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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的庄主员外自上一次见到徐平用收割机收芦粟和苜蓿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让他改成能收稻麦,现在见到成真,发出一阵惊叹声,每个人心里都是火热,想从徐平庄里买几台这种机器回去使用。

    严格说起来,徐平现在所制的是割晒机,只能把稻麦植株割倒,需要运回麦场再脱粒除杂清选,算是分段收获。但这已经是了不起的进步了,可以在农田最忙的时候大节省人力,提高效率。

    看着五头年拉的收割机差不多同时到达地头,张君平问徐平:“小庄主,现在用牛割稻,大约一个时辰能割几亩?”

    这个徐平早就测过,回答道:“一头牛一次两行,一个时辰大约能割两亩多点。如果一次四行,就能到四五亩了。”

    张君平点头:“一个时辰两亩也算不错了,一天也能收上十亩的样子。对了,一头牛可发一次收四行吗?”

    徐平道:“这说不好,要慢慢试,可能得等到下年了。”

    张君平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一个时辰是二亩还是四亩,只是量的变化,那些都是小节。

    其实做成两行是徐平保守的结果,毕竟第一次,力求稳妥。按说依他前世的红验,一台六七马力的拖拉机带的割晒机也可一次收六行玉米,水稻比玉米所需的切割力小多了,一头牛应该是能带四行的。

    五头牛连续工作了一个时辰,就收了十多亩的地,空出了好大一片。徐平让个庄客接了徐昌操作的收割机,让他指挥人把割倒的稻谷运回麦场里。

    此时田里的水早已排光,地已经干了。北方的水田也不像南方的地质,上层干了下边还全是淤泥,这里干了就是干了,牛车已经能进地。徐昌指挥庄客,把稻谷打成捆放到牛车上,拉回麦场里。

    见已经拉了几亩地的稻谷回去,徐平问张君平和郭咨:“官人,要不我们回庄里去,地里让庄客自己在这里就可以了,再看也没什么。”

    张君平点头答应,带人与徐平回庄里去。

    跟在他们的身后的庄主员外却有很多人不走,刚才有官员在,他们不敢放肆,只是远远地看不真切。张君平带人一走,他们没了约束,一窝蜂地跑进地里,近距离观察收割机的作业效果。

    徐平也不管他们,只管与张君平等人回到麦场。

    到了麦场里,庄客把稻谷一捆一捆地摆开,已经摆了好大一片。剩下的稻谷就不能拉回来了,要在地里晾干再拉。现在拉回来几亩地的,只是为了给众人做演示用的。脱粒、砻米、碾米、清选,徐平还有好几款机器呢。

    让张君平和一众官员坐下,上了茶水,徐平便上前与徐昌一起指挥着众庄客开始接下来的工作。

    把稻捆打开,挑了相对干燥一些的稻谷,首先进行脱粒。

    为了让大家看清楚,一台脱粒机拉到一众官员跟前,徐昌上去蹬着作动力,徐平亲自喂送稻谷脱粒。

    徐平的前世人力脱粒机在水稻产区还是比较常见的,尤其是一些山区不方便的地方,还有很多农户使用。原理其实不复杂,无非是使用弓齿梳脱,了不起加块凹板,能够复脱而已。

    徐昌吸一口气,在机子上蹬起来,带到脱粒筒快速旋转。

    徐平道:“都管,不用太快,重要的是速度要均匀,尤其中间不要停。”

    徐平应了,脱粒机转得便平稳起来。

    徐平抓起一把稻谷,伸到脱粒滚筒上面,噼哩啪啦地便有谷粒从稻草上脱下,从脱粒机的下面掉出来。下面早放了一个大箩筐,谷粒都掉进里面。

    人工脱粒机都是上脱粒,尽量提高脱粒的质量,并不特别求快。其实徐平前世的人工脱粒机都是单人操作的,用踏板作动力。来到这个时代,对效率也不那么讲究,踏板相对这个时代也比较复杂,徐平便加了一个人。即使是这样,也比这个时代的纯人工操作简单多了。

    这台机器郭咨最有心得,曾经仔细研究过。因为从原理来说脱粒机是最能让这个时代的人理解的,难的在动力传递部分,不然可能已经被发明出来了。

    要不了多大一会,地上箩筐里积了有十几斤谷子,徐平让庄客来收起来,顺便把自己的工作交给徐昌,再找一个庄客来蹬。

    到了张君平等人身边,徐平问道:“提点觉得这样脱粒如何?”

    张君平点了点头:“不错,比用人拍打不知强了多少!对了,我看你脱完的稻谷上面并不特别干净,有没有想过再用什么办法脱一遍?”

    徐平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我们庄里就是这样了。庄里养了不少牛羊,稻草拿去做饲料,上面剩余的谷粒也不算浪费。再说,今天我们是用新割的稻谷脱粒,如果晒上两天应该会好得多。”

    张君平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问:“用人蹬着还是费力,能不能连到水磨上,那样又省人力,又能一次带起来好多具。”

    徐平道:“也可以,只是我庄里不方便。”

    此时的水力机械已经很发达,在京城和郑州都有大规模的石磨用来磨面粉,朝廷还有专门的部门管理。尤其是水磨的传动已经使用了由原始的锥齿轮和直齿轮组成的齿轮组,是这个时代除天文仪器外最精密的机械。作为朝廷里的官员,一到需要动力的时候就想到水力上去。

    脱了约莫有两百多斤谷子,徐平便让把脱粒机停下放到一边,让庄客把砻米机抬过来。

    砻米机是把脱粒的谷子进一步加工,去掉谷壳加工成糙米。依照前世的结构,徐平采用了双辊式,两辊有一定的速度差,模仿人手搓的动作,完成砻米作业。可惜这个时代没有橡胶,无法制作胶辊,只好用铸铁辊代替。铸铁辊又硬又没有弹性,注定效果会差很多,间隙必须大,容易造成漏脱,又容易形成碎米,却是没有办法的事。

    徐昌和一个庄客操作,再有一个庄客向砻米机里喂谷粒。

    看着从砻米机下面出来的糙米,张君平点头道:“这个好,比起舂米来不知强了多少!就是水舂也比不了这个!”

    郭咨在一边点头:“这机器最具巧思,比那脱粒地强了不知多少!以前都只是见过舂米,小庄主不知怎么会想到这个办法!”

    徐平当然想不到,他前世连水稻都没种过,不过这些机器都是定型的,他只是借鉴过来略加改动罢了。

    把米砻完,又用碾米机碾成精米。碾米机的结构与砻米机有些相像,重要的工作部分还是对辊。不过碾米机的辊本就是要用铁辊,效果反而好了。

    把米碾罢,徐昌带着庄客牵过一头驴来,带起扬谷机,把碾好精米里的谷糠之类杂余清去,便只剩下白花花的米,都装进了麻袋里。

    看看时间,用了不过半个多时辰,不制好了近两百斤精米,比这个时代纯用人力作业不知快了多少。

    张君平和身后的一众官员连连点头。此时中原最缺的就是人力,有了这一套农具,完全可以大规模地种植水稻,前途不可限量。此时的大宋的政治中心在中原,包括近百万的军队也绝大部分都在北方。中原荒芜,根本供养不了这么多人口,全靠利用汴河从江南调粮。如果中原的农业能够发展起来,那可不是多产多少粮食的问题,而是能够大大节省人力物力,带来一连串的好处。

    新米收好,徐平看看太阳已经偏西,便对张君平道:“这是今年庄里第一次收的新米,不如便煮了大家一起尝尝如何?看看我们中原的米与江南运来的有什么不同?”

    这算是仪式的最后一步,吃过了新米才算是这里水稻种植成功,大家一齐称好。这全靠了徐平庄上机具齐全,要知皇上带群臣观看割新谷,还不能让大家吃上新米呢。

    庄里有酒,又杀了几只羊和百十只鸡,就在麦场里摆下筵席。其实徐平很想杀一头牛吃,去年买的大牛下了几只牛犊,已经显得有些多了。朝廷压死了牛的价钱,出去卖根本划不来,还不如杀了吃肉。但忌惮此时禁杀耕牛的政策,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徐平终究是不敢。

    摆好酒菜,煮好的新米端上来,张君平第一个动筷子,象征性地带领大家吃了两口,赞上一句:“这米软糯筋道,尤胜江南!好!”

    众人一起叫好。

    其实庄里第一次种水稻,又没有精选品种,又能好吃到哪里?不过这个喜庆时候,说上两句好听的添个喜气罢了。

    酒过三巡,张君平问徐平:“听说你家里原是酒户?曾有人出仕没有?”

    徐正往上数三代就数不全了,多少辈子也没听说过有个当官的,徐家多少代了都是正宗贫下中农,直到徐正这一辈才把个贫字去了。

    徐平恭敬答道:“回提点,我家祖上历代务农,直到家父在乡下实在过不下去了,才去京城里卖酒,实在没有人出仕过。”

    张君平便对徐平说:“那么,你有没有兴趣出仕做官?我看你心思灵巧,小小年纪便懂开沟治渠,又懂治理田地,能够发明新机具,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有意,我上报朝廷,补个官做,为朝廷效力,也是个出身!”

    徐平怔了一下。若是这个时代的其他普通人,有这个机会自然是喜之不禁,时代限制,当官才是上等人吗!徐平却不以为然,补的小官什么样子他可是见过了,李用和忙忙碌碌,过的还不如他家好呢。更不要说石延年,要不是有张知白赏识,当知县之前混得比李用和还惨。

    犹豫了一会,徐平才答道:“谢提点赏识!不过我自小随老师读书,家里一再告诫,要考科举中进士才是出身,只好愧对提点好意了。”

    张君平是恩荫出仕,自然知道有进士出身和没出身的巨大差别,听了徐平的话便有些怏怏:“小庄主有这个志气实属难得,你还年轻,俗语云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便埋头苦读几年,搏个出身!如果事不如人意,有一天到了那步田地,我们再计较吧。”

    萧瑟的秋风从水面上带来凉意,吹在脸上,有一种**的感觉。

    徐平坐在酒鬼亭里,趴在栏杆上看着金水河,脸色阴沉。

    自从石延年到金乡县外任,曹玮到了西北,京城里已经很少有人特意来酒鬼亭里喝酒了。白酒在京城也有了一些固定客户,主要以一部分高阶武官为主。这些人没什么雅兴,不会为了喝口酒跑上几十里的路,大多都是依靠几家向京城里偷偷走私白酒的供货。

    徐平知道有几家有势力的大户专门向京城里走私白酒牟利,但懒得管他们,只是当作不知道罢了。甚至还有人家试探过与他合作,徐平想也不想就回绝了。这种违法犯罪的钱他是不会赚的,要想长命百岁,必须安全第一。说到底徐平赚钱的门路太多了,实在不值得冒险。当然向徐家庄上的人打听白酒的酿制方法的人一直不少,但由于参与的人都是亲信,而且庄子里对庄客实在不错,到现在为止还没泄露出去,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

    最糟心的还是白糖铺子,自开了之后各种污七八糟的事层出不穷,徐平是真地有些烦了。白糖赚钱是赚钱,但赚得太多太容易了,又在京城这个鱼龙混杂之地,被方方面面的人盯上,各种各样的手段都使了出来。

    前两天京城里托人传话,让徐平抓紧时间进城一趟,关于白糖铺子有事要谈。徐平以庄里事务烦忙拒绝了,只是给老爹写了一封信,让他万事不管,只管每个月分钱,不要卷进漩涡里去。

    所谓的有事要谈,无非是又有哪个豪门想从白糖行业里分一杯羹,要么想入股,要么想开分店,徐平哪有那个时间理他们?李家合伙做生意,这些事情当然是由他们去摆平,没那个能力就别吃那么大口的肉。

    反正徐平无所谓,大不了把铺子一关,全家再搬回白沙镇里,靠着现在赚的钱再加上一个田庄一座酒楼,足够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

