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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这话,徐平腾地站了起来。

    秀秀家的羊被盗,他本来以为就是一件无头公案,别说这个时代,就在徐平的前世,技术手段那么发达,农村里丢了牛羊鸡兔等财产,又有几件能破案的?根本就是无从查起

    李威一个不成器的耆长,竟然还真能有线索?

    徐平让高大全把李威拖进柴房,自己在凳子上坐下,对他道:“盗羊的是什么人?你且说来听听。”

    到了这个时候,李威又后悔了,那帮人比徐平还凶,更是他惹不起的,在地上跪着,吞吞吐吐地就是不肯好好说话。

    徐平看了,笑着对高大全道:“这厮,伤疤没好就忘了痛!你也在军里混了那么多年,手上有什么手段?记住,只让他痛到心里去,面上绝不许有一丝能被人看出来的地方!这样便是弄到皇帝面前,他也耐何不了我们!你来摆治他一遭,我有些累了。”

    李威听见这话,心腾地就提到了嗓子眼,连气也不敢喘,偷眼看着高大全。心里暗暗祈祷,两人在马监当厢军时多少还是有交情的,虽然今天得罪了他,但愿高大全这混人不要往心里去。

    高大全果然摇了摇头:“回官人,小的在马监就是个谁都能差使的小角色,哪里会这些?再说,军中管人,只要上官看不顺眼了,都是大棍子没头没脑打下来,哪有这许多讲究?”

    徐平叹口气:“还是要我来了?这次却不好再弄他腿脚,不然他屎啊尿的把这地方脏了。你去取些纸来,要桑纸之类结实的,且先取他半条命!”

    李威见高大全转身,怎么想徐平的话里都是含着杀气,就怕要的不只是半条命,整条小命都要没了。再也顶不住,对徐平磕头:“小官人饶了小的一条狗命!你问什么我说什么,再也不敢有半分隐瞒了!”

    徐平冷笑:“谁要你这条狗命,脏了我的手!我只是要让你生不如死!想撞墙都没有地方!快说!”

    招回高大全,让他看住李威。

    李威叹口气:“我说的都是耳闻,没个证据,当不得真,小官人明鉴!”

    徐平道:“你只管说,我只管听,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李威道:“这事说来话长,还要从几个月前朝廷殿试放榜说起,牵涉到几个人物,小官人要有点耐心。”

    徐平抬脚踢在李威肩上:“让你少操心!只管往细了说,我耐心多的是,磨破了你的嘴巴也累不坏我耳朵!”

    李威道:“是,是,小官人说的是!自朝廷殿试放榜,有不少乡贡进士被朝廷黜落,有些家境不好的,消折了盘缠,便流落京师,回不了家乡。内中有这么一个人,是华州进士,也过了省试,却在殿试落第,身上盘缠又没有了,便在京师找些生钱的门路。也是凑巧,竟被他碰到了一个有道行的仙师,不知从哪里学的仙术,能够用铜化成白银。这点成的白银非同一般,虽经百炼也不变色,与真的一般无二。这仙术虽然是生钱的门路,在朝廷的眼里却是犯禁的事,在京师弄不得。他们又认识了一个京城闲人叫做柯五郎的,手下颇有一帮兄弟,三人合作一伙,思量着要到京城周围的乡下地方来做这事。柯五郎是这附近的人,便到了我们中牟县。任牧子家的羊,便是被柯五郎带人盗了,卖了做本钱买原料,要点铜成银。”

    徐平皱起眉头,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以徐平前世的知识,用铜点化成白银,必然是加了什么原料形成铜合金。如果效果真像李威说的那么好,估计就是镍白铜了。镍白铜又称中国银,可想而知在古人眼里这东西多像白银,在历史上很是红火了一段时间。直到后来欧洲工业兴起,实现工业化生产,又以德国的生产量最大,质量最好,便如同中国古代的很多东西一样,名字也被西方人夺了去,改名叫德国很了。

    要说中国古代,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法来点化金银,实在源远流长,本是方术中的一种,称为黄白术。细看史书,在唐之前,中国的黄金存世量极多,到了唐宋时候,黄金突然就成稀缺资源了。不用说,那之前的所谓黄金,很多都是鱼目混珠的药金,甚至到了武则天时候,还曾把药金作为真金赏给大臣。这些药金中,尤以硫化铁这种到处都是的东西最坑人。时间到了宋代,人们对金银的认识加深,点石成金就骗不了人了,又开始流行点白银这种方术来。

    但这有一个问题,能够用来点化铜成镍白铜,为何不直接来点化铁,做成不锈钢正大光明地赚钱不是更好?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徐平只好暂时放下,问李威:“他们做强盗,要抢钱干什么不好,非要去盗任家的羊?”

    李威道:“这事小的也有耳闻,是柯五郎有一日见了任安浑家田六娘,一时起意上去调戏,反被打骂,所以怀恨在心,要弄得他家破人亡。”

    “什么?”徐平心里只是暗骂,果然又是这种狗血情节。

    想了一会,徐平问道:“柯五郎这帮人现在躲在哪里?”

    李威道:“他们神龙见首不见尾,有谁知道?小的如果有确信,早就禀明知县相公去拿人,也好有个赏赐。”

    徐平盯着李威看,突然开口:“你就一点风声都没有?”

    李威打了个哆嗦,急忙道:“有一点的,听说是与骐骥院里牧马的军士浑在一起。谁敢到他们头上去惹事?小的也只是听闻而已。”

    徐平点点头:“嗯,念你老实,起来吧。”

    李威战战兢兢地起身,站在一边。

    徐平闭目养神,也不理他。

    就这么站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李威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下来,这个小煞星听了消息,看来是放过自己了。

    就在这时,徐平突然转身,目**光,死死盯着李威,厉声喝道:“你老实跟我说,到我庄上找事,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李威被徐平看得心胆俱裂,通地又跪了下来,不停磕头:“小官人慧眼,小的本是有一个龌龊心思,要来庄里看看有没有机会,诈点钱出来做本,也到仙师那里点成白银,求一个富贵!”

    徐平声色俱厉:“就只是想骗,没想过明抢?!”

    李威一个劲磕头:“小人只是在心里面起了一个抢的念头,万万不敢做出来的!小官人明察!这是杀头的事!”

    徐平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你妈,我就知道你这鸟人没什么好心思,与我一见面就目光闪烁!没做出来算你命好,不然落在我的手里,磕头都没你的份,我一刀一刀细细剐了你!”

    李威这时已被吓得身子都软了,瘫在地上。

    高大全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最后竟到这一步。徐平把人打了个半死,最后还是开恩了?

    徐平可不管他心里想什么,对高大全道:“话你都听到了,这厮是自己作死!不过我们是清白人家,也不与他计较这些,你把他弄出去,上下收拾干净了,到院子里跟其他人吃酒去。我话说在这里,他敢在脸上露出一点怨恨的神色,就乱棍打死,抬到县里衙门去!如果不吃醉了就想走,一样打死!”

    李威看徐平,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口中直道:“谢小官人开恩!”

    高大全摇了摇头,自己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想法。李威自然是自己找死,徐平的手段也太辣了些。

    徐平坐在柴房里,看着高大全把李威带走,心中踌躇不定。这个狗血的故事,要不要告诉秀秀?

    吃过了晚饭没多久,太阳慢慢落下山去,月亮却还没有升起来。

    徐平教秀秀写了一会字,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便拉着她来到了院子里,坐着小板凳,一起看星星。

    下午刮了一阵风,到现在已经停了,天空中一丝云彩也没有,满天的繁星眨啊眨的,特别地明亮。

    徐平抬头看了一会,却没看出个什么名堂。他前世的父母都没什么文化,小时的自然课又教得马虎,只见天上的星星一颗比一颗亮,却不知道都叫做什么名字。记得的什么银河啊,大熊小熊牛郎织女与那一颗颗星星怎么也对不上来,心中有点沮丧。

    见秀秀聚精会神看得认真,便信口说道:“秀秀,我跟你讲,这天空中的星星都是有故事的。就像最亮的那一条银河……”

    秀秀“噗嗤”笑了出来:“官人真是随口乱讲,这个春夏时候,银河哪是你比划的那样?方向都错了!你看你看,顺着我的手去,这才是银河!”

    徐平顺着秀秀的小手,仔细看了一会,果然发现天空中好像横贯了一条大河,不过并不是太明显。

    秀秀道:“要到了七月七,银河才是最亮,这个时候不好看的。”

    徐平脸上有点挂不住,自己的天文知识实在有点丢脸,对秀秀道:“你小小年纪,没想到还知道这么多。”

    秀秀道:“我要哄弟弟,晚上他不睡觉,便要讲这些给他听,什么牛郎织女啊,文曲星下凡啊之类的。”

    徐平讪讪地不答话。

    秀秀又道:“官人,我听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代表了世上的一个人,那些贵人的星都特别亮。是不是真的?”

    徐平笑道:“这可就真是哄小孩的话了。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完,世上的人总是有数的,怎么可能挂起钩来!”

    秀秀道:“人家都是那么说的,读书人也是那么多说。我听人家讲的说三分的故事里,诸葛丞相升天便有一颗大星落下来,怎么会是假的?”

    徐平怔了一下,他自然有一千个道理一万个道理跟秀秀说天上的星星就是星星,还分恒星行星卫星啊什么的。但在这个时代,说这些比秀秀听说的那些更像神话,竟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想了一会,才道:“如果这么说,秀秀你也有属于自己的一颗星,在哪里?你看得到吗?”

