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一世富贵 > 全文阅读
一世富贵txt下载

    李田眼乖,见徐平竟然与这店里的妇人认识,连忙找了个借口与王恪两人换了一张桌子,并示意手下的各行户,就装作看不见徐平这桌的样子。

    此时刚好谭二娘带了个任店的小厮捧了几瓶酒回来,段云洁对谭二娘道:“这是我先前与你说起的徐官人,偌大京城,不想今天刚好遇上。”

    谭二娘看看徐平,笑着行个礼,带着小厮自去招呼其他人。

    段云洁在徐平对面坐下来,看着徐平,一时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徐平看着段云洁,轻声问道。

    段云洁斜着头,看着面前的桌子,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呢?我遭此大难,还能够在京城这里有吃有住,并没有受过半分苦楚,已经算是好得无法再好了。然而,与刚出邕州时,北望中原,那时候想的比,就……”

    徐平看着段云洁,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不过一年的时间,段云洁就变了很多很多。际上她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变化,变的是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以前的段云洁虽然也是这样淡定从容,但有一种从内心散发出来的洒脱,现在那洒脱却换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或许,人不是生来长成这个样子的,而是被生活慢慢雕琢成这个样子的。这一年的变故,岁月的刻刀在段云洁身上留下了前所未有的痕迹。

    看看周围,徐平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开起店来。”

    “我爹娘去世,一时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偶然之间认识了谭二娘。她父亲也曾经到岭南为官,在一个县里做个小监当。挨到两任做满,到京城三班院守缺。你也知道,三班院那里无钱无势行不得路,蹉跎了大半年,偶染风寒去了。母亲见日子守不住,带着家产改嫁了,把她卖给人家,不想却是烟花人家,从此沦落风尘。”

    “我们两人相见,说起经历,不免各自唏嘘。那时当年买她的人家也都故去,她也要从良,便与我一起开了这家小店,聊以糊口。”

    徐平道:“辛苦你们,京城里开店可是不容易。”

    段云洁苦笑道:“当然不容易,皇城底下,大官小吏,不定什么事就找上门来。更加有一班牛鬼蛇神,地痞无赖,令人防不胜防。为了混这一天吃食,真是操碎了心。”

    徐平急忙问道:“你们两个弱女子,如何应付这些人?”

    “二娘以前在岭南的时候,跟她父亲一个同僚家的小官人要好,好巧不巧,那个小官人如今在皇城司当值,手下也有几十个人使唤。借了他的势,我们这间店才开下去。”

    徐平本想问问怎么谭二娘有了熟人,还在这里抛头露面,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还能有什么原因呢?一二十年没见,当年的小官人早已长大成人,更可能已经娶妻生子,相认又如何处置谭二娘?宋人并不怎么忌讳以娼为妾,尤其是军中武将更是百无禁忌,但皇城司守卫皇城,天子卫士,总要收敛些,才成了现在这个局面吧。

    太阳落下山去,天色暗了下来,谭二娘带着任店的小厮忙着点灯。这些大酒楼并不全靠自己的经营,周围的小脚店也是帮着他们做生意的,这里一时人多着个小厮过来帮衬一下也是常有的事。

    徐平看着暗影里的段云洁,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却又觉得说不出来。

    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我回京城有些日子了,你有没有听说?”

    “当然听说了。你在邕州勇破交趾,又是朝里高高在上的大官人,满开封城都传遍了你的事,我怎么会没听说?”

    “那为什么不去找我?我家里虽然不是十分富贵,但也有屋有宅,城外面还有千顷良田。而且如今在朝里也说得上话,你父亲在邕州多年辛劳,朝廷总有赏赐。”

    段云洁笑着摇头:“是啊,你家里现在什么都有,还有妻子女儿。”

    提起自己妻女,徐平一时说不出话来。

    当年在邕州,自己和段云洁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但因为离家远任,怕家里妻女无法交待,徐平一直没有捅怕这层窗户纸。到了今天,与林素娘在一起过了这些日子,徐平心里反而放开了。这种事情也很难说明白,当时远隔万里,日思夜想,总是想的如果阖家团圆会是如何幸福的事,结果真地回来了,总有点淡淡的失落。

    从林素娘送走秀秀,徐平突然就觉得自己真娶上一两房妾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时人大多如此,真不蓄姬妾的反而另类。有的时候皇上都看不过眼,还会主动给大臣买婢妾,大家都习以常。甚至当时他就想把秀秀讨回来,不过与秀秀之间总是亲情多于爱情,秀秀不提,徐平也不会提。

