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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牛车里面,秀秀很认真地问段云洁。

    “男人吧,你不都叫了我哥哥。”

    段云洁淡淡地回道,眼睛看着帘外,心不在焉的感觉。

    秀秀却不死心,向段云洁挪了挪身子又问:“若是男人怎么会与我一起坐牛车?你看他们真正的男人都是骑马的!再说,男人怎么可能长这么好看!”

    段云洁微微摇了摇头,再不回答秀秀。

    徐平骑在马上,看着周围的原野。已经是深冬,路边的野草也已经变得枯黄,但枯草丛中正有新的绿色泛起,不像中原那样一片萧条。官道旁边就是稻田,稻谷早已收割回家,新生的枝芽却从割过的稻茬里又生出来,一片绿油油的。虽然气候炎热,雨水不缺,这个时代的岭南一年却只种一季,所谓的第二季稻就是从稻茬里长出来,能收多少是多少。若是在以前的朝代,江南的稻谷复生再收是天现祥瑞,要飞马报给朝廷,宋朝的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不会再那样一惊一乍的了。复生稻产量只有第一季的几分之一,还浪费地力,江南地方早已不会再留,只有这偏僻的岭南地方农人还在躲懒,不爱惜地力。

    抬起头,不远的地方一座座圆嘟嘟的石山从平地上拔地而起,像是被人栽在那里一样。石山各种各样,形态各异,把这片土地点缀得多姿多彩,也把平原分割得支离破碎,不像中原那样一望无际。

    这是一片富饶的土地,物产丰饶,景色优美,亲眼见到的人无不为之沉醉,千百年来却都是荒芜在这里。逶迤的五岭阻挡住了汉人南下的脚步,也阻挡住了这片土地上丰富的物产出去的道路。广南西路成了大宋最偏僻荒凉的地方,朝廷在这里入不敷出,越不把这片土地放在心上。

    王惟正在湖南提点刑狱多年,这种景色见怪不怪,并不放在心上。见身边的徐平欣赏风景,也不打挠他,只是默默赶路。

    转运使出巡几乎带出了衙门的所有家当,队伍浩浩荡荡。这也是王惟正命苦,上任正好赶上广西取消提刑司,又没设副使判官等副手,孤身一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转运使司衙门。

    段方身份低微,不敢与两位长官同行,只是混在转运使司的一众官吏里面,离秀秀和段云洁牛车不远的地方。

    认真说起来,段方的本官与徐平一样都是从八品,本官的俸禄也相差甚微。但大宋不论官品,讲的是官阶,京官和选人的差别判若云泥,不要说大家都是从八品,就是从九品的将作监主簿对从八品的选人来说也是遥不可及。京官在选人面前就是一道天堑,多少选人小官辛苦一辈子都跨越不过去。

    段方本俸与徐平相差无几,加上各种补贴就天差地远了,更不要说两人的前途完全没有可比性。

    桂州到邕州的路线下一站是柳州,然后经象州来宾,再到宾州,过昆仑关到邕州。出了桂州之后下一站是永福县,中间还要在驿馆歇息一夜。

    官道的旁边伴着一条河,河水清澈而宁静,不时有支流汇入里面,把官道一次又一次截断,官道上便出现了一座又一座小石拱桥。

    河水一直相伴而行,走过了一桥又一桥,不知什么时候,河上突兀地出现了一座石头拦水坝,年久失修,巨大的石块散落在水里。

    徐平看见,对身边的王惟正道:“我说我们一路都是向下,旁边的河水却如此平缓,原来是有石坝拦水。”

    王惟正叹了口气:“云行不知道,旁边这河是唐时的古运河,武后长寿年间开凿,沟通漓水和柳江,正是为了开拓岭南。自晚唐五代战乱,运河荒废已久,不能通航了,就成了这个样子。”

    “原来如此。这河沟通漓水,经灵渠可达湘江,进而连通大江,对岭南西部至关重要,为什么不重修?”

    王惟正直摇头:“修河可不是容易事,花费浩大,除非朝廷拨下款项,以广西的财赋怎么修得起?只能想想罢了。”

    徐平听了只好沉默不语。

    广南西路对大宋来说根本就是个赔钱货,所收财赋支付本路官员俸禄已经很勉强,驻军的费用都要朝廷补贴,除非有重大理由,哪里有兴趣拨款修这古运河。太祖太宗两朝还有收复交趾郡县其地的想法,自从太宗征交趾失败,真宗朝全天下都装神弄鬼,这想法也淡了,只是勉强维持局面罢了。

    广西的物产不可谓不丰富,穷就穷在交通上,外面的进不来,本地的东西出不去。经济不发展人口就难增长,人少了环境不开发瘴疠就利害,形成一个死循环。旁边的广东自然条件与广西相差不大,到了宋朝却基本没有瘴气的危害了,就是人多了开发程度上去了,人力战胜了自然。即使到了后世广西依然吃交通的亏,工业社会经济也能有大作为。

    但这个时代不一样,货运量没有那么大,只要有一两条通道广西的情况就会大为改观,可惜朝里没人关心这个地方。

    大队人马走得慢,一天只能前进三十里,到了第九天才进了柳州。

    按照制度,转运使巡视地方,在一州停留时间不得少于三日,防止走马观花。除非有极特殊的事情,也不得多于十五日,防止夺州官之权。

    徐平不可能在柳州等着王惟正,更何况下面还有数州他都要一一巡视,便分道扬镳,徐平带着段方等人上路。

    这一路就快了许多,又过了九天,终于到了邕州城外的驿馆里。

    到驿馆已是傍晚,林驿丞正与几个驿卒围着火盆舒服地喝酒,一听新任通判到了,腾地就蹦了起来,慌里慌张穿好官袍,带着众驿卒迎了出来。

    秀秀从牛车下来,有气无力地对徐平道:“官人,这里好热,而且又闷得人难受,我觉得一点精神都没有。”

    徐平吓了一跳,急忙摸了秀秀的额头,还好不觉得烫,对她道:“这里比不得桂州,更加闷热潮湿,空气不流通。你只怕是在路上劳累,到了这里一下适应不过来,快不要乱动,静静休息一下,晚上熬碗药喝。”

    秀秀病恹恹地答应了,站在高大全身边再不说话。

    段方父子是本地人,并不觉得如何,安静地站在一边。

    林驿丞从驿馆里冲出来,急忙行礼:“下官林司平,忝为这里驿丞。不知通判到来,没有远迎,万望恕罪!”

    徐平一路上也觉得辛苦,摆了摆手道:“罢了。你去收拾两处干净整洁的院子,再弄几个清淡些的菜,我们一路上累了。”

    林驿丞急忙吩咐手下的驿卒马上去照做,又吩咐手下牵牛马去喂,把牛车拉到院里放好。一切做好,才当先带路领着徐平一行进了驿馆。

    到了一处清静的小院里,林驿丞问徐平:“上官看这里可还中意?”

    这是一处三间的不院,房屋看起来都很整洁,院中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榕树,几乎把整个院子都遮住了,显得幽雅宁静。

    徐平点了点头:“不错,这里正合心意。对了,你这里有好水井没有?打几桶清水来,我们沐浴一下。”

    “上官安心,我们这里是驿馆,迎来送往的多,馆后面有一口甜水井,水质清澈甘冽,人人都说好。我这便吩咐人去把水缸挑满,你们放心享用。”

    林驿丞浑身上下都透着殷勤,生怕徐平哪一点不满意。这可是他的顶头上司,现任曹知州武将出身,不大理杂务,以后可都是徐平管着他。

    徐平点了点头。自进了广西,这一路上与他交谈过的官员无不告诉他邕州水土有瘴毒,东西不能乱吃,水不能乱喝,搞得他自己也疑神疑鬼。

    见林驿丞站在旁边殷切地看着自己,徐平心中一动,指着秀秀问他:“对了,我这个小婢自进了邕州地界便觉得浑身难受,我怕她中了瘴毒。”

    林驿丞笑道:“上官说笑了,邕州城里怎么可能有瘴毒,那还了得。只怕是这里湿热,这位小娘子一下子不适应。”

    “可能吧。你这里有什么治疗瘴毒的药物,预防一下也是好的。”

    “有的,有的。”林驿丞连连点头,宝贝一样从袖里取一个小锡盒来,把盖子打开,里面三个格子,分别放着灰粉、不知什么果食还有绿色的藤叶。

    看徐平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自己,林驿丞道:“上官,这是我们本地特有的好物,叫作槟榔,男女老幼一日不可或缺,防瘴毒最是有效!”

    “原来是槟榔啊,这东西管用吗?”徐平看着林驿丞神神秘秘的样子,不由有些失望。这东西他前世看电影里台湾人总是嚼啊嚼的,很不雅观的样子,没想到这个年代已经开始流行了。

    “原来上官听说过。”林驿丞把锡盒递过来,“不要看这东西不起眼,对瘴毒有奇效,我们这里土人祖祖辈辈就是靠槟榔抵抗瘴毒的。”

    徐平接过锡盒问道:“要怎么样吃?”

    林驿丞取了藤叶出来,教着秀秀在藤叶上抹了蚬粉,再把槟榔包住,一下送进了口里,嚼啊嚼地甚是陶醉。

    秀秀好奇,也包了一个放进自己嘴里,嚼了一口苦着脸对徐平道:“官人,这东西好怪的味道!”

    徐平笑笑:“怪就对了,良药苦口吗!”

    秀秀也不知真假,只想快点好起来,忍着那怪怪的味道,只是咀嚼。

    徐平又对林驿丞道:“对了,这位段推官是新任的如和县令,我们在柳州碰上,一路同行。你也为他们父子安排一处住处。”

    林驿丞好像才看见段方一样,走上前去行个礼:“段推官,原来你又回到邕州来任职了!原谅下官眼拙,一下没认出您来!”

    徐平听林驿丞的话里不无揶揄,而且与段方熟识的样子,不由皱了皱眉头,自己这个属下在邕州有什么样的故事?

    月华如水,如银的月光越过院墙洒在院子里,把一切都罩一层奇幻的颜色,拉下斑斑杂杂的影子。

    高大全洗过了身子,随便披着一件小衫,坐在徐平身边乖凉。

    吃过了晚饭之后,段云洁送了一壶凉茶过来,说是家传秘方熬制的,解暑良药。凉茶极苦,不过忍着喝下去之后果然心情爽快了许多,就连秀秀嚼过槟榔喝过凉茶也又活泼起来,病恹恹的神情一扫而光。

    徐平的前世作中性打扮的女人不知有多少,现在他基本可以确定段云洁是女儿身穿男装,不过没有说破。人家怎么打扮是自己的自由,说不定有难言的苦衷,徐平何必操那个心。段云洁虽美得不似世中人,他也只是欣赏,没什么特别的心思去套近乎。

    家总是牵挂,心里连着的那条线像是弹簧一样,越是离得远了揪扯得越厉害。林素娘怀孕已经有六个多月了,现在该大着肚子,不大走得动路了吧。想起家和林素娘,徐平便会觉得淡淡的幸福。

    在不远处,秀秀拿着一根树枝好奇地在逗一匹果下马,玩得不亦乐乎。果下马产自琼崖,就是后世的海南岛,马形小巧,比一只大羊也大不了多少,不堪驮运,更不堪骑乘,都是富贵人家养来当宠物。这匹果下马是一个小官带来的,不巧身染重病,在这里去世,马便留在了驿馆里。秀秀看着好奇,便从林驿丞那里要来逗着玩。

    “快过年了,这里却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

    徐平叹了口气,不由想象着现在东京城里的热闹景象。

    高大全没有这些细腻心思,粗声粗气地道:“这里都是化外蛮夷,哪里知道四时节气。我听人说,有些蛮子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谁,官人,你说他们是不是活得跟禽兽一般?”

