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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平听了一下站了起来。曹知州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回城,必然是有要紧的事,而且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刚走到楼梯口,正撞上正在上楼的曹克明。

    看见徐平,曹克明道:“通判果然在这里,我们上去说话。”

    两人见过礼,回到阁子前,曹克明看见站在一边的李安仁和李信两人,皱眉道:“怎么有个蛮子在这里?”

    徐平道:“我看见他们两个在那边坐着吃饭,叫过来询问,谁知刚叫过来知州就回来了。我们坐下问话。”

    李安仁看见曹克明,神色更加不安。这位老将在邕州的诸峒蛮中是天神一般的存在,没有哪个蛮人见了还能神色自如。

    听李安仁把先前的话说了一遍,曹克明盯着李信道:“李峒?思同州属下的吧?一个知峒的次子,也能请动汉人举子做亲随,谁会信?老实说,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李安仁张嘴要说话,被曹克明瞪了一眼,乖乖闭上了嘴。

    李信有些害怕,结结巴巴地道:“你不要看不起我,我虽然生于李峒,可还是波州知州的义子呢。义父特别疼我,养在身边八年,刚回李峒一个月。”

    曹克明冷哼一声:“原来是李业的养子,也当得起一个举子做亲随了。李业图谋左州、思同州不是一天,收养你只怕另有用意。来呀,把这两人带回衙里,等我回去再慢慢问话。”

    话声一落,两个亲兵上来挟住李信,提起来就向楼下走去。

    李信哪见过这种架势,吓得快要哭出来:“你怎么抓我?我还要在这里喝酒吃鱼呢!我义父是知州,你怎么敢就这么抓我!”

    李安仁看着直摇头,也不用亲兵上来抓,乖乖跟着下去。

    徐平叹口气,这孩子还真是什么都不懂,羁縻州的蛮人知州也能当回事?邕州管下四五十个呢,曹克明还不是随便捏着玩。

    处理完两人,坐下之后徐平问曹克明:“知州怎么突然赶了回来?”

    曹克明满脸烦恼,叹口气道:“不回来不行!前些日子权知永平寨李绪战殁,我要回来与你商量他的后事。再一个,交趾李公蕴鼓动边疆蛮人不断入寇,却又派他弟弟李公显入贡,我不得不回邕州来接待。”

    徐平听了不由吃一惊:“李寨主战殁,边境战事这是闹大了?”

    他原本还以为要等到侬智高起事邕州才会闹出大乱子,自己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上一任便调离,没想到现在就有朝廷官员战死。

    曹克明摇摇头:“没那么严重,李寨主的事只是意外,他带了几个兵士去门州劝谕,被不知哪部蛮人伏击杀死。现在还只是各土州互相攻略,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攻击朝廷命官。惟一可虑的就是交趾在背后怂恿,战乱一时平定不下来,时候长了只怕要出大乱子。”

    徐平对边疆形势并不是太清楚,只是问曹克明:“知州回来,永平寨现在是谁镇守?那里就是防蛮人作乱的大堤,出不得半点意外!”

    “本州宁巡检已到那里,没什么大事。”

    徐平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宁巡检是邕州兵马的主官,仅在知州之下,常年在外防备各州峒作乱,经验和能力都没有问题。

    此时酒菜上来,兵士倒上酒,徐平对曹克明道:“这酒是我用家里酒楼的制法酿出来的,知州尝一尝可还入得口?”

    曹克明端起碗来一口干掉,咂咂嘴道:“好力气!这才是酒,原先喝的都跟水一样,急死个人!”

    连干三碗,曹克明才出了一口气,停了下来。

    看着端上来的剁椒鱼头,曹克明皱眉道:“怎么上来个鱼头?邕江里多少大鱼,怎么做不好!”

    徐平笑道:“这鱼头别有滋味,知州吃了再说。”

    “有些味道!”

    曹克明吃了几口,不由赞道。不过他对鱼的兴趣实在不大,尝过味道之后就懒得吃了,让小厮端大块羊肉上来。

    看着小厮离去,曹克明问徐平:“通判,这遇仙楼现在可是隶在公使库之下?这么大座酒楼,一年也多不少钱使唤!”

    徐平听了这知,先前的热情就降了下来。与曹克明一见面就谈论边疆敌情,倒是忘了两人的芥蒂,一说钱便又想了起来。

    “公使库哪里有钱作本?酒楼是军资库的,公使库只收租钱。”

    “什么?!”

    听见这回答,曹克明啪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瞪着徐平。

    “徐通判,公使库里的钱又不是我一个人使用,你的吃穿用度也全靠着那几贯钱呢!你把这酒楼归在军资库下是什么意思?”

    这一声喊,气氛一下就僵了下来,徐平懒洋洋地道:“我身为通判,只掌管军资库,公使库还是请知州自己想办法吧。”

    看着徐平的样子,曹克明就想发作,看周围的属下都满脸尴尬,才强行忍了下来,这种事情还是要两个人单独说。

    有了这一个插曲,酒宴便草草散了,徐平和曹克明两人先回州衙商量公事,剩下的属官公吏自己留下来享用。

    邕州州衙使院签厅。

    曹克明气乎乎地坐着,看着旁边面无表情欣赏外面夜景的徐平,越想越气:“徐通判,自你到了邕州,我曹克明何时慢待过你?你要使这种手段。邕州公务繁重,每年接待交趾使节,抚绥各地蛮酋,处处都要花钱,公使库里的钱眨一下眼就几千几百贯地出去,你以为都是被喝掉了!”

    徐平漫不经心地道:“知州说的过了,我到邕州之前,你已经做了多少年知州了,还不是好好过来了?”

    “哼,说来说去,你还是对我有意见了?!”

    看着曹克明腾地站了起来,气鼓鼓地站在那里,徐平摇头道:“这多明白的事啊,知州你才看出来?王漕使一来就看出来了!”

    “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

    “我们同在邕州,一个知州,一个通判,有什么谁对不住谁的?磕磕碰碰总是难免,你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如此而已。”

    曹克明看徐平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越发气忿:“来,来,来,你把话说清楚,我有哪一点让你觉得我看不上你?”

    徐平转过身来,看着曹克明正色道:“我还真想不到曹知州会问出这种话来。那一天王漕使也曾问我为何与你不能相容,我便这么告诉他,我来的第一天,去拜见你,你坐在树下摇着扇子,让我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个时辰,事后一声不吭。我也是朝廷命官,不是来给你曹知州做仆人的,如何能够咽得下这口气?说明白了,大丈夫做事,不用偷着藏着,你曹知州看不上我,我也自然就看不上你。都是为朝廷做事,你我公事往来,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其他的事情就不用谈了。三年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曹克明听了仰天笑道:“原来如此!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便牢牢记在了心里!都说读书人心思灵巧,是把心思都花在这种小事上了吗?”

    徐平冷笑一声:“左右是你有理喽?摇着扇子仰头看天的时候原来没有一分过错,但有一分不满意就是我读书人小肚鸡肠!曹知州,你也罢了,男子汉大丈夫有一说一,何必在这里巧言令色!子曰以直怨,有是因有是果,你如何对我我就如何对你。公事上我从不与你虚与委蛇,那是我一心奉公,你只要也与我一样就好了,不要把公事扯到私交上来!”

    曹克明看着徐平那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竟是一时憋在那里。武臣知州与文臣通判不和的事情见得多了,但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闹得老死不相往来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徐平还真是个怪物。

    知州与通判互相提携对各自都有好处,一分功劳可以做成十分,有点什么过错也可以相互包容。徐平却完全没这觉悟,什么功劳过错都不放在心上,竟然只求一个这官做得自己心里痛快。

    却不想徐平对做官并不热心,只是时代限制,来混个资历罢了。条件许可的范围内也不排斥为朝廷做点贡献,但让他违心地溜须拍马想也别想。

    过了好一会,曹克明冷笑着点头:“好,好,好!徐通判记住自己今天的话,不要到时候后悔!”

    徐平道:“后悔什么?大家只要公事上明明白白就好,做这一任官,不负朝廷所托,不负百姓所望,何必谈其他的费心劳力!”

    曹克明也再没什么话好说,慢慢坐下,沉声道:“让各位幕僚进来,那我们就办谈公事!”

    徐平混不在意,起身走出门叫一众幕职官进来。

    邕州人口经济规模是下州,州格是建武军节度,永宁郡,同时还是邕管都督府。都督府对大多数的都督州都只是虚名,只在官员设置和待遇上有些微区别,邕州却不同,以都督府的名义是真正领有职责的。本州属下五十多个羁縻州、县、峒,分属左江道和右江道,下设五个寨分领,这些名义上都是在都督府的管下。不过宋朝只有名义上的意义,都督府、节度州、州只是一套班子几块牌子,并不配备具体的属僚官员。

    签厅之所以又叫做使院,就是因为这里是幕职官办公的地方,他们从渊源上都是来自晚唐五代节度使的属官,军政大事都是由他们处理。相应的诸曹官办公的地方叫作州院,他们本是隶属于地方州官,民事由他们主管。

    徐平和曹克明今天要讨论的是交趾和下属土州的事情,不属民事,具体参与的当然是两使幕职官了。

    观察支使吴庆南看着两位互不理睬一脸严肃的长官,心中惴惴不安。

    作为属官,他们既不希望两位长官好得穿一条裤子,也不希望两人水火不容,最好能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空间。

    “吴支使,徐通判新来邕州,你先把溪峒情况先说一说。”

    观察支使掌文书情报,算是幕职官里惟一与军政沾边的了。

    吴庆南听了曹知州的话,恭声应了,朗声道:“本州管下有四县,宣化、如和、乐昌、武缘,其中宣化附廓。羁縻州四十四,县五,峒十一,分为左江道和右江道统之,归五寨管辖。古万寨下辖左州、武黎县……”

    听到这里,曹克明皱着眉头道:“这些废话就不必说了,徐通判自己会去看版籍,你只大略说说各蛮峒的形势。”

    吴庆南尴尬地应声“是”,接着道:“管下羁縻州县虽多,却大致可以分几大姓,蛮人都是以姓和婚姻分亲疏。

    其中势力最大的几姓,左江道离州最近的是上思州的黄氏,周围溪峒好多归顺于他。上思州地处偏远,道路不便,与交趾多有勾结,叛服不常,全靠迁隆寨震慑,最是头痛。

    再一个波州李氏,属下人口不少,不时攻略周围州县,好在对朝廷还算恭顺,不算大患。

    另一大姓为广源洲侬氏,这些年首领侬存福连续兼并附近几州,势力最大,所图不小。广源州位于本朝与大理、交趾三国之间,听闻与那两国都有交结,本朝却鞭长莫及。听人言这些年侬存福与其妻阿侬、侬智聪四处攻略,依仗他那里出产黄金换来的财力,好生兴旺。不过广源州与我们隔着数州,朝廷管不他,他也威胁不到我们。”

    听到这里,徐平心中一动,问道:“这个侬存福是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叫作侬智高的?”

    吴庆南点点头:“不错,原来徐通判也知道蛮人事务。侬智高今年只有五六岁,天资聪颖,据说深受其父母喜爱。”

    徐平苦笑一声:“我只是偶尔听人说起,支使接着说。”

    果然后来作乱的就是这个广源州侬氏,看起来最没威胁的势力却成了最大的祸患。别看他现在只有五六岁,历史上侬智高叛宋的时候可也不大,搞不好邕州这里只剩下了十几年的太平时光。

    吴庆南接着道:“另一个大姓是田州黄氏,自唐时就称雄于当地。不过这几年侬氏崛起,黄氏被排挤得厉害,早已比不上以前时光了。”

    讲完这些,曹克明才接着说:“徐通判,邕州蛮族的大致情形你也清楚了。大概来说,左江的蛮族比右江强得多,所以左江道有四寨,右江道只有横山一寨。这些年作乱的,都是以门州、甲峒为首的蛮族,背靠交趾,勾结境内上思州一带的黄氏,侵略其他州县。其中又以甲峒最为可恶,其蛮酋甲承贵是交趾李公蕴的女婿,臣服于交趾,在交趾被称为谅州,乱事大多因他而起!”

    “谅州?谅是哪个谅?”徐平皱着眉头问。

    “原谅的谅。怎么了?通判有什么话说?”

