后一关失败,一切都要从头再来。发解试是一次性的资格考试,下次还要再来一遍,所以说一旦落第就什么都不是。

    连举人都不算数,就更加没有秀才了。此时秀才是对读书人的尊称,是学问很好的意思,所以秀秀和张三娘都叫林文思林秀才,虽然徐平觉得怪异。

    进了厨房,一眼看见的就是灶台上的一口大锅,让徐平有些亲切,与后世农村里的土灶有些像。不过此时不流行后世那样炒菜,所谓的炒多是干炒,而不是加了油的爆炒,这口大锅是用来蒸和煮东西的。徐平要想吃上合自己口味的饭菜,还有许多事要做。

    旁边还有许多小厨具,都是用来做时下食品的,徐平不感兴趣,他的目标就是这口大锅。

    到了锅边,徐平看锅里还算干净,对秀秀道:“你把火生起来。”

    秀秀一边到旁边拿柴,一边道:“官人刚才没吃饱吗?”

    徐平摇摇头,也不说话。

    这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都已经快沤烂了。秀秀拿了柴,打着了火,就在灶下生起火来。

    徐平用手在锅里摸了一下,秀秀看见,忙道:“官人可不要动手做这些事,这是我们下人做的。你等一等,我去打些水来把锅刷一下。”

    徐平道:“不用了。”

    说完,把握着的手在秀秀面前摊开,里面是五六颗花生。

    看秀秀迷惑不解的表情,徐平笑笑,把手里的花生像撒骰子一样撒在了锅里,随手翻了几下。

    秀秀“呀”地叫了一声,急忙站起身来,对徐平道:“官人离远一些,还是我来做吧。”

    “安心烧火,火候你掌握不来。”

    徐平说完,手在锅里把花生搅了几下,滚烫的温度传来,温暖的感觉一直渗到心里去。

    看花生皮变色,徐平让秀秀把火熄了,随手就把锅里的花生捞了出来,拿了一粒放到秀秀手里。

    秀秀吐了一下舌头:“好烫!”

    徐平教着秀秀把花生剥开,吃了两粒。

    秀秀连赞好香,问徐平:“官人怎么不把其他的也炒了?”

    徐平拍拍她的头:“你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知道宁可饿肚子,不能吃种子吗?对了,你们家以前没炒过吗?”

    秀秀躲开,小声道:“我们的手好脏,官人等等,我去打些水来洗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脚却不动。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哪里打得了水?至于说炒花生,又岂是穷人吃的?这样一口大铁锅,要不少钱呢,她们家里做饭还用瓦罐,反正现在又不流行炒菜,哪有这闲钱补笊篱?

    徐平不管,拉着她的手回到自己的住处,端出了一个大瓷碗。里面是清水,泡了其他的花生仁,对秀秀道:“我们去种地吧。”

    秀秀没什么主意,只是跟在徐平后面。

    出了院门,正碰见徐昌在自己住处前面闲站。他原来住的小院已经让给了洪婆婆,搬到了门房,还兼着看门的差事。

    见到徐平端个碗出来,徐昌道:“大郎,你这是哪里去?”

    徐平道:“我要去把这个种了。对了,你拿把锄头跟着我。”

    徐昌不知道徐平搞什么鬼,便去库里拿锄头。

    不一会出来,身后跟了五六个闲汉,都是庄里的庄客。这处田庄如今有二十多个庄客,由于天旱,没什么活干,都闲养在家里,不过养猪喂鸡而已。这处田庄方圆十几里,几万亩地,二十几个人根本种不过来。不过买地时的优惠政策,这几年都不交税,徐家也不在乎。

    听说徐平要去种地,这几人就像看节目一样,跟着出来一起看热闹。

    庄子的南边是条河,名字就叫南河,一丈多宽,水也有一人深,一直向东北流入金水河里。虽然今年大旱,这河里的水却不见少。

    实际上此时的中原地区不缺水,沼泽遍布,陂塘众多,地下水位又高。与后世的情况大大不同,此时中原内涝得厉害。这一是黄河泛滥的后遗症,再一个朝廷为了开封的漕运,拼命向这周围引水,又没有畅通的排水系统,不内涝才怪。之所以天旱粮食没收成,不是没有水,而是没办法把水引到地里。

    沿着这条河,分布着庄里的菜地和果园,也有几百亩地,正常年景,庄客耕种的就是这些地。

    再往南,是一小片沼泽地,沼泽地的南面,就是原来淳泽监的范围,现在零零星星也有几家农户,其他是牛羊司放羊的地方。淳泽监属于群牧司,背景比牛羊司硬得多,他们撤了之后牛羊司才慢慢扩展地盘。

    徐平到了河边的菜地里,找了块空地,对徐昌到:“都管,你找人做条垄出来。”

    徐昌现在的任务就是看着徐平,不让他闯祸,要胡闹也就随他,叫了个庄客名叫孙七郎的,让他按徐平的吩咐挖地。

    徐平把尺寸要求说过了,便在菜园里转。与想象的一般,果然又看见一些自己前世才有的物种,比如卷心的大白菜和四季豆,这是正儿八经当菜种着的。在田边,竟然还有辣椒、向日葵、土豆、红薯,以及一排十几棵玉米,都是当点缀撒在那里。菜园的田埂上,还有一大蓬紫花苜蓿,伴着几株棉花种在一起。这虽然算不上后世物种,但这些品种却是后世改良了的。

    转过一圈,徐平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从种的方式看,这些作物不像是有人特意带来的,因为除了符合此时口味的大白菜和四季豆,其他都不是用心种植的。像玉米和土豆红薯,这个时代还不像后世那样有利用价值,这是适合中国北方和南方山地的作物,此时的北方人口不多,南方山地也还只是山地,没有开发,要到几百年之后的明清时期才人满为患,这些作物的价值才充分显现出来。口味又不能与麦粟相比,当然不会引起重视。

    尤其是玉米,对肥料的依赖很高,这里的品种也明显退化了,与此时的小麦相比算不上高产作物。至于与小麦形成一年两作,这个时代根本就不需要,地多得种不过来,土地的肥力也不允许,更加缺乏人力抢收抢种,怎么会种了虚耗地力?

    莫非这个世界与自己所处的世界有通道,这些作物是偶然来到这里的?徐平昨晚想通了之后,便乐观起来,就当这些是自己穿越带来的福利吧。

    随手摘了一个辣椒拿在手里,轻轻一咬,还挺辣的。吃辣这种习惯不是一天两天就养成的,尤其是在古代。实际上前世在很长时间也只是流行于某几个特定地区,流行全国也只是在交流频繁了之后的几十年时间而已。

    回到挖地的地方,只见孙七郎已经刨了一条田埂出来,正在与众人评头论足,端的是热情洋溢,唾沫横飞。

    徐平看那土垄,却是瓷的瓷,松的松,上部不平,侧边不齐,怎么看怎么别扭。

    走上前去把孙七郎手里的锄头拿过来,徐平道:“七哥,我看你也不是个做生活的,农活岂是这样做的?”

    说完,弯腰挥起锄头,把垄重起一遍,端的是笔直如线,宽窄一致,起身对孙七郎道:“要这样才是用心。回去拿耙子来,把上面耙平了。”

    这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看着自己,眼神分外怪异,便对徐昌道:“都管,不要看我在东京城里只会走马斗狗,就当我是个不着调的。那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我的天分都在种地上。”

    孙七郎回去拿耙子了,徐昌收起自己怪异的表情,对徐平道:“大郎真是做得一手好农活。不过这田埂只是分畦挡水用的,需要这样吗?”

    徐平撇了撇嘴,没有理他。农业技术果然是落后,哪里知道垄上种植的好处?花生垄作,就能提高一二成产量,这都不懂?