    秀秀哼着歌,守着一个小煤球炉子,一面温着酒,一边煮着一大锅鱼汤。鱼是从金水河里钓起来的大鲤鱼,味道鲜美,已经煮了半个多时辰了。

    徐平不去京城,李家憋不住,只好让张天瑞来白沙镇跑一趟,把白糖铺子的一些事情商量清楚。徐平便带了秀秀过来,在酒鬼亭里等张天瑞。

    白糖铺子这一年能为徐家赚进七八万贯钱,徐平也觉得过了,这个数额实在太大,如果没有强大的背景,这个生意很难坚持下去。此时宰相的月俸的不过四百贯,一年下来,加上各种杂七杂八的补贴和赏赐,到手也不会超过两万贯钱。徐家这样一个普通商户,何德何能保住一年近十万贯的利润。而且宋朝官员的俸禄向来都是打折发的,说是多少,实际到手总要打到六七折。

    张天瑞来了谈谈也好,徐平不介意以一个合适的价钱把白糖铺子和制白糖的方法一起转让出去,省了这许多麻烦。

    至于拉几个有实力的人家进来为自己撑腰,然后大赚特赚的想法徐平从来没有过,实际上那也是个可笑的念头。朝里真正掌权的是士大夫,那些所谓豪门不过是圈养的宠物,完全没有可能庇护这么大的生意。至于与士大夫合作更加不要提了,哪个宰相家里会开商铺?那不是找不自在吗?宋朝严禁官员士大夫放贷牟利,虽然没有禁止经商,实际也是潜规则,自己不能直接参与商业活动。此时还没有北宋后期的那种种乱相,士大夫相对比较洁身自爱。

    在这个世界呆得时间越长,徐平越觉得无力,前世对着历史课本指着江山的豪气早就被磨净了。那时自以为古人都是傻的,如果对上了,只要略微使点小手段还不把他们耍得团团转?尤其前世流行厚黑学,到了这个时代还不是如鱼得水,什么迂腐的士大夫,眼里只有钱的小人,随便用点手段还不得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么,把他们卖了还得给自己数钱。真正接触了才知道那个想法多么可笑,那些知识的流行不过是把古人当傻子罢了,实际上真没几个傻子。若论聪明好学,做事干练,有几个人比得过此时还在海南岛上苦挨日子的丁谓?就是后世自以为聪明的什么厚黑心狠之类,也没几个人比得上他,丁谓有句名言:“古今忠臣孝子事,皆不足为信。乃史笔缘饰,欲为后代美谈者。”这比那什么历史就像小姑娘之类的说法早了不知多少年。然而结果如何?还不是被一下贬到海南岛,一辈子也没再踏足京城。

    徐平前世的人总以为可以用小聪明耍了古代的士大夫,不过是个笑话罢了。要想在他们之中立足,必须有大智慧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所谓小聪明不过是赌运气走命运的钢丝,这不是徐平喜欢的日子。

    直到日上中天,徐平才看见大路上骑马的张天瑞的影子。也不知这个张天瑞与李家是什么关系,极得信任,白糖铺子所有事情都委托他处理,从来没见李家的人直接来过问过一句。当然这里面也有李家身为官宦外戚,不好直接参与商业活动的原因,找这么一个人来作白手套。

    把张天瑞接到酒鬼亭,见礼罢了,徐平道:“都管远来辛苦,且喝一杯酒。那里煮得有金水河里上好的金色鲤鱼,拿了来下酒。”

    张天瑞谢过,与徐平喝了三杯酒,才把酒杯放去,对徐平苦笑道:“小官人过得好悠闲,却不知我们在京城快要愁白了头了!”

    徐平淡淡地道:“都管说笑,我那里上万亩的田庄,每天不知有多少事,从来没一日空闲,悠闲二字从何说起?”

    张天瑞不纠缠这个问题,直入主题:“白糖的生意遇上大-麻烦了!”

    徐平并不在意:“又是哪一家要找我们的麻烦?”

    张天瑞叹了口气:“不是哪一家,李防御虽然官职不显,母亲却是大长公主,本朝还真没哪一家会向死里得罪。这一次,是朝廷出手,不管是谁去说话,都没有了用处。”

    徐平一惊:“什么意思?”

    张天瑞道:“小官人还记不记得,年初因为铺子里收了陈茶,在朝廷里引出了一场风波,有几个官员因此受了惩罚?”

    徐平点点头,这事他当然记得,说起来还是自己来这个事做的影响最大的一件事呢,想起来也有点小自豪。

    “这一次,就是因为上次被逐出京城的马季良而起。”

    徐平听了,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张天瑞:“怎么又牵扯到他?他不是已经被放任到两浙,管不到朝堂的事了吗?”

    张天瑞只是叹气:“就是因为他到了浙东,才惹出事来!我们铺子里收的砂糖都是从四明来的,正在他的治下。因为今年生意好,我们几乎把四明一带的砂糖全部收购了。也不知道马季良怎么想的,把我们收的砂糖数量统计了一番,折算成钱数,算了一笔账,便上了一本奏章。”

    徐平还是有些不明白,问道:“我们那都是公平交易,不偷不抢,他统计了又能怎样?难道赚钱还犯了律法不成?”

    张天瑞摇头:“不犯律法,马季良只是告诉朝廷,仅仅是四明的砂糖,我们铺子里一年便可得利一二十万贯。如果把这生意收规官有,白糖与茶盐一般实行官榷,推行天下,一年朝廷可增加一两百万贯的收入。三司年年入不敷出,听了这个来钱路子,登时动心,已经派人找过李太尉了。”

    徐平听了这个消息,一下怔在那里。收归官有,什么个意思?这三司的思想也太超前了些,要一千年后才出现的玩法,现在他们就搞出来了?转过头来一想,这发展也实在是自然而然。大宋的官办工商业规模庞大,几乎涵盖经济的各行各业,是中央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而且方法灵活,有官办官营,还有官办民营,甚至官私合营,换个名头,一千年后的各种玩法几乎全部都出现了。如果不是后来蒙古人入侵,政治经济出现巨大断层,在徐平想来,恐怕连改革开放都省了,这时候各种体制几乎都已经出现。

    宋朝中央财政压力极大,除了宋初的几十年,增加财政收入几乎一直是朝廷的头等大事。一年一两百万贯,足够三司撕破脸皮,亲自下场了。先前还想着什么豪门大户出手,总有应对的办法,却没想到数额大到了一定程度,会招来三司这个怪物的觊觎。

    目前白糖的市场主要是皇宫和京城里豪门大户,如果真地推广到全国,一年得利上百万贯一点不难。越是生活条件差的时候,白糖越是生活必须品。想起前世的时候,小时候小卖部外面总是挂个牌子:“烟酒糖茶”。烟草此时还没兴起,不去说它,酒茶这个时代可是已经专营,把糖纳入专营体系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怪徐平前段时间没有向这个方向想。

    中国的烟草专卖收入几乎包办了全部军费,那还是徐平的前世,这个时代如果把几项专营搞好了,实际上可以解决财政的大部分。三司总理全国财政事务,对这一点比谁都清楚,打上白糖的主意实在是自然而然。

    想起三司这个怪物的恐怖,徐平连反抗的心思都没了。别说是他,如此巨大的经济利益,恐怕连当朝宰相都没有力量抵抗,就是皇上亲自出面,也未必能够压下三司的冲动,这个怪物对钱财的渴求超乎想象。

    沉默了一会,徐平才问张天瑞:“李太尉怎么说?”

    张天瑞苦笑道:“小官人听了可要镇静。太尉说得清楚,三司的决心已经下了,任谁都挡不住,只能想办法从朝廷手里要点实在的好处。太尉是想争取迁上两官,再换个实任的好差事。小官人也可照此做,从朝廷那里要个官员出身应该是不难的,就是钱茶田地也尽可开口,应该不难。”

    豆儿在小火炉边静静地温着酒,秋日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伴着身旁树上不时飘下的几片发黄的树叶,宁静而祥和。

    徐平与父亲徐正相对坐在院中的亭子里,好久都没有说话。

    父亲明显老了。

    在白沙镇得了张天瑞的消息,徐平第二天就赶到了京城里,生怕因为这件事情父亲再气出个三长两短来。没想到进了家门,竟然发现父亲过得很悠闲,丝毫都没有生气的样子。说起白糖铺子的事,徐正只是让徐平拿主意,自己打定了主意做个甩手掌柜,再没了去年的锐气。

    沉默了一会,徐平问道:“朝廷要收白糖铺子,阿爹怎么想?”

    徐正呵呵笑着:“收了也好,省了多少心!不过制白糖的法子都在大郎的脑子里,可得多要点好处!”

    “那可是一年近十万贯的生意!”

    徐平没想到父亲这次能够平静地接受,加重了语气提醒。

    徐正叹口气:“那又如何?钱哪有赚够的时候?我们现在在京城里也安了家下来,中牟的田庄收拾好了也有近万贯的近账,富比王侯了。我本是在家乡活不下去才来京城卖酒,到这一步,这一辈子也知足了。”

    徐平见父亲说得很真诚,心中松了口气,问他:“阿爹能这样想就好。对了,把白糖铺子转让出去,你和母亲以后住在哪里?”

    徐正抬头打量着周围,口中道:“这座宅子不好吗?以后我和你母亲就住在这里,安养晚年。等到了后年,你和素娘成了亲,生下一儿半女,我们老两口含饴弄孙,那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你们能这样想就好。”

    既然父亲想得开,徐平就放下心来。白糖的生意不做就不做,一年近十万贯的收入,这么多钱他也不知道怎么花,还是安心搞自己的乡下庄园。从今年开始,庄里养的羊向着万只的数字迈近,加上其它收入,田庄里一年也能有一万多贯的收入,还是东京城里数得着的员外。

    与父亲谈过,到了中午的时候张三娘又唠叨,说是好多熟人都告诉她,这次徐平把制白糖的法子献出去,可以向朝廷要个官身。拿捏得好了,说不定能直接做个京官呢。

    徐平只是笑笑,并不搭话。对很多低层选人来说,京官就是个分水岭,踏上这一步才真正有个官的样子。很多没有出身的选人折腾一辈子,都跨不出这一步,在底层蹉跎到死。石延年在底层做了多少年,直到出知金乡县,才换了京官倒数第二等的太常寺太祝,可想这也多难。进士出身之所以被推崇,就是因为等次稍高一点的进入仕途就从京官起,赢在起跑线上。

    但对徐平来说,知道了这个时代这种杂流出身的官没有任何前途可言,便从来不放在心上。说白了,这种官做了还不如不做,除了这个时代的一些官迷,没什么人愿意以这种途径当官。如果要做官,还是老老实实地去考个进士出身,走到哪里都能抬起头来。虽然大部分的进士,尤其是名次靠后的进士其实也是在底层蹉跎一辈子,但身份在那里,人人都尊敬。

    摸了父母的底,徐平心里也就有了数,知道该怎么去与三司谈了。

    来到京城的第三天,三司来人,通知徐平去三司衙门里谈事情。

    徐平是手握制白糖技术的人,只有三司求他,没有他去求三司的道理,只是推托,连叫了两三次,徐平都推说身体不好,就是不去三司。

    到了第十天,三司的人终于憋不住了,直接来到了徐平家里。

    听到三司来人,徐平急忙让豆儿给自己弄点姜水在脸上涂了,才由张三娘扶着来到了客厅里。

    几个兵士和吏人站在门外,客厅里面的主位上坐着一位面色微黑的中年官员,身材中等,面色沉重。

    徐平对这个时代的官制也不熟,看不出这官员是几品官。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个在三司里面说得上话的,急忙上来见礼。

    那官员仔细打量了徐平一遍,沉声道:“你就是徐平?”

    徐平见他面色不善,也不敢放肆,小心回答:“小的正是徐平。自来到京城就染了风寒,一直不见起色,没去拜访官人,万望恕罪!”