    徐平看看高大全,连连摇头:“人就是人,怎么能比于禽兽?他们只是地处偏远,未蒙王化,不知礼仪而已。这不是他们的错,人非生而知之,总得有人去教他们。朝廷在这里设郡县,就是教化四夷,让他们知道礼义谦耻。”

    高大全只觉得这个鬼地方闷得难受,什么教化他根本就不关心,只盼着徐平快快结束任期好回到中原。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徐平也会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这一路走来,他反而有点明白老祖宗为何如此注重礼仪了。

    自宾州下来,一过昆仑关,汉人定居点一下子减少,到处都是土人。他们几乎还是处在原始社会,刀耕火种,看天吃饭。不读书,不识字,也没有储蓄的意识,吃一顿是一顿,只求一个痛快,不考虑未来。汉人的铁器首先用来耕地,他们的铁器挂在腰上,专门用来打架,一言不合,立决生死。

    这种生存状态对个人是痛快了,对族群却是灾难,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没有任何变化。徐平也试着与土人交谈,却发现双方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几乎没有沟通的可能。晓之以理,他们觉得你在讲天书,翻个白眼。诱之以利,人家只追求个肚圆,高级一点,就是喝酒喝个痛快,其它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是人死卵朝天,管那么多干什么!

    绝情无欲,油盐不进,这种人你怎么治理?最有效的办法反而就是礼义教化,让人与人之间产生差别,慢慢有了追求,才能改变这种状态。这里的土人现在都是在各个土官治下,千百年来他们已经习以为常,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想去改变,官府也是无从下手。如果读书认字的人多了,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才能打破这沉闷的局面。

    果下马性情温驯,秀秀逗了一会,那小马便低头垂耳,任秀秀抚摸。秀秀一时玩心大起,喊高大全:“高大哥,你来扶着看看我能不能骑上去!这马可听我的话了,想来不怕我骑它!”

    高大全站起身来,扎起衣襟,走到秀秀面前。

    见是这么一个壮汉,那匹小马吓了一跳,低鸣一声,便向秀秀身后躲去。

    秀秀抚摸着马的脖子,低声道:“不怕,不怕,高大哥是我的好朋友,不会打你的。你老实站着,让我骑一骑好不好?我从小到大,都是看着别人骑马,心里好生羡慕。然而大马我也不敢骑,一下甩下来就不好玩了,你长得这么小巧,正好与我般配。”

    小马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伸出舌头舔了舔秀秀的小手,温驯地靠过来。

    秀秀大喜过望:“高大哥,你看它同意了!”

    高大全微微一笑,接过秀秀的缰绳,双手一用力,把秀秀架到了马背上,用一双大手牢牢扶住。

    女孩子家身体轻巧,果下马先是吓了一跳,等觉得背上并不沉重,反而兴奋起来,驮着秀秀在院子里缓缓漫步。

    便动物也有争胜之心,这马见那些高头大马驮着人飞来奔去,自己身子却像个玩物一样,难免觉得自卑。今天终于也能驮人了,不由生出一股豪气,仰头长嘶一声。

    这一声却没有什么气势,如同小孩子狂叫一般,让人看了好笑。

    秀秀在马背上开心地大叫:“官人,你快看,我也会骑马了!”

    徐平微笑着摇了摇头,看天上那一轮缺了一块的月亮。岭南的月亮看起来与中原并没有什么区别,可不知为什么,徐平总觉得没有家乡的明亮。

    第二天一大早,林驿丞早早就来到徐平的小院门口,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通判与知州并称为州长官,不比其他僚佐,是要下官出城迎接的。昨晚徐平没有进城就是这个意思,偷偷摸摸进城,不得把那些小官吓死。

    洗漱完毕,穿上官袍,徐平带着高大全和秀秀出了院门。秀秀宝贝一样地牵着那匹果下马,这马反正没人要,从此之后就她秀秀的了。

    林驿丞见到徐平忙躬身行礼:“上官,城里的仪仗已经到了,正在院子里等候吩咐。”

    徐平点点头,一行人出了驿馆。

    宋时官员不像明清时候那么排场,动辄几抬大轿,官员出行不许乘轿,只能骑马。只有元老重臣行动不便,有皇上特旨才能乘轿,地方官员没这待遇。

    依照制度,邕州作为节度州,知州随行兵士五十,通判随行十五人。此时等在门口的是十五名厢军,由一个小节级领着,从此之后就是徐平随身的护从人员了。

    见到徐平出来,领头节级谭虎叉手行军礼:“下官谭虎,一行十五人见过通判!候通判钧旨!”

    徐平看这十五人都还精壮,知州并没有挑些老弱不堪的来糊弄自己,点点头道:“好,随我进城!”

    这都是本州厢军,属于地方指挥的部队,直接归于知州属下。宋朝虽说军政事务属枢密院管辖,也还是分中央军和地方军,除禁军直属中央,厅军也有很大一部分不属地方。由于厢军本就源自晚唐五代时候的藩镇军队,宋太祖藩镇之权时顺便把厢军消弱得不堪战斗,也就邕州属于沿边,禁军数量又少,厢军看起来还有些样子。

    秀秀依然坐在高大全驾着的牛车上,看着周围护送的一众兵士,既觉得有些害怕,又觉得威风。那匹果下马拴在牛车上跟在后面,低眉顺眼,安安静静亦步亦趋地跟着。

    走不多远,到了城门外面,邕州城里的僚佐属官已经迎在那里。

    看到徐平走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快步走人群,迎上来行礼:“邕州节度判官周天行与僚佐恭迎通判!”

    徐平下了马,缰强随手交给后边的谭虎,上前道:“判官免礼。”

    判官是州郡属官之长,仅次于知州和通判,京朝官出任称为签判,选人任此职务则称判官。徐平不到的日子,便是由他代理职务。

    两人见过,周天行便介绍其他属官。首先是录事参军李永伦,其次节度推官蔡亮,按制度推官应是两人,邕州人口稀少,只设置了一员,再就是观察支使吴庆南。

    判官、推官、支使称为两使幕职官,源自唐时的节度使属官,以判官为长。两使即节度使和观察使,因为唐时节度使一般兼观察使,凡节度州都是称作两使,并不特别区分。还有一个职务是节度掌书记,在宋时职责与观察支使重叠,有出身的人便任节度掌书记,无出身的则为观察支使。

    宋时地方州既按户口多寡分等级,沿袭下来的又有州格,都督、节度、防御、团练等级别不等,两者都会影响地方官员的待遇和俸禄。此时的桂州为都督州,邕州却为节度州,还没有升等。

    周天行介绍完两使幕职官,录事参军李永伦便介绍其他属官,分别为司理参军杜宴,司户参军程其南。

    他们称为诸曹官,源自唐时州长官的属官,还有一个司法参军,因为邕州事务并不繁杂,省掉未置,以录事参军为首。

    幕职官和诸曹官职责多有重叠,但宋时都并行设置,也有互相监督的意思。他们并不在一起办公,幕职官办公场所为签厅,诸曹官则在州院。

    这些属官介绍完毕,又上来三个吏人,向徐平恭身行礼。

    通判有自己的办公场所通判厅,这三个人就是徐平的直接属下,应在司、勾院和磨勘司的三个孔目。

    徐平一一见过了,依然上马,仪仗的兵士在前开道,一行人进了邕州城。

    (加更一章,多谢飞虎74老兄一直以来的支持。)

    邕州州衙。

    徐平顶着烈日站着,额头的汗水迷糊了眼睛,内衣已经湿透,看着不远处榕树下交椅上坐着的曹克明,悠闲地扇着扇子,心中怒火慢慢升腾。

    知州自然没有去迎接通判的道理,徐平一进城,便来拜见曹克明。万没想到这位老将倚老卖老,给他来了一个下马威。

    接过徐平的书状,曹克明便就这样慢悠悠地看着,任徐平站在烈日下曝晒,手中的蒲扇摇啊摇,就是不说一个字。

    就在徐平忍无可忍,将要发作的时候,曹克明忽然抬起头来,好像才看见徐平一样,做作地喊道:“唉呀,徐通判怎么还站在那里?邕州不比中原,腊月里日头也能把人晒脱皮!来呀,给徐通判看坐。”

    旁边的兵士这才取了一把交椅过来,放在曹克明身前不远处。

    徐平看那位置,分明是把他当下属看待,冷冷地道:“知州客气了,下属见上官哪有坐的道理?我站在这里听你吩咐就好了!”

    曹克明笑着摇头:“通判这话说的就过了,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说我仗势欺你?这一州事务还要我们同心协力,何必见外!”

    “我不在乎站在这里,知州又何必在乎外人闲话!”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既然曹克明不给自己面子,徐平也绝不可能腆着脸凑上去,大家公事公办,各凭手段就是了。

    曹克明两任邕州知州,深得朝廷信任,哪里会在意徐平的态度!自大中祥符三年他从邕州任满,又经历过几任地方官,做到桂柳邕等十州都巡检兼安抚使,桂州、鼎州等多处地方官。到了天圣二年,交趾李公蕴寇略邕州,又把他调了回来,就是看中他对峒蛮的威慑力。

    前几年照顾曹克明的资历,自上任通判到任,一年多都没设通判,判官代理通判职务,还不是一切都是知州说了算。现在又派个通判来,曹克明当然觉得不舒服,更何况是这么个毛头小子,读两年诗书就敢与他平起平坐了。他就是要给徐平个下马威,让他知道邕州城里是谁说了算。

    曹克明摇着扇子,眯着眼看着烈日下的徐平,心里只是冷笑。

    徐平又站一会,见曹克明眼睛都闭了起来,强忍住怒气问道:“知州可还有什么事吩咐?若是没有,我就去忙了!太祖朝传下来的规矩,通判到任,必须要检点仓库账籍,不敢耽搁。”

    “哦,”曹克明睁开眼睛,好像才想起来,挥了挥手,“我没事了,通判还有什么事吗?尽管说,我在这里听着。”

    “既然没事,在下告辞了。”

    徐平冷冰冰地说完,转身就要走。

    “通判且慢,你新来上任,本官也不好怠慢,今晚便摆个接风筵席,州里的属官都在,可不要来迟了。”

    徐平哼了一声,也懒得答他。

    刚要走,后边曹克明又来一句:“差点忘了,公使库还是归通判提举,你去看看库里还有什么,晚上好用。”

    公使库是管公务经费的地方,归通判执掌,但支出必须要知州和通判联署才可以。以前都是曹克明说了算,现在多一个人制约,最让他不爽。

    徐平听了这话,心里已经觉得不妙。公使库为公务经费,管理很宽松,主官的日常饮食用这钱,州里迎来送往用这钱,甚至公务上的人情往来也要用这钱。比如徐平今日到任,按习惯是要从公使库支出一些钱来做为他的安家费用的,离任的也要领一部分钱做路费。这钱可多可少,但总不会少于一百贯。但听曹克明话里的意思,别说自己的安家费,就是晚上的酒钱搞不好都不够。

    徐平从曹克明处出来,一众等在外面的僚官见他阴沉着脸,都不敢说话。知通不和对他们这些属官来说就是噩梦,怎么做都要得罪一个,偏偏每一个都掌握着他们的命运,升迁考课但凭他们一句话的事。

    徐平强行平复下心神,对周天行和李永伦道:“周节判、李录事,你们随我来,且去查过军资库和公使库,这是最要紧的事务,不可耽搁了。”

    两人乖巧,一听徐平从曹克明那里出来就要查库,都明白怎么回事,急急回去准备账籍。

    通判厅属下的三个小头目也向徐平禀告一声,回去准备了。他们三个司的账目与仓库的账目对应,专门做的就是查账的事。

    军资库放的并不仅仅是军资,州里所有的物资包括钱粮都放在这里,因为最早的意思是税赋都是供军事活动使用的,一直沿用这个名字。

    军资库的日常事务由录事参军负责,通判总领,知州并不插手,徐平没到的这些日子也是由周天行代行职权,与曹克明的关系不大,徐平并没想今天查个底朝天,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公使库则不同,先前都是曹克明在管,徐平倒要看看他弄出多大的一个窟窿。

    军资库与公使库并排在一起,都在州衙里,用不了多少时间,徐平便带着两个属官和一众吏人到了门前。

    这些杂事自然不用通判亲自去做,手下的公吏查点清楚,把账报到徐平这里,他只要给出处理意见就好了。

    在库前摆下一张桌子,上了茶水,徐平坐了下来。

    理欠司(勾院)和应在司的段孔目和李孔目站在他身前,每人手里都捧着厚厚一摞账本,等着徐平吩咐。

    磨勘司的郑孔目则带着账本与几个吏人与周天行和李永伦两人进入库里一一检验实物。磨勘司专门做的就是对账的事,轻车熟路。

    徐平喝口茶水,对段孔目道:“且说一说,库里有多少应收未到的。”

    段孔目看着账本,翻了一会道:“禀上官,外面尚欠库里五百六十二贯二十三文,米六十五石,纻布五十八匹,以及其它杂项不等,多是下面属县未交足的赋税亏欠。”

    徐平听他声音的些颤抖,脸上不动声色,平静地问道:“未交的赋税先不说,等我日后催缴,你先把除此之外的欠项讲一讲。”

    段孔目一个劲地翻账本,也不说话,额头的汗都冒出来了。

    “最大的欠项是什么?”