    不一会,孙七郎拿了耙子过来,把垄顶细细耙平了。他怕再被徐平嘲笑,这次分外用心,平得跟镜子一样。

    徐平让秀秀找了一把小铲子,在前面挖小坑,自己在后面撒种,又细细把种子埋起来。

    种子不多,只种了短短两行。

    收拾完了,徐平对围着的众人道:“看见没有?农活要这样做,才是做生活的,这田庄才有前程。”

    众人不说话,只是用怪怪的眼光看着徐平。这眼光有两重意思,一是赞赏徐平农活确实地道,这是自然的,他前世本就是农业出身。再一个意思是并不相信徐平说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农活真得这样做?

    秀秀站到徐平身边,小声说:“官人,你把种子扒出来,还用水泡了,还能出苗吗?要是出不来多尴尬。”

    她家里种花生都是连皮一起,在地里挖坑埋下去,哪是这样种的。

    这事徐平却不好跟她仔细讲,因为这是他前世的花生品种,所以才这样种。山东大花生作为优良品种,可不仅是籽大饱满,出油率高,还有一个对花生非常重要的特性,那就是休眠期长。原始种的花生,休眠期很短,不等收获就在地里发芽,造成大量减产。山东大花生休眠期长,能够保证收回家里还不发芽。但相应的,为保证出苗率,种的时候就要泡种催芽。

    正在这时,从庄的后面路上来了一个大汉,身长六尺开外,膀大腰圆,头上戴了一顶荷叶巾,上衣敞开,露出铁疙瘩一般的肌肉。拽开大步,端的是虎虎生风,一看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力气。

    到了众人跟前,大汉道:“诸位大哥,这里庄上雇人吗?”

    徐昌看看徐平,带着询问的意思。

    徐平小声道:“这个大汉,实在是生平仅见。都管问问他是什么来路,如果身家清白,就雇下来,多支两成工钱也不亏。”

    徐昌走上前,对那人道:“庄上自然雇人,不过要身家清白。你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怎么来到这里的?”

    大汉道:“小的高大全,原是京东济州郓城人,因为家里遭灾,朝廷招了做厢军。原在五丈河上做漕运,后来转到群牧司牧马,就在这里淳泽监。因是朝廷关了这处牧马监,失了生计,一直在附近讨生活。听说这里庄主是原东京城里开酒楼的徐大官人,一向好名声,特来投奔。”

    徐昌沉吟道:“如果有人作保,那便最好。”

    高大全道:“这也使的。我有几个好兄弟,一个人在附近有几十亩田,还有一个现在牛羊司做群头,还有一个做估羊节级,还有一个做宰手,都是清白人家,可以作保。”

    徐昌转头看徐平,徐平点了点头,便对高大全道:“如此就好,我们庄上正缺人用。只要你不惜力气,我们庄主自然慷慨,吃住都在庄里,每月工钱一贯文省。如果你真能当大用,给你一贯足钱也有可能。”

    听见这话,周围站着的几个庄客便就喧闹起来。他们的工钱都是一月七百文足,是这附近的公道价格。这大汉却有一贯省,那就是七百七十文足钱,整整多出了七十文,而且还有可能得一贯足钱,那就多三百文了。

    说起钱徐平就觉得蛋痛,宋朝的钱分省足两种说法。钱倒是一样的钱,不过如果不特别说是足钱,那就是省,意思是告诉你一百文,但实际上只有七十七文。这是官价,不同行业还有不同的省法,简直反人类。

    孙七郎拄着锄头叹了口气:“可惜诸位没有这大汉的好筋骨。”

    众人看看高大全浑身的腱子肉,再看看自己,便闭上了嘴。

    高大全却犹豫了一会,对徐昌道:“干办给的价钱自然公道,小的没有话说。不过我自小是个大肚皮,饭量比平常人大,这话却要说在前面。”

    徐平笑道:“只要不是吃了不干活,谁怕你饭量大!”

    徐昌给高大全介绍:“这是我们小官人,你撞见也是你的福气。既然这样说,那便定下来,明天一起去办契约。”

    高大全忙给徐平行礼。

    徐平摆了摆手,看看他一身肌肉,转转眼珠道:“看你力气不小,不知道干活怎样。我这里种了两行落花生,正要浇水,就由你来如何?”

    高大全便对徐昌叉手:“劳烦干办给小的寻一副水桶来,这一路走得兴起,正好活动活动手脚。”

    徐昌笑笑,让人到庄里挑水桶出来。

    徐平看着徐昌,心里却有些郁闷。

    要说这宋朝的仆人,可没有后世清朝自称奴才的觉悟,他们都是雇来,按时结工钱的,一样是国家的编户齐民,另立版籍,称作客户。虽然在雇佣期间,主仆身份有别,比如主人犯了法,只要不是谋逆这种大罪,仆人不能告。比如主人打仆人,和仆人打主人,法律上那是大大有别。但从根本上来说,一样都是良民,不爽了也可以不干,所以庄里的庄客对徐平并不是毕恭毕敬,干活吃饭拿钱,如此而已。

    至于说此时地多人少,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愿意做庄客,而不是自己去开垦田地做自耕农,原因也很复杂。大的无非两条:一是没有农具,租赁农具就有很多不便;再一个就是这客户的身份。虽然是良民,但客户按宋朝律法不交税,基本不服役,这好处就大了,要知道在这役上,多少人倾家荡产。

    按照宋朝的规矩,客户是只有浮财,没有固定资产的。有固定资产就要交税,而只要你交哪怕一文钱的锐,那就成了主户,税赋之外,还要承担差役。对于下层民众来说,差役是一个可怕的负担,弄不好就把小命搭进去。在大宋朝,官家的差事不是那么好干的,秀秀家就是一个例子。

    而像徐昌这种有点身份的仆人,那就更不得了了。从称呼就能看出来,都管干办,这可都是官称,而且是不小的官的称呼。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那是没到宋朝,在我大宋,宰相家看门的怎么能称七品官?他们一向都是比自己家主人高上那么一两级的。主人是郎中,那么怎么也得称呼他们尚书,主人做了尚书,那司徒太傅就可着劲上。

    后来徐平自己做了官,少年得意,青云直上,奋斗了半辈子,才堪堪追上徐昌的官称。让自己的下人在官称上没法比自己高,这就是位极人臣了。

    桶拿了过来,高大全也不用扁担,一手一只木桶,从旁边河里提了十几桶水,直到徐平喊停才住手,他不过才微微有些气喘。

    周围的人不由看得目得目瞪口呆,这家伙简直像牛一样,浑身上下不知有多少力气。

    正在吵闹的时候,刘小乙赶了辆牛车过来,到众人面前停住。

    孙七郎道:“小乙哥,你从镇上来,有没有带酒给我们吃?”

    刘小乙笑笑:“酒便没有,酒糟倒有一车,你要不要?”

    众人大笑,走到车前,把盖着的草苫子揭开,果然是一车酒糟,都把脑袋埋上去,深吸一口气,作陶然状。

    徐平知道酒糟是运回来喂猪的,也不奇怪。

    刘小乙又从身边摸出一个小葫芦递给徐昌:“都管,这是小的孝敬您的,所得不多,省着点喝。”

    众人哄闹,都说刘小乙趋炎附势。

    刘小乙道:“都住了嘴吧,这是煎酒得的酒汗,夫人特意吩咐带回来给都管的。给你们,你们喝得了吗?”

    高大全在一边不服道:“什么酒汗这么厉害?”

