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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就被叫了起来,由秀秀伺候着盛妆打扮。此时林文思大多都是在京城里准备过年,庄上就徐平地位最高,吕松的婚礼有很多事少不了他。吕松和李四嫂两人都是从外地搬来,在本地没有亲属,作为主家,徐平要充为两人的长辈为他们主持婚礼。

    天不亮迎亲的队伍就已出发,吕松骑着徐平的马,庄上又去中牟县里租了一顶轿子,由庄客抬着去白沙镇上迎亲。因为四时节庆要用,徐平庄上有锣鼓唢呐各种乐器,虽然并不齐全,一帮庄客也勉强凑出了一支乐队。

    等迎亲的队伍走了,徐平带着徐昌在庄门前布置迎亲的烟花爆竹。虽然还没有达到理想的爆炸危力,此时庄里制的爆竹也是能响的,只是还没做成鞭炮,只是几个大爆仗在门前摆成一排。烟花相对来说简单,反正都是实验品,二十多个分成几排摆在一边。

    收拾完毕,由秀秀伺候着吃罢茶饭,徐平便坐在正厅里耐心等候。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徐平自己都没有成亲,按说是不能给别人主婚的,但乡下地方,一切习俗都让位给他这位庄主的权威。好在这次婚礼一切从简,不然也够徐平头痛的了。

    李四嫂作为一个寡妇,第二次成亲,本就不适于大操大办,一切不过是求个热闹罢了。依此时风俗,寡妇并不难嫁,二婚也不会让人看不起。反而因为是寡妇,男方纳的聘礼少,女方的嫁妆反而多,婚礼简单花的钱少,条件好的寡妇在民间还是抢手货。

    宋时婚俗还是按古六礼来的,但已经向实用化发展。比如定帖一礼,就是世俗所谓的婚书,男方会在帖上明列自己的财产,女方的回帖则会明列出嫁时带的嫁妆,颇有徐平前世婚前财产公证的意味。以后一旦离婚,就是此时官方所谓的“和离”,是要按此分割男女双方的财产的。所以夫妻成亲之后女方嫁妆在夫妻共同财产中占的比例越大,话语权就越大,与后世也相差无几了。

    就在徐平在大厅里喝了两盏茶,等得有些心焦的时候,门外传来锣鼓唢呐声。庄上的庄客听见声音,一窝蜂都跑了出去,就边秀秀也跟着去看热闹。这次婚礼与上次徐昌的婚礼不同,那次有徐正夫妇操办,又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办得草率,这一次就正规多了。

    徐平作为此时家主,却不能乱跑,只好一个人坐在大厅里等候。

    队伍到了大门前,徐昌指挥着庄客点起烟花爆竹。由于火药的比例不佳,爆竹只是发出几声闷响,大白天的烟花也逊色许多。

    但这些都是此时的人们以前见所未见的,听见响声,看着烟花,一起哄然叫好。一起仰头看着空中剩下的硝烟,回味无穷。

    一个婆婆把李四嫂从轿子上扶下来,对她道:“四嫂快看,这般热闹!远近百里之内的乡村,再没一家有徐家庄这般繁华,你新嫁的郎君在庄里又是有职事的,自此之后你就可以安心过好日子了。”

    李四嫂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吕松因为做事谨慎,虽然没当上押班,在庄里也是个伙头,一个月比普通庄客要多上五十文钱。现在庄子规模小还看不出来,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几年之后庄子发展起来,吕松也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所谓水涨船高。

    见李四嫂下了轿子,一帮庄客围着她和吕松喊着要拦门钱。此时到了最后一步,不是小气的时候,吕松取出两大把铜钱,朝着人群胡乱撒去。庄客一起都去抢铜钱,吕松用通心锦牵着李四嫂进了庄门。

    徐昌和送亲的婆婆引着两位亲人来到大厅前,赞着拜了天地。这第一拜按此时规矩应该是拜祖宗,吕松是个浮客,也没有祖宗可拜,只好拿天地作祖宗,勉强算数了。接着引到徐平面前,夫妇两个向他拜了。这一拜原是拜公婆,吕松又是没有,只好让徐平这个主家勉强当了这个角色。按此时律法,主家就是一家之长,也还说得过去。此后新人交拜,便算礼成。

    这是乡下地方,一切都不讲究,李四嫂又是个二婚,原就是要从简,其它的繁文缛节便都一切都省去了。

    行过了礼,吕松便引着新娘回到自己在庄外的小院里,让新娘子在那里安歇。原本还有个撒帐的习俗,是新人娘家显摆嫁妆的时候,布置好了新房是由娘家人守着不让别人进去的。李四嫂家里只有她孤身一个,既无长辈,又有儿女等晚辈,也都省去了。

    把李四嫂送回新房,由秀秀和苏儿两个小女姟在那里陪着,吕松便返回到庄院来,陪着一众庄客喝酒庆祝。

    吕松虽然已经在庄院外面起了房子成家,但从根本上,他还是徐家庄的庄客,与徐平有主仆名分,并不算是分家另过。最起码在法律的意义上,与徐家是同居共财,并没有改换版籍,另立户头。所有一切仪式,包括庆祝的酒宴,都还是在徐平的庄院里进行。

    见到吕松进来,孙七郎从凳子上跳起来,叫道:“吕松,自今以后你也算是娶妻成人了!过来,与我们几个兄弟喝上一碗!”

    徐平急忙止住:“先不急着灌新郎酒!送亲的还在这里,你们几个都过来敬他们一杯,谢他们把新娘子送来!”

    孙七郎叫好,与高大全一左一右夹着吕松来到主桌,向送亲的人敬酒。

    李四嫂没有亲人,来送亲的是她家附近的两个长者,一个家里是开杂货铺的,人称郑官人,另一个是开书铺的宋学究。书铺不是卖书的,而是代写书信以及各种文书,兼作各种民间契约的公证。还有一个媒婆一个牙婆,负责给李四嫂扶轿。这些人愿来,一是李四嫂平时人缘不错,再一个就是徐平的庄子此时在周围的口碑很好,大家都愿意来结交,更何况庄上还有喝不完的美酒。

    勘满了酒,徐平端起碗来敬道:“一杯薄酒,不成敬意,多谢两位长者和婆婆盛情,一路辛苦!”

    众人喝过了酒,徐昌和高大全孙七郎三个庄上的小头目也都上来敬过了,众人这才开始吃喝。

    酒过三巡,郑官人、宋学究和两个婆婆便起身告辞。按此时风俗,女方的送亲人员草草喝上两杯酒便要回去,不能在男方家尽情吃喝。徐平便不多留,让徐昌给他们每人都准备了一份礼物,无非都是酒肉果子之类,把这几个人送出了庄门,再三致谢。

    在乡下,要想做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除了天生的身份,要让别人知道你,那便要么做个恶人让人怕你,要么做个善人让人敬你。以徐平的性子,恶人他也做不来,做努力做个善人了,在乡邻中赚个好口碑。

    把送亲的人送走,庄里再无外人,众庄客便放开吃喝。此时临近年关,过节的氛围越来越浓,大家喝起来更无顾忌。

    孙七郎把吕松叫到自己和高大全和徐昌的桌上,按着脑袋先灌了三碗酒,口中道:“自今晚起,便有人给你暖床铺了,我们兄弟几个却还是要干熬!以后的日子且不说它,只今晚一定要把你灌醉了,让你爬不上浑家的床上去,也出出我们心中的恶气!”

    吕松喝了酒,对孙七郎道:“七哥,都管成亲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莫不是欺我老实?”

    孙七郎红了脸:“你这个鸟嘴!都管是你能比的?他是主人家派在这里管庄的,怎么一样?我们却一般都是兄弟!”

    徐昌笑道:“七郎说话颠三倒四!我们几个聚在一起就是缘份,有什么区别?满嘴胡言,快先喝上三碗清醒清醒!”

    几个人闹在一起喝酒,徐平在一边却有些无聊。

    他的身份在那里,再是怎么和蔼可亲,别人跟他在一起也放不开。这还跟前世的领导和下属身份不同,他是主家,别人是雇来的,有着礼制上和法律上的约束。勉强喝了两碗酒,徐平便托口酒量不济,回了自己小院,让庄上的一帮庄客在外面尽情享乐。

    到了小院里,听着外面的喧闹声,徐平觉得百无聊赖。此时的娱乐实在是匮乏得可以,尤其是乡下地方,太阳一落山便没什么事情好做了。

    闲坐一会,徐平点起灯,取了随身带的书出来看。

    这是他前些日子在京城里买的科举制赋的集子,除了经书,便看这些科举真题打发时间。

    此时的科举还从唐制,主要是以赋论成绩高下,其他几项都以循规蹈矩不犯错为主,很难区分好坏。赋既是韵文,能够看出文采,又有一定篇幅,能够写出一定内容来,刚好合适。

    越读这些赋,徐平越觉得这与自己前世的政治课中的材料题有些像。虽然出的题千变万化,但不管怎样,扣住的中心思想都是围绕着几大原则来的,大多不出儒家的几条经典理论。徐平的任务,就是在下一次科举之前,从这些真题中总结出普遍适用的几条出来,作为自己以后参加科举时的中心思想。便就像前世答题的辨证法,矛盾论,唯物论等等,不管出什么题,答案总是离不了这几条,总能扣上去。

    唐宋科举虽然都以儒家思想为准,但并不是绝对,都曾经出现过其他几家如道家法家经典里的考题,死读经书的作用并不大。而且此时考试时还有解题一说,就是考卷发下来后如果考生觉得考题没见过,不知出自什么经典,可以要求主考官解题,把题目来源意思解释一下,再下笔答卷。

    此时准备科举,重要的是理解其精神,死读硬记并没用。

    不知不觉夜深,外面的喧闹还在继续,吕松早已被灌得人事不知,送回了新房里。

    秀秀和苏儿两人回来了,一起在院子里借着灯光,摆着徐平制的那些不成熟的小烟花点着玩耍。

    有的亮不起来,只是在地上乱转两圈,两个小女孩便一起嘻笑着骂两声,去点下一个。

    徐平在书房里,拿着制赋的集子看着秀秀和苏儿的玩闹,突然觉得她们那样快乐的时光已经离自己远去了。这半年来,他做了很多事,突然就成熟了起来,成为了一个大人,失去了很多乐趣,多了很多烦恼,童年的快乐时光却一去不复返了。

    平平淡淡的日子一下就到了来年的二月,冰雪消融,迎面吹在脸上的风已经没了寒意,河边的柳树也吐出了新芽。

    这是乡村里繁忙的时候,春耕,春种,一年之计在于春。

    不等出了正月,徐平就回到了庄里,组织庄客修整田地,治理渠坝。围绕着去年修整的水坝,开出了五百多亩地用来种植水稻,入冬前都已经深耕,此时要起垄平地。相应的甜高粱的种植面积减少,青贮饲料剩的还有很多。

    这一天徐平分派了各班的工作之后,在院子里接待来提从庄里买的农具的几个员外。

    李云聪一脸媚笑,对徐平道:“小庄主,你们庄里还有没有芦粟的种子?我庄里今年开的荒地多,也想种一点。”

    徐平看着他那一张黑脸就恨不得扇一巴掌,所有打交道的庄主员外里,就数这个家伙最奸滑。什么开的荒地多?还不是徐平庄上做青贮饲料的事情传了出去,周围今年种甜高粱的庄子多了不少,种子也不好买了。李云聪一向小气,别人动作的时候他舍不得出手,等到开春看见徐平庄上乘着价高开始大量出售养的羊,赚了大钱又眼红了。

    这些技术徐平也没想藏着掖着,附近的庄子用各种方法从自己的庄客口里套话的事情徐平知道,从来也没去阻止。靠着前世带来的技术吃独食,这点出息能成什么气候?农业技术不比白糖,推广了也碍不着徐平赚钱。

    不过李云聪这种只会耍小聪明的小地主徐平还是看着讨厌,没好气地道:“我庄上用高粱的地方多,最近又添了几匹马,自己用还不够呢,哪里有多余的卖给你!去寻别家吧!”