    徐平不至于跟一个小吏生气,只是平静地问道。

    段孔目擦了擦汗:“是——是公使库,公使库里欠三百六十五贯足。”

    “什么?!”徐平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报数目段孔目耍了一个小心眼,欠的总账用的省百,说公使库的时候又是用足钱,使两个数字听起来不那么接近。

    徐平留着这个心,怎么会被他糊弄过去?略微心算一下,仅公使库就欠了军资库四百五十贯以上,占了钱欠账的八成以上了。

    欠的数目多少还是小事,挪用军资库钱物这个罪名就大了,如果是太祖太宗的时候,这是杀头的罪名,就是文臣直接被砍头弃市的都不少。也就是真宗朝之后宋朝对臣下宽大,曹克明一个武将也敢做出这种事来。

    直用了一个时辰,一众官吏才把库里的物资检点清楚,也只是大概,并不详细。徐平微闭着眼睛,听着他们的汇报,一言不发。

    汇报完了,徐平直起身子,看着周天行和李永伦两个人道:“你们两个真是天大的胆子,军资库里的钱物也敢借给公使库使用,我耐何不了曹知州,还斩不了你们两个吗?!”

    周天行和李永伦对视一眼,苦着脸行礼道:“知州要来错钱物使用,我们两个又怎敢不借?而且这钱我们都登记在账,确是招待交趾使臣和各地羁縻地方的蛮酋用了,都是公务。”

    “公务又如何?军资库钱物地方不得擅用,法典俱在,你们当儿戏吗?用不了几天,转运使便会来邕州巡视,你们只管洗干净脖子好了!”

    徐平也没那个脾气真地开刀杀人,吓唬他们一下而已。事情到底要怎么结束,还是要看曹克明的态度,如果与徐平一直僵下去,他也不介意以这个为理由弹劾曹克明,监督地方本就是他的本职。至于这两位僚官,那就听天由命了,如果曹克明被贬,他们两个经手者恐怕会被推出来祭旗。

    周天行和李永伦面面相觑,也说不出话来。曹克明是武将,没心情与他们讲那么道理,要用便用,他们也拦不住。反正出借的时候他们已经上报过了本路监司,都没有回音。麻烦的是那时提刑司还在,作为监察方面通判的直接上线,他们主要向广西提刑审诉,转运使司只是移文告知。现在提刑司已经废罢,恐怕没人再认他们这一笔烂账,这才是麻烦事。

    从军资库出来,接着查点旁边的公使库。不出所料,除了各种公务用的器物都在,酒一瓶都没有,钱只有一百一十二贯三十八文,算上欠军资库的三百六十五贯,亏空了二百多贯。

    徐平心里冷笑,这位曹知州真是可以,弄出这么大个财政窟窿还敢跟他摆架子,真当这个世界缺了他就不转了。

    这事情可大可小,军资库和公使库都是地方仓库,禁止知州插手还是从防止藩镇再现的方面考虑,并不是绝对不能用,只要各方画押,挪用军资库的事情在沿边州军还是不少见的。

    关键军资库归通判全权处理,闹不闹起来全看徐平的态度,就以曹克明今天对徐平的样子,徐平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帮他把事情压下去。

    邕州州衙后花园。

    长官僚佐齐聚一堂,给新到的通判徐平接风。

    徐平和曹克明闹矛盾的传闻已经人人皆知,气氛很压抑。幕职诸官和一些低级监当官都是小心翼翼地坐在席上,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

    最上面坐着曹克明,他已经快六十岁了,头发和胡子都已经花白,身体却还健壮得很,穿了一件纻布襕衫,遮住那一身铜筋铁骨。

    曹克明是川蜀地方雅州人,跟着伯父曹光实从军。党项叛乱,李继迁诈降杀曹光实,曹克明带个仆人秘密潜入敌后带回曹克实的尸体,为人所重。因为母亲老迈偷偷回到家乡,恰巧碰上李顺起事,因战功升迁,后来在多地做巡检,积功累升。后来调来邕州,平息蛮峒叛乱。此后历任多地,大多都是与峒蛮叛乱有关,军功赫赫。因交趾攻略邕州,才又调了回来,以其威名,仅派人到交趾交涉了一下,李公蕴便收兵上表谢罪。

    凭良心说,这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功臣老将,大宋压制两湖两广诸多蛮族的擎天柱之一。徐平也明白,明白归明白,他可没有仅因这一点就在曹克明面前低声下气的觉悟。大家各有分工,职责不同,哪怕真是心里瞧不上他,面子上也要过得去。曹克明不给他这个面子,他就干脆不要。

    曹克明看了看一众手下,转头对身旁坐着面色铁青的徐平道:“邕州地方狭小,也没有歌舞助兴。前几日桂州田知州移文来,说借几个歌妓给我们,怎么没有与通判一起来吗?”

    徐平沉声道:“我与王漕使一起出桂州,监司出巡,何等隆重?怎么可能带着歌妓一起,平白落人口实!”

    曹克明连连摇头:“王漕使就是书生脾气,只会玩这些虚的。带着歌妓有什么关系?路上烦闷了还可歌舞助兴。我看他也是个不晓事的,一来广西没什么实在建树,却把那个段方又调回了邕州。在广南为官的谁不知道段方与蛮峒的恩怨纠扯不清,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

    徐平可不知道这些秘辛,想起邕州官员见了段方那奇特的神情,只怕真有许多故事,便闭口不接曹克明的话。

    宋朝地方官员的品级一般不高,监司又特别爱找武臣知州的麻烦,所以曹克明对王惟正的不满溢于言表。他自恃身份,也不怕这位上司给他穿小鞋,此时交趾国王李公蕴已经年迈,大家都知道他活不了几年了。新旧交替,国事难免动荡,邕州这个地方现地还真缺不了他这位老臣。

    众人面前的桌上堆着各种水果,这是岭南特产,比中原丰富得多了。但酒和菜一直没上来,曹克明有点不耐。

    好不容易见到经办的吏人,曹克明把他叫到面前,厉声问道:“众位官员已经在这里干坐了这许多时候,酒水不见,你是怎么办事的?”

    那位小吏偷眼看了看徐平,面现苦色,只是道:“知州稍待,马上就上来了。今日城里酒坊所酿都不多,采办起来有些不容易。”

    “快去!快去!”

    曹克明不耐烦地摆着手。

    各州的公务用酒都是公使库里自酿,别分一库为公使酒库。邕州一是因为人口不多,最重要的是曹克明不善理财,公使库早就不自己酿酒了,要用的时候都是拿钱到外面酒楼去买。两广对酒不征不榷,允许民间随意酿造贩卖,称为万户酒,酒价比其它地方低得多,买起来并不麻烦。

    徐平看着却只是心里冷笑。他已经吩咐了属下理欠司,专门派人守住了公使库,只要有钱拿出来,先收到军资库里抵欠款。

    公使库里用钱,先要知州批条子,通判联署,才能下到管库的吏人那里支用。曹克明的条子过来,徐平看也不看,只管署名,加八个字:“知州公用,通判照准。”反正他自己打定主意这一段时间不用公使库里的钱,让理欠司把公使库的钱掐死,先断了曹克明的经济来源再说。有本事他就用自己的俸禄办公,不过他的俸禄虽然优厚,用于公务只怕还差得远。

    公使库的支出主要影响知州和通判及其直接属下的日常用度,其它的一般性财政支出都是来自军资库,这在徐平掌握之中,不至于引起属官反弹。

    徐平就坐在这里,这个小吏不敢说徐平已经断了公使库的财源,今晚的酒筵只怕要他们几个具体办事的公吏自己掏腰包了。当然可以挂在公使库的账上,至于还不还什么时候还就要看长官的心情了。宋朝的公吏经常面对这种事,搞得倾家荡产的也所在不少,差役是很可怕的负担。

    又等了一会,酒菜终于上来。徐平看看,标准极低,这么一大群人,全部花销也就在一二十贯的样子。要知道这种公务筵请,少则百贯以上,碰上奢侈的知州花到千贯以上也不少见。寇准在地方为官,最喜欢大吃大喝,经常围起大帐点起巨烛与同僚通宵饮宴,公使钱总是不够花,宋朝常见景象。给通判就是这种接风标准,说出去要被别人笑死了。

    曹克明脸上也挂不住,不过他也知道公使库里的情况,不好苛责办事的小吏,只好厚着脸皮道:“徐通判自中原来,酒肉都是吃厌了的,来到岭南,多尝尝这里的瓜果,与中原滋味大大不同!”

    徐平也不说话,别人敬酒他就喝,别人吃菜他就拿筷子。

    半年多时辰,酒筵就草草结束,又没歌舞,也没其它节目,一众僚佐本就是坐在那里受罪,一哄而散。

    徐平回到自己住处,高大全与几个徐平的随从军士正坐在院里闲聊,急忙站起来行礼。

    知道州衙里的公用伙食因为他封了公使库已经断了,徐平便问道:“你们吃过了饭了没有?”

    旁边秀秀正骑着她的那匹宝贝果下马闲逛,听了抢着答道:“我们吃过啦!官人,我们出去吃的糍粑,还有一种米面,滑溜溜的真好吃!”