    徐平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谅州搞不好就是后世的谅山了,中国进入交趾的南大门。徐平前世那一场两国战争,中**队就是进入谅山停止,才给他留下了印象。据说一过谅山就是广阔的红河平原,河内再无险可守。历史上中**队一进谅山,越南王就该自缚投降了。不过那只能是以后朝代的故事,此时从邕州沿陆路虽然也有几条道路进入交趾,但都是山间小道,不足以支撑大军前进。此前中原王朝征服越南的战争都是从海上钦州、廉州出发,在海口登陆,沿太平江溯流而上。所以决定越南命运的几次战争都与白藤江有关,白藤江正是太平江上源。自从交趾统一起来,结束了诸强林立的局面,海上登陆就希望渺茫了。

    曹克明瞪了徐平一眼,接着道:“去年交趾太子开天王李佛玛带兵攻略七源州,无功而还,今年又带兵伙同甲承贵在石州、洞州一带作乱,永平寨管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上思州见有机可乘,蠢蠢欲动要攻思陵州,今年注定是多事之秋。为防意外,我已把本州城外巡检属下全部调往了永平寨,如果继续乱下去,本州兵马将不足以支持,我已上报漕司和朝廷,调冯知州属下兵马入邕州协助平乱。宜州兵马一旦入境,钱粮都要本州拨付,今天叫大家来,就是商量准备粮草的事,不要到时手忙脚乱!”

    说完,曹克明看着徐平。

    说了这么多,叫徐平和幕职官来开会的目的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协助布置本州防务,主要是防备上思州作乱,祸及州属下的编管县。再一个是就是准备钱粮,为大军的调动预作准备。

    曹克明以知州的身份兼着提举溪峒事,战事都是归他负责,与徐平无关。徐平通判州军事的军仅指本州属下的兵,并不包括蛮族事务,所以战事布置曹克明也不与他商量。不过钱粮都在徐平管下的军资库里,后勤绕不开他。

    徐平沉吟一会问道:“不知有多少宜州兵马入境?”

    “你只管照一千五百人准备。”

    “那要看在邕州呆多少时间了。以这几年库里的储蓄,支持半年倒是可以,时间长了就支撑不住了,需从外州调粮食来。”

    这与曹克明估计的差不多,便道:“那就几个月之后再说。”

    事情定下来,徐平又问曹克明:“知州,以后你是否坐镇州城?”

    “怎么,通判有什么事?”

    徐平道:“本州地瘠民贫,王漕使来的时候,曾与他谈起在本州栽植甘蔗榨糖的事,要是成了,便再不愁钱粮。如果知州在城里坐镇,我便出去看看哪里合适栽种,再过一段时间就过季节了。”

    曹克明看着徐平道:“你还懂榨糖?”

    “我家里原就是开白糖铺子的,怎么可能不懂?”

    曹克明想了一下道:“最近半年我都不会出去,你尽可出去巡视。对了,你准备在哪里开地?”

    “前两个月知州不在,周节判已经代我巡视过武缘和乐昌,那里的土地也不合适。这次刚好便到如和县去,听说那里一直都有人种甘蔗。”

    通判每一季都要到属下县里巡视,因为徐平坐镇州城,北边的两个县便由判官周天行代为出巡,曹克明回来,剩下的如和县就要他自己去了。

    曹克明听了徐平的话却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如和土地平阔,是邕州不可多得的好地,你要在那里开地,确实不错。不过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对你提起,如今的如和县令段方极不妥当,你千万上心!”

    想起段方的样子,明明是个老实肯干的,怎么大家的态度都那么奇怪?

    徐平不由问道:“知州还是把话说明白,那个段方我也见过,看起来是个老实肯干事的,不知哪里不妥?”

    曹克明摇了摇头:“还是让周判官跟你讲吧,钱粮的事你们也要商量。”

    说完,径直出了通判厅走了。

    判官是州里最重要的属官,与录事参军一起负责催督赋税及其他杂务,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参与刑狱。宋朝地方司法已经初步规范,具有了后世公检法的雏形。无论民事案件还是刑事案件都由司理参军审讯,证据确凿由司法参军检出适用的法律条款,然后判官根据检出的法条定罪拟定判词,报通判签字批准,然后由知州核签。如果是死刑大案,知州和通判与判官必须一起复审,罪犯当庭认罪画押才算终审。由于各州设官不一,具体环节可能由其他官员代理,但这个审讯程序不能简省,同一个人也不能跨两个环节。至于徐平前世影视剧里知州高坐大堂,惊堂木一拍问几句就定罪的情形宋朝州一级是不存在的,与后世公安局检查院法院的程序倒是差不多。

    也就是说徐平通判的职责其实绝大部分都可以由节度判官周天行代理,只是因为官职权责不同,有的事情必须由通判才能出面。所以徐平要出外办事,不在州城的时候工作要向判官交待,一般事务送到他那里画押就行。

    见曹克明走远,徐平对几位幕职官道:“诸位坐吧,剩下的事情我们慢慢商量。对了,周判官,你说一说那个段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告罪坐下,周天行道:“这个段方,说起来确实能干,在其他州县政绩显著,也算有口皆碑。惟有我们邕州,他来了就是个麻烦。”

    “为何?”

    “只因这人在男女之事上不谨慎,隐患不小。段方原是容州人,少年时候读书考进士,曾经两次过了省试,殿试被黜落。通判知道,我们岭南比不得中原,更比不了开封府,能过省试已经是广西全路难得的才子,只缺一个进士出身罢了。当时的漕使怜他人才,上报朝廷由县主簿做起,两任之后便到了邕州做节度推官。在邕州段方曾平反过几次冤狱,声名大振,眼看就要大用,他却在男女之事上犯了大错。”

    宋朝对地方官的考察最重视司法刑狱,能够平反冤狱的话考绩就是上等优等,优等就可以迁一官,这是最显眼的政绩。当然如果被中央覆检发现刑狱判决不合理,参与的曹官和幕职官都要受处罚,人命大案知州通判都要被连带。

    段方的那个样子,能干徐平还能理解,可那一脸老树皮一样的皱纹,和满面的风霜色,徐平却实在不能与女人的事联系到一起。

    周判官接着道:“就在这个时候,段方与一个蛮女好到一起。本来这不算大事,广南西路对不得在属下纳妻妾这些管得不严,但那蛮女的身份有些特别,本身已经许给了忠州知州黄家的一位重要人物。最要不得的,忠州黄家找上门来的时候那个蛮女孩子都生了,就是蛮人不在乎什么女子贞洁,终究是让朝廷难看,失了抚绥地方的本意。漕使一怒之下,把他一下贬成县尉,重新从最底层做起。这事已经过去多年,大家印象也是淡了,还以为他终于把这件事放下,安心想着上进。上一任他到昭州任职,官人知道,昭州向来被人称为**场,能够活着一任做下来,不用举主也可以升京官,都以为他要调出岭南到内地做京官了,谁知跑到邕州来做县令,这不是明摆着不死心?”

    徐平听到这里,也觉得事情棘手。昭州瘴气最恶,传闻夸张到在那里做官十去九死,被宋朝官场称为**场,派到哪里跟砍头差不多。因为没有人愿意去,便有奖励政策,选人到那里为官一任升京官的时候可以不要人举荐,到期自然晋升。段方连这个机会都能放弃,这个决心就有些吓人了。

    “这就是如和县城?”

    秀秀坐在牛车上,手里捏着两根小香蕉,张着嘴巴着看着眼前的木寨门。

    大开的木寨门两侧站着两个衣衫不整的厢军,正在盘查着过往的行人,寨门上面的横匾三个大字“如和县”。

    徐平摇头叹气:“只怕就是了。”

    “可这里还没有白沙镇大啊!”

    虽然看见了名字,秀秀还是不敢相信。这两年走南闯北秀秀也长了见识,知道自己家乡的那个小镇虽然在京城边上,但与繁华地区的市镇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还有比那里更小的县城。

    如和县属下只有几百户,全部聚起来也只不过是个大点的村子,这里人户居住地又分散,县城能有多大?这个县城连正经城墙都没有,勉强用石块堆起来把住家圈在里面,戳上个木门,就当自己是县城了。

    跟在徐平身边的谭虎抢先上去通报,通判来了怎么也得县令出来迎接。

    徐平看秀秀张着的嘴巴一直合不起来,对她道:“秀秀啊,这还是开国的时候把旁边的思陵县并了进来,如和县才有这个规模。如若不然,这个县城说不定还没有我们家里庄院大,那你才知道什么叫小。”

    秀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怪不得官人一中了进士就来做通判,您都管庄子好几年了,来做这种地方的县令岂不委屈?”

    这里远离河流,群山环绕,比邕州城里更加闷热潮湿,高大全骑在马上觉得浑身难受,对徐平道:“官人,我们今后就住在这里?州城里您通判厅刚建好了你说的那个什么空调,呆着多舒服!干吗到这里还受罪?”

    “知道那个舒服,就赶紧再在这里建起来,我们走到哪建到哪,到哪里都住得舒舒服服的。”

    听了徐平的话,高大全沉默不语,那井是那么好挖的吗?

    正在大家说闲话的时候,谭虎赶了回来,对徐平行礼道:“官人,守门的兵士进去禀报了,段县令马上带属官出来迎接。”

    徐平笑道:“什么属官?这里除了段县令之外就一个县尉和一个巡检是命官,巡检还不驻在县城里,而那个县尉是个归明人,原本就是附近的一个蛮峒酋长,献土之后在这里做了好几年县尉了,只是充个数。”

    沦于异域的汉人返回宋朝称作归正人,蕃胡来投则称为归明人,为奖励他们欣慕王化,都有优惠政策。两者区别还是很明显,对归明人朝廷多是给安排工作,赏口饭吃,不会受到重用。归正人则不同,他们原本就是汉人,政治待遇高得多,当上高官的也有不少。宋朝不同于唐朝,接受历史教训华夷之辨再次兴起,对蛮夷天然防范,像唐朝那样大量胡人出将入相是不可能了。

    这位黄县尉就是如此,带着全族来投,生蛮做了熟蛮,他补个县尉,算是有了铁饭碗。如和县属下大多都是熟蛮,他的身份做县尉也合适,不过县里又设了巡检,黄县尉基本只管县城治官,巴掌大的地方他就凑个数而已。

    小地方办事效率就是高,这边还没说几句话,段方就带人迎了出来。

    段方还是老样子,满面风霜,不知道的还以他这一辈子都是含着黄莲长大的。跟在他后面的是个高大汉子,身体壮实得跟高大全有一拼,一身官袍穿在身上紧巴巴,怎么看都像偷了别人的穿在身上。更奇异的是这人竟然是个光头,幞头下面没一丝毛发,处处透着怪异。这还是徐平第一次见到不是和尚的光头,难免多看上几眼。

    到了跟前,段方上来见过礼,大汉接着上来,拱手道:“如和县尉黄天彪见过上官,请恕下官无礼!”

    徐平下马来,叙礼过了,对段方道:“除了例行巡视,我还有事要与你等商量,怕是要在这里住上些日子,我产进去说话。”

    “上官请。”

    一行人进了寨门,走了百十步便到了县衙。这是一个五间两进的院子,门口两个公吏守着大门,连个石狮子都没有。

    徐平看这建筑盖起没多久,便问段方:“这县衙是新起的吗?”

    段方恭声答道:“是没有多少年。还是景德年间曹知州第一次来守邕州,教本地土民烧砖制瓦,用砖瓦房代替本地原来易失火的茅草房,这县衙才从茅草房慢慢改成这个样子,经过了几任县令才建成。”

    “原来这样。”

    徐平点头道,没想到曹克明还有这项政绩。邕州大部分地方还都保持着原始风貌,居民随便搭个茅草屋便是家,只有离州县近的地方才有像样房屋。

    几棵大榕树几乎把衙门的院子完全罩住,不见阳光,一进来就觉得凉爽下来。院子里有石桌石凳,上面还摆得有酒具,哪里像个衙门,倒像大户人家的人院。里面静静悄悄的,既没有公吏,更没有来告状的民众。

    徐平左右看看,问身边的段方:“这里平常日子就是这样?县里衙门我也见得多了,还从没见过这么清静的。”

    段方道:“通判明鉴,本县户口稀少,也没什么商户,一年到头诉讼都没件,县里可不就是这样。”

    黄天彪在一边大着嗓门喊道:“县里属下几百户,亲戚连着亲戚,谁不认识谁啊!有事自己商量商量就完了,闲得没事才来告官!”

