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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很好,晒的世间的一切都暖洋洋的。春风带着粉红的桃花瓣,在阳光中轻轻飘过,洒在绿油油的草地上。

    徐平搬了交椅,坐在提举司后衙的草地上,沐浴在阳光里,看着手中的两件文牍。高大全那边修路比较顺利,能够给他捣乱的势力已经被清扫一空,在他的身后蔗糖务开始沿路布置新的蔗田。张荣那里就有些曲折,占了这家的田,挖了那家的坟,多如牛毛的小蛮酋各种借口都冒了出来,总之就是不给钱不行,给了钱才好商量着路从他们那里过。

    永平寨治下很多地方括丁法还是试行,虽然有了上思州的例子,那里并没有人跳出来反对新法,但他们心里不顺,提举司在那里就诸事不顺。

    这种时候绥靖收买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但强行压制也容易引起地方不稳,这个敏感时候徐平也不想与交趾交界的地方出意外,一时拿不定主意。

    正在这时,一个兵士进来禀报:“官人,门外来了一个客人,说是自开封府来的,听口音与官人差不多,当是不假。官人见是不见?”

    徐平没有抬头:“难得家乡来人,让他进来吧。对了,说没说叫什么名字?”徐平好坏也是一方大员了,偶尔也有家乡人投到他这里。

    兵士道:“说是叫——桑怿!”

    “哦——”徐平漫口应了一句,突然想起,一下站起身来,“快快前面带路,这是我多年前的故人,要亲自应接才是!”

    兵士吓了一跳,邕州这个边远地方,能够让徐平亲自迎出门去的人可是不多,刚才看那人一副落魄样子,没想到真与提举官人有旧,幸亏没有怠慢。

    随着兵士出了提举司衙门,徐平一眼看见牵马站着的桑怿,满身风尘,容貌虽然与数年之前比没什么变化,整个人的气质却多了一分沧桑。

    快步上前一下抓住桑怿肩膀,徐平惊喜道:“哥哥,你怎么来了这里?”

    桑怿摇了摇头,叹口气:“我这两年混得落魄,北方呆着也没意思,便来这里投奔你来了,托你带挈着博一个前程。”

    “我们两人,哥哥何必说这种话?”徐平一边说着,一边拉住桑怿的手,“走,我们到衙门里面说话,这些年我却是时常想起你!”

    兵士过来接过桑怿的马缰,牵到提举司的马厩里。

    桑怿抬头看看提举司衙门高大的大门,叹了口气:“倒是没想到不过数年时间,你在邕州挣扎到了这个地步。”

    徐平看出来桑怿这几年官场不如意,也不多说,拉着他回到衙门里。

    到了花厅,兵士来上了茶,徐平让过,问桑怿:“哥哥见谅,我问得直,你实话对我说,怎么突然间来我这里?”

    “唉,说起来还是怪我自己性子太拗。自几年前我蒙贵人赏识,补了卫南县尉,到了去年一任任满,改了陕县县尉。不成想到了三班院换告身,却被个小吏勒索,非要我出五十两白银给他,给我带上阁门祇候。我如何理他?结果竟然让我在京城等了几个月,告身就是换不下来。最后我看三班院那里榜上有邕州左江道兵马巡检的职事,无人指射,想起兄弟你在这里,干脆那陕县县尉也不做了,指射这职事。邕州这个地方偏处岭南,京城里哪个愿来?倒是再没什么波折,三班院里取了告身,来这里找你。”

    徐平听了,也跟着叹气,安慰桑怿:“来这里也好,虽然地方是苦了一点,不过这几年已经好了很多。再说这里做上一任,将来升迁也容易。”

    宋朝官少吏多,而且官员的任期大多不长,很多官员对公务不熟悉,必须依靠老吏才能不出差子,导致有的部门吏人权限极大。碰上吏人刁难,官员有时候也无可奈何,称官场为“公人世界”。

    官员选任磨勘,京朝官归审官院,选人归流内铨,武臣小使臣以下归三班院,大使臣以上归枢密院。相对来说,审官院的吏人最为收敛,因为到这里来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发迹,再是一手遮天的吏员在中高级文官面前就是一只手就能摁死的苍蝇。三班院的吏人最嚣张,小使臣这种等级的武官除非逆天,一辈子也没什么出息,当然随便拿捏。

    徐平当年被派来邕州,去问了一句就被吓回来,那是他没有经验,实际上真舍得下力气花钱未必不能改派。

    桑怿只是武臣序列的小使臣,三班院里的吏人可不那么好说话。找对了人给够了钱,那就一切好说,事情办得又快又好,甚至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比如那个经手吏人答应的阁门祇候,带上了以后升官就快。如果不给够钱,那事情就难办了,桑怿等几个月还是好的,成年等在汴梁城里的也大有人在。

    低级武官本俸微薄,没了职务上的补贴,京城里物价又贵,沦落在那里待选的低级官员,如果本来家里就穷,那就有的沿街讨饭,有的甚至让妻子女儿出去倚门卖笑。说起了夸张,京城里的百姓可是见怪不怪。

    这种事情落到自己身上,那可真是上告无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告上下查下来,经手的吏人一切合法合规,三班院又不是为哪个人开的,积压的公文成千上万,凭什么先给你办?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徐平长在汴梁城里,这些事情当然清楚,听了桑怿说起,只能跟着叹气。

    远道而来,桑怿不想让气氛因为自己闹得这么沉闷,对徐平道:“不说这些丧气事了,我在京城里听说你这几年升迁倒是顺利,现在本官是什么?”

    “今年刚升了屯田员外郎,踏上了员外郎这条通天梯。”

    桑怿笑道:“兄弟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觉得屯田员外郎是开头,对很多人来说可是一辈子都爬不到的位子。”

    徐平也笑,自己今年不过刚刚二十三岁,上路就已经了不起了,再去感叹前路漫长就有些矫情了。

    说起来屯田员外郎这职务,徐平前世还有印象,甚至觉得挺威风的。课本上学宋词,讲到柳永的时候就说他最后官至屯田员外郎,世人称为柳屯田。

    到了这个世界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这职务才刚刚上路。

    宋朝中级文官,由员外郎到郎中,一步一步能够踏出去,从此就野鸡变凤凰,在朝廷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员外郎不过七品,郎中六品,再进一步五品以上就是高官,没有特殊的缘由,循资升迁的路郎中就是尽头。但这员外郎、郎中的路途,却漫长的令人绝望。哪怕是一般的官员,这过程中也得有一两次特旨升迁,一次超升五阶,不然单靠熬资历恐怕是没几个人能熬出头去。

    从员外郎起,官员的出身在本官上泾渭分明,像徐平这种有出身的,到了这一步走的是屯田——都官——职方这一条路,无出身的是虞部——比部——驾部,杂流出身或是犯过贪污罪的则为水部——司门——库部。只要一问本官,就知道这人的前途怎么样,哪怕是同样级别,人家也会区别看待。

    这条路上又分左曹右曹,左名曹右名曹,生生分出十几个官阶。

    稍微不错的官员,升到员外郎也已经人到中年,之后一点错误不犯,把这条路走通就白发苍苍,该琢磨着退休养老了。徐平二十出头上路,运气好了走到头也能抱上孙子了。

    实际上也根本没什么人把这每一个官阶都走一遍,得靠着特旨超迁才能踏出去。不过按徐平现在的情况,刘太后只怕不会给他这待遇。

    升屯田员外郎的时候朝里就起过争议,因为徐平兼着蔗糖务的提举,而按惯例像提举铸钱监这些官员升迁直入左曹,有人提出利益重大的蔗糖务是不是也享受这一待遇,从祠部员外郎升起,最终还是被太后否了。

    徐平倒没往心里去,他现在的本官已经远超了天圣五年的进士同年,再超迁就拉开的距离太大了,在有心人眼里更刺眼,现在这样也不错。

    说过如今的官职,桑怿便问起现在左江道的情况,毕竟他到这里是来当左江道的巡检,不是观光旅游的。

    徐平把去年行括丁法以及引起的事端介绍了一遍,最后道:“如今左江道大部的土官都已经裁撤,但对朝廷来说这里是新地,我和冯知州商量,在左江道和右江道各新设巡检一员,弹压地方。你来正好,我们两个熟识,好多事情商量办着也容易。如今高大全带人在修到迁隆峒的路,过两天你不妨跟着去看看,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再说。”

    桑怿点头答应,他与高大全也是旧相识,合作起来方便。

    徐平吩咐下去,晚上提举司里摆下筵席,为桑怿接风。

    桑怿能够来到邕州,徐平是从心底里高兴。不仅仅是两人这么多年的交情,更因为与桑怿在一起没有什么顾虑。桑怿的性子不算热情,总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但这个人有原则,待人不卑不亢。当年徐平只是一个富户家的不成器少年,桑怿也从没另眼看过他,觉得合得来就当朋友看待。如今对桑怿来说徐平已经高高在上,是他的顶头上司,桑怿依然能够坦然对待,这就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了。

    桑怿带来了徐平的家信,家中并没有什么大事,倒是丈人林文思离开原任后改任蔡州确山县主簿,并续弦给徐平娶了个丈母娘,也是个破落官宦人家的女儿。李璋与苏儿成亲后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已经过百日了。

    徐平得了消息,急忙备了一份礼物,与秀秀给苏儿的礼物一起托人寄回去。两家关系非比寻常,这种礼数是少不了的。

    李用和一任考城县巡检做完,改官没有成功,还接着在考城县呆着。

    虽说这个年代磨勘制度已经完备,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顺顺利利的地按年资升官,甚至对于下层官员来说,不改官直接连任都算好运气。因为无论磨勘还是各种补贴都是按实职差遣,官只要做着就不吃亏,相反一进了待选的大坑,收入和待遇骤然降低,不知猴年马月才出缺,那日子才是难熬。

    陪着桑怿在太平县里游玩了两天,各种当地特色美食吃遍,徐平便陪着他出了太平县。桑怿去迁隆峒找高大全,徐平则视查蔗糖务新开的蔗田。

    此时正是二月中旬,杏花刚落,桃花盛开,太平县里的房前屋后,不时就挑出一枝嫣红,点染着春天的图画。

    走在这画里,人也好像变得雅静了许多,一时竟忘记了红尘的喧嚣。

    徐平和桑怿并排骑马走在前头,谭虎带着十个兵士随后,得得的马蹄声清脆地敲击着石板路,沿着溪流走出了太平县。

    一出县城,满野的油菜花开得正盛,远远看去如同一片黄色的海洋,无边无际。杂在这黄色的花海里,有粉色的桃花,火一般的木棉花,东一簇西一簇,让这花海凭添了无数生气。

    不远处的小山上各色杜鹃把山林染得五颜六色,包围着油茶花的海洋,像是一个五彩的花环。

    桑怿停住马,看着这花的海洋,五彩缤纷的图画一样的世界,赞叹道:“当时我指射了左江道的差事,家里人都要死要活,以为我再没有活着回中原的一天了。人人都说岭南多瘴疠,邕州尤甚,为官者大半都要客死在这里。却没想到来了之后是这副景象,尤胜于中原的繁华。我没去过江南,只是听说人人都道江南好,在我想来,江南也不过是如此了。”

    谭虎听了,在后面笑着说:“是巡检来的时候好,若是几年之前,通判初来邕州,可不就是遍地瘴气,就是猛兽也常出来伤人。那时候随着通判巡视各县,哪次我都是鼓着打虎的勇气随着去。自从通判开蔗田,后来建蔗糖务,田地都开辟了出来,人口多了,瘴气也没了,这两年也没听见说猛虎伤人了。往年武缘县里那里,光是应付打虎的赏格县里就叫苦不堪,前两天我见到他们县尉,说起这事情来,他说现在都是猎户为了虎皮钻深山里打虎,岂可想象?”