    徐平却是心中一动,所谓酒汗,是煎酒时酒气上升,凝结成水所得,说白了就是蒸酒所得的酒精兑水,度数很高。但切不要以为这就是后世的白酒,中国白酒有自己的独特工艺,固体发酵,固体蒸馏,才有独特的香味。除中国白酒之外的世界上其他高度酒才如酒汗这样直接蒸酒,但蒸好后一般不能直接饮用,比如要放在橡木桶里处理好多年,不然没什么人喝得下。

    农业机械和食品机械有时候分得不那么清楚,这也算是徐平的专业。实际上在他的前世,利用食品酒精制作白酒是政府一个很重要的项目,目的是为了节约粮食。但一直没有什么完美的工艺,只能用来制低档白酒。以国家之力才只能做到这地步,可想而知中国白酒绝不是酒精兑水那么简单。

    从徐昌手里要过葫芦来,徐平打开,呛鼻的辛辣味扑面而来。仰头轻轻喝了一小口,不出所料,就像喝烧刀子一样,一点酒香都没有,喝完之后头晕目眩,酒劲直接冲上头顶。

    转头却发现高大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一个劲地舔舌头。徐平苦笑,真正的酒鬼,都是要敢于直面火一般的酒精,在前世的史书上那些直接喝医用酒精的酒鬼实在是史不绝书。

    把手里的葫芦递给高大全,徐平道:“你刚才辛苦了,这酒汗就给你喝一口,不过不要多喝。都管以后也不要喝了,这东西伤身体。”

    高大全哪管那么多,接过葫芦仰头就喝了一大口,然后就张着大嘴不停地吐舌头,口中却不停地连喊过瘾。

    把葫芦收回来,徐平对刘小乙道:“小乙哥,你把酒糟拉到我的院里,我还有用处,明天才拉去喂猪。”

    刘小乙答应,赶着牛车先回去了。

    徐平又吩咐徐昌:“都管,你到厨房里找个甑到我院里,要大一点的。”

    徐昌不知道徐平要搞什么鬼,也不能不听,领了两个人去厨房。

    徐平带着众人回到自己小院,领到厨房里,吩咐道:“来两个人把锅洗刷干净,再去打几桶水,把那边水缸倒满。”

    今年大旱,这帮庄客天天闲得无聊,有事做倒很踊跃,对徐平应一声喏,便有人刷锅,有人去挑水。

    没多大功夫,前面房里其他的庄客也都赶了过来,如做游戏一般,纷纷攘攘,比赶集还热闹。

    这边收拾好,徐昌也找了一个大甑来,是庄里蒸馒头用的。徐平亲自动手,在甑顶部开了一个口,又插了一根竹管上去,把口部削尖。

    收拾整齐,徐平吩咐在锅里倒上水,然后把甑放到锅上,让徐昌带人到院里把刘小乙车上的酒糟装到甑里。

    秀秀见众人忙活,小声问徐平:“官人,你要把酒糟蒸了吃吗?虽然昨天夫人说家道不景气,也不至于做糟民吧?”

    所谓糟民,说起来心酸,是东京城里一些贫穷至极的人家,靠吃城里正店酿酒剩下的酒糟为生。

    所谓的盛世繁华,对有钱有势的自然是风花雪月,快乐无边;而对于最底层的民众,则是饥寒交迫的苦难,和永无出头之日的压抑。东京城里每盏灯笼的阴影里,都有最下层人物的白骨。

    徐平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不大一会,甑里就快装满了。徐平让盖上盖子,吩咐抱了柴来,便在锅下烧起火来。片刻之间,酒香四溢。

    让找个坛子在竹筒口接酒,徐平便出了厨房,来到小院里的大杨树底下坐着休息。

    徐昌走过来,对徐平道:“大郎,你不会以为这样能蒸出酒汗来吧?”

    徐平笑笑:“蒸上个把时辰,都管就知道了。”

    这是黄酒糟,里面还含有一成多的酒精,当然能蒸出酒来,而且蒸出来的是真正的白酒,而不是酒汗。前世的黄酒厂酒糟都要这样蒸过才会处理,得到的酒就叫糟白酒。实际上利用酒糟蒸馏酒精,叫做串香法,前世的食用酒精制作白酒就是这工艺,而不是简单的勾兑。

    用不了半个时辰,竹筒里就有白酒淅淅沥沥地流了出来,发出白酒特有的酒香。一干庄客眼巴巴地看着徐平,他却不动声色,众人只好忍着。

    这样蒸馏出来的白酒一般是五六十度,正是酒香最浓的度数。白酒一般要到五十四度以上,才会有特殊的风味,这个度数酒的体积最小,密度最大,不是简单的酒精溶于水,而是一种既不同于水也不同于酒精的特别的液体。至于前世的低度酒,酒香是用特殊方法调出来的,不然根本没法喝。

    等到没有酒流出来,徐平让换了一甑酒糟上去,流出酒来之后,过了一小会又吩咐换了一个酒坛。

    见到徐平抱着半坛美酒,高大全挤到徐昌身边,两人一起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看着。

    徐平苦笑了一下,把坛里的酒倒进了锅里,两人看得呆了,差点就要冲上来抢在手里。

    这没什么特殊的原因,是徐平忙昏了头,忘了蒸酒要掐头去尾,才能得到品质均匀的好酒。不过倒回锅里也不可惜,还能蒸出来,品质更佳。

    正在这小院里人声鼎沸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女音,然后就忽高忽低,曲折蜿蜒,尤如唱戏一般,音色倒是一直尖利。

    徐昌听到脸色立即变了,脸红得尤如有火要冒出来,眉毛倒竖。

    徐平对这种声音很不适应,竟然没听出讲的是什么,便把秀秀拉到一边,悄悄问她:“外面是谁?怎么像骂人一样?”

    秀秀左右看了看,才小声说:“是洪婆婆,在骂徐都管呢。”

    徐平一怔:“骂什么?”

    秀秀道:“官人你忘了吗?昨天夫人交待这庄里的事都要洪婆婆做主,今天你招雇了那个高大全,又没有与婆婆商量,她就骂徐都管借了你的势,要夺她的权呢。”

    徐平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庄里我做不了主吗?”

    秀秀低下头,过了一会才偷偷看了一眼徐平,低声嘀咕:“有夫人在,你如何做得了主?”

    徐平登时就愣在那里。这算什么,自己堂堂家里的独生子,竟然还要受家里一个仆妇的约束?这是哪国的规矩?

    想了一会,才无耐地叹了一口气,这是我大宋的规矩。

    徐平今年十五岁,刚好与当今皇上同龄,可连皇上也做不了主啊!如今刘太后垂帘听政,什么都是她说了算,皇上不是也得乖乖听话?

    有老娘在,家里的事情就是老娘做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敢不听话,小心有人告你忤逆,乱棍打得屁股开花。

    可这样怎么行?这么大一个庄子,让个只会骂街的泼妇说了算,那还有好吗?徐平的脾气温和中带着倔强,可受不了这个,抽空得到镇里去,把事情与父母说开了,庄里的事情自己做主才行。

    外面洪婆婆骂声不绝,徐平越听越是恼火,再也忍不住,转身腾腾地冲了出去,把秀秀吓了一跳,急忙跟了出来。

    洪婆婆见徐平出来,吃了一惊,住口不骂,恶狠狠地看着他。

    徐平高声道:“你要是胆敢再骂,我一口刀放翻了你,乱刀剁成馅包成包子,你信也不信?!”

    这是那个纨绔的口气,与生俱来的光棍气质,此时徐平脱口而出,竟是完满得仿如天成。

    洪婆婆胆颤心惊,这个小畜牲自小无法无天她是知道的,真要是惹翻了,动刀杀人的事敢不敢做真说不清,心虚得低下头去。

    正僵在那里的时候,林素娘从外面进来,看了看众人,轻声道:“庄里出了什么事情?吵闹得山一般响,让外人听到了会怎么想?”

    见到林素娘,洪婆婆就像看到了救星,急忙迎上去。这个小姑娘可是未来的主母,家里面的事情,不都是女人说了算吗?别说徐家,就是皇宫里都是这样。只要得了大小两个主母的欢心,她洪婆婆还怕谁?

    听洪婆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事情经过,林素娘只是微笑,也不点头也不说话。她就是来平息事态的,又没过门,能说什么话?

    徐平也不能冲着林素娘发火,气却没消,对洪婆婆道:“去杀一口羊来,今天我要请大家吃酒,以后还有事做!”