    米面就是后来的米粉,正是广西流行的食物,徐平笑了笑。

    在院里坐下,喝了碗茶,徐平便与这些随从军士闲聊,问他们是哪里人,家里户口多少,每月军俸够不够养家糊口。

    厢军都是从本就招募,尤其这些人不隶正式指挥,都是邕州附近的农家,只有谭虎一人是禁军拣剩的,无家无业,算是专业人。

    说到军俸,谭虎笑道:“邕州地方物价便宜,像我这种没有家室拖累的,当然吃喝足够。其他人都有父母妻小,这点俸禄够上什么!全靠家里人在家里种地营生,才能糊口罢了。”

    厢军的俸禄比禁军差得多,这种情形也在徐平的意料之中,只好等以后如果军资库丰盈起来,多给他们点赏赐好了。

    说会闲话,谭虎道:“官人的官服还是中原的形制,在这里穿着就有些热了。邕州盛产苎麻,外面纻布便宜得很,官人可以别制一套,穿着也凉爽。”

    纻布是邕州的大宗收入来源,远销四方,又被称为夏布,在这种地方比徐平身上的衣服舒服多了,徐平自然答应。其实他一到这里,这些东西都应该准备好的,哪里还要自己置办。现在公使库里没钱,他连安家费都领不到,再说曹知州眼里没放下他,自然什么都没有了。

    秀秀在马上玩累了,便把马牵到一边马槽拴住,也凑过来听。

    徐平便道:“秀秀,从明天开始我们自己开个小灶,每天你与高大全出去买菜做饭,我的俸禄便由高大全收着,一个月结一次账就好。”

    秀秀道:“为什么?我听他们说,州衙里有专门的疱厨,我们都可以在那里吃饭,并不需要自己做。”

    徐平摇摇头:“州衙里的疱厨只怕到了明天就开不火了。”

    州衙的各种用度是公使库每日支出的大项,从明天起,不知有多少人要跳脚了。徐平琢磨着该赶在年前把这月俸禄提前发下去,还有年节的赏赐,一次性发足,平息一下受损失的人的怒火。他与曹知州的矛盾,没有必要牵连到其他人,让人家连年也过不好。

    这两秀秀到处被人奉承,还以为从此之后跟着官人过上好日子了,没想到还要天天做饭,嘟着嘴站在一边生气。

    徐平随口安慰两句,秀秀只是生气不理他,徐平也就懒得再管。这两年秀秀天天与苏儿在一起,也学上她的娇气毛病了。

    说过了秀秀,徐平又对谭虎道:“你与高大全安排一手下人的轮值,不需要所有的人全部天天跟着我,有了空闲,自己做点营生补贴家用也是好的。如果要出城,我会让高大全提前告知。”

    谭虎谢过。厢兵生活不容易,如果没有外快,长官再不赏赐,生活就过得非常紧张。徐平能体会他们的辛苦,也让他们舒心。

    看看月上中天,徐平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大家早点歇息吧,明天一早还有的事情忙,不要懈怠了。”

    通判的职掌非常繁杂,接下来一个月徐平都没有空闲时候。

    高大的菩提树遮住了小院一小半的面积,整个院子都透着阴凉。房子却不在菩提树的阴影里,前面稀稀落落地种着一排芭蕉。芭蕉叶是热带良药,家家都要种上几棵,州衙里的通判厅也不例外。

    宽敞的通判厅里,三张大几案后面,郑孔目、段孔目、李孔目各带了一大帮吏人正紧张地忙碌着,整理这几年来的帐籍。每次新官上任,他们都要折腾一次,也是习惯成自然。只是这次新来的通判更多了一个花样,帐籍整理完了之后,还发给他们一些表格,按要求填进去,填完之后听说还要画出图表。

    公吏与流官不同,一辈子都做这个工作,几乎没有调动。碰到不善于理事的长官自然是滋润无比,可以从中上下其手,一旦长官对吏事明白一些,就苦了他们,做事都小心翼翼。宋朝优待士大夫,可不优待他们,只要被长官抓住了把柄,说拉出去打板子就打板子,那些长官的随行兵士又不是摆着好看的。

    徐平前世也是个小公务员,对这些杂事熟悉得很,查上两次帐,再没有人敢心存侥幸来糊弄他,老老实实地在那里干活。

    这些公吏与外面办杂事的差役不同,他们也是有俸禄的,拿钱干活,天经地义,专业人员就要干专业的事,徐平也没那闲心可怜他们。

    旁边的小房间是休息的地方,左边的小房里里,徐平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把一根铅笔芯向木棒里装。

    专业就专业,徐平本来以为这个时代是没有硬笔的,以前在中牟自己的田庄里想用铅笔画个图都是用木炭将就,直到接触这些专业财会人员,才知道自己以前见识少了。铅笔早已出现并使用了不知多少年,甚至制法也已经与后世相差不大,石墨磨成粉,和着胶制成需要的形状,称作“铅椠”,在专门的记账人员中流传甚广。就是这时还只有铅笔芯,徐平便试着放到木套里,作成后世铅笔的样子,方便携带使用。

    想起前世传说铅笔是欧洲哪个工匠因为什么特殊理由灵机一动就发明了出来,徐平就觉得好笑。他前世太多东西是这样了,明明在中国流传久远,却都用各种神神秘秘的说法安到西方人头上。蒙古人打入中原,灭亡了不知多少中国土生土长的文化,偏偏又被蒙古人传到西方,在那里流行开来。到后来西方人架着大炮把这些再传入中国,从此就成为他们的发明了。

    徐平身边还有一支竹笔,笔舌中间开了缝,与后世的蘸水钢笔已经相差仿佛,此时就是当蘸笔用的。听磨勘司的郑孔目说,他们常用的还有一种用鹅翎制成的蘸笔,因为没有竹笔好用,通判厅里没有。

    看着这些东西,徐平也只是摇头。还以为鹅毛笔是欧洲人的特产呢,没想到中国也用了一两千年了。中国人最终选择了毛笔作为通用书写工具,是很多原因综合出来的结果,与纸张、墨水、审美及笔的工艺水平等等都有关系,但却不是因为没发明出这些工具来。

    把铅笔芯装在剖开的半圆套里,徐平呵了口气,在上面涂上胶水,拿起另一半合上,使劲捏了捏,放在一边等着自然阴干。

    拿起那支竹笔来,徐平仔细观察。前世用惯了钢笔写字,对这种工具有一种天然亲近感。这枝笔笔舌部分已经与后世的蘸酒相差不大,中间的细逢却还有些不太讲究,应该不是为了专门下墨的,而是为了增加笔尖的弹性,兼具有下墨的功能。把形制稍微改进一下,不知能不能用铁制出真正的钢制蘸笔来。

    正在徐平静心思索的时候,厅里传来一阵喧哗声。

    被打断思绪徐平很恼好,把竹笔放下,快步来到大厅里。

    录事参李永伦和节度判官周天行正与理欠司的段孔目理论,见到徐平,三人急忙躬行礼。

    “何事喧哗?”徐平看了一眼李永伦和周天行,沉声问道。

    李永伦恭声道:“曹知州要从公使库里提三十贯钱使用,却没有通判署名,我便拒绝了来交办的吏人。不想曹知州差了亲随把我责备一通,说是通判让理欠司优先催缴军资库欠款,公使库里再提不出一文钱来,让我找周判官代签,不需要再来找通判联署。周判官哪里敢做这个主?我们两个不敢自作主张,只好来禀报通判。”

    看两人诚惶诚恐的样子,徐平点了点头:“你本该如此,军资库的钱物不能擅动,亏空了无法交待,就是曹知州,也需按制度行事。”

    “通判说的是。”李永伦附和一句,抬头看了徐平一眼,小声道:“可下官只是州僚佐官,怎么敢违拗知州的意思?通判您看——”

    想了一会,徐平道:“这样吧,让郑孔目与你们两个一起去检点一下军资库,检点完后就把钥匙留在我这里吧,不使你为难。”

    李永伦面现喜色:“通判明鉴,我这就与郑孔目同去!”

    说完,与旁边的周天行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军资库的日常杂物由录事参军处理,通判总领。徐平不想麻烦,钥匙放在李永伦那里没收回来,被曹知州瞅了个空子。还好两人乖巧,急时来禀报。

    看着三人出了门,徐平的神情冷峻起来。这几天并没有什么公务,曹克明要提钱出来必然只是日常用度,而且很大可能是用在自己身上。一样不用公使库里的钱,徐平花自己的钱过得好好的,凭什么知州就不行?

    从家里启程的时候,徐平带了三千两银子,以应付突发事件。一路上有朝廷发的驿券,驿馆吃喝借马都不要钱,有的地方官还有赠送,这也是公使钱的用处之一,到了邕州,他带的三千两银子一点没动,还多了百十两。所以这些日子都是自己掏腰包,也没觉得怎样。

    李永伦几个人去检库封门,便有好事的小吏飞跑去报告曹克明。

    “岂有此理!竖子欺人太甚!”正在树下闲坐的曹克明拍案而起。

    他已经憋了几天了,本以为徐平闹闹脾气过几天就算了,没想到竟然变本加厉,军资库再也不允许他插手,公使库实际上也封掉了,这些天他的平日用度都成了问题。

    虽然俸禄比徐平高,曹克明却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比不得徐平,家里完全不用他操心,有多少花多,时不时还能补贴一下。

    宋朝官员舒适的生活大多都是在任职的时候,除非做到了朝中高官,不然也攒不下太多的钱。平时看着舒适那是有大量的公家补贴撑着,真正拿到自己手里的现钱并不多,连俸禄都有一大部分是实物发放,哪里有闲钱。尤其是地方官,不许放贷,自己和亲属不许在管地置办产业,不许在管地娶妻妾,还能剩下什么来钱路子?要知道放贷是包括出钱入股投资的,实际上就是不许官员在地方从事商业活动,干拿工资的公务员罢了。

    地方官花天酒地的生活全靠公使钱撑着,广南西路以桂州最多,一年四千贯,邕州沿边,一年也有三千贯。这是朝廷拨下来的钱,紧紧巴巴地也够公务活动费用,但大头不在这里,地方上用钱再生钱才是主要来源。像邕州这种下州,如果是在江淮或者中原,酒醋加上其它商业活动可以翻上一番,有的富裕的州甚至一年能达到一万多贯,做什么都够了。官员的合法贪污就是用公使钱互相赠送,我送给你,你送给我,就把公家的钱漂白成自己的了。此时这种象还不普遍,到了南宋泛滥成灾,到任把公使库席卷一空的也大有人在。

    说到底,还是怪曹克明不会经营,只知道把钱放在库里坐吃山空,但凡脑筋灵活一点,找个可靠的人用公使钱做些生意,也不会面临这种窘境。两广不禁酒,最大头的醋息钱打了折扣,还可以做其它生意吗。

    在院中来回踱了一会步,曹克明再也忍不下心中怒火。身为武将,曹克明嗜酒贪杯,尤其喜欢附近宾州和横州产的一种名酒“古辣泉”,一天不喝就觉得浑身难受。没了公使钱,这些日子“古辣泉”也喝不起了,只能在邕州城里买点平常的酒顶着,由于徐平作梗,眼看着平常的酒也喝不起了。

    自己堂堂一州之主,被徐平一个毛头小子如此欺负,曹克明的怒气再也不可遏制,迈开大步出了房门。

    见知州怒气冲冲地走来,州衙里的人都远远绕开,不敢自寻晦气。

    到了通判厅,曹克明完全不理徐平的随身兵士,噔噔噔闯了进去。

    徐平正在指导应在司的李孔目画图表,见到曹克明进来,起身行礼道:“知州怎么有空闲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要吩咐派个下人过来就是了。”

    曹克明冷哼一声:“这邕州城里,哪个人入得了通判法眼?我又能派哪个人来?我自己过来,还怕你不给我面子呢!”

    一众正在办公的吏人全都站了起来,大气都不敢吭一声,生怕引来长官的怒火。

    徐平沉声道:“知州好盛的怒气,有事只管说好了。”

    曹克明看看左右,喝道:“我和通判有话要说,其他人都给我滚出去!”

    看着众人都出了房门,徐平坐了下来,对曹克明道:“没有外人了,知州尽管坐下说话。”

    曹克明一脚踩在凳子上,厉声道:“你封了公使库,意欲何为?!”

    “知州何来此言?你批的钱物,我可有一次驳回去?”

    “一派胡言!你批了又如何?领出来就被理欠司收走了,批与不批有什么区别?你是根本不给我活路!”

    徐平慢悠悠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有什么可说的?”

    “你,你——”曹克明指着徐平,“就是要还钱,你不能等到转过年来新的公使钱发下来再催债?青黄不接的时候朝廷还不允许催租呢!”

    徐平叹了口气:“漕使巡视可不管时间!我们在柳州分开,想来用不了多少日子王漕使就要到邕州,我不能不预做准备啊!这些日子,我可没动过公使库里的一文钱,知州也忍耐一下才好。”

    曹克明一下怔住,是啊,徐平从没向公使库伸手,甚至连安家费都还没着落呢。人比人气死人,这种事怎么计较,强咬着牙道:“人与人不同,我担着安抚峒蛮的大任,怎么比较?再说漕使怎么了?来了出事自然有我担着!”

    徐平站起身来,看着曹克明笑了笑:“知州有这份担当,早说不就好了!来,写个字据画了押,我立即吩咐理欠司先不收公使库欠账!”