    那官员摆了摆手,并不纠缠这些,自我介绍:“本官李咨,忝为现任三司使。今日登门,有些事情与你商量。”

    徐平吃了一惊,没想到三司使会直接出面来谈,原还以只会被个小官过来随便打发他。要知道三司使被认为位比执政,比宰相虽然差了许多,便与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相差却不大,是大宋最核心的几位官员之一。

    徐平忙上前重新见礼,在一边陪坐的徐正和张三娘也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我今日登门的目的,想必你们也已经心里有数,就是为了白糖生意要收归官榷的事。”说到这里,李咨叹了口气,“这些事情,本来是要由盐铁副使和判官来处理的,但现在都职位虚悬,只好我来了。”

    徐平没敢接话。这事情他也有耳闻,朝廷让孙奭和知制诰夏竦为首重议茶法,把李咨主持制定的贴射法废了。废了茶法之后朝廷又追究责任,盐铁副使和盐铁判官作为直接主管部门的领导,都被降官外放,一些具体负责的公吏甚至被流放沙门岛,对三司相关人员的处罚相当苛刻。就连三司使李咨自己也受到了弹劾,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被撸帽子。他对白糖专榷这么积极,只怕也存了个将功赎罪的心思,让茶法的风波尽快过去。

    三司是盐铁、度支、户部三个部门的统称,以三司使和副使总领,其他每个部门都有副使和判官,作为主管官员。三司使总领三部,各部门不再设正使,以副使为长官。各种物品的专卖事宜基本都归盐铁部,茶法出问题当然首先追究他们的责任,此时旧官已免,新官却还没上任。

    为了陈茶,徐平一不小心也掺和进了茶法的漩涡中,听了李咨的话,哪里还敢捊他虎须,只好小心说道:“有什么事,相公尽管吩咐。”

    李咨沉着脸,手指在桌子上有节律地敲着,很久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长时间,李咨才道:“白糖专榷,我决心已下,上报了朝廷,也无人反对,只是让我参详。直说了吧,如今国用艰难,这么一条财路必须要收到三司属下来,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徐正看了看徐平,默默退后了两步。自从经了上次事情,徐正就决定凡是与官府打交道的事情都交给儿子,自己不去着急上火地费那个心。

    徐平上前一步,斟酌了一会,对李咨道:“我们都是合法做生意,朝廷说收就收上去,总要给我们点补偿吧?”

    李咨淡淡地道:“你们要什么补偿?”

    不等徐平回答,李咨又加上一句:“与你们合伙的另一家我自去说,你们不用理,只管说你们自己的话就好。”

    这是个漫天要价的时候,徐平仔细想想才回答:“不说那间白糖铺子,如何制白糖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朝廷把铺子收了也没什么用。”

    “我当然知道,不然我来找你们干什么?”李咨面无表情,“你只管说,要怎样才肯把白糖方子献出来?”

    徐平知道再东拉西扯也没意思,狠下心直接问道:“我从来没有想过献出去,原来只想靠这一个方子安享一辈子的富贵。相公应该知道,白糖铺子一年赚的钱不少,足可以够我们一家富贵一生了。绝了我们这一条财路,不知朝廷要用什么作为补偿?”

    “你想要什么?”李咨的面色平淡,不起波澜。

    徐平不上当,只是问道:“朝廷愿意给我们什么,相公何不说出来,让我们仔细斟酌。”

    李咨冷笑一声:“斟酌?你们想斟酌什么?我上门来问,已经是天大的恩典,只要你们的要求不太过分,我都会尽量满足。如果贪得无厌,我自然会另想办法,三司也不只是向你们买这一条路子。”

    这话就有些**裸威胁的意思了。不过这也是实话,三司衙门管了大半个朝廷的事务,尤其是与钱相关的,无所不包,对付徐家这样一个商户,有无穷的办法。可以让你一文钱都得不到,自己哭着喊着乖乖把方子献上去。当然为了朝廷的脸面,也为了自己名声,李咨都希望徐平自己主动献出来,不过却不能狮子大开口。实际上这些年月主动向朝廷献这类秘方的人并不少,真宗朝时献制鍮石的方法是失败的,这些年江南有人向朝廷献浸铜法却是成功的,就是使用铁片从硫酸铜溶液里置换铜出来,使产铜量一下上升许多。那一家就被封了管铜矿的官,这才没多久的事。

    其实还有一件事李咨没办法明讲。自从他提出白糖专榷的提议,朝里虽然没人反对,也没人敢反对,但还是有一些小插曲。参知政事吕夷简以极其隐蔽的方式向李咨暗示了徐家和李用和的关系,提醒了他李用和的身份。这种事情没有人敢去查证,但李咨也不能当作不知道,这才主动上了徐家的门。要不是有这层关系,哪里容得徐平装病不去三司衙门,李咨派出两个公人就架去了。

    徐平仔细揣摸着三司能够给出的价码,心中明白,最好不要直接要钱,而是尽量换成其他让三司觉得不为难的东西。

    看着李咨,徐平小心地说:“我们家里在白沙镇上开得有一家酒楼,酿的酒就是在京城里也有名气,却由于不能在京城卖酒——”

    李咨看着徐平,微微一笑:“白糖专榷之后,准许你们家在京城卖酒,每日以一千升为限,除了曲钱,不再另收税!”

    既然知道徐家开酒楼,李咨算准了他们会提出这一条,早就准备好了优惠条件。其实曲钱照收,允许徐家在京城卖酒,侵犯的只是京城里其他酒户的利益,朝廷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徐平见答得痛快,急忙加码:“我们家在中牟还有一处田庄,原来都是淳泽监牧马的荒地,开垦艰难,再过两年就收钱粮了——”

    “免你们田庄二十年的赋税,干脆我再大方一点,从现在骐骥院的牧马地再划出两千顷给你们,只要开垦得法,一起免二十年钱粮!还有吗?”

    “没了,没了!”

    徐平大喜过望,没想到李咨这么够意思,自己的庄子一下能扩充几倍,二十年没有赋税,这就真能赶上白糖铺子的利润了。

    实际上对李咨来说,淳泽监的地好几年了都卖不出去,白白荒在那里,招人垦种还要三司付出成本,划给徐家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三司手里京西路和开封府的荒地不知有多少,荒得他们都以愁,白给人种也愿意。

    见徐平还算识时务,李咨的面色也缓和下来,对徐平道:“既然说好,那你养两天身子,便到三司衙门把制白糖的方法传下来吧。”

    徐平刚要答应,一回头看见父亲徐正在一边神情有些黯然,知道他心里还是不舍这一桩生意,心中一动,对李咨道:“相公,刚才说的都是给我们家里的好处,其实也不用朝廷付出什么。向朝廷献秘方,朝廷不都还赏官身吗?不知我们家里有没有?”

    李咨打量了一下徐平,问道:“怎么,你还想要个官身?这也不难,不过你年龄还小,不足二十,却不到铨叙的年龄。”

    此时一般官员的升迁主要靠磨勘,除特殊情况外,一般要求职事官从二十岁开始铨叙,也就是成年才能正式做官,徐平还差了几年。

    听了李咨的话,徐平忙道:“相公误会了,我是给我阿爹要个官身。他辛苦了一辈子,朝廷收了白糖铺子,阿爹没了事情做,若有个官身在身上,也好安养晚年。至于在下,如果要作官自然是参加科举中进士,不需如此。”

    李咨听了,转身看着徐正,想了一会,才点头道:“好。不过话先说在这里,我可以给你们一道告身,至于要任什么实职,我就管不到了,看你们自己造化。如何?”

    徐平急忙点头称好。

    向朝廷献秘方被采纳,除了赏赐,基本都会赏个官做,这本就在李咨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徐平是给父亲徐正要的。孝道本就是朝廷提倡的,这点变化其实还是好事,李咨痛快应承下来。

    “三十多年转眼过去,白云苍狗,世事如云烟啊!”蔡主管与徐平并排站着,看着手下的小厮向车上搬酒,摇头感叹。“想当年徐官人来京城卖酒,每天都是天不亮到我们班楼赊酒,挑着担儿走街串巷卖上一天,也不知道能赚几文钱。那时候我就在班楼,别的伙计躲懒不起来,大多都是我给徐官人量酒。那个时节,谁能想到有今日?如今我在班楼做了主管,却要来你们家赊酒,所谓沧海桑田,也不过是如此了。”

    徐平微微笑着,没有答话。

    蔡主管是班楼的主管,三十多年前就与徐正熟识。三十多年前过去了,酒楼里打杂的小厮成了主管,卖酒的落魄后生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官人,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班楼也要来这里赊酒,不由不让人感叹。

    徐家获得了在京城卖酒的权利,便就在新郑门外,京城到新郑的大道旁建了这一家酒铺子,专门批发从白沙镇运来的白酒。每天限量一千升,来批发的客户却太多,徐平便给长期客户定了份额,都要在巳时交接完毕,过时不候。这是独门生意,他有这个底气。

    为了避免麻烦,徐平决定不在京城经营零售业务,所以铺子也开在城外,避免跟分销酒户抢生意。京城里有酿酒权利的七十二家正店,有十八家做了徐家的长期客户,在这里批发白酒回去卖。按照此时的习惯,都是零售户先取货卖了之后才给钱,即大多都是赊卖。不是如此,当年进京的徐正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哪里就能一下做起酒的生意。当然赊卖要有保人,不过对正店来说,他们家大业大,也就无所谓了。

    当年徐正卖的是班楼的酒,现在倒过来,班楼是第一家与徐家确定长期合作关系的大店。因为当年的交情,蔡主管在徐家有些面子,专门负责他们店里的白酒生意。每天清早来拉酒,十天一结账。

    徐正现在有了官身,还是属于京官序列的太常寺奉礼郎,从级别上说起来与石延年竟是平级了。本来白糖实行专卖之后,三司有意给徐正一个在榷货务里专门管白糖事务的小职事,徐正自己也动心,被徐平坚决推掉了。他让老爹只是弄个官身在身上,绝不承担具体职事。他们家里有钱,只要享受那从八品文官的待遇就好了,何必去劳心劳力具体做事。

    没有具体职事,徐正便彻底闲了下来。如今他绿官袍穿在身上,商贾的事便不好再插手,免得丢了朝廷的体面,连家里的生意都撒手不管。如今白沙镇上和京城里的酒铺,全靠徐平一个人插时间管着,他不在京城的时候,京城里的酒铺便由刘小乙代管。一年多的时间,那个酒楼里招呼客人的小厮刘小乙,也成了这处酒铺的主管了。

    小厮把酒装上牛车,蔡主管向徐平告辞。一边走着,一边不断地叙说着过去与徐正的事,感叹着命运的神奇。

    又送走几家,看看太阳升起来,大客户基本都已离去,剩下的都是挑着担子卖酒的小贩。徐正也是如此起家,所以对这些小贩相当不错,卖酒的桶和扁担都是徐家提供,而且每桶酒的损耗徐家也比其他家多宽裕一分。

    别看京城里的大店一家比一家豪华,酒上赚钱却全靠薄利多销,利润的大头已经被朝廷拿去,酒楼和分销酒的酒户都只能得蝇头小利。为了利润,酒楼对每个细节都抠得很细,一桶酒给酒户饶上十文钱还是八文钱的损耗,众多酒户加起来就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徐家的白酒利润要高一些,可以放得比较宽。

    此时的酒由于是垄断经营,销售额基本固定,薄利多销还是厚利少销其实对整体利润并没有什么影响,只是各家酒楼内部竞争。也正因为如此,后来朝廷对酒曲实行加价减量和减价加量都不影响酒税总额,只是当作一个调节民生的政策,经济意义并不大。

    跟刘小乙打过招呼,徐平便告辞向城里的家行去。

    他是今天要进城,便与白沙镇送酒的队伍同行,顺便看看白酒的销售情况。虽然还没有成为大众流行喝的酒品,在一个一百多万人口的大城市,每天一千升酒还是轻轻松松就能卖掉的。