    秀秀摇摇头:“我是个不起眼的贫苦人家的女孩儿,若是死了,除了自己爹娘,连为我掉眼泪的人都没有。即使有我的星星,又怎么看得到?”

    徐平听她这话说得不吉利,忙道:“可不要这么讲,人生在世上都是一般,哪里天生分三六九等。”

    秀秀道:“官人你这话说得亏心了。那些生得好的,一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一点儿委屈也不受的,怎么可能与我们这些穷苦人一样?这世上的人啊,都是天上的星星下凡,那种又明又亮常挂天空的,便生成贵人。就像那般你看也看不见的,便是我们这些穷苦人了。”

    徐平道:“秀秀,我跟你说,那些看不见的星星,不是因为他们不亮,而是离我们太远。将来有一天,世上的人总会认识到,那些看不见的星星,大多都是比太阳还亮的!”

    秀秀一拍手:“官人这话说得好有趣!却也有几分道理,我听人说,有的贤人就是活着的时候不怎么知名,越到后来越是受人敬仰。就如孔大头,听人说活着的时候也不怎的,也有饿肚皮的时候,现在就明如日月了。”

    说完想起什么,对徐平吐吐舌头:“官人也是读书人,我不该这么称呼夫子的。只是我接触的都是粗人,不认事理,才这么说,我也就随嘴说了,官人可不要往心里。”

    徐平苦笑着摇头:“我算什么读书人?我这种读书人,孔夫子就是活过来也不认的,你有什么好忌讳的。”

    此时的人们不太尊敬的时候戏称孔子,叫做孔大头,是拿他的形象说事,与后来称为孔老二也相差不多,都是表示反感的称呼。

    徐平见秀秀如此执着地相信天上星宿,并与宿命论紧紧结合,深深觉得自己要唤醒她的觉悟,要有与命运抗争的意识。

    便对秀秀道:“秀秀,你觉得我是天上的哪一颗星星?能不能看到?”

    秀秀道:“这谁又说得准?官人是读书人,有一日高中,那就高高在上,说一声文曲星下凡也不为过。朝为田舍翁,暮登天子堂,又不是说说的。但这个时候,你没有发迹,谁又说得上来?”

    徐平笑道:“所以这些东西,就是你信就有,不信就无,何必信它?如果我也是颗星星,我就是离这里最远,怎么看也看不到的那一颗。”

    秀秀道:“我不信这些,又信什么?难道如官人一样,认真读书,信有一日就能高中吗?”

    徐平道:“你只需相信,踏实做人,好好活着,便是真正的富贵!”

    秀秀笑道:“我宁愿相信,官人你有一日福至心灵,突然就好好随着林秀才读书了,然后金榜题名,带契秀秀享两天福,比这还真!”

    徐平看着秀秀,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是读不进去那些书吗?我只是觉得那些书读来无用,这天地之大,我自有本事挣出我自己的富贵来,并不需要别人赏赐我。人在世上,不需要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要踏实活着!”

    秀秀笑着摇头:“官人啊,你终究是在富贵中长大的,没吃过苦头。你想想啊,富贵富贵,富和贵缺一不可。这世上哪怕你挣出金山银山,没个官在身上,也不敢妄称一个贵字!邓通守着金山铸钱,时运来了,一日破败!如果不能上得金銮殿,穿起那紫的红的绿的,哪里能当得起一个富贵!”

    徐平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还说不服一个小丫头,那些乱七八糟的封建思想,早已渗入到了她的神魂里,哪是几句话改过来的!

    不过秀秀说的话,也未必没有道理。前世带来的思想,在这个世界真的有用吗?

    徐平看着星空。

    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星,那么我是哪颗星?是那个纨绔的星,还是在星空深处不知在哪里的自己家乡的那颗星?

    夜已深,徐平终究没有把从李威得来的消息告诉秀秀。

    这个小女孩有自己的梦,徐平宁愿让她开心地活在自己的梦里。

    五月己丑,初三。

    徐平已经买了马,这是专卖白酒的铺子在金水河边开起来后,收入可观父亲奖赏他的,花了近五十贯钱。

    徐平骑着这匹马,沿着金水河大堤,慢慢走进白沙镇。

    现在已经正式进入夏天了,河堤上的垂柳变得翠绿,像两条绿带捧着清澈的金水河一路流向京师。金水河水质甘甜,是东京城里皇宫和王公大臣的饮用水源,也是徐家的酿酒用水,好水才出好酒。

    五六十年来,朝廷年年植榆柳护河,使这一道道汇向京师的运河,成为了中原大地上一道道的绿色长廊,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平添了许多生气。

    新开的专卖白酒的铺子就挨着徐家酒楼,搭在金水河边上。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棚子,上面只用芦席茅草遮住,四面通风,最里面一排柜台,摆着几个巨大的酒缸。棚子里长条板凳,木桌子,一切从简,与酒楼里的奢华之风完全不同,卖的菜也多是咸菜卤味,能简单就简单。

    这是徐平的主意。

    烈性的低端白酒定位就是金水河上的船工纤夫,和万胜镇的禁军大营,他们喝的不是意境,要的就是那种爽快。

    来到棚子前,小厮眼尖看到,急忙上来扶着徐平下马,牵到一边拴好。

    徐平进了棚子,里面的客人已是不少。

    这个铺子与酒楼的生意不同,主要做的是白天生意,酒楼是丰富当地夜生活的。到了晚上,只有码头的苦力才会来买一碗酒,仰头一口喝下,晕晕乎乎地回到家里去。

    徐正坐在柜台后面,苦着个脸。

    徐平上来见礼过了,问父亲:“阿爹,怎么又是你在这里?招个主管照看么,省心省力多好。”

    徐正道:“这个鬼地方,三两户人家,哪里有杰出人物?怎么招得来?”

    徐平看看父亲脸色,问他:“阿爹,看你神情很不开心啊。棚子里这么多客人,生意不是挺好吗?”

    徐正叹口气:“昨天与监镇谈妥了,少了好多利息!那都是钱啊!黄澄澄地一堆一堆捧出去,便如割我的肉一般,怎么开心得起来?”

    自己这个老爹爱钱如命,听他说了,徐平也是笑:“税钱怎么说?这里的酒曲都是我们自己制的,应该便宜一些。”

    徐正摇头:“见了鬼了!周监镇说这铺子不小,一年曲钱与酒楼一样,还另外有税钱?这是人做的事?”

    徐平奇道:“他哪里还有曲卖给我们?便是京城里的都曲院,也没有现成的曲拨下来吧?”

    徐正道:“你年纪小,还识不透这官家的事。没曲又如何?委给我们给官家造吗!周监镇说了,这曲虽是我们自己造,但依然算官家卖给我们,只是念我们辛劳,又出曲本,他只收一半价钱就是恩典了!”

    徐平很是琢磨了一会这话。倒不是他笨到理解不了,而是这逻辑与他的前世相差甚大。最终明白过来,官府卖曲,不仅仅是要的卖曲的利润,还有另一部分超额利润算酒税的一种在里面。让酒户自己造曲,虽是没办法,但这超额利润作为税是不能少的,认为他是空手套白狼也好,都要老实交上来。

    想通了徐平也只能是摇头。宋朝的酒法极严,除非兵荒马乱的年月,造私酒卖都是挑战官府权威的严重事件,倒退几十年,动不动是要杀头的。

    看了看酒缸,徐平问老爹:“这酒卖得不错啊,只用酒糟怕是造不出来这么多酒吧?”

    徐正道:“酒糟哪里够?还不是听了你的话,都用酿坏的酒蒸出来!现在败酒已经没有了,我正发愁,难道以后用好酒来蒸?这就有些划不来。”

    徐平凑到徐正面前,低声道:“阿爹,我有一个法子,不用糯米,也能造出这种酒来,你要不要听?”

    徐正看着儿子,微微笑道:“我早说过,你是天生的酒户人家!说说,不用糯米用什么?能省多少钱?”

    徐平道:“我们庄里的田地,荒的地方长有不少芦粟,阿爹知道吗?”

    一听这个,徐正没了兴趣:“那个能当什么用?产的高粱米只能送给乞丐,连个买的人都没有!我听说你在庄里种了不少,都说用来喂牛羊,也不知道牛羊爱不爱吃!”

    徐平神秘地一笑:“我能用芦粟酿酒,法子阿爹想不想听?”

    徐正道:“这不说笑吗?莫说用那种人都不吃的东西,就是能用平常的米麦酿出酒,也省好多本钱!那种东西怎么能用?”

    这种事情徐平一时也说不清,见老爹不信,只好道:“阿爹不信,那就一会给我几块曲饼带回去,我酿给你看。”

    徐正只是摇头。

    正在这时,棚外一东一西来了两伙客人。

    东边来的是个儒生,穿着长衫,骑一头黑驴,腰间别了一把长剑。特别的地方是他背上背了一个包袱,包袱旁边插着一根铁锏。

    这人中等身材,毫不起眼,就连面相也是那种让人过目就忘的。

    西边来的是几个军士,骑着快马,虽是便装,都带了腰刀。

    为首的一个似是军官,高大魁伟,一看就是浑身力气,神情倨傲。

    两边同时到棚边,碰了个头。

    军官喝道:“这个汉子,没长眼睛吗?见了我们官军,还不避让!”

    儒生笑笑,什么也没说。下了驴,把僵绳交给小厮,进了棚子。

    徐正在柜台后面低声道:“这几个赤佬,每次来都要惹事!”