    如今碰到了段云洁,她又落到了这个田地,徐平不由就动了心思。林素娘的性子,肯定是不想家里多出一个人来,但徐平真讨回去她也不会怎样,无非就是多动动心思管教罢了。妻主内,家庭和睦是对正妻的要求,其中就包括处理好妻妾关系。这个年代,真的内宅不宁会受到惩罚的,曾经有通判家里正妻善妒,妻妾不和,闹得大了,无非是通判贬一官,正妻判离。虽然离了之后原来的妾也不能为妻,但官员可以另娶,总是朝廷的态度。

    林素娘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不可能做出让外人指责的事情来。她不愿意,也只会在事情成了之前想办法,徐平真娶进门去,她自然会有另一套家法。

    与段云洁就这么在黑影里坐着,徐平只是心里想想,最终也没说出口来。

    段云洁是段云洁,自小与父亲辗转各处为官,见多识广,识文断字,能力出众,不是一般的女子。安稳舒适的生活对她未必就有多少吸引力,她能照顾好自己,而且无论姿容还是学识气度,无不是上上之选,凭什么给人家做妾?

    自五代乱离,中原尤其是北方社会变动剧烈,很多传统观念都被打破了。在宋人眼里妾的身份已经不像前朝那么低贱,法律地位上也有根本性的提高。但妾终究是妾,家里的秩序宋人看得比唐朝更重,一方面妾的社会限制很少,另一方面家里的地位却又更严谨。

    算了,段云洁终究还在丧期,这种话还是不说出口来。女子为父母守丧三年,不得嫁娶,法律还是有严禁的。当然有宋以来这禁条越来越宽松,所谓“饥肠雷鸣无可奈,礼法虽从何足赖”,真正执行中要宽松很多,北宋晚期干脆女子改为百日了。(未完待续。)

    “徐官人,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正在徐平与段云洁两人尴尬沉默的时候,一个灯笼挑过来,传来一声问候。

    徐平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宫里的小黄门,隐约认识,好像是随在石全彬身边的,忙站起身来道:“今日牛马市里公干,天色晚了,随便在这里用些便饭。”

    小黄门上来行了礼,口中道:“官人好眼光,这处小店虽然小,但食具清洁,菜蔬可口,就是宫里也有不少贵人喜欢呢!而且呀,这里的菜色好多都是岭南口味,官人在邕州多年,想来应该喜欢。”

    徐平这才注意到,店里下酒的小菜大多都是自己在邕州熟悉的菜式,而且有好多样还是自己依照前世记忆制作出来,带有自己明显的印记。

    不过徐平粗枝大叶的做法如何比得过段云洁的巧手,这店里的小菜虽然简单,却做得极其精致,让人一看就觉得舒服。

    徐平心中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段云洁。

    段云洁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对小黄门道:“颜阁长,今天要点什么?”

    小黄门掏出一张纸来:“我这里有单子,段姑娘照着单子来说好,银钱一会算你。”

    段云洁接过单子,转身进了店里,给小黄门准备菜色。

    这里离皇宫后门不远,经常有皇宫里的人到这里来采买些小玩意和小吃。上至皇后贵妃,下至宫女内侍,都对市井里的东西感兴趣,这一带店家的生意相当兴隆。

    石全彬在宫里兼着提举皇后殿的差事,这个小黄门是他的手下,应该也是服侍郭皇后的,就是不知道出来是给皇后买还是给自己和小宫女买。

    皇宫里的事情徐平也不好打听,见天色已经不早,那边公吏也已经吃喝得差不多,与从店里出来的段云洁打声招呼,低声说一声:“我得闲再来看你。”便带着手下众人告辞离去。转过街口,李田带着牛马行的人与众人分别。

    行了并没有多远,就看见几个大汉迎面走来,还有两个面相凶恶的跟在几人后面,一边走一边骂:“周垂安,你鼻屎大个官,也敢拿着鸡毛当令箭!爷爷刚从广济军回来没有两个月,你就敢再把我调到亳州去!哪个不知道邕州献俘会有赏赐?你敢眛了我的?”

    前面几个人只是向前走,也不理两人。

    那两人却不肯罢休,一直跟在后面叫骂不休,越骂越是不堪。

    王恪拉了拉徐平:“这些好似是皇城司里的禁军,我们躲开一些。”

    两人带着公吏让到路边,徐平低声问王恪:“既然是禁军,怎么当街吵闹?还是在皇城边上,不怕巡逻的人把他们捉进开封府去!”