    桑怿看看徐平,叹了口气:“你在这里几年,可真算是改天换地了。按说起来,你这几年的官职升迁,比当年寇莱公也不遑多让,但如果真正来这里看过,怕所有人还是认为不足以酬你这几年的辛劳。”

    寇准十九岁中进士乙科,为太平兴国五年探花,三十岁为枢密副使,位列宰执,其升官之速,进中枢的时候之年轻,可谓是空前绝后。这个年代的人说起升官快,往往拿寇准做例子,徐平此时本官升迁之快还超过了寇准当年。

    徐平有前世记忆,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却知道寇准是因为特殊的时代背景。太宗皇帝得位不正,急需要用新的政治势力压倒当时掌权的勋贵,巩固自己来之不易的皇位。这才大力提拔进士出身的文人,才有了寇准,有了太平兴国三、四、五年进士科人才济济、名臣辈出的局面。这些人的登台,才有了宋初名相赵普晚年的黯然收场。

    进士出身的文人登上前台,勋贵退场,士大夫也由此成了大宋的主角。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背景,怎么能够简单比较呢。

    人生就像是舞台,我们不过是台上的一个小角色。即使有人以为自己是主角,拼命地吸引每一道目光,以为自己能够主宰这个整个世界的风云变幻。可无论你在台上多么风光,当落幕的时候,终会发现自己不过是舞台上的小小装饰,真正的主角永远不会出现在舞台上。

    人生的舞台没有人看戏,人生的舞台没有主角,我们都在这个别人安排的舞台上,我们都是小角色。

    徐平听了桑怿的话,看着前方无边无际的花海,淡淡地道:“我们两个相识多年,你知道我家里有千顷良田,牛羊成群,娇妻幼女,富贵对我来说已经有了。考进士,来做官,终究是搏一个出身,官高官低也就那么回事了。”

    “话虽然是如此说,不过官所以任能,爵所以酬功,你做了这些事,就应该得到相应的酬赏,不然我们这些官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徐平听了桑怿的话,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催马前行。

    话说出来总是好听的,但说出来越好听,揭开外衣看到事实,会让人越灰心。坐在这个位子上骗骗自己很快乐,不想骗自己便摇摇头不管它。

    一路到了罗白,正是中午时候,众人下马找了个酒馆,吃些酒菜。

    正所谓桃花开,雨水起,邕州的花期来得早,雨水也来得早,此时河里水初涨,天气转暖,各种鱼鳖虾蟹活跃起来。也是徐平带来的习惯,有钱人家也开始吃虾吃鳖,就连这路边小店里也卖上好的山瑞汤。

    徐平与桑怿坐一桌,谭虎打横作陪,顺便倒酒添菜。

    自从到了邕州徐平也习惯了进店先来一盘牛肉开胃,又要了几样当地小菜,与桑怿喝了三杯。

    闲聊几句,桑怿看着店前的路问徐平:“自进了岭南,从桂州那里一路下来,都是这种石子铺的大路,马走起来甚是轻快,就是蹄铁磨得厉害。我也问了当地人,都说是从邕州这里学过去的,路这样铺有什么说法吗?以前在中原的时候,就是官道也不过是夯实罢了,怎么这里就不一样?”

    徐平想了一会才道:“南北地理不同,北方干燥,夯土路当然没什么问题。岭南这里就不行了,一到雨季雨就下个不停,路上没个干燥时候,夯土哪里禁得起雨水浸泡?这种路下面路基都是大石,上面是小石块,最上面才是掺着黄土的小石子,雨水能够顺着石缝流下去,不至于积水。在这种湿润地方还是这种路合适,就是石板路也比不上,石板雨天路滑,坏得又快。”

    桑怿点点头:“说得也有道理,走起来确实轻快。”

    真正的道理桑怿哪里一下就想清楚?不过徐平已经把大概说了,以后在这里日子长了总能搞清楚。

    徐平道:“不过这种路也娇贵,得有人时时养护。路边的排水沟渠不能堵塞了,不然会坏路基。路面上的石子慢慢会被磨成粉,过些日子就要有人铺洒。我这蔗糖务里专门养得有一指挥人,养护周围道路。过了古万寨,那边的路就是牢城军卒养护,一点马虎不得。”

    这实际上就是后世的砂石公路,因为徐平前世大量在国防道路铺设,有的地方又称为“国防路”,看起来不起眼,却有很多讲究。这路最大的好处还不是徐平讲的那些,而是能过载重车辆。由于路基都是石块,上面是小石子,重型车辆通过的时候小石子卡进大石块缝里,使路有了一定弹性,不至于一压就坏。不过这年代也没什么载重卡车,这最大的好处反而没什么用了。

    但在多雨地区,这种路还是非常适合的,车行马行都方便。至于水泥路和沥青路,那是工业社会才能大规模铺设的奢侈东西,邕州窖里烧的那点水泥连修坝建渠都不够,哪有多余的来铺路。再者说了,水泥路养护起来更加麻烦,对农业社会来说纯粹是沉重负担,徐平从一开始就没那个打算。

    桑怿喝着酒,看着路上的行人,觉得来了邕州,越发看不透徐平这个人了。以前在中牟的时候种地,徐平有各种奇思妙想,可以说是种地也种出花来了。没想到来到岭南,还是各种各样有趣的怪主意层出不穷。桑怿是多年走南闯北的人,又在基层任职几年,自然知道这路不像徐平说的那么简单。岭南难就难在路难走,真要让徐平把这种铺满岭南,无异于为大宋再造一个江南。

    在城里头,路的两边还是石板路,就连排水沟都建在石板下面,石板上不耽误摊贩摆摊,行人行走,实在是方便得很。

    大宋不是没有专门分出人行道的路,但那是东京城里有限的几条,这样用不同路面分出人行车行,还大规模铺设,邕州倒是头一份。

    当年在中牟与徐平偶然结识,这个小兄弟给了他很多惊奇,没想到来了邕州之后这惊奇更大。

    接下来的日子,不知还有什么奇怪的事在等着他。

    终于到了上架的时候,突然却发觉很难说自己现在是怎样一种心情,有一点庆幸,又有一点失落。

    或许我想得的太多,刚动笔时本来想写一个简单的故事,可随着人物一点一点走到那个时代去,故事却再也简单不起来。

    我本来只是想写一个发生在北宋仁宗年间的故事,虽然主人公来自未来,却依然希望故事真切地发生在那个年代,而不是一个故事只拿那个时代当背景。

    我希望能够写出那个年代的风貌,让人一看就说:“哦,这是宋朝。”写起来才发觉这有多么地艰难,哪怕所有的资料都给你,你也无法照顾到每一个细节。哪怕再怎么小心处理,人物也不可能让每一人喜欢。

    写到现在,这书对于我来说有太多遗憾。

    遗憾不包括成绩。

    对于成绩只能是感到失落。

    失落而己,打起精神把后面写得更好。

    六十万字签约,七十万字上架,很多人说我有毅力。然而,毅力是很伟大的品格,我很想有,但我实际上还没有。

    曾经一次次地我想结束掉这个故事,但读者的坚持给了作者坚持。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有几个读者一直坚持着与我陪着这个故事到了现在。有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在给自己找借口结束,有一位叫“飞虎74”的朋友却坚持每天给这本书投推荐票,然后留下一串省略号。我每天都看一看有没有这一串省略号,告诉自己没有便就不更新了,有了就坚持下去,我坚持到了现在。

    除了这位朋友,还有几位一直没有留言的朋友。我很久之后知道了在客户端能够看到投票的读者,我记住了几位,飞虎74,2711,水清鱼闲,坟头有wifi,票王fmc……还有一些,现在的客户端已经看不全名字了,我对他们的记忆也已经被时光打磨,想写出来,却再也写不出来了——

    一句感谢是苍白的,我更想说,这个故事是我写出来,但也属于这些支持的朋友。没有你们的坚持,这个故事早已夭折。

    人生是个舞台,我的舞台前面没有观众。

    起点是书的舞台,虽然我在书里倾注了心血,虽然有朋友们的支持,但这本书依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躲在只属于自己的小角落里。

    我会写下去,我希望这个故事会有观众,哪怕只是在一个小角落里。(未完待续。)

    山外的桃花开始落了,山里的桃花却才盛开。

    桑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周围灿烂的杜鹃海里,不时挑出的一株娇羞的桃树,感叹着这独属于岭南的美景。

    中原也有春天,也有花的海洋,也有娇艳的桃花,但却没有在邕州的山野中,这些花开得如此奔放,如此放肆。

    孙七郎一溜小跑着端了一个铁盆放到不远处的一方小木桌上,呵了呵烫着了的手,对桑怿喊道:“秀才,过来吃饭了!”

    桑怿站起身,来到桌前,问孙七郎:“这盆里是什么?闻起来好香!”

    “呵呵,一对竹鸡!”孙七郎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道:“秀才,你过来跟着我们两个,可是有口福了,天天山珍野味吃不完!”

    桑怿听了就笑:“七郎,你天天山里转来转去,当然野味少不了。也就是高大全能忍你,要是让官人看见了,怕是少不了说你。”

    “这野味高大全又没少了吃,他说我什么?再者说了,我过来本就是帮他,意思到了也就行了,难不成还真让我去搬石头!”

    孙七郎永远是振振有词,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好像永远长不大一样,别人拿他也没办法。也就徐平身份在那里,孙七郎还忌惮几分,对其他人他是没大没小惯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高大全过来,也一个铁盆,满满的肉,放在桌子上坐下。

    “这又是什么?”桑怿看着好奇地问道。

    孙七郎拿起筷子说:“田鸡,全都是肥得蹦不动了,又鲜又肥,尝尝!”

    桑怿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在口里慢慢咀嚼,点头道:“山里的日子累是累了一点,不过你们过得也逍遥啊!”