    从新郑门进城,过了汴河,便就到了京城的家里。

    李璋正和保福在院子里玩闹,看见徐平进来,急忙跑过来问候。然后就跟在他的后边,甩也甩不掉。

    客厅里,徐正一身崭新的绿色官服,满面红光,正与林文思、李用和跟段老院子闲谈。里面内房,林素娘陪着张三娘说话,苏儿则和豆儿进出忙着。

    今天是庆祝徐正当官的日子,徐家的近亲就这么两家,早早就过来。等到了下午还会开筵席,请周围的邻居吃酒。

    释褐为官在这个时代是了不得的事,也就是京城里见多识广,要是在白沙镇那个小地方,所有的头面人物都要来祝贺。别看徐正官职低微,地方上可是与知县差不多平级的人物,说起来真正是一方豪强了。

    进客厅向诸人行了礼,徐平便老实站在一边。在座的都是他的长辈,可没有他坐的地方。

    徐正随口问了几句庄子里和白沙镇上生意的情况,便转过话题。如今他是当官的人,不能再整天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父亲这么快就适应新身份,让徐平觉得非常惊奇,他本来以为,老爹这一辈子不会对钱之外的事情感兴趣。却不想那是徐正没有当官的机会,那时也不会向这方面想,这个时代一穿上官服,绝对是立刻就有人上人的感觉,整个人都会变。

    把徐平晾在一边,徐正继续向亲家林文思请教着与官宦打交道的经验。当官之后不能再在铺子里做掌柜,徐正总要找点事做,便费尽心机搜集周围官宦人家的资料,有空了去走动走动。

    李用和也有一帮当官的朋友,不过都是下层武官,徐正看不上眼。要知道他可是文官序列,虽然没有具体职掌,身份却摆在那里,怎么会去跟小武臣打交道?文官当然有文官的尊严。

    徐平知道这只是父亲新当官的新鲜劲来的热情,也懒得管他。

    直到张三娘招呼徐正,林文思才摆脱出来。他读了二十多年书,参加了三次科考,到现在还没一官半职在身上。徐正对诗书全然不通,全靠儿子献上一个制白糖的方子,竟然就得授京官,不能不让林文思感慨。

    徐正离开,林文思把徐平叫到身边,问他:“听说这些日子附近的县有不少都派人到庄里去学种稻,你如何处理?”

    徐平恭敬答道:“他们想学我就教,这种事没什么好瞒人的。不过能不能学成还是看他们自己,有的县里派到庄上去的人,每天都是喝酒玩乐,怎么也学不到什么东西,我又有什么办法?”

    林文思赞赏地点点头:“你做的对,教人又能花多功夫?不管他们学成还是学不成,都是你结下的善缘,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再者说,开封府比不得其他地方,这里的官员将来都是要被朝廷重用的,也是你的进身之阶。”

    徐平也是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开封府属下各县的县令簿尉要求明显比其他地方高得多,经过这一任,运气差不多的要不了多少年就能进入中央。虽然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但多认识点人总是不会错的。

    林文思又问了徐平的学业,对他道:“早则下年,最迟也在后年,朝廷必定开科,你不可马虎。”

    徐平急忙称是。他也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参加一次科举就能高中,但即使第一次不中,对增长见闻也是很重要的。第一次参加科举印象最深,自己有什么长处什么短处一下就能明白,对以后的学习很关键。

    说完这些,徐平才问林文思:“老师,前些日子知襄邑县的庞醇之专门派人到庄里,请我去他们那指导开沟渠平稻田。我不知这是个怎样的人,要不要去?要是碰上个刻薄的,做的好了没什么好处,一不小心有点不是还可能会受到责罚,不是什么好差事。”

    林文思想了一会,才道:“此人我有耳闻,前两年他在开封府做法曹,虽然没有与他打过交道,但听议论是个很有吏才的,不过对手下苛刻了些。你是他礼请过去的,应该不会苛待你,只管去好了。听说朝中几位大员都看重他的才干,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此时结交一番总是好的。”

    徐平点头称是。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这位庞知县,此人是此时少见的在他前世记忆里留下印象的人之一,不过那些都不是什么好印象,所以才犹豫。庞籍字醇之,此时知襄邑县,也就是后世的睢县。襄邑临汴河,境内沟渠纵横,几乎年年都有涝灾,是个不好治理的地方。庞籍上次也参加了张君平主持的现场会,不过混在一群知县主簿里,没有引起徐平的注意。这次专门派人请徐平去县里指导开渠,徐平才想起来。

    徐平的历史按说学的不错,但只限于课本上的历史大势,具体到年份和历史上的人物就两眼一抹黑。庞籍留给他的印象就是包公戏里的庞太师,那可不是随便招惹的人物。好在他心里清楚,戏文里的历史靠不住,那都是下层文人为了满足人民群众的口味随手编出来的,能把人名搞对就了不起了。而且越是年代靠后出现的戏文评书,越是与历史事实天差地远。比如三国故事出现于唐兴盛于宋,就相对靠谱。到了清末民国时候大量出现的长篇评书,就基本与历史真实无涉了。包公戏出现于元,兴盛于明清,里面的人物基本与他们的历史本来面目没有什么关系。

    徐平来到这个年代,自然知道不能靠戏文评书里的印象评判真实的历史人物。不说其它,包公戏里著名的《铡美案》,他就很明白在宋朝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法律和道德都不允许出现这种故事,更何况其他。

    所以接到了庞籍的邀请,徐平要问问身边的人,才敢下决定。

    又忙了一会,就在客厅里摆下筵席,一起庆祝徐正释褐为官。这是自己家里先庆祝,结束了之后才会多摆几桌请街坊邻居。徐正当官已经有些日子,之所以等到今天才庆祝,是因为看了皇历今天利升迁。其实这是个赠官,又不出去担任具体职事,一辈子也没升迁的指望了,就是取个好彩头。

    没有外人,张三娘和林素娘也一起凑个热闹。徐家是生意人家出身,没有什么女人不上酒席的讲究。林文思不是研究道学的,其实思想多有叛逆,也不在乎这个。林素娘长到十几岁,连《女诫》都没看过,自由得很。

    今天林素娘的样子有点奇怪,走路小心翼翼的,像是脚受了伤。不过看她满面春风,又没有受伤的样子。

    倒上酒,徐正端着酒杯站起来,想说几句感想,憋了半天才说一句:“万没想到我老汉也有穿绿袍的日子,皇上圣明,祖上积德!”

    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皇上圣明,祖上积德”,再没有其它说词。

    一众亲友听了只想笑,不过看徐正一脸严肃,不好刺激他,只好强忍着。

    好不容易激动劲过去,徐正才道:“一起干这一杯!”

    喝过了酒,徐正坐下,段老院子先向他敬酒。徐正喝过了,拉着段老院子又是说了半天废话,从自己当年挑着担子卖酒说起,到在老院子隔壁开起小酒铺,一直说到开清风楼,最后感叹自己人生的不易。

    老年人的耐心不是少年人比的,饶是如此,段老院子也有些吃不消。

    跟着林文思和李用和敬酒,徐正依然是罗嗦个不休,几十年活下来,到了今天竟像是重新做人一般。

    徐平在一边听得直摇头,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就把老爹刺激成这样,在这个时代,官身果然比金钱还要可爱。

    这种心情徐平确实难以理解,他的前世对人的评价多种多样,一个小公务员的身份根本不足以让人羡慕。却不知那是社会流动性增大的结果,在人被地域死死限制住的年代,吃上皇粮就自然而然被认为高人一等了。

    长辈敬完,才轮到徐平和李璋,还好此时徐正的兴奋劲已经过去,说了半天也有些累了,放过了他们两个,没再长篇大论地忆苦思甜。

    这一顿酒喝了大半个时辰,看看太阳快要掉下去了,把筵席撤掉,重新在院子里又摆了几桌,才让保福去请街坊四邻。

    徐平不愿意凑热闹,便骑马送李用和一家回去。

    段老院子一个人骑头小驴,李用和给他牵着,李璋与徐平共乘一骑。搬家之后徐家与李用和家近了许多,用不了许多功夫,徐平便就骑马回来。

    周围的街坊邻居徐平并不认识,也懒得与他们纠缠,便绕到后院去。

    进了门,却发现林素娘和苏儿豆儿三个小姑娘在后院里聚在一起,唧唧喳喳地不知在说着什么。看见徐平,三人一起闭了嘴,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做贼一般。

    徐平心中好奇,叫住苏儿:“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苏儿小脑袋猛摇:“不做什么!小官人,你快到前面去,大家都在那里等你去敬酒呢!”

    苏儿越是这么说,徐平心中越是起疑,偏偏不走。见林素娘和苏儿两个把手放到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让他看到,不由好奇心想,问林素娘:“素娘,你们有什么好东西不让我看?大家都是一家人,见什么外?”

    林素娘红了脸,小声道:“女孩儿家的东西,怎么给你看?你快去前面帮着招呼客人,都是街坊邻居,你也要认识一下。”

    听见说是女人的东西,徐平便不好意思再坚持。还要两年才与林素娘成亲,徐平不好没有脸皮,向女人堆里凑,便告辞离去。

    走了几步,终究是心里好奇,徐平又突然转身向三个女孩儿看过去,却见林素娘手里拿着一双小小弓鞋,正在向豆儿比划。

    苏儿看见徐平扭头,向他做了个鬼脸:“偷看女孩儿家东西,官人好没有面皮!”

    旁边的林素娘红了脸,狠狠瞪了徐平一眼。

    徐平没想到只是一双鞋子,觉得不好意,急匆匆地离开。

    走到路上,越想越是不对,一又弓鞋几个小女孩神神秘秘地干什么?进了后厅才猛然想起来,那双弓鞋比平常穿的鞋子明显小了些,是有特殊用途的,再联想起三个小女孩的神态,一拍脑袋终于明白,三个小女孩竟然是在讨论缠足的事情。那么小的弓鞋,明显是用来限制脚的,怪不得今天林素娘走路的样子看起来那么怪异,竟是学着人开始裹小脚了!

    中国妇女什么时候缠足在徐平前世是众说纷纭,他来到这个世界却就不用胡思乱想了,缠足正是起于这个时间。宋之前中国无缠足风俗,到了北宋不知什么时候宫里才开始流行起来缠足,当然这种缠足与后世的也大不相同,只是把脚绑得纤细一些。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女子最喜欢学皇宫里女子的装束,从发型到服饰,甚至一些小首饰,莫不以宫样为贵。缠足也是如此,从宫里流传出来,便有一些大户人家跟着学,无非追求个新奇。

    这与士大夫的口味无关,更谈不上后来小脚盛行时的心理变态,实际上开始士大夫们是反对的,不过是女人们为了爱美有样学样罢了。女人为了变得漂亮会做出很多不可理喻的事,便如这个时代的缠足,徐平也说不出什么,在他的前世更加离谱,整形隆**比这个时代的缠足可怕多了。

    宋朝小脚并不流行,也就是林素娘这些小姑娘爱美折腾一下,吃了苦头自然就不干了。真正大兴是女真人进入中原,金朝贵族极力推崇,到了元朝才开始风靡大江南北,越来越变态。明朝成为普遍的社会风俗,与已经腐烂了的士人趣味纠缠在一起,成为中国恶俗之一。

    虽然知道这个时候的缠足与后世的裹小脚不可同日而语,徐平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在前世的记忆里这可是个极变态的审美。看来什么时候有空该与林素娘谈一谈,不要把她一双脚弄坏了。

    天圣四年五月初四,朝廷有诏令,今年开科举,凡往年实应进士三举诸科五举的都免取解,直接参加省试。林文思虽然只有三十五岁,但已实实在在参加过五次省试了,取得了免解的资格。