    王恪叹口气:“罢了,谁跟他们置气?像那两个人,怕是骄悍难制,没见他们的上司也只当没看见他们?听他们骂来骂去,无非是要在献俘大典前把人差出去。”

    “差出去?现在大典在即,禁军都有赏赐,把人差走不合常理吧?”

    王恪笑道:“官人一向都是在外地为官,不知道京城里面的这些故事。朝廷凡有大典,必有赏赐。但数十万禁军,哪里能够人人满意?哪怕都是一样的赏赐,也有人嫌弃自己的品相不如别人,借机闹事。所以依惯例,每到朝廷大典的时候,禁军里的那些滑横难制、骄悍不法之徒都要赶出京去。那人说刚回来两个月,想是今春皇上亲耕大典,就把他调出去过一次了,这次又要调出去,才来找长官闹事。”

    徐平也是开封人,早就见识过禁军的军纪,听了不由愰然。

    数十万禁军,驻扎在开封城内外,本就是京城的一大祸害。年深日久,禁军中世代参军和世代为将的比比皆是,他们与正常社会隔绝,最是悛怙难制。从五代时候遗留下来的惯例,朝廷用重赏买军心,但军心是那么好买的?越是用钱买,军纪越乱。每到朝廷大典的时候,禁军士卒闹事已经成了惯例,每次开封府都如临大敌。

    鉴于弊端重重,也有臣僚上书要求取消朝廷大典的赏赐,哪怕是改到军俸里平时发下去,也比这样几年闹一次好。但奏章到了皇上那里,从来没有回音。这是帝王对军队市恩的时候,赏赐以皇帝本人的名义发,改成俸禄这些大兵还会记皇帝的好吗?

    两个闹事的禁军走过徐平等人身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继续朝着前面的人喊道:“周垂安,你莫要装聋子!这次再敢把爷爷差出去,回来非拆了你姘头的那小店不可!直娘贼,你一个靠着父亲人缘爬上来的芝麻小官,也敢管爷爷!”

    说到这里,前面一直不说话的领头的人猛地转过身来,对骂的人道:“吴二,你如果敢乱来,我先拆了你的骨头!”

    “来呀!来呀!砍不下爷爷的头颇,你就是我养的!”

    吴二撒泼,一下跳到路中,朝着周垂安高叫,一面“咚、咚”拍着自己胸脯。

    徐平已经看出来,这些人是到段云洁的店里去,那边店门口站着谭二娘不停地向这里望。想起段云洁说的谭二娘经历,这个周垂安想来就是她小时相好的小官人了。

    见吴二依然指天骂地叫个不休,徐平抬脚走上前去。

    吴二上下打量着走上来的徐平,口中道:“你是哪里的官人?莫管我们禁军的事!”

    徐平道:“在下徐平,如今在三司任判官。”

    “在邕州破交趾的徐平?”

    “不错!”

    吴二将信将疑,不过徐平此时名声传遍全城,他倒也不敢造次,收了架势,对徐平道:“你待怎的?如今你在三司为官,可是不管军了!”

    徐平冷冰冰地道:“我只是来问问你们的名字。”

    吴二看看身边的伴当,拍着胸膛高声道:“洒家吴二,人称下山虎。这是我的兄弟郑大海,人称钻山豹,开封城里响当当的人物!”

    徐平点点头:“下山虎吴二,钻山豹郑大海,我记住了。”

    说完,转头就走,带着一众吏人扬长而去。

    吴二看着徐平一行离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徐平问自己名字干什么。

    禁军归属三衙,那里面多的是外戚和勋贵为官,别的事情徐平做不到,但托李璋找人乱棍打死两个闹事的禁军还是不难。跟段云洁见面正觉得不爽,这两人还要到店里闹事。(未完待续。)

    段云洁撑着桌子,看着远方徐平离去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她跟别人不一样,不是没有爹娘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弱女子,她应该有跟别人不一样的生活。

    不远处谭二娘在跟周垂安说着闲话,其他禁军驱赶着吵闹不休的吴二。

    段云洁看着他们,有时候真地不知道什么是幸福。谭二娘曾经沦落风尘,如今跟周垂安隔三差五地能够相会就已经心满意足,曾来没有觉得未来的日子有多么难熬。

    小黄门收好了手里提着的各式小菜,对段云洁道:“天色晚了,我先回去。段家娘子,明天一早再过来与你算钱。”

    “阁长慢走。”