    “嘿嘿,官人夸我这是把工作当乐趣,最高的境界!高大全你看,一副苦哈哈的神情。官人说了,他这样不行,对工作不好,对自己也不好。”孙七郎拿起酒瓶在碗里倒上酒。边说边摇头晃脑。“官人说他状态不好,这样是不对的你知道吗,高大全!以后多跟我学学,男人吗,什么事都看开一点!”

    高大全也懒得理他。对桑怿道:“秀才,我们喝酒!”

    三人碰了一杯,吃了几口菜,孙七郎又道:“一会还有道鱼,还有一道山瑞汤。这东西官人老吃,咱几个也学着吃了几次,味道竟然还不错。”

    桑怿在开封城里守选近半年,着实过了一段苦日子,最艰难的时候沦落到要到徐平和李璋家里混饭吃,说起来就是一把辛酸泪。最后选择来邕州。那也是抱了拼死一搏的心,心情难免抑郁。徐平的性子就不会开导人,直到来与高大全和孙七郎呆在一起,心情才慢慢开朗起来。

    一会菜全部上来,三人吃得酒酣耳热,一瓶酒没一会就下了肚。

    桑怿吃得痛快,问孙七郎:“我到你们这里也有两天了,怎么每次都是这样三个菜一个汤,难不成官人还管你们这个。”

    孙七郎道:“呀,秀才你不知道。官人那可是什么都管!吃饭最多三个菜一个汤,官人给蔗糖务定的规矩,哪个敢犯官人的规矩!不过吗,菜是什么菜官人可不管。萝卜青菜是一个菜,牛肉肥鸡也是一个菜,咱这竹鸡油鱼还是算一个菜,哈哈!”

    桑怿笑着摇了摇头,徐平确实有这习惯,规矩定得多。但管得并不严,好像是故意给属下留出一定的空间,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吃罢了饭,三人在半山腰坐了一会,孙七郎对桑怿道:“秀才,下午你随着我进山,好多新奇东西带给你看!别随着高大全去了,他那里一天到晚不停地炸石头,乱糟糟的闹得人心烦!”

    桑怿摇头:“官人让我到这里,可不是进山游玩来了。他说左江道这一带,说白了就是蔗糖务的地方,所以来让你和高大全带着我看看。把这里看清楚了,也就知道了左江道是个什么样子。这样吧,下午你带着我到处转转,高大全那里忙,就不去麻烦他了。”

    孙七郎摇头:“秀才,你们这些人读了两年书,怎么做事就这么死板?官人让你来看,你还真就到处看?我跟你说说就行了,官人问起来有个说法。”

    桑怿微笑,对孙七郎道:“走吧,我们两个骑马到处转转。”

    关系虽然好,也都在徐平属下,但身份终究是不同的。孙七郎和高大全是徐平的仆人,说起来是一家人,所谓同居共财是一家。桑怿是拿着朝廷俸禄在徐平手下干活的,份属同僚,怎么能够像孙七郎这么随便。

    孙七郎无奈,只好让人去牵了马,与桑怿在蔗糖务新开的蔗田闲转。

    转过了桑怿才发现,新开的蔗田都是在一些平缓的丘陵上,从山脚下一阶一阶地铺到半山腰,山顶则依然是山林。

    每块蔗田都用宽窄不同的路连了起来,最后汇到一条通往山脚的大路上,这条大路又连到山谷里罗白至迁隆峒的路。

    高大全带人修的正是这一条条大路,通往田间的小路则是开蔗田的蔗糖务的人在修。来之前桑怿还想的高大全修的路就是罗白到迁隆峒的路,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连在山上的路。

    山上下来的路与大路交汇的地方,便是一个个蔗糖务人员的定居点,定居点旁边就是榨糖场。

    左江道的路就像一棵大树的根须,扎在这群山联绵之间,而蔗糖务便附着这些根须上,利用着这路,同时为大树提供着养分

    看着山下大路向周围山丘伸去的一个个分枝,桑怿问孙七郞:“七郎,蔗糖务所有的蔗田都是这样吗?全部都用路连了起来?”

    “那当然啊!不然不行的,秀才,甘蔗砍下来便要立即榨糖,那东西多放一天便就少一分糖。白糖在我们这里不稀罕,运到外面可贵了!咱们蔗糖务数万户人家,可都全靠那白花花的东西养活呢!”

    桑怿点头:“我从京城来,自然知道白糖的珍贵。说起来,那时候我还吃不起呢,现在却到处都是。”

    说完。桑怿苦笑着摇头。他谢任之前就知道自己改任了陕县县尉,本以为到京城里走一趟换个告身就完了,并没有带太多的钱。哪里会想到在那里一呆就是半年,京城里物价昂贵。一个多月后房钱就付不起了,自己脸皮又薄,好歹一任官做下来怎么好意思跟家里要钱?就那么死熬着,东挪西凑,最后还是林素娘听说了他的窘况。硬塞给他一笔银子才扛了过去。

    大宋的官员,有官职在身那是千好万好,一旦卸任,不用守选还好,要是守空缺在京城里呆上一年两年,多少年的家底都被掏空。

    对于武臣来说,大使臣是个坎,跨过这道坎以后就是荣华富贵,跨不过去到头来终究一切成空。文官京官是个坎,审官院好歹有点良心。哪怕地方不好也好歹找个地方安置着。挤在流门铨门口的那帮低级选人才是难熬,人多缺少不说,衙门里吏人的脸色难看心又黑,倒霉了等上两三年的都有。

    林文思有徐平这个女婿,别看徐平在中高级文官眼里不算个人物,低级选人那里可就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了,与他们完全不是一个世界。有这样一棵大树靠着,林文思守缺都整整守了三个多月。

    想起那些日子,桑怿真是不堪回首。人人都想当官,却不知不是每个当官的都能吃香喝辣。中间辛苦不足为外人道。

    沿着新修的路走下来,到了新建的蔗糖务定居点前。桑怿见都是清一色的灰砖盖成,上面大红的瓦,一排三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四四方方一个院子。房子高低宽窄都一样,四户人家一排,过去就是街道,房前屋后都是胡同,四条胡同便又有一条同向的大街。

    想起来的路上看见的情景。桑怿苦笑道:“七郎,难不成蔗糖务所有的房子都是一样的?怎么我来的路上见到的也都是这样?”

    “当然一样!官人说了,这样房子建得快,省料省工,便宜。秀才,你要知道蔗糖务这几年建了几万间房,算下来可是省了不少钱!”

    “可每个村落一样,房子一样,太也单调了点!”

    孙七郎认真地道:“我们这些粗人,管他单调花哨!不过,有一点我可得提醒你,凡是属于蔗糖务的每个村落还真都是一模一样的,在这里可千万不要迷了路!不然你进了村子可看不出来是哪里,根本不知道进了什么村子!”

    “那总有村名吧。”

    “有啊!我跟你说,进村那里有白壁,上面都写了村名,用千字文编号的,我们提举司衙门就是天字第一号!可千字文我还认不全呢,迷路了那可是叫一个苦!不过你是秀才,倒是不用担心这些。”

    桑怿看着这些被路连起来的一个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村落,想起徐平跟他说的蔗糖务属下所有壮丁实际都编入乡兵版籍,三月一教阅。高大全跟他说的那两指挥有番号的乡兵,实际上都是挑选出来的精干人员,每人回去最少都是一队之长。再加上原厢军退下来的军官,蔗糖务扩充一支大军需要多少时间?

    前两天徐平跟桑怿说如今左江道面临的局势,提到广源州和甲峒时徐平眼里异样的神采,桑怿现在才明白为什么。

    现在蔗糖务属下接收的原福建退役厢军两万人左右,福建来的壮丁大约有近三万人,加上本地招收的人员近三万人,总数八万多户,二十多万人,早已经远远超出了徐平来时邕州的编户人数。当年整个广南西路在籍户数不过二十多万,哪里能够想象几年时间蔗糖务就到了这样的规模。

    当然那时候编户少并不是说人就很少,大量的土官治下人户不入版籍才是原因,但福建来的那五万多户可是实实在在的。

    现在的蔗糖务就像一个怪兽一样,路延伸到那里就伸展到哪里,并牢牢地扎下根来。随着去年路伸到了思明州,今年伸到了迁隆峒,整个左江道已经被蔗糖务盘踞,触须开始伸向甲峒和广源州。(未完待续。)

    天圣十年二月,在与交趾的战争中获胜的广源州再次给大宋上表,愿意纳土归顺,求封广源州节度使,并把波州和田州纳入治下。

    广南西路转运使章频再次回绝,并知会朝廷。

    这次却起了波澜。

    原广南西路转运判官张存此时改任殿中侍御史,因在判官任上跟章频有矛盾,上书要求关于广源州的事情再议,并征求邕州地方官的意见。

    对两人的矛盾徐平很清楚。

    一是因为张存与原转运使王惟中关系不错,对新来的章频各种看不惯。再者章频自己不干净,与前任王惟中相比,吏干远远不如,胃口却大得多。以前章频任福州知州的时候就对邕州蔗糖务的财富垂涎欲滴,如今有了机会,蔗糖务的钱和白糖好多都经转运使转运,不免伸手捞上一把。

    两个原因叠在一起,张存与章频的矛盾便爆发了。作为边疆路分的转运使,一时也不会因为张存的话就定章频的罪,这种案子要特旨查办。张存便盯上广源州,上书说侬家一向恭顺,如果允许其纳土,优予封赏,必能成为大宋藩篱,保一方宁静。

    接到朝廷书信,徐平和冯伸己商量了一下。两人自然知道章频的德行,但在这件事情上却没有做错,便上书支持章频的意见。

    自刘太后在天圣初年建谏院,台谏的力量逐渐伸长,虽然没有达到后来一言可摇动宰执的地步,其势力却也不可小视,就凭冯伸己和徐平两个地方官的意见怎么可能把这件事情压下去?朝中以执政是一派,台谏是一派,对这件事情争论不休,一时竟然不能平息下去。

    就在这时间,三司使宴殊升了官,为枢密副使,三司使由原权知开封府陈琳接任。陈琳在天圣初年曾给太后上武后临朝图。但几经波折,并没有成为刘太后的班底。到了天圣后期,又以开封知府的便利严厉弹压刘太后的亲戚和身边的亲信,彻底摆脱了刘太后的派系。

    与宴殊相比。陈琳吏干要强得多,两任开封府知府,前后加起来有四五年之久。在大多数知府都任不到两年,甚至很多只有几个月的情况下,他和陈尧佐两个非常显眼。后世的包公故事。很多原型都是这位经手的事情。实际上包拯本人在开封任上只有一年出头,政绩并不突出。