    一旁的叶添龙兴奋地对李云聪说:“李员外,我庄上有!一斗只收你二百文足钱,十足良心!你要不要?”

    李云聪不住地叹气:“叶胖子,你就抢钱吧!虽然这是个青荒不接的时候,但京城里粮食也不到五十文一斗,没人吃的高粱你敢要二百文!还是足钱!你这样黑心,不怕老天爷用雷打你!”

    叶添龙把嘴一撇:“爱要不要!还用雷打我,老天爷瞎了眼才保佑你这种人!种子,我卖的是种子,你明不明白?”

    相对来说,叶添龙比李云聪大气,从徐平庄上定的农具最多,甩开了膀子准备在新的一年里大干一场,紧跟徐家庄的脚步。这种大客户,徐平就看着顺眼多了,有滋有味地看他挤兑李云聪。

    正在这时,白沙镇上酒楼的主管谭本年从外面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对徐平道:“小主人,夫人从京城托人带话来,说是老主人病倒了,让你立即去京城,十万火急,不要耽搁!”

    徐平吃了一惊,一下站了起来。

    老爹徐正的身体一向结实,但一年到头也难免会得点小病,从来没见母亲紧张过。这次用了十万火急的话,老爹必然病得不轻。

    自徐平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小家庭可说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虽然老爹贪钱,母亲要强爱面子,都有点小毛病,但从不做过份的事,都是心地善良的普通人。这是一个普通的小家,也正因为普通,才更加显出亲情的珍贵。

    把徐昌叫来,略吩咐了几句,徐平便骑马出了庄院。

    自白沙过中牟,一路沿着东西两京之间的官道行走,到京城也差不多有八十里路。徐平上午出发,下午才到京城的家。

    一进门,徐平就发觉气氛不对。保福和豆儿无精打彩,一个蹲在墙边煎药,一个在一边择菜。

    见到徐平,豆儿马上放下手中的菜,飞一般地到徐正房里,一边口里喊着:“夫人,小官人到了!”

    保福上来见礼,徐平问他:“家里出了什么事?”

    不等保福回答,张三娘已经从屋里出来,还没开口就掉眼泪:“我儿,你可算是来了!快来看看你阿爹——”

    徐平再顾不上理保福,随着张三娘进了屋,见到爹爹徐正躺在床上,脸色腊黄,两眼无神,直勾勾地看着房顶。

    徐平走上前去,轻声问道:“阿爹,你是哪里不舒服?这怎么突然就病了?是不是最近乍暖还寒,得了风寒?”

    徐正扭头看着徐平,长叹一口气,只是摇头。

    张三娘走上前来,推了丈夫一把:“你倒是说啊!我们两个养大儿子,不就是要为爹娘出力?你这样赖在床上,什么时候是个头?”

    话没说完,眼泪又流了下来。

    徐正看着张三娘,又是长叹一口气,却还是没有开口。

    徐平见这样不是办法,起身拉着母亲来到外面屋里,小声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爹在外面受了别人的气?”

    张三娘小心看了看屋里的动静,才压低声音跟徐平说:“大郎,你记不记得年前宫里从我们铺子和买了两万斤白糖?”

    徐平点头:“记得,是我回庄里忙了些日子才备齐货。不对,那时我就跟阿爹讲过,小心被宫里的内侍和势力人家合伙欺负,阿爹都是说没事,不过是正经生意。难道还是那批货出了事?没收到钱?”

    张三娘叹口气:“一文现钱都没见到!折支,折支,折来折去只给我们一堆陈年旧茶,都已经烂透了,老鼠也不咬上一口!就这,却当作上好新茶折给我们,两万斤白糖白白送了出去!”

    徐平听了一怔:“怎么会有这种事?”

    怎么不会有这种事?无论是什么人,我大宋朝廷从来都不会痛快给现钱,就连官员的俸禄,大多时候也是半给现钱,半数折支,不然那么多货物都是由朝廷专营,卖给谁去?更何况一个生意人家。不知多少商家都是折支的时候被公吏上下其手搞得倾家荡产,官家生意不得不依靠商行硬摊派。

    张三娘禁不住又抹眼泪:“一万多贯钱,大郎你也知道你阿爹的性子,这不是活生生要他的命吗?”

    徐平忙安慰母亲:“钱都是外物,随时都可以挣来,身子却是自己的,你好好劝劝阿爹,只当是从来没挣到,不要气坏了身子。”

    张三娘苦笑:“到了钱字上,你阿爹是能劝动的?”

    徐平也是默然。自己这个爹什么都好,就是对钱看得太重,精打细算把每一文钱都守得死死的。一下子一两万贯没了,这可真是要他老命。

    不过躺在床上能解决什么问题?想办法把钱要回来才是正经。

    徐平问张三娘:“那铺子也不是我们一家的,李家怎么说?”

    “又能怎么说?只是答应托人想办法,但却放出话来,这种事情太麻烦,根本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也不保证一定能把钱要回来。”

    听着张三娘的话,徐平也考虑起来。宫里买糖简单,付款就麻烦了,涉及到的部门太多。按此时规矩,全给现钱是不可能的,官员俸禄、兵士的军饷全发现钱还要皇上特旨,更何况是商家的货款。但大多时候虽然折支,也并不会让商家吃这么大的亏,专卖品在朝廷手里也没用。正常来说,折支之后亏上个一两成还说得过去,中间过手的官吏总要得点好处,大宋朝的公人世界又不是说说的,官员领折支的俸禄还经常吃经办吏人的亏呢。但一下贪了两万多贯的钱,就绝不是下面经办的公吏敢干的,更何况还牵涉李家这种豪门。

    谁敢这么干?

    徐平一下就想到了马季良。马季良此时的正式职务正是提举在京诸司库务,折支的东西大多都是在他属下的库里出来的。付款时的折支并不是一下子就说你多少钱我折给你多少东西,经常会折了又折。比如最开始付款的人说我用矾折给你吧,结果到了库里并没有那么多矾,便就改成折多少矾折多少香料,结果香料库里也不给你,再改成折多少茶。这样折来折去,有的吃亏有的赚便宜,最清楚的就是经手的吏人,这也正是他们渔利的时候。

    昧下一两万贯钱这么大的数额,没有高官点头怎么行?

    以前牵涉到钱的事情,徐平大多是能忍就忍了,可这次不行。倒不是数额多少的问题,马家找他们家的麻烦,这样一次一次什么时候是头?更何况徐正的性子,不能把钱要回来他的病只怕是难好。

    想过之后,徐平对张三娘道:“妈妈,你只管去劝阿爹,货款我去想办法,总要把钱要回来,不能白白给人两万斤白糖。”

    张三娘一听抬起头来:“连李太尉那种身份都没办法,你又能怎样?大郎,常言道民不与官斗,你可不要惹出祸事来。”

    徐平道:“有时候并不是官大就管用,一物降一物,清平世界,哪里有被白白抢钱的道理?只管放心,我自有分寸。”

    “你要怎么做?”

    徐平实际上也没什么头绪,但母亲问起,只好答道:“我先去铺子里,看了折给我们的茶再想办法。你们只管在家里等消息就是。”

    徐平到屋里又陪了父亲一会,看看天色乘着天还没黑,骑马来到了州桥附近的白糖铺子里。

    刘小乙正在铺子里帮忙,看见徐平,急忙过来牵马。

    进到铺子,张天瑞看见徐平,急忙迎上来问:“小官人今天怎么有空?”

    徐平沉着脸道:“我阿爹躺在床上几天了,我怎么能不来?”

    张天瑞看见徐平脸色不对,不敢多说,从外面叫了当值的主管郑天林来到后面房里,对徐平道:“想必小官人是来问那些陈茶的事情,这是郑主管一手去办的,有什么话可以问他。”

    郑天林上来见过了礼,徐平也没让他坐,只让他把经过说清楚。

    其实郑天林也是无耐,不过事情落在头上,也没有办法,只好把那两天去收钱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

    因为白糖是宫里用的,原则上是要由内藏库付账。内藏库由太祖时期的封桩库而来,开始以每年的财政盈余和平定江南川蜀的缴获为主,目的也是为了发生战争时充作军费不必向民间征敛,及作为后来收复幽燕时的经费。

    但作为皇帝的私人金库,后来慢慢变味,开始有了一些固定的征收科目,并慢慢脱离三司部门的掌控。直到前几年丁谓任三司使时,觉得如此一大笔财赋完全游离于中央财政之外,管理很不方便,才想办法再收内藏库的权。丁谓虽然是权**相,其能力却是不容置疑的,逼迫前朝真宗皇帝同意三司使和三司副使有对内藏库储存情况的知情权。要知太祖太宗两朝崇尚节俭,内藏库储存了大量财富,被好大喜功的真宗皇帝挥霍一空,不得不从朝廷的正常赋税里抽成填充,他是很不想被外臣知道自己小金库的详情的。

    此时的内藏库除了一些历代的常例收入,比如开采出来的金银,是山泽收入,历朝历代都算皇帝的私藏。比如各地的土贡,也入皇帝的私藏。比如市舶收入,皇帝私藏要抽走大头。还有一项大收入是每年新铸钱币的分成,勉强可以算山泽收入,内藏也要抽走很大一部分。此时这些常例收入已不能满足皇帝的胃口,还会把一些州军的税赋、大多丝织业发达地方的绸绢收入纳入内藏。粗略算来,此时的内藏收入大约占三司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由皇帝完全掌握这么一大笔财富,使他可以对三司形成居高临下之势,进行强有力的制衡。

    内藏库的支出大约有以下几项,皇室人员的消费、文武群臣赏赐、很大一部分军费、恤灾,还有日常的助三司经费。实事求是地讲,皇室消费不占大头,大部分花销还是赏赐、军费和助三司。

    白糖铺子这次吃亏的根源,就在最后一项上。

    内藏库抽走如此巨额的财富,导致三司的收支常年不能平衡,向内藏库借贷几乎成了每年惯例。这种借贷往往都是有借无还,过几年皇帝就要蠲免。皇帝也不胜其烦,到了前朝真宗皇帝天禧三年,决定内藏库每年拨六十万贯钱给三司,不许再借。然而现实情况由不得皇帝任性,每年六十万贯的钱照常拨出去,三司仍然还是会向内藏库借贷,一有天灾**,这个数额就会大得吓人。

    郑天林那天随着宫里的内侍去内藏库领钱,却都说没钱给他,只是批条子给他折成其它东西。两天下来跑了不下十个衙门,最后全部折成了茶,让他到三司属下的库里去领,说是冲抵三司的借款。

    三司借钱哪有还的?跑了几个地方,就领了一堆陈年旧茶回来,连带里面还有几窝老鼠,一起进了白糖铺子。

    徐平此时也已大致了解此时的制度,这时的三司就是个怪物,财政、审计、甚至官员的考核无所不包,比他前世的发改委权力还要大上很多。三司使被称为计相,与中书、枢密院并称三相,可想而知其权势之盛。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出了这种烂事,说实话,想抗议你都不知道要去找谁,正常渠道根本走不通。

    听郑天林讲完,徐平问张天瑞:“都管,李太尉怎么说?”

    张天瑞期期艾艾,不大想说,见徐平脸色越来越黑,才勉强道:“我说了小官人不要生气,太尉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徐平冷冷地道:“谁没有苦衷?这样大的数目,对我们这种人家几乎就是倾家荡产!我阿爹气得病到在床,出了意外我找谁去?!”

    张天瑞叹了口气:“太尉的意思,暂时咽下这口气,茶和三司开的凭条都留着,等过了风头再去把钱要回来。”

    “什么风头?”

    此时朝政稳定,没听说什么大事,难道李家有什么特殊消息?

    张天瑞道:“小官人不知道,自从前年三司使李仲询相公改革茶法,以贴射代替原来的三说法,好多茶商大贾失去了厚利,纷纷挠挠,要把贴射法废掉。此时孙宗古学士不知为了什么,攻击贴射法尤为卖力。他是当今皇上的首席讲经官,身份非他人可比,贴射法已是岌岌可危。我们此时闹起来,就不知会被哪一派当了借口。他们都是位高权重的,我们生意人家,何必得罪?”