    曹克明两眼冒火,知州向通判写保证书,不得被人笑死。可惜到了这一步,再不低头手下有人要吃不上饭了,他不像徐平那么有钱,可以一个劲向里面垫,全靠公使钱撑着场面。

    虽然胸膛都快要气炸了,曹克明还是乖乖在字据上签名画押。

    中国历朝历代,财政上宋朝是个另类,严重依赖工商业收入和变相的人头税征榷收入,特立独行格外显眼。徐平本来也很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直到他坐上了通判的位子,自己打理一州财政,才恍惚有些明白。

    两税作为正税,在财政收入中的地位自然最重要,当徐平打开两税的账籍,一道咸平元年真宗皇帝给三司的诏书抄本便映入眼帘。

    “方域至广,邦赋实繁。责在有司,抑惟前典。今逋逃罕复,租调弗均,关市之征,逮于山泽之产,咸助军国之资。宜令三司使以下,同经度件析以闻。岁用所额,无俾有阙,勿得增加赋敛,重困黎元。”

    凡是宋朝主持两税工作的,必须以这道诏书为准,最关键的就是最后一句话,不管朝廷财政盈余还是亏欠,不许增加赋敛。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永不加赋”。

    这四个字是徐平前世从金庸的小说里见到的,吹得天花乱缀,好像绝世秘籍一般造就了康熙这个千古一帝。实际上康熙的永不加赋指的是人丁税,其它的税种加起来一点都不含糊。这个税种在宋朝是没有的,而且清政府只执行了二三十年,就被他儿子雍正摊丁入亩变相废除了。

    没什么人提起的宋朝永不加赋政策却被执行得非常彻底,而且不是指的每亩的两税负担,而是两税的以州军计的总额。换句话说,开垦荒地,下等田变成上等田,技术发展亩产量提高,每一州的赋税总额都不变,这些措施带来的好处都留在了民间。终两宋三百多年,两税总额以州军计算基本只有减少,没有增加,更不要说中央层面了。每次方田均税,基本是以均税而不增税为前提才能推行下去,王安石变法也不能例外。

    在徐平看来,这只能是理想主义者的荒唐措施,依据现实条件调节赋税才是正常的。然而在宋朝,这却是天条,容不得任何挑战。

    两税额度固定下来,朝廷用度却不断增加,官府便只好向工商税和征榷收入努力,这便是宋朝特立独行的根本原因。等到了这些收入也不能满足支出的时候,便开始增加苛捐杂税。朱熹有名言:“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其实不仅是古者刻剥之法,到了南宋的困难时期,朝廷为了增加收入官员们想出的各种名目天马行空,想象力突破天际,让后人也是叹为观止。

    在宋朝前期,永不加赋的政策大大促进了工商业的发展,使官僚制度和社会经济管理各方面都远远超出了时代,后世的元明清三朝都难望其项背。而到了宋朝后期,这一制度又使中央失去了对地方财政的掌控,整个国家财政都在崩溃边缘徘徊。

    宋朝地方官员的考核,知州首重司法,无冤狱为基本追求,如果能够平反冤案使五人以上活命,就可以官升一阶。而通判则首重财赋,要求上供钱粮能够及时交上,司法民政是次一等的考核目标。

    徐平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当然也希望尽快升官,便要在财政收入上想办法。邕州这个地方赋税极低,上供财物仅是意思一下而已,需要与周围好几个州合起来才值得往京城运输一趟。实际上整个广南西路,是宋朝除了战争时期的边疆地区之外,惟一养活不了自己的地方,常年要从两湖输入百万贯左右的钱物才能维持,徐平要想获得政绩实现本地财政平衡是第一要务。

    招揽户口开垦荒田先放一边去,赋税又不会增加,人口增加的好处知州拿大头,以曹克明的态度,徐平没心情伺候他。看来还是要在工商业上想办法了,徐平首先想到的就是酿白酒。邕州瘴气重,按后世经验应该是白酒的理想销售地区,多少年后山区少数民族还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不知不觉,徐平胡思乱想这些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通判厅里点起了几枝大蜡烛,准备挑灯继续办公。

    李孔目走上前来恭声道:“上官,准备开饭了。”

    徐平哦了一声,站起身来但个懒腰,走出了厅门。

    院子里,秀秀和高大全带着几个兵士正在给一众加班的公吏打饭,这是徐平按他前世的习惯建了个小食堂,伙食费他自己掏腰包。因为与曹克明斗气,徐平这些日子不从公使库支钱,这些加班补助便也落在了自己身上。当然他也可以让公吏自己回去找地方吃饭,吃过了再来上班,那就不如现在这样花几个小钱笼络人心了。

    公吏们打过了饭,徐平才在一边树下的石桌上坐下,秀秀端了两个小菜上来,都是本地的特色,旁边还有一小壶酒。

    吃着饭,徐平问秀秀:“怎么样,这些日子还过得惯?”

    “也还好,各色瓜果换着花样天天也吃不完。就是每天买菜要出城,实在是累死个人。”

    徐平好奇地问道:“以前在京城里,你和苏儿两个满城跑着玩,也没听见喊累。邕州城比京城不知小了多少,怎么就受不了辛苦了?这些年你养得娇了,干一点活就挑三拣四。”

    秀秀嘟着嘴道:“才不是!京城里出去玩有油壁车啊,这里什么都没有,连头驴都雇不到!”

    徐平听了只是摇头。中国的公交车出现在唐代,到了宋朝大城市里已经很常见,使用的是油壁车,东京城里最多。到了南宋的时候,公交车的制度就很完备了,逛街访友都很方便。

    邕州是个小地方,从人口规模说起来,此时邕州管的也就相当于徐平前世的一个镇,下面几个县就相当于大村子而已,当然不会有公交车存在。

    秀秀报怨几句,等徐平吃罢了,收拾了餐具自己回去。

    其余公吏吃过了饭,拿着自己的大碗蹲在通判厅院子里的大缸边洗碗,低声说着闲话,倒真有了徐平前世小机关的感觉。

    这个时代的人是最容易接受后世思想的,尤其官吏,专业化在中国古代史上是空前绝后的,一些习惯便与后世相似。

    休息一会,徐平道:“时候不早了,大家进去再忙上一两个时辰。王漕使要不了两天就到邕州,大家受累,赶在这之前把账籍整理清楚。”

    这样忙忙碌碌的日子一直到了腊月二十八这一天,王惟正巡视过了柳州、象州、宾州,终于到了邕州城。

    公使库里只剩下五十多贯钱,迎接王惟正的酒钱都不够。万般无耐,曹克明再次亲笔写下了一张字据,自己在上面签字画押,让徐平和周天行两个联署了,又从军资库借支了五百贯。

    钱是英雄胆,这两次磨下来,曹克明见了徐平就低头敛眉,再没前几天的气势了。徐平也不难为他,在借据上注明借支理由,加注等来年公使钱拨下来优先偿还军资库,便签名让军资库的干办官支了钱出来。

    抬头不见低头见,徐平没必要与曹克明彻底闹翻,只要抓紧财权,让他在自己面前不能大声说话就够了。

    因为心里有了芥蒂,邕州的知州和通判两人除了公事老死不相往来,好在也没闹出其它矛盾,下面的官吏除了多跑几次腿,也不受影响。

    邕州城里没有转运使办公的地方,曹克明和徐平带着一众僚佐出城迎接之后,便在驿馆安置来,摆开迎接宴席。

    转运使随从数百人,五百多贯钱的接待水准显得极为寒酸,虽然不至于像徐平的接风宴那么难看,在各州里肯定也是最丢脸的了。

    好在王惟正并没说什么,酒喝过了三巡,把曹克明和徐平两人叫到了小花厅里,落坐之后,让兵士去泡茶。

    见曹克明和徐平两人各自正襟危坐,好像不认识对方一样,王惟正就觉出了一些异样。知州和通判哪怕平时有些小矛盾,见转运使的关键时刻也会放下争执,互相帮扶以求过关,这两人却好像不是这样。

    上来茶后,王惟正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徐平:“云行,来邕州也有一段时间了,觉得如何?”

    徐平面色平静,从容答道:“下官初次出仕,万事不懂,这些日子都在检点账籍,无心他顾,除了忙一些,也没什么。”

    “哦,那与曹知州相处得怎么样啊?”

    王惟正好像是随口提起,随随便便地问道。

    曹克明一下紧张起来,他也担心徐平这个时候告他的状。从监察知州的角度来说,这两个人是一伙的,不由他不重视。

    徐平沉声道:“曹知州是老臣,久历边疆,熟悉蛮事,下官懵懂,只是在一边小心学着。”

    王惟正点了点头:“你还年轻,多学一点总是好的。”

    说完,又问曹克明:“知州认为徐通判怎么样?”

    曹克明僵了一下,才道:“徐通判公事上用心,只是相处时间太短,其他却说不上来。”

    王惟正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大家聚在一起,说的都是场面话,真正要了解还是要私下里各个约谈,他现在只是大致了解一下双方的关系罢了。虽然都是场面话,内容无关紧要,细节却也能显示一些内心的想法。

    问完这些,便说起正事。

    “我来去匆忙,又赶上年节,巡视只是走马观花罢了,还是要多听你们讲。现在邕州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听见王惟正问起这个,曹克明急忙道:“州里公使库已经空了,不瞒漕使,今日酒筵都是我从军资库借的钱!漕使务必从其它州军调拨几千贯过来,不然我们都揭不开锅了!”

    听见一张嘴就要钱,王惟正的面色不好看起来。

    曹克明急忙加了一句:“徐通判来了这么些日子,到时的赠钱也还没有着落,州里的公使钱实在是一文都拿不出来了!”

    王惟正沉声道:“各州公使钱都有定数,人人哭穷,我到哪里找钱去?”

    曹克明道:“其它州军怎么比得了邕州?自今年已来,交趾对边境各州多有冠略,往来交涉费钱物不少。再者听说交趾国王最近身体不好,各领兵王子对王位都是虎视眈眈,本官坐镇邕州,岂能不闻不问?派人探听消息,便少不了赏钱。这些处处都要钱,邕州一地怎么能够支撑?”

    茅滩江自东北而来,到了邕州城外一分为二,围着邕州城转上一圈,便就汇到了郁江里。这绕城的江水便是邕州的城壕,茅滩江与郁江汇合的地方,就成了邕州的码头。四方的珍奇杂货都涌到这码头来,装上船直下广州。

    虽然已经是冬天,码头边的杨柳却依然是翠绿如滴,随着江边的微风轻拂着江岸。已临近上元节,路两边三三两两的挂上了灯,照着来去匆匆的行人的脸庞,忽明忽暗,仿如梦幻一般。

    水门里面,离城墙不远,就是邕州最大的酒楼望江楼。楼分两层,拔地而起,飞檐斗拱,在小小的邕州城里显得鹤立鸡群。站在楼上,越过城墙,恰好可以看见外面郁江的迷人风光。

    望江楼的二楼,一个临窗的小阁子里,徐平和王惟正相对而坐,面前几个时令小菜,一壶酒。

    “今年不太平啊!”

    看着夜色,王惟正低声叹道,话语里满是无耐。

    徐平随口附和:“是啊,自年前起,交趾翊圣王不断侵略边境,抢掠财物和人口。曹知州派人交涉,他们左右推托,就是不放还。照这样发展下去,如果朝廷没有雷霆手段,早晚酿成大祸。”

    徐平早已打探得清楚,此时侬智高这个人还不知道在哪里,但侬姓在广源州势力已经不小,早晚都要出事。侬智高叛乱正是发生在仁宗年间,不过西北党项还没生事,战乱中成长起来的狄青也不知道在哪里当兵,被狄青平掉的侬智高叛乱估计还得等几十年,这几年估计还是安全的。所以徐平并不怎么担心,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对面的王惟正听了却只有苦笑:“雷霆手段?现在广西要兵没兵,要粮没粮,朝廷每每都是要我们息事宁人,哪里来雷霆手段?境中两千多禁军,赡养还要仰赖他路,只要不出事就好了。”

    “这些不是下官操心的,反正有曹知州。”

    徐平漫不在乎地道。曹克明是见过大世面的,这点风波想必还应付得来。

    “靠曹知州,他手里也得有钱啊!”