    见徐平看他,急忙拱手:“恕下官无礼。”

    徐平摇了摇头,也不与他一般见识。

    宋朝人最喜欢打官司,在历史上搏了一个宋人好讼的名声。一是因为司法制度相对完善,再一个商业活跃,商业纠纷也就特别地多,发达的地方官员一年到头不得清闲。这个偏僻小县却没这些杂事,乐得清闲。

    见徐平直往正门里走,段方道:“通判,屋里闷热阴湿,还是不要进去坐了,只在院子里坐着就好。”

    一进了院子,高大全就觉得阵阵凉风吹来,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觉得舒服,自己就像重新活了过来,听到段方的话急忙附和:“段县令说得对,官人我们在院子里坐就好了,何必进去找罪受。”

    徐平看了他一眼:“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高大全苦着脸拱手:“恕小的无礼。”

    这话说完,黄天彪便转过头来,不停地打量高大全,把高大全看得心里直发毛,不知道这个蛮子要做什么。

    黄天彪却在心里嘀咕,这个上官的随从长得与自己一般高大,没想到连说话都学自己,难不成是个中原来的蛮子?

    原来黄天彪带着族人一直在山里生活,逍遥自在当个土皇帝,长大之后羡慕山外汉人的日子,纳土归顺,做了个县尉,也算个朝廷命官。可官是当上了,官场礼仪却一窍不通,甚至连普通汉人的礼仪也弄不明白,闹出了不少笑话。时间长了,他就形成一个习惯,只要与比自己身份高的人说话,说完之后就要加上一句“请恕下官无礼”,据说加这一句无礼便就变成有礼了。

    徐平也不想到屋子里闷着受罪,从善如流,带人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众人坐下,一个差役送茶上来,却不像中原流行的点茶,拿了个大陶壶直接冲泡碗里的茶叶。

    徐平好奇地盯着差役动作,口中道:“原来你们这里是泡茶的。”

    段方急忙道:“是下官想的不周,通判恕罪。这里地方偏远,哪里有人来这里卖团茶?都是喝散茶,望通判原谅我们小地方。”

    黄天彪的大嗓门又响起来:“喝个茶解渴,谁耐烦点啊抹的!还是这散茶泡着喝过瘾,一大碗下去,解渴又饱肚!再说这茶是小衙内特别制出来的,比其他地方的味道不知好到哪里去!”

    见徐平扭头,急忙加一句:“恕下官无礼!”

    徐平笑着摇了摇头,问他:“你们这个地方还产茶吗?”

    “那当然,山里面大茶树到处都是!我们蛮人不会蒸茶罢了,都是晾干了直接泡水喝,味道虽然差点,喝起来过瘾!”

    “恕下官无礼!”

    徐平见黄天彪动不动一本正经地来上这么一句,哭笑不得,转头问段方:“段县令,这周围的山里真地产茶?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周围群山环绕,野生茶树不知有多少,不过土人不懂制法,只能任由这些茶树长在那里。犬子只是听人说起,胡乱做了自己喝,不能跟正经茶比。”

    徐平点点头:“有茶树就好,你们不懂制法,我懂啊!王漕使说过,我们邕州不榷茶,如果开起茶场,一大笔进项啊。”

    “原来上官还懂制茶?”

    黄金彪看着徐平,惊讶得连让上官恕罪都忘了说。这就是进士啊,比段县令这个考不上的不知强到哪里去,什么都会啊!

    徐平笑笑:“这个世界上比我明白的还真不多!黄县尉,我看你在县里也没什么事,过些日子带几个人进山里走一遭,看看有多少茶树。”

    制高级茶叶徐平不行,那些近乎玄学的细致门道他不懂,但他会制茶叶机械啊。这个年代没那么多讲究,什么这个味那个味的,只要茶味够浓就有大把人的买账。周围茶树要是够多,他能建个半机械化的茶厂起来,靠着工业化的低档茶叶倾销就能赚大把钱了。

    远方的群山顶上烟气氤氲,在连绵的青山上缓缓飘荡,无边无际,仿如仙境一般。一个恍惚,就觉得那里会有腾云驾雾的仙人冒出来,伴着五彩霞光与白云齐飞,朝游北海暮苍梧。

    山脚下池塘遍布,杂着大片大片的竹林,偶尔还有几株芭蕉冒出来,拍打着宽大的叶子招呼着不远处硕果累累的木瓜。

    这个山间坝子土地肥沃,水草丰美,千百年来就静静地躺在这里,等待着拓荒的人们来开垦成良田,变成岭南的鱼米之乡。

    与世隔绝的岭南还如洪荒一般,如此的好地也还只是作为土人的畲田,刀耕火种。虽然遍地是耕牛,却不犁地,不育秧,到了季节随便撒种子下去,更加不除草,不灌溉不排涝,收多收多全看天意。

    今天终于不同了。

    一座小山包的周围,成千上百的人们把地开垦出来,做成整整齐齐的稻田,有的人正在赶着水牛耕田,有人则满心欢喜地看着秧田里的青苗。

    山包上绿草如茵,绿油油的地毯一般,把整个小山裹住。其间稀稀落落的芭蕉、木瓜、枇杷、龙眼等果树不明冒出来,好像地毯上点缀的图画。

    半山腰上建了一圈茅草屋,好像是图画里的人家。

    岭南的田园风光,不像中原那般硬朗,比江南也少了几分清秀,却自有一股超脱凡尘的仙境气息。

    徐平在茅屋前的绿草地上,坐着个交椅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信,嘴角翘起来,那满脸的笑意就如这青山绿水一般,仿佛亘古长存。

    上个月十三,天圣六年四月戊寅日申时二刻,林素娘生了一个女儿,取小名叫盼盼,他成孩子她爹了。虽然远隔万之遥,不能看上一眼终是留了无数遗憾,有了后代的喜悦却总是掩藏不住。

    不远处,秀秀坐在一个树桩上,歪着小脑袋也在看信,一般地入神。旁边的那匹小巧的果下马悠闲地转来转去,不时吃上一口嫩嫩的青草。她们两个不管是人还是马,都是无忧无虑的时光,享受着这大自然的悠闲与宁静。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小马过来调皮地舔了舔秀秀的手,见秀秀抬起头来,一蹦跳开几步远,清澈的目光好奇地看着秀秀。

    秀秀看了它一眼,没有心情跟它闹,把信放下,叹口气对旁边的徐平道:“官人,我们不能在家里看盼盼小娘子一眼,真是好可惜。”

    “是啊,两三年后等我们回去,小家伙都会走会跑了。”

    徐平叹口气,与秀秀一起看着远方的群山,怔怔地出神。

    “苏儿姐姐也要嫁人了——”

    过了好一会,秀秀悠悠地道,显得有些与年龄不符的惆怅。

    徐平笑笑:“倒是没想到,我竟然与李璋做了连襟。”

    苏儿的契约已经到期,她又没有家人,放良出去衣食无着,林文思便认了她做女儿,许给了李璋,两年后就要成亲,正是徐平返任述职的时候。

    不知不觉间,儿时的玩伴都已经长大了,徐平已经当爹,李璋也要成家立业了。苏儿虽然做过林素娘的贴身婢女,毕竟是出身于官宦人家,小小的武将之家也不讲究这些,知根知底的,这也是桩好姻缘。

    只有秀秀比苏儿还小上三岁,十二岁的年纪还是个半大孩子,但最好的姐妹要嫁人,她也觉得自己一下长大了不少。

    徐平的家书来自林素娘,秀秀的来自苏儿,总是同时送到。关于徐家的内容都是差不多,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比如秀秀的家里人,比如徐平一些官场上的事,熟人同年家里的一切杂事都是林素娘在张罗。

    正在两人的心思越过千山万水飞回中原的时候,身后院子里传来一个大嗓门:“衙内,你怎么一次比一次给的钱少?这样下去,我去采茶赚的钱还不如高大全带人耕田赚的多!”

    段云洁清脆的声音响起来:“黄县尉,现在到了五月,茶树的叶子都已经老了,制不了好茶。要不是徐通判让一直收,按我的意思都不要了。”

    “那我去跟高大全一起带人耕田自了,赚钱买酒喝!”

    脆脆的笑声响起:“黄县尉会耕田?”

    这句话显然问住了黄天标,憋了一会才爆出闷闷的声音:“不会!我试了两天也学不来!耕不来田,我就跟谭虎一起修房子,那也赚钱不少!”

    “你得会修房子啊——”

    可以想象段云洁那被黄天标逗得如花绽放的笑容。

    徐平与秀秀相视看了一眼,忍不住笑。

    还没进入五月,交趾那边传了消息过来,首领李公蕴突然重病,交趾太子李佛玛带了人马急匆匆地返回升龙府(今河内),乱成一锅粥的边境突然就清静了下来。

    交趾一直以各王子领兵,李佛玛虽然被立为太子,要想顺利接位却不那么容易。按交趾习惯,太子只是在接班人的位置上占了先机,要想接位成国王还有先王去世时的遗诏才行。此时的国王李公蕴可有六位正牌皇后同时在位,年老的国王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说不准,更何况各个王子都是带着兵打过仗的,没个几年交趾内部安静不下来。

    宜州冯伸己的兵马刚刚动员完毕,得到这消息却没必要南下了,徐平也没了给他们准备钱粮的任务。纷纷扰扰的邕州终于平静下来,一切又都进入了按部就班的轨道。杂事自然有节度判官周天行和录事参军李永伦处理,徐平只要签字画押,他也没有心情去生事,乐得清闲。

    一闲下来,徐平又动了在如和县周围开发农业的心思,用自己通判的职权,以屯垦的名义,把如和县下数百农户全都集中了起来,按在中牟庄园的做法,旱地开地种甘蔗,离水近的地方开田种水稻。

    曹克明看着最近军资库大把钱入账,终究心里不平衡,直到徐平把做剁椒的产业挂在公使库下才同意这个方案,报到转运使司,王惟正批了下来。

    高大全有在庄里种水稻的经验,自然领了带人开田种稻的差事。因为屯田要常住,徐平嫌如和县城太小,便选了这个离县城五里远的地方建造房屋作为自己的驻地,造房子的差使谭虎领了去。

    有前世的经验,徐平便以赏赐的名义给这些干活的人发工钱,这又馋坏了无所事事的黄天标。作为最下等县的县尉,又没有加钱的兼职,本地官还没有外任的添支,黄天标一个月的俸禄不过六七贯钱,再加上折来折去,到手每月不到五贯钱。这家伙好吃好喝,这点钱酒肉都吃不痛快,缠着徐平要赚钱的差事做,徐平便让他带人上山采茶,按采的数量赚钱。

    黄天彪原来就是附近的小峒主,山里熟得不能再熟,带着二十多个自己原来的族人天天在大山里转悠,也赚了不少钱。不过随着季节变幻,收钱的价钱越来越低,今天终于爆发了。

    段云洁自己制过茶,人又绝顶聪明,听徐平说过两次便掌握了制茶的流程,被请了过来,带着一群年轻妇女制茶。虽然穿着男装,却没有人把他当男人看,制茶产业竟也搞得红红火火。

    这里天气潮湿,交通又不变,茶业很容易发霉,徐平让人制的是后世彻底发酵的黑茶,压成大块茶砖,准备走还没出现有茶马古道的路子。剩下的碎茶则彻底切碎,用竹纸包成小茶包,做成袋泡茶,正在做试验。

    黄天彪报怨半天,拙嘴笨舌地也说不过段云洁,怏怏不乐地从院子里走出来,到徐平面前行个礼:“上官,这茶我也不采了,赚的钱还够买酒喝!”

    徐平忍住笑道:“我看你就是现在一个月也能赚七八贯钱,什么好酒也能买好几缸来,怎么会不够买酒喝?”

    黄天彪讪讪地道:“这些日子手里活络,都是喝州城里遇仙楼新出的玉液烈酒,上官你是不知道那酒有多贵,一贯钱还买不了一升!这么贵的酒,那是人喝的吗?坑死个人!”