    李仲询即是李咨,字仲询,此时任权三司使。孙学士即孙奭,字宗古,任翰林侍讲学士,判国字监。这些人有名有权,没一个是能随便得罪的。尤其是孙奭别看官职不大,但德高望重,名气尤其吓人。他自端拱二年以九经第一人及第,受太宗真宗两朝皇帝看重,新皇登位又被选为首席讲经,连皇上在他面前都老老实实的,说的话特别有分量。

    徐平虽然不大关心朝政,这些大人物还是听说过的。听张天瑞讲得严重,脸色才有些缓和,对他道:“都管坐下,把这些慢慢说给我听听。”

    茶的专卖所得是朝廷的大宗收入,又是关系民生的日常物资,牵涉到方方面面,几十年间屡屡变更。

    真宗皇帝景德二年,由林特和李溥主持,改良了原来的交引法。具体的内容不须详讲,关键的一条是朝廷发行茶引作为一种代用券,换取大商人向京师和沿边运输钱粮。直接导致朝迁在茶上的收入锐减,而民间也受害,其间的利润全部被大商户和交引铺瓜分,难以为继。

    天圣元年,不得已之下再次改革茶法,由权三司使李咨和御史中丞刘筠主持,枢密副使张士逊、参知政事吕夷简和鲁宗道参与,改交引法为贴射法也就是后来说的通商法。核心是茶商直接与茶园交易,官府坐收净利,算是朝廷和民间两得其利。但这样一来,原来在中间上下其手收获厚利的京城大商户和专门贩卖茶引的交引铺就无利可图了,而这些商家大多背后有豪门贵族支撑。自天圣二年起,这些人联合起来,不断攻击新法。

    这里面牵涉到的两派不是豪门就是权臣,徐平听了也心中嘀咕。不过孙奭这个经学大师搀和进去却令他不解,这个人专心儒业,立身极正,是不可能有什么利益牵扯的。

    其实不是每一个人的立场都是由利益决定的,这种专心经术的,往往不通具体事务,容易被人欺骗煽动。他们又自诩清高,经常看不起那些真正埋头做事的,一牵扯进具体事务里就容易闹笑话。

    有宋一朝,士大夫内部关于改革与保守打得头破血流,直至最后把整个国家的元气耗尽,仓皇南渡。如果用利益解释他们的立场是说不通的,虽然后人总是把这个问题庸俗化,说两派各自代表了什么人的利益。其实士大夫与皇上同是统治者,他们代表的就是统治阶级,他们党争的核心其实是士大夫身份的矛盾。一方面作为统治者要以国家利益为主,另一方面作为儒家士大夫要坚持儒家的理想和**道德,这两者有时候是尖锐对立的。表现在外面,便是贯穿始争的“义利之辨”和“君子小人”之争,以后会欲演欲烈,此时不过刚刚露出端倪而已。作为后人,往往是不能理解他们到底在争什么,对于此时的人来说却是有人会拿命去搏的。

    徐平虽然也不能理解此时那些自诩为君子的保守派,但对争论本身还是有一个大致中立的看法。在前世,国家也曾经历过这样一场事关全局的改革,说起来算是历朝历代最成功的,但也几倾社稷,又怎么能苛求此时的古人。

    但那些国家大事离此时的徐平太遥远,现实是他被坑了一两万贯钱,够多少人富足生活一辈子的,老爹被气得病倒在床,怎么可能让他理解那些大人物就这么算了?大事由大人物去想,他只管现在把钱要回来。

    沉默了一会,徐平对张天瑞道:“都管,我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家里是必须把钱要回来,而且越快越好。我阿爹病在床上,不定会出什么事,一天也耽搁不了。这样,如果李太尉不想办法,我就自己来了!”

    张天瑞一愣,问道:“小官人想怎样做?我先说好,茶法牵扯到朝里多位执政,你报官是没用的。”

    徐平冷笑:“那便不报官!从明天起,把收到的茶拉到门口,按照三司给的凭条写好牌子,价钱也全按三司给我们的价钱。他们折茶给我们,便不能不让我们用茶换钱!都管说对不对?”

    张天瑞无耐地点点头:“小官人说得对,折支的物品朝廷是允许我们自己发卖的。不过,小官人想必也知道,你这样一斤茶也卖不出去,又何苦?”

    徐平冷泠地说:“癞蛤蟆趴在脚面上,我不咬他,我恶心死他!州桥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每天多少人来人往?我倒要看看,朝廷里的衮衮诸公还要不要朝廷的脸面?大宋的脸面是不是值不了几万贯钱!”

    张天瑞叹了口气,再没说话。

    其实有一句话徐平没说出来,提举诸司库的马季良不但是这件事情的经手者,家里还本就是大茶商,牵扯最深,闹出去看看他怎么收场。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就来到白糖铺子里,带着郑天林、刘小乙和几个小厮把库里的陈茶搬到了路边。

    店门前几步远的范围内还是可以摆摊的,白糖没有摆出来的必要,全部都摆上了茶叶,高高堆起像一堵墙。

    此时的茶基本分为团茶和散茶,团茶价高,铺子里领回来的就都是团茶。徐平看了印记,有的已经在库里放了近十年了。虽然同是茶饼,团茶可不是普洱,放久了就烂掉了,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味,哪里还能入口。

    太阳升起,汴河边的大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此时正是春天,开封城里百姓有沿河看柳的习惯,没事就走到这条路上来。

    有人看见了铺子里摆出来的茶叶,便高声调笑:“主人家,你这里摆的是砖头吗?盖房子却还嫌酥了些!”

    郑天林道:“不要胡说,这是无为军上好团茶,六十八文一斤,三司官库里出来的凭由,童叟无欺!”

    一边说着,一边把抄好的纸条分别挂到相应的茶堆上。由于收到的茶太多,店的门前摆不下,徐平便只让把那些所谓的上品好茶搬出来。这些茶价钱最贵,但一样也都腐烂得不能用了。

    开封城里的闲汉多,要不了多久铺子前面就挤满了人,指着那堆茶指指点点。此时消息已经传开,都知道这铺子是被三司给坑了,在这里出气。不过大家都是看个热闹,并没有往其它地方去想。

    徐平只是在一边冷眼旁观。就在不远的州桥上每天来来往往多少政府大员,这事情要不了多久就能传遍开封城。此时的人们还是朴实,被欺负得狠了去敲登闻鼓的就有,想这种歪门邪道抗争的就少了。

    正在大家围观得热闹,突然从茶堆里跑出来几个老鼠,吱吱叫叫着钻进了人群。人群里有女眷,立即响起几声凄厉的尖叫声。

    一个闲汉道:“你这里卖的茶,还是有老鼠的?”

    刘小乙正儿八经地道:“不要小看这窝老鼠,可都是三司库里的,平时不知吃了多少好东西!我们搬茶,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把它们吓跑了,要知道以后再也没有地方找到这么金贵的老鼠。谁知道被你们一叫,全都吓跑了。这可如何是好?主人家问起来我不好交待!”

    众人哄然大笑。

    看看快接近中午,人越聚越多。徐平有点倦了,便想找个地方坐着喝茶。正绕过人群,正与石延年撞上。

    见过了礼,徐平问石延年:“石兄这是要去哪里?”

    石延年叹口气:“正是来找你。那边有个茶铺,我们过去坐着说话。”

    这茶铺正临着汴河,五六张桌子也都干净整洁。徐平和石延年坐了,随便要了两样果子吃着。

    喝口茶,石延年才问:“兄弟,你在铺子前摆出那么大阵仗要干什么?”

    徐平笑笑:“原来这事!年前我铺子里卖了两万斤白糖给宫里,结果一文现钱都没见到,只是拉回来这一堆烂茶!天气好,我拿出来晒晒。”

    石延年道:“你不知道,今天好几位相公退朝经过州桥时都见到你这里在闹,想必大多都已经差人来把事情问清楚了。张相公因为我们两个友善,特意让我来问问是怎么回事,还有没有什么其他隐情。”

    徐平见石延年说得认真,也不好再调笑,便对他说:“我们自己人,就对你实话说了吧。为了这一笔钱,我爹已经病倒在床,几天不能下地了。我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这样做,哪位贵人看见帮一把也就好了。”

    “现在是满天下的贵人都看见了,不用出今天,连皇上太后也都就知道了。你倒真会选地方,一半的朝臣都要从州桥这里走,想不看见都难。”

    石延年只是苦笑着摇头。他的层次太低,并不能了解最上层那些官员的想法,但可以肯定是会被一些人做文章。张知白在宰执里算是孤家寡人,无党无派的,反而没什么其他心思,让他来问问是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徐平却不在乎,自己遵纪守法,摆摊卖东西而已。至于哪些人会利用这件事情攻击政敌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却说马季良罢了朝,到官署里处理了一些杂事,便回到自己在京城的家里。他家里有钱,现在官也不小了,在内城有自己的宅第。

    刚刚换上常服,正要叫茶,却见一个贴身仆人过来,见过了礼对他道:“官人,州桥那里出了事情,你有没有听说?”

    马季良一愣,才坐下来慢吞吞地道:“什么事情?说给我听。”

    仆人道:“官人还记得徐家在州桥附近与李防御家合开了一家白糖铺子吗?他们年前卖了两万斤白糖给宫里,结果前几天却只收到了一堆烂茶,一文钱也没有见到,正在那里闹呢!”

    马季良皱了皱眉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仆人顿了一下才道:“官人,他们的茶全是从三司的库里出来的,可都是归官人管着。现在满开封城传遍了,说是官人让手下人刁难徐家,故意给他们烂茶昧他们的钱。”

    “什么人胡言乱语!”

    马季良腾地站了起来。一两万贯钱的茶,哪里需要经过他的手,手续全了自然可以从库里提出来,跟他有什么关系?天地良心,他连徐家跟宫里的白糖交易都不知道,哪里会动这些手脚。

    仆人见马季良动火,小心地道:“官人,不是小的多嘴,我们家本就与徐家有旧怨,扯上这种事情,必定会有人乱说。事情的内情谁也说不清,那些嚼舌头的一定事情都推到官人身上来了。”

    马季良来回踱了几步,脸色变幻。他商海官场纵横这么多年,怎么会看不出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徐家的茶朝里没人问也就算了,只要问起板子就会打到他身上来,都没地方喊冤去。现在他就是回到衙门里,把那天经手的人一个一个抓起来查清也无济于事,朝臣弹劾得肯定还是他。

    现在最重要的是消除影响,最好立即派人把钱给白糖铺子送去,把所有的茶收回来,再处罚几个小吏,把事情胡弄过去。但一想起年前与徐平和张知白在一起时的情景马季良就很不爽,自那一天后,所有人都知道那座酒楼是他从徐家手里夺来的,时不时就会有人拿出来说事。

    最终,马季良咬了咬牙,对那个仆人道:“你拿了我的名刺,去开封府让他们把那间铺子封了!此事我本不知情,怎么好让谣言四起?纵是有不对的地方,也要等衙门查清楚了再说,岂容他们闹事!”