    说完,扭头回了自己小院。

    后面林素娘道:“爹让我告诉你,明天开学,不要忘记了。”

    洪婆婆到底不敢与徐平死抗,没多大一会让人送了一只羊来。她已经表明了态度,总不能真把徐平惹毛了,无法收拾。

    此时酒已经有了两坛,徐平便吩咐宰羊。

    高大全自告奋勇:“我在兄弟那里,专学的就是这些活计。”

    徐平心道:“你的兄弟有放羊的,有估羊的,有宰羊的,刚好一条龙。我庄里也有羊,可不能让这家伙上手,不然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卖了。”

    高大全到了羊身边,摆个架式,突然弯腰抓住羊的前后四条腿,羊“咩”地叫了一声便被他提了起来。

    在手里掂了掂,高大全把羊扔在地上,对徐平叉手道:“官人,这羊好肥,怕不是要出四十多斤肉!”

    徐平笑道:“又不出去卖,管那么多,只管宰了!”

    庄客早拿了刀来,高大全拿刀在手,提着山羊的角拖到墙边,手一用力,扳起头来,一刀下去。

    秀秀不敢见血,低呼一声扭过头去。

    徐平笑着低声对秀秀道:“这个高大全与你家里是同行,都是从牛羊司那里学来的手艺,你怕什么?”

    秀秀道:“我家里只是牧羊,死一只就要赔好多钱。”

    徐平知道她说的夸张,朝廷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依放牧的品种不同,每年都有法定的损耗,生的小羊多了还有奖赏。不过规定如此,有多少会落到最底层的牧子头上也说不好。

    见秀秀闭着眼,故意逗她:“你家里放羊,别告诉我你没见过宰羊的,如果说连羊肉都没吃过,我可就更不信了。”

    秀秀沉默了一会,小声道:“我就是没吃过羊肉。”

    徐平一怔,才想起来现在的羊肉也不便宜,秀秀家吃不起也正常。织布的穿不起衣服,种地的吃不饱肚子,这不是历史上的常态吗?为什么放羊的就要吃得起羊肉?

    不过他刚才那么说,是因为此时羊肉是最流行的肉类,出现这个现象的原因有很多,很难掰扯清楚。不过不要以为猪肉就便宜了,其实与后世差不多,猪肉只是比羊肉便宜而已。

    他可不敢再问秀秀吃过猪肉没,以免尴尬。

    没多大一会,高大全就把那只肥羊宰杀干净。

    徐平院里的大锅正煮着酒,便让人到厨房里又取了一口大锅来,就在院里架起来,把羊肉剁成大块在锅里煮了。剔剩的羊骨徐平让秀秀收了起来,晚上放到锅里煮成羊汤明早喝。

    用不了一个时辰,锅里肉香四溢,那边也蒸好了好几坛酒。

    早有庄客拿了盐香料及香菜各种调料来,他们平时没少在周围打野味,这些东西自己备得齐全。

    从厨房拿来的粗瓷大碗在地上一字摆开,徐平亲自抱着酒坛子给大碗倒满蒸出来的酒。

    倒过了,徐平端起一碗,却发现众庄客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徐昌笑着道:“大郎,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说什么话?徐平一下愣在那里。他本来就没什么话要说,只是一时兴起要凑个热闹而已。前世他就有这个习惯,或者做试验,或者下乡排查,请民工忙了一天之后,便请大家在街边小店里,捡便宜的酒,大块的肉,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他们部门经费不多,也只有这个档次。他原本的意思,今天种了一小块地的花生,虽然活不多,还是按照习惯来,并没什么其他想法。

    可看大家的意思,心里却不是这么想。尤其是刚才他跟洪婆婆吵了一架,这些人难免有异样心思,以为自己要拉拢他们与洪婆婆作对。徐昌管庄几年,与这些庄客相处不错,突然换了一个妇人来,大家自然都不习惯。

    说就说吧,徐平想了一下,高声道:“在下原是东京城里走马斗狗的浮浪子弟,家里出了意外,下来这处田庄与诸位托这片田地为生。常说不经苦难,不经历世事艰辛,人不能长大。我家里经此一难,小子也想开了,自此之后洗心革面,只在这地里讨生活。这处田庄面积广大,地势平坦,只是沙多土少,有些贫瘠,自两年前我老子用两千贯足钱买下来,不见一分利息。这样下去,家里也没法支持。自今往后,望诸位与我一起同心协力,在这地里刨出金山银山来,定然也少不了诸位的好处!”

    说完,端起大碗喝了一口酒:“同饮!”

    众人哄然叫好,一起端碗喝了一大口,都去分肉。

    孙七郎咬了一块羊肉在口里,高声叫道:“小官人,若是每天都有这般美酒大块肉吃,莫说让我们卖力干活,便是杀人放火也随了你!”

    一众庄客一起起哄。

    徐平被吓了一跳,这些庄客大多属于流民一类,家无常产,又无妻小,图的就是吃香喝辣,任性使气,杀人放火在他们眼里也不见得是多么大的事。尤其是那个高大全,徐平才想起来,济州郓城那可是梁山泊的老巢,虽然现在还没到那个时代,历史也不像水浒传一样,那更多是以杨幺起义为背景,但想来那里的民风必是彪悍的。

    急忙道:“七哥,这些悖逆的话以后可不要说了,免得引起祸端。大家只要卖力干活,酒肉也不算什么。”

    众人纷纷攘攘喝了一气,就有酒力弱的滚到地上。这可是高度白酒,他们喝惯了黄酒的,哪里承受了这种酒力。

    高大全喝了一碗,两眼放光,晃着膀子挤到徐平面前,叫道:“小官人,这酒好力气,味道又是醇香,比那酒汗的味道不知要好到天上去!我来到你庄上做工,竟是上世修来的福气!”

    徐平勉强笑道:“既然这样说,以后只要跟着我,有你想不到的好处!”

    他自己没喝多少,一是酒量不大,再一个刚蒸出来的酒味道还是有些猛烈,他享受不起。

    看众人都已经东倒西歪,徐昌才来把徐平拉到一边,沉声道:“大郎,这蒸酒的法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徐平道:“这还要怎么想?多简单的事啊!煎酒都有酒汗,若是蒸不出来酒才是怪事!都管怎么问这个?”

    徐昌叹口气:“大郎玲珑心思,以前都是在东京城里学坏了!往后这处田庄有你主持,必然兴旺!小的斗胆问一句,大郎可否想过,这蒸酒的法子是一条生财之道啊!酒糟又不值什么钱,用来蒸酒,省多少曲钱!”

    徐平低头沉吟:“容我想想。”

    过了一会,徐平抬起头来,对徐昌道:“都管,这话以后再也不要提起,蒸的酒只在庄上让大家喝,多的只管存起来。朝廷对酒醋榷法甚严,这里是天子脚下,不是开玩笑的事!”

    徐昌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徐平心中却暗暗叹气。徐昌一说,他也兴奋一下,多少穿越的成功人士都是靠蒸馏酒掘到第一桶金,何况自己这个行家。但仔细一想,却发现这个办法对自己没什么用处。归根结底一句话,我大宋的酒是专卖的!这专卖有多利害?用宋人的话说就是朝廷括民财不遗余利,哪有这条路子留给你!

    商业的利润,大头无非是一进一销,这两头恰恰被卡死了,蒸酒得来的利润,全要从自己家来。徐家在白沙镇开有酒楼,宋人的说法是买扑,扑的不是那处酒楼,扑的是这周围的市场,白沙镇范围只有他一家是合法经营,其他家酿酒卖是犯法的。再说进项,作为酒户,每年都有固定的酒课,这且不说,还有固定的从官府高价买曲的数量,这个数量绝对是超过市场需要的,怎么会留下私酿的空子给你钻?