    徐平自觉这两年读书有成,决心这届应举,一面积极准备考试,一面四处活动找保人,托关系,以取得参加发解试的资格。

    科举里有一个举字,指的正是其古意,自汉以来的察举制。与明清之时不同,宋朝科举还是察举与考试并重,地方有审查考生资格的义务,虽然有文采,如果德行不修,也是不可以参加科举考试的。不然的话,纵使一路顺利高中,如果被发现有失德的事,比如曾有刑事犯罪记录,不孝敬父母之类,仍然会被剥夺出身,地方官也受牵连,所以这个审查并不是走过场,需认真对待。

    好在徐平这些年田庄经营有成,又帮助好几个地方整理田地,已经得到了一个好名声,轻松渡过这一关。本来作为商户参加科举也是有限制的,此时并没有完全放开,但徐正已经有了官身,徐家成了官户,这个限制也没有了。

    到了六月初,庄里的农活忙完,徐平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紧张的备考中。

    这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徐平坐在村外大柳树下的树荫里,手里拿着一本制赋的集子,苦心研读。

    在不远处,林素娘坐在水边的大石头上,赤着双脚伸进水里,看着水里的一群水鱼围着她精致的脚丫游动,安静地享受着初夏的阳光。

    徐平早就跟她说过不要缠脚,还遭了林素娘的白眼。好在过了一段时间,林素娘自己也觉得把脚裹着太不舒服,便又放开了。而且此时的小女孩最流行穿丫头袜,就是那种五个脚趾头分开的袜子,裹了脚便穿不了,也让林素娘苦恼。和苏儿也就是玩闹了一两个月,她们便把缠脚这回事扔到爪哇国去了。

    在不远处,秀秀和苏儿两个面对面坐着,一人手里一把花花草草正在斗草玩。两人大了两岁,便依然玩起来就没够。

    自从知道了今年开科,徐平的日子便大多是如此渡过。到了下年就要与林素娘成亲了,两人的关系亲密了许多,几乎什么话都能说出口,没了前两年的顾忌。林素娘反正没事,便陪着徐平读书。

    看了两篇前人的赋,徐平揉了揉眼睛,把书垫在脑袋下面,躲在了草地上,看着天上不多的几片洁白的云彩出神。

    准备科举最麻烦的是什么?如果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让徐平回答,他一定说是背那些经书。真正把书看过,准备了之后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经书是死的,最难的是思想的转变。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思想主流,会影响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尤其是科举内容直接反映统治者的意治,与社会主流思想互相影响,联系紧密。

    而徐平所在的这个时代,正是思想大变革的时期,如果把握不住时代的脉搏,想科举中第就是个笑话。太祖赵匡胤马上打天下,虽然崇文,却没有什么具体的思想指向。太宗崇佛老,科举虽然以儒家思想为主,佛教道教思想还是影响很大。到了真宗皇帝才确立以儒家经义为科考依据,但疑经之风已经兴起,整个社会正在酝酿一场思想变革的大风暴。

    这是大的思想背景,了解这个背景徐平花了两年多的时间。

    在前世,由于阶级斗争思想在历史研究中的影响,也由于现代历史研究起于国破家亡,处处受外人欺辱的关系,对宋史研究尤其粗略,直接影响到了徐平所接受的历史教育。教科书上,宋朝是中国古代社会衰落的开端,积贫积弱是统一的说法,评价是非常低的。到了徐平长大,又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把宋朝评价为中国封建社会的巅峰。概括起来,无非是以生产关系为着眼点还是以生产力为着眼点摇摆,无法形成令人信服的结论。

    在海外宋史是中国史研究中的显学,尤其以日本为最,把宋朝说成是中国近代史的开端,即唐宋变革理论。其发端无非是把东亚史向西方的历史三段论里套,又为了侵略中国作理论建设,其理论看似精致,其实荒诞。欧美则走向另一条路,把宋代成形的士大夫阶层看成社会精英阶层,用西方的精英理论解释宋之后的中国社会,看似有道理,其实根本之处完全不合。

    徐平前世的教育,就是这样以西方的观点研究中国历史,先立一个欧洲的模板在那里,把漫长的中国历史向里面塞,扭曲得不成样子。

    抛开西方的影响,纯以中国人的观点看历史,自然是另一副模样。到了这个时代,如果徐平用自己前世的教育去跟人谈史,肯定会被当成神经病一般。

    中国人不信神,不会自然而然地认为历史有一个固定的模板在那里,只要套进了模板就是赢家。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并没有错,错的是认为生产关系就只有历史上欧洲所发生的那套模板。

    徐平的政治还是合格的,自然知道所谓代替封建主义的资本主义,是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这套制度只有在基督教为主的国家才有成功的例子,世界其他地方移植全部失败,数百年来,无一例外。也就是说,每种文明只有找到与自己契合的制度才有成功的可能,无论在他前世还是在这个世界的这个时代,移植资本主义制度只能是一场灾难,而不会有好的结果。要想为这个世界做贡献,只有把前世学到的一些基本原理与这个时代相结合才行。

    徐平以一个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来看,中国历史分期与套西方的模板迥然不同。夏商周是上古,到周为极盛,为了解决周后期出现的危机,出现了诸子百家的文化盛况。

    此后的一两千年,都是在诸子百家的思想框架里实验改革。诸家百家里的治世显学无非是儒法道墨四家,其它都不系统。

    首先登上历史舞台上的是法家,自战国至秦数百年,完成了天下一统。法家是为统治者量身打造的理论,以天下奉皇帝一人,极端点说,除天子之外,全天下的无论是人是物,都是天子的工具。天下的所有事情,全靠天子一言而决。这是比后世的法西斯军国主义更加极端的理论,军国主义还是服务一个阶层,法家理论则完全是服务一个人。当然,法家与法制社会无任何关系,这套理论本就建立在等级分明的阶级社会上。自秦末陈胜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法家就被彻底淘汰了,这种理论治理国家内部就是灾难。

    汉代秦,取代法家走上前台的是道家,所谓黄老之术,无为而治。历数十年而到武帝,地方豪强横行,中央实力孱弱,外辱于匈奴,内受制于地方。武帝终结了道家的统治地位,儒家走上前台。此时的儒家与后世不同,讲天人感应,讲谶纬之学,是儒家中的神秘主义学派。此时的儒家还是明显有为统治者服务的特征,而缺少治天下的理想。最后在与转入民间的道家大战中,汉朝最后灭亡,诸子百家的理论实验告一段落。

    此后的魏晋南北朝,主流思想在儒道和外传而来的佛教思想中振荡摇摆,汉民族本身都面临到了生存危机,思想也无大建树。

    隋与秦一般二世而亡,至唐中叶止,迎来了一段太平时光。唐代是极特殊的一个朝代,初期对外武功赫赫,中后期崩溃一泄千里,不可收拾。唐代的文化思想尤其是前期以接受外来文化为主,自主发展基本停滞,看着好似繁荣热闹,却为汉民族埋下了危机。有唐一代,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持续地发生着汉人胡化汉地胡化的朝代。至唐结束,北方一些传统汉地,如东北的黄河到辽河之间自战国就是汉人的核心区,此时已是胡人为主,主要是渤海人和奚人。西北自关中以西以北,河西和九原自汉朝也是汉人为主,此时完全胡化。徐平前世还不理解北宋的疆域为什么那么小,来到这个时代才明白,这已经是汉人生活的最大区域。以朝代论,唐朝疆域广大,以民族论,唐朝的汉族生存地哉持续缩小,宋朝之后才又重新扩了出去。

    正是这个背景,坚持华夷之辨的儒家重又登上了历史舞台。此时的儒家已不同于汉儒,起自韩愈,把孔孟之道尤其是孟子搬了出来,最终形成宋儒。这一派的学说按说是统治者最不喜欢的,民贵君轻的思想对皇权有诸多掣肘。但自宋太宗开始对外屡战屡败,皇权只能无耐妥协。

    徐平所处的时代,正是儒家将要正式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生机勃发,几十年后将形成一场思想风暴,仅次于历史上的诸子百家时期。此时的儒家还不是后来的腐儒,思想上正在积极进取的时候。

    如果说诸子百家思想绽放是开在周朝身体上的花朵,那周朝的这具尸体延续了中国两千年的历史。宋朝的尸体上最终没有开出花朵,留下的只是腐烂的尸体,这具腐尸又延续了近一千年。

    周代商,把商人后裔封于宋国,以继商统。两千多年后,赵匡胤以归德节度使黄袍加身,归德为宋州军额,定国号为宋,宋又代周,历史完成了一个轮回。这一个轮回结束,中国的古典时代就此终结。自此之后,中国的历史基本上都是在宋朝的尸体上挣扎,思想上再没有兴盛勃发的时候,直到那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来临。

    徐平用两年多的时间才把握住这一点,能够以一个古典中国人的眼光重新审视历史,才能明白这个时代的定位。即使参加科举,徐平也不会成为传统意义上的士大夫,但他终究会成为一个有着后世知识的古典中国人,而不是来到古典中国胡闹要把中国变成另一个意义上的西方文明的精神错乱者。

    中国本来就应该有自己的路,这条路被游牧民族的铁骑终结,又被自海外而来的坚船利炮彻底砸得粉碎,在地狱中挣扎着寻找新生。这条终究应该是中国人自己的路,而不是邯郸学步,即使在徐平前世也未必已经找到,他来到这个时代,只能试着继续寻找。

    八月十五,本是天下团圆的佳节,徐平却一整天都在宝相寺里受着折磨。

    不知出于一个什么心理,开封府的发解试竟然定在这一天。不管是监考的考官还是参加考试的学子,心里估计都是骂了几百遍的娘。反正徐平已经是骂了好多遍了,只盼着早早交卷回家过节。

    外地州军发解试的进士科都是由通判负责,诸科则由录事参军负责。开封府不同于外地,公务繁忙抽不出时间来,朝廷专门派得有考试官。

    此时各地基本都没有贡院,发解试要么在官府举行,更多的是在大一些的寺庙里。开封今年便定在宝相寺里,这里地方广大,离开封府又近,各方面照应起来都方便。

    到了傍晚,徐平终于交卷出了寺门。刘小乙乖巧,早早从旁边的州西瓦子出来,牵着马等在路边。

    见到徐平,刘小乙急忙行礼:“官人高中!”

    徐平面无表情:“借你吉言吧。”

    虽然做了万全准备,徐平心里还是一点底都没有。心里自认发挥不错,但也不敢说就一定能中。

    认真说起来,开封府的发解试不难。当然纯以录取比例来说,开封府在全国只能排在中等,十人中大约会取三四人,比起没有几个读书人的偏远州军明显就难了,有的地方十人中能取两人甚至全取了都不够。但比起文化稍微发达的地区,开封府就是天堂,江南两浙福建很多地方能发解的百中无一。关键还是开封府的发解绝对数多,动辄一两百人,有的小州才一两人而已。

    这些对徐平并不是问题,这个比例都快赶上他前世大学扩招之后的比例了,自己精心准备了那么久,没理由不中。

    但关键这不是纯看成绩的,所以考得再好他心里也没底。此时科举考试,省试和发解试都还流行公卷,并不是靠着一张卷纸说话。这是自唐沿袭下来的传统,考试之前先把自己平时作的诗文分成一卷卷投给主考官,说起来算是平时成绩吧。到了考试的时候,现在发解试又不糊名又不誊录,哪里谈得上公平可言?关键还是主考官的态度。

    入宋之后,唐朝的公荐制度已经废除,礼部试时的糊名和誊录制度此时也已经确立,最少也表明了皇帝的态试,所以最后两级还是公平的。但最少在这个时候,发解试还是与唐时相差不大,关键看人缘。要等这一届皇帝之后,整个科举考试的公平性才会建立起来。

    徐平吃亏在他家原来是卖酒的,试卷上可是写得明白。商户出身是个污点,也不知道考官对这一点是个什么态度。若说在太祖太宗两朝,并不禁止官员经商,但到了这个时候,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官员经商却成了潜规则,可以用来弹劾人的。要是再过二三十年也好,规则流行开来,最少科举的时候反而不歧视商户子弟了,卡在这个节骨眼才最是难受。

    抛去出身商户的因素,公卷对徐平实际上有利的。献平时的诗文,他大可以拿后世的诗文可劲抄,水平肯定一流。在朝里也认识几个人,最少此时的次相张知白对他印象不错。再加上这两年在开封境内推广农业知识,也颇有几个官员赏识他,原来的权知开封府王臻已任御史中丞,庞籍也调到中央去上班了,都算说上话的。要知道权贵子弟是不与他们这些平民一起考试的,这个关系网在一起考试的人中已经很是不错了。

    等了小半个时辰,桑怿才从宝相寺里出来,与徐平对视苦笑了一下,沉默无言。

    徐平前世经过了多少考试,早已过了年少无知的时候,不再会一出考场就与同伴互相打听答案,给自己找不自在。早已练就一身本领,一出考场考试的全部事情就立刻忘掉,专心等放榜的时候。

    默默地牵了马,桑怿转身看了一眼宝相寺,骂了一句:“这群秃驴,斋饭也不准备一顿!”