    “不是人喝的你还喝?那酒是给有钱人喝的,你很有钱吗?”

    黄金彪见徐平脸板起来,急忙道:“上官恕罪,不是我要去喝,实是忍不住啊,一天不喝浑身难受!你说这,我本想赚了钱还要娶个媳妇呢,谁知道全送到酒楼里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徐平没好气地道:“简单,把你的酒瘾戒掉就好了!”

    “办不到啊!上官是不知道,我这种人,要是没酒喝真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酒都喝不上,日子不是没滋没味的?”

    秀秀在一边朝着黄金彪做个鬼脸:“你这个大汉,不但好喝酒,还喜欢吃呢!我见到好几次你托人从州城里带好吃的回来,那多贵啊!”

    黄天彪朝秀秀瞪眼道:“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人生在世,不就是吃吃喝喝?不是为了好吃好喝,我带着族人在山里过的神仙般日子,什么事情都是我说了算!你个女人家,哪里懂男人的志向!”

    徐平看着黄天彪实在是无语,人想享乐没有错,但像黄天标这样执着地把吃好喝好做为人生第一目标就让人觉得难以理解了。这道理你还没法跟黄天彪讲,他很坚持认为自己才是对的,他的族人竟然也认为他是对的,什么高官厚禄政治前途对他们来说完全无法理解,能换几斤牛肉?

    “那你想怎样呢?”徐平无耐地问黄天彪。

    黄天彪认真地道:“上官给我换个活计,一个月怎么也得争个十五贯钱往上吧,够我一天一升玉液酒。”

    徐平笑了笑:“活计倒是有一个,就是知道你做不做得来。”

    黄天彪露出警惕之色:“上官,先说好了,跟高大全和谭虎他们两个那样耕地盖房子我可不会,不要难为我!”

    “不会让你干那些,当然要发挥你的专长。这周围山里的溪峒土州土县你都熟得很,如今我们已经制了茶出来,还有最近公使库里开始发卖的剁椒,你把这些东西卖给山里的土人,我给你抽成。只要好好干,赚的钱肯定比高大全和谭虎多得多了,你意下如何?”

    “让我卖东西?”

    “当然了,你不知道这世界上除了官,就是商人最赚钱了吗?这两种人都是把别人的东西变出钱来放到自己的口袋里,哪个行业能比得上?”

    黄金彪闷声想了一会,重重点点头:“上官说得有道理,果然是有学问的人,我这便去做个商人,用别人的东西赚出大把的钱来!”

    思陵巡检寨位于如和县西南六十里,正当三岔路口,北去是古万寨(今扶绥),西南则是羁縻忠州,属太平寨(今崇左)管辖。这座群山环抱中的小小山寨地当要冲,扼住了十万大山周围的羁縻州县进入邕州的通道。

    在这里驻守的有六十七名厢兵,为首的巡检朱宗平出身禁军,本官是无品杂阶的三班借差,直属于如和县令段方名下。

    自五月起,朱宗平就发现在巡检寨外两里远的地方有人摆摊设点,山里的蛮人和本地的土人都有,在那里交换货物。开始人少他还没在意,没成想过不了多少日子摆摊的人越来越多,竟发展到天天都有人在那里交易了。

    与蛮人交易的市场不是随便开的,一个处理不当就会生出无数纠纷,必须有上面命令才行。此时大宋对邕州属下羁縻州根本谈不上有效管理,基本上是放任自流,只要不生事就行。也没有官设的博易场,双方的交易,基本依靠来往其间的流动商人。

    朱宗平官位低微,不敢做这个主,急忙报了上去。段方的回答却是让他不要管,任其自然发展就好。过了两天甚至收到了本州通判的信,说是什么民间草市细民贩卖,互通有无,依律不征不算,他只要维持秩序就好。

    上官可以说得轻飘飘,他一个小小巡检哪里敢担这个责任?每天在巡检寨里看着不远处的草市,卖的货物越来越杂,提心吊胆的。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了本县的黄县尉,带着十几个人赶着牛车大箱小箱拉着来与蛮人交易,大大咧咧地与浑不在乎,才一下放下心来。县尉都这样做了,他一个小巡检才操那个心干吗?

    巡检寨边的这个草市像吹了气一样,越来越繁华了。

    六月十二这一天的大清早,天边的太阳还窝在山下,只是吐了口霞光把山顶抹亮,朦胧的晨光里和着清凉的露水,在粘粘的黄土路上洒满清新的气息。

    徐平骑着马,与谭虎带着几个随身士兵走在这条小路上。队伍的后面,高大全一脚高一脚低地牵着马,马上坐着好奇得东张西望的秀秀。

    走不了多少路,高大全便叹一口气:“秀秀啊,你跟着来凑什么热闹?我们又不是去玩,我跟着官人去巡视草市的!”

    秀秀嘟着嘴道:“草市里都是蛮人卖东西,他们卖的东西多好玩啊!又有长鸣鸡,又有翡翠鸟,听说还有小猴子卖呢,我当然要去看看!要不然等两年回到中原,苏儿问我,秀秀你跟着官人在邕州呆了好多年,都见到些什么中原见不到的东西啊?难道我跟她说,我们在邕州城里,与白沙镇里一样盖起了座酒楼,一样卖白酒,来到邕州乡下,我们开了地,与庄里一样种水稻?那她还不得笑话死我!”

    高大全苦笑着直摇头:“那你倒是坐牛车啊!”

    “我学会骑马了!”秀秀骄傲地说,“全靠我那匹好小马,在它身上骑得熟了,一上这马我就学会了!”

    “那还要我给你牵着?”

    秀秀道:“高大哥,你怎么学会偷懒了?你看前边的几个兵士,他们跟你一样都是在路上走着,就没有你这么多话!”

    高大全只有叹气,这能比吗?徐平给他的待遇可是比谭虎都高,更不要说时不时还会赏赐点东西,谭虎看着都眼热,谁让他是徐平身边跟了好几年的自己人呢?可谭虎都骑着马,他高大全凭什么就得给别人牵马?

    可他也只能只能叹气。秀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离家千万里,随着徐平来到这瘴气遍布的边疆,不需要徐平开口,别人都把她当小公主哄着。更何况从在中牟的时候起,手掌大权的秀秀没少给高大全好处,他有什么话说。

    一行人天不亮就出发,踏着青草里的露水,终于在太阳出山前来到了巡检寨边的草市。

    一大片空地上,稀稀拉拉地撒着几百人,或站或蹲的人面前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更多的人则背着大竹篓子,缓缓地边走边看。

    这里没有什么秩序,看中了哪块地方就在哪里摆摊,也不用讲究路边什么的,杂乱无章,让习惯了秩序社会的徐平直摇头。

    秀秀来到徐平身边,一双眼睛骨溜溜地到处乱看,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叫道:“官人快看,那里有卖小猴子的!”

    徐平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突然呆住。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猴竟然浑身都是黑色的,惟有头顶一撮白毛。

    这,这竟然是前世课本里世界上最濒危的猴子——白头叶猴!

    貌似这个地方就是白头叶猴的栖息地啊,当然这个时代还到处都是,并不比其它猴子高贵到哪里去。

    吸了口气,徐平对秀秀道:“猴子有什么稀奇的,别说这里,我们邕州的职田里种的玉米都被猴子糟踏惨了,李录参都想养只老虎在那里看着。”

    “可那是黑色的小猴子啊!我都没有见过!”秀秀目不转睛地看着好远里道,“老虎可是吃人的,官人你又吓我!”

    “吓你?”徐平不停地摇头,“我可跟你说,不管到哪里身边都有人,最近日子周围的老虎都不少,州里都已经出了捕虎赏格了!”

    这个时代的老虎可不像徐平前世一样都趴在动物园里,而是遍布全国,更不要说这群山环绕的偏僻之地。邕州城外十几里远的地方前些日子出现了老虎吃人的事,曹克明出了二十贯赏钱让猎户捕杀,文件当天就派人送了来让徐平联署。如和县这里老虎多得官府赏钱都出不起,干脆不管了。

    秀秀可不管那些,看着那只小猴子对徐平道:“官人,我们把那只小猴子买回去吧,我好好养着,等回到中原让苏儿也看个稀奇。”

    “你乱想什么?那猴子根本就养不活,要不了几天就死,蛮人捕了来骗人的。更不要说中原多冷,这猴子一下冻死了!”

    秀秀哪里肯信,扭过头去不理徐平。

    朱宗平在寨子时看见徐平一行人,因有通报,知道是上司到了,急忙带了十几个兵士迎了出来。

    上来见过了礼,徐平问他:“朱巡检,这草市一般什么时候会散?”

    “回上官,平常日子太阳升起一杆子高就散了。现在到了夏天,白天暑气太盛,谁能当得住?”

    徐平点点头,山里人住得分散,赶个集市要走上几十里路,散得晚了天黑也回不了家。

    从马上下来,徐平对朱巡检道:“你随着我到草市里看看。”

    生蛮椎髻左衽,与汉人明显不同,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是这个草市的主体,占了全部人数的十之七八。其他大多都是熟蛮,汉人极其少见。

    徐平一行特别显眼,身上的官服表明了身份,山里人看见都远远避开,躲躲闪闪地满眼都是警惕。

    太宗淳化年间,冯拯在知端州时行“括丁法”,把洞蛮土丁纳为官府治下的编户齐民,引起了这些土人的警惕。编户要纳税服役,抵制的峒蛮酋长乘机散播谣言,把朝廷税赋说得可怕无比,吓唬属下峒丁。

    不入国家版籍的峒丁当然不是自由自在,他们属于各个大大小小的溪峒蛮酋,世代为奴。他们及其子孙的命运完全操纵在主人手中,任打任杀,连法律都保护不了他们,与编户相比命运更加悲惨。

    与编户的朝廷管下丁口相对,峒酋属下的人丁朝廷管不到,宋朝时称之为家丁。这应该是家丁这个词的起源,表明了封建农奴制在蛮胡地区的最后残余,这些人在法律之外,并不同于宋朝之前汉族地区的部曲家奴。宋朝之后的朝代家丁成了流行词语,只是蛮族文化的逆向传播,奴隶制在汉人中的回潮。

    徐平慢慢走着,冷眼看着周围的蛮人。几个月来,经过辛苦努力,他带人种了五千多亩多甘蔗,一千二百多亩水稻,还开了不少山地,准备等邕州职田里的玉米成熟了全部拿来作种子,用玉米和红薯把山地填满。

    然而这个时候,他的计划遇到了最大的难题,邕州人力不足。人口的聚集才能形成规模经济,地广人稀的邕州却不具备这个条件,徐平也不可能等着现在的人慢慢生孩子,自然而然地就把主意打到周围山里的蛮人身上。

    “括丁法”冯拯在端州行的,他徐平在邕州一样可以做,只是周围峒酋的势力庞大,再没一个有黄天彪那样的觉悟,只能从长计议。

    草市上有几个摊位围的人特别多,无一例外,全都是黄天彪原来属下的族人,卖的两样产品,大块砖茶和成坛子的剁椒。这两样产品已经在周围打开了市场,恰好能完美融入山里人的生活,成了热销商品。

    从徐平手里接了这个差使,黄天彪一下开窍般懂得了商人的道理,并无师自通地把官和商结合到了一起,做起了二道贩子。从徐平那里批发了货物,分销给手下族人去贩卖,他坐地收钱,最近日子过得逍遥无比,再也不眼馋高大全和谭虎两人赚钱多了,时不时还请请两人的客。

    正在徐平边走边想,突然人群里一个正在买货的商人走近前,对徐平深施一礼,惊喜地道:“学生见过通判,真是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

    徐平抬头一看,竟然是前几个月遇仙楼开业时碰到的那个李安仁,正惊喜交加地看着自己,满脸殷切的神色。

    那天李安仁和李信被架走之后都是曹知州审讯,徐平并没参与,不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徐平笑着问他:“原来是你,怎么到了这里?”