    小黄门提着菜,绕过街角,走后门进了皇宫。

    守卫宫门的是皇城司,皇宫卫士是殿前司诸班直,这些人都是小黄门平时熟识的。上来说说笑笑搜过了小黄门的身子,打过招呼,放他进宫,折进后苑走到皇后殿去。

    大殿偏房里,石全彬一个人守着盏灯闷坐。他提举着皇后殿里的一应杂事,并不是皇后的跟班,也不用跟在皇后身边使唤。

    这个时辰,皇后正跟皇上在后苑里游玩,他们这些内侍也不好上前。

    说起皇后跟皇上,石全彬就一肚子的烦恼。

    郭皇后性子刚硬,太后在的时候又宠着她,在后宫里一言九鼎惯了的。太后一去,没了给皇后撑腰的人,后宫里闹得一塌糊涂。

    皇上赵祯说不上**,但对女色还是蛮喜欢的,性子又偏软,没了太后的管束,便跟几个漂亮的后宫嫔妃闹在一起。最近尤其是尚美人和杨美人,在御前格外得宠,杨美人的嘴巴也是不饶人的,跟一边冷眼看着的皇后经常拌嘴。

    女人们闹别扭,内侍跟着遭殃。

    石全彬是皇后一边的人,本来对着两位美人是占上风的,但偏偏阎文应插一脚,处处护着两位美人,石全彬便抬不起头来。眼不见心不烦,没必要他也不去找气受。

    后宫里没个做主的人,闹起来比外面的大户人家还热闹。

    这只能怪现在后宫里的主人杨太后,性子太软,对谁也狠不起来,结果就是宫里没有人怕她。而郭皇后虽然性子硬,却没有太后的权威,也没有手段,说话也没有人理她。

    听见门响,石全彬转头看见小黄门时来,问道:“今天怎么时间比平时久?”

    小黄门道:“阁长,说起来也是巧,今天在店里刚好碰见盐铁徐判官也在那里,行个礼问候几句,便就耽搁了。”

    “徐判官?”石全彬一下反应过来,“你说的是徐平?”

    “可不是。他今天带吏人到牛马市公干,刚好在那里用晚饭。还有啊,我看徐判官刚那开店的段小娘子貌似熟识,两人说了好一会话呢!”

    “哪个段小娘子?”石全彬沉吟一会,猛然想起自己到邕州的时候曾经有一位太平县知县段方,偶尔听说他女儿也在提举司做些杂事,才学出众。当时只想着邕州那里边远蛮地,不似中原一般,女子不忌讳抛头露面,莫不是她也到了京城?

    想到这里,石全彬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一会步子,转身对小黄门道:“明天你去店里问清楚了,那位段小娘子是不是从邕州来的?因何流落京城?”

    小黄门应诺:“却是刚好,今天的钱还没算,明天一起问了。”

    石全彬点点头,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自皇上亲政,朝里朝外都在清算太后当政时的人脉。虽然自范仲淹进谏,不许内外大臣言太后当政时的得失,但说是不让说了,清算还是在进行。

    石全彬跟刘太后无涉,按说应该是得利的人,坏就坏在郭皇后身上。郭皇后本就是太后指定的,借着太后的势力也在宫里得意了几年,但现在形势变了,她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该收敛,最近更是新得宠的美人争起宠来。

    这样早晚连累到自己,石全彬觉得冤枉得很。

    当今宫里的第一大红人是阎文应,倒不是皇上多喜欢他,赵祯的性子一向是真跟他亲近的人也不一定能赚到多大的便宜。阎文应真正的后台是杨太后,杨太后念旧。

    皇宫里石全彬有点无力的感觉,他现在就指望外朝的徐平能帮他打击一下阎文应。

    皇城司下辖禁军两指挥,主要职责是守卫宫门,掌管锁匙。皇宫的保卫并不真地指望他们,靠的是殿前司的诸班直,那才是精锐中的精锐,全天下的禁军中精选出来的。而皇城司的禁军天天跟亲从官、亲事官和入内院子混在一起,不是打杂的就是皇家探子,想精锐也精锐不起来。不过依着大宋皇室机构叠床架屋,人人都受牵制的原则,皇城司的禁军也起着牵制诸班直的作用,在皇宫中与诸班直分道守卫,混合巡逻。

    离皇宫不远的皇城司禁军军营里,吴二一大清早就带着几个平时混在一起的散漫禁军,也不参加晨训,站在军营里的路边大骂周垂安。

    这是禁军里的风景,悍卒难制。因为直接统兵官没有制他们的权力,而上司则用这些悍卒牵制统兵官,也是从五代禁军遗传下来的陋习之一。

    太阳初升,晨训完了的禁军纷纷回营做饭,吴二带着人依然骂个不休。

    周垂安气得牙痒痒的,好几次都握住了腰刀的刀柄,被亲信死死按住。军营里面,有背景有军官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像他这种没什么后台的还是要老实做人。

    吴二看见周垂安的反应,欲发得意:“还要拔刀?爷爷在这里伸着脖子等你,你要是带种的话就上来砍一刀看看!直娘贼,爷爷告诉你,这军营里面也不是你说了算,但只要出了军营,那是爷爷说了算!这次再敢把我们调离出去,你就不要出军营了!”