    说来说去,王惟正又转到了钱上来。现在形势紧张,王惟正也不敢放任邕州不管,终究是答应把邕州公使钱的缺口补上。转运使手里并不掌握钱粮,他只能从其它州那里调拨。桂州、柳州、象州、贵州、浔州、梧州和郁林州等七个州一共凑了三千八百贯,陆陆续续开始向邕州发送。这在转运使平衡本路财政的职权之内,拨钱出来的州虽然不满,还是要照做。

    有了钱曹克明便活了过来,为防意外,一过了年就带着人马去了永平寨镇守。永平寨与交趾一江之隔,除了钦州便是大宋与交趾最大的贸易点,周围都是土州蛮峒。曹克明镇邕州多年,在土人中极有威信,可以借蛮兵的力量。

    此时知州不在,邕州城里便是通判徐平当家。

    过了一个年,常例的赏赐发下去,连军资库里也快空了。曹克明出兵,又把库里剩下的钱帛搜了个一干二净。徐平也变不出钱来,听了王惟正的话只好装傻,只管看着窗外的风景,并不作声。

    王惟正见徐平不答话,只好直说:“兵事凶险,一念之间就可能酿成大祸,云行坐镇州城,切不可让曹知州缺了钱粮。”

    徐平躲不过去,转过身来叹了口气:“漕使,库里你也亲自去检点了,空得耗子都不在里面呆。现在是什么时候?正是青黄不接,收夏税还早,朝廷也没有钱拨下来,我到哪里变给他去?”

    王惟正指着外面的码头道:“邕州正当要冲,每天多少货物都要从这里运走。你只要上心一些,码头上的货物都是钱粮,就看你收不收得上来!”

    “拉倒吧!交趾一作乱,从蛮地来的金银朱砂这些值钱的货源都已经断了,码头上现在运的那些东西值几个钱?能收多少税?”

    王惟正也知道这是事实,不过却不能松口,只是道:“不管你有多少理由,不能使曹知州那边饿肚子!若是出了事,我也饶不了你!”

    “那你要我怎么办?难道要我去抢?”

    王惟正沉默了一会,才抬起头看着徐平道:“云行,我也听说你与曹知州相处得并不融洽,万不能因为私怨影响了国事!”

    徐平听了,猛地按住桌子,过了一会长出一口气,把火气压下去:“王漕使,你这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了!好,我和曹知州是互相看不对眼,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我看他不顺眼很简单。来的第一天,我去拜见他,他坐在树下摇着扇子,让我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个时辰,事后一声不吭。我是朝廷命官,不是来做曹知州仆人的,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王惟正听了,心中暗叹一口气,便想劝一下徐平。

    徐平却不让他说话,接着道:“我虽然对他看不顺眼,但自从进了邕州城里,但凡是公事,漕使可以去打听一下,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他?曹知州要出兵,我把军资库搬空了,带出去的兵士,对赏赐的钱物哪个不是心满意足?现在州里各库都是空在那里,后续接济把我卖了也变不出钱来!”

    “怎么能够感情用事?”王惟正也变不出钱来,湖南调拨的钱物也要几个月后才到,终究还是要软下来商量。“你坐镇邕州,总是要想办法,不然朝廷设置官员何用?”

    徐平平复下心神,点头道:“好!说到这里,我们便不妨算算。现在年关刚过,两税指望不上。邕州城小,一个月的商税不过百十贯,运到永平寨去都不够运费。剩下的就是禁榷之物了,可那些我管不着啊!”

    邕州禁榷的物资主要是食盐,其他茶酒之类这里不禁,金银铜铁这些邕州不产,没有意义。食盐主要是由转运使负责,州里只是协助而已,从中得不到什么利益。而且盐利比较敏感,不是说涨就涨的。宋朝禁榷物资主要分为两大类,一是以食盐为代表,因为是民生所必需,其实就是变相的人头税。再一个以酒为代表,不是民生所必需,勉强算是奢侈税。宋人对这两者的分别已经很清楚,酒税涨起来随心所欲,只要朝廷收的总额增长就是成功,有人反对回答也很简单,嫌贵可以不喝啊,不喝酒又不会死人。盐税就不行了,一旦上涨就会影响民生,搞不好就会被御使弹劾。

    现在毕竟没有正式交战,王惟正也不敢抬高盐价,便对徐平道:“盐利且不说它,其它茶酒之类邕州大有可为,你再想想办法。”

    “大有可为?这些邕州不禁,税不是照样收不上来?”

    王惟正满脸苦恼,看着徐平直摇头。

    徐平发泄得也差不多了,看着王惟正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是绝对没有办法,事在人为,只不过都不容易罢了。”

    “哦,有什么办法,云行不妨说说看。”

    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用在长官身上没什么好结果,徐平是实在烦了,没了这些顾忌罢了。

    “无非是借用军资库和公使库的钱物回易罢了,每个州军都有。可曹知州一直没做这些事,我初来不久,也不敢擅动。”

    地方经商,补贴用度,是很常见的事情。不然以中央三司对地方财政的苛刻,一钱一物都必须上面批准,地方官就不用活了。

    王惟正看着徐平,好一会不说话。地方经商是个黑洞,确实可以补充地方经费的不足,但也给地方官员非法敛财开了口子,更不要与民争利的事。

    见徐平一直神色坦然,王惟正缓缓地道:“你准备怎么做?”

    徐平道:“这家里是卖酒的,京城里也有些名气,便先在邕州城里开间酒楼,用我家秘方,酿酒来卖,算是我无偿补贴朝廷了。”

    听见这回答,王惟正的面色才自然了些。他去京城述职,也听说过徐家酒楼里的酒,徐平并不是虚言。

    见王惟正点头,徐平又道:“除了酒茶,前两年朝廷又定了白糖禁榷,不知邕州禁不禁?”

    “你还会制白糖?”王惟正好奇地问道。

    徐平苦笑:“漕使这话说的,三司就是收了我家的白糖铺子才开始禁榷白糖,我怎么可能不会。”

    王惟正听了这话,脸色才放开来,对徐平道:“你放心,除了盐和金铜之类,邕州其它一切不榷,我给你担保!”

    开过白糖铺子,家里又有酒楼,家底不是一般的丰厚啊,王惟正倒是小看了徐平,没想到他家里竟是一方富豪。这种出身,一点蝇头小利必然是瞧不上了,地方生意倒是可以放开来做。

    徐平听了这话,才算放下心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广西是后世的中国糖都,有的年份,邕州管下的这片地方出产的蔗糖能占到中国总产量的七八成以上,在世界上也排得上数了。只要能达后世百分之一的白糖产量,就是惊人的利益,把整个岭南两广的财政都包下来都绰绰有余。

    陈老实和乔大头肩并着肩蹲在遇仙楼外,看着前边不远处河里偶尔驶过的小船,闷声闷气地道:“又是上元节啦——”

    乔大头伸了伸脖子,看看路两边树上挂着的灯笼道:“燃灯哩!”

    说完,两人缩了缩身子,靠在身后的墙上,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们。

    身后的遇仙楼早已破败不堪,只有精雕细琢的门窗还在诉说着往日的繁华。早已不知多少年前,一位从京城里贬来的官员追慕京城里的时光,在边远的邕州城里建起了这座仿东京遇仙楼的酒楼,一样的名字,就连卖的公使库里的酒也是一样叫“玉液”。酒楼刚开张的那些年月,这里是邕州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每月在这里吃上几次酒才能称上邕州有名有姓的员外。

    酒楼如同人一样,也会慢慢地衰老。本地人把玉液酒的酿法学了去,一家一家新的酒楼开起来,遇仙楼慢慢地老去。后来的长官不擅经营,公使酒库里再也没有了酒,三十年前遇仙楼终于寿终正寝,只剩下了这破败的楼房,杵在邕州城最繁华的地段,回忆着往日的时光。

    陈老实本是作为禁军调来邕州,岁月流逝,他也一天天衰老,禁军拣汰下来作了厢军,最后被打发过来看守破败不堪的遇仙楼。乔大头是陈老实禁军中老兄弟的孩子,老兄弟不服岭南水土,在乔大头五岁的时候撒手西去,本地讨的浑家不知去向,由陈老实一手养大。等到乔大头成年,陈老实托人把他补在本州杂役厢军里,与自己作个伴。

    每天他们就蹲在遇仙楼外,看着路上的人群川流不息,看着岭南的日头日复一日地升起又落起,偶尔回忆起年轻时在中原的时光。

    乔大头用手肘捅了捅陈老实,撇撇嘴道:“官人来啦。”

    陈老实转过头,看见路上一个年轻的官人带着两个兵士向自己走来,身后跟着公使库白干办,带着一个公吏亦步亦趋。

    转过头来,陈老实漫不经心地道:“又换官人啦。”

    徐平终于有空闲,带着高大全和谭虎,与主管公使库的白干办来看遇仙楼。他要酿酒补贴费用,自然先要把原有资产盘点一下,公使库在繁华地段竟然还有一座酒楼,倒是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样的优质房产一直没有出租出去,放着慢慢败坏,也可见前几任知州通判对公有资产的经营多么不上心。

    到了楼前,蹲在地上的两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厢兵只是看了徐平一眼,便依然蹲在那里看街景,毫无起身的意思,想来平时惫懒惯了。

    白干办脸上挂不住,抢上前来对陈老实喊道:“陈老实,这是本州新任通判,前来检点酒楼。你不起来迎接,是要找板子打吗?!”

    乔大头缩了缩脖子,对陈老实道:“干办要打板子哩!”

    “打呗。”陈老实依然漫不经心的样子。

    徐平无耐地摇了摇头。厢军队伍庞杂,大致可以分为三个类别。补充禁军可以征战的,以每指挥五百人左右为单位,都有番号,邕州有静江和新招静江两指挥,一千多人,已经全部被曹知州带走驻防邕州属下五寨。还有一种是正规一点的役兵,也有番号。剩下的就是杂役厢军,没有番号,虽然挂着军队的名字,实际却做着杂役的工作。

    北宋的禁军基本全是北方人,九成也都驻扎在北方,广大的长江以南地区全靠厢军维持秩序,地位比北方的厢军要高一些。但杂役厢军从不教阅,也不指望他们打仗,实际是官方的仆人,素质可想而知了。

    民不畏死耐何以死惧之?这两个厢军跟乞丐一样,一副生无所恋的样子,白干办吓唬他们有什么用?打死还省了烧埋钱,他们怎么会怕呢。

    看了看破败不堪的遇仙楼,徐平问蹲着的陈老实:“你们在这里看了多少年了?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

    陈老实道:“我们在这看了十多年啦,怎么会一直是这个样子?这楼房一天比一天朽啦,再过几年都不能给我们爷俩遮风挡雨喽。”

    看着陈老实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徐平甚是无语。听他说话不像本地人,便问道:“你老家哪里?听起来不是本地人。”

    陈老实道:“我们爷俩河东晋州人啊,太宗皇帝征讨交趾,回军时我们便留在了邕州,一晃四十多年喽。老了,也不知还有几年好活。”

    乔大头一边小声道:“我是本地出生的,算是本地人。我阿爹才是晋州人,他死了都三十多年了。”

    原来是当年太宗征交趾时留下来的老兵,徐平看着他们,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滋味。宋初的几任皇帝都有收复交趾,郡县其地的意思,太宗太平兴国五年乘交趾内乱,出兵讨伐,先胜后败,数万大军大多葬身岭南。这些老兵见惯了生死,早已经荣辱不惊。

    叹了口气,徐平道:“原来是前朝禁军老兵,失敬了。我要收拾遇仙楼重新开张,你们开了门让我进去看一下。”

    陈老实站起身来,掏出钥匙与乔大头开了门,口里嘟囔着:“收拾什么,重新建一座新楼不是更好?我们爷俩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喽。”