    仆人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拿了马季良的名刺出了门,上马向开封府行去。

    他实在想跟马季良说,开封府不是马家开的,你让他封铺子就封铺子?知开封府的那可是宰执的候选人,会把一个马季良放在眼里?更何况此时的权知开封府王臻,正是上一任的提举在京诸司库务,纯粹为了避嫌,他不会插手这件事情。

    最近两年马季良这官当得太顺了,脑子都昏了。

    王臻收了马季良的名刺,连他手下的仆人都没见,更没一个字回复,就打发了出来。马季良接到回报,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第二天,第一个站出来针对马季良的是张知白,以中书的名义要求马季良对三司库以烂茶顶帐的事情作出回复。这道命令甚至没有经过三司使,直接到了马季良手里。三司使号为“计相”,但其常务是中书属下,人事也被宰执掌控,实际上还是中书门下的衙门。

    事情到了这一步,马季良也豁出去了,回复因为茶法变更,官方收到的都是商人挑剩下的茶叶,官方的库里只有这种货色。折支成茶跟他没有关系,但让他发茶就只能如此。

    回复到了中书,宰执就起了分歧。张知白主张派人查三司的库,看马季良说的是否属实。鲁宗道却认为马季良是故意闹事挑战新茶法,根本不需要费事去查,把这人趁早踢出京城去是正经。也不知他从哪里打听到宫里买白糖是内侍阎文应主持的,直接上书弹劾这两人内外勾结,以次充好,贪昧钱财,意图栽赃新茶法。

    事情到这一步,就超出了几位宰执控制的范围。

    太后要回护马季良,事情便就转到了新茶法与旧茶法的比较上来。

    李咨是新茶法的主持者,上书详列了新旧茶法的比较,但他脑怒中书直接越过自己去找马季良,此时三司库里的存茶到底如何就略过一字不提。

    因为这一件小事,新旧茶法的议论再起,朝中大臣互相攻讦,再无宁日。

    自从把陈茶摆到了路边,徐平没事便到相国寺去逛。相国寺的书铺为了抢生意,内容无所不包,像这种热闹的事件,朝中大臣的奏折,最晚第二天在书铺里就有出售手抄本,极为快捷。没人知道这些奏折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但多年来就已如此,大家已经习已为常。

    看着一份份奏章,各个都是高屋建瓴,凛然大义,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不按他们说的马上就要亡国一般。

    徐平却越来越觉得有些不妙。

    随着时间的推移,几天之后,奏折的内容全部都集中到了新旧茶法的攻讦上,而白糖铺子收到陈茶的事情竟慢慢在奏折里消失了。新旧茶法如何,跟此时的徐平没半毛关系,他只关心自己的钱什么时候要回来。而一旦失去上层关注,他的小心眼也就没了用处,几个公人就能逼他把茶搬回屋子里去。

    事情就这样拖了十多天,眼看就快到三月了,茶虽然还摆在外面,但已经没有人围观了。这十几天里,也卖出去了几十饼茶。徐平心里明白那都是什么人买的,都是买了回去给自己主人看的。然而,在徐平买来看的朝廷奏折里,已经彻底没人提起这堆陈茶了。

    徐平的心慢慢也凉了,只是等着看开封府什么时候来人逼自己把摆在外面的茶收起来。事情没有结果,徐正一直病在床上,请了很多名医看,也说不上来什么病征,只是浑身无力,没有半分精神。

    这一天徐平没精打采地来到相国寺的书铺,这已经成了他每天的例行公事,看看有什么新消息,等待那个最坏结果的到来。

    书铺里的主管童安远已经与他熟了,看见徐平,笑道:“看小官人的样子,再没有好消息,要不了几天也要病倒了。”

    徐平勉强地笑笑:“主管不要说笑!”

    童安远手里捏着几张纸,对徐平扬了扬,笑着说:“我这里有一剂良药,小官人一看必定药到病除!你要怎么谢我?”

    徐平天天在他这里买奏章看,童安远知道他是州桥那边白糖铺子的小主人,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今天既然这么说,怕不是有了什么好消息?

    徐平快步上前,一把那几张纸抢过来,口中道:“哪天主管有闲,我请你饮酒。一色绝品好酒管够!”

    这是一份新的奏章,来自一直沉默的吕夷简的奏章。

    自新旧茶法争论再起,作为参知政事的吕夷简一直沉默,直到昨天才上了第一道关于茶法的奏章。

    把这几页纸看完,徐平有点摸不着头脑。首先对他们家是好事,奏章里说的第一件事就是事情的缘起,都是因为白糖铺子收到了腐烂的陈茶,才发生了后边那么多事。这是第一份认真对待陈茶的奏章,说得明白,白糖是宫里用的,三司以陈茶付账,是不给皇上和太后脸面,必须予以严惩,三司使和提举诸司库务都难辞其咎。收到陈茶的商家,可以由三司把陈茶收回,由宫里重新付账,以示皇恩。至于新旧茶法,既然争论激烈,那朝廷就再选人重议好了,这最重要的争论却被他轻轻揭过。

    徐平把奏章看了几遍,迷惑不解。自己家跟吕夷简有亲戚?没听说过啊。但他这份奏章却完完全全都是为徐家着想,能够把钱要回来,至于最关键的茶政争议却相当于没说。或许是李家托了他的关系?没听说李家这么大面子,吕夷简八面玲珑,怎么会跟宗室外戚这种只会坏事的套近乎。

    童安远见了徐平的样子,笑着问道:“小官人是以为这奏章是假的?”

    徐平摇了摇头:“你们书铺的信誉我如何信不过?只不过吕相公的这份大礼太重,我竟一时接受不了。”

    闲聊两句,徐平告辞:“等到事情过了,请主管饮酒!”

    捏着这份奏章,徐平不回铺子,直接回到自己在光化坊的家里。

    此时快近中午,保福出去买东西了,豆儿在屋里忙张三娘交待的活计,庭院里一个人都没有。

    到了屋里,坐在徐正床头的张三娘见到徐平,问道:“大郎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铺子里没事了吗?”

    徐平道:“铺子里能有什么事?我今天给阿爹带了剂良药回来!”

    徐正无精打采地道:“大郎的孝心我知道。可怜我这病却是无药可医,一辈子辛苦,到老来竟是这个结局。”

    止住要说话的张三娘,徐平把奏章伸到徐正头上,口中道:“阿爹看看这是什么?”

    徐正摇头:“我现在哪里还看得了这些?”

    徐平便俯下身子,轻声把吕夷简的奏章读了一遍。

    徐正听完,愣了一会,猛地抬头:“这么说来,宫里有可能会还我们钱了?大郎,不是你写了来安尉阿爹的?”

    徐平笑道:“阿爹说哪里话,这些日子我天天都到相国寺买朝廷的奏章,这是最新的一份。”

    徐正做了一辈子生意,当然知道有不少同行专门天天收集朝廷重臣的奏章,从里面发现商机。徐平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他不信。

    把奏章拿到手里,徐正凑上去看,多少日子吃不下喝不下,却是头晕眼花,根本看不清。便对徐平道:“我儿,扶我到院子里阳光下看个清楚!”

    张三娘忙拿件衣服给徐正披上,口中道:“注意些,不要着了风寒。”

    语气中却是喜不自禁。十几天了徐正都是病在床上,今天能够下地了就是病要好了。

    由徐平扶着来到院子里,徐正找个阳光好的地方坐了,拿着奏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口中喃喃道:“这真要还钱了?几万贯啊!一辈子就赚这么多。”

    徐平轻声说:“这奏章上去,只要太后或皇上说个可字,钱就回来了。”

    吕夷简的奏章里把还钱和皇室的面子挂钩,又不是多大的数目,没有理由赖着不还,太后和皇上还不至于那么没脸皮。

    到了晚上,徐正连喝了几碗粥,脸色也红润了起来,只盼着天亮,连床都不想上了,好像赖在床上十几天的不是他一样。

    天刚蒙蒙亮,徐正就把徐平叫了起来,对他道:“听见没有,外面喜鹊吱吱喳喳地叫,今天必有喜事!我们快去铺子里。”

    徐平看着天色,无耐地说:“阿爹,现在天还没亮,外面连个行人都没有,去铺子里有什么用?再说你病倒在床多少日子了,好好养养身子,铺子里有我看着就行了,有什么好消息马上回来告诉你。”

    张三娘已经从屋里出来,对徐正骂道:“老汉,你瞎折腾什么?好好回屋里躺着去!外面有大郎就够了,你去有什么用?”

    徐正被娘儿两个说,不好再回嘴,只好道:“也好,大郎你早些到铺子里,有了消息回来告诉我啊!”

    被父亲这么一闹,徐平也睡不着了,干脆起来。洗漱罢了,豆儿却还没起来做早饭,想起外面有卖吃的,徐平便出了房门。

    此时天刚微明,路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徐平到了汴河边的大路上,慢慢走着到了州桥下面。

    州桥上却已经很热闹了,路两边挤满了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这里大多都是伺候自己主人上朝的仆人,在这里买点东西吃等主人下朝。还有一些没有上朝资格的小官和公吏,御街两边州桥以北挤满官署,每天在这里上下班的以万人计,热闹非常。

    这个时代极有农耕民族的特色,早睡早起,上班绝早。京城里第一拨喧闹的声音就是上早朝的臣子们,然后是去衙门里的官吏。有头有脸的人物上过了早朝,还要回到官署处理日常事务,也够辛苦的。由于请病假躲早朝的人太多,前几年还特别有旨意,凡是病假不上朝的都要有医生证明。

    徐平有时候也在想,这年头当个官,尤其是在京城里当个朝官,得有多辛苦,到底有多大意思。怪不得有的重臣年老了都想到外地找个好地方养老,在京城里伺候皇帝还真不是一般人干的。

    到了州桥上,徐平到个馄饨摊子要了碗馄饨喝了,看看天边的太阳已经冒出了个头,但付了账溜达到白糖铺子门前。

    今天又是郑天林当值,指挥着小厮开了铺子,看见徐平站在外面,急忙上来见了礼:“小官人今天好早!”

    徐平道:“起得早,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由于陈茶的事情一闹,最近铺子的生意不怎么好,徐平与郑天林坐在柜台后面闲谈,一上午也不过卖出去几十斤。

    看看快到中午,徐平让在店里招呼的刘小乙去买点果子包子之类的,给大家做个零嘴。此时不流行吃午饭,但人到了那个点总会觉得饿,要吃些零食。

    刘小乙刚走,店里就来了一个小黄门,二十多岁,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除了没有胡子,看起来也是一个好男儿。

    问了小厮,小黄门来见徐平和郑天林。

    双方见过了礼,小黄门道:“在下石全彬,在宫里皇上身边使唤。这铺子你们哪一个主事?”

    郑天林道:“在下是这铺子里的主管,这位是我们铺子的小东家。”

    石全彬看着徐平:“请问贵姓?”

    徐平拱手答道:“在下徐平。”

    石全彬笑笑:“主人家在这里最好!你们铺子里年前不是有两万斤白糖卖入宫中吗?我奉当今皇上之命来给你们付账!”

    皇上两字他咬得特别重,像是提醒徐平,这回付账是皇上亲自吩咐下来的,与太后没有关系。

    想了多少日子的事情终于有了着落,徐平竟一时手足无措,连连道谢,最后问道:“那从三司库里领回来的茶怎么办?”

    石全彬道:“不用管它!只管堆在一边,等他们领回去!”

    郑天林在一边道:“阁长到后面拜茶。”

    石全彬摆摆手:“不急,你们出来核对货款,我好交差。”

    几人出了门,才看见店外面停了一辆牛车,上面用布蒙着,旁边站了几个皇城司的军士。

    石全彬道:“钱财之物,不好漏人眼里,店家找几个小厮搬进里面去。”

    此时店里也没有客人,郑天林让几个小厮出来,石全彬上前把车上的布掀起,让小厮们一点点搬进店里。

    车上都是珠玉象牙之类,徐平在一边看得眼都直了。自来这个世界,他还没见过这么多宝物。

    指挥着小厮把满车的宝物搬进内室,郑天林大致估了价,偿两万斤白糖的价钱还有余,就在清单上写了回执,让徐平和自己一起都画了押。石全彬收在怀里,便让来的军士赶着牛车回去。

    徐平急忙吩咐郑天林,给来的人都准备一份礼物带上。店里没有别的,每人包了两斤白糖揣在怀里。此时的白糖还是独家经营,一斤差不多要一贯足钱,这礼物也不轻了。几个皇城司军士笑嘻嘻地告辞。

    把石全彬请进内室,上了茶,徐平和郑天林再次道谢:“劳驾阁长!”

    石全彬喝过了茶,才慢悠悠地对徐平道:“小主人,你可知道为什么这次官家特意命我把货款结给你们?”

    徐平可不好说自己已经看过吕夷简的奏章,只好答道:“实不相瞒,这笔钱我们盼了许多日子了,数目太大,我阿爹为了这事卧病在床,到现在都不见好。有这个结果,多亏阁长周全!”