    宋尚火德,军装盔甲都是红色,京城百姓便戏称当兵的为赤佬。

    外面那个军官见儒生神色有些轻蔑,心头火起,下了马,带着手下径直来到儒生坐的桌子前,先把腰刀撩起来。

    徐平也看出事情有些不对,敢公然骑马出军营,必是骄兵。此时的禁军管理还是很严格的,带着军器出营这种事情还是少见。看那个儒生,实在太平常了,没一点出色的地方,惟有一根铁锏,才会让人多看一眼。

    那军官对儒生道:“我与你说话,没听见吗!”

    儒生慢腾腾地道:“提辖,我们都是来吃酒的客人,不要生事,坏了主人的生意,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军官见儒生老神在在的样子,心里有些警醒,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这周围,哪一个不知道我赵滋的名字,敢如此傲慢!”

    儒生道:“在下是本府进士桑怿,却没听说过你。如果要来闹事,小心我手里铁锏不饶人!”

    此时说的某州某府进士,指的是乡贡进士,即过了发解试,参加进士科考试的,并不是说已经登科,实际上是举子。

    徐平已经好几次听人说此时的开封府落第举子游荡,小心他们惹事的话,此时终于见到一个了。在徐平的印象里,书生作为文人,虽说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也都是比较柔弱的,没想到这个书生如此硬朗。

    更让徐平意外的是,听见桑怿的名字,那几个军士,包括军官,脸上都变了颜色,一起后退几步。

    军官赵滋按着腰刀道:“某家也听过你的名字,都说凡是你到的地方,盗贼不是一逃而空,就是蛰伏不起,不敢撄你锋头!今日见了,也不过如此,没见什么出色的地方,令人好生失望!你敢与我比试吗?”

    桑怿道:“我手里铁锏,出去就要伤人的!提辖还是罢了,争风斗气都是街头闲汉做的,我们何必自降身份!坐下喝酒岂不是好?我听人说这里酒家卖的酒真是好力气,若是有心,不妨坐下喝两碗。”

    赵滋看着桑怿,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展颜一笑:“闻名不如见面,就是桑壮士这份气度,某家已经输给你了!罢了,酒家拿酒来!”

    便带着手下,与桑怿坐了一张桌子。

    徐平在柜台边看得目瞪口呆,本来以为要打架见血的,就这么算了?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侠客之风?

    徐平见几人没一会就喝到了一起,不变乐乎。不由问老爹:“那个乡贡进士桑怿,很出名吗?”

    徐正道:“咱们店里经常有跑船的来,我倒是听他们说起过这个名字。在京西的几个州县里,这人捉捕过几次盗贼,还是有些名气的。他原本是开封府界雍丘(今杞县)人,因遭大水,不知怎么流落到汝州去,在汝州龙兴(今宝丰)耕有几十亩地,是那里的耆长,把四周的盗贼捉得干净。但要说这名头有多响亮,也不过是他们捉刀拿剑的人互相吹捧罢了。”

    徐平听了,不由多看了桑怿一会。想起前世看的《水浒传》,里面的英雄一通姓名动不动就是“多听得哥哥好名字”,没想到在现实里还真有这种人物。其实也是凑巧,桑怿这种人在当时也是不多的,后来欧阳修还专门写有一篇《桑怿传》,记他生平事迹。

    见他们喝得热闹,徐平不由想起自己庄子周围的盗贼。

    自那一天听李威说起,徐平也用心打听了下,听说了这些人的事迹之后,不敢怠慢。把庄里的庄客都组织起来,不仅仅是按照民兵编组,而且开始训练,防备一不小心着了他们的道那就冤枉透了。

    这里是开封府界,事情一闹起来就是大事,但地方上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出了事情都是能瞒就瞒,能压就压,还是得自己小心。

    可惜徐平看熟的那本《民兵训练手册》只有拼刺内容,只能依据改改让庄客练几下长枪,其他的刀弓一窍不通。

    现在这里有个明白人,却不知他心性如何,能不能帮自己。

    想了好大一会,才把自己的心思跟老爹说了,听他意见。

    徐正道:“要我说,咱们开封府界,天子脚下,也不用在乎那几个毛贼。不过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大郎担心得也有道理。至于这个桑怿,据说性格沉稳,心地良善,最喜欢帮人。那年大水,他用船带了粮食出逃,见逃难的人饿得可怜,把一船米都分给众人吃了,到处传他的好处。这种人最是靠得住,大郎有心就上去问问,只要自己心里多留个心眼就是了。”

    有了老爹的话,徐平下了决心。从柜上取了一瓶二升的酒,又切了一盘羊肉,自己端着来到桑怿那一桌前,道:“在下是这里的小主人徐平,常听人说起桑壮士的名字,些少酒肉不成敬意,万莫推辞。”

    赵滋抬起头斜眼看着徐平:“只听过他,没听过我么?”

    徐平笑道:“这位将军看着面熟,却叫不上名字来。”

    旁边一个军士道:“这是环庆路赵都监的小衙内,父亲为国战没,新近补到军里来。衙内爱你这里的酒,三番两次地来吃,还不知道名字么?”

    徐平哪里会知道一个远在西北的都监是个什么人物,更不知道他这个小衙内有什么特别,只是随口恭维两句。

    赵滋道:“你这主人话里言不由衷,分明是不知道我是谁!”

    对桑怿道:“吃完了酒,我还是要与哥哥比试比试,才让这帮男女以后见了我不要目中无人!”

    桑怿也不答他的话,对徐平道:“主人家客气。如不嫌弃,就坐下共饮两杯如何?”

    徐平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扯过板凳来坐下,给众人倒上酒,端起碗来道:“初次见面,我敬诸位一杯!”

    喝了两回,赵滋又道:“你们这里只有羊肉,吃着不怎么爽利,有牛肉卖吗?端两盘来!”

    徐平道:“提辖说笑了,我们是正经店家,怎么会有犯禁的东西。”

    此时的宋朝,因为失去了牧马地,不但马缺,其他的大牲畜也缺,马牛骡等都禁止民间私自宰杀。当然有禁令,就有犯禁的,总有人偷偷卖。

    赵滋就不信徐平的话,口中道:“不要与我装,你们庄上养的牛羊不少,我是听说的,就不信你不私自杀了吃!”

    徐平摇头,不再搭他的话。

    因为种了牧草,庄里最近买了不少牛犊和小羊。不过这才几天,哪里到杀了吃肉的时候。

    喝了一会酒,渐渐熟了,赵滋才不在话里挑徐平的刺。

    他这个人本事是有的,不过为人有些傲慢,加上年轻气盛,事事都要出头。见了桑怿虽然一见如故,心里还是有点不服气,颇有较量一番的意思。

    熟了之后,徐平慢慢说到正事上来:“桑秀才,听说你捕盗颇有手段,最近中牟县里正闹着盗贼,你听说过吗?”

    赵滋道:“你这家伙胡说,万胜镇里驻着大军,以为是摆着看的吗?什么盗贼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老虎嘴边拔毛!”

    徐平道:“你们军营远在汴河边上,太靠北了。这金水河以南地广人稀,又有骐骥院的马放在这里,正是躲藏的好地方,有盗贼有什么稀奇!”

    桑怿点点头:“这事我也有耳闻,空**来风,未必无因!”

    赵滋一惊:“果然有吗?这帮家伙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天子脚下,还敢作乱!主人家,你有消息吗?洒家去拿了他们换几个赏钱!”

    徐平道:“只是听闻,没有确切消息。提辖若是有心,我可以帮你去打听,赏钱提辖自己得,我不去分。”

    赵滋看着徐平,似笑非笑地道:“你拿了酒肉过来,就是要我们为你除了这心腹之患吧?你们经纪人家,一个个奸似鬼,无利不起早,哪有白送我们吃喝的道理?”

    徐平有点尴尬。他当然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但这次过来坐,确实有借桑怿的力量消除隐患的目的。

    不过徐平的计划里,并不包括赵滋,便对他说:“提辖这话说得欺心了,我那么大一座庄子,庄客也有好几十人,都刀枪棍棒娴熟。在下虽然不才,战阵上的事情也是知道些的,进退都有规矩,怎么会怕一伙小贼?”

    赵滋听了哈哈大笑:“你是什么人?一个卖酒的没见过世面的半大小子,也敢自吹知道战阵之事!我父亲一生纵横,西北几路谁不知道他名声?我自小跟在父亲身边,说一句知道战阵之事还勉强当得起!你也配?”

    徐平微笑看着他:“这种事情,不是大话吹起来的。你要是不服,不如随我回庄里见识一下?就你手下这些人一起,咱们五人对五人。”

    赵滋对桑怿道:“这小子真是不知羞耻,竟然敢说让我见识一下!咱禁军里的兵士,那都是从天下选来的,哪一个不是百中挑一!他庄里几个什么鸟庄客,就敢与我叫板!这要是去了,我要被人耻笑多少时候!”

    桑怿笑笑,并不接话。

    徐平道:“提辖,你就直接说不敢吗!若是赢了,在你是理所当然。一不小心让在下占了上风,提辖脸上不好看。”

    赵滋冷笑:“你还想占上风?”

    徐平道:“这可不好说。其实我心里是赢定你的,不好说出来驳了你的面子。要不这样,我们赌一个东道。”

    赵滋真有点上火了,冷声问:“怎么赌?”

    徐平道:“律法禁止赌钱,但若是把钱都用来买吃买喝,便就没事。我们便赌十贯钱,输的拿出来在酒楼里摆个宴席。”

    此时的法律禁止赌钱,但可以赌东西,尤其是吃喝之类的,并不犯禁。所以宋时集市上经常有买扑的,用条鱼或只鸡啊之类的,就是变相赌钱。

    赵滋道:“这酒楼是你家的,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从田,我就有点吃亏。”

    徐平没想到这人这么计较,也就笑了:“要不这样,若是我输了,十贯只是菜钱,酒就让你们敞开随便喝。如何?”