    陈琳接手三司,首先是限制刘太后在佛道法事上的支出。

    刘太后已经六十四岁了,到了风烛残年,神神道道的事情就信得多,最近两年在佛道法事上花费不少,有做得好的地方官竟然因此青云直上。

    之后,陈琳再次加大了蔗糖务上缴数额,解到三司的数量达到了三千八万斤。虽然白糖价格已经跌到了三百文,这笔款项却依然达到了一千多万贯。借助这笔款项,三司已经还清了欠内藏库的借款,并且还有节余。有钱就能挺直腰板,政事堂的宰相参政们对刘太后已经不再是诺诺连声。

    当然陈琳也不刻薄,让马儿跑也给马儿吃草,蔗糖务的级别提了上去,徐平当了这么多年提举,头上莫名其妙地多了个权字,成了权提举。这是表明徐平的资历和官职是不配这职务的,对徐平倒不是坏事。他的待遇也随之提了上去,就连谭虎都跟着升了一级官。

    此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以范仲淹为首,一批中级文官接连上书。以刘太后年事已高身体不适为由,要求她撤帘让皇帝亲政。这波浪潮极为凶猛,把范仲淹外放,又有别人接上,几个月都平息不下去。

    朝中纷纷攘攘,争论不休。终于邕州这个边疆小州也受到了波及。

    广源州巴巴地等了一个多月,一直没个结果下来,到了四月终于按捺不住,兵临波州和田州,不断骚扰。

    此时各路已通,徐平终于抽出手来,加派了原邕州厢军静江军一指挥到崇善寨,把那个山间坝子上的小寨补到了一千兵力。

    右江道冯伸己亲自带两千五百厢军进驻横山寨,给田州黄家壮胆,也扼住他们的归路,使他们不要心里乱想。田州和横山寨都在右江岸边,相距不过六七十里,广源州哪怕破了田州也无力对抗横山寨,压力便转到波州这边来。

    这天徐平正在衙门里闲坐,亲兵过来禀报波州的小衙内求见。

    “让他到花厅等我。”

    吩咐完亲兵,徐平站起身来,在原地想了一会。李道这个时候来,无非两件事。一是广源州兵临波州城下,虽然现在是雨季,双方行动不方便,但广源州携对交趾新胜的余威,波州还是压力太大,有点顶不住。再一个就是这两年被广源州断了路,波州的收入锐减,过惯了奢华日子的李家人满腹怨言。

    到了花厅,早等在那里的李道急忙起身行礼:“小的拜见提举官人!”

    徐平到主位上坐下,摆了摆手:“坐吧,我这里不用拘束。”

    李道坐下,徐平对亲兵道:“给衙内上茶。”

    上了茶来,李道端着茶偷眼看徐平,见他只是安心喝茶,并没有看自己,心里忐忑不安起来。现在这个局势波州已经没了倚仗,只能求到提举司的门上来。求人办事各种难,现在徐平的一举一动李道心里都能想出一百个花头来。

    见徐平一直没什么动静,李道只好硬起头皮道:“提举官人,小的这次前来还是因为广源州的事情。”

    “哦,广源州那里又有什么动静吗?”

    徐平终于抬头,看着李道问道。

    “倒是没有大的动静,不过一直在我们波州下属村峒骚扰不休。唉,州里家丁提陀不知道被他们捉去了多少!再这样下去,就是我们波州保下来,也成了空地,以后没人使唤,要了地又有何用?”

    徐平把茶杯放下,语重心长地说:“唉呀,你看看你们,我早跟你说,把下面的人要么撤到州里。要么撤到崇善寨。向来古人打仗,未开打前先要坚壁清野,不就这个道理?你人留在外面,敌人来了要抓去使唤。留给他们的粮食就被敌人抢去。不把人撤回来,留在外面就是资敌,你们怎么就是不明白?”

    李道苦着脸,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接话。

    徐平说的貌似句句有道理,可这道理在波州没用啊!坚壁清野。撤人回城里,都是朝廷治下编户百姓当然可以,波州那里不是啊!下面各个村峒,人家也有首领,要不是广源州起来,朝廷早在那里不知又设多少州县了,怎么可能李家让人家搬他们就搬。要是来硬的,那倒好,不用广源州来,自己先打出脑子来了。那些土人千百年世居那里。哪里是想动就动的?

    上次来提举司衙门,徐平就是这套说辞,说是那里山路艰险,宜守不宜攻,让波州把属下的人都撤进州里,州里不好安顿,那最好撤到崇善寨去。

    李道听着这话,怎么听怎么像要在波州行括丁法,怎么可能答应?只是随便含混过去。哪里想到徐平还就认住了这个理,一丝一毫没提过括丁法。只是说是让波州坚壁清野死死守住,把广源州兵马拖疲了自然会退去。

    看着眼前的这位年轻的提举官人,李道心中实在不清楚他这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现在这个地步。也只能当真话听着。

    徐平刚来邕州没多久,李道通过李安仁就与徐平打交道。那个时候波州还雄心勃勃地要向邕州这边扩张,认李信那个义子就是这个意思。没想到这才过了没几年,别说向这边扩张了,现在随时都要小心被蔗糖务吞了。

    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李道觉得有些沮丧。其实自己与徐平的年纪基本差不多。做事情的差距可就太大了。

    沉默了一会,李道小心地问道:“官人,不知道广源州那边,朝廷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怎么听说也有贵人有意封赏侬家呢。”

    徐平抬头看着李道微微笑了笑:“怎么,想着投到那边去了?就不知道过去了之后,侬家还会不会让你李家占着波州这地方。万涯州侬存禄是侬存福的亲弟弟,武勒州侬当道是他妻子阿侬的亲弟弟,为了吞并这两个地方,侬存福都是一刀断了他们的性命。你们波州李家,能比这两个地方有更好的待遇?”

    李道脸色发白,急忙站起来行礼:“官人言重了,小的一家再大胆,也不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我们世受朝廷封赏,自当为大宋藩篱,永远不起二心!小的问起这事,只是心里有个底,怎么跟广源州侬家周旋。”

    徐平摆手:“坐下说话,我这里不用拘束。”

    李道坐下,这次却只敢虚坐。

    徐平又道:“侬家狼子野心,追随他们的,可没一个好下场,你们千万不要犯糊涂。真敢踏出那一步,我这里可没有退路,没后悔药卖给你们!”

    “小的愿起誓,李家对大宋绝没二心!”

    “不用了,我相信你们。至于朝廷对广源州的态度,你们不用打听,在哪个地方呆着就拜哪方土地,玉皇大帝再是神通广大,跟你也没关系。”

    李道连连点头:“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徐平点点头:“明白就好,千万不要做出不明白的事来。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还是哪句话,好好守住波州就是你们李家的功劳,我这里会记住的。这些年来,我什么时候亏待过跟着我干的人,你说是不是?”

    想起现在风光无限的黄天彪和申承荣,李道连连点头:“官人说得是,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

    “好了,事情跟你说清楚了。记住,守住波州,如果实在守不住,只要尽过力了,你们全家可以撤到崇善寨。只要我在这里,你们失去的都会加倍拿回来,只管放心去做,不要存瞻前顾后的心思!”

    徐平说完,站起身来。

    李道明白这是送客了,起身告辞,心里却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未完待续。)

    天上下着小雨,随风飘洒,到处都湿漉漉的,热气又没有退去,身上粘粘的让人很不舒服。

    左右无事,徐平与高大全、孙七郎和桑怿围着个火炉吃火锅。

    这种围个锅子吃饭的形式宋朝也有,不过现在吃的这种火锅还是徐平带过来的,按他前世的样式,弄个鸳鸯火锅。

    徐平自己并不喜欢火锅,当时弄出来也不过是心血来潮,为了怀念一下前世的生活。却没想到高大全和孙七郎却爱上了,两人没事便在自己房里弄个小火锅下酒,今天的锅和菜也是他们两个折腾的。

    三人碰过了杯,桑怿看着外面连绵不绝的蒙蒙细雨道:“这雨下了三天了,昨天我们从迁隆峒那里回来,路上还是干干爽爽,新修的路真是错。”

    徐平道:“这种小雨倒是不碍事,就怕下大雨,一发山洪,什么路都没有办法。这里地势如,这事情才真是让人头疼。”

    桑怿笑道:“那种上天管着的事情,人力岂可抗拒!把路修成这样,云行你已经是邕州百姓历年碰到的最好的父母官了。”

    徐平端起杯来道:“喝酒。这种话我们自己说说也就算了,我脸皮厚一点,自己夸自己也接着了。出去可别这么说,让人笑话。”

    喝过酒,桑怿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外面的百姓都这么夸你。这些天我走的地方多,不知多少人说你是他们的再生父母呢!”

    徐平只是笑着摇头,也不接话。

    这个年代的百姓朴实,当官的为他们做点事情真会念着好,也就是这里地处偏远,没有中原汉地的习惯,不然徐平的生祠都立起来了。

    但在徐平前世,这话怎么听着怎么肉麻,徐平的心态无论如何转不过来。

    说会闲话,桑怿才说:“云行。我问你句话。”

    徐平见桑怿的样子认真,忙放下酒杯道:“我们自己人,有话尽管说就好了。你突然这个神情,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这些天我跑了太平县和古万寨附近的蔗糖务。看了你修的路,还听七郎说你在蔗糖务里组织了乡兵,一直操练就没停过。恕我直言,依我的看法,现在蔗糖务一个月里组织起两三万大军不在话下。莫非。你还想去打交趾?要知道就是打广源州,打甲峒,邕州现在下属的兵马也够了,还要什么大军?”

    徐平怔了一下,才摇了摇头:“你想多了,我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那干吗组织这么多乡兵?钱物不说,精力也耗了不少。”

    徐平想了想才道:“习惯吧,再说那么多当过兵的人,不组织可惜了。”

    “习惯?你还有这习惯?”

    “是啊,就是习惯。”这问题徐平没有想过。只是觉得事情本该如此,自然而然地就做了。桑怿问起,徐平才认真考虑,也只能用习惯来回答了。

    前世的历史课上印象最深的,宋朝作为大一统的王朝,对外战争几乎每战必败,而且开了被其他民族统一全国的先河。这是一个孱弱不堪的王朝,哪怕来到这个世界知道了事情的发生有很多原因,前世根深蒂固的印象却无法改变,无论什么身份。几乎本能地就是加强军事力量。

    以前在中牟做小地主,徐平组织庄客为民兵。现在到了邕州,一样组织蔗糖务的属下为乡兵,还想方设法弄来编制。弄来旗鼓。

    无他,就是习惯罢了。

    徐平前世有着乡村的记忆,虽然到了他的那个代已经面目全非,但曾经村镇分明,民兵被广泛组织起来。甚至可以说,这套组织曾经形成了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军事动员能力。徐平自然而然地就照搬到了蔗糖务。

    “桑秀才,你还记不记得我在中牟庄园里,也曾经组织过庄客?那时候是为了防盗贼。现在蔗糖务家大业大,简直就是朝廷的金山银山,邕州这里南边是交趾,西边是大理,哪个不眼红?没有这些乡兵,我睡不着觉啊。”

    桑怿听了,点头道:“这话不错,大理那里不说它,这两年交趾和广源州闹腾得厉害,未尝没有眼红蔗糖务的心思。”

    “谁闹腾,我就打谁!一年一千多万贯的银钱,蔗糖务富可敌国!邕州现在七千多厢军,什么时候空出手来先把广源州平了!”