    李安仁道:“学生是商人,这里新开的草市货物齐全,运到山里去能赚不少钱,当然来这里进货。却没想到正好通判来巡视。”

    徐平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五六匹大理马,几个随从正在向马上搬运货物,大多都是砖茶,杂着稻草捆着的成坛的剁椒。

    徐平脑子里浮现出后世的一个形象——茶马古道上的马帮。没想到李安仁竟是这么个身份,与蛮人通商,必然要与各蛮酋搞好关系,怪不得他会带李信到邕州游玩。

    点点头,徐平意味深长地对李安仁道:“你原来是做这生意,好吧,随我看看这处草市,再到巡检寨里坐坐,我有话对你说。”

    李安仁满脸喜色地躬身行礼:“谨遵通判吩咐!”

    巡检寨的院子里,秀秀好奇地逗着鸟笼子里的一对翡翠鸟,不时扭头对旁边的高大全说上一句:“高大哥仔细着,不要让那对鹦鹉飞了,我要教给它们唱歌呢,回去送给苏儿姐姐!”

    高大全小心翼翼地举着木棍,与上面蹲着的两只毛色华丽的鹦鹉对眼,颇为好奇鸟为什么会说人话。两只扁毛畜牲也不怕他,扭着脑袋仔细打量他,不时还相视一眼不知交流什么。

    旁边的地上,是在草市上淘换来的山货。笼子里三只长鸣鸡,这是西南地区特产,身形高大雄俊,叫声宏亮。竹篓里半篓蛤蚧,是名贵药材,徐平特意买的,要寄回家里去给父母和林素娘补身子。还有一大串山瑞,本地特产的一种老鳖,徐平买了自己吃。

    跑到哪里都要吃老鳖,徐平这种习惯让高大全很是纳闷,有钱买来大鱼大肉吃不是更好?或许是吃腻了?

    巡检寨的客厅里,徐平坐在主位上,看着桌子上兵士刚刚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茶,有些哭笑不得。茶里放的不是茶叶,而是一个小小的纸包,咕嘟咕嘟地不时冒出两个气泡。

    袋泡茶不好卖,徐平便干脆当作福利发了出去,邕州只要拿国家俸禄的人人有份,包括这个巡检寨。没想到这里竟当个宝贝,专候着他这个通判来了拿出来招待,旁边陪坐的朱巡检还满脸热切地看着自己。

    客位上李安仁端起碗来,轻轻提起茶包,凑上去喝了一口,又小心翼翼地把茶包放了进去,动作非常仔细。

    徐平看见,问李安仁:“你觉得这茶包如何?”

    李安仁恭声道:“禀通判,茶这样包着泡起来又方便,又不影响茶味,学生看来实在是极尽巧思,日后必能大行于世!”

    徐平皱了皱眉头:“可实际上,这茶包根本不好卖啊!”

    李安仁微微笑道:“在这附近当然不好卖,像学生这些行商,都是用马匹在山间运货,茶包太占地方,就是价钱比茶砖贵上一倍也是划不来的。我也贩卖过几次,都是给大的蛮人首领,他们手里阔绰,肯出高价。”

    徐平叹了口气,这与计划不符啊。茶包里用的都是边角料,本来定的是最便宜的茶,当好茶卖心里怎么过意得去?他还算良心,虽然是边角料,总归还是与其它茶同样的原料,不像他前世,恨不得把整株茶树都打碎了做茶包,掺上点正经茶叶都是高档货。

    “那你说,这茶包应该卖到哪里?”

    李安仁道:“也惟有中原,其它地方都不合适。蛮人都是煮茶,泡着他们喝不来,也不好运输。”

    徐平摆了摆手:“算了,这事以后再说。我叫你来,是想问问附近像这样与蛮人做生意的商人多不多?都是做什么生意?”

    李安仁等的就是这个,急忙道:“不瞒通判,与蛮人做生意不容易,必须与各蛮人首领熟识才行。再者没有大路,全靠马匹在山间小路穿行,人少了难抵路上虎豹,人多了所需马匹又多,几人有如此财力?像学生这样的,附近几州也就三五家,大宗物品以前都是盐巴和缎匹,换蛮人的金银朱砂,加上些当地产的药材和兽皮之类。通判制出茶砖和泡椒,正合蛮人胃口,这生意现在只有学生一家做,虽然有利可图,只是货物断断续续,有些不便。”

    说完,满是期盼地看着徐平。

    徐平笑了笑:“货物我那里有的是,怕的是你卖不完!”

    “通判哪里话?只要有货,比现在草市上多一百倍的货我都卖得掉!”

    “你一家做得来这种大事?”

    李安仁道:“一家做不来,我可以多找几家一起做。只要通判信得过学生,把货物让我分销,定能远胜现在!”

    徐平不置可否,问李安仁:“先说一说你现在都是把货卖到哪里。”

    “我家的马队,向西远到田州广源州,向南到永平寨,邕州管下,无处不到!大大小小数百蛮人酋长,无不熟识!”

    “就没再向西过?比如大理?”

    李安仁一怔:“跨国生意平常人哪里敢做?两国之间隔着特磨道和自杞国,最是忌讳外人进入。倒是听说广源州有人与大理贸易,学生不知详情。”

    徐平不死心,问道:“就没人贩大理马来邕州贩卖?”

    如果只是交换金银和珍贵药材,贸易量也太小了点,两宋时候跟大理的贸易应该是以马匹为主,想不到现在还没人做这生意。

    李安仁摇了摇头:“道路险远,马匹生意没听说有人做。”

    徐平有些失望。附近没有驴骡,动力主要是牛和马,牛用来耕地,做机器动力就有些不合适了。适应当地环境的马就是大理马,徐平想把相关的一套产业做大,少不了大量的大理马,却没想到马的贸易路线还没开通。

    问过蛮人交易的情况,徐平又问李安仁:“你以前与蛮人交易的盐巴和绢帛从哪里贩来?附近也不产这些东西。”

    “盐来自钦州和广州,以广州为多,顺郁江而上。绢帛多是从桂州来,水路可到邕州。专门做这生意的广州商人也不少,学生认识几家。”

    徐平也在想着蔗糖的销路,对李安仁道:“有认识的广州商人,什么时候也介绍几家给我认识,这里还有生意给他们做。”

    “倒是有一家,主事的名叫黄师宓,与学生一样曾经习过进士学业,而且他曾经过了广州的发解试,未过省试。他们家几代做这生意,家大业大,人脉又广,最是合适。”

    “读书人最好,话说起来容易,少许多麻烦。过些日子,你引他到如和县来见我,我与他商量。”

    正在两人说得热闹的时候,突然一个兵士冲进来,向着朱巡检叉手行礼道:“禀巡检,外面忠州的小衙内黄从贵带人到草市闹事,把人都冲散了!”

    报完,才想起坐在上位的徐平,急忙转身叉手行礼,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傻呆呆地站在那里。

    朱宗平满脸尴尬,站起来向徐平陪罪,问道:“通判,忠州的土人不识法度,每年都要来巡检寨闹几次事,属下都是好言把他们劝回去。这次又来,还请通判吩咐如何处置?”

    徐平还没与土酋打过交道,对朱巡检道:“你与我先出去看看再说。”

    站起身来,又对李安仁道:“你且在寨里等候。”

    李安仁却道:“学生与那小衙内有几分交情,不如一起出去看看。”

    到了寨子里,朱宗平去点齐兵丁,徐平吩咐高大全和谭虎自己的把随从招集起来,随着自己出去。徐平也听说过附近蛮酋仗着人多势众,往往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多带点人以防意外。

    寨门一开,五六十人一涌而出,徐平和朱宗平骑马走在前面,早早看见不远处二三十人围着一个骑马的少年。那少年催着马,追着草市上的蛮人,手里的马鞭没头没脸地打下来,嘴里骂骂咧咧。

    见寨子里兵马出来,少年才停下,冷眼看着过来的徐平一众人马。

    朱巡检纵马而出,对少年高声喝道:“黄从贵你好大胆,敢到巡检寨这里闹事!本州通判正在这里,你还不过来拜见!”

    黄从贵歪头看着徐平,阴阳怪气地道:“什么通判,我们蛮人只知道城里的曹知州,除了他,哪个官员也不认!”

    听了这话,朱宗平心中暗暗叫苦。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可是让自己下不来台。来硬的吧,他家里数百家丁兵,闹起来不是小事,朝廷里怪罪下来,自己那顶小小的官帽可担不起。要就这么认了,身后的徐平那里交待不过去,他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自己这官也不用当了。

    徐平见朱宗平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让他为难,打马上前,面色沉静地对黄从贵道:“本官邕州通判徐平,州下无论军民,都在我和曹知州治下,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藐视朝廷权威?”

    话到最后,语气已是极为严厉。

    黄从贵出乎意料,看着徐平怔了一下,才道:“我们土人只知道知州,不知道通判是个什么官!我爹也是知州,为什么要拜你个通判?”

    徐平冷声道:“化外土人,不知朝廷礼仪,尚有可恕,我不与你计较。不过你带人来这里冲撞市场,打骂百姓,可知已经犯了朝廷法度?”

    “什么屁法度?你这里招揽来买卖东西的,都是我们家的家奴,他们的东西都是我们家的,私下来卖,这不是偷盗是什么?我不但打他们,我还要把他们抓回去,砍了头祭鬼!看谁敢来与你们交易!”

    说到这里,黄从贵恶狠狠地扬着马鞭,吓唬周围的生蛮。

    听见这种无法无天的话,朱宗平心里发苦,徐平少年为官,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一旦发作起来,他和手下的厢兵难免要与黄从贵的人争斗,如果引起忠州蛮人的叛乱,自己如何能够当得起?

    徐平的面色沉了下来,如果今天让这个黄从贵全须全尾地回去,这处草市从此就废了,自己的计划便再难展开。

    黄从贵身后站成一排的二三十人,一色青衣,赤着双足,手里的武器杂乱无章,有拿短刀长矛的,有的举着藤牌。

    这便是忠州黄家属下的家丁兵,又称田子甲,只效忠主人,不知朝廷官府为何物,是黄家横行一方的倚仗。

    蛮人争斗,都是家丁兵这样排开,远远伸展出去,打起来两翼包抄,人多的一方把人少的一方围起来痛殴,再没其它花样。

    徐平到这里半年了,对这些早有耳闻,也懒得再与黄从贵说什么,把高大全和谭虎两个招到跟前,低声道:“你们两个听我号令,纵马冲上去把那个蛮人首领擒过来。一定要快,不要与他的随从乱斗!”

    (昨天电脑坏了,今天补上。)

    高大全看看那边的黄从贵,身材短小,皮绷在骨头上,统共加起来也没几两肉,在马上耀武扬威的样子活像一只大号的虾米,对徐平点头道:“官人放心,小的定当手到擒来!”

    谭虎却有些担心,犹犹豫豫地对徐平说:“抓这人不难,不过他终究是忠州知州的长子,冒然动手怕会引起忠州骚乱。”

    “一切事情有我,你们只管把人抓来。”

    忠州算是邕州附近比较大势力,但山里地广人稀,知州最多也就聚集五六百家丁兵,还不足以让徐平顾忌。他们之所以肆无忌惮,还是因为宋朝的政策一向都是息事宁人,尽量避免与地方势力起冲突。

    看见黄从贵还在那里追着草市上的蛮民打骂不休,徐平高声道:“那个蛮子你闹得也够了!朝廷治下的百姓,岂能任你打骂?”

    黄从贵梗着脖子对徐平喊:“这些都是我家里的家奴,你管得着吗?我就打!我就打!打死给你看!”

    徐平冷声道:“桀骜不驯,目无法纪,你是想造反吗?来啊,把这个蛮子拿下来,让他知道我大宋还有王法在!”

    高大全早就在等徐平这句话,大叫一声,纵马而出,直向黄从贵奔去。

    谭虎急忙跟上,抽出刀来,护住高大全。

    朱宗平在一边直叫苦,这位少年通判做事太鲁莽了。蛮人的风俗与汉人不同,朝廷一向都是羁縻笼络,跟他们讲什么法度?

    黄从贵正在打一个带着孩子的中年蛮人泄愤,突然看见高大全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好似猛虎下山一般,竟是一下吓傻了。

    自小到大,何时见过汉人这么凶过?他们不是一向都是能忍就忍,能让就让吗?就是官府,对他们这些蛮酋也都好言好语,恶话都不说一句。

    只是眨眼之间,高大全就到了黄从贵面前,伸出蒲扇一样的大手,揪住他的后领一把就拽到了自己的马上,死死按住,打马回转。

    谭虎跟在后面,举着刀防黄从贵的手下作乱,却发现他们都呆呆地看着高大全从容捉了自己的小主人,好像中了邪一样,没一个人乱动。

    “你敢抓我?你敢抓我!”