    赵滋点头:“这也算公平。好,这里的酒便先放在这里,先回你庄里比了,再回来结账!”

    听见这话,几个人一起站起身来。

    徐平对桑怿道:“桑秀才,你来做个公证如何?”

    桑怿起身:“使的,我随你们去。”

    他心里也不信徐平吹的牛皮,只是以为庄里要借助自己,防备盗贼,拿赵滋这些人做个借口罢了。他一根铁锏和一柄长剑下面,不知取了多少盗贼的性命,也有心要去会会这一伙。

    徐正见这边说定了,急忙跑过来,对众人道:“诸位宽心,这里的酒肉便放在这里,我看住了,等你们回来慢用。”

    又把徐平拉到一边,小声道:“大郎这一条计也还使得,只要他们到了庄上,桑秀才难不成还会真吃了就去?十贯钱虽是不少,只要把庄子周围的盗贼除了,我们安心生活,也还是值了。”

    徐平点点头,不好向老爹再说什么。

    他的本意当然也是希望把桑怿留住,但不想干巴巴地求人。如果败了赵滋和他手下的兵士,也让别人对自己刮目相看,事情说起来就容易得多。

    至于与赵滋的赌赛,徐平心里虽然也没有把握,但并不是漫天胡吹。民兵训练的刺刀术虽然简单,但那是一只陆上称王的军队,与敌人对刺了几十年刺出来的精华所在。机智灵活、坚韧不拔、英勇顽强,这是拼刺训练要求练出来的战斗作风。古今中外,有哪支军队敢有这种心气用这十二个字来要求自己的民兵?徐平的庄客当然做不到,但有十之一二的水准也可以拼一拼了。真要上战场自然是不行,但小组对战一下怎么也能斗一斗吧。

    更何况,徐平手下还有一员大将,高大全也未必比赵滋差了。

    桑怿骑驴,速度快不起来,徐平和赵滋几人只好慢慢陪着他,等到了庄子门口,已近中午时分。

    此时天热,庄客早已歇工,三三两两在门洞里吹过堂风。

    见到徐平带着客人前来,早有庄客上来牵了他们的牲口,伺候人下来之后牵到后边马槽那边去。

    徐平对桑怿和赵滋道:“两位先到庄里拜茶。”

    进了院子,两边各有一排架子,上面摆着刀枪,俱都明光闪闪。

    桑怿看了,对徐平道:“原来庄里已经打好了兵器。”

    徐平点头:“这都是最近新打的,听说盗贼猖獗,不得不做防范,不然被攻进庄来,只好束手等死了。”

    赵滋对自己手下笑道:“这一帮乡下人,也能打好兵器吗?”

    说完,漫步走到架子前,徐平和桑怿急忙跟上。

    从架子上拿起一柄大刀,赵滋对一个手下道:“这刀看起来也有点模样,拔你的刀出来,试试到底如何!”

    桑怿见赵滋无礼,转头看徐平,只见他面色沉静,也不说话。

    那一个兵士笑嘻嘻地拔了自己腰刀出来,持在手中,对赵滋道:“衙内力气太大,小的当不起,请收着些好。”

    赵滋道:“只管拿好,我有分寸!”

    把刀举过头顶,猛地一刀砍在兵士的腰刀上!

    一刀下去,所有人都惊呆在那里,包括周围的庄客,全都围了过来。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个想法,除了徐平。

    与众人不同,徐平吃惊的是禁军里的兵器竟然这么没用,一刀下去,就被砍了一个大口子,虽然没断,也已经废了。

    其他人心里却是另一个想法,怎么可能这庄子里随便放的一把刀都是宝刀,竟能远远胜过禁军里的制式兵器!

    尤其是那帮庄客,打死也不信自己平时随便摆弄的军器,竟然比禁军里的兵器还要厉害!

    赵滋和自己手下的兵士则面如死灰,尤其是那个手持腰刀让赵滋砍的,已经两腿发抖。能把自己的佩刀砍成这样,一般的宝刀也不行啊!

    赵滋死死盯着自己在腰刀上砍出来的口子,过了好一会,厉喝一声:“这次不算,拿好了,再来!”

    把手中的大刀往架子上一扔,又取了一把在手,扬手又是一刀。

    腰刀上的口子比上次还深,持刀的兵士已经快哭出来了。

    桑怿看了,长叹一口气:“小庄主真是真人不露相,谁能想到你庄上竟有如此犀利的兵器!早说出来,便为了看这宝刀,我也要来一趟的!”

    徐平道:“宝刀吗?这就算宝刀?”

    这不过就是纯用工具钢打的刀而已,最多使用的双液淬火算有点技术含量,在前世那也是烂大街的技术,随便个小作坊都能做。

    为了打制农具,徐平让徐昌到京城里的铁行买了万把斤千生铁回来,在庄里起了三个炉子,一个炼焦炉,一个炼铁炉,一个炒钢炉。把生铁化成铁水,在炉外除磷硫,再用炒钢炉制成需要的钢。

    这都没什么,徐平前世看的那些土炉炼铁的书里把这讲的详细无比。再加上他常年跟乡下农机小作坊打交道学来的本事,能够利用火花精准地辨别出钢的牌号,制出碳10的工具钢也没那么难。钢铁在砂轮上磨出的火花依据牌号各不相同,书上虽然有讲,但徐平又经过了多次实践,依据火花绝不会把钢看错了牌号。这种技术在大厂里早不用了,他们有更加科学的方法,但在一些小作坊里,还是只能用这种土办法。

    那万把斤生铁,大多被徐平制成了两种钢,一种45号结构钢,另一种就是碳10工具钢,大多都用来打制农具了,剩下的就打成了刀枪。

    宋朝此时的民间兵器之禁,禁的主要是军器,如弩、长矛、盔甲、具装尤其是军队的旌旗,刀、枪、弓、盾是不禁的。徐平打制这些,为了自保,在大一些的庄子里都是常事,没人觉得有什么奇怪。

    直到今天他们知道了这些兵器的质量,才觉得有些不对头了。

    赵滋看着手里的刀,脸上红白变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刀放下,对徐平道:“是我小看了你这乡下小子,万没想到竟然有这种气魄!你从哪里买来这么多上好镔铁,打制这些宝刀,就为了让我难看吗?”

    徐平看着他,笑道:“什么上好镔铁,我庄里的锄头也是用这铁打的,哪有那么神奇?这刀枪摆在这里好些日子了,怎么会专门等提辖来?”

    赵滋碰上了这个大钉子,也没有以前的心气了,对徐平道:“这些废话也不用说了,你要比试,找你的人出来!”

    徐平道:“还是先拜茶,一路上不觉得有些口渴吗?”

    赵滋道:“晚喝口水也死不了人!你只管把你的人叫出来!”

    徐平道:“好吧。不过院子里地方小,施展不开,我们到麦场去如何?”

    赵滋喝一声“走”,当先带人出去。

    桑怿看了看架子上的那些刀枪,摇了摇头,跟着徐平一起出了门。经过了刚才这一幕,他心里也不敢笃定这里的庄客不如兵士了。

    徐平招呼了高大全和四个特别出色的庄客,一起来到了麦场上。

    到麦场上站定,徐平对赵滋道:“提辖,话先说好,我这里的庄客愚钝,只胡乱学了几下刺枪,其他一概不通。要怎么比,还是要提辖说。”

    赵滋道:“你庄里兵器惊人,只是你家里有钱,我手下刀废了,也无话可说。若说起上阵比拼,我们禁军再有个闪失,那就真叫人笑掉大牙了!刺枪就刺枪,不然到时说我们胜之不武!”

    早有庄客取了长枪来,徐平让把枪头去了,上面裹了布蘸上石灰,对赵滋道:“提辖,身上要害落了石灰可就算是输了,必须下场。”

    这还是徐平从《水浒传》上学来的招数,也不知这时流不流行。

    赵滋带着兵士把自己的腰刀解下,对徐平道:“依你!”

    徐平叫过高大全,小声吩咐:“我平时教你们练过多少遍了的,小组作战,核心在指挥!你好好表现,为我挣个脸,晚上酒肉敞开了吃!”

    高大全道:“小的明白!”

    两方各成一排,赵滋和高大全分别站在自己一方的中间,离着约有五步的距离站定。

    高大全对赵滋叉手:“见过提辖!小的高大全,原是群牧司属下的厢军兵士,因为马监撤了,脱了军籍,在小官人庄上做个庄客。”

    赵滋冷笑:“原来是个不成器的厢军!你只管过来,若是能沾到我的一点衣角,便算是你赢!”

    禁军,尤其是他们这些拱卫京城的禁军,那都是全天下千挑万选出来的,从身材到力量无不是上上之选,与个厢军带的庄客对阵已是侮辱。

    徐平对桑怿道:“桑秀才,你来做个评判如何?”

    桑怿微笑着点头:“好。对阵的诸位听我号令!”

    从两排中间走过,出去一段距离,转过身来,桑怿手臂高高举起。看了对阵的双方一眼,手猛地落下,厉喝一声:“战!”

    这一声落下,高大全猛地大喝:“左!”

    随着喝声,高大全一个箭步上前,手里的长枪先是一拨,把赵滋刺过的长枪拨开,顺势枪的后部抬起,直取赵滋咽喉。

    赵滋吃了一惊,觉出高大全力气特别大,只好拖着长枪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后,胜负已定!