    至于说把酒卖到其他地方,更加不用想了,那叫走私,虽然现在不比开国的时候,走私酒不杀人了,徐平也不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此时的中牟有两处官酒务,也就是官营酒楼,分别在万胜镇和中牟县城里。县城不说,万胜镇驻有大军,这两处大市场官家垄断了,侵犯他们的利益那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说来说去,在我大宋朝要赚钱发家,还是从土里刨食最靠谱。而徐平擅长的,恰恰是种地。

    大家酒足饭饱,徐平叫了几个仍然清醒的,如高大全和孙七郎,带着徐昌一起出去勘查土地。他要去跟父母要这处田庄的管理权,不能空口白话。

    这处田庄方圆十几里,但多是荒地,间以池塘沼泽,斥卤遍地,按他前世的说法就是盐碱化得厉害,开垦出来的田地很少。

    庄的东北是白沙镇,相距有十里远。北边五里是金水河,此河是汴梁城的水源,朝廷防护甚严,不能打那里水的主意。一条河从庄的西边转向南边,一直流向金水河里,就是南河。这河源自连着郑州明胜仆射陂的沼泽,水量充沛,而且几乎全部位于庄内,利用好了,这田庄大有可为。

    徐平带得有笔,在纸上圈圈画画,把田庄的大致地形画出来,再把南河的流向画仔细,哪里要开渠,哪里要开沟,先画了个大概。

    把田庄大致转完,已到了傍晚时分。回到住处,却发现大多庄客还在房里醉成一团烂泥。

    宋人一般不吃午饭,早一顿晚一顿,城里的人兴致来了还有夜宵。至于乡下人,太阳下山就早早休息了。

    辞别了徐昌和庄客,徐平回了自己小院。

    秀秀还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看见徐平,急忙问他:“官人吃过晚饭了没有?我从厨房还拿得有两个包子。”

    徐平道:“拿过来,还有中午剩的羊肉切一盘过来,再给我打一碗酒来,今夜且拼一醉!”

    他听秀秀没吃过羊肉,煮熟了就让她切了一大块好肉放着,留着两人自己吃,今天忙了一天,心情大好,便来了兴致。

    跟秀秀吃过了饭,喝了酒,让她把中午的羊骨头放到大锅里煮上,徐平觉得自己晕乎乎的,便早早**休息了。

    这一夜睡得极沉,好梦不断,前世的身份与这处田庄奇妙的结合在了一起,梦到他在这个世界打造出了一个奇妙的模范庄园。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就被秀秀唤了起来。

    打着哈欠出了房门,看见秀秀两眼发红,便问她:“昨夜没睡好?是不是在这里住得不习惯?”

    秀秀低下头,没有说话。

    她还是个孩子,突然离了父母家人,能吃得下睡得香才怪了。还有昨晚徐平让她把羊骨头煮了,她也不知道要煮成什么样子,不敢睡实,不时起来看看火,生怕煮坏了让徐平埋怨。

    徐平也没再问,小女孩的心思何必去猜,时间自可抚平一切。

    秀秀伺候着洗刷罢了,徐平端着大碗来到厨房。秀秀跟在后面,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自己做的合不合徐平的心意。

    把锅盖揭开,徐平深吸一口气:“好香!”

    可惜秀秀加的水太少了点,盛不了几碗汤。拿起瓢给自己碗里盛满了,回身对秀秀道:“你的碗拿来。”

    秀秀心里一松,怯怯地道:“官人,这种事还是我来做吧。”

    徐平给她的碗里加满汤,笑着说:“你才多大?人也比这锅高不了多少,这种事情我来就好。”

    昨天吃的香菜和葱花都还剩得有,徐平拈起来在两个人的碗中加了,又皱着眉头加了几颗盐粒。说起来也是小地主,吃的还是这种大粒粗盐,有空了过滤一下制成细精盐才好。

    收拾罢了,对秀秀道:“昨天的熟羊肉不是剩得还有吗?你去切几片来,放到汤里更好吃。”

    秀秀切了羊肉,就想全部放到徐平碗里,徐平道:“这就是吃个味道,喝的是汤,你碗里多放些。”

    两人端着碗回到厅里,徐平喝了一口,不由道:“要是再有两个烧饼,这日子就完美了。”

    秀秀小声道:“官人,厨房里没有炊饼。”

    徐平摆摆手:“我就说说,没有就算了。”

    再喝一口,想起来汤里再加点辣椒味道更好,看看对面秀秀小口喝着,不时偷偷抬头看看自己,就没再说出口。明天吧,也不好把这小女孩支使得团团乱转,再去外面摘辣椒,饭还不让吃安生了。

    秀秀心里却有些甜丝丝的,来到徐家的惶恐淡了许多。牙婆最少有一件事没骗她,这家果然能经常吃上肉。

    吃罢了饭,秀秀收拾,对徐平道:“官人,林娘子说你今日开学,我便早叫你起来,你收拾收拾就去吧。”

    徐平默默点头。他心里很不想去上学,前世怎么也是读了一二十年书的,但说起四书五经,却是个门外汉,颇有些尴尬。他的三观早已成形,去听一个死读书的老学究给自己讲儒家的那套君臣父子,就有抵触情绪。

    没耐何,要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让众人安心,样子还要做。收拾了收拾,便慢慢腾腾地出了自己小院。

    院子里,庄客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蹲在地上吃饭,他们倒也乖巧,把昨天那只羊的下水煮了,就着馒头吃得正香。

    见到徐平出来,都纷纷向他行礼问好。昨天他的无心之举,竟收买了不少人心,就不知洪婆婆心里怎么想。

    书堂就在他隔壁,进来了才发现,林文思还没到。坐了一会就无聊起来,看了看桌子上,摆了几本书,无非论语孟子,周易春秋,尚书诗经,随手拿起来看了两眼,没两页就想打瞌睡。

    就在徐平坐立不安的时候,林文思踱了进来。

    徐平急忙站起来行礼,道:“老师一路旅途劳顿,昨天也没给你请安,万望恕罪。”

    林文思摆摆手:“自家人,不妨事。”

    坐下来,徐平看见林文思桌上除了几本书,什么都没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说道:“老师稍坐,我去吩咐秀秀点茶。”

    林文思道:“我们不是外人,这些虚礼也就免了,课业要紧。”

    便拿起书来,考徐平先前教过的内容。

    徐平哪里答得上来,先前的那个纨绔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当风吹出去了,记的东西比徐平还少。

    问了几句,徐平答非所问,林文思把书合上,叹了一口气:“贤婿,你这一生就当真无意仕途了么?就是不参加科举,多读读贤书也是好的,不然与人坐在一起,说不上话岂不尴尬?”

    徐平怔了一会。这个时代什么是人才?做官的才是人才!可他一肚子知识,却与这个不沾边,心里既有些沮丧,又有些不服。

    讪讪地答道:“许是学生年纪还小,说不定过几年就开窍了呢。”

    林文思点头:“也是。这两天你比之前长进了许多,果然要多经历世事才能懂事。也罢,我便照常教,你尽心学,尽人事听天命吧。”

    于是拿起《孟子》来,边讲边解,也不管徐平能不能听进去。

    徐平只觉得自己耳朵嗡嗡地响,一句也听不进去,心中越来越烦躁,只觉得自己上了这么多年学,什么道理不比这个穷学究明白?却还要乖乖坐这里听他训,还一副看不起自己的样子。

    莫明其妙,就想起了前世看的金庸小说中的一首小诗,脱口而出:“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生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

    林文思听罢,猛地转头看他,过了好一会,把书放在桌上,长叹一口气:“你若不是我的女婿,我就把你赶出去了!读圣贤书,所为何事?知春秋大义,明天理人常,正心修身,煌煌乎立于天地!不想读,自然就不读,何必学这等泼妇骂街一般的言语!莫说周天子,宋国仍做客,诸贤是要说周还是说宋?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读书人首尊天道,再明人伦。罢了,这些天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天辰节过了再开课吧!”