    正在这时,营门处突然传来喧闹声,远处官兵纷纷叉手行礼:“见过太尉!”

    没等吴二一干人反应过来,眨眼之间,几十匹马就卷到了面前。

    前面一个壮实的中年人上下打量着站在路中间的吴二等人,沉声道:“因何喧闹?”

    周垂安快步走上前,向中年人叉手:“报太尉,几个小卒因点琐事,一时想不开,在这里吵闹不休,惊扰太尉了!”

    说完,转身对吴二等人道:“还不快上来谢罪!”

    吴二愣了一会,待看清了来的是干办皇城司公事的杨景忠,对周垂安一摆手:“你欺上瞒下,胡说什么!明明是你处事不公,我等在这里向你讨个公道!太尉来了,正好与我们做主,让你知道我大宋禁军还有军法在!”

    杨景宗冷着脸看着吴二,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吴二叉手高声道:“小的吴二,本城人氏!”

    杨景宗点点头,又看着吴二身边的郑大海。

    郑大海急忙叉手:“小的郑大海,一样是本城人氏。”

    杨景宗阴着脸,嘴角翘了翘,好像是笑了一下。

    吴二和郑大海心中大喜,满眼都是热切的目光看着杨景宗。

    杨景宗是杨太后的堂弟,年轻的时候就是京城里的地痞无赖,一向都是吴二这些人的偶像。想当年杨景宗落魄的时候,曾经在丁谓修建宅院的时候过去打零工,帮着向宅院里背土。后来杨太后进宫,地位慢慢上升,杨景宗才发迹。到了丁谓倒台的时候,杨太后一手养大的赵祯已经接了帝位,丁谓那处宅院便又赐给了杨景宗。

    这个年代的社会地位变动剧烈,这种传说一样的故事层出不穷。

    赵祯是被两位太后抚养长大,刘太后严厉,杨太后宠溺,这种一刚一柔的小时候经历才塑造了赵祯奇特的性格。后来得知生母是李太后,赵祯对刘太后或多或少有怨气,但对杨太后一直都视为自己最亲近的人,这种亲情也影响到了对杨景宗的态度。

    如果不是杨景宗的无赖习气难改,太过不争气,他的地位不会下于李用和。

    杨景宗看着吴二和郑大海满脸热切的表情,转过脸去,对身后的亲兵厉声喝道:“军营之中,无事喧哗,置军法何在!来呀,这两位领头闹事的禁卒,吴二和郑大海,每人各打一百军棍,以儆效尤!”

    说着,对亲兵使了个眼色。

    亲兵心领神会,带人跳下马来,直扑过来把还没反应过来的吴二和郑大海两人踹倒在地,拖到一边,扒去上衣,露出脊背,就取了随身所带的军棍来。

    按制,刑杖上部是偏平的,有弹性,脊杖并不会取人性命。但今天杨景宗就是来要这两人命的,军杖上已经做了手脚,再加上行刑的都是老手,手法老道。

    刚开始听到两人杀猪般的叫,周围的人还心领神会,知道这是老手,会跟行刑的人配合唱戏一般的嚎。到边后边叫声越来越低,就觉出来不对,到了五六十杖,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围观的军卒才觉得心寒。

    行刑的亲兵不管,足足打够一百杖,验伤的上去探探两人没了气息,转身到杨景宗面前叉手道:“太尉,这两人平时躲懒,不参加操练,酒色淘空了身子,受不住脊杖,都已经没了性命!”

    杨景宗看看周垂安,沉声道:“这等懒兵惰卒,连脊杖都受不住,还怎么上得了沙场?还敢在这里聚众闹事,曝尸一日,明日你给他收殓了!”