    石全彬道:“这事我不好领功,是吕坦夫相公有一道奏章说起此事,官家阅览奏章的时候,我恰好在身边伏侍,说了几句你们店家的不易。圣上念你们店家辛苦,便让我从内藏库里拨款把你们的欠账结了。”

    徐平连忙称谢。听石全彬话里的意思,这事有这个结果他也出了不少力的。话说到这里,待会少不了给他个大红包。

    石全彬又道:“你们也知道,这种大宗货款,宫里很少会以现钱偿付。我特意给你们要了五百两白银,解解你们目前困苦。其它的珠玉象牙,各种香料之类,我也看过了,都是一色好货,足够偿付所值了。”

    徐平和郑天林再次道谢。心中却有些含糊,这个小黄门这么上心,过一会要多大的红包打发他?至于那五百两白银,徐平早已看到,与自己家里存的银铤一个样式,果然是宫里出来的。本来他还没看上眼,白银哪里比得上象牙珠玉珍贵,没想到这还是石全彬特意要来。再一想,与珠宝象牙之类比起来白银是此时的硬通货,他倒还是善意。

    又聊了一会,石全彬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与徐平套近乎,让徐平惶恐不安。自己这个身份,能给他带来什么?

    到了最后,送石全彬离开的时候,郑天林包了一大包宝物给他,反正有徐平在这里,能够做得了这个主。

    石全彬却随手取了一颗珠子在手里,口中道:“我若是一物不取,主人家也心里不安,这颗珠子取了回去给小辈玩耍。”

    最后对徐平一拱手:“小主人不要忘记今日之情。”

    看着石全彬离去,徐平和郑天林面面相觑。这个石全彬什么意思?若不是徐平穿越而来头脑清醒,简直要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的私生子了。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慵懒而又惬意,徐平站在汴河边的柳树下,看着在铺子那里一会进去一会出来的父亲,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一得到宫里还钱的消息徐正就赶了过来,浑身的病好像一下就好了。到了铺子里,看着堆成一堆的宝货先是站在那里傻笑,半天都合不拢嘴。笑过劲了之后走上前去,用手把那堆宝货一件一件地摸遍,谁说话他都听不见。一件一件摸完,徐正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房顶傻乐。

    徐平本已为这样父亲就把这些天的怨气发泄完了,上去把他扶起来,到门前汴河边找个阳光好的地方放把交椅让他坐了。谁知刚刚坐下,徐正便又蹦了起来,飞也似地奔回房里,把那堆宝贝又好好看了一遍。

    看完便自己回到汴河边,在交椅上坐下,对徐平道:“还是大郎有办法,东西都是真的,我果然不是在做梦!”

    徐平要去给父亲倒茶,却发现他又跑进屋子里去了。

    从那里起,徐正便就这么出来进去地瞎折腾。

    徐平心中暗叹了口气,父亲的这个脾气可不适合做大生意,数目大了一惊一乍地早晚折腾出个好歹来。有心把这个白糖铺子转让算了,得了钱全家一起回乡下做个地主,虽然利润没这么多,好在稳定。这还是农业时代,和平年代再没有比地主更旱涝保收的了。

    但他也只是心里想想,现在白糖铺子利润这么大,以徐正的脾气,怎么可能舍得放手?钱一要回来,他马上就忘掉前些日子是怎么受罪的。

    看看太阳要落山,徐正总算才安定下来,坐在交椅上闭目瞑想,也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天一擦黑,徐平便带着父亲回家去,任他怎么不愿意,也不让他呆在外面。现在晚上的风还是凉的,徐正病了这么多日子吹不得。

    两人走在路上,徐正喋喋不休地向徐平说着那堆宝货里有多少东西,有多少颗南珠,多少根象牙,多少斤香料,一共要折算多少钱,一会说是能够卖出两万一千贯,一会又说是能卖出两万五千贯。就像过年得了压钱的孩童吧,不知疲倦地数着得到的压岁的那几个铜钱。

    徐平微微笑着,不时附和上一两句。这是第一次,徐平真切地感觉到父亲已经老了,不再是那个挑着酒桶在东京城里沿街叫卖为了生活打拼的小贩,而成为了一个只想安稳生活的老人。

    从这一天起,他要挑起徐家的担子了。

    回到家里,张三娘特意吩咐豆儿加了几个菜,有鸡有鱼,徐正还特意和儿子喝了两杯。

    饭桌上,徐正仍然是不厌其烦地念叨着得到的那堆东西,向张三娘一样一样掰着指头数着。张三娘听得烦了呵斥了几句,却依然浇不灭徐正的热情。等张三娘明白过来儿子为什么一直顺着徐正的话说,才想起来他卧床十几天,巨大的心理压力需要现在释放出来,才住口不说。

    又在城里呆了一天,第三天徐平便就要回乡下去。此时春忙,耕种都离不开人,不是万不得已,庄子里也离不开他。

    徐正终于恢复了常态,便要骑马送儿子一程,顺便一起去看看住在西城外面的李用和一家,也听听段老院子对这次白糖事件的看法。

    看着两人上马,张三娘对徐平道:“大郎,过不了多少天就是三月初三了,城西金明池开放,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进去游览。到时你也来京城游玩,顺便看看你爹娘!”

    徐平急忙应了,告别母亲,与父亲打马出了城。

    今天正是假日,李用和呆在家里,徐平父子到的时候,正与段老院子两个坐在院中亭子里喝茶。亭子旁边一株大柳树,已是一片碧绿,遮住亭子。不远处还有几株花树,一棵玉兰和一棵桃花一红一白开得正艳。

    小厮把马牵去拴好,李用和已经迎到门口,对徐正行礼:“哥哥怎么今天有空?”

    徐正道:“大郎要回乡下,我送他一程。正好顺路,我们兄弟也多日不见了,就来你这里走一遭。”

    徐平看看家里再没其他人,问道:“那兄弟两个呢?”

    段老院子在亭子里道:“二郎一早疯了似地闹,非要吃相国寺的糖人,我老胳膊老腿走不动了,只好由家里新妇带着两个孩子进城。”

    过了一个年,李璋老成多了,李用和不常在家,段老院子老了,弟弟又太小,他也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经常帮着母亲做点事。

    李家的小女婢上了茶,四个人便在亭子里坐了下来。

    李用和问徐正:“前两天去看哥哥,还在床上病得厉害,怎么一下就好了?怕不是吃了什么灵药?”

    徐正不好意思地笑笑:“兄弟知道我这个脾气,那都是心病。前天宫里来人把年前白糖的账结了,我的病自然也就好了。”

    段老院子听见,问一句:“宫里来人结账?怎么一回事,说给我听听。”

    徐平正要听他意见,便道:“我把茶摆在汴河边的大路上,段爷爷和世叔都是知道的。”

    段老院子叹口气:“你这办法我是不赞成的,不过知道的时候你都摆了好多天了,多说无益,也就没跟你提起。”

    徐平便接着把自己如何天天去相国寺买朝廷奏章,终于见吕夷简的奏章,以及第二天宫里就来人把账结了的事说了一遍。

    段老院子听完,沉吟一会问道:“宫里来的是什么人?”

    徐平道:“是个小黄门,二十多岁,长得蛮精神的,说是叫石全彬。”

    “石全彬?”段老院子默念了两句,“我想起来了,是故石知颙提辖的孙子,托他爷爷的关系入宫的。他们家多少代都是内侍出身,熟悉朝里的各种掌故典章,做事最是乖巧。”

    听见这话,若不是已经了解此时的情况,徐平会以为这是说的哪一个武将世家,而不是一个内侍世家。其实现在皇宫里的内侍,尤其是那些有头有脸混出名堂来的,很多都是这样一代传一代的世家,其中有不少是从五代时期传承了一两百年下来的。虽然都是养子,却一代传一代,香火不断。

    想了一会,段老院子又道:“这个人,年纪轻,心思精巧,知进退。不过他爷爷去世得早,在宫里又得罪过人,父亲没混出名堂,在太后面前一直不怎么受赏识。倒是听说当今皇上蛮亲近他,由他出面结账,只怕真的是皇上的旨意,此事并没有经过太后。”

    听老院子这么说,徐正心里又有些忐忑,急忙问道:“段阿爹,没经过太后没事吧?宫里不会把钱又收回去吧?”

    段老院子听了直笑:“一提到钱你就上心!一两万贯钱,在我们是不得了的大数目,在宫里就是九牛一毛。皇上已经成年,虽然太后抓着朝政不放,这么点事还是能自己做得了主的,你尽管安心,钱到手不会飞走了。”

    徐正听了出了一口气,他确实被前些日子的事整怕了。

    段老院子想了一会才说:“倒是吕夷简相公这个时候上这道奏章让人奇怪,大事又不提,只是替你们家里把钱要回来。”

    徐平急忙插上一句:“白糖子铺子不是我们一家的,还有李家。他们是外戚,地位尊贵,吕相公是不是受他们家之托?”

    段老院子摇摇头:“朝里现在这些宰执,现在有哪一个沾外戚的?以前刘美活着的时候,丁谓还去巴结他,丁谓倒台之后,再没人冒这个险了。”

    刘美是太后前夫,关系不比寻常,丁谓巴结也得了不少好处。太后的这点事全天下都知道,先皇都不忌讳,老百姓更是当茶余饭后的消遣。

    又想了一会,段老院子对众人道:“想来想去,这次白糖的事情很可能跟阎文应有关。吕相公为什么帮你们说话,我也大致心里有数,总之不是坏事,你们就当不知道好了。至于朝廷大事,我们小民也不用多操心。”

    徐正听了这话,才说道:“段阿爹说得一点不错,我昨天让刘小乙带了一份重礼去吕相公府上致谢,却连门都没进去。看来他也不想与我们有牵连。”

    段老院子直摇头:“你小生意做久了,头脑转不过来。吕相公身为宰执,怎么可能收你的一点礼物!这事以后忘掉就算了。”

    李用和在一边只是偶尔附和一句,没说什么意见。心里却明白,吕夷简的面子大多还是卖给他的,不过不能说出来吧了。

    几人又聊了一会闲话,看看天色不早,徐平便告辞上路。

    自白糖铺子的账被付了之后,关于茶法的争论也戛然而止。

    陈茶由三司拉回了库里,马季良因为监管不力,被逐出京城。第一次说是知越州,被缴还词头,改知明州。越州知州例带两浙东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为一方大帅,太后本想把他调出京城升上两级,被宰执顶了回去。马季良第一次任亲民官即是明州鄞县知县,这算又回到了老地方,不过作为正任职州,他还是升了一级官。

    朝廷又组织了几位重臣重议茶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只是走个过场,废新法行旧法已经是势在必行。

    茶法与徐平无关,只是马季良的新职务是个麻烦。

    此时天下的蔗糖,以两浙和川蜀产的为优,广东番禺(今广州)质量最差,而徐平前世白糖的最大产地广南西路此时几乎不产蔗糖。到底是因为甘蔗品种问题还是气候原因徐平搞不明白,但事实却是如此。而京城里的白糖铺子,由于运输方便,用的全部都是两浙的蔗糖。两浙蔗糖的最大产地,恰好是四明,也就是马季良的新任职地,明州。

    春天的风从河边吹来,吹在人脸上暖洋洋的,像少女的手轻拂脸颊,带着杨柳新芽的清香。

    秀秀和苏儿并排站在一起,看着徐平带人搅拌一盆盆石灰水。春天的阳光照在她们脸上,她们的脸庞晶莹而显得有些透明,轮廓带着淡淡的光芒。

    秀秀满脸都是好奇,苏儿却不时摇一摇小脑袋,并叹一口气。

    看着徐平带人把选好浸过的稻种倒进石灰水里,苏儿忍不住道:“秀秀,我跟你说,官人这么做肯定是乱来!我是水乡人家,从小就看人家种稻,从来没听说过还要用石灰泡稻种,那不都烧死了?”

    秀秀不服气地道:“官人是有道理的,你什么时候见他错过?你们水乡人家也不一定就会种稻了,官人说我们这里几百年前也是种稻的!”

    苏儿嘟起嘴:“你听他哄你!要不是先帝推广占城稻,连两淮现在也是不种稻的,更何况是这里!”