    看着林文思摔门而去,徐平愣在那里。这画风有些不对啊,按小说里的说法,可是连大理国的状元都被黄蓉说得哑口无言,怎么一个落第举子对这几句话就这么不屑?他不应该好好与自己讨论讨论,然后恍然大悟,他以前读的圣贤书都是狗屁,然后对自己刮目相看吗?

    心里却渐渐有些明悟,自己前世读的士人的小说怪谈,很多都是关于愤世嫉俗的失意文人的故事,在这个世界只怕不是主流。这种一听就是胡搅蛮缠的言语,正常的读书人都不会与你交流,人家读书的目的是寻找真理。即使在自己看来在圣贤书里寻找真理是扯淡,那也只是时代局限性而已。

    如果徐平知道真正关于这首诗的故事主人公与他年龄差不多,此时正在烟雨江南打了个哆嗦的话,就不知道要怎么想了。

    从书堂出来,徐平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回到小院,秀秀看他脸色不好看,小心翼翼地问道:“官人,你这么快就回来,读书读得不开心吗?”

    徐平没好气地道:“哪个进学堂会开心?”

    秀秀沉默了一会,小声说:“我自小做梦也想进学堂,就是只有一天也是好的!我弟弟只有五岁,就帮着爹牧羊,谁不想读书写字,家里穷有什么法子?官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徐平摇摇头:“这些道理我懂,人的地位不同,立场就不同,看事情的观点也自然不同,怎么说都有道理。”

    看着秀秀,突然道:“你想读书写字?我教你!”

    秀秀吃了一惊,期期艾艾地道:“这自然是好。只是官人既然不想上学堂,又怎么会教人?”

    徐平心道,你妹,我教不了你子曰诗云,我还教不了你上中下人口手吗?

    口中道:“诗赋我作不好,先生自然不高兴。但教你几个俗字,写两句村语,能读能写,又有什么难了?”

    秀秀喜滋滋地道:“那也是我上世修来的福气!”

    徐平正在为林文思讲的那些大道理烦恼,没好气地道:“福气就是福气,怎么会是上世修来的?只是你自己挣来的。我教你,自然是因为你听话懂事,如果天天跟我淘气,鬼才教你!”

    秀秀不以为意:“那也谢谢官人了!”

    说完,一个人到了书房里,摆弄里面的笔墨纸砚。

    徐平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这才认真地仔细思考自己的前途,将来要不要读书参加科举,博一个功名。

    刚才与林文思的对话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他,在这个时代,要想按正常程序读书做官,靠哗众取宠是没有用的,只会适得其反。想想那个在后世得享大名的柳永柳三变,任小说家再怎么吹捧美化他是当世知名的大才子,皇帝怎么有眼无珠,也只是个科场不利。而在后世被捧上天去的那些奇才怪才,甚至名垂青史的大思想家,大多还是这一个结果,科场不利。

    为什么?真都是当政者有眼无珠疾贤妒能?两宋最出类拔萃的思想家政治家王安石却能科场高中,宰执天下。虽然被政敌的仰慕者们编各种段子黑了上千年,他思想的光芒便就在那里,他挑起的思想争论影响了这个民族上千年。

    真正的人杰,自当应运而生,泽被天下,而不是躲在角落里冷嘲热讽,翻着白眼装世外高人。没有人是天生的神明,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意气风发必有妥协退让。就看这得失之间,要去怎么选择,怎么理解了。

    到了哪山就要唱哪山的歌,想要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傲,还想要特立独行的洒脱,自然就要承担这种行为的后果。说句不好听的,所谓的做**还想要立牌坊,不是每个世界都有病的。

    从思想到行为,真地要完全融入这个世界?

    徐平迷茫了,这种选择太沉重,让他有些恐慌。

    最后终是叹了一口气,这种人生大事还是先放一边,安心做个庄主吧。

    上午徐昌过来看了徐平好几回,见他不吭声,最后忍不住道:“我一会要去镇里,大郎不去吗?”

    徐平这才反应过来,昨天酒肉也请人吃了,庄里也规划了,不能没有下文,便对徐昌道:“好的,我们一起同去。”

    庄里并没有马,两人一人骑了一头驴,顺着庄后的土路向白沙镇去。

    此时正是四月中旬,刚刚入夏,应该是草木繁茂,牛羊遍野的季节。可路上两边都是荒地,长着芦苇杂草,偶尔露出的地面,泛着白花花的盐碱。

    这哪里是记忆中的中原,简直如同到了漠北荒原一般。徐平心中暗暗叹气,前世说起北宋,都是汴梁城的繁华,却不想京城的周围,是如此的荒凉。

    此时的中牟县,超不过四千户,最多两万人口,还不如前世的一个小一点的乡人口多,实在是难以想象。宋朝按户等摊派税赋,为了降低负担,一般每户的人口都很少,多立户,少交税吗,实际人口可能两万都不到。

    一路走着,徐平暗暗记算路程。马驴骡,如果不赶,正常速度差不多是四五公里一小时,因为驮了人要慢一些,也应该有三四公里一小时。这都是他们这行要知道的常识,也是当年的中国推行半机械化的遗留。

    直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进入了白沙镇里。

    白沙镇紧靠着金水河,因为通航,店铺都开在河边。徐家的酒楼是最豪华的建筑,很是扎眼。酒楼周围,稀稀拉拉的几间米铺、杂货铺和客栈之类。各店铺的后面,有三两百户人家。

    徐平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徐昌扭过头,奇怪地看着他:“大郎笑什么?”

    徐平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他突然想起,这个时代肯定有人这么描写白沙镇,人口密集,店铺林立,市井繁华。这里毕竟是个镇啊,镇就有监镇收税,必然商业到一定程度了,不然收的锐连监镇的俸禄都不够,朝廷就要亏本了。

    后世的人看了一定会被骗,哪里能想到这里连徐平前世一个稍大点的村子的规模都没有,稀稀拉拉大大小小加起来几十家店铺,连个收税员都不会派给你,收这点税不够与这几家店铺闹心的。

    两人骑驴到了徐家酒楼门口,门外挑了一个酒幌子,上书四个大字:“清风徐来”,甚有诗意。

    刘小乙和一个小厮穿着新衣,黑鞋白袜,甚是精神,正在门外迎接客人。见到徐平二人,急忙上来牵驴,口中高声喊道:“小官人来了也!”

    徐平下了驴,与徐昌进了酒楼。

    此时正是中午时间,楼下坐满了,人声鼎沸,生意竟然不错。

    这大多都是金水河上跑船的,而且都是小本生意。这里已经离汴梁不远,吃饱了可以一气到京城。离京城越近物价越高,省一点是一点。

    一个小二上来迎着二人,一路领向后院。

    徐昌问小二:“怎么不见谭主管?”

    小二叹口气:“都管快不要提起,这里的周监镇上个月讨了一房小妾,没事便在我们酒楼阁子里逍遥。每次来都要谭主管上去服侍,主管烦也烦死。”

    徐平奇道:“这个周监镇是什么人物?有天大的后台,敢在自己管下讨妻纳妾?不怕有人告上去?”

    小二摇头:“民不与官斗,我们这些小民,谁去与这些官宦人家淘气?”

    按宋朝规定,官员不能在自己管下找女人,只能买雇婢女女使之类。这自然是防止官员营私舞弊,可实际上只要没人告,也没人当回事。

    谭主管叫谭本年,原是徐家在东京城里开酒楼时的老人,随着徐家搬来白沙镇,管着现在酒楼里的一应杂务。依徐平前世的说法,这就是个职业经理人,按月领钱,还有分红。严格来讲,他的身份与徐昌差不多,与徐家一样是有主仆名分的,不过不同于徐昌是家养的,他一般不参与徐家的家务。

    没多大一会,到了后院,小二回到前边忙去了。

    徐平二人到了父母房前,丫环迎儿看见,急忙进去通传。

    随着迎儿进了房,只见徐正夫妇据着一张桌子,张三娘黑着个脸,面色不大好看。

    徐平行罢了礼,张三娘道:“你们两个来得晚了些,洪婆婆刚走。前天我才说了庄中一应事情由洪婆婆主张,你们两个昨天就给我闹出许多花样。大郎年纪小,且不去说他,徐昌你是个老成人,怎么闹的!”