    徐平听了,当时呆在那里。桑怿为人一向老实忠厚,沉默寡言,何时见过他说话如此刻薄,看来今天考得实在不好。

    后周世宗灭佛,毁了不少寺庙,而且命开封府不得再新建寺院。太祖皇帝夺了后周孤儿寡母的皇位,便破了这个戒律,又修起了寺院。不过到底是与周世宗从小长到大的,太祖对和尚也没什么感情,据说还动过把佛教彻底从中原抹掉的心思,被和尚装神弄鬼躲过一劫。那句“见在佛不拜过去佛”便是和尚奉承太祖说的,算是定下了皇上不拜佛的规矩。到了太宗才态度大变,又信起佛老这虚无缥缈的事情来,和尚在大宋朝才重新又抖了起来。不过宋朝继承五代规矩,佛家道家的事情全归朝廷管理,小至沙弥的剃度,大至高僧大德的封号,全都要听朝廷旨意。此时要当和尚,必须要参加官方考试,考试合格还要等官方安排,时候到了才允许剃度,不然就是野和尚。当然大宋朝廷对钱从来都是网开一面,花大价钱买度牒就可以不经过这些繁琐手续了。

    这种背景下的和尚清高不起来,总是围着官府打转转,在读书人眼里的地位就低了一等,桑怿心情不好了骂一句秃驴也是正常。

    徐平新家地方大,桑怿便寄住在这里,没有别找旅店。

    回到家里,早已备好酒筵,徐正还一本正经地穿起了官服。

    见到徐平进门,张三娘紧张兮兮地问:“大郎,考得如何?”

    徐平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哪个知道?只管等放榜好了。”

    张三娘怎么会对这种答案满意?立即拽住问个不休。

    此时徐平参加发解试的成绩是家里最重大的事,林文思一家也在达里,见了张三娘的样子,林文思道:“学子最怕的事,就是出了考场被问考得如何。考场上当然是殚精竭虑使出了全身才学,中与不中全看考官的意思,你问他又能有什么结果?他说考得好坏与中与不中本就没有半分关系!”

    张三娘听了这才把徐平放开,不过还是一脸狐疑,不知林文思是不是拿这话诳她。她这一辈子就盼着儿子出人头地,给自己挣个脸面,比谁都紧张。

    徐正本也想问问儿子的,听了这两句话便放下心思,板起脸道:“妇道人家,你懂得什么?快不要问东问西的,只管安心等着放榜好了!天色不早,我们便安排个家筵,只管赏月饮酒。”

    这一顿家筵徐平吃得也没什么滋味,折腾了一整天哪还有那个心思?草草地喝了两杯酒,便与桑怿一起告辞,各自回到自己院里休息。

    秀秀伺候着徐平洗了脚,小心地问他:“官人,你是不是考得不好?”

    徐平拍了拍她的脑袋:“乱说话!我什么时候说过?”

    秀秀道:“我看你回来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徐平叹口气:“秀秀啊,我一大清早就进了宝相寺,埋头写了一天的卷了,你说我还怎么高兴得起来?考得好与不好,哪个自己心里有数?要是能够知道不好,我还不早早改了,哪里等到出来后再后悔?”

    秀秀嘟囔一句:“也是啊——”

    等徐平要休息,秀秀却不出门,站在那里说:“官人,你就要歇了?你看外面多么好的月亮,又大又圆,为什么不去拜一拜?”

    徐平没好气地道:“我拜个月亮干什么?”

    “我听说男子中秋拜月亮,便就能得官。女子拜月亮啊,听说嫦娥娘娘会让她越来越美貌。你今天考试,不拜月亮好吗?”

    徐平见秀秀说得认真,心中一动,也有道理啊。怪不得要在中秋节考发解试,原来是蟾宫折桂的意思,有说法的。

    不好拂了秀秀的心思,徐平便又穿了鞋来到小院里。

    秀秀摆上香桌,燃上一炉好香,徐平拜了。他自然知道这都是无稽之谈,不过算是尊重传统吧。

    徐平拜完,秀秀却不收拾,接着在那里拜个不停。徐平也懒得听她拜什么,估计无非是小女孩的把戏,祈祷自己越变越漂亮吧。

    接下来的几天徐平都窝在自己房里,彻底放松这些日子紧张的神经,万事不理。家里人都以为他紧张,也不来烦他。只有秀秀知道,徐平这些日子吃得下喝得下,玩得那个尽兴。

    桑怿却明显紧张了许多,经常没事就向外跑,明知道还不到放榜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每天都到开封府外看看。

    徐平都快忘了考完过去多少日子了,这几天养得白白胖胖,连秀秀都有些看不下去,到张三娘面前告了好几次。张三娘心疼儿子,只是当徐平心理紧张,拿这些把戏放松心情,不忍心去说他。

    突然有一天,桑怿从外面满面春风跑回徐家,迎面撞上徐正,一把拉住高声道:“中了!”

    徐正一头雾水,看桑怿兴奋发狂的样子才清醒过来,急忙问道:“你中了?我家大郎呢?”

    桑怿使劲点头:“中了!我们都中了!”

    徐正怔了一下,等把桑怿说的那几个字完全明白过来,差点一下晕过去,高喊一声:“中了啊!我徐家也出了个读书人!”

    这一声鬼哭狼嚎,把家里的人都惊了出来。

    张三娘上去拉住徐正问个不休,问是怎么个中法?榜上是第几?什么时候能中个进士回来?什么时候跟徐正一样穿上官袍?

    徐正哪里知道这些,只在张三娘手里目瞪口呆。

    徐平从小院里出来,倒是神色平静,与桑怿相互道过了喜,问他:“开封府的发解举人一向不少,不知中了第几名?”

    桑怿道:“我是一百一十七名,你就好得多了,高居三十六名!”

    徐平听了不由有些失落:“三十六?还高居!”

    桑怿叹了口气:“云行,你知足吧!进士一科最少取四五百人,开封府最少占两三成!你在开封发解试前五十名以内,进士几乎已经是攥在手里了!你今年不过十七岁,第一次科考而已!”

    天圣五年正月十八,进入九九的第一天,也是礼部进士试的日子。诸科考试要等进士试完才进行,林文思特意送徐平到贡院门口,叮嘱他:“万事都不要想,只管认真答题,把平时才学发挥出来,中与不中不要管它!”

    经过这些日子徐平已经恢复过来,精神正好,满口应着。在前世他经过的高考之类考试已经有多次,早已没有晕考场的毛病,心态调整得极好。

    一边的桑怿就有些患得患失,他已经参加过一次礼部试,上次就是在考场里心慌意乱,失了分寸,干净利落地落第,这次只是祈祷不要重蹈覆辙。

    此次省试已有诏令,礼部取的正奏名以五百人为限,徐平的信心还是比较足的。这个年代参加礼部试的举子大约是六千多人,十几人中就取一个,以徐平发解试的成绩看,希望还是蛮大的。要知各州举人是按州分配名额,有教育不发达的州军纯粹是来凑数的,完全没有竞争力。也就是江南两浙福建川蜀几个州有与开封府抗衡的实力,实际上也还要差上一些。科举考试不光是考才学,关键还要看考生适不适应这种考试格式,这一点没有地方能与开封府相比。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那么多外地人来开封应试。

    到了第三天,几场考完,徐平从贡院出来,竟觉得神清气爽。

    这一届特别有诏令,不许纯以诗赋定去留,要结合策论综合评定。进士的考试内容包括诗、赋、论各一首,策五道,帖《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看起来考的内容不少,但由于不是整个内容综合评定考生名次,而是从诗赋开始一场一场地定名次决定去留,所以诗赋就已经大致决定了能不能中进士,后边的内容只是对名次进行微调,帖和墨义基本就已经是凑数了。徐平虽然针对诗赋进行了强化训练,到底不是擅长的科目,结合策论综全评定对他大为有利。策论与他前世的政治考试已有几分相似,正是最拿手的科目,自己觉得应有几分把握。

    进士考试的内容各个年代变化并不是特别大,大的是考试顺序,加上逐场定去留的录取方式把顺序的作用放到无限大,使进士考试的重点千差万别。此时的墨义放在最后,无关紧要,几十年后墨义改为大义,成了第一场,中进士的知识结构便大不相同。大义最后演化成八股文,成了明清科举考试最重要的第一场,那时的进士与唐宋知识结构已是云泥之别了。

    在贡院外伸了个懒腰,放松了下筋骨,才看见桑怿从里面出来,阴沉着脸,貌似又考砸了。

    两个见过了礼,桑怿叹了口气:“云行倒是轻松,看来考得还顺利。为兄这一次却是又白来了,不用等到放榜,明天就准备回去了!”

    徐平吃了一惊:“怎么这样说?不等榜放出来,谁知道考得如何?”

    桑怿摇了摇头:“我的赋多处出韵,自己明白,绝没有中的道理。只愿不要太过离谱,要罚我连等上几届。”

    听见说得这么严重,徐平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此时的举人比后来的明清时候凄苦得多了,不但身份是一次性的,考得不好还有惩罚。从第一场开始看考的成绩,十否罚多少届不能应举,九否罚多少届,依场次和成绩罚的届数不等。如果离谱到多场都是十否九否,还会连累到发解试的主考官一起受罚。

    为了这个罚的届数代表的年限,这一届还由孙奭主持特意做了规定。因为理论上此时是每年开考,实际上又不是,届的定义便就模糊。从这一届起特别规定,罚两届以下的,依实际开科数量算届,多于两届的,两届之后便就一年算一届。比如某举子被罚四届,下两届都是三年一考,那就被罚八年内不得参加科举考试,相当苛刻了。

    见桑怿闷闷不乐,徐平便换个话题:“反正已经考完,何必再去想!过一会我们找个酒楼,痛快喝上一场,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

    正在这时,一个面色微黑的年轻人从贡院里面袖着手出来,沉着脸,只顾低着头赶路。

    徐平见了眼睛一亮,对桑怿道:“那个举子我看着面善,不如邀请一起去酒楼喝一杯,同年应举,也是缘分。”

    桑怿没有心情,也没有回答。

    徐平追上那个黑脸年轻人,行了个礼道:“兄台,在下徐平,开封府人氏。此次礼部试,我们两个相邻而坐,难得的缘分。如今已经考完,不如同去酒楼里饮一杯酒。”

    年轻人抬头看了徐平一眼,并不热情,拱手还礼道:“在下包拯,是庐州的举子。多谢贤弟好意,不过我还有事,多有不便,好意心领了。”

    说完,急匆匆地走了,剩下徐平一个人站在贡院前的路上发呆。

    考场里都立得有牌子,写了每个举子的籍贯姓名,正是看见身边的这个黑脸大汉是包拯,徐平才专门等在这里套套近乎。

    徐平没有追星的喜好,之所以主动邀请包拯是因为他解决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确定了自己所处的年代。