    半斤酒下肚,徐平的酒劲也上来,平时出于谨慎轻易不说出口的话也说出来了。广源州才多少人?仗着地形之利闹腾不休,左江道平定下来,现在给徐平找麻烦的就是那里了。

    要打广源州,先下门州,那里的路到广源州才便利。侬家闹腾多年,大宋也奈何不了他,甚至后来占了都舍出去,没办法,就那路有多少人都不够向里面填的。相反交趾打一次赢一次,这次要不是吃了火药的亏,还得把侬存福捉了回去。不是交趾人能打,实在是因为他们占着地利。

    正在这里谈论邕州局势的时候,一个亲兵来报,说是外面一个年轻人来找徐平,还带来了一封信。

    徐平把信接过来,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进士同年赵諴赵希平写来的。当年赵諴与徐平一样都是一等进士,还在徐平的小院里一起编过同年小录,算是同年中交情相当不错的。分派官职徐平为邕州通判,越諴则为抚州通判,任上两人也有书信住来,并没有断了联系。

    信中说赵諴一任做满,改官权三司户部判官,算是从地方进了中央,比徐平的仕途顺利。户部判官事务繁剧,对能力的要求高,也要求久任,一做十年八年的不在少数,官位不变,只是职位上升。

    信中说过一些闲话,也说起到了京城会帮着徐平照应他的家人。最后提到,他任职抚州通判时发现了临郡建昌军的一个年轻人,名为李觏,自小聪颖好学,如今成年,要到四方游学。平常对徐平很是仰慕,托自己介绍。愿到邕州来找徐平学习一段时间。

    徐平拿着这封信很是愣了一会,自己虽然高中一等进士,学问在这个年代真说不上。肚子里知识是有,可跟时代不合啊。怎么也有小粉丝了。

    思来想去,人家拿着自己同年的信千里迢迢来了,不能不见。到时候真说起学问来,再想个办法糊弄过去算了。

    收起信,徐平让兵士把人带到花厅。自己先回去换套衣服。这个年头搞儒家学问的,对礼节很看重,郑重一点才不会冷落人家。

    刚桑怿几人说了自己有事,回去换了一套正规的衫袍,徐平才转到花厅。

    花厅门前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中等身材,瘦瘦的,看起来就是风尘仆仆,赶了很远的路。手里举着一把纸伞,已经破旧了。好歹能挡雨,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

    他的身上一袭青袍半新不旧,倒是干净,想来为了来见徐平是洗过了才换在身上。背上一个包袱,扁扁地看起来也没什么东西。

    这副装扮,而且身边连个仆人都没有,看起来是个贫寒出身。

    徐平也不敢怠慢,年轻的读书人不能看打扮,他家里再穷,搞不好下年就到京城里中个状元。那时候再想攀交情可就晚了。

    所以这个时代的年轻读书人游学的很多,地方官大多都好吃好喝招待,走的时候还送路费。这就是公使库的用处了,反正用的不是自己兜里的钱。

    徐平这里因为僻处天南。偶尔来个求学的年轻士子,还是从福建来要进蔗糖务的,并没有碰到过正儿八给的游学年轻人。

    什么事情都是第一次稀奇,徐平对自己为人师的第一次也很重视。

    走上前去,打个问讯,徐平道:“在下开封府徐平。不知秀才是从哪里来?一路上可还平安?”

    那人急忙行礼:“学生建昌军南城人士,自小父亲教着读些诗书,侥幸得抚州赵通判赏识,常与学生谈起先生。先生学问精深,见识深远,学生一向仰慕不已。今年大孝已除,家母幸而身体康健,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生冒昧,来邕州向先生讨教。只望早晚侍奉左右,能得一言之教,也是幸事。”

    这话说得徐平一愣一愣的,心里怎么盘算,自己的诗文也就科举时做的那些,其他再无大作流传。这兄弟看起来也不像是说客套话,挺真诚的,可他到底看了什么觉得自己学问精深,自己这可真当不起。

    雨还在下着,徐平见李觏手里的破伞因为见徐平不敢举在头顶,已经淋湿了衣服,急忙把他让进了房里。

    进房坐下,徐平吩咐兵士上了茶,两人又聊了几句闲话。

    徐平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问李觏:“赵希平在你面前说了什么话,你千里迢迢来这里见我?我自己知道,这些年实在没做什么文章。”

    李觏道:“圣人述而不作,文章不过小事尔。先生自来岭南,建蔗糖务,行括丁法,此都是富国安民之举,什么文章能够比得上?学生听赵通判谈起先生少年时,曾经作过一首诗:‘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生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可叹现在读书的人,都视孟子为圣贤,反而失了圣人本意,哪个能像先生这样能够看清孟子?”

    徐平听了这话,一时呆在那里。

    他现在怎么也是进士出身,读多了诗书,眼界不是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能比的。这玩意也是诗?打油诗才勉强算是吧?更不要说内容粗浅,当年连林文思都看不上眼。金庸写射雕时也不知怎么想的,弄这么首诗出来,竟然难住大理状元,那大理状元是傻子吧?

    来的这位学生徐平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可想起赵諴,那人又有学问,人又老实,也不像是胡乱推荐人的。

    这种事情没办法,只能怪徐平前世读的书少,不知道金庸这诗是抄人家的,现在正主寻上了门来。

    这首原诗出自笔记,说的是李泰伯在太学,因为他的学问非孟,有一个秀才为了骗吃骗喝作了这诗送给他,果然李泰伯请客。

    李觏字泰伯,这故事原本就发生在他身上。不是大理状元觉得这诗解不出傻,而是到了那个年月,他竟然不知道这位大家的典故那才是真傻。(未完待续。)

    徐平喝着茶,听着坐在一边的李觏侃侃而谈暗暗皱眉头。

    虽然觉得这年轻人听了自己一首打油诗就千里迢迢跑来,怎么都有点不靠谱。可说起学问来,这位引经据典,都是一套一套的。

    凭良心说,徐平虽然读经典考进士,但对这个时代的儒学发展并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做事情也不是按的圣人之言,而是自己前世的知识。这样的底蕴,在这位初露锋芒的一代大师面前,就显得太苍白了。

    东汉之后,自魏晋起,儒家就被佛道两家压制。到了唐朝,圣人孔子更是排在释迦牟尼和老子之后,勉强坐上第三把交椅。晚唐诗人罗隐曾有一首《谒文宣庙》:“晚来乘兴谒先师,松柏凄凄人不知。九仞萧墙堆瓦砾,三间茅殿走野狐。雨淋状似悲麟泣,露滴还同叹凤悲。倘使小儒名稍立,岂教吾道受栖迟。”诗中或有夸张,便也生动说明了那时儒家的地位。

    进入宋朝,儒家才开始复兴,但太祖太宗朝都同时大兴佛教道教,真宗迎天书,儒家地位依然不稳固。但始自太宗的扩大科举取士规模,重用进士出身的文臣的做法,到真宗朝稳固,至仁宗朝才终于掀起儒学重兴的巨浪。

    伴随着儒家的复兴,纠缠不清的就是孟子升格运动和非孟浪潮。最终孟子的地位确立,儒家成为官方惟一正统的学说,非孟思潮宋后势微,儒家确立了自己的正统地位,也就此走向灭亡。

    孟子升格始自韩愈,宋儒继后,宋神宗和宋高宗以最高统治者身份明确支持。神宗时孟子才被封为“邹国公”,配享孔庙,南宋《孟子》一书才成为经类而不再归为子类,元朝孟子才被封为亚圣。

    徐平这个时候,孟子远不是他前世所理解的那个亚圣地位,还只是一些继韩愈之后的道学者鼓吹。孟子为孔子之后的惟一道统。更不要说再早一些的时候,孟子哪怕在儒家学者中也是地位低微,尚比不上荀子等人。他当时做那一首打油诗被训斥,只是因为自己的老丈人思想倾向于道学家那一边罢了。

    伴随孟子升格运动的就是非孟思潮的勃兴。两边都是名家辈出,你来我往热闹得很。而非孟学者中最出名最挑头的一位,就是坐在徐平面前的这位寒酸的年轻人,此时刚露头角的李觏李泰伯。

    历史总是充满了幽默,李觏非孟。出发点是正君臣之义。当时周显王非桀纣之类可比,孟子不但不去辅佐周王,还到处游说诸候王称天子,也就是那名“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能引起他的强烈共鸣了。但在孟子确立自己惟一儒家道统继承人的身份后,却偏偏没人提这回事了,好像孟子也讲君君臣臣一样。更不要说民贵君轻那一套,从他的学里直接消失了。而剩下的则是这些非孟学者批判的另一个问题,最核心的义利之辨。

    孟子升格与非孟思潮的争论,与义利之辨纠缠在一起。成为了宋儒大论战连绵不断的中心。一边都有一杆大旗,孟子一派是重义轻利,重利为小人,非孟一派则高举君臣大义,孟子目中无天子。这些论战,与改革保守派的党争翻来覆去的党争,也算成了宋朝士大夫的奇观。

    最终尊孟派胜利,把君臣大义的旗也夺了去,儒家思想也失去了活力。

    徐平对这些背景一无所知,他前世的知识讲儒家必讲孔孟。哪里知道这中间的曲里拐弯。听着李觏讲的一套一套,什么礼始于利,人生出来就要吃饱穿暖,成年了就要找配偶生孩子。吃喝****实在是人之本能,比什么其他仁义道德都要重要。学圣人之道先要学会图利,能图利才能富国,富国才能强兵,强兵才能安民。徐平在蔗糖务做的一切,实在是最符合圣人本义的。

    说起蔗糖务。李觏又说起天下弊病都始于田地不均,富者田边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种地的没粮食吃,织布的没有衣服穿,天下岂有这道理?所谓粮食是天下根本,但耕种不是粮食的根本,谁拥有土地才是粮食的根本。所以一定要平田,不能不种地却拥有土地,种地却交租子自己吃不上,那不行,要学古时井田法,谁能种地谁就拥有土地。

    蔗糖务就很好,对种地的人来说,地虽然不是自己的,但实际上又是自己的,所以蔗糖务才能赚那么钱,因为种地的人赚钱就是给自己赚钱。

    徐平两世为人,竟被这位小兄弟说得一愣一愣的。这些话虽然他是引经据典,句句不离儒家先贤,但仔细想起来,竟然触到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个极为敏感的问题。

    这年头的儒生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徐平都有些糊涂了。

    虽然徐平很想给热情的李觏上上政治课,但他仔细搜刮肚子里的墨水,自己的想法却怎么也跟儒家经典连不上,只好不时用句套话敷衍。

    茶水喝了好几杯,李觏都觉得嗓子干了,这才停下话头,谦恭地问徐平:“学生见识浅陋,在先生面前献丑了,见笑。”

    徐平愣了一会,问李觏:“不知你今年春秋几何?”