    黄从贵在高大全马上,终于清醒过来,一双手不停乱打,口中骂着,已经带了哭音。他人小力弱,对高大全来说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徐平也没想到那群家丁兵是这种反应,本来以为他们闹起来还要借助巡检寨里的厢兵呢,现在看来完全没必要。

    回到徐平身边,高大全高声道:“官人,小的已经抓了这无法无天的蛮子回来,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徐平看了一眼黄从贵,他吓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冷声道:“这蛮子未经王化,不明事理,冲撞市场,且带进寨里去,本官告诉他一些做人的道理。”

    说完,又对那边仍然呆着不动的二十多个家兵喊道:“你们小主人做事颠三倒四,我带回寨里训戒一番,你们都在这里等着!”

    见到那些人竟然向自己连连点头,徐平心中也是苦笑,没想到这帮人来的时候耀武扬威的,出了事却这么温驯。

    回到寨子里,高大全抬手把黄从贵从马上扔下来,啐了一口:“没想到是这么个没用的货,也敢在这周围称王称霸!”

    黄从贵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高大全跳着脚骂道:“好你个大汉,竟然敢碰我!你等着,我让我阿爹点起人马,把你千刀万剐!”

    高大全见徐平没有吭声,纵马上前一脚把他喘倒在地,骂道:“到了这里你还不知死!且看你有几两骨头!”

    黄从贵从地一爬起,恶狠狠地看着高大全,终于不敢骂了,嘴里碎碎念着不知什么,不时还要跳跳脚。

    下了马,李安仁急忙凑到徐平面前,焦急地道:“通判,把这位小衙内擒回来不知要如何处置?学生冒昧说一句,忠州在附近可是大州,周围县峒大多臣服于他,闹得僵得了只怕事情不小!”

    徐平笑了笑:“我明白,捉他回来只是训戒一番。忠州再大,难道还能大得过朝廷?这班蛮人夜郎自大,闹得过了,不提醒一下,岂不是以后把朝廷都不放在眼里了?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怎么难为他。”

    朱宗平在一边听着松了一口气,只是训戒那也还好,他爹忠州知州找来也有话说,不至于闹出大事。

    “朱巡检,我看外面那些生蛮都还晓事,听了我的便话都老实在那里等着,应该不会闹事。不过为防万一,你还是照看一下。”

    朱宗平应声诺,才苦笑着对徐平道:“通判,下官以为,不是那些生蛮晓事理,他们大多听不懂汉话。之所以老实呆着,是因为我们捉了黄衙内,那些人生怕主人出了意外。不同于我们汉人,如果主人出了意外,这些人回去黄知州只怕饶不了他们性命。为自己的命着想,这些人才老实呆着。”

    徐平才想起来语言不通,以前接触的熟蛮都会讲汉话,他倒是忘了这茬了,原来刚才是白费口水。

    高大全听见朱宗平的话,猛地一瞪那边跳着脚碎碎念的黄从贵:“这个蛮子,难不成是在用蛮话骂我?着实皮紧!”

    黄从贵吓了一跳,不敢再跳,只是低着头小声用土话不停地骂,不时偷眼看一眼高大全。

    徐平看了一眼黄从贵,微笑着对朱宗平和李安仁道:“这个蛮子看起来倒是有点意思,我有话问问他。你们紧守着寨门,尤其是要看紧了外面那些蛮兵,切不可闹出乱子来。”

    然后转身道:“高大全,带那个蛮子到囚房来!”

    朱宗平吓了一跳,急忙道:“通判,切不可对黄衙内用刑,不然忠州闹起来着实不是小事!我这小小巡检寨,可弹压不下忠州近千兵丁!”

    “我吓吓他而已,让蛮人以后知道敬畏,你只管看好寨门。”

    说完,徐平径直进了旁边的一间囚房。

    高大全两步来到黄从贵面前,一把抓住他,如同老鹰抓小鸡般提了起来,跟在徐平身后进了囚房,重重扔在地上。

    黄从贵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两边杂乱不堪的几样刑具,浑身缩成一团靠在墙角,哆哆嗦嗦地看着徐平:“你——你敢对我用刑?敢打我,我爹饶不了你!我们忠州数千兵马,点起来荡平你们邕州!”

    徐平叹口气:“这孩子也是从小就被惯坏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出口,不训戒一番,迟早把黄知州也坑进去。忠州总是在邕州管下,你怎么敢就说出发兵来打的话?这不是造反吗!”

    黄从贵不敢再说话,只是鼓着嘴,一双眼睛泛着凶光看着徐平,样子桀骜不驯,什么造反这些他也没个概念。蛮人州峒之间常年打来打去,势力大的吞并弱的,抢钱抢粮抢人口,稀松平常。这个黄从贵见得多了,把邕州想得也如蛮人州峒般,惹了我就打你,天经地义。

    真宗皇帝自从在澶渊受了契丹人惊吓,对战事就深恶痛绝,对广南地区有诏谕,这些地方是不居之地,蛮人有不教之俗,相互之间有了争斗,地方官只可以劝他们和好,不许参与。这实际是掩耳盗铃的做法,以让出治权为代价换取短暂的和平,让一些蛮人势力做大,终于在仁宗朝酿成大祸。

    这种政策下蛮人桀骜惯了,几乎忘记了大宋朝廷的存在,在自己的地盘里为所欲为。要不是曹克明第一次任邕州知州的时候,曾经因为不听号令斩了如洪峒的酋长,留下了威名,邕州官府更加弹压不住。

    徐平正是因为知道这些,今天才想收拾黄从贵。如何县的地理位置很特别,四面都是山,为一东北西南向的谷地。东北方向有山口通宣化县,即是邕州城所在地,西南方向也有山口,扼住山口的正是忠州。如果不把忠州的蛮人收拾服帖,以后必然不断骚扰。

    找个凳子坐下,徐平对高大全道:“高大全,你去把黄小衙内捉过来,我有话要跟他当面说。”

    高大全应声诺,大步到了黄从贵面前。

    “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黄从贵一边说,一边向使劲向墙角里缩身子,如果墙角有个老鼠洞,只怕他一下就钻进去了。

    高大全哪里理他,刚才黄从贵用土话不停碎碎念,高大全一直怀疑他骂了自己特别恶毒的话。

    大手一伸,抓住黄从贵的一条胳膊,高大全一把就把他提了起来,随手甩到徐平面前,口中骂道:“这厮鸟在家里蛮横惯了,不打上几棍,好好给他松松皮,只怕不会好好说话!”

    说完,就把墙边的军杖提了起来。

    黄从贵看着高大全提起军杖,惊恐得瞳孔都些反光,疯了一般地叫:“你敢打我!你敢打我!从小到大就没人打过我!”

    徐平对高大全喝道:“把军杖放下!小衙内也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用这些粗刑?让人说我不晓事理!”

    见黄从贵依然叫个不休,徐平便让高大全把门打开。

    门一开,果然见到不远处朱宗平和李安仁两个惊恐不安地向这里看。

    徐平笑着对两人道:“你们可看清楚了,这位黄衙内可是一巴掌都没挨在身上。想来在家里叫习惯了,以为我是他爹呢,叫得凶了便就放过他!”

    朱宗平和李安仁两个尴尬地对徐平道:“通判何等身份的人,做事岂会没有分寸。我们去看着外面的蛮人兵丁。”

    见两人一起向寨门走去,徐平让高大全把门关上,看了眼死死抱着柱子的黄从贵,微微一笑:“我可要问你话了,不要再闹!”

    “草市开了好些日子了,为什么选在今天来闹事?”

    徐平看着黄从贵,缓缓地问道。

    黄从贵恶狠狠地瞪了徐平一眼,啐了一口,扭过头去。

    徐平看着黄从贵的样子,自嘲地笑了笑,抬起左脚猛地踹在黄从贵的脸上,顺势把他的脑袋牢牢踩在地上。

    看黄从贵满面惊恐,又要大叫,徐平冷冷地道:“本官的耐心已经用光了,你再大喊大叫,便打烂你一张嘴!”

    黄从贵哪里肯信,早以认定徐平不敢真地打他,扯着嗓子喊道:“你个狗官!你敢打我?信不信我们忠州——”

    徐平微一抬脚,踩住了黄从贵的嘴巴,把他后面的话全塞回肚子里去。

    摇了摇头:“你还真以为我在这里哄孩子呢,我又不是你爹,哪里有那个闲心。高大全,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是怎么收拾那个耆长李威的?”

    “当时没有看清,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不过官人放心,把这个小蛮子交给我,慢慢小的也能试出来!”

    高大全有点不好意思,当年自己怎么就没好好学着。

    徐平还是那个徐平,高大全却不是那个高大全了。当年徐平只是一个小小的乡下土财主,杀人放火的事高大全可不敢跟着做。如今徐平是通判,也算是牧守一方的大员,作为最紧密的贴身随从,高大全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找块破布,高大全把黄从贵的嘴堵了起来,拽到了旁边的凳子上。囚房里有现在的麻绳,高大全拿来把黄从贵捆了个结实。

    “官人,是不是这样?”

    忙活完了,高大全问徐平。

    徐平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你捆得太结实了!把他的腿松开,唉,这就对了。上面捆紧,一定要牢,然后在他腿下面垫点东西。——随便什么都行,反正要把他的腿垫起来。不对,不能垫破布,要硬的东西,越硬越好。高大全,我跟你说,这叫老虎凳,老虎也能治得比猫还乖。你好好练练,以后跟着我,谁敢不服就吃你一凳!”

    有徐平指导,高大全终于搞清了这刑罚的诀窍。囚房里没有其他的东西,他便取了军杖过来,一支一支慢慢向黄从贵的腿下垫。

    宋朝刑杖分大杖小杖,小杖用来决笞刑,大杖则决杖刑,形状差不多,一根棍子,头部是扁平形状,将就着能用。

    把五支大杖垫进去,黄从贵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神色越发凶戾。

    高大全骂一声:“真是个豺狼性子,浑身戾气!这里还有五支小杖,看看能不能磨掉你的戾气!”

    一支小杖垫进去,黄从贵的青筋就爆了出来,面上戾气不减。

    “再来!”

    高大全叫着,继续向里面垫。

    又垫两支进去,黄从贵的面色就变成了一片死灰,终于把戾气磨光了。

    高大全过去看了一眼,口中道:“这厮的眼睛凶得很,想来心中还是不服。罢了,我便成全你,给你从里到外治好!”

    又垫一根小杖进去,黄从贵的脑袋一歪,瞳孔开始散光。

    高大全吃了一惊,对徐平道:“官人,这厮死过去了!”

    徐平摇了摇头:“哪那么容易死?不过是痛晕过去罢了!你若还想折腾他,我有两个法子教你。一是撤一支小杖下来,用水把泼醒,一醒过来,就把小杖再垫进去。来回几次,便能再一支小杖进去。要不然,就把他的鞋脱下来,那边有棕丝做的拂尘,你拿着挠他脚心,让他晕不了,生不如死。”

    高大全听了,便把旁边的水桶提了过来,口中道:“这厮的脚也不知多少天没洗,没耐心受那个恶心,就水泼好了!”

    把黄从贵泼醒,来来回回弄过几次,最后一支小杖也垫了进去。此时已经到了黄从贵的极限,腿骨已经快要断了。

    黄从贵眼中凶气荡然无存,眼泪没头没脸地流下来,哀求着看着徐平。

    徐平叹一口气:“要不是你在外面肆意打那些草市上的人,不把他们当人看,我也不会对你下此毒手。你不把别人当人,别人怎么会把你当人?这场苦头,就当我替你长辈教你了!”

    对高大全道:“受这一次刑,也够他记一辈子的了,想来已经学会好好说话。高大全,把他放下来吧,我要问话。”

    高大全虽然不明白徐平为什么说这些话,蛮人的风俗就是那样,怎么能跟汉人比?却不敢违背徐平的意思,把黄从贵解了下来。

    从凳子上滚下来,黄从贵一把拽出口里的破布,哭着爬到徐平面前:“上官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再也不敢顶嘴了!”