    考场里包拯绝不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更不是官当得最大的,徐平即使对历史不熟也知道这一点。他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历史课上学来名字的人是文彦博,离文彦博再远一点的是韩琦。在徐平右手边不远处的另一个举子同样在后世大名鼎鼎,是欧阳修。不管论官位还是论才学,包拯在这一届里真算不上拔尖的,也只能算是中上罢了。

    但在后世最广为人知却是这位黑脸大汉,一见到他徐平就确定了自己所处的年代,当今的小皇帝原来是历史课本上的仁宗,后来被老包喷一脸唾沫的那位。依这位皇帝的性情,自己中了进士还真有好日子过。

    真说起来,徐平在考场里见到如此多的后世名人也吓了一跳,两三年的时间都没碰上几个,一下子就见到这么多,自己的竞争对手实力够强的。实际上从这一届开始,到接下来的十届之内,是整个宋朝出名人最多的时候,群星璀璨,在整个中国科举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放着那么多后来的高官徐平都不去打招呼,巴巴地等着包拯,就是为了感谢他让自己知道了所处的时代,没想到老包这么不给面子。

    其实是正常,刚考完试,谁也不知道自己成绩如何,是科场高中还是被罚得几十年不能再来,心理压力都是蛮大的,哪有徐平这么大神经。

    在原地转了两圈,又见到韩琦和欧阳修从贡院里出来,徐平也没有心思去打招呼了,转身带着桑怿找个酒楼饮酒。

    走不多远,到了汴河边上,正是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清风楼,说起来徐家“清风徐来”的幌子还是山寨他们家的。东京城里酒店最密集的地方是皇城东华门外,最大的酒楼举凡如白矾楼任店杨楼等全部集中在那里,官员下朝正好在那里逍遥,殿试完了中了进士也都在那里庆祝。汴河两岸虽然也是重要的商业区,繁华奢侈方面就差了许多,最多的是各种小脚店。

    清风楼临近的是开封府,规模也过得去。

    此时元宵节的热闹劲还没过去,清风楼外结着彩楼,汴河两岸更是红灯高悬,街上行人如织。

    穿过彩楼,两边是都是浓妆艳抹的女妓坐在那里,摆出各种风情,专门等着酒客招呼了去陪酒。这些女妓各种身份都有,但真正从事皮肉生意的私娼是没有的,只是陪吃陪喝陪玩,需要其他服务得私下里商量好到别的地方去。这种场景其实与徐平前的娱乐场所差不多,这些女妓也一样都是被人称为“小姐”,历史的轮回总是让人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

    徐平已经习惯,与桑怿穿过这些女妓形成的人巷,直接进入酒楼内部。

    大宋从法律上并不允许女子做皮肉生意,即使良家女子通奸对象超过三人也被列入女妓这类杂户,那都是地面下的生意。这些女妓严格说起来只是服务业的从业人员,但人数众多,显然合法生意不足以养家糊口,便有很多人做兼职。如果住大一点的酒店,单身男客便会被从业女子半夜敲门,碰到热闹的时候,从天黑能敲到天亮,一个去了另一个又来。徐平住店第一次碰到,真是哭笑不得,这个场景他在前世真是似曾相识,不过那时已经不流行敲门了,而是改成电话骚扰。

    进入酒楼,刚想找个阁子,在厅里与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妓偎在一起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徐平两人面前,拱手道:“在下程浚,字治之,眉州的举子。在贡院里面见过两位,既是同年,何不同饮一杯?”

    徐平吓了一跳,经了包拯的事情,他以为考完了大家都早早回旅店老实呆着了,没想到还有神经更大的,到这里喝酒玩女人。反正是凑热闹,多一个人更好,当然不会拒绝。

    三人叙过了礼,找个小阁子坐了。

    程浚见徐平和桑怿没带女伴,以为两人舍不得花钱,豪气地一挥手,让小厮从外面叫了两个进来,徐平和桑怿一人一个。

    这是这个时代的风气,徐平和桑怿也不好拒绝,只让两个女妓坐在身边热酒挟菜,伺候自己吃喝。

    喝过三杯酒,程浚便开始吹起来,自己家在眉州如何有钱有势,多少代的第一富户,惟一遗憾的就是没人中个进士,算不得富贵人家。自己这一次一定高中,回去光宗耀祖。

    说完觉得有些尴尬,便吹自己的亲戚。自己今年新嫁了妹妹,妹夫将来如何不说,妹夫的哥哥天圣二年刚中进士,正在宝鸡县做主簿。

    中进士的叫苏涣,妹夫的名字叫苏洵。

    徐平听到这里,一口酒没喷出来。这个花花公子样子的人物,原来是苏东坡的舅舅?听他的意思,程家在眉州那是富得要被钱淹死,苏家实际上可不怎么样,早已没落了,全靠苏涣中了进士,两家才又结上了亲。

    实际上程苏两家的恩恩怨怨就是从这一年起,后来苏小妹也正是冤死在这位舅舅手里,至亲翻目成仇。

    不过这些与徐平无关,他也没有兴趣,只是没想到此时随便碰到一个人就能够与后世的大人物联系起来,真正有了冠盖满京华的感觉。

    天圣五年三月十八日,诏旨三月二十在崇政殿举行殿试,省试正奏名进士必须按时参加,过时不候。

    到了三月二十这一天,不等天亮秀秀就把徐平叫了起来,小声说道:“官人,今天是个大日子,万万不可耽误了。快些起来,我伺候你洗脸。”

    徐平迷迷糊糊爬起来,洗漱罢了才清醒,想起今天是殿试的日子。

    看外面黑漆漆一片,徐平对秀秀道:“动静小些,别搅了爹娘休息。”

    秀秀笑道:“官人说哪里话?员外夫人早在外面等着了,全家都早早就起来了,就是怕打搅你休息才没有动静。”

    原来家里人比自己都紧张,徐平只好默不作声。

    出了自己小院,到了正厅,徐正和张三娘早早就坐在那里等着。徐正特意穿上了自己那京官绿袍,在厅里正襟危坐。张三娘也特意收拾过了,整个人都显得精神抖擞。

    见到徐平,张三娘急忙问道:“大郎,昨夜睡得可好?”

    徐平点头:“一觉就睡到天亮,现在正是精神的时候。”

    豆儿把早饭端上来,张三娘一个劲劝徐平多吃点:“大郎,今天不同于一般日子,皇上面前考试,一天都没吃的,千万多吃一点,莫要饿了肚子。”

    徐正咳嗽一声,沉声道:“妇道人家,没点见识!吃多了容易犯困,还怎么答题?只管吃个半饱,等出去的时候多带几个包子,等到饿了充饥!”

    张三娘不服:“你是上了年纪,才会吃了犯困!大郎才多大?哪会有这些毛病!就是带着饭食,冷冰冰地怎么吃?”

    徐正不屑地道:“皇上赐的有热茶,我早已向亲家问过了,怎么不明白?你少说两句,大郎只管听我安排!”

    徐平只是诺诺连声,随便两个老人折腾。

    吃罢了早饭,刘小乙牵过马来,伺候徐平上马。

    张三娘上来,一把拉住马上的徐平,还没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口中道:“大郎,你这次科考一切顺利,今天也要争气些,挣个进士出身回来,为我们家里光耀门楣。我和你阿爹就你一个孩儿,什么都指望你,千万争气!就是到了皇上面前,万事也不要慌张!”

    徐平在马上连连称好。

    又闹了好大一会,张三娘才被徐正逼着回过房里。徐正穿着绿袍,重重拍了拍马上徐平的身子,说了一句:“行百里者半九十,不可马虎了!”

    徐平对殿试本来也紧张,结果没想到父母比自己紧张多了,这么一折腾他自己反而平静下心神,变得从容起来。

    到了东华门外,黑压压的一大片全是来参加殿试的举子和随从的仆人。人声鼎沸,穿插着卖各种吃食的小贩,晚开成了一个热闹的市场。

    刘小乙牵着马,找个人少的空阔地方停下。

    徐平下了马,左右看看,就看到不远处包拯和文彦博两个站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

    自从省试放榜,榜上有名的人就成了京城八卦的中心,很多小道消息传了出来。徐平也明白那天包拯为什么要急匆匆地回旅店。主考官刘筠前些年曾经任庐州知州,很赏识包拯,算是有师生之谊,包拯要避嫌疑。这个时候省试还是有公卷的,跟主考官扯上关系,可是了不得的事,包拯必须低调。

    文彦博的父亲跟包拯的父亲一起在京城做官的时候私交不错,两个人算是世交,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

    站不多久,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带着两个仆人来到徐平身边,口中道:“云行来得好早!用过早饭没有?”

    徐平回个礼道:“家中已经用过了。”

    来人正是程浚,这些日子两个人走得近,算是新榜进士里徐平惟一能说上话的。其实两人性格相差很远,程浚家里有钱,好吃好喝好色,每天大多都是流连于青楼妓馆,徐平就沉闷得多。但没有办法,几百个新科进士里本就没有几个出身商家的子弟,官宦人家出身的难免看不上他们,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两人只好勉强凑到一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很自然的事。徐平也想跟韩琦文彦博这些人交往一下,奈何这时候人家看不上他,他也懒得去巴结。

    本次省试共取了四百九十八人,徐平位例三十五名,程浚一百一十九名,第一名省元是吴育。此时的殿试还会继续黜落,过了殿试的才真正是进士。不过殿试的录取率基本在七成以上,徐平和程浚都算是希望极大的。

    桑怿果然没有通过省试,早早就回去了,此时正是春忙的时候,落第了还得老老实实回去种地。好在虽然没有中第,但也没有什么惩罚。

    令徐平吃了一惊的是欧阳修竟然在省试中落第了,百思不得其解。他可是两宋文坛领袖,据说发解试就已经被刷下过一次,好不容易过了发解试,省试又被刷一次,与他在后世的名声实在对应不起来。与程浚讨论过几次,最后想来原因还是在那个穷字上,没钱便准备不充分,科举终究不是穷人玩的。

    程浚对欧阳修落第不以为然,尤其是发解试竟以出韵不过,让他很是鄙视了一番。徐平忍着没说出来,竟敢鄙视欧阳修,要不是他,程浚那个大文豪的外甥苏轼考进士也不知道要折腾几次。苏轼省试时的主考官正是欧阳修,赶上欧阳修要借科举改革文风,以论把苏轼取为第二,一举成名。要知道那时候苏轼的赋还没练好,殿试被排到二甲去,不是欧阳修,省试都未必能过。

    在省试中落第的还有徐平一个熟人,就是赏金明池上遇到过的善长作诗词的张先,早早陪着柳三变作词去了。张先与柳三变在词界算是齐名,两人风花雪月哥俩好要等到下一届才能上榜。

    又等了一会,便有官方指定的书铺的人前来,指挥着一众举子排队,先领标有座号的文牒。宋朝的书铺有公证的功能,这些事情要由他们来做。文牒上有姓名籍贯等内容,实际上就是此时的准考证。进宫考试的时候,书铺会与守门的把文牒收回,文牒丢失的直接丧失考试资格,相当重要。等到放榜,书榜按照榜单在文牒上盖上红印,引见的时候依然要用,马虎不得。