    徐昌看看徐平,心中暗暗叹口气,低着头也不回话。

    徐平只好硬着头皮道:“不关徐昌的事,都是我自己主张的。那个洪婆婆没办点见识,田庄交给他管,不是白扔了?”

    张三娘冷着脸道:“你有多少见识?几天不见,学会顶嘴了!”

    徐正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子,慢悠悠地道:“你昨天酿的酒,我尝了一些,甚是好力气,算得是上等佳酿。听说是用酒糟蒸的?怎么不见你对我们讲起?这也是一条生钱的路子。”

    徐平忙道:“徐昌也对我说来,只是我想,这昨近只有我们一家卖酒,又不能卖到别处去,再是佳酿,也只是分自家生意,没什么意思。”

    徐正叹口气:“我的孩儿,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酒户人家开糟酿酒,谁能保证不出个意外?或者酸了,或者败了,用酒糟蒸出酒来正好补上,也省好多酿酒的糯米。今年大旱,你不知道粮价涨到哪里去!”

    张三娘不高兴地对丈夫道:“老汉,你说这些干什么?我这正教训孩子呢!你别岔开话!”

    徐正道:“你便不教,孩子也比从前乖巧得多,那个洪婆婆,我看也不是个干事的,趁早给她几贯钱打发回家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接手了这酒楼,哪里想到存下的酒坏了那么多!我的头发都愁白了不少。”

    张三娘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三句不离个钱字,我看你就是个从铜钱眼里钻出来的!”

    徐正道:“钱似蜜,那是一滴也甜!要不是缺钱使唤,我们怎么会跑到这乡下地方来?东京城里繁华热闹,多少好处!”

    张三娘冷笑道:“那是,东京青楼里姐儿也多,哪像这里,就三两家私娼,你便是有心,也去不得!”

    徐正把脸一扳:“孩子面前,你乱说什么?没个分寸!”

    又对徐平道:“这两天你就住在这里,把那个蒸酒的法儿传下,贴补贴补。现在酒楼里三两天开一糟,哪里受得了。”

    徐平道:“酒糟里才有多少酒?能济什么事?怎么,酒楼里现在酸败的酒很多吗?我有办法让它们变成好酒。”

    徐正眼睛一亮:“真的有办法?我儿,你就是个天生开酒楼的,不枉我卖了几十年酒,才生下你!”

    张三娘不耐烦地道:“孩子是我生的,我要让他去读书做官,哪里会再跟你一样卖一辈子酒!”

    徐正摆摆手:“不要听你妈妈乱扯,卖酒有什么不好?住的高楼广屋,穿的绫罗绸缎,不都是从酒上挣出来的?你跟我说,怎么治坏酒?”

    徐平道:“这要看看再说,酸败得厉害不厉害。”

    徐正急忙吩咐迎儿去酒库里拿了两瓶酒过来,就在屋里打开。

    徐平闻了闻,道:“这一瓶并不厉害,只需加清石灰水滤过再煎,再与好酒混在一起,就没事了。另一瓶就有些重了,酸味除不干净,只好用水淋洗,再放到锅里上甑蒸了才行。”

    徐正道:“果然还是要蒸吗?加石灰水是个什么道理?”

    徐平脱口而出:“酸多了,当然加碱了!”

    见众人表情更加疑惑,急忙改口:“清石灰水可以去除酸味,这是平常的道理,爹你试试便知。”

    见徐正半信半疑,徐平心里出了口气。酒里虽然是有机酸,终究还是弱酸,清石灰水是碱,酸碱中和,生成不溶于水的钙盐,过滤掉就好了。这知识虽然简单,对这个时代却太超前了些。

    有了办法,徐正是一刻也坐不住,叫了徐昌,两人到酒库里试验去了,屋里只剩下张三娘和徐平两人。

    张三娘脸色和缓下来,拉着徐平在自己面前坐下,抚着他的头道:“自来到乡下,我儿确是乖巧了不少。大郎啊,你心里有主意,做娘的只有高兴,哪里真有训斥你的意思?不过你也为娘想一想,洪婆婆自小看着我长大,如今无依无靠,我怎么忍心慢待她?你也多担待她一些。”

    与张三娘如此亲近,徐平有些不自然,但他到底还有先前那个纨绔的一些残存意识,母子天性,也不排斥。说起来徐平的父母是真疼他的,不过用徐平前世的话说,张三娘和徐正都是事业型的,并不想把他拴在身边。

    想了一下,徐平道:“妈妈念旧,我也理解,不过只要随便安排洪婆婆个职事,钱照数给就是了,何必把整个庄子给她管?”

    张三娘道:“依你说,要怎么办?”

    徐平道:“只让她管院子里面的事,田里我自有主张。”

    张三娘低头不说话。

    徐平一急,就把昨天自己画的草图拿了出来,递给张三娘。

    张三娘把那张纸接在手里,横看竖看,一头雾水。

    徐平便指给她,哪里是河,哪里是沟,哪里是渠,哪里要种稻,哪里要种树。哪里是果园,哪里是菜圃,哪里又要养羊,哪里又要养牛。

    张三娘苦笑:“罢了,这些等你爹爹回来再说,我却没个主意。”

    娘儿两个又聊了些闲话,直到过了午后,徐正才和徐昌回来。

    徐正欢天喜地,口中连道:“我儿果然是个天生成的酒行家,酒里加了石灰水,真真就不酸了。还有你那个蒸酒的法子,快一起传下来。”

    徐平哪里有心情跟他说这些,他的心思全在改造庄里的田地上面,对徐正道:“酒楼里人多眼杂,被人看见,不知道出去乱说什么,惹到官司上说不清道不明,还是拉回庄里处理得好。”

    张三娘当然帮着儿子:“我儿说得有道理,酒楼里有几个小厮是新雇来的,比不得东京城里带下来的人把稳。老汉你几十岁了,还不如儿子想事情周全,以后生意上多多用心。”

    徐正倒不在意,处理了酸酒的问题,他就满心欢喜。

    坐下吃了杯茶,张三娘把徐平画的图交给丈夫,徐平便把规划又讲了一遍,最后道:“庄里的田地,虽然地方广大,但斥卤遍地,如果用来种麦种粟必定是入不敷出,连种子也收不回来。依孩儿想,要治盐卤,只能在上水方便的地方开田种稻,水一入一排,盐卤洗去,还是好地。不好上水的地方,只合种高粱苜蓿,慢慢调理。庄里多养牛羊,也是生钱的路子。”

    徐正把图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慢吞吞地道:“这些道理,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果然行得通吗?”

    徐平道:“看些杂书,多到地里跑跑,自然明白。这都是天地生成的道理,又没有什么高深处,只要用心想总是有办法的。”

    徐正不说话,沉吟良久,才开口道:“依着你,要拿多少钱做本,才能把事情做起来?”