    秀秀扭头不理她:“偏你知道得多!”

    苏儿摇着小脑袋:“我听宋大伯说的咯,他种了一辈子水稻,有什么不知道的?官人从小连水稻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就瞎指挥,谁肯信他?哦,除了你,一天到晚在他身边转,才会被他唬了!”

    秀秀转过身子,赌气不再理苏儿。苏儿摇头晃脑,却是得意得很。

    徐平是从来没有种过水稻,但从前世带来的基本知识还是有的。水稻不容易发芽,种子需要处理。此时已经有选种、晒种、浸泡的程序,但选种是靠人工用簸箕把不实的挑出来,他改成了用黄泥水浮选,在他前世,这是很多作物通用的选种方法。

    宋老栓从来没见过有人用过这法子,打死不从,徐平没办法,必须要尊重他这个专家的意见,确立他的权威,不然以后就会乱套,便自己带了人,划了几十亩的实险田,使用自己的方法。

    其实苗田里已经种了两亩地的秧苗,用宋老栓的传统办法,徐平拿来作训练用的。此时庄里干活的庄客已经达到了七十多人,在庄院外面成家的都已经有十三户,但种过水稻的只有六个人,最权威的还是宋老栓。

    徐平怕到了起秧插秧的时候这帮没见过水稻的北方汉子把事情搞砸,特意种了两亩地的秧苗作训练用,先把他们培训得熟练了,到了那忙得连饭都吃不上的时节才好派上用场。

    人多了徐平本来想依然按照自己先前那军队的方法组织,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既省心,又提高效率。结果被林文思训了一次,这个时代,帝王最怕的就是底下臣民造反,私人训练军队是极犯忌讳的事,吓得他赶紧改了,借鉴保甲法管理庄客,只是保留了一支二十人左右的巡逻队,由庄客轮差。

    选完种,浸好,徐平又提出用石灰水消毒。因为水稻的病害很多是由种子一代代传播的,消毒可以有效防止病害的发生。这种方法宋老栓更没见过,而且石灰水的腐蚀性也使他心生恐惧,彻底与徐平分开作业。

    从选种开始到水稻苗育好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徐平也有意把育期拉长一些,一是壮苗容易成活,复青更迅速,再一个也是为了以后稻麦两作准备。位长育苗期,小麦提前种在水稻行间,此地的气候可以实行一年两熟。

    其实水稻的育苗移栽技术成熟推广到此时并没有多长时间,应该是在中唐时期才在江南大规模应用,以前还是以直播种植为主,此时直播却已经基本消失了。而在徐平的前世,直播技术却又再次兴起,因为插秧机械化的效果极不理想,直播可以提高效率节省人力。但在这个时代,种子技术、肥料以及其他基础科学都差得太远,直播完全没有优势,并没有推广的必要。

    林文思闲着没事,沿着南河两岸欣赏了一会风景,便与林素娘一起站在一边看宋老栓带人浸稻种。徐平的想法太怪异,林文思欣赏不来,只是一边看宋老栓忙一边说着闲话,怀念在旧乡的少年时光。

    把稻种处理好,还没有到中午,众人在河边坐了休息一会。

    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微风吹过的河面闪着银光,偶尔一只翠鸟被惊起飞速地穿过柳枝,明媚的春光让人沉醉。

    秀秀和苏儿手拉着手一个一个看过浸着稻种的石灰水盆,里面的稻种颗粒分明,水也清澈,一齐道:“这也跟清水没什么不一样!”

    徐平走到林文思身边,行过了礼问他:“老师,再过五天就是三月初三了,金明池龙船竞标,我们一起去游玩不好?”

    “好,我也约了几个好友。”林文思脸现笑意,“不知不觉,来到这里也快一年了,时光飞逝人易老。对了,你最近学业如何?你最近事情太多,我也没有督促,不要荒废了。”

    徐平恭敬地答道:“都在看书,不曾放下。石曼卿最近要放外任,正在选官,没有什么事情,我也多向他请教。再者说了,去年殿试取的人不少,今年只怕不会再开科了。”

    林文思淡淡地说:“话虽然如此说,学业却不可放下。读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日也不可荒废!”

    这种道理徐平前世不知听了多少,不想再谈这个事情,便问旁边的林素娘:“三月初三,你随不随我们进城?”

    林素娘看看父亲,小声说:“只怕不太方便。”

    林文思笑着摇摇头:“有什么不方便?我要去会友,你们两个作伴就好了。晚上我们在京城里都有住处,担心什么?”

    林素娘微微红了脸,小声道:“那我也随你们一起去。”

    苏儿拉着秀秀悄悄凑了上来,听到这里,急忙问道:“那带不带我们去?都说那个日子多么热闹,我还没去看过呢!”

    林文思道:“都去!都去!在这乡下一年了,都去散散心!”

    说会闲话,徐平见许多庄客都躺在草地上,在懒洋洋的太阳下快睡着了,不敢再歇,一会只怕都不想动弹了,便对林文思道:“你们在这里看柳,我去招呼庄客去地里,地要再整,有些农具也要再试试。”

    林文思点点头,微眯眼迎着春风看着河边的两排绿杨柳。

    把庄客招呼起来,徐平对高大全和孙七郎道:“你们两个把新制的车带上,我们到地里试试,别到用的时候出问题。”

    两人应诺去了,徐平与徐昌带着庄客到了水坝旁边的水田里。

    此时田里放了水,正在灌地。因为是盐碱地,第一次种植要多灌排几次,洗去盐碱,最后再蓄水种稻。所以现在的水都是过两天要排出去的,然后再耕耙整齐。

    等高大全和孙七郎带了几个庄客把水田的运输车抬来,徐平让他们放到水田里,卷起裤腿到地里看铁轮陷进泥里的情况。

    推动一下,发现还可接受,徐平便对高大全和孙七郎道:“你们两个去坐着,我再看看!”

    两人坐上去,徐平见并没陷下多少,便道:“好了,动起来走两步!”

    泥地里启动比路上又艰难了许多,两一下憋红了脸,徐平急忙对其他庄客道:“帮水推一推,泥地里动起来太难!”

    几个庄客搭手使一把劲,车子便动了起来,在泥地里缓缓前行。动起来之后便轻松了许多,高大全和孙七郎两人便能骑着前行了。

    徐平是个庄客坐到车上,一人上去车子前行便已吃力,再上去一个人,高大全和孙七郎便瞪起了眼珠,动不大了了。

    徐平心中暗叹了口气,看来这车子也只好运秧苗了,施把指望不上。好在收稻的时候田里的水会放干,运收的稻谷应该也可以。

    金明池开凿于太平兴国年间,原是开封水军训练的场所,后来军事意义渐渐减弱,娱乐成了主流。池子与琼林苑隔顺天门外的大道相对,实为一体,为开封城的第一胜景,每年自三月初一至四月上旬开放游览,无论什么身份,官方不禁进入。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也是满城百姓游春的时候。

    三月初一,皇帝带群臣驾临金明池看水军表演。这一天热闹是热闹,但由于满朝权贵都集中在这里,普通老百姓就不能尽兴。到了初二,官僚士大夫们有了空闲,呼朋引伴到处饮筵,看着也是闹得慌。像徐家这种平头百姓,更喜欢从初三开始进入金明池,这时官方活动大多结束,是真正百姓的节日。

    林文思在京城里也有一帮属于士大夫的相知,自二月底就带了林素娘和苏儿住到了京城里。徐平因为庄里农事繁忙,直到了三月初二安排了庄里的农活,才带着秀秀和一大帮要看热闹的庄客来到了开封。

    顺天门的大路直通新郑,所以民间多称为新郑门,正是徐平来的方向。他们到的时候已是傍晚,未到城门,已是看见满天遍野的人群带着酒具桌椅之类浩浩荡荡的回城。这种壮观场面,徐平在前世也没有见过。

    此时杨花飞舞,暖风拂面,叶绿花红,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光。天下承平数十年,奢靡享受之风渐渐开始取代宋初的勤俭节约,整个社会弥漫着一种浮华风气,又以首善之地的开封府为最。

    徐平要躲开人流,又要与李用和一家打声招呼,便绕开回城的人流,渡过汴河上的浮桥,从万胜门进城。

    这两天李用和公务出奇地繁忙,李璋便憋在家里与段老院子一起看弟弟,已经快要疯了。见到徐平如同见了救星,不管不顾,随着他一起回到了徐家在光化坊的新家。

    把带来游完的庄客找客栈安顿下,徐平回到家里已是天黑,李璋正与秀秀和豆儿两个在做游戏,见到徐平,喊道:“哥哥,明天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出城去?先去金明池还是先去琼林苑?”

    徐平忙了一天已经累得不行,随口答道:“到了明天再说,今天晚上万事不管,吃饱睡好,养足精神!”

    吃过了饭,秀秀去豆儿房里睡了,李璋挤到徐平床上。

    这两天满城都不赏春的人,其他的所有事似乎都停了。李璋家正好在城外汴河边上,看得心痒痒。明天自己就要出去玩了,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一个劲在徐平耳边咬闹。

    徐平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又赶了大半天的路,哪有心情跟他闹?不耐烦地说了他两句,让他早点休息。

    李璋坐在床上沉默了一会,突然重重叹了口气:“哥哥,自去年你们家出了京城,我觉得你是一下就长大了,再没心思与我玩闹!”

    徐平没好气地道:“人总是会长大,难道能玩辈子?”

    李璋再叹一口气:“可不是!在去年,我还挺羡慕你大了,什么事都能自己作主,盼着自己也快长大。谁知转过年来,我长大一岁,段爷爷和阿爹果然就不怎么管我了,然而一做事情,自己也没心思玩了!”

    徐平躺在一边怔了一会,才道:“人到了什么年纪有什么活法,你还是趁着这两年年幼,把自己想玩的都玩了,过两年就没机会了。好了,明天还要早起,好好睡觉吧。”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李璋天不亮就醒了,把徐平推起来。

    徐平也是无耐,低声嘀咕:“昨夜我睡了你还没睡,起来地又这样早,果然小孩都是不用睡觉的?”

    吃罢了早饭,诸人都已收拾妥当。

    今天全家出游,连徐正这个乐趣全在钱上的,也放下了白糖铺子的生意,穿上新衣新鞋,早早等在厅里。

    豆儿和秀秀早就准备下了酒菜,有的是她们两个一大早赶出来的,还出去买了几个菜,一起放在食盒里,另一个篮子里放了几瓶酒,由保福挑着。

    出去游玩,喝白酒可是不合适,徐平本来想只带两坛上好的黄酒的,想起今天不定会遇到谁,还是又带了两小坛白酒。

    等到出门,太阳已在城头露出半个脑袋,顶着漫天红霞。

    徐正喜道:“好,今天是个艳阳天,可以尽兴玩一天。”

    过了州桥,全家上了通新郑门的东西大路。走不多久,路上就已是熙熙攘攘,全都是出城游玩的。殷实的人家,都是由仆人挑着担子,装着酒菜,一般的普通人家,也都挎着篮子,里面装着吃的喝的。更有那种富贵的,骑着马坐着车,更是热闹非凡。所有人都是一身新衣,不少人鬓边还插着时令鲜花。

    徐平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他的前世可没有这种全民盛况,就是长假时间也没到这种程度,而且大男人戴花,也让他觉得有点错乱。

    出了城门,徐正道:“我们先到琼林苑去看花,等到了中午,再去金明池边摆下酒茶,好好享受。”

    众人一起叫好,进了大路南边的琼林苑。

    此时正是春天最好的时光,百花争发,万物复苏。琼林苑作为皇家园林里的佼佼者,更是美不胜收。

    可惜徐平不是文艺青年,看这些风景有些牛嚼牡丹,只是红的绿的看个热闹,远不如其他人惊呼连连那么为春色捧场。李璋在他身边,原还很热烈地跟他讨论哪朵花开得好,哪棵树长得奇,徐平随口应付,没几次李璋就没兴趣了,与秀秀和豆儿两个凑到一块讨论去。

    转了一圈,重要回到园子的北门,大家都有些累了。

    徐正道:“太阳快到头顶,再走就觉得热了。我们到金明池去,找个僻静的地方饮酒,吃些果子填填肚子。”

    张三娘一直与丈夫走在一起,见徐平的兴致不高,便问:“大郎,怎么见你怏怏不乐的,这里风景不好吗?”