    “我都问过了,你记性怎么这么差?草市已经开了这么多日子了,你为什么今天才来找麻烦?”

    黄从贵吓得在地上缩着身子,急忙道:“巡检寨里的人做不主,我们来把人赶散了也没用,只要有草市在,山里的人就会出来交易。我家纵然不愿,也看不住这片大山。今天听说有上官来,我才带人出来,想来只要闹出事,上官定会把草市取缔,一了百了。是我有眼无珠,冲撞上官!”

    “为什么你们家不让山里人出来交易?”

    黄从贵犹豫了一下,看见徐平面色一变,急忙道:“上官息怒,都怪我们家里贪财!山里人不与汉人交易,有什么东西只能献给我们,我们可以卖给来山里的马商,换些山里没有的宝货。”

    徐平叹了口气,这帮奴隶主果然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大山里面与世隔绝,原先很多地方还是原始社会,势力大的有身份有地位称为主户,其余人称作提陀,相当于汉话里的百姓。自唐朝开始经营边疆,新的生产方式和文化传入大山,慢慢过渡到封建农奴制,出现了世袭的特权阶层。新生的贵族阶层以各种手段把散居的山民变成自己的世袭奴隶,再以控制的奴隶为筹码,从中原王朝得到封赏,地位愈加牢不可破。人口被贵族阶层牢牢控制住,中原王朝经营边疆就成了无本之木,千年间一直是土司遍地。

    徐平没有解放劳苦大众的志向,这不是他所在的那个世界,懒得去费那个心力,只想力所能及地做点事情。别的地方他懒得管,这个忠州在自己要经营的地方边上,不收拾妥贴边人都招不来,由不得他不上心。

    问过这些,徐平又问了忠州的人力和物产。

    忠州地方百里,主要物产是茶和砂金,以及山里的珍货。知州黄家控制的私人奴隶五百多户,还有三百多户分散在大山里,只是名义上归黄家管辖。

    在徐平前世,这点人口就是个大村子,怎么可能当得起州名。这个时代却就是这样,左右江地区州县数十,大多都是这个规模,他们之间的争斗,就是村子与村子之间的械斗。中原王朝为了好控制,尽量多立州县把每一个土豪的地方分得小小的,让他们闹不出浪花。各地蛮酋又争斗不休,互相兼并,把小州变成大州。这种矛盾是这个地方的主旋律,延续千年,中原王朝政局稳定势力强大的时候压得住土酋,中原一乱这里也会出现势力庞大的山大王。

    宋朝要到侬智高之乱后才经营这一片地方,以武力为后盾,把峒丁从土酋手里夺到朝廷手里,控制住了各地蛮人首领,几百年再无大乱。到了元朝分封土司,蛮酋势力死灰复燃,明清才开始接续宋朝的政策改土归流,这一片边疆的大山才算稳定住。

    徐平处理忠州也算是符合宋朝的官方政策,只是早了几十年而已。

    问过这些,徐平心中一动,又问黄从贵:“听说如和县的段县令与你们家恩怨不小,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从贵这时有点缓过气来,眼珠转了转道:“这是我们两家私事,通判是朝廷命官,问这些干什么?”

    高大全无聊地站在一边,心里早已不耐烦,踢了黄从贵一脚:“官人问你什么你就老实回答,什么公事私事?找打吗!”

    黄从贵看看高大全,想起刚刚才受的苦头,老实答道:“回上官,这事全是段官人乱来,我们家对朝廷可没一点恭敬!我伯母——”

    “谁是你伯母?”徐平问道。

    “我伯母叫阿申,是北边申峒峒主的女儿,两家交好,从小就许给了我大伯,只是还没过门。谁知段官人来邕州上任,看我伯母年轻貌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勾引了她,还生了一个孩子。我阿爹找邕州官府把伯母要了回来,可是合理合法,任谁都说不出话来。自从到了我家,我大伯对伯母也是敬重有加,过得好好的,都十几年了。谁知段县令不死心,又到如和县来为官。上官,你说朝廷官员都是知书识礼的,哪有段县令这种人?”

    徐平默默听着,没有说话。事情当然不像黄从贵说的这么简单,谁都是挑对自己有利的说,他只是想多了解一下罢了。

    蛮人分姓聚居,申峒并不是官方设的峒,只是申姓聚居的地方,属于武黎县。黄家与申家结亲,肯定有政治联姻的因素,想把势力外延。在蛮人中这是常事,原也稀松平常。只怪阿申不甘于命运的安排,与来这里为官的汉人少年书生发生了一段恋情,并生下了一个女儿,闹出无数风波。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并没有后来这么多枝节,段方是朝廷命官,又是少年,申峒的峒主还觉得自己家高攀了,一百个愿意。黄家的老大性子柔弱,也没想过自己敢与朝廷派来的官员争风头,老实接受了申峒的退婚。谁知黄家老二野心勃勃,乘这个机会夺了老大的位置,竟然真把阿申要回了申家,才闹出无数事端。

    这个野心勃勃的现任忠州知州,才是徐平的麻烦。

    “大衙内来了!天可怜见,我等终于有救了!”

    在城外傻傻等了几个时辰的黄从贵随从见到一匹马从远处驰来,一齐欢天喜地,情不自禁地跑在地上磕头。

    马上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蛮人少年,面皮白净,看起来有些瘦弱。他的身后跟着两骑,打扮与地上的人差不多,想来是随身的家丁。

    少年阴沉着脸,从跪着的人群中穿过,看也不看一眼。

    巡检寨里,徐平从囚房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面色轻松。

    朱宗平和李安仁看到徐平身后是跟着出来的高大全和黄宗贵,黄宗贵虽然面如土色,身子有些颤抖,但身上一点伤都没有,终于出了一口气。

    朱宗平是怕伤了黄从贵惹怒忠州知州黄承祥,来找他巡检寨的麻烦。对巡检寨来说蛮人闹事最是头痛,低三下四处处退让失了朝廷尊严,态度强硬又不符合朝廷政策,进退失据,两头为难。真让他们寸步不让还好办了,大不了就是打一场,几百蛮人兵丁还真不一定把他的巡检寨怎么样。

    李安仁则还要与忠州黄家做生意,自己不在这里也就罢了,见到了不维护黄从贵就要让黄家不满。本来他到草市进货就已经引起黄家猜忌,再加上这一条说不定就会失去忠州这一大块利益。

    见徐平走近,朱宗平行礼问道:“通判,问过黄衙内话了?”

    “问清楚了。这位小衙内人不错,不管我问什么他都答得痛痛快快,说得一清二楚。心向朝廷,也知道尊敬朝廷命官了,很不错!朱巡检,你在寨里办个宴席,相请不如偶遇,我与小衙内喝上两杯。”

    听见徐平的话,黄从贵直觉得心里抽筋,拽得嘴角都歪了。不过眼角余光看见身边的高大全,面上不敢有任何异常。

    朱宗平却是大喜,只要不与忠州起冲突,让他夹在中间为难就是天大的好事,忙不迭地道:“通判说得是,我这就去命人准备!说起来我与黄衙内也是相识已久,还没怎么亲近过呢!”

    李安仁却道:“通判,天时已经不早,如果没有其他的事,学生就告辞上路了,等以后有暇再去拜见通判。”

    “不急,喝过了酒你随我回去,还有好事跟你说。”

    徐平哪里这么容易放他走,自己还要从他那里了解周围的市场,看看有其它赚钱门路没有。经商也是学问,不能闭门造车。

    正在这里,一个兵士过来,向朱宗平和徐平叉手:“报通判和巡检,忠州黄从富在寨外叫门,放不放他进来,请降指挥!”

    “黄从富?忠州怎么派了这么个人来?”

    徐平和朱宗平对视一眼,点头道:“放他进来,带过来说话!”

    徐平已经从黄从贵那里大致了解了忠州情况,知道黄从富是忠州知州黄承祥的哥哥黄从吉的独子,不过不是阿申生的,母亲是黄承吉的一个婢女。黄从富一则出身不太好,再一个性子遗传了老爹,有些柔弱,在黄家地位不高。

    兵士领命回去,打开了寨门。

    门外黄从富早已下马,恭恭敬敬地等在那里。

    进了寨门,有兵士牵了马去,黄从富随着引路兵士来到徐平几人面前,他认得官服,急忙行礼道:“下官忠州黄从富,正名军将,见过上官。”

    徐平见他态度恭谨,言语客气,看着就比较顺皮肤了,笑着道:“不需客气,随便说话。正好寨里要准备宴席,你一起来。”

    正名军将是无品杂阶的武官,级别比朱宗平的三班借差还低,勉强算是脱离了白身,有个官名了。

    宋朝对羁縻蛮人的封官很低,说是知州知县,正官大多都是小使臣,与李用和是一个级别。这些蛮酋的亲人子弟随便给个官,也就算是打发了。

    见徐平转身,黄从富道:“上官赐酒,下官本不该不从,不过我来时知州交待得有要事,实在不敢领!”

    徐平回身看了看他,好奇地问道:“你们黄知州交待了你什么事?”

    黄从富看起来仔细斟酌用词,过了一会才道:“知州听说我们州里小衙内冲撞了上官,特命下官来赔罪,带小衙内回去。等知州有暇,必亲自到上官府上赔礼道歉,还请上官恩准。”

    徐平玩味地看着他,心里明白黄承祥必然不会说得这么客气,这位蛮人小军将不敢把原话说出来得罪自己,用个委婉说法罢了。这是黄承祥把这位大侄子废物利用,来试探自己态度来了。

    想了一会,徐平才道:“我也难得来这里一趟,既然是碰上了,怎么能不好好招待一下?朝廷抚绥边疆,这个心意总要让你们领会到。”

    说完,转身看着黄从贵道:“小衙内,你说是不是?朱巡检已经命人去准备筵席了,你不吃了再走?或者你这就要跟黄军将回去?”

    黄从贵见徐平满面笑容,但怎么都觉得目光中带有寒意,禁不住就打了个寒颤。刚才高大全对他的招待他没骨难忘!

    他当然想立即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也不相信今天走了徐平还能抓到他,那种滋味他这一辈子不会再受第二次了。

    但一看见黄从富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就涌了上来,嘶哑着嗓子指着黄从富道:“要我跟这废物回去?今天被他领回去,我在忠州怎么还抬得起头来做人?我以后要接我爹的位子,我要做知州的!你摆酒我就敢喝,喝死了也不跟废物回去!”

    说完,气呼呼地向大厅走。

    徐平吃了一惊,他也拿不准能不能吓住黄从贵,让他听自己话,没想到却是这个结果。想来黄从贵从小欺负黄从富习惯了,本身性子又跋扈,受不得一点委屈。让一向被自己看不起的堂哥见到自己的狼狈样子,对黄从贵刺激太大,完全失去了理智,命都不顾了。

    徐平看着扭扭拐拐向大厅里走的黄从贵,对黄从富微笑道:“你可听清楚了?小衙内自己要留在这里吃酒,不愿辜负了我和朝廷的一片心意,可不是我强留他在这里。怎么,你是回去禀报,还是一起留下来喝一杯?”

    黄从富满脸通红,看着黄从贵眼底闪过一丝怨毒神色,面上却不敢有任何表示。想起黄承祥对他说的“速去速回,不得耽搁”八个字,再想起黄承祥的狠辣手段,不禁觉得头皮发麻,对徐平恭声道:“谢上官好意,下官领有知州命令在身,不敢有丝毫耽搁,小衙内愿留,我便马上回去复命了。”

    徐平注视着黄从富,仔细看他的神色,知道他是从心里对自己这个朝廷命官敬畏,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官都是这样。这些蛮人,只有在族里受了排挤才想起朝廷的好处来,才想起这是他们最大的靠山。

    这人有点意思,忠州的事情也有意思了。一个管着数百户人家的土豪,充天了不过是个大号的村长,势力还不至于让徐平忌惮。不过是牵扯到族群矛盾朝廷政策让他不好下手罢了,有这么一个人,办起来好像从容很多。

    对黄从富点点头,徐平道:“既然你如此忠于职守,我也不好强留你,让你们知州怪罪到你身上反而不好了。——来人,送黄军将出寨!”