    随着高大全那一声左,他一步踏出后,另外四人已是在他身后。四人一齐转身,成一条大略的直线,迅速上前,把自己左边的两个军士围了起来。

    这是小组作战的几个基本阵形变换之一,庄客早已练得纯熟。

    禁军的操练却没有这么精细,左边的两个兵士立即就被四人围住。四根长枪伸过来,有的直刺,有的把兵士的长枪拨开,眨眼间两个兵士胸腹之间便中了数枪,一片白点。

    右边的两个兵士刚好被高大全和赵滋隔在另一边,急切间哪里绕得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中枪。

    那两个中枪的兵士已经蒙了,手中长枪只是乱舞。

    一边的桑怿高喝一声:“枪中胸腹,你们两个已经出场!”

    随着这一声高喝,桑怿突然暴起,闪进阵中,一手一个就把已经中枪的两个兵士扔了出来。自己闪身出来,毫发无伤!

    徐平深深看了桑怿一眼,他这第一次出手精彩之极,兔起鹘落,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看看桑怿背上的铁涧,徐平也觉得头皮发麻。想想这么一个人,看起来毫不起眼,说话也是不急不躁,可一旦翻脸,那铁锏突然就到了头顶上!

    赵滋见自己已有两人出场,心中怒极,一柄长枪耍开,如车轮般转个不停,水泼不进。

    高大全得了徐平吩咐,只是撩拨,身形不停后退。

    赵滋耍得热闹,却把剩下的两个兵士逼到了一边。

    高大全突然伸枪进赵滋的枪影里,猛地一刺,身形暴退,便把他引了过来。口中再喝一声:“左!”

    四个庄客如同先前一般,只是一绕,又把另两个兵士围住,依然刺倒。

    此时只剩了赵滋一人,越发愤怒,一根长枪舞得分外精彩。

    庄客也不上来围他,只是略略成两排跟在高大全身后,让高大全一个人抵挡赵滋,摆明了要把赵滋力气耗尽。

    赵滋无论如何都沾不到别人的边,只是被高大全死死缠住,又不上来跟他厮杀,只是边架边退。

    桑怿苦笑着摇头:“赵提辖输得冤枉,若真论枪法,这里没一个人能比上他。只是不讲策略,已是输定了。”

    徐平面无表情,心中却道,枪法真的要这样才好?

    赵滋见自己的四个人全部被刺倒,只觉得心中悲苦莫名,一股血气涌上来,暗咬钢牙,要凭手中一杆枪,把这五个人全部刺倒。

    “呔!”

    口中一声厉喝,赵滋手中的枪突然多了几分精神,犹如毒龙出海一般,吞吐不定,枪影紧紧罩住高大全。

    高大全沉稳应战,紧紧守住与赵滋三步远的距离,只用枪招架,绝不上前厮缠,把其余四人护在身后,慢慢在麦场里兜圈子。

    前面四个军士下场,只是几个呼吸间的事,现在这一场大战,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依然见不到结束的迹象。

    赵滋越战越勇,头脑也慢慢清醒过来,边战边对徐平喝道:“你练的这帮庄客,就只会兜圈子吗?有个像样的,上来与我一战!”

    徐平沉声道:“把你四个手下刺下场,是他们打得精彩。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已经是稳赢,如果让你翻盘,那不是说我蠢得像猪一样!”

    转身对高大全道:“高大全,你还顶得住吗?如果力气不足,可以暂退让身后两人上去胡乱顶一下,你喘口气!”

    打了这么长时间,高大全的信心也起来了。他本来就力气悠长,真是纯比力量不比技巧,比赵滋还要强上一点,只是防守,还支持得住。

    对徐平道:“回官人,小的还能顶上一会!”

    徐平点点头,再不说话。

    那四个庄客躲在高大全身后,早已歇得神完力足,颇有跃跃欲试的意思。只是徐平的命令极严,只得死死守住位置,看高大全与赵滋争斗。

    这一场大战,又是打了小两个时辰,场中赵滋和高大全都已汗下如雨,到了脱力的时候,只是一口气顶住,依然在场中死拼。

    那四个庄客只是在场中闲转,也都已经眼花。

    徐平看看天边太阳,已经慢慢西垂,凉风渐渐起来了。

    没来由地想起小时候,在村里小学的操场上与同学玩撞腿游戏,有一回也与这个场景相似。他本来是个二流,从来不做主力的,那一天他们这一边的主力请假了,他便被推了出来。两边的小伙伴一个一个被放倒,最后就剩他和对方的主力两个人,见了鬼一样杀得天昏地暗,一直到夕阳西下,两个人一起脱力同时一屁股坐在地上。

    坐在地上那一刻的解脱感他印象极深,一生中再也忘不掉,但之后的事情却神奇地一丝也记不起来了。

    看着场中的赵滋和高大全,徐平轻轻出了一口气。此时谁也看得出来,赵滋就是神仙也无力回天了,他和高大全都已经精疲力竭,后面的四个庄客只要上前轻轻一枪就可以把他刺倒。

    桑怿叹口气,对徐平道:“小庄主何不就停了这场争斗?”

    徐平摇摇头:“赵提辖我已经得罪到死了,现在停了也不会谢我。但我那个庄客高大全坚持到现在,现在停下对他却不公平,便让他做一回英雄!”

    桑怿点点头,不再说话。

    场中赵滋和高大全两人终于脱力,刺出的枪既无准头,更无力量,只是虚应故事罢了,却依然又坚持了小半个时辰。

    终于赵滋一枪刺出,再也坚持不住,两眼一黑,跌倒在地。

    见赵滋倒下,高大全的一口气也泄了,一屁股坐在上。

    后面四个庄客愣了一会,见两人确实是再也动不了了,才小心翼翼地走到赵滋身边,一人一枪轻轻刺在他的胸膛,留下四个白点。

    赵滋被刺醒,低头看了看胸口,一双虎目死死盯住庄客。

    庄客被看得心中发虚,其中一个小声道:“提辖已经败了也!”

    桑怿走上前来,对赵滋叹息道:“提辖确实已经败了——”

    赵滋也不管他,突然翻身,对着旁边的高大全喊:“你这个贼大汉,终究不过是与我一起倒下!”

    高大全喘着粗气,高声笑道:“我的眼睛却是睁着的,看着你被刺了。这场争斗,终究是我们赢了!”

    一直站在场边的四个兵士,讪讪地上来把赵滋扶起,低头道:“都是小的不争气,害提辖出丑了。”

    赵滋看了看周围的众人,见一个个都是神情古怪,突然大笑:“你们莫不是都以为赵滋心胸狭隘,输不起这一场争斗?”

    听见赵滋这么说,周围的人才放下心来,知道他不是输不起的人,这才算得上是个人物。

    赵滋却又突然转身,对着高大全喊:“若不是这个贼大汉死死缠住我,我一杆枪也把其他人都放翻了,绝不会输得如此丢脸!你这个大汉,我记住你了!等歇过来,敢跟我一对一比试吗?”

    徐平笑着上来道:“提辖说哪里话?高大全不过是我一个庄客,天大的本事也不敢与提辖放对。他那不是找死吗?”

    赵滋上下打量徐平:“这帮庄客,都是你教的?”

    徐平道:“那是自然。”

    赵滋点点头:“你这阵势还有些看头,先前是我看低你了,输得心服口服!不过话说在明处,若没有地上这条大汉,这个阵势依然赢不了我!”

    徐平道:“若没有高大全,我也不敢与你赌斗。”

    赵滋叹了口气:“是我不识天下英雄,谁能想到厢军里也有这等人物。”

    转身对高大全道:“高大全,你一身本事,做什么庄客!随我回万胜镇大营里,做个禁军吧!一刀一枪挣来功名,搏个封妻荫子,强似在这里没没无闻混日子下去!”

    高大全起身,叹口气道:“提辖抬举,是小的福气。不过我做了许多年厢军,做得厌了,这里小官人对我也十分好,现在只想这样将就下去。”

    赵滋恨恨地道:“你胸无大志,终有后悔的一天!记住我赵滋名字,什么时候想通了,要从军便来找我!”

    说完这些,赵滋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筋像都断了一样,再也没有力气,对徐平道:“认赌服输,我们这便到镇上,去你家酒楼里吃个宴席!高大全也一起去,我要与他喝个尽兴!”

    徐平道:“先前的话只是个噱头,只是要赚你和桑秀才来我庄上,帮我想些办法对付附近盗贼,提辖何必当真?现在庄里已经杀了一只羊,还有鸡鸭各种菜,好酒也多得是,便在庄上喝罢了。”

    赵滋看看徐平:“小庄主是怕我输不起十贯钱?”

    徐平笑笑:“钱财身外物,提辖不用再提了,只要今晚喝得尽兴就好!”

    赵滋见徐平说得知情知趣,顺势也就不再坚持,由手下兵士扶着,随大家一起向庄里走去。

    认真说起来,对赵滋这个下层军官来说,十贯还真不是小钱,他要省吃俭用攒好几个月呢。

    至于其他的话,是徐平给赵滋面子,毕竟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要好。这些话如果是在与赵滋赌斗之前说,别人还会说徐平不知天高地厚,是腆着脸去巴结人家。把赵滋和他手下放翻了再说,那就是徐平大度了。

    徐昌和迎儿夫妇比先前的洪婆婆乖巧得多,现在田庄里的事情都是徐平做主,他们两个只是从旁协助,查漏补缺,从不自作主张。

    因有徐平吩咐,众人回到院里,宴席已经备好了。

    一张主桌在正中,徐平带着赵滋和桑怿过去坐了,徐昌和高大全作陪。

    酒倒好,徐平端起碗来,先敬赵滋:“今天的事情对提辖多有得罪,只作为大家认识的一个由头,提辖千万别往心里去!”