    说完,带着亲兵扬长而去。

    昨晚徐平连夜找了李璋,李璋一大清早就找杨景宗,到上午就杖毙了两人。

    李璋和杨景宗是两个不同太后的亲属,同气连枝。更重要的是杨景宗好酒,这些日子跟附马柴宗庆家里合伙盘下了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铁屑楼,想从徐家进白酒卖。

    如今徐家的白酒生意已经做大,规模虽然不能与樊楼这些上等正店比,但在七十二家正店里也属于中游了。最近高等级的白酒开始增多,徐家自己又不在城里开酒楼,各家大酒楼便争着与徐家拉关系。

    杨景宗自己就好烈酒,开酒楼没有徐家的酒那是不行的。而徐平中进士之后,除了世交的李用和一家,已经与所有的宗室外戚都断了来往,更不要说与柴宗庆还有些小恩怨。

    铁屑楼开张,杨景宗还指望着李璋的路子跟徐家搭上关系呢。与此相比,两个不长眼的禁军士卒实在是微不足道,更何况是他们自己找死。(未完待续。)

    自十月初十之后,徐平便不再上朝,只是偶尔去三司处理一些事务。其他的时间,便是到太常礼院去练习献俘大典的礼仪。

    这些典礼之类,每次改朝换代都要散失一些,新增一些,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其实也没人能够说得清楚。这个时代,便全靠太常礼院引经据典了,照着他们说的做就是。

    太常礼院知院四名,因为都带着别的职事,每日只有一名轮值。不过现在面临献俘大典,除了国初有过之外,便再没有先例可循。而国初礼仪不备,现在立国数十年,当然不能再那么马虎,太常礼院的知院便也如同徐平一样,除了其他职事,专心准备。

    四名知院,两人赶到了邕州来的队伍中,对他们教导礼仪。剩余两人留在京城,指导各司署准备各种仪式,还有一人专门来指导徐平。

    作为领兵攻破升龙府的人,徐平自然是典礼上的重中之重,万众瞩目,一举一动都不能出差错。每天到三司画过押,徐平便匆匆赶到礼院来。

    指导徐平礼仪的是郑戬,天圣二年进士,一甲第三名,自越州通判任上回朝,召试学士院,授集贤校理,同知太常礼院。

    冬天的太阳本来应该是暖暖的,照在身上很舒服,但当徐平在这日头底下站了快一个时辰,还要一动不动的时候,便觉得浑身痒得难受。阳光照在身上,就像勾着无数的小虫子从身体里向外爬,要多难挨有多难挨。

    郑戬站在一边,也陪着徐平站着,并详细指导着徐平的一举一动。他的面容严肃,好像在做一件非常宰圣的事情。

    徐平实在感觉不到郑戬的那份神圣感,只是强自忍耐。

    郑戬为人较死理,自己心里认定的事情,千折百回是一定要做到的。在他心里攻破升龙府是开国以来最大的武勋之一,典礼神圣无比,一点差错都不能出的。

    如果徐平不是两世为人,或许能够理解郑戬的心情,这就像他前世参加阅兵大典的士兵一样,一生可能就这么一次。但有了前世的记忆,徐平很难认真。

    在徐平感觉到整个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脑子都开始模糊的时候,郑戬道:“司封,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歇一歇。”

    徐平出了口气,看着旁边的位子,想过去坐下,却无论也抬不起腿来。

    郑戬忙吩咐周围的两个吏人过来,扶着徐平到旁边去坐。

    “别急,扶着我走两圈,活动开腿脚再坐!”

    徐平哪里敢一下就坐,这要是血液流动不畅,给身上留下点暗疾什么的,自己可就冤枉透了。不过是一次典礼,对自己可不是一辈子的大事。

    郑戬见徐平不坐,只好跟着他在太常院的院子里慢慢转圈。

    徐平是高官低配,郑戬则正好相反,两人的差遣级别相差不大,阶官可就天差地远了。郑戬现在是太子中允,徐平都已经忘记自己什么时候升到这一阶,还是直接跳过了。

    由吏人扶着走了一会,徐平慢慢觉得自己腿脚都有了知觉,一种又痒又麻的味道从腿部传来,不由皱紧了眉头。

    在凳子上坐下,那种麻痒的感觉一时消不去,徐平是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起来。

    郑戬见徐平难受的样子,肃容道:“云行兄,国家大典,四夷来朝,半点也马虎不得。你是国之功臣,万众瞩目,还望忍一时辛苦,不要在典礼上出了乱子。”

    徐平看着郑戬苦笑着点头:“我明白,我撑得住!”