    一开门,一股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像是推开了一扇千年古墓的大门。

    陈老实和乔大头却浑然不觉,摇摇晃晃地径直向前走。

    酒楼里光线昏暗,封住了的窗子缝隙勉强挤进来几缕阳光,漫无目的地洒在满是尘土和青苔的大堂里。

    大堂里面乱七八糟地摆着一十几张桌子,早已看不出什么质地,门口进来的风一吹,便摇摇晃晃。

    徐平叹口气:“桌子凳子都不能用了。”

    乔大头听见,凑到陈老实身边说:“陈阿爹,官人说这些桌子凳子不能用了,都是杉木的,烧起火来可好了,这两个月我们不用找柴火了。”

    他的样子像是两个人说悄悄话,声音却大得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徐平却觉得有些悲哀,这两个人身居闹市,却像深山里的人一般,身边的一切热闹繁华对他们就像是草木一样,看着生死,看着荣枯,却与他们两个没一点关系。他们就像这座衰败的酒楼,静静等待着结束的那一刻。

    “楼上去看看吧。”

    徐平对身边的人道,当先踏上了楼梯。

    高大全急忙抢上前来,走在徐平身前,口中道:“这楼梯朽败得厉害,官人小心些,走在我身后就好。”

    楼上是小阁子,一如东京城里酒楼的布局。透过尘土、蛛网和遍布的青苔,徐平仿佛看见了多少年前,满身锦缎的官人员外坐在阁子里谈天说地,旁边的歌女唱着从大城市传来的早已不新的歌词,小二高声唱着菜名,卖各种小吃的小贩在阁子里穿梭。

    陈老实站在楼梯口,手里把玩着钥匙,百无聊赖。他已经老了,只是静静等待着自己大限的到来。世间万物在他一双浑浊的老眼里都是模糊一片,早已不能一一区分开来,他也没有心思去区分了。

    身边的乔大头看着徐平几个人却有些好奇,他三十多岁,还没有感觉到死亡扑过来的影子,还愿意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的世界。

    高大全在徐平身边道:“官人,这里看起来比我们家白沙镇上的酒楼还要大得多啊,就是朽败得厉害,不知要花多少人力来收拾。”

    徐平叹口气:“再难也得收拾起来,州里也没钱再起一座新酒楼了。明天你和谭虎带着兵士们来收拾,白干办也跟着,所有花销先从我这里支用。”

    谭虎道:“官人不是还要酿酒吗?我看已经收了不少高粱,兵士们都来了谁给官人帮手?”

    “有什么办法?就你们几个人,做了这样就丢了那样,只好先捡要紧的一样一样来,慢慢想办法。”

    谭虎看了看楼梯口站的陈老实和乔大头,小声说:“其实州里像他们两个那样的杂役厢兵也有不少,官人大可以招集起来做些事情。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每月俸禄不够衣食,赏上两贯钱,他们对官人还感恩戴德呢。”

    徐平听了不由动心,用自己手下的厢军比雇人靠谱多了,只舍得发工钱一样也能干活,还更加好管理。

    “你说得也有道理,等我回去查一查,明天都拨给你。”

    徐平说完,又对身边的白干办道:“对了,明天白干办也要来,这是属于公使库的酒楼,你也带几个人来收拾。还有,白干办,这酒楼军资库征用之后每月算多少租钱?”

    白干办一直小心看着徐平脸色,生怕他怪自己照顾不力,让官物破败成这个样子,如果苛刻一点,让他掏钱出来赔可就麻烦了。

    听见徐平并没责备自己,还谈起租钱,白干办才放下来,急忙道:“两库现在一样都是通判管着,小的哪敢插嘴?”

    徐平笑笑:“曹知州要不了多少日子也该回来,我定租钱,不定他到时嫌多嫌少,你按市价说个价钱吧,到时也有话说。”

    白干办小心看了看徐平脸色,小声道:“每月一贯钱通判觉得如何?”

    “哦,也不贵,那我定每月两贯足钱好了。”

    这么大座酒楼,这个价钱不算贵了。再说公使库是他与知州两人用,怎么也亏不了自己。要不是与曹知州不对付,徐平肯定会把租金定到二十贯,公使库里的钱花起来方便得多。

    在禁酒的州,公使酒库里的酒是不许外卖的,只能用酿酒剩下的酒糟制成醋发卖,称为醋息钱,是很多州公使库的重要财源。邕州不禁酒,公使库可以自己开酒楼,只要像其它酒楼一样交税就行。大宋朝廷对钱看得紧,地方怎么折腾不能少了中央的税就是了。

    徐平最终决定自己将来酿酒获利归入军资库,一是入公使库作为小金库资金容易受人非议,再一个也不想便宜了曹知州。知州对公使钱有最大的决定权,徐平只能监督,自己赚来的钱怎么甘心这样用。只要有了产业,不管审查得再严,也不会让主管的徐平少了钱花,还是自己的政绩,何乐而不为。

    一进入三月,邕州的天气突然热了起来,就像最热的六月天,中午烈日当空的时候,一下把空调关了,热得人没抓没挠的。

    这天一大清早,徐平在自己院子里的菜地中观看菜的长势,秀秀和高大全两个跟在后面拔着杂草。

    露水打湿了裤角,腿和脚都凉凉的,呼吸着菜地里沁人心脾的清香,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透着舒爽。

    秀秀拔着草,看了一眼天边已经探出头来的红日,嘟着嘴道:“讨厌,太阳又出来了!官人啊,这才刚刚三月天气,怎么就热得跟我们中原那里六月里似的。再这样热下去,秀秀可是要烤化了。”

    高大全擦了擦额头的汗,对秀秀道:“怎么可能一直热下去?要我看,也就是这样了,无非是比中原热的时间长一些罢了。”

    秀秀问徐平:“官人,你说高大哥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里一年十二个月里要热十个月,高大全说的大致差不多。”

    “那还好,不然我们怎么在这里呆下去?”

    秀秀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摘身边的辣椒,对高大全道:“高大哥,你去拿个篮子来,这辣椒又该摘了。”

    高大全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徐平笑着问秀秀:“我在庄里种了那么多年,往常要你吃一点就像喂毒药似的,怎么到了邕州你一天都离不了这辣椒?”

    秀秀想了想,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在中原的时候觉得这东西可难吃了,给自己找罪受么!到了这里,尤其是天热起来以后,没有辣椒就吃不下饭。嗯,我也想不来是为什么。”

    “辣味开胃,这个地方气候闷热潮湿,吃上两颗辣椒,把身体里的毒气都逼出来,人才会觉得舒服。秀秀,这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地有各地的口味。每天吃上两次辣椒,瘴毒都会远远躲着你!”

    编着理由哄着秀秀,徐平也是心中感慨。辣椒自己也种了不少年了,在中牟的时候没培养出一个吃辣的来,到了邕州,吃不了几次,秀秀和高大全便无辣不欢,把这地里的辣椒当成了宝贝。

    后世人口密集了,瘴气不见踪影,两广的人口味大多清淡,只有深山里的人们才嗜辣嗜酸,这种饮食可以有效地对抗恶劣的自然环境的侵害。此的邕州人烟稀少,就连邕州城也与后世大山里的环境差不多,潮湿闷热的天气,人们只要吃一次辣椒就会喜欢上。

    酿的白酒已经陆续蒸了几大缸出来,徐平没有急着发卖,找了个凉爽的地方存着,把香味沉出来再说。

    这里高粱很少,大多都是当作马匹的饲料,酿酒的原料不好找,很难保证连续不断地白酒生产。从中原来的时候,徐平带了一些适合本地的后世作物种子,除了现在地里种着辣椒、蕃茄等蔬菜,最重要的就是玉米,当然甜高粱和苜蓿这些牧草种子也不能少,就不知这里种着合不合适。

    官员都有职田,作为外任官员的补贴。邕州作为节度州,知州曹克明有职田十五顷,通判徐平有八顷,其他大小官员二顷到五顷不等。

    职田由通判掌管,以前都是租出去收租子。邕州这个地方,连种之前地要耕都没有普及,收租能收多少?徐平来了之后便全部收了回来,都种上了玉米,等收了之后作为酿酒的原料,收入肯定比租出去多,收钱的时候各级官员还要谢谢他呢。

    太阳爬到头顶上,**辣的阳光洒下来,蒸腾着地里的湿气,外面就再也呆不住了。徐平回到屋里,对跟进来的高大全道:“真是热死人,前几天我让你带人打的深井打好了没有?”

    高大全擦了擦汗:“前天就打好了,这两天谭节级正带人淘呢?”

    “出来的水凉不凉?”

    “冰凉,刚出井的水洗一把脸,舒服到骨子里去。”

    徐平点头:“好,我们去看看。”

    后院里,谭虎带着几个兵士正围着一口井向外汲水,见到徐平和高大全过来,急忙上来见礼。

    徐平到井边,看了看井里出来的水,已经清澈澄亮,道:“差不多了,这几天辛苦了你们。晚上遇仙楼开业,专门给你们留一桌好菜。”

    谭虎几个急忙上来谢过。这些日子他们在徐平和高大全指导下酿酒,时不时也偷喝上两口,对存着的几大缸白酒垂涎不已,就等着今天了。

    徐平的小院正房五间,隔不远打了两口深井,徐平一一看过了,对谭虎道:“我不是让你铸了不少锡管吗?让人抬进来。”

    几十根锡管在井边堆成一大堆,高大全好奇地问道:“官人,你做这么多锡管干什?就是加几个蒸酒的甑,也用不了这么多。”

    徐平检查着锡管,头也不抬地道:“因为我也受不了这鬼天气了,早早在屋里做个空调,省得过几个月受罪。”

    “空调是什么?”

    “哦,”徐平站起身来,随口答道:“就是要让屋里凉快下来,人呆着不会觉着热。你好好干,过两个月酒楼赚钱了也给你屋里装一个。”

    看看天色还早,徐平便指挥着高大全和谭虎安装锡管。

    这个时代徐平也做不出压缩机,制不出真正的空调,但利用深井里的凉水制个水冷式的空调还是勉强可以。邕州北边的宜州盛产锡铅,每年除了上贡之外,剩下的允许地方发卖,价钱比京城便宜得多,正好为徐平所用。

    汲水则用链式带水筒的方式,由一匹不堪乘用的大理马作动力。本来用驴更好一些,可惜此地潮湿闷热,不适合养驴。

    水从深井里汲出来以后,进入通过大竹管引到屋里,通过纵横排布的锡管从房间的另一面排出。为了增加制冷效果,徐平在锡管后面加了好几部切流风扇,由另一匹马带动。

    等到装好,已经过了中午,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把门前的土地晒得发烫,水汽蒸腾起来,天地间像个蒸笼一般。

    秀秀站在锡管前,好奇地用手摸着锡管,等到水流过来,欣喜地喊道:“果然有凉气了!”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水流变得正常,锡管附近的温度明显降了一上来,秀秀把小脸贴在锡管上,对徐平道:“官人,这里好凉爽,好舒服!”

    徐平笑了笑,没有理她。水冷空调就是阴暗潮湿了点,制冷效果还是很不错的,如果井的深度合适,更是不亚于正常空调。

    水流正常了之后,谭虎又带着兵士套了另一匹马上去,带着锡管后面的风扇转起来。

    丝丝凉气从锡管上散发出来,被风扇扇向远方。屋里的湿度太大,凉风吹过的地方带出一股股雾气,秀秀看着觉得神奇不已。

    要不了多大一会,秀秀在锡管边抖着身子对徐平道:“官人,我觉得好冷,这可怎么使得?”

    徐平没好气地道:“觉得冷了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乖乖离得远一点?你到窗边来,看还冷不冷!”

    一切安非妥当,高大全和谭虎两个进来,一进屋先打个激灵:“这屋子里好凉快,真是像在天堂里一般!”