    赵滋不是个直肠子的粗人,虽然不会把这事怀恨在心,心里不舒服是免不了的。喝了酒,对徐平道:“今天这事小庄主不用再提。输了赌斗,赵滋自然就是认了,揭过就算。日后待我也练几个得力手下,再来与你比过。”

    徐平笑笑,没有回答,这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放开喝了几回,赵滋便就与高大全喝到一起,谈论些刀枪棍棒上的事,并不怎么理睬徐平。

    徐平知道他心里还是有芥蒂,也懒得理他,只与桑怿攀谈。

    桑怿是乡贡进士,两人便谈些诗书上的事。徐平的知识还是前世上学时从语文课上学来的,跟林文思读了这么些时间的书,因为一点也不用心,并没有什么长进。

    然而谈了一会,徐平发现桑怿并不比自己强到哪里去,说到一些精深的地方,甚至还不如自己。

    这个发现让徐平吃惊不已。这可是过了发解试,参加过省试的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进士科比诸科不知高到哪里去,按说地位还在林文思之上。心中纳闷了好一会儿,最后得出一个无耐的结论,开封府的发解名额太多,这里的举子实在是太水了。只要好好读上几年书,就能混个贡生身份,虽然也没有太大好处,最少把自己的劳役给免了。

    实际上北宋时候,尤其是中前期,开封府由于发解名额多,竟然出现几次只要不写错字的人都算上,也凑不够发解人数的情况。主考发解试的考官上报,要求裁减开封府发解名额,皇帝却因为这里是都城所在,坚决不肯削减。直到后来大量的高素质人材涌入,这种情况才慢慢改观。

    这也是因为此时科举刚刚开始兴起,正处在慢慢完善的阶段有关。汴梁城虽然号称人口过百万,但军队和官吏就占了很大部分,真正的土著并不比一些大州多到哪里去。此时的读书人也没有后来明清时候的地位,明清时候只要中了秀才就算有了功名,享受各种特权。这时却只有参加了省试的举子,才有免自己劳役这么一点好处,社会上也没有后来不惜一切代价苦读书的风气。

    想通了这一点,徐平心道,这个样子自己随便读读书,岂不是也可以去搞一个乡贡进士的名头在身上?

    当然要真正中进士,那要求就高多了。

    开封府的发解名额与国子监是分开算的,开封府低端的举子水,高端的举子可不水。实际上在整个北宋,开封府和国子监出身的人加起来,常年占登科进士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

    桑怿和徐平都是半桶水的读书人,个人兴趣也不在这上面,谈了一会,两人就心有灵犀地避开了诗书。

    桑怿问徐平:“小庄主,这周围的盗贼,能与在下说说吗?”

    徐平组织一下,把那天从李威那里得来的消息向桑怿说了一遍。当然只说李威是本地耆长,略去了自己打人的情节。

    桑怿沉吟一会,道:“钱财动人心!若只是寻常盗贼,还好应付。现在牵连到黄白术,就有些麻烦了。”

    想了一下,又问:“小庄主可知道,那个方士是真有法术的吗?”

    徐平吃了一惊,回道:“方术不都是骗人的?哪里还有真假?”

    桑怿摇头:“小庄主可不要这么说,世间的事哪里能够说尽!我也听人说过点药银,真有法术的,点出来的药银与真白银一般无二,任你怎么用火烧炼,颜色一点不变!”

    徐平在前世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哪里会相信这种荒唐事,对桑怿道:“秀才不用在这上面纠缠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铜就是铜,任他再怎么点化,也不可能变成银,这些方术都是骗人的!”

    桑怿见徐平说得坚决,只道他是个不信怪力乱神的真正读书人,在这种事情上看法迂腐,不再争辩。道:“不管真银假银,只要分辨不出来,能够让人信了,就有人凑上去。现在还只是一小伙盗贼撺掇这事,如果真有白银点出来,让人看见了,保不齐就有大户人家参与进去。这大户人家如果再是有钱有势的,你说是不是难办?”

    徐平叹了口气,再不说话。

    那天听了李威的消息,徐平本来并不放在心上。自己庄里几十条大汉,还会怕一伙小贼?只是事情牵扯到了秀秀家羊被盗,他才加意关注了一下。

    谁知过了没几天,就有外地客商被劫杀。但这案子又没苦主,又只剩下衣服,不见尸体,被压了下来。

    经了这事,徐平才开始上心,这伙人可是真会杀人的!

    把自己的庄客组织起来训练,徐平四处打听消息,情况就越来越坏了。据说这伙人已经真点了白银出来,这可打动了不少人,群牧司的厢兵本来就管理松散,参与进去的据说不少。更要命的,徐家的老冤家也出手了。

    被废的马监在金水河和惠民河之间,惠民河的对面就是尉氏县。好死不死,那里正是把徐家从京城逼出来的马史馆马季良的老家。

    他这一家本来是茶商,家大业大,后来娶了刘太后之兄刘美的女儿,攀上了刘大后这棵通天大树,家业像吹气一样发了起来。

    这一家人是惹不得的。刘美原名龚美,本是刘太后的前夫,刘太后入宫发达了之后把他认作哥哥,备受恩宠。此时刘美已经去世,太后的心思便放到了刘美的儿子和女儿身上。

    举一个例子便可看出来马季良此时受宠到了什么程度。

    之所以称马季良为马史馆,是因为他此时带着史馆的馆职。馆职是个清贵职事,都是极有才学前途远大的人。太后命马季良试馆职,这要考试,偏偏马季良不学无术,半天在试卷上憋不出个字来。太后便命宦官来送吃的,让主考的人早点结束。主考官无耐,只好帮着他把卷子做了。

    这个主考官据说是晏殊,一个徐平前世读过他很多词的神童。

    晏殊此时已居高位,还要如此奉承这一家,他们徐家算老几?

    马家的人爱财如命,听说了有点铜成银的好事,到处找路子,要把这一伙人请到自己家里去,点个金山银山出来。

    一伙乡下小贼徐平可以不在乎,一个备受恩宠的外戚之家,又是自己家的对头,徐平就不得不小心了。

    桑怿之所以提出大户人家如何如何,只怕也是想到了这一家。

    沉默了一会,徐平道:“依秀才看,我们要如何做?”

    桑怿道:“当务之急,是要得到这一伙人点化出来的药银,看是不是能当真白银使用。只要他们的法术败了,这事就败了,一切好说。如果反过来,他们能点化出真白银,那就会越扯越大,除非有朝廷里的高官出面,我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徐平点头:“秀才说得有道理。他们的药银必然是假的,只要到了我手里,一定有办法分辨出来,让他们搞不成事!”

    桑怿笑道:“小庄主倒是信心十足!只要你真有这个本事,这伙盗贼也就不难除去了。只是这事要快,越拖越是麻烦。”

    两人又说了一会,便定下来。徐平带人紧守家园,桑怿去想办法弄到点化出的药银来,他打交道的盗贼多了,这事有经验。

    等药银到手,再定策略。

    等酒宴结束,夜已经深了,徐平喝得有点多,给桑怿和赵滋安排了住处,才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小院。

    秀秀等在小院门口,见到徐平,埋怨道:“官人今天可是喝得大醉了!”

    徐平笑道:“自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像今天这么痛快过!”

    虽然惹得赵滋对自己有些不满意,但以几个庄客对战挑掉了禁军精税,徐平嘴上不说,心里还是颇为得意的。

    秀秀急忙上来扶着,嘴里小声嘟囔:“官人说什么胡话!”

    一轮峨娥眉弯月挂在天上,洒下清冷的月光,伴着徐徐吹来的凉风,这个世界显得清静无比。

    秀秀瘦小的身子在徐平身旁,欲发显得楚楚可怜。

    就着月光,在地上显出两个人的影子来,斑斑驳驳,很是模糊。

    徐平趁着酒兴,踏出步去踩自己的影子,却怎么也踩不住。

    秀秀急忙紧紧把住徐平,口中道:“官人醉了,不要闹!”

    徐平停下脚步,歪着头看地上的影子,过了一会,突然道:“秀秀,你还是这么瘦,以后要多吃些肉!”

    秀秀脸红了一下,不答徐平的话,只是说:“我扶官人到房里去,打些水给你洗脸。”

    徐平便由秀秀扶着,歪歪扭扭地回到了自己房里。

    在庄上坐下,见秀秀端着盆出去打水,徐平道:“秀秀,只要打凉水来就好,千万不要烧热了啊!”