    李觏道:“学生虚长二十四岁。”

    “哦,比我还大一岁啊。”徐平连连点头,自己心里终于平衡了点,要是李觏再比自己小上几岁,脸上可真有点挂不住。“我跟你说,你讲的是极好的,但是呢,一下讲这么多,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讲起。再者呢,我十八岁离家出仕,事务繁忙,也没什么时间读书了。很多事情,我心里明白,但却不知道怎么说出来让人别人明白。你理解不理解?”

    李觏道:“学生明白。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先生治事有功,这就是最大的学问,自不是学生这种只会夸夸其谈的人能比。”

    “唉,你这话说得好!关键是做事,事情做好了,别人自然就明白了。你来到这里,我也不能天天与你坐而论道。这样吧,我这里新办了学堂,我听你讲话学问是极好的,基础也打得劳,就先在学堂里客串着教几天书。闲下来了呢就到韩提举那里,看看蔗糖务里的事务是怎么做的,这不比什么都好?”

    见徐平说得真诚,李觏起身行礼:“多谢先抬举,学生定不负所托。”

    徐平看看李觏一身行头,又道:“一会我让谭虎带你去安排住处,再从库里取十贯钱,你安顿下来。在学堂里教书,都是一个月两贯钱,太平县里物价虽贵,你省着花也该够了。”

    “学生愧领。”

    李觏本就是讲利重于义的,图利是人之本,也没有那些读书读傻了的人的矫情,徐平给钱他就接下来,自己教书这也是正当酬劳。

    听着李觏一口一个学生,徐平有些汗颜。自己这先生比他还小一岁,尤其是真论起学问来也差了一截,浑身都有点不自在。

    李安仁的年纪比李觏还要大上许多,但他自称学生徐平就没觉得什么,因为那是社会正常称呼。读书人没中进士当官在官员面前都自称学生,表明的是一种身份,说明自己一直在读书学习,并不是说要跟着官员学东西的。

    李觏自称学生,同时还称徐平先生,这味道就有些变了,那是真心来学学问的,徐平知道自己的水平,怎么能够当得起?

    安排过了李觏的去处,徐平又鼓励了几句,这才叫了谭虎过来,让他把李觏安排到为学堂教师建的住处去,同时批了条子让他到公使库领十贯钱出来。

    蔗糖务有自己的公使库,里面的钱现在是徐平一个人说了算,比用邕州公使库里的钱方便多了。邕州公使钱徐平已经不管了,交给节度判官代理,即方便冯伸己,也省了自己心力,反正邕州的公使钱跟蔗糖务完全不能比。

    看着李觏随着谭虎出去,徐平坐在位子上还是有些发怔。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就是年少无知,随口抄袭了前世的一首打油诗而已,怎么就引来这么一个一肚子经典的弟子。这自己要是厚厚脸皮,抄抄什么苏词辛词,陆游的诗,王安石的文,会不会满世界的读书人都来追着自己的屁股跑?

    想了好一会,徐平最终摇了摇头,显然自己想多了。别说这些东西抄出来,没有事迹和真才实学配合,只能在后世的笔记小说里留下一则趣闻,甚至就是那伤仲永的故事。就算别人信了又怎样?这几位中哪个是因为诗词文章做得好就有社会地位的?王安石和苏轼是因为自己的真才实干和进士身份,辛弃疾是因为匹马夺印的传奇和《美芹十论》的见识,陆游诗名满天下,但一生颠沛流离没得到重用。更不要说现在的柳永,词写得再好,包括徐平自己在内的士大夫又有几个人把他看在眼里?他的声名只流传在青楼歌妓那里,士大夫说起也只是如徐平前世说起个娱乐明星,所谓的传奇事迹要等到后世的小说流行才被编出来。

    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老老实实做官刷政绩,才能在这个时代混出头。

    深深地叹了口气,徐平也觉得很无奈。(未完待续。)

    天还没有亮,凌晨的风凉爽而带着清新的气息,吹在脸上让人神清气爽。

    徐平起了床,秀秀伺候着洗漱罢了,穿上衫袍,信步走出门来。

    门外的谭虎见到徐平出来,忙行礼:“官人好早。”

    “早啊。”徐平漫口应着,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看天,看着东方的刚刚露出的那一抹鱼肚白出了一会神。

    “今天看来是个好天气。”

    说了这么一句话,徐平便在院子里慢慢散步,活动一下筋骨。古人的运动方式比较含蓄,不像徐平前世那么奔放,跑路骑车,怎么折腾怎么来。这个年代有点身家和身份的人都是穿的大衫长袍,你练出一身肌肉疙瘩给谁看去?穷人家就更不要说,天天干活,吃得又糙,一身精肉,想长点肥的还不容易。上战场打仗的武将都用不着一身腱子肉,再猛的勇将也都有个小肚子,将军肚这个名词又不是后世才有的。实际上由于武将是骑马作战,有小肚子才正常。

    边慢慢走着,徐平边提气蹦紧身上肌肉,拉紧大筋,把全身活动开。

    走了数圈,额头微微冒汗,徐平才停了下来。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周围的一切都显出轮廓。

    谭虎见徐平停下,走上前来道:“官人,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仅有微风,天上无云,你看这还有薄雾呢。不过现在天气热了,天气好了,大太阳晒着可是更难熬,还不如下点小雨舒服。”

    “你说的有道理,再者现在田里水稻正长,也缺不了水。”说到这里徐平停了一会,才接着告诉谭虎,“雨季有个晴天不容易,你吩咐下去,今天在校兵场教阅乡兵。巳时到齐。过了巳时不到的,军法行事!”

    谭虎听了一下怔住,官人这是要折腾人啊,什么有个晴天不容易。这个季节邕州晴天才可怕,太阳底下站着用不了多大一会就能晒脱一层皮。

    可徐平话说出来了只有照做,应声诺,谭虎转身去了。

    张荣和高大全两人带的那两指挥乡兵有番号,正规来说应是教阅乡兵。忙时务农,闲了才在春秋季节各教阅一次。不过那是这个时代从远古传下来的规矩,徐平根本不理会。

    在徐平这里,有番号的那两指挥乡兵已经基本相当于正规军,编制一直保持着,即使也从事蔗糖务的劳作,也是以集体的形式参加,相当于他前世的工程兵。由蔗糖务的其他壮丁组成的乡兵才是要定时教阅的,那些乡兵三月轮班一次,徐平这里也就每季教阅。反正壮丁每参加一次乡兵。总要轮上一次教阅就是了。蔗糖务是集体劳作,组织形式也经得起徐平折腾。

    至于教阅的旗鼓,有番号的那两指挥是常备的,其他的则放在蔗糖务自己的甲仗库里,能够满足五千人的军队使用。当然这只是备用,实际当值的蔗糖务乡兵只有三千人。再多的人马就不能在教场里,而要出去找地方了。

    如今的蔗糖务越来越具有地方衙门的各种功能,除了各种职能部门,也一样建起了军资库,公使库。甲仗库,甚至还建起了常平库。这些库房每建一个就意味着蔗糖务的功能健全了一分,担负的职能也多了一分。

    在去年,甚至蔗糖务里还建了属于自己的作院。生产所需的军器。作院是大宋的兵工场,在稍微重要的州府军都有,刀枪弓弩都出自这里。京城里则有最大规模的都作院,每年生产的甲具斩马刀成千上万计。

    徐平这里的作院一建起来就比邕州的强得多,就是比京城的都作院,也只是规模品种没那样全。技术则远远超过。徐平前世的专业就是做这个的,以前打的是镰刀锄头,现在打的是刀枪剑戟,自古耕战不分家吗。

    有时候徐平也觉得自己弄这么大阵仗有点过分,担心让朝廷里的人说闲话。不过据韩综说,其实位于边境上的州郡,尤其是河北那里,很地方都是这个样子。邕州毗邻大理和交趾两国,在境内又有广源州作乱,摆出这种阵仗不算什么,正常得很。

    韩综中进士之前就以恩荫入仕,以选人的身份在河北那里干过小官,他说的必然是有道理的。徐平放下心来,放手组织蔗糖务备战。

    至于今天让谭虎通知的教阅,倒不是徐平有心折腾人,他一向是把教阅当作演习的。教兵场上的阵容固然重要,事情的组织招集和事后的解散善后也同样不能马虎。组织乡兵本就是为了招之能来,来则能打,打后能散,如果只是为了摆摆样子那又何苦呢。

    五月初六,这个季节中难得的好天气。从早上太阳红彤彤升起来,天上就没有一丝云彩,瓦蓝瓦蓝的天空中挂着一个白花的太阳,晒得大地酷热难当。

    从蔗糖务的各个定居点组织起来的乡兵队伍,沿着大路浩浩荡荡地向太平县蔗糖务的校兵场赶来。他们的组织在分配定居点时就早有安排,得到命令后住在哪里的人到哪里集合,先组成十人的队,一起赶往下一个集合点,再组成百人的都,最后到固定的集合点组成五百人的指挥。组成指挥后原地待命,按接到的命令行事,以指挥为单位一起赶往校兵场,如有战事则直接参战。

    这三千人的队伍,半天时间就可以组织起来,沿着蔗糖务的大路开赴需要他们赶到的地方。满足这个条件,高度的组织化和发达的道路缺一不可。

    路上的行人早已看惯了这种场景,见队伍过来,站在路边看一会热闹,便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当初徐平第一次组织乡兵教阅,不但来的人杂乱无序,还把整个地方的人都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大事,纷乱了好几天才安定下来。

    如今早已不同,这已经成了蔗糖务正常的生活内容。

    也就新来的李觏看着觉得新奇,端午放假他也没有课,一直跟着到了校兵场,被守门军士拦下来才悻悻停住。

    巳时一到,一声号角长鸣,纷乱的校兵场突然安静下来。

    各指挥使到徐平这里来报人员情况,该到三千多人,缺了五十多人。这是必然的,组织再严密的军队也不可能保证不缺员。

    徐平让身后的韩综把各指挥的情况记了,教阅完毕他们会把所缺人员名单交上来,依照情况给予处罚。没到的不一定会罚,人生总有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一刀切下去既不合人情也不利于军心,比如人家老爹突然没了,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还来参军教阅。反正条令写得清楚,只要符合规矩就行,哪怕就是有其他实在不得以而条令又没有意外的,也可以事后再议。