    话说当年带兵打进交趾王宫,也没有吃过如此苦头,这回是全补上了。

    对徐平来说,这是典礼上最难的一关。他禀奏之后,交趾国王李佛玛带着被俘群臣上降表,周围邻国诸如契丹、大理行贺礼,党项之类属藩还有一群,还有群臣、百姓各色人等称贺。徐平在一边肃立,不知要等多少时候。

    吃了这近一个时辰的苦头,徐平也动不了了,只能听着郑戬讲着其他注意事项,看看天色渐晚便早早回家。

    徐平的小院里,林素娘给徐平揉着发木的双腿,笑道:“这要是不连升三级,封王封侯的,可对不起你吃的这些苦头。”

    徐平叹口气:“罢了吧,我只希望这事情早点过去。这么多年了,何曾受过这种苦楚?天天来这么一回,比什么重刑都厉害。”

    看看林素娘,徐平又道:“再者说,这两年我的官升得太快了,别人眼里还不知道怎么看呢。便如今天的郑知院,他是天圣二年进士,我是天圣五年进士,都是一等,他才是太子中允,与我这差到哪里去了!”

    林素娘道:“别人说什么!你的官都是靠着政绩和战功升上来的,又没有沾哪个的光,嚼舌头也嚼不到我们家里!”

    见徐平不说话,林素娘柔声道:“官大官小都没什么,我们家里和和美美便就足够了。但辛苦做了事,总不能是白辛苦。如果你觉得这两年升官过快,便在京城里过几年安稳日子,不惹人眼红不就是了。”

    “只怕有时候身不由己啊……”

    想起大典之后还有物价波动,还有自己被中书指责的糟心事,徐平感叹道。

    自己也不可能吃这个哑巴亏,只要自己说中了,总要找回来。

    许申的所谓秘法,已经献了样钱出来,又让不少人心里充满了希望。但徐平自己就在盐铁司,知道那样钱不过是样钱,根本不能大规模铸造。跟着许申铸钱的工人,最近都是苦不堪言,没日没夜地干,却见不到希望,还经常被责骂。

    典礼眼看已经近了,许申的杂铁铜钱根本指望不上,还是要内藏库出钱。

    丫环翠儿从小院外面进来,对徐平和林素娘行个礼道:“官人,夫人,外面高大哥说有人来访,要见官人呢。”

    徐平道:“来的是什么人?没有帖子吗?”

    翠儿道:“没有帖子,来人只说与官人有一面之缘,受过官人恩惠,来谢官人的。”(未完待续。)

    “是你?”

    徐平到客厅里刚刚坐好,高大全便引着一个年轻男子进来。徐平一看,不正是前几天在潘楼街附近见过的周垂安。

    周垂安上前见礼:“见过官人。”

    徐平让座,吩咐高大全上茶。

    周垂安坐好,徐平问道:“不知找我有何贵干?”

    周垂安道:“前两天,有两个闹事的军兵碰到皇城司杨太尉,被军法处置。”

    说到这里,周垂安见徐平面色冷漠,一点表情没有,接着道:“这两个军卒一向蛮横不法,前些日子还威胁过要为难潘楼街附近的那间小店。不瞒官人,那里开店的谭二娘是小的在岭南的一个旧相识,后来流落京城,衣食无着。幸得遇上段姑娘,才一起开了一家小店安身。听说段姑娘在邕州的时候多承官人照顾,特托我来感谢一声。”

    徐平看着周垂安,好一会没有吭声,最后对旁边的高大全道:“出去看一看,外面的马拴好了没有?”

    高大全应诺,转身出了客厅。

    周垂安看着高大全离去,转过头来又看着徐平盯着自己,急忙起身行礼:“刚才小的话只当没说,其实是宫里石全彬阁长要找官人商量事情,说是在那小店里相会。”

    徐平点了点头,只是让周垂安坐,便没再说什么。

    高大全回来,周垂安又说了几句闲话,见徐平并不怎么热情,便告辞离去。

    徐平也热情不起来,段云洁的事情根本就不应该找到家里来,哪怕是借口,也不能在他家里说这些事情。林素娘怎么想且不论,最少是他对家庭的尊重。

    至于石全彬,如果有机会两人在一起说些事情也就罢了,这种私下会面则是能免则免,免得落人口实。做官的人,每个人都想升官,但相对来说徐平并不怎么热衷。靠着政绩能升上去最好,不然地话,徐平也不想刻意钻营,宁愿好好地过自己的富贵日子。

    想来想去,石全彬既然托人带话,必然是有紧急的事情,还是不好不去。

    徐平也没吃晚饭,跟林素娘说了一声,带着高大全出了家门。两人也没有走汴河边的大路和御街,从州西瓦子过去,从西边绕过皇城去。

    到了潘楼街附近,天色已经黑透了,到处灯火通明。

    徐平在个不起眼的地方站住,让高大全到小店那里看看石全彬到了没到。

    不一刻,高大全回来,对徐平道:“官人,石阁长带了个小黄门早已等在那里了。”