    秀秀答应着,转身出了房门。

    徐平仰身便倒在床上,看着帐顶出神。

    庄子周围的这伙盗贼让徐平不安,其实从根子上,徐平不是怕盗贼,真正是怕这件事把自己扯进官司里。

    都说皇权不下县,那也要分时间,分地方。此时的开封府,王畿之地,县里令、丞、簿、尉基本建制齐全,在编人数说起来不下于徐平前世的一个乡。所管人口不过一两万,怎么可能皇权不下县。

    而在这个世界呆得时间越长,徐平越抵触与官府打交道。这个官府,实在与他前世从历史书上得到的印象差别太大。都说古代时候,政权的控制力弱,可此时的大宋朝廷,触角却无处不在,躲都躲不开。

    徐平的田庄需要启动资金,他也想赚钱,却悲剧地发现所有的路子几乎都被堵死了。制出酒来想卖酒,结果酒是专卖的。制出来优秀钢材他也想卖钱的,结果发现我大宋的生意不是你想做就能做。行有行会,铁就有铁行,这个铁行还是在官府控制之下,哪里是随便就可以插进去吃口肉的。官府控制铁行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容易征税,再一个就是方便官府科配,也就是硬性摊派。政府财政好时还行,财政不好的时候你交了东西却得不到钱,岂不哭死?你还不能不做,官府的暴力机构是吃干饭的?行会的成员都登记在册,父死子继,跑不了你。

    徐平本来想跟铁行交易赚点钱,一打听,人家说这种好钢当然要优先卖给京城里制兵器的各种官方机构。可一搭上这条线,就再也没有自由自在的日子了,徐平一听就吓了回来。

    不入行会,零星做点生意行不行?答案是不行,还有牙行这一个变态的组织存在。小本生意没人理你,只要上点规模就躲不开。牙行就是经纪人组织,像徐平前世,你有一套房子要出租,自己写个广告也能租出去,但你要是有一栋楼要出租,要不要找房产经纪?更何况这个时代是硬性规定要经过牙行的。

    宋朝的商人是赚钱,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经商的,尤其是在开封这个地方,身后没点背景后台,就去给人背锅吧。常说大宋藏富于民,这个笑话宋太祖自己就说穿了,钱藏在民间跟藏在自己府库里有什么区别?朝廷要用了还不是得乖乖拿出来?朝廷心情好了,还给你几道官员告身或者道士和尚的度牒你就要谢天谢地了。可这种捐上来的官,在宋朝就是个屁,各种条文禁止捐官掌握实权,各种条文卡着捐官不许晋升,甚至明令捐官不许与知县坐在一起,谈话的时候你得在一边乖乖站着。

    外面的花生、高粱、玉米、辣椒时时提醒徐平,这个宋朝不在他来的那个时空里,哪怕与那个世界的宋朝一模一样,但就不是一个世界,徐平不需要为历史背上什么包袱。

    在这个世界里,徐平只想安安心心地做个小地主,把自己所学的知识发挥出来。至于有什么用,徐平根本不在乎,也不想去管。

    无牵无挂的一生,不就是发挥所学,生活富贵吗。徐平也看出来了,在大宋朝,发财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种地,谁耽误他种地他就要对付谁。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秀秀端着水回来了,伺候着徐平洗了脸。

    看着秀秀收拾,徐平心中叹了口气,更何况这事还牵扯到自己贴身的这个丫头,就是为了她,也得把这伙盗贼收拾了。

    见秀秀要出门,徐平心中一动,问她:“秀秀,你觉得是现在的日子好,还是你原来在家里的时候日子好?”

    秀秀沉默了好一会,才小声说:“在这里,官人对我是极好的。可我还是想念我的爹娘,想念我的弟弟。秀秀不争气,官人要真问,我还是愿竟过原来的日子,虽然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破布衣裳。”

    徐平轻声道:“是啊,什么都比不过亲情。如果不是那伙盗贼盗了你家的羊,你也到不了我家里来。实话对我说,你恨不恨他们?”

    秀秀凄然道:“我恨他们到骨子里!丢了羊,爹差一点就一条绳索了了性命。我娘把我送到牙婆那里,眼几乎都要哭瞎了!我弟弟不让我走,是爹把他死死拦住。不见了我,弟弟哭了好些日子,等我回去看他们才好一些。”

    徐平叹了口气。听了秀秀的话,他几乎冲动起来就要让秀秀回家去,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与社全传统和法规制度作对,只能碰得头破血流。他惟有今后对秀秀好一点,等期限到了,多给她些财物,让她好好活一辈子。

    见徐平不说话,秀秀问道:“官人,你为什么问这些?”

    徐平道:“因为我要去对付那伙道贼了,也不知道顺利不顺利。”

    秀秀猛地转身:“这是真的?”

    徐平点点头。

    秀秀面露喜色,过了一会,又低下了头,小声道:“官人有这个心,秀秀感激不尽!只是我听人说,那伙盗贼杀人如麻,不是好惹的,官人何必要去冒这个险?我终究是个微不足道的下人。”

    徐平笑了笑,对秀秀道:“你要不要听我心里话?”

    秀秀看着徐平,点了点头:“官人愿说,秀秀当然愿听。”

    徐平道:“我要对付那帮盗贼,第一就是怕他们扰了庄上的清静,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第二是为了替秀秀报仇,我相信你是恨极了他们。第三个是怕他们再做出事来,让另一个秀秀离开爹娘,小小年纪受尽苦楚。这三条,如果缺了一条,可能我就不会主动去对付他们了。”

    秀秀低下头:“谢过官人,秀秀心里记着了!”

    徐平叹口气:“本来我这个人,认为事情要去做,便就去做了,不怎么理会别人说什么,更不要提感恩报答这种话。但今天晚上不知怎么了,或许是喝多了酒,就想跟你说这些。我也不要你记着,只是这些日子看你过得委屈,告诉你让你开心一点。你年纪还小,本该就要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秀秀点了点头:“我心里记着了!”

    徐平笑了笑,让秀秀回去休息。

    窗子没有关,此时一轮娥眉弯月爬到半空,清冷的光辉**房里来,把徐平笼罩在月光下。

    徐平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地上的月光,突然想起李白的名篇《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徐平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个世界,不知道那里是不是还有一个自己,还是已经消失在了这月光下。

    那个世界他也有父母,也有一个小自己三岁的弟弟,那个弟弟小时候也曾像秀秀的弟弟粘着秀秀一样粘着他。

    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愿他们一切安好。

    徐平起来,洗刷过了,出了小院,才知道赵滋早已经带着手下走了。说是军营里不比其他地方,必须早回,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桑怿也早已起来,蹲在院子里研究徐平制的一台播种机。

    这是种高粱和苜蓿时徐平制成的。播种器用陶土烧制,极不精确,徐平很不满意,用完了便让放在院子里,研究把播种器改成铜制。

    徐平已经炼了一些黄铜出来,是先用炉甘石炼制出金属锌,再与纯铜同炼制成。这个时代已经有了黄铜,称为鍮石,因为呈金黄色在某些场合可以代替黄金,价格比纯铜贵了许多,也是朝廷的专卖品,普通人禁止交易。

    徐平不知道现在的黄铜是如何制成的,但比纯铜贵利润空间肯定很大,可惜的是这又是一个专卖品,不能用来赚钱。大宋的专卖品不是一般的多,但凡是利润空间大的基本被官府垄断,徐平觉得甚是无耐。

    见到徐平过来,桑怿站起身来,对他道:“小庄主庄上的农具真是极具巧思,这种耧我还是第一次见,不知用起来比普通的耧如何?”

    旁边的一个庄客抢着答道:“这耧车是我们小官人制成的,比旧耧车不知要好到哪里!种子就少用好多,更可喜的是用了这种耧车,下种均匀,不像用旧耧车下种稠稀不匀,出苗后间苗就累死个人!”

    这个时代的人说话就是爱浮夸,播种机最大的优点还是高效播种,没实现机械化前这优点根本显现不出来。至于其他的好处也有,但没庄客说的那么神奇,只能说是有改良罢了。

    徐平对着桑怿笑道:“这新耧车好处也没庄客说得那么神奇。但如果庄上有好牲口,最好是健壮骡子,这种耧车可以让牲口全速前进,一天种个二三十亩也不在话下。当然下种也比旧式均匀,确实节省种子。”

    桑怿道:“不瞒小庄主,我在龙兴也种了百十亩地,都是广种薄收。如果这耧车真是得力,也想回去仿制一辆。”

    徐平道:“秀才觉得好,我送你一辆就是了。”

    若是在前世,发明了新式农具,肯定要藏起来。先从国家手里申请几个项目经费,再去申请十个八个专利,把自己的好处固定下来再说。

    这个时代没那个规矩,徐平前世又是个做农机推广的,不会藏着掖着。其实最重要的一点,徐平对自己的专业有足够自信,觉得这个好给你就是,我有足够能力制出更好的。做出个新东西就藏起来,生怕被别人偷看了去,那是没自信,徐平反觉得是自己把自己看轻了。真正的强者,不在意这些。

    桑怿谢过徐平,又道:“明天就是端午节了,我也要回老家过节。等过了节之后再来庄上,筹划我们昨晚谈过的事。”

    徐平点头:“我到是忘了这节。秀才什么时候动身?”

    桑怿道:“这就要走了。本就是在等你这个主人出来,道别一声,不好不辞而别。”

    徐平陪着桑怿吃过了早饭,送他出门。让庄客把院里的播种机抬了出来,问桑怿:“这个秀才要怎么带走?”

    桑怿笑道:“小庄主真是个实诚人,也不怕我不再上你的门!不过我这次是要回杞县老家,那里一分地也没有,带这个何用?先放在小庄主这里,等我回来的时候再说。”

    桑怿有地种的新家在龙兴,与杞县刚好是两个方向,徐平听了,便让人把播种机又抬了回去,对桑怿道:“那我就在庄里,等秀才节后回来。”

    把桑怿送走,刚好见到秀秀和苏儿手牵着手,哼着歌从外面回来。这庄里就她们两个年龄相仿,又都是女孩,没多少日子就混得熟了,有事没事就粘在一起,没事情做了就在一起玩。

    见两人手里各抱了一捆艾草,徐平问道:“你们采艾草做什么?”

    秀秀答道:“我和苏儿姐姐扎几个艾人艾虎,也有个过节气象。”

    徐平点点头:“原来如此。对了,最近庄子周围不太平,你们不要远了去,只能在院了周围玩,知不知道?”

    苏儿吐吐舌头:“晓得了。我家娘子也是这么说来着。”

    说完,经过徐平身边的时候,又小声道:“小官人,我见到我家娘子这两天制了一条好漂亮的长命缕,肯定是要给你带的。给了你没有?”