    徐平摇了摇头:“风景好是好,不过我最在意的是这园里种的到处都是椿树,此时芽正嫩,没人采了回去吃吗?”

    张三娘骂道:“没出息的,就知道吃!这是皇家的园子,哪个不长眼的敢乱采!看看也就罢了,不要乱想!”

    徐平倒是不以为意,这园子好确实是好,不过说破天去也只是个公园罢了,正是因为皇家的才显得神奇,惹得老百姓年年都要来上这么一回才心安。

    张三娘看着徐平又道:“大郎,每次皇上宴请新科进士也是在这园子里,等到朝廷开科,你去中个进士,那时进来才是风光!”

    徐平笑道:“托母亲吉言,如果今年朝廷开科,我下年就给你挣个进士回来,让你也风光一次!”

    众人一起大笑,都知道今年是不可能开科的,去年取了那么多进士,怎么也得再隔上一年,徐平也就是说着好听罢了。

    穿过新郑门的大路,便到金明池门前。这里不比琼林苑,才是真正专门为了百姓游玩设置的地方。大门结着彩楼,奢华无比。

    进了门,远远就传来锣鼓之声,那是金明池里天天都有的水军表演,还有各种水上班子的水戏,包括各种傀儡表演。仔细听,还有断断续续的管弦之声,伴着婉转清丽的女声歌唱。

    此时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士带着女妓出游是风气,没钱财有文才的文人更是以陪着名妓出游蹭吃蹭喝为有面子的事。当然这时的女妓大多指的都是文艺工作者,与徐平前世请女明星小模特陪着玩有异曲同工之妙,真正的名艺与他前世的大明星一般,不是光有钱就能请到的,古今传承这些事并没有什么改变。

    除了私人请的女妓,官府还在园子里搭了不少彩台,让官妓在上面献艺,日日都有,天天不歇,算是这个时代的公益演出了。

    自要了钱回来,最近这些日子徐正的心情舒畅,路上走着,看着到处在表演的妙龄女郎不由两眼放光。张三娘早就防着这一点,只是在徐平和李璋两个孩子面前不好说什么,只是拖着徐正离那些绮丽场合远一点。

    金明池周长近十里,地方极大,虽是满城的人都来这里,也并不显得拥挤。进门没有多远,还没见到池水,就先见到了池里的大龙舟。这艘龙舟是吴越王奉归宋时所献,长二十多丈,上面楼台数层。前世的徐平是长于北方的土包子,没见过水里的大场面,这时见了龙舟也惊叹不已。

    龙舟是皇上的游船,普通人只能看,不能靠近。不过在水里泡里几十年没有修整过,这龙舟现在已经有些败坏了,皇上也只是在上面摆个场面,并不能再像先帝那样真正在龙舟上观看水军交战。

    靠近大门附近的池边人最多,还有官府搭的彩台表演各种节目,到处都挤满了人,贩卖吃食的小贩穿棱其中。自太祖朝起便张榜全国,这种提篮挑担贩卖的小民不收税,所以东京城里的流动小贩蚂蚁一般多,这两天满城百姓出城游春,他们便也随着人流行走其中。

    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享用酒茶,徐平一家便沿着湖边的路向西走去。走不多远,前面一个小沙岗,稀稀落落地栽着几棵花树,只有三三两两的游人。

    徐正看了喜道:“那里清静,我们便去那岗上休息。”

    到了山岗上,一家人找个稍微平坦的地方,让保福和豆儿摊开一张毯子,把带来的酒菜摆下,围着坐了下来。

    刚刚喝了两杯,便听见不远处有丝竹和女子清丽的歌声传来。

    徐正眼睛微眯,享受着春日温暖的阳光,远处女子婉转的声音直唱到他的心里去,不禁陶然。

    张三娘见了徐正的样子,再听声音,不由心中生气,恨恨地骂道:“什么人这么没脸皮,连个清静的地方都不给人留。”

    不大一会,那边一曲唱完,响起一阵叫好声。

    徐平听见,对父母道:“怎么那里有声音听着熟悉?”

    徐正夫妇自然知道,此时的官宦士大夫最喜欢带着女妓出来游玩,自己的儿子也读过几年圣人书,作过两首诗词,说起来也是读书人了。

    互相看了一眼,便对徐平道:“大郎不妨过去看看,要真是熟人呢?”

    徐平心里好奇,便站起身来,向父母告辞,顺着声音寻过去。

    这处山岗原来是个半岛,金明池水围过去,那边有更广大的水面。离着山那边的水边不远,有一大片平地,种着桃树杏树,繁花盛开。

    在花树掩映之中,散落着几堆人。众人的中间,有七八个年轻的女妓,有的弹琴,有的吹笛歌舞,还有两个在一边弹着琵琶。

    徐平眼尖,一下就看见了石延年与几个人陪着两人坐在一边。主位上一个是张知白,另一个是个中年人,看起来三十多岁,雍容华贵。与石延年陪坐的还有一个和尚,白白净净,面目清秀,也看不出年纪。主位上的两人显然身份显贵,身后站着好几个仆人和兵士,小心伺候。

    还有三人稍微离开一点,其中一个正是林文思,他的身边两人一个老年一个少年。这几个人明显地位低得多了,身后只站了两个老仆。

    离开得更远一点,则又是一大堆人,行令饮酒,最是热闹。其中一个人徐平认得,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柳三变。看他们的样子,当是一群文艺圈的。

    徐平绕过山岗,先到了林文思那里,行过了礼。

    林文思看着徐平问道:“你怎么来到这里?”

    徐平道:“今天日光好,我们一家也出来透透气。”

    林文思点了点头,也没问徐家的其他人在哪里。在场的都是读书人,徐正一个卖酒开店的不适合这个场合。

    指着身边的老者林文思对徐平道:“这是石官人,与我多年相识。石官人虽是进士出身,但尤精三传,义理精深。”

    徐平上来行过了礼,林文思把他的身份价绍了。

    老者道:“老夫石丙,这是犬子石介,你们年龄相当,正可亲近。”

    徐平与石介相见过了,便也在旁边坐了下来。那边石延年虽是旧相识,但他陪着的明显不是一般人,没有招唤不好过去。

    坐下之后,徐平便问林文思:“老师,这里怎么聚了这么多人?周围也没什么特别的风景。”

    林文思笑道:“说起来是一桩趣事。最近有一位湖州的读书人张先张子野游到京城,这人也是以善治新词出名,与柳三变两人在京城一见如故。今日两人携手出来游金明池,走到这里,却遇到了去年一位及第的进士张先。两人同姓同名同字,算是天大的缘分,便在这里摆了个宴席聚会。柳张二人都是当今的绝顶词人,我们便也在这里凑个热闹。”

    徐平向那边看去,果然柳三变身边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白面无须,一身青衫,长得极是潇洒。前世就是这一点好,书本里正经的历史人物记住的不多,文艺明星却是重点要记住的。张先这个名字徐平恰好有印象,与柳三变一样都是宋词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尤其是他八十岁纳妾,苏轼调笑他的那一句“一树梨花压海棠”,流布极广,实在是千古名句。

    不过现在的张先只是三十出头,与柳三变一样都是布衣,甚至连湖州的发解试都没过,只是来京城游历的,还没那么从风流趣事。

    至于别一个张先年龄就要大一些,而且长相魁梧,面色微黑,就没另一位那玉树临风的气度了。但他出身将门,爷爷是曾任过枢密副使的张逊,自己又在去年高中进士,论身份可就高贵得多了。不过是附庸风雅,与那两个人聚在一起,与一群**唱两位词人的新词。

    喝了两杯酒,徐平又问:“那边与石延年和张相公坐一起的又是哪位?”

    林文思小声道:“那是知审官院的晏同叔学士,最近因了张相公取荐,石曼卿改了文职,正要放外任。张相公的面子,想选个好一点的地方吧。”

    徐平不由多看了那中年人两眼,晏殊字同叔,此时以翰林学士知审官院,没想到此时的宋词三大家,今天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碰在一起了。不过宴殊一生富贵,不会没事跟一帮女妓混在一起,这种调调人家家里有最好的家妓,想唱歌就唱歌,想跳舞跳舞,关起门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看见笑话。跟官妓纠缠多了要受弹劾,买回去的家妓想怎样都没人管。

    石延年原是武职三班奉职,还不如李用和,升迁之类归枢密院管,改文职则关系就到了审官院,整个组织关系都全变了。宋朝以文为尊,当然这个时候还不如后来明显,但以武改文也是了不得的事,全靠了张知白给石延年周旋。

    喝了几杯酒,说一会闲话,张先和柳三变那边传来一阵叫好声。几人扭头看去,原来是一个弹琵琶的女妓正喜滋滋地从张先手里接过一张纸,当宝贝一样仔细收了起来。此时招妓饮酒,稍有名气的词人都会被女妓索词,尤其是名字。要到了的女妓欢天喜地,从此身价倍增。如果没要到,有的就免不了心生怨气,背后嚼舌头说坏话。徐平自从上次半抄半改了一首词之后对这玩意就敬而远之,应情应景地作词难不难且不说它,关键是他不解音律。这个时代诗化的文人词才刚刚兴起,并不流行,当着一大堆人的面潇潇洒洒写出来,结果一个小姑娘拿到手里说你这唱不了啊,那该有多尴尬。

    拿到新词,一堆女妓调管弦,抚琵琶,不一刻就唱了起来:

    “朱粉不须施,花枝小。春偏好。娇妙近胜衣。轻罗红雾垂。

    琵琶金画凤。双条重。倦眉低。啄木细声迟。黄蜂花上飞。”

    原来是一首《醉垂鞭》,由小姑娘唱出来,婉转清丽,伴着明媚的春光,实在是花也醉人,人也醉人。不得不佩服还是文人有品味,这个调调可比徐前世在娱乐场所漫天胡吼有格调多了。

    那个得到词的小姑娘看起来只有十岁出头,明显没有发育,还只是个孩子,与苏儿和秀秀年龄也相差不大。徐平看着三十多岁的张先,实在难以理解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小孩生出那么多思绪来,只能摇头。

    一曲唱完,众人又是欢声叫好。

    石延年看那边唱词,一转头却发现了徐平,想了一会,便对张知白和晏殊告罪:“那边有学生的一个相识,我去打个招呼,去去就来。”

    张知白见是徐平,笑着对晏殊指着徐平说:“同叔,那边的少年人便是前些日子引起茶法纠纷的徐平,一向读书,也能作两首诗词,多有可取。”

    晏殊点点头:“既然相熟,不如唤来同饮两杯。”

    石延年应了,起身来到徐平这一边。

    徐平急忙站起来应上。石延年与林文思和石丙见过了礼,对徐平道:“那边两位相公请云行过云饮两杯酒。”

    徐平怔了一下,才问道:“你们喝得什么酒?”

    石延年苦笑:“是最好的羊羔酒,我喝起来却没什么味道。”

    徐平想了一下,把面前带过来的一坛白酒递给石延年:“你还是喝这个吧,那些酒喝起来不是受罪?”

    张知白已经年老,晏殊更是生在富贵,注重养生,白酒是喝不惯的,只有石延年性格**不羁,好喝烈酒,无醉不欢。让他陪这么两个人喝酒,也着实是难为了他。

    石延年把小小白酒坛放到袖子里,带着徐平回到席前,向两人介绍过了。

    徐平见过了礼,张知白笑道:“你前些日子闹得好大动静,朝里宰执,甚至太后和皇上都被惊动了。怎么,钱要回来没有?”