    报过人员,各指挥使归队,再鸣一声号角,教阅才算正式开始。

    本来这个时候主帅应该说几句话,鼓舞军心士气,徐平一切全免,再好听的话说多了也成套话,只会让军士反感。他既没那个精力也没那个才情每次都想出一篇别出心裁的言论,干脆就不说。

    平时不说,到了战时的话才有作用,才会有人真当一回事。

    教阅首先是阵形演练,徐平嘴里吩咐着,传令亲兵再转述给旗兵,旗兵用旗子吩咐各队的阵形变化,前进后退。

    战场上传令亲兵和旗兵是关键角色,表示身份的旗子和令牌缺一不可,徐平这里也一样,都是在教阅前他亲自安排过的。

    这个年代没有电话,没有无线电,战场的分布虽然远远比不上后世用枪用炮的年代,但也往往绵延数里,喊话是没人能够听见的。不说人的话声能传多远,就这几千人喘气的声音就把一个人的话声盖了下去。

    战场的指挥,全靠旗鼓系统,这也是朝廷把这些不能杀人的东西列入兵禁,并与大杀器一样严禁的原因。没有这套系统,就是乌合之众,正规军以一当十都不是难事。辽阔的草原上或许重要性会降低,马背民族跑来跑去会把战场越拉越大,直到拉出指挥系统的控制范围。但在这里,旗鼓却是军队的灵魂,主帅意志的直接表现,把散兵组织成军队的关键手段。

    自上古以来,中**队一直传承这套系统,到了徐平这个年代已经基本完备。但完备是完备了,却不精细,经常会影响主帅命令的传达。

    五色旗加上青龙白虎玄武朱雀表示方位,帅旗和将旗的卷舒,直立或是前倾表示待命或是进攻,偃旗息鼓则休兵撤退。

    这是这个年代早已经习惯了的战斗方式,徐平不敢轻易更改,不然引起混乱会造成大-麻烦。但他也不满足于这种粗略的指挥方式,想来想去便在这套系统中增加了旗语,补充指挥方式单调的不足。

    徐平不懂他前世的军事旗语,其实懂了也没用,战争的形状完全不同,需要用到的旗语也完全不同。徐平的办法是慢慢摸索,再结合所有人的智慧,争取综合出一套这个年代战场上适用的旗语。

    不过到现在为止,这套旗语系统依然不完善,依然在补充修改。

    天上的太阳慢慢开始移向头顶,阳光照在身上,火辣辣地痛。徐平自己也没有打遮阳伞,穿着戎装站在帅旗下。

    校兵场上号角响起,教阅军阵的步骤完成。

    只过了一刻时间,兵士在原地喘了口气,一声如雷鸣般的鼓声响起,后面的大戏拉开了帷幕。(未完待续。)

    马上的椅士握紧了长枪,随着帅旗前倾,鼓点慢慢响起,心一下绷住,催动跨下马匹缓缓前行。

    一指挥按正常编制是五百人,步兵编制基本整齐,骑兵就不一样了,一般都不足,少的甚至只有二百多人。由于缺马,禁军中有的骑兵也只是两人才摊上一匹马,那样能出动的兵力更少。

    蔗糖务财大气粗,徐平这里哪怕是乡兵也是齐装满员,一指挥骑兵都是实打实的五百兵士加上相应军官,还配有两百多匹驮马。大理马虽然在马中体格并不高大,作为战马只能是说能用。但南方兵士比北方人体格也要小一些,又不披重甲,尽可以选出足够的军马来。

    乡兵教阅三千人,其中包括两指挥一千人的骑兵,轮到他们两方对冲,是教阅中最热闹的时候。

    说书人口中的两军战前斗将自然只是艺术上的说辞,再是猛将也不可能让他一个人冲上去。但战前冲阵是必不可少的,只有极少情况例外。

    双方大军几千人甚至几万人摆开,总有强的环节弱的环节,打起来也不可能所有人一起向上冲,那是孤注一掷不留退路了。一般都会派出精锐冲击对方的薄弱环节,冲乱对方阵形后大军依次继上才能奠定胜局。

    哪怕对方已经乱子,自己这边一窝蜂冲上去都可能出乱子,被对方乘机反败为胜。所以战争中的指挥有序怎么强调都不为过,进如猛虎。不动如山,最忌讳的就是热血一上头,所有人嗷嗷叫着冲上去。那样离兵败就不远了。

    教阅乡兵中担任冲阵的精锐就是这两指挥乡兵,人员精挑细选,都是体格强壮头脑清醒的青壮年男子。别的乡兵在轮值时一个月只有五百文的补贴,他们则每人都实领一贯足钱。

    这些补贴对蔗糖务人员来说并不多,但徐平严格控制必须足额发放到参加的人手中,还是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钱不能太多,多了就不是酬功。而成了买命,没有了蔗糖务人员保家卫国的精神加成。但也不能不发,在某个限度内。金钱是最廉价的提高军队士气的方法,任何其他方法都比不上。但一旦超过限度,就没有多少意义了,甚至会起反作用。比如大宋越养越废的禁军。

    度的拿捏是这个世界是最玄奥的事情。它捉摸不定,变幻无常,只有最优秀的管理者才能隐约寻到它的踪迹。而那些愚蠢的指挥官,往往是觉得自己找到了一劳永逸、万世不变的秘籍,哪怕能够一时风光,最终也不过是在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不明白为什么秘籍怎么会帮不了自己,死不瞑目。

    随着鼓点加快。相向对冲的两指骑兵小跑起来,渐渐开始加速。

    有节奏的鼓点牵动着场上所有人的心情。好像心脏也在随着鼓点振动。

    突然之间,鼓点骤停。

    前进的骑兵猛勒马缰,但最终还是无法避免出现一阵慌乱。

    一边台上坐着的桑怿、韩道成、高大全等人默默地在纸上记着,按刚才的表现给双方打出不同的分数。

    外围执勤的兵士则拿着卷尺跑进场里,测量着双方从鼓声响到最终停下的距离,并先点测出双方的整齐程度。

    卷尺本来是徐平制了测量田地和修路用的,后来也用到了军队训练中,不管什么事情都要讲数据,这是徐平从前世带来的习惯。

    即使是骑兵冲阵,也不可能听到命令就一股脑冲到底,即停即行这些是基本的要求,便于随时变幻战术行动。

    一切测量完毕,鼓声再次响起,这次不是慢慢加速,从一开始鼓声就密集如骤雨。双方对着催动马匹,笔直地直冲过去。

    到了双方相距一百步左右,马蹄声就盖过了鼓声,骑士们热血涌上了头,眼睛发红,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了对方的马队。

    相距八十步,速度继续加快。

    六十步,鼓声依然没有停。

    五十步,前方的骑士已经能够看清对方的面庞。

    正在这时,鼓声突然停了下来,一声凄厉的号声响起,就像一把钝刀突然从肌肉上慢慢划过,那感觉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正在全力冲刺的马队骤然停住,这次比上一次更乱,有的人撞到一起人仰马翻。就是没有落马的,也是茫然地骑在马上,一时好像浑身的精血都被一下子抽走了,那种失落的感觉让人难受。

    徐平不可能让两队骑兵真冲到一起,教阅而已,没必要真刀真枪地造成伤亡,只是看看他们的纪律和基础素质如何。

    至于马队中出现的乱象,徐平也只是面沉似水,一声不吭。他不会这个时候站起来骂人,一切都有条令,按照规定来就好。再加上那边几个军官打的分数,综合起来定成绩,成绩好的赏,成绩差的几个人讨论一下要不要惩罚。

    战场上骑兵冲阵,虽然气势吓人,威力巨大,但也有三怕。

    一怕对方出骑兵对冲,在双方的大部队之间两队骑兵纠缠在一起,不管胜败都是危险万分。败了不必说,对方也骑马,搞得不好就永远回不了阵里。就是胜了,如果对方的骑兵没有直直退回去形成掩护,而是向阵侧翼撤退,胜的骑兵一样成了弓弩的靶子。

    二怕对方步兵军战不动如山,而阵后的强弓硬弩一直不断。不能在第一时间冲开对方战线,那就早晚被射成刺猬。僵在前线对峙进也进不了,退也不能退,一旦退却又成了弓弩手的靶子,同样是灭顶之灾。

    最怕的是对方不要命,不出骑兵,而是出步兵散兵对冲。重装骑兵又不带弓弩,就是带着软弓又有多少准头?你那里一百骑兵来,我这里一百死士冲出去,也没什么阵形,也不用指挥,反正就是拿着斩马刀或者长斧冲进骑兵的阵形里,不打人,专门伤马。这一百死士固然九死一生,大多回不去了,但这支骑兵也废了。养支骑兵多少钱?跟步兵一对一地换,谁都耗不起。更何况就是灭了这敢死队,骑兵实力还在,冲锋的节奏也被打乱,必须退回重整队。

    所以战场上的骑兵急转急停的本事必须有,要能冲得出去,还得撤得回来。打不赢可以回阵重新组织再来,被拖在战场中间就要心疼得吐血了。

    徐平这里训练的重点就是这种组织力和能进能退的本事,真正的单兵战斗力反而不是重点。不管是广源州和甲峒的部落兵,还是交趾的藩镇林立的情况下组织起来的王**队,跟大宋比兵源素质就是笑话。

    校场上执勤的兵士终于量罢了双方的数据,一声钲鸣,双方这才各自回到本阵。虽然刚才没有真正冲到一起,但那最后的热血上涌还是抽干了不少人的精力,一个一个无精打采的。还有十几人受了伤,被抬了回去。

    不但参与冲阵的兵士,就是旁边围观的人也被刚才那千马奔腾的场面所震撼,结束了就觉得失落落地少了什么。

    此后的步兵演练,就是常规的闻鼓前进,鼓停人停,接敌的距离之内必须保证随队弓弩手能发出三箭。与刚才敌兵的场面相比,就没什么吸引力了。

    桑怿看着也是心驰神往,他以前做县尉,带的不过是县里的差役和招募的弓箭手,打仗都是业余。几年的时间,他利用自己神勇,一铁锏敲掉贼首的脑袋,之后差役上去乱糟糟地抓人的时候多。像这样两军对阵,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卫南县虽属于河北路,但离开封太近,哪里容允成群的盗贼乱窜。