    徐平在桌边坐下,靠在椅子上感受了一会,点点头:“不错,有那点意思了。有了这套装置,岭南也能呆下去。”

    对谭虎道:“从明天开始,你去借几个役兵来,照着样子给通判厅里也做一套。一进三月,州衙里歇暑都要几个时辰,误了多少公务。等把这套东西装好,中午也不用休息躲暑气了,下午早点休息,大家都安乐。”

    京城里到六月的时候朝官都放暑假,到了上班的时候也是乘早和晚,中午官员们躲起来歇凉。广西一年到头差不多都是热的,暑假也没的放,从三月开始办公就瞅早晚凉快的时候,白天官府里鬼影都没有一个。这样的作息制度暑气是躲过去了,结果晚上城里正热闹的时候官吏却在办公,也是苦得很。

    至于州衙里的其它办公地点徐平就管不了,现在没有公使钱,这还是他掏自己腰包,不可能再帮别人去做。

    在屋里乘了一会凉,高大全便把谭虎拉到一边去,嘀咕着也要在他们住的地方安上一套。他们两个管理徐平的随身兵士,住在一起,到了晚上两个大男人在一个屋里,热得穿不住衣服,没少尴尬。尤其是高大全,从小在北方长大,哪里受得了这种天气。北方夏天也是热,但那是干热,又有风吹着,只要不晒太阳,树荫底下随便一坐就舒舒服服把夏天挨过去了。哪里像这里,又热又潮,从早到晚身上的汗不断,躲都没地方躲。

    谭虎听了高大全的意思,皱眉道:“高大哥说的好是好,只是我可没什么积蓄,你看那一套锡管就要不少钱。”

    高大全偷偷看了徐平一眼,低声骂道:“你傻啊!用不起锡的,我们随便用几根竹枝也将就过去了!”

    “那怎么行?竹枝不会凉快!你看蒸酒的时候都用锡管,官人这怎么做必定是有道理的,哪里是你随便乱改的!”

    高大全又看了徐平一眼,附在谭虎耳边道:“锡管也能用,你只要陪个小心去求官人,必定会给你钱,官人待属下一向大方。”

    谭虎看了看高大全,警惕地道:“你怎么不去求?你可是跟着官人从中原来到这里,跟着官人多少年了,不比我面子大。”

    高大全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去,官人已经说了,要过两个月才给我们屋里装。话已经出口,我还怎么去说?现在天已经热起来,等上两个月我还不得疯掉!你现在也是官人身边人,尽管去说好了。”

    谭虎听了高大全的话,半信半疑,勉强点了点头。

    夜幕低垂,凉风渐渐起来了,随着凉风,邕州城也从白天的沉睡中苏醒。

    陈老实和乔大头坐在一张板凳上,喝着本地山里产的粗茶,吹着河边来的凉风,眯着眼看着路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

    身后的遇仙楼已经改了模样,焕然一新,就像新盖起来的一般。门口结了彩楼,四个黑衣白袜一身新的小厮站在彩楼两边,精神抖擞。彩楼的后边则是两排女妓,打扮得花枝招展,因为天气炎热,露胳膊露腿,五彩绫罗下面那一片白花花的肌肤格外刺眼,街上走着的后生偷偷看一眼就忍不住咽唾沫。

    乔大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目光怎么也离不开那群女妓,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觉得她们真好看,每一个动作每一寸肌肤都对自己有致命的吸引力。

    大红的灯笼燃起来,人群慢慢聚拢到聚仙楼门口,吵吵嚷嚷。

    乔大头道:“人都来啦,蔡主管怎么还不开门?”

    陈老实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官人还没来哩,蔡主管怎么敢自己开门?这样的大事,当然是官人管着。”

    “那个少年官人真不错,给我们换了衣服,加了工钱,还给我们一张登子坐。陈阿爹,你可以在遇仙楼养老喽。”

    边说,乔大头边低头看自己身上的一身新军服。

    陈老实的双眼依然朦胧:“官人说要让我看着遇仙楼重现往日的繁华样子,原来我还不信,现在看起来说不定是真的。”

    “嗯,嗯,”乔大头连连点头,“官人还说,只要我们愿意,便一直在这里看门,养我们一辈子哩。”

    遇仙楼租出去,白干办本是要把他们两个安排到别处去的,被徐平拦了下来。还有什么营生比看门还舒服?两个老兵已经有没多少日子了,何必折腾他们,便留下来依然看门,晚上巡个夜什么的。除了俸禄之外,徐平还按遇仙楼里杂役的标准给他们发工钱,吃饱喝足之外,手头还能有些零钱。

    其实此时的遇仙楼这么多人,根本就用不到陈老实和乔大头了,徐平只是让他们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来了,来了!”

    乔大头捅了捅身边的乔老实,伸着脖子看远处行来的徐平。

    邕州城只有巴掌大,出门没必要骑马,觉得暑气褪去,徐平才带了高大全和谭虎以及四名随身兵士过来主持开业。

    主持酒楼的蔡主管和邓虞侯早已等得脖子都酸了,见到徐平急忙一起迎上来,见礼道:“小的等待多时,见过通判。”

    徐平点头道:“有劳了。”

    蔡主管原来是军资库属下看库的衙前,以前家里开过酒楼,被徐平特意调了过来。看库的公吏是地方最可怕的差事之一,家里首先必须要有钱,以备仓库损失了东西照价赔偿,倒霉的一任下来全部家产就赔进去了。也正是这个原因,蔡主管家里早不开酒楼了,家业都转到了兄弟名下,自己安心当差。

    邓虞侯是徐平手下应在司的手分,雇佣来的专业公吏,财会专长。手分大约相当于后世的科长,公吏中颇有地位,被徐平差来专门管账,与蔡主管相互牵制,防止他们侵吞酒楼的钱物。

    看看酒楼前聚着的人群,徐平心里放松下来,看来声势造得不错。前几天已经有几次试营业,都是一两个时辰,测试几道菜肴的受欢迎程度。

    转身对高大全道:“去,与谭虎放上两挂鞭炮,热闹热闹!”

    又对蔡主管和邓虞侯道:“鞭炮一响,你们便开门营业,讨个吉利!”

    两人也不知道什么是鞭炮一响,怎么就讨了吉利,不过上官发话他们哪敢不听,急忙应了,告辞跑回门口去。

    高大全和谭虎两个来到彩楼前,自恃高大武勇,也不用竹竿,一人一串鞭炮提在手里,同时高喊一声:“开张了!开张了!”

    鞭炮一起点上,噼噼啪啪响了起来。

    围着的邕州百姓哪见到这东西,一起散开,怪叫声乱起。

    蔡主管指挥着小厮打开店门,高声喊道:“遇仙楼今日正式开张,酒菜一律八折,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啦!”

    这一声喊罢,门前的众人也不管鞭炮碎屑纷飞,纷纷向店门涌去。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杂在人群里,挤进彩楼,到了两排女妓那里就再挪不动腿,一双眼睛冒着精光,看来看去,口中道:“姐姐,一起上楼喝杯酒!”

    旁边跟着的中年人一把拉住他,小声道:“衙内,不要惹事,我们悄悄上去吃菜喝酒好了,被官人发现不是小事!”

    少年哪里肯,站在原地姐姐姐姐地不停乱叫。

    女妓们见这少年眼光太贼,动作又粗鲁,有些不喜欢他,起哄道:“不要在这里叫姐姐,上去找小厮给了钱才会有人给你唱曲儿听!”

    少年听了这话,急急忙忙向门里挤,对身边的中年人说:“那我们走快些,到楼上占个好位置,晚了好姐姐都被别人挑走啦!”

    中年人一个劲摇头,跟着少年进了店门。

    看着人都进了店里,徐平才抬步走上前,对高大全和谭虎道:“走,我们也进去喝两杯,这一天你们着实辛苦!”

    进了酒楼,下面大厅已经几乎坐满,小厮来不及招呼,都拍着桌子叫:“白酒!白酒!剁椒鱼头!剁椒鱼头!”

    几乎是异口同声。

    徐平问身边的谭虎:“这里的人这么喜欢吃鱼头?”

    谭虎笑道:“鱼头没肉,谁去吃它!都是官人的剁椒制得好,邕州地方闷热潮湿,酸酸辣辣的口味谁不喜欢!”

    徐平听了突然奇想,道:“那如果把剁椒单独拿出来卖的话,是不是也能卖个好价钱?还不愁人买?”

    “那是自然!”,谭虎道,“这些天不知多少人在打听鱼头旁边的泡椒到底是何物,人人都喜欢!”

    徐平点了点头,这也是一条生钱的路子啊,以后可以考虑。

    到了楼上,蔡主管急忙迎上来,把徐平几人引到特意留着的阁子,让小厮上了茶,口中道:“没想到生意如此火爆,官人担待,我得过去招呼客人,实在是怠慢了,万望恕罪!”

    徐平挥挥手:“你只客去忙。”

    蔡主管刚走,旁边桌上的一个少年腾地站了起来,高声道:“那几个人这么晚来怎么都有靠窗的阁子,却让我们和别人搭桌!”

    旁边的中年人一把把他拉到座位上,低声道:“你是要作死!衙内可看清楚了,那是本州通判,什么人敢比?”

    少年坐下,看着徐平,鼓着嘴犹自不服。

    谭虎看见,低声道徐平道:“官人,那边的少年有些不对劲。”

    徐平却没看出什么来,问谭虎:“怎么了?哪里不对劲?”

    谭虎道:“神情桀骜不驯,不巾不帻,袍子松垮。官人再看他的脚,鞋跟踩在脚下,露出半个脚来,如果我没猜错,这个蛮人。能够上遇仙楼,而且到二楼来占着雅座,怕还是个蛮酋子弟!”

    徐平听了,转过头去看那少年,果然如谭虎说的一般。

    宋时华夷之变再次兴起,不像唐朝,对其他民族多所防范。邕州虽然蛮族众多,但大多都是在各地土官治下,与州里直接管辖的汉人和汉化的其他民族是截然分开的。尤其是各地土官,虽然都有知州知县之名,但那是蕃官。按照宋治,蕃官序位在汉官之下,哪怕是蕃王见了知县也得行礼,班次在下。

    土官无故不得入城,进城必须向官府禀报,不然偷偷混进城里,里应外合造反那还得了。

    徐平对这种制度不以为然,历史早已经证明,隔离总不是办法,慢慢同化才能长治久安。西南地区彻底稳定下来,全靠后来的改土归流。

    对谭虎道:“去把那两个人叫过来。”

    随着谭虎过来,少年立即变老实了,跟中年人身后,目光躲躲闪闪。

    中年人走上前,向徐平行礼:“学生李安仁,见过官人。”

    “哦,你考过进士?”徐平饶有兴味地看着李安仁。

    李安仁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学生是贵州人,年轻时曾经习过进士业,只是一直没发解。为了糊口,这些年在附近几州经商,学业荒废了。”

    贵州在邕州附近,就是后来的贵县,徐平老是与后来的贵州省搞混,颇有些时空错乱的感觉。

    看着李安仁,徐平指指他身后的少年问道:“这是你什么人?”

    李安仁面色有些慌乱,答道:“这是我一个族侄,名叫李信,随着我学习经商之道。”

    徐平听了笑道:“他明明是个蛮人,怎么成了你的族侄?莫非你也不是汉人?看起来不像啊。”

    李安仁尴尬地道:“官人说笑。”

    “说笑?我像是说笑的样子吗?”徐平把脸一板,“我今天高兴,老实说清楚,没有什么事我也不怪你。如若不然——”

    李安仁吓了一跳,急忙道:“官人息怒!实不相瞒,李信确实不是汉人,他是本州古万寨管下李峒知峒的次子,因仰慕城里的繁华,特意托我带来邕州城里见识一下。只是闲逛,并无他事,所以没向官府禀报,是我们的不是。”

    “闲逛吗?”

    徐平沉吟不语。

    正在这时,楼梯口传来噔噔的脚步声,一个徐平的随身兵士跑上楼来,到了徐平面前躬身行礼:“官人,曹知州回城了,已经到了遇仙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