    徐平知道是张知白第一个在朝里提起自己家的事,忙道谢:“还没有谢过相公援手。钱都给过了,是皇上命宫里的内侍送来的。”

    张知白笑着点点头,示意徐平与石延年一起坐下。

    石延年从袖子里取出那一小坛白酒,对宴殊道:“学士,云行家里是酿酒的,尤其是这烧酒算是京城一绝,您也尝尝。”

    说完,取过一个新碗,给宴殊倒了小半碗。

    宴殊端起碗来,在鼻端闻了一闻,微微笑道:“这酒我也有耳闻,曹宝臣太尉尤其推崇,常让家里人给他带到任上去。不过我不胜酒力,却喝不来。”

    说完,把碗放在一边,并不喝。

    石延年尴尬地笑笑:“那学生只好自饮了。”

    喝了两杯酒,晏殊便问起徐平所学。徐平满肚子的知识,基本都是跟农业和工业有关,这个时代的诗词歌赋只是略有了解,真正用功的地方也只是应试科举的内容,其它杂学几乎是一窍不通,哪里能说上什么?问了几句,晏殊心中已是微微失望,说了一句你还年轻,只要好学,便不再说什么了。

    至于农业稼穑,宴殊自入仕,基本是任清要馆阁之职,基本一无所知,对徐平怎么种地的事情也没什么兴趣。倒是张知白久经宦海,长时间担任亲民官,是走的宋朝宰执正途,还兴致勃勃地与徐平讨论起种稻的事。

    石延年憋了许久,有了白酒没一会就喝得精光,渐渐有些上酒。

    张知白对石延年道:“曼卿仕途不顺,在京城十年蹉跎,好在其志不改。此次转了文职,又有宴学士一力主持,外放金乡任知县,官职虽微,但是实实在在的亲民官,切不可马虎了。百里之县虽小,民事军事却是齐备,只要尽心尽力,有了治绩,才是今后你仕途的根本。”

    石延年起身道:“听相公教诲!”

    他这么多年来只是在京城里做个下层武官,说是不委屈是假的,如今终于柳岸花明,难免心中激动。又想起如果自己当年不出意外,以进士出身出仕,一开始就远超此时的官职,此时只怕已摸着知州的边了,不由感慨万千。

    徐平见自己在这里已经有些多余,便举起酒杯对石延年道:“祝石兄此一去鹏程万里!”

    石延年谢过,仰头把酒喝了。

    徐平与他相对,却见石延年的眼里隐隐有些泪花。仕途如海上行船,波诡云谲,不知什么时候阴,不知什么时候晴,也许一不小心,一个大浪打来就会粉身碎骨,并不是那么轻松惬意。

    比在坐的人多了一世的见识,徐平更加知道世途的险恶,看着石延年悲喜交加的样子,不由心中感慨。

    又倒上一碗酒,徐平道:“石兄以诗闻名京城,我班门弄斧,便以一首七绝送你去京东任职。

    碧水无波卧老龙,微呼腾浪露峥嵘。

    知君此去一千里,展翅鲲鹏举世惊。”

    平静的日子如同小河的流水,在不经意间哗啦啦地就流向了远方。

    半年多的时间,白糖铺子给徐家挣来了数万贯的净利润,再加白沙镇上的酒楼酒铺,还有徐平田庄里的收入,徐家已是身家十万贯以上的大员外了。

    自从经历了上次的陈茶风波,徐正的心气一下消磨了不少,不再一心想着挣更多的钱,而开始追求享受了。五月朝廷有旨意,今年又权停贡举,到了六月徐正便在外城的永丰坊买了一座二亩多地的宅子,安下家来。内城当然更加繁华热闹,但也是寸土寸金,同样的价钱,能够买到座独门小院也就不错了。新家属于新城城西厢,好坏也是在罗城里面,而且离汴河商业区不远,与开封府也只隔着三五里路,又方便治安又好,也是很不错的地方。张三娘说了,这就是两年后徐平和林素娘成亲的新房,还特意请了林文思一家去看。

    石延年已经到了济州金乡县任知县,给徐平带了两次信来,说了自己任职的情况,看起来很不错。到了京东,以他的话说,是到了圣人之门,也结识了不少新朋友,邀请徐平有空可以到那里游历。而且上次在金明池边认识的石介,虽然在东京两人无缘结识,到了京东却多有交流,相见甚欢。

    徐平自然不知道,自石延年到了济州,一群下层知识分子在几年间迅速聚集起来,成为了让道学先生痛心疾首的“东州逸党”。更加不知道那个在金明池边没说几句话的年轻人石介,后来成为“泰山学派”的创始人,开两宋道学源流的先声。这个时代是北方儒学最后的辉煌,自“徂徕先生”石介起,关学洛学相继兴起,石介所提出的“理”“气”“道统”成为宋儒的一大分支,对后世影响深远,他所创立的“徂徕书院”也成为宋朝四大书院之一。

    说到底徐平在这个时代只是个半吊子的读书人,读书功利性极其明确,就是为了要考科举,中进士,搏个出身活得舒服些。什么儒学道学,徐平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在后世已经被淘汰的东西,又何必去深究。

    这开封城外方圆十几里的庄园,才是徐平用心的地方。种几万亩地,产上千百万斤粮,才是徐平在这个时代的气魄。

    到了七月底八月初,水坝边的五百亩水稻渐渐成熟了,金灿灿地一片。这片水稻哄动了中牟一县,自在田里水稻开始抽穗起,就有人从各地络绎不绝地前来观看,每个人都在等着水稻收获的那一天,打着自己心里的算盘。

    就是官府方面,不只是中牟县,就连开封府和周围的几个县也都派人来看过,都等着徐平这片水稻成功了就在各县推广。开封府天子脚下,出了政绩最容易被朝中大员看见,做得好了就一步登天。增加户口,收更多的钱粮,是这个时代官员考核最重要的两个方面,民以食为天,水稻种植的成功每个主官都清楚意味着什么。

    倒是中牟的知县徐平从来没有见过,都是主簿郭咨忙里忙外。后来才知道,这位知县是罕见的以恩荫入仕的官员,只等做过这一任就退休,万事都不管,引起很多人的不满。恩荫入仕做到知县不少见,但做到开封府的知县就凤毛麟角了。要知道开封府辖下的很多知县都是在外州做过通判的,这一任之后再外放就是大州知州,进入中级官员行列了。

    八月二十,徐家庄正式开镰收水稻的日子。之所以选在今天,是因为八月十七皇上带群臣到皇庄里观看割稻,拖后几天以示恭敬。

    自一清早,庄子里人喧马嘶,热闹非常,比上一次郭咨主持的农机具演示更多了几倍的人。所有人都明白,皇庄里的水稻是不计工本种出来的,而徐平庄里却是改善的盐碱地,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此次主事的人规格更高,以同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张君平为首,中牟县主簿郭咨为辅,参加的还有其他几个县的知县主簿。

    徐平也是做了精心准备,不是为了讨好官府,而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要点优惠政策。从官手里随便漏一点,就省他好多事。

    张君平是个六十多岁的黑瘦老头,表情严肃,在庄子里喝过了茶,便带着众人到了麦场上。

    此时割稻用的农具已经在麦场上一字摆好,有牛驱动的收割机,人力驱动的脱粒机,为了晚上吃上新米,还有人力驱动的砻谷机和碾米机,以及用驴驱动的清选设备。除了没有机械动力,也算是实现半机械化了。

    随着徐平做介绍的还有桑怿,前天特意从汝州赶来的。张君平因为父亲与契丹作战战殁补官,以精于吏事善于捕盗而升迁,以善于治水而成名,对于同样精于捕盗的桑怿有好感,徐平便让他与自己一起招呼。

    看着一样样的农具,徐平一一作介绍,每件的原理是什么,能达到什么样的效果。这些东西在这时代说出去也没人能完全理解,张君平对机械方面也不精通,只是礼貌性地点头。倒是郭咨算是专业人才,又向徐平的庄里跑得勤,不时问上几个问题。

    至于其他的官员和周围的庄主员外,只能跟在后面乖乖听着看着,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能懂多少算多少吧。

    看看太阳升起,张君平道:“天已不早,田里的露水想必已经干了,小庄主这便安排人手开始割稻吧。”

    徐平答应,叫过徐昌高大全和孙七郎来,让他们各自安排人手,把五台收割机抬进田里,其他的庄客分成几拨,分别打捆装车把稻捆运输回麦场。

    一众人到了地头,三三两两分成一拨一拨围着稻田,纷纷品评着。

    张君平看见稻田里满布浇水的渠和排水的深沟,眼睛一亮,对徐平道:“你这地里沟渠密布,有什么说法?”

    徐平恭敬答道:“这里五百亩地,原先都斥卤遍地,只长芦荻荒草。开的水渠一是灌溉稻田,再一个是用清水洗卤,才好耕种。那些深沟,是用来把地下深处的卤水排走,不然清水洗过也是枉然。”

    张君平连连点头:“小庄主是个行家!这些年来我治理河渠,深知卤水最难治理,你倒用三两句话就说得明白了。”

    徐平忙道不敢。

    张君平又问:“河北一带,多有人家引河水淤灌治理盐卤,称为淤田,成效也是显著。小庄主听说过没有?”

    讲中国盐碱地治理,必讲黄河、海河及其支流的淤田,徐平怎么可能不知道?尤其是中国古代治理盐碱,规模最大成效最显著的就是王安石变法时引黄河汴河水淤灌,使开封一带遍布良田。这是当年历史课的重要考点,徐平多少还是记得一点的。但此时离王安石变法还久,甚至王安石这个人出没出生徐平都不知道,对淤田的效果却是拿不准。要知道盐碱地的治理,必须要与排水结合起来,不然都只能一时得利。实际上也正是得益于张君平和其继任者大力治理开封一带的内涝,开挖了排水沟渠,才给王安石淤田创造了条件。这个工作张君平此时刚刚着手一两年,效果还不明显,开封一带淤田还是不合适的。劳动人民又不是傻子,河北淤田早有成熟技术,如果可行,开封及其周围早就开始了。王安石只是把淤田的进程加速,也并不能无中生有。

    想了一会,徐平才小心答道:“淤田技术我也有听说,无非两点,一是用清水洗去表层盐碱,再一个水退之后水中的新土盖在表面,形成良田。但斥卤进入地下,稍有时日,便会重新泛出。要想治本,还是必须要开挖深沟,把地下卤水排走,才能一劳永逸。”

    张君平叹了口气:“正是如此!没有深沟排水,盐卤终究是不能除根。但开挖沟渠,又谈何容易!”

    他此时正兼着开沟治理河道的差事,从开封府往东往南,有十多个州府都接朝廷命令配合他,要把开封府的水排到淮河流域。虽然动静很大,动用的民夫也是众多,但依然困难重重。

    看徐昌带人已经进到地里,五头大黄牛拉着收割机已经准备妥当,徐平请示张君平:“提点,是否现在开始?”

    张君平看着地里金黄色的稻浪,没说开始,却问徐平:“你估一估这地里的产量,每亩地能产多少新米?”

    徐平道:“这不用估,前两天我已经带人算过了,平均亩产大约是两石三斗,比种麦要高一些。不过这是第一年种,再过两年等地养得熟了,还能增长。那时亩产应该到三石多到四石的样子,那就可观了。”

    张君平奇道:“亩产也能算?怎么算?”

    他到底没当过底层的亲民官,对于亩产估算不熟。当然此时估算亩产的方法也很简陋,不能与徐平前世比。郭咨就明白许多,听徐平讲过之后,已经在中牟推广新的估产方法,用作评地等级和判断丰年灾年的根据。因为此时只要农田遭灾,就可以上报要求免钱粮,到处虚报成风,这是个实用技术。

    徐平便把自己前世估产的方法向张君平讲了一下。至于选地块,数苗数及仔细称量这些都没什么难理解的,就是得到数据之后进行误差分析超出了这个时代的知识,张君平半懂不懂,只是点了点头。

    把这些讲完,张君平才放下自己的好奇心,对徐平道:“这便开始吧。”

    徐平一声令下,地里的五头大黄牛一起向前走去,后面一片片的水稻便齐刷刷地倒在一边,比人用镰刀割快多了。

    收割机的刀具已经被徐平替换成了往复式割刀,与前世的收割机也差不多,只是动力弱了,一次只能收割两行。但即使这样,作业速度也增加了很大一截,而且人也不费力,可以连续作业,算是农业技术的一个飞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