    黄从富叹了口气,对徐平恭声告辞,转身离去。

    看着黄从富的背影,徐平禁不住觉得好笑。黄承祥做的不可谓错,他也不敢一上来就与本州通判当面冲突,那是送上门去被曹克明灭忠州。灭了他的忠州,如和县刚好扩大地盘,就不用老让朝里有人念叨要把这小县废了。

    可黄承祥这做爹的也没想到自己儿子这么大脾气,竟然宁愿留下来也不给自己堂哥这个面子,反而试不出徐平的态度了。

    黄从富出了寨门,离开半里多路才敢上马,对朝廷的敬畏还真是刻进了骨子里,想来从小到大受够了黄承祥父子的气。

    徐平对身边的朱宗平和李安仁道:“好了,再没别人打扰,我们都到寨厅里去,叨挠朱巡检一餐!”

    又对高大全道:“高大全,你照顾好黄衙内,万不可让他有一分不如意。但凡他报怨一句,我就拿你是问!”

    高大全高声应诺,追着黄从贵向大厅里走。

    听到脚步声,黄从贵直觉得胆颤。这个大汉好像有山一样的力气,在他的手里,自己如同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一般,任他**,没一点反抗的能力。偏偏这个大汉还死死跟着自己,一步也不离开,好像膏药贴在身上,甩也甩不脱。

    这种事情高大全早有经验,当年从柴房里把李威死狗一样拖出来,就是他带着出去喝酒。一场酒喝完,李威把胆汗都吐出来了,一个不字都不敢在他面前说,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据说由于瘴毒险恶,蛮人中的男人都身体瘦弱,寿命也比女子短。以至于蛮人中都是女子干活,男人打猎放牛,农活家务活是一点不沾的。

    这话高大全本来将信将疑,见到黄从贵这副样子,本来正是十七八岁最强壮的时候,却一把骨头跟个烧鸡似的,高大全却有些信了。

    到了十月,邕州的天气却欲发热了起来,根本看不见秋天的影子。

    徐平一进州衙,便有公吏迎上来道:“通判可算来了,张运判和曹知州在长州厅等了有些时候了,小的这便带你去!”

    六月的时候,次相张知白在任上去世,参知政事张士逊接任次相。就在同月,王惟正抱怨广西转运使司人手缺少的事情也有了结果,朝廷任命张存为广南西路转运司判官。转运司的副使和判官职掌基本相同,资历深职位高的便为转运副使,资历浅的则为判官,都是转运使的副手。两个职位只置一个,有了副使就不设判官,设了判官则不置转运副使。

    张存上任之后与王惟正划分了巡视区域,今年的邕州归张存巡视,下年来的则是王惟正,每两年的时间两个人都要巡遍整路。

    这个季节正是收获甘蔗的时候,徐平忙得不可开交,整月都不回邕州一趟,曹克明专门派了人去如和才把徐平叫了回来。

    裹着浑身蒸腾的热气,徐平进了长官厅。

    一进门,阵阵凉风扑面而来,把徐平身上的暑气一下扑灭了,徐平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正位上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官员,中等身材,面色白净,三络黑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旁边曹克明穿着便服陪坐,神情严肃,面上没有一丝喜色。

    徐平见不是路数,急忙上前向两人见礼,道:“上官莅临巡视,下官未及远迎,怠慢之处,万望恕罪!”

    张存点了点头,旁边曹克明道:“徐通判坐下说话。”

    徐平在下首坐了,张存才道:“徐通判,你与曹知州同理州政,州里军事民事多少大事,怎么能够不在州里坐镇,一天到晚都在下面的如和县?”

    徐平忙站起来答道:“回上官,下官在如和县开了些田招人垦屯,今年刚刚开始,不得不在那里盯着。州里一般事务,都委了周判官代理,有什么要紧事自然去如和县与我商量,两地相隔不远,也从未耽搁了什么。”

    张存皱着眉头道:“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不瞒徐通判,我还听到了一些闲言闲语,说你在如和县可不仅仅为了公事!”

    徐平的心沉了下去,这是招自己回来兴师问罪了。可自己在如和县那里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啊,辛苦做的各种生意都为国家做贡献了,账目清清楚楚,一文钱都没进自己腰包,想起来徐平就觉得委屈。除了这个,关于自己的还有什么传言?天地良心,自己可是强捏着鼻子在邕州做个大宋的模范官员呢!

    想到这里朗声道:“下官在如和,开田地,修堤坝,招户口,件件事情都做在明处,账目清楚,也不怕人查。运判说的闲言,还请说在明处!”

    听了徐平的话,张存的脸色竟然缓和下来:“通判坐下说话吧。——你说的这些,本官也都早有耳闻,账目我已命手下吏人检点过,没有什么差池。关于你的闲言与公事无关,徐通判,你少年在外为官,私下里要检点些!”

    徐平刚坐下,听见张存的话,腾地又站了起来:“运判,这话可千万与我说清楚!下官在如和,那是日夜操劳,席不安枕,于公于私,自认从未做过任何见不得人的事!什么闲言,我可从没听过!”

    张存跟曹克明对视一眼,对徐平温声道:“既然你这样说,那说明你心里明白,没被蒙蔽了眼睛。这样最好,只要今后你自己小心在意,不要行差踏错,以前的事情就不用谈了。”

    “别啊,怎么能不谈了!运判,您千万说清楚,什么流言我自己都不知道,说出去不是被人笑话!”

    徐平说到这里,转身看着曹克明道:“曹知州肯定知道,看样子说不定就是你跟运判说的,你可千万告诉我,我好小心点以后别真犯了!”

    曹克明听完就红了脸,高声道:“徐能判说哪里话,我曹克明是什么样的人,除了公事我怎么会在上官面前多说你一句!——罢了,我若是不说,还让你以为我在上官面前嚼你舌头!这几个月,州里官吏,——其实不只是本州官吏,周围州县都在说这件事,说你在如和不走,是贪恋段方女儿的美色,有人甚至说得更加不堪。——既然说出来了,我便劝你一句,徐通判,我们在外为官,确实是辛苦,但为官要耐得住辛苦。你上任前刚刚成亲,家里娇妻,幼女只有几个月,万万不要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做出事来就后悔莫及!段方虽然官职低微,他的女儿也没有为人婢妾的道理。话说回来,就是他们父女愿意,朝廷法令也不允许你在管下纳妻妾,这事终究不成,你可明白?”

    听了这话,徐平一下怔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才无耐地对曹克明道:“曹知州,怎么会有这种闲话?段县令人家那是儿子啊!”

    “骗鬼去咧!广西州县哪个不知道,段方从小把他的女儿当儿子养,可惜他女儿随了娘,长得艳丽无双,瞎了眼才会信他!”

    “你说我瞎了眼?开始我也怀疑过的,可后来我真信了啊!”

    徐平听他们越说越热闹,有些哭笑不得,不禁真地怀疑自己眼瞎了。

    自见过李安仁,货物的销量一下子大增,尤其是李安仁还介绍了其他的马帮过来,徐平在如和县的基地都成商业批发中心了。最近几个月,为了从蛮人手里换更多的大理马,徐平又开发了印书业务。邕州铅锡矿都有,甚至连锑矿都有,徐平又制了好几套活字,开印《三藏经》、《云笈七签》这些宗教书籍,甚至还印了《切韵》、《玉篇》、《春秋》等儒家典籍,当然最大量的还是一些常见的医书,销路相当不错。

    不过印书是专业性相当强的生意,邕州人才匮乏,文化素质出类拔萃的段云洁便被征了来,专门负责印书业务,与徐平的接触便多了起来。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件小事,竟迅速传出绯闻来。

    其实这怪不得徐平,段方自己就是因为绯闻缠身才仕途不畅,跟他走得近的自然就有人向这方面想。

    见徐平说得认真,张存和曹克明禁不住相视而笑,对他招手道:“徐通判坐下慢慢说话,事情既然是捕风捉影,那便不用放在心上。”

    徐平默默坐下,低着头不吭声。

    张存和曹克明笑着摇头,低头喝茶,也不吭声,让徐平慢慢消化这消息。

    邕州的公务用茶已经换成了徐平新制的炒青茶,渐渐流行起来。其实除了对茶有特殊情怀的,什么茶不是喝,泡茶毕竟方便,味道也不错。

    “你们说,这个不靠谱的传言,会不会传回京城去?”

    沉默了一会,徐平忽然抬头很认真地问道。

    张存笑着问:“怎么,你怕?”

    “怕啊!”徐平叹了口气,“传回京城必定会说得更离谱,我家里娇妻幼女的,听见这种消息还不得气死!我家里那位吧,虽然平时话不多,心里要强得很,我就怕她信了谣言,做出什么事来。”

    “唉——”徐平长叹了口气,不停摇头。

    大宋官场的这种八卦可不少,尤其是不能带妻子上任的地方,有各种各样的神奇故事。前些年有位毫州知州,家里老妻是位母老虎,妒悍无匹,竟然不顾禁令私自跑到丈夫做官的地方,更离谱的是到了之后竟然压下丈夫成了毫州的太上皇,什么大事都要她说了算。事情传到朝廷,上面体念怕老婆的男人活得不容易,专门下旨让这位悍妻滚回老家去,结果这女人竟公然抗旨不遵,最后弄出人命大事来,连丈夫的前途一起毁了才算了事。

    张存和曹克明看着徐平暗自烦恼,都强忍着不说话。来岭南为官,谁家里都不是太平无事,真有那种在家里默默奉献支持丈夫工作的好女性,肯定会有文人写进笔记里到处宣扬。那种好女人有几个?谁敢说自己就能碰上?

    过了好一会,张存才安慰徐平:“徐通判不必烦恼,我来广南上任之前到京里述职,并没听说你家里出什么事。倒是许多同僚都在说,令夫人持家有方,把个田庄整得好生兴旺,开封府还专门表彰过。”

    “还有这事?不会是运判编的吧?我什么身份,能有几个人还记得。”

    徐平可不相信,林素娘虽然已经当了母亲了,可自己才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能守住他的那份家业不败光了就不错了。

    张存道:“原来你还不知道,现在在京城,你家里可是半个牛羊司,朝廷要用羊的时候都是让牛羊司和你家一起操办。京城之外的官吏,包括禁军,口料羊都是直接到你家里去领,有几个不知道你中牟徐家。”

    京城里的京朝官没有职田,相应的就有餐费补助,还发口料羊,按官职高低每月两口到二十口不等。为应付这庞大的需求,牛羊司常年保证羊的存栏量都在五万口以上。徐家献出白糖生意之后田庄扩得非常大,林素娘如果按照徐平以前的办法做下来,还真能养上几万只羊,妥妥半个牛羊司了。

    徐平叹了一回气,这种事想也没用,只好放在心里,问张存:“这种事情不需说了,烦恼也没用。运判,除了这之外招我回来还有什么要紧事?”

    张存把茶碗放下,与曹克明对视一眼,严肃地问徐平:“我听邕州上下官员都说你这些日子在如和忙着榨糖,你如实对我说,今年可产多少白糖?”

    徐平低头算了一下,五千多亩甘蔗,一亩产鲜蔗两千到三千斤,一斤鲜蔗自己可以榨出一两半糖来(一斤十六两)。

    抬头对张存道:“回运判,一百万斤总是有的。”

    “什么?!”

    张存和曹克明一起站了起来,盯着徐平道:“你可算清楚了!”

    徐平不知所以,茫然道:“应该不会错了,甘蔗产量高。”

    张存吸了口气:“白糖现在京城卖到一斤一贯足,我们就算以五百文一斤发卖,一百万斤就是五十万足贯,六十五万贯省!徐通判,你知不知道,仅你这一项就补上了整个广南西路所缺经费的大半,这还是第一年!如果你所言不虚,我担保你在广南为官,年年考绩都是优等!一任满了回去,本官的这个位子你就可坐了!”

    宋朝地方官年年考绩,一任三年都是上等就很难得。当年优等的本官直接升一阶,年年优等就是每年升一阶,加上徐平进士出身三年超资一转,一任邕州通判做下来本官就到郎中了。别说是转运司判官,本官的级别连转运使的要求都够了,只是资历不足罢了。

    听张存说起,徐平才在心里合计了一下,自己都吓了一跳,郎中可是正儿八经的中级官员,再往上快不能循资转了。这官当得好像也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