    徐平一怔,这个老爹果然是生意人,这是问启动资金啊,一开口就问到了要害上,可这个要命的问题他却没有想过。

    徐正看儿子不说话,悠然开口:“我便把一百贯足钱给你,只管按你的想法弄去,不求多少利息,只要别把本钱折了,这是我们经纪人的第一要务。”

    徐平傻傻地点了点头。

    徐正又对徐昌道:“都管,你是个老成人,心里有主意的。这钱你可要把紧了,大郎还小,看着他不要漫天胡使。”

    徐昌急忙叉手应诺:“徐昌省的。”

    徐正又道:“洪婆婆回了家里,等她回庄,必然要从店里过,我们会吩咐她把各处仓库钥匙交给你,你们回去要用心。”

    徐平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急忙答应。

    徐正夫妻两个又吩咐几句,便让徐平和徐昌回庄。本来张三娘要留儿子住一宿的,徐正操心酸了的酒的事,一个劲催促。

    临到要走了,张三娘突然想起来,叫住儿子:“大郎,你回去可不要把心思都放到这些事情上,只管吩咐下人做就好了。你自己用心读书,争口气到皇上面前中个进士,也给我挣个诰命回来。”

    徐平苦笑着点头,这事可不那么容易。

    等骑上了驴,张三娘又叫住,对徐平道:“我儿,以后隔个三五天也来望望你爹娘,不要让我们挂念。”

    徐平急忙答应了。

    旁边刘小乙赶着牛车,装着酸败了的酒,伴着徐平两人回庄。

    直到看不见儿子身影了,张三娘才转身问丈夫:“老汉,大郎说的那些你都明白了?我怎么听得云里雾里?”

    徐正道:“田地里的事情,我怎么理得清!”

    张三娘奇道:“那你就给大郎一百贯钱!平常时候,让你拿一文钱出来都像割肉一样,没理由这么大方!”

    徐正叹了口气:“我们经纪人家,怎么能一辈子不亏本?这是我亲生儿子,还不值一百贯钱给他做本钱?”

    张三娘想想,点头称是。

    徐正又道:“再者说了,往年在东京城里,大郎性子发起来,一年几百贯钱也使出去了。这一百贯,就够他操持几年的了,我省多少!”

    张三娘一愣,这才仔细看看丈夫,果然还是老汉精明。儿子费了半天唇舌,其实没丁点用处,倒被老爹算计进去。张三娘虽然强势,在徐家但凡涉及到外面生意上的,她一概不管,不是没道理的。

    路还是上午来的那条路,两边依然是芦苇丛生,不时露出盐卤,徐平却觉得顺眼了许多。偶尔远处飞起一只野鸭来,便把他的思绪引到天上去。

    今后的工作就是治盐碱了,这事他前世见过,虽然没有自己动手,基本的道理还是懂的。前世治盐碱,排开那些技术含量高的不讲,这个时代能用的方法主要有三种:一是淤灌,但这里不临黄河汴河,没有官方统一组织是做不来的;再一个是种植耐盐碱的作物,比如他说的高粱苜蓿,常见的还有柽柳、白蜡、臭椿、紫穗槐甚至桑树等;最有效的方法,还是利用水利灌排结合,灌是用清水洗碱,排是降低地下水位,如此结合才是个治本的办法。

    徐平在心里仔细规划着,跟着徐昌和刘小乙慢慢地向田庄走。

    其实做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徐平并没有想过,他也不去想。这只是他前世工作的惯性,他的职责就是改天换地,虽然前世只是改变的他能管到的那一小片地方,还有诸多掣肘,但做事情却给他一种充实感。到了这个世界,天地更加广大,要做的事情更加多,也再没有人说三道四,他竟然有一种幸福突然降临的喜悦。

    到了田庄,太阳已经西斜,暑气褪去,让人舒服许多。

    几个庄客正在门前闲坐,见徐平回来,嘻嘻哈哈地上来帮着搬酒。

    孙七郎一溜小跑回了住处,不一会左手提了一只野鸡右手提了一只野鸭出来给徐平:“昨天承蒙官人好意,今天送官人一对野味,聊表心意。”

    徐平笑着接了,谢过孙七郎。要说地广人稀也有好处,一年四季不愁没有野味吃,他前世还没吃过正儿八经的野味呢。有时候下到农村,村里哪块地有只野兔全村人都知道,一帮人天天围着下网,哪像现在。

    众人把酒搬进院里,刘小乙赶着牛车回镇上,徐平安排了人蒸酒。

    把酸了的酒倒进锅里代替水,昨天剩下的酒糟依然放进甑里,蒸出来的就是高度白酒。不过酒糟多次使用就没什么香味了,生产出来的实质是前世的低价劣质白酒。徐平已经告诉老爹不要单独卖,掺进淡酒里提味用。

    徐平不想自己院里太乱,让另找了一口大锅在院里蒸。看看天黑,取了野鸡野鸭回到自己住处与秀秀开小灶。

    秀秀在灶前忙活,徐平搬了个凳子坐在一边出着主意,看了一会,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秀秀太小了,站在那里比锅高不了多少,刷锅还要踩着凳子。

    不由问秀秀:“这里附近有卖煤——哦不,石碳的吗?”

    秀秀抱着柴答道:“石碳啊,我们附近倒是没有,听说东京城里人家用得多,或许中牟县城里有吧。”

    徐平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如果有煤,弄碎了做成煤球,再做个煤球炉,给秀秀炒菜用,就不用这么辛苦对付这口大锅了。要开小灶,就要把家伙什弄好,明天让徐昌买去。

    秀秀把收拾好的野鸡放进锅里煮着,提着那只野鸭问徐平:“官人,这只鸭子怎么做?难道放进去一起煮?”

    徐平想了想说:“那可不行,煮出来会是什么味道?鸭子还是烤了好吃吧?不过也说不好,你先放起来,等我们吃完了你再煮成一锅老鸭汤算了。”

    烤鸭味道是不错,可前世用的是专门养出来的肥鸭,野鸭身上估计没几两脂肪,可说不好会烤成什么样子。可惜自己不会做板鸭,要不然弄个盐水板鸭也不错。

    等鸡汤做好,天已经黑下来了,秀秀点起灯,把汤和饭搬进厅里。

    徐平见秀秀站在一边,对她道:“你只管坐下来。”

    秀秀低着头小声说:“那可不行,别人看见要骂我的。”

    徐平笑道:“我说好就行了,谁敢来管我的闲事。”

    秀秀坚持一会,拗不过徐平,在桌边坐下,也不敢坐实,只是虚坐着。

    吃过了饭,秀秀收拾了,又去厨房里煮鸭汤,徐平自己坐在厅里消食。

    诸般收拾妥当,秀秀回到厅里,对徐平道:“官人,天色不早了,你歇息吧,明天不还要早起吗?”

    徐平哪习惯这么早睡觉,对秀秀说:“天时还早,不急。”

    秀秀站在一边不说话。

    徐平坐了一会也觉得无聊,对秀秀道:“我们找点事做吧。对了,白天我不是说要教你写字吗?你去准备笔墨。”

    秀秀怔了一下,不过到底心里喜欢,高高兴兴地到书房去了。

    到了书房里,看秀秀站在桌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徐平也觉得自己一下高大起来。到了桌边,抓起毛笔,却是怎么拿怎么别扭,一烦也不管了,自己觉得顺手就好。饱蘸了墨,在纸上重重写个“上”字。

    徐平前世的字写得还不错,尤其随着老站长画图,他不习惯用电脑,教着徐平练了一手横平竖直的长仿宋字。不过毛笔却用不惯,笔画粗的粗细的细,停笔的地方像抖了两滩墨在那里。

    秀秀看了那个字,捂着嘴偷笑,也不说话。

    徐平扳着脸道:“这是个‘上’字,上下的‘上’。”

    秀秀跟着念道:“是个‘上’字,原来‘上’字是长这样的。”

    教过了秀秀上中下,徐平就觉得有些眼花,问秀秀:“这什么灯?里面烧得什么油?黑乎乎看不清楚!”

    秀秀道:“官人怎么说这样话?这可是上好的脂油,已经很亮了,平常人家哪里用得起?”

    脂油就是芝麻油,确实是上等货。

    徐平把笔放下,对秀秀道:“我眼睛有些疼,你自己把这几个字练熟吧,我休息一会。”

    心中却想,就这亮度,挑灯夜读不难受吗?想起外面正在蒸酒,一个念头起来,何不做个酒精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