    徐平骂一声:“你这小丫头嘴碎,管这些干什么?”

    苏儿和秀秀嘻嘻笑着,跑进院子里去了。

    宋时的端午与后世还有很大不同,第一重的是辟邪驱毒,第二个才是吃粽子纪念屈原。艾草是驱邪圣物,自是必不可少,都是扎成艾人艾虎,随身佩带或者挂在门口,求个吉利。至于长命缕,是用五色丝线编成,戴在胳膊或者腿上或者挂在脖子上,也是求吉利。不过这东西很多时候都是当作定情信物,男女之间互相赠送。

    林素娘真给自己制了这东西?

    徐平转身,一边向自己小院慢慢走,一边暗暗琢磨。他和林素娘已经是有了夫妻名分,只是没有夫妻之实,这些日子来关系却一直不冷不淡,两人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说过体己话,让徐平也觉得怪怪的。

    夫妻六礼,只剩最后一步亲迎,法律上已是板上钉钉的夫妻了,如同徐平前世的已经领了结婚证。说句不吉利的,即使这时候徐平出个意外,林素娘也只能是个寡妇身份,算不上未嫁的姑娘。

    由于两人年龄还小,婚期定在三年之后徐平十八岁,林素娘十六岁的时候。就这个婚期,林文思还嫌有点太早,本来要推后两年的,是张三娘坚持才定了下来。宋时早婚的不少,但在文人士大夫之间,晚婚也很流行。李清照十八岁嫁给二十一岁的丈夫赵明诚,宋仁宗最爱的公主二十岁才出嫁,这在当时也是普遍的现象。甚至还有坚持男子三十岁前追逐功名,三十岁之后成家立业思想的,这更是追循古礼。

    林文思主攻春秋三传,便是个提倡晚婚的人。认为男子三十而壮,结婚早了容易导致精气亏损,对自己和后代都不利。

    有时候徐平也想,真不知道自己这丈人的思想是怎么想出来的,如果让他穿越到后世去,是不是会做个大龄剩男。

    想来想去,心中杂乱一片,终是一声长叹。

    各种说不清道不明,其实还是林素娘的心思太难猜。这个小姑娘虽然只有十三岁,却少年老成,从不喜怒于色,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就是徐平残存的那个纨绔的记忆里,对这个女子也是敬而远之,根本说不上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徐平这样一个两世都没有感情经历的人,就更加琢磨不透了。

    回到小院里,秀秀和苏儿一人一个小板凳,趴在一张小方桌上,一边灵巧地编织着手里的艾草,苏儿一边教秀秀唱江南小调。

    徐平没有事做,便坐在一边看她们玩闹。苏儿唱的小调咿咿呀呀,徐平也听不出个什么意思,秀秀倒是学得欢快。

    两个小女孩玩了一会,想来是累了,便把手里的艾草往桌上一推,扶着桌子歇息。

    苏儿见徐平坐在一边,便道:“官人是读书人,念首新词给我们听听,说不定我还能唱出来哦。”

    徐平左右无事,便也想显显自己的才华,让这小丫头回去给林素娘说说,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个不学无术的。诗词自己现在当然做不出来,但前世好歹也背了不少,难道还抄不来?

    低头想了半天,无耐地发现自己所记得的诗词中竟没有一首应景的,不由很是尴尬。

    抬头见苏儿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由觉得面上发热,只好硬着头皮道:“新词我这里就没有,只有一首诗,你要不要听?”

    苏儿有点失望,但也不好驳了徐平面子,只好道:“听听也好。”

    徐平念道:“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无有杀人刀。艾萧太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

    陪着他的那一堆技术书籍里,只有几本**的著作,闲来无事,把主席的诗词背了个烂熟。

    秀秀和苏儿听徐平念完,一起咯咯笑个不停,口中道:“官人果然是个糙男子,连做诗也是这般吓人!应景是应景了,只是听来瘆的慌!”

    徐平笑着摇头,他自己也知道这诗肯定不受待见,更何况面对的是两个小女孩。这与诗本身的水平无关,只是不合时宜。

    此时正是承平时候,天下一片太平,文人的诗受晚唐五代影响,讲究格律工整,词句华丽。至于诗词讲的是什么内容,并不怎么重视,所谓西昆体就是了。像这种直抒胸怀,峥嵘毕露的诗词,都会被看成古怪奇诡,做诗的人也必是心胸有问题,不入大家眼中的。

    其实何止是这样一首诗,很多后世的名诗词,此时出来都未必有多高的评价,这是古今审美观的差异,徐平慢慢也会明白。要等到中原陆沉,一次又一次的苦难之后,壮怀激烈的内容才会被接纳进中国文化的主流。

    见两个小女孩笑得欢快,徐平也觉得没意思,站起来道:“坐得久了,浑身难受,我出去走走。”

    出了小院,徐平还是暗笑着摇头。看来自己要装成个有才学的,还真不是个容易事。

    院子里,刘小乙正停住牛车,见徐平出来,急忙上来见礼。

    徐平看车上装着酒坛,问他:“你又送什么到庄里来?”

    刘小乙道:“夫人吩咐,让小的送些菖蒲酒回庄。”

    这个时候过节比后世内容丰富得多,平时娱乐太少是一个重要原因。除了吃粽子,喝菖蒲酒也是端午的一个重要内容。不过后世流行的龙舟竞渡却不在这个时候,而是在三月春光正美时。

    好在这些东西都不用徐平自己动手,不然肯定要被烦死。

    看着庄客把酒搬下来,刘小乙又道:“夫人特意吩咐,有两坛是要送到林秀才家里的。”

    徐平点头道:“先放在这里吧,林娘子的贴身女使苏儿在我院里,等她带回去就好了。”

    这个时候最忙的是徐昌和迎儿,尤其是迎儿,指挥着众人包粽子,准备过节的各种杂物,一刻也不得闲。

    徐平到处乱逛,到了门外,见孙七郎带了两个庄客,手里提了一只野鸡和几条大鲤鱼回来。

    徐平把孙七郎叫过来,看他手里的鲤鱼,都有七八斤大,嘴巴还一开一合地在喘气,便问他:“这鱼哪里来的?到庄子这么久,还没吃过鱼呢。”

    孙七郎道:“原来官人不知道,外面陂塘里这种大鱼到处都有,要不是上月朝廷禁了在附近大河下网,更大的也多得是。不过我们北方人,都不知道怎么调理,也没什么人去捕了吃。我们几个因是过节,去捕了几条来做鱼汤。”

    徐平奇道:“你们只会做鱼汤?”

    几个庄客都说:“不然怎么做?我们又没有江南人手艺。”

    徐平道:“怎么没有?苏儿不就是江南人?你们送两条到我院里,看她会不会做什么菜肴。下午没事,我跟你们一起,多带几个人,捕得多些,弄个全鱼宴吃多好。”

    庄客一齐笑:“官人说得是。”

    因为唐朝禁食鲤鱼,到了宋朝,黄河汴河里的鲤鱼多得成灾,偏偏烧鲤鱼的手艺在汴梁附近也失传了,没什么人吃,更加泛滥。徐平原先还没想到这点,见了孙七郎他们带回来,才想起自己手艺虽然不怎么样,但做几道鱼菜还是可以的。此时的鱼都是野生,肉虽然粗了点,但好在肉紧实,腥味也淡,就是用锅煮了也是不错的食材。

    回到小院,苏儿见到孙七郎手里的鲤鱼,喜道:“七哥从哪里捕来,好大的鲤鱼,便是我在江南也不多见。”

    徐平道:“庄子周围到处都是。苏儿,你会做鱼吗?”

    苏儿笑道:“我们江南人家,自小吃鱼,当然能做几道菜。”

    徐平也不让她们编艾草了,对苏儿道:“你教秀秀,做两道菜出来我来尝尝,看看手艺如何。”

    秀秀对苏儿小声道:“我们官人嘴刁,你用心些。”

    苏儿笑着点头,带着秀秀去孙七郎手里接了两条鲤鱼过来,用柳条提着,进了厨房。

    孙七郎便告辞离去,徐平踱进厨房,看苏儿手艺。

    苏儿正在教秀秀,见徐平进来,笑着道:“厨房里可不是官人进来的地方,你怎么进来了。”

    徐平不理她,凑上前去看,口中道:“我来看看你收拾得对不对。”

    指着鱼鳃道:“把鳃去掉,腹里掏干净。”

    苏儿道:“我自然知道,官人还是出去。”

    不一会,苏儿两人把鱼收拾了,切成大块放盆里端出来,问徐平:“官人要怎么吃?我给你烧个酸辣汤,剩下的糟起来可好?”

    徐平道:“酸辣汤也好,不过剩下的不要糟,做成红烧的好了。”

    苏儿听了,皱着眉头问秀秀:“怎么红烧?这我可没学过。”

    秀秀道:“我会我会,官人教过的。”

    苏儿摇头,想不通有什么鱼的做法是自己这个江南人不知道,秀秀这个中原人却知道的。

    秀秀把手里的盆放下,去把煤球炉的风门打开,让徐平过来帮着换了一块新煤球进去,等着火旺。

    苏儿在一边看着羡慕地说:“你们院里这个炉子真好,不用烧柴,省了多少事。官人,什么时候有空了,你也去给我们做一个好不好?”

    秀秀听了,低下头偷偷看了苏儿一眼。这事苏儿对她说过好几次,她怕麻烦自家官人,一直没说。

    徐平却不在意,口中道:“等过了节就去做。这有什么?”

    三人在一边看着,煤球炉里的火渐渐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