    领罢文牒,才开宫门众举子依次而进。

    皇上在崇政殿亲自考试,过程极为繁琐。熙熙攘攘几百个人,徐平挤在人群里,只是随着大家行各种礼仪,连皇帝长什么样都没看到,便被引到写有自己名字的座位上。

    考题发下,诗赋论各一首。

    徐平先看诗题,《南风之熏诗》,心中一喜。这是唐朝曾用过的一道赋题,徐平背得烂熟。诗赋大致相通,肯定能过了。这就是钻研真题的好处,什么模拟都比不上。

    赋是《圣有谟训赋》,出自《尚书》。经书里徐平最不熟的就是《尚书》和《周易》,不由怔了一下。

    不光是徐平发蒙,殿里很多举子根本不知道这句话出自哪里。帖经和墨义都不考《尚书》,很多读书人都不会在这上面下太大功夫。

    省元吴育率先出列,要求考官解释试题的意思。这个年代这是常事,题目不一定出自经典,不解释根本就做不下去。

    吴育之后,又有好多举子要求解题,纷纷攘攘,崇政殿快成菜市场了。高高在上的小皇帝不胜其烦,干脆张个大榜,把这题目出自哪里,是什么意思高高张榜公布出来,不许再问。

    受了这样刺激,后来仁宗皇便就规定出题只能从固定经典,取消了举子要求考官解题的权利。谁要是连题都看不懂,只能自认倒霉了。

    见到如此多的人与自己一般,徐平便放下心来,只管安心答题。

    殿试时的赋是最重要的,基本决定了名次。赋要想得高第,最高级的是有讽谏之意,讽谏中把皇上高高捧起来。如果能达到这个水平,考官都不敢压下来,必得高第,没有任何悬念。次一等的是歌功颂德,但必须有技巧,不能让皇帝一看就是拍马屁,心生反感。再差的就是四平八稳,依题而作,内容都放在题目上,只要不出错误,也能得个不错的名次。

    徐平这两年都在研究这个,尤其是讽谏之作尤其用心。讽谏不是骂人,分寸必须拿捏好,不然会适得其反。比如满招损谦受益,劝谏要谦虚是讽谏,说人主刚愎自用就是骂人。

    圣训徐平自然要拿宋太祖的一句话出来,让谁也不敢把他的卷子扣了。然后意思再转上一转,以时代发展变化,此时应该怎么看。虽然对朝政了解不多,谈不上什么真知灼见,也算中规中矩了。

    论为《执政如金石论》,这便类似于反世的申论了,格式比较自由,徐平答来轻松许多。

    此时不许燃灯夜试,封弥誊录也杜绝了以交卷次序定名次的旧习,徐平诗赋论写完,便一遍遍仔细检查,生怕有一点疏忽。这是前世考试养成的好习惯,比旁边许多考生写得激情澎湃靠谱多了。

    考前有发下来的韵书,徐平对着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有一处出韵或是犯了忌讳。这种错误叫作杂犯,阅卷的第一关就是让专人把这种卷子挑出来,扔到一边去,不但丧失评定资格,还要惩罚。哪怕等到几十年后殿试不黜落人,杂犯也只是放在后面凑数。

    直到已经有不少人交卷,殿里的光线变得昏暗,徐平才交卷出来。

    三月暮春,风吹在脸上懒洋洋的。

    出了东华门,徐平低头慢慢走着,仔劝回忆试卷内容,确认没有犯错的地方。从他前几场的名次来看,只要没有杂犯,此次应该是中了。

    这几天程浚邀请过几次徐平出去游玩,都被徐平拒绝了,说是必须要等唱名之后有了心情才行。

    三月二十四,殿试放榜的日子。徐平早早起来,揣了几百两银子,与林文思作伴去东华门外看榜。

    今天不比往日,刘小乙也骑了一匹马随着两人,只等看罢了榜回来飞报徐正夫妇。

    到了东华门外,天还未亮,远远地已经聚了一大群举子,都是心急火燎地等在那里,等待命运的裁决。

    这正是上早朝的时候,各级官员络绎不绝,举子们只能远远看着,要等早朝开始御药院才会贴榜文出来。

    直到天边出现一丝亮光,上朝官员的队伍才彻底消失,几个内侍从皇宫里出来,在粉壁上贴榜。

    众举子看见,呼地一下拥了上去。

    徐平和林文思对视一眼,无耐地摇摇头,呆在人群之外,只等人群散去了再上去看。榜单就在那里,又飞不了,何必急在一时。

    几个内侍贴了榜,站在那里维持秩序,一个小黄门远远看见徐平,跟身边的同伴说了一声,急勿勿地赶了过来。

    到了徐平身边,小黄门道:“小官人,原来你已经到了!”

    徐平看是石全彬,忙回礼道:“原来是石阁长,也在这里看榜吗?”

    石全彬点点头:“这一向是我们御药院的事务,我也领了这差事。”

    说完,看看周围无人注意,拉住徐平小声道:“我与你说,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中了二等一甲,第十九名,榜不需要看了。”

    榜上只是名字,没有排名,要等唱名之后才知道次第,显示皇上在殿试中的主导地位。当然上榜的人对名次大致有数,进殿之后也不会乱站。

    听了石全彬的话,徐平奇道:“原来阁长已经知道了。在下本是一介平民,怎么敢让阁长上心。”

    石全彬摇头叹道:“评卷考等这些事,本就是我们御药院的职事。”说到这里,作贼一样左右看看,才附在徐平耳边道:“你这两年在开封府开沟种稻,与农事大有助益,官家也听过你的名字,本是把你放入一等的,专门托我去与详定官说起。只是不知为什么你得罪了太后,又被太后降了一等,才是现在的名次。你心里有数就好。”

    徐平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没想到自己随手做的一点好事,竟然还被惦记上了。至于怎么得罪太后他心里清楚,跟马季良一家闹了那么多别扭,只是被降一等算是运气了。

    御药院听名字平平无奇,实际上是皇宫里面最有实权的部门。他们天天跟在皇上身边,最为亲近,皇上的私密事全都托付给他们。殿试虽然以任命的考官为主,御药院作为皇上的心腹也全程参与,互相监督,并随时向考官传达皇上的意思。殿试名义上的主考官是皇上,可以直接决定名次。

    问题是现在太后当政,石全彬却是跟在皇上身边的,没多少实惠,只能看着跟在太后身边的同僚作威作福。太后是女子,尤其依靠内侍,她身边的御药院的人特别当红,超格设置了上御药和上御药供奉两个名目,级别还在勾当御药院之上,安置自己的心腹。如张怀德、罗崇勋、江德明几个人,权倾朝野,甚至到了能够左右大臣升迁的地步。

    见徐平不说话,石全彬又小声道:“对了,去传太后意思的是上御药张怀德。托的是太后的名,谁知道是不是报复以前白糖的事情!”

    这种争权夺利的事情徐平可不敢搀和,只是胡乱嗯了一声。不过这个名字徐平却记下了,张怀德后来被李用和折腾到死。

    又闲聊几句,徐平清醒过来,便从怀里掏出带着的银子来,想送给石全彬报答他的好意。

    石全彬见徐平从怀里掏东西,一见到白花花的慌忙一把死死按住:“小官人千万别掏出来!这是把我向死路上逼!只要被那边的几个黄门看到,奏上去我只有死路一条!”

    皇宫里的权力斗争比外朝更加险恶激烈得多,徐平也不明白,只好把手里的白银又放了回去。

    石全彬恢复常态,对徐平道:“御药院也掌管为官家制作些贴身物事,最近王公之间流行的一种车子听说款式是从你家传出来的,官家看了喜欢,嘱咐我依样制一辆给皇后,到时还要你帮忙。”

    徐平急忙答应,这事情就好操作多了,直接掏钱他也担心,行贿受贿交结内臣的罪名不是他一个刚登科的人能承受的。

    这边说了会闲话,林文思已经看榜回来,脸上带着喜色,对徐平道:“今年好运当头,我们翁婿竟然同时中了。那边快要唱名,你只管去,我回家里嘱咐备个筵席,给你庆祝!”

    见林文思回来,石全彬勿勿告辞离去。唱名的时候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能长时间在这里闲谈。

    向林文思道了贺,徐平一时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石全彬带来的消息。准不准且不说,等次就说不明白。这个时代殿试分等一年一个样,说是一甲,具体什么地位却说不好,谁知皇上心血来潮会不会搞个特甲出来?

    终究还是看着林文思喜滋滋地带着刘小乙回去,徐平也没告诉他自己的名次。反正不过一天时间,等到了晚上再说吧。

    今天是正榜进士唱名,明天才是诸科,林文思还有一天的时间。

    徐平在原地又等了一会,才有内侍和官员出来,带着新科进士们整好队,依次进入崇政殿。

    此时的科举仪式上一切荣耀归于状元,众进士进入崇政殿,整好秩序,先由首相王曾进读状元卷。今科状元原来是应天府的王尧臣,徐平却没有什么印象,只是站在人群里听着,也听不清楚。

    状元卷读完,才正式唱名。

    今年的等第果然又有新花样,分为六等,一等五人,真的是特甲。王尧臣一人站在最前面,身后是榜眼韩琦及之后的赵概等四人。

    第二等三十人为一甲,由次相张知白唱名。此时虽然鸦雀无声,但几百人挤在一个大殿里,还有众多的大臣内侍,及数量不少的甲士,也是让人烦躁。

    文彦博的名次靠前,已经出列,又等了几人,张知白才念到开封府徐平的名字。徐平挤在人群里,怎么可能听得听,直等到阶下卫士一齐喊出自己的名字来,声音大得嗡嗡直让他头晕。学着别人听见名字先不出列,直等卫士又喊了两声才从人群里挤出来。

    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士来到徐平面前,沉声问道:“且报家门!”

    徐平学着别人,恭声答道:“开封府贡举人徐平,父徐正!”

    卫士点头,上来一左一右,挟着徐平直往前去。被两个高大卫士夹住,徐平几乎脚不沾地,哭笑不得。难道还有人被唱名后激动得走不动路不成?竟然会有这种让人难堪的规矩。

    到了台阶前,卫士停步,依然紧紧挟住徐平。看来不是怕进士走不动路,还是为了台上的皇上宰执安全考虑。

    上面传来小皇帝的声音,依然问的是籍贯父名。之所以加上籍贯,是因为真宗皇帝的时候闹过乌龙,两个新科进士名字一样,籍贯不同,结果只问名字把两人的名次搞颠倒了,后才特意加上籍贯和父名。

    不用徐平说话,身边的卫士替他答了。

    卫士的话音刚落,天空中一直在云彩中躲躲藏藏的太阳突然从云中跳了出来,光芒大放。泛着五彩的光芒,把有些阴暗的崇政殿一下照得通亮。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整个大殿中的人都一下呆在那里。

    正在案几边唱名的张知白稍微一愣,后退一步向台后高座的皇帝深深一拜,朗声道:“恭喜陛下得人,天赐瑞光!”

    此言一出,殿中一齐高呼万岁。

    徐平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此时暮春,云雾本来就常见得很,这只是很常见的自然现象罢了,不知一群人激动个什么。

    台后的小皇帝起身,扶着案几探着脑袋说:“是开封府徐平吗?朕也听闻你在开封府开沟治渠,推广种稻,于国有大用!甚好,甚好!本科进士你最年幼,前朝旧例为探花郎。天降瑞光,如此吉兆,且升一等!”

    话音一落,周围闻喜的群臣又是山呼万岁。

    徐平便被两个卫士挟着,从第三排挪到了第二排,站在韩琦身边。

    第一等的已经谢恩完毕,徐平只好单独躬身行礼,谢过皇恩。

    从唐朝传下来的习惯,进士第一名为状元,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并没有固定的称呼。因为唐朝有新科进士乘春赏花的习惯,便选最年轻的两人为探花使,一直流传到宋代,虽不赏花,进士最年幼的依然被称探花。前朝冠准幼年登第,便曾做过探花。

    到了徐平这一次,因为升等站在榜眼韩琦身边,从此之后,探花便成了第三名的称呼,流传后世。

    徐平原来还不知道这故事,今天才明白探花的来历。不由想起古龙故事里的小李探花,原来说的不是进士名次高,而是指其少年登第罢了。

    大殿之中,徐平此时万众瞩目,光彩甚至压过了状元王尧臣,不由得他不紧张。想着小李探花的这些杂事,强行镇定下自己心神。

    ps:按照历史,探花要到北宋末年开始有人专指第三名,确定为第三名的专用称呼则要到南宋末年了,这里提早百年借到主角身上。

    天圣五年唱名到第一甲时天现瑞光,日呈五色,宋人笔记中多有记载,这里也借来作主角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