    当结束教阅,太阳已经西斜,酷暑渐渐退去,左江上面来的凉风吹了过来,众人都是精神一震,出了口气。

    这样的大事结束必然是有聚餐的,但不在校兵场里,而是各自回到自己指挥的集合地,以指挥为单位进行。

    聚餐过了,明天还有一天的时间进行总结,各指挥都要把自己和属下都队的总结送到徐平这里来。

    组织教阅终究不是为了看热闹,关键还是要从中学到什么。虽然所有人的战阵经验都不多,但通过这样的学习总会或快或慢地进步。

    学着前世军队的组织形式,徐平在指挥里设了掌书记,队里设了书手,这些总结都由他们组织,并汇总成文字。现在这种组织还很粗糙,徐平跟所有人一样都在实践中慢慢学着摸索。

    西天的太阳由白变红,少了酷毒,多了几洒温和,阳光洒在人身上给人一种很舒的感觉。伴着起来的凉风,真欲让人沉醉。

    按正常的作战编制,指挥以上为军,战时临时编组。坐在台上的这些人都不属于校兵场的教阅人员之列,实际上真正作战时都属于徐平帅帐里的军指挥人员,等下面人退去,他们一样也要聚餐,也一样要总结。

    出了校兵场,徐平带着谭虎和几个兵士回衙门,去了戎装换上便服,才好与大家会饮。

    刚到衙门门口,一个亲兵就急匆匆地迎上来,叉手行礼:“官人可算是回来了,今天下午衙门里来了一个蛮人少女,自称是从甲峒来的,说是要面见官人,有重要的事情禀报。其他人不管怎么问她,她都不说话。我们这些人也是没办法,只怕有什么重大军情耽误了,只好让她在花厅里等着。”

    听见甲峒,徐平不敢怠,这地方跟广源州一样都是邕州的劲敌。

    除了头盔,徐平快步进了衙门花厅,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缩在厅里角落里的柱子边,眼里满是警惕的神色,看着进来一身戎装的徐平。(未完待续。)

    徐平看着少女,这种场景似曾相识。当年把刘小妹从竹筐里救出来,隐约之间好像也是这样。不过眼前的少女虽然与当年的刘小妹差不多年纪,却没有刘小妹的神彩。当年那个满是伤痕的少女眼中对生命的热爱,让徐平念念不忘,多少年过去了都如在眼前。

    平静了一下心情,徐平走上前去用柔和的声音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少女看着徐平,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身体侧着,好像随时要躲开一样。

    “你是谁?”少女看了徐平好一会,才警惕地问道。

    徐平微笑着说:“我叫徐平,是蔗糖务的提举,也是邕州的通判。”

    “那你是不是太平县里最大的官?”

    徐平怔了一下,这少女问的稀奇,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直白。不过不管从哪个方面说,自己都是太平县里的第一把手,对少女点头:“是的,无论是蔗糖务还是太平县,我都还能做得了主。”

    听见这回答,少女的身子一下缩了回去,满眼都是警惕神色,声音也变得尖起来,好像受到了惊吓:“这里是太平县,最大的官不是姓段?知县不是皇帝派到地方最大的官?你怎么姓徐?”

    徐平愣了一下,县里最大的官是知县,知县是段方,这少女的罗辑好清晰!可谁告诉你说县里就不能有比知县更大的官了,开封县和祥符两县的管辖范围确实不包括皇宫,皇宫刚好是他们两家中间的空白。但两县里还有开封府,还有一大堆的朝廷官衙,比知县大的成千上百呢!

    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徐平才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我跟你说,这话听着有道理,实际上实在偏颇太多!邕州城也算是宣化县管,但知州怎么也比知县大吧。你说是不是?”

    “我不晓得。我只知道我要进太平县最大的衙门,找最大的官。那官是姓段的,我有信要交给他!”

    徐平见少女又害怕又坚定的神情,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好。怎么有人会认这种死理?谁说县里最大的衙门就是县衙了,开封最大的衙门还是皇宫呢!

    见少女已经对自己充满了警惕。不像是能够解释清楚的样子,徐平想了想说:“我知道了,你要找的是本县知县段方,不过交待你的人大概也不了解这里,太平县里最大的衙门不是县衙门。而是我这里的提举司。这样吧,段方到邕州城里办事,几天之内也回不来,不过他有个女儿在我衙门里,我把她叫过来,你把信交出来好不好?”

    “是不是叫段云洁?”少女的神情明显放松了一些。

    徐平点头:“不错,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一下。”

    叫段云洁当然不用徐平去叫,他是穿着一身甲胄难受,大热的天身上都出了几回汗了。趁这个机会回去洗洗换了衣服。

    吩咐了兵士去找段云洁,徐平则回自己的住处换衣服。

    秀秀正坐在门前做针线,自从黄从贵伏诛,秀秀正常了许多,生活中的事情都能自己料理了,不会再无端端地捅出篓子来。但依然极少笑,性子一下子恬静下来,人也勤快了,慢慢徐平的衣食住行又被她接了过去。就像当年在中牟的庄园里,秀秀又成了徐平贴身知冷知热的小丫环。

    以前秀秀疯闹的时候。徐平烦了就想秀秀像以前多好,不管自己什么事她都给照顾得好好的。现在秀秀真地像她小时候一样了,徐平却又觉得身边沉闷下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不管是好的坏的。人一习惯了就不容易接受改变,秀秀的改变又实太突然,哪怕是自己一直希望的,徐平一时半会还是不能一下子接受。

    见到徐平秀秀忙站起身来行礼,把手里的针线放到一边,跟着徐平回到房里帮着除了戎装。又把他换洗的衣物拿来。

    秀秀出了门,徐平在房里草草地洗了一下,去了一身的汗味,换了一身宽松的襕衫,只觉得神清气爽。

    这个时候想起刚才的少女来,徐平明白只怕带来的不是什么军情,更可能是与段方和阿申的事情有关。阿申被黄从贵带到甲峒,之后一直被扣押在那里,徐平以邕州官府的名义交涉几次了,甲峒却死活不放人。

    要说阿申身份多么重要,甲峒想凭此获得什么利益也不至于。段方左右不过是一个知县,朝廷眼里芝麻绿豆大的官,而且还没有进士出身,阿申与他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脑子坏子才想凭此勒索。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头绪,这些蛮人首领与徐平的思路就不一个路子,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

    出了房门,见秀秀依然坐在那里做针线,徐平突然想起,对秀秀道:“晚上我不回来吃饭,与桑秀才他们几个饮酒,你不要用等我。”

    秀秀放下针线起身,口中道:“知道了,我给你做个醒酒汤。”

    徐平笑笑:“那是最好。对了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带回来给你。”

    “官人早去早回,我没什么想吃的。”

    徐平听了,一边微笑着,一边走出门去。现在秀秀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从前,想起了在中牟庄园里那无忧无虑的生活,那种生活还真是自在。

    出了自己院子的门,带了等在门口的谭虎,徐平一路回到花厅里。

    段云洁已经过来了,就坐在身边,背着身子,不知在想什么。少女坐她的身边,双眼看着地面,一脸茫然。

    徐平心情正好,见事情解决,走上前去问少女:“刚才我怎么说你都不信,怎么一见段姑娘就信了,她脸上又没刻着个段字。”

    少女木然地道:“我看她的样子就信了,世间除了阿申,还有哪个能够养出这样的女儿?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徐平听了这话,心中也是好奇段云洁的这位母亲到底长成什么样,才会给人这种自信。他早就听段云洁提起,她跟母亲阿申长得并不太像,这样还能让少女如此笃信。也算是奇事了。

    见段云洁背转着身并没有理自己,徐平便又问少女:“对了,刚才我问你姓什么叫什么,你还没有回答呢。还有你带来的到底是什么信?”

    少女道:“我叫小竹。没有姓,从生下来就是黄家的仆人,随在阿申身边的。阿申病了,帮我逃了出来——”

    少女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徐平却一时怔在那里。

    蛮人的称呼很随意。并不像汉人那样无数规矩,少女虽然是阿申身边的婢女,也同样直接叫阿申,并没有什么避讳。

    徐平对这一点倒没什么意外,侬存福的妻子就叫阿侬,现在做了皇后还是那样叫,这还是同姓呢。至于没有姓也不意外,很多下层蛮人都没有姓,以前真要用的时候便用主家的姓,现在行了括丁法。大家都自觉不随主家姓了。

    但少女那一句阿申病了却让徐平吃了一惊,这才想起段云洁一直背着身子没理自己。他和段云洁之间有点隐隐约约的暧昧,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大家一起装着糊涂罢了。

    地方官员不能在管内娶妻纳妾,更不要说段云洁的身份,父亲怎么说也是一县之长,没有给人做侍妾的道理。当然法律是法律,人情是人情,真豁出脸皮去也没人会怎么样,不过就是断了前程而已。如果在仕途上没什么追求。这种事情完全可以不当回事,但还想有所作为,就不能让人抓住这种把柄。

    徐平这两年升迁很快,自然会使有些人眼红。如果真出了这种事,朝里肯定有人做文章。他在朝里又没贵人照料,没什么奇迹的话,就此在地方上做一辈子小官都有可能。更不要说林素娘一个人在家里替他侍养双亲,还抚养幼女,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来。被人用指头戳也戳死了。

    至于段方的官宦身份倒是次要的,这种事情虽然不好听,但也不是没有人做,这个年代人的出身本来就不怎么讲究。苏儿还是官宦人家出身呢,当年不一样卖到林家做了林素娘的贴身丫头。

    谭虎见徐平在那里脸色尴尬,向身边的兵士使个眼色,带着他们默默退出了花厅,只在门口守着。

    徐平这才出了口气,到段云洁身边低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出来大家也有个商量。”

    段云洁转过身,把手里的一张纸默默地交给徐平,没有说话。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刚才显然是背着身子在默默流泪。

    这是徐平第一次见到段云洁哭,这个女子性格刚强,在人前从不表露自己的想法,也只有在徐平面前才会偶尔说两句心里话。

    段云洁的脸庞俊秀,但并不给人娇媚的感觉,就连哭起来也不是梨花带雨的模样,伤心中依然带着一种刚强。

    信是阿申写给段方的,说自己最的身子不好,感觉命不久矣。这么多年坚持下来,死对她已经不可怕,惟有几件事觉得遗憾,放心不下。

    “……与君相别十几年,同**不可期,来世不可知,每每想起真是人生憾事。生女而不养,也不知长成了什么模样,此身去前……”

    徐平看着信,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心里只有暗暗叹气。

    “你把甲峒打下来,让我们母女团聚好吗?哪怕就是只见一面也好。”

    段云洁轻声问徐平。

    徐平怔怔地站在那里,没有回答。

    “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一件事,因为我知道求你也没有用。你是男人,这样的军国大事,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就做什么。唉,你这样做男人是好,可是,有时候想想,真的就好吗?”

    段云洁轻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徐平的性子是这样,认真地说,他也不是那种不理会女人感受的人,但军国大事绝不会脑袋一热就答应,就是心里答应了也会仔细谋划,嘴上不会说。

    “思明州到凭祥峒的路修通了,下个月我去凭祥峒。”

    沉默了好久,徐平才沉声说道,最终也没有说出那句“我答应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