    徐平这才带着高大全,不紧不慢地走到小店前。

    段云洁和谭二娘正在店前招呼客人,看到徐平,笑道:“今天怎么得闲,转到了这里来?刚刚任店送来一担酒,你也不妨坐下喝一杯。”

    徐平道:“也好。本是要到樊楼那里去闲转,想起你这里有邕州的菜食,别的地方没有,便过来带一些过去。”

    一边说着,一边与高大全进了店里,正看见石全彬带了个小黄门在那里。徐平上前与石全彬见过了礼,便让高大全和小黄门到一边坐,自己在石全彬对面坐了下来。

    看看左右无人,石全彬叹了口气:“云行啊,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唤你来,但如今实在是有桩棘手的事情,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徐平道:“阁长不必想得太多,许申那里铸钱的事情我都知道,别看他上了样钱,实际上别说成百万贯的钱,就是十贯八贯也是难铸出来。”

    “不是铸钱的事,我现在哪里还有心情为那事烦恼!”

    徐平见石全彬愁容满面的样子,又听见不是因为与阎文应争风头,心中好奇,问石全彬:“除了这事,宫里还能有什么事情让阁长烦恼?”

    石全彬左右看看,见店里一个人也没有,压低声音对徐平道:“是皇后。我听说已经有风声传出去了,你没有听说?”

    徐平一惊:“皇后什么事?我这里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皇后跟两位美人使性子,不合动了手脚,打了一巴掌。”

    徐平瞪着眼睛,很是仔细理了理石全彬的话。

    自刘太后去后,宫里尚美人和杨美人得宠,这事情徐平听说过。实际上这时候宫里也没有什么秘密,不光徐平听说,朝里的大臣都有耳闻。甚至性子古板一点的,比如当年徐平有过一面之缘的兖州石介,天圣八年中进士,还上奏章指责赵祯**。虽然皇上对石介并没有什么表示,但坏印象肯定就留下了,石介日后官路蹉跎,很难说跟这无关。

    但不管怎么说,赵祯并没有耽误朝政,大家对这事情也只当是个花边新闻,并没有向心里去。最少朝中大臣,并没有因为这事掀起风波来,皇上私事终究还是私事。

    却没想到,过了几个月这都动起手来了?

    徐平对石全彬道:“打一巴掌,也没什么吧?皇后虽然性急了一点,也不是大事。”

    石全彬深深叹了口气:“本来没什么,可官家护美人,这一巴掌打官家身上了。”

    “什么?!”

    徐平一惊,不由声音就高了一点,还好店里没外人。

    “官家本来也没往心里去,不合阎文应那厮从中挑唆,要借此把皇后废掉。”

    徐平只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如果说皇上喜欢宫里哪个女人还是私事,那么废皇后可就不是私事了。皇后管的不仅是后宫,还母仪天下,不仅仅是皇上的妻子那么简单。

    打人是不对,但因此废后还是过了,皇后到底是皇权的一部分。

    “阎文应一个内侍,再怎么得宠,这种大事能轮得上他说话?”

    “如果有外朝大臣支持——”

    石全彬没说破,也不需要说破。阎文应不行,不还有吕夷简吗?至于吕夷简为什么会跟郭皇后有恩怨,徐平不知道,但只要阎文应代表了吕夷简的意思,这事情就大了。

    废后这么大的事情,这个年代,哪怕是皇上一个人也做不来的,必须有宰执支持。以吕夷简掌控半个政事堂的实力,还真能把事情做成。

    不过徐平不想卷进这种政治漩涡中去,对自己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想了一会问石全彬:“那陛下的意思是——”

    “官家有些心动,但还没定下来。”石全彬显得烦恼异常,“云行你也知道,我多年就在皇后身边,皇后一旦出事,我不能不受牵连。”

    从徐平认识石全彬的那一天起,他就是跟在皇上身边,同时办理一些皇后的杂事。宫里的内侍不可能天天在皇上身边,总要带一些职事,石全彬就倒霉在一直在皇后殿办事。

    “这种事情啊,多想无益。要我说,如果皇后那里你能说得上话,就让她多到杨太后那里走走。宫里的事情,说到底还是要听杨太后的主意,别人作不了主的。”

    石全彬听徐平这样说,只有苦笑。

    这个道理都明白,但郭皇后以前一直是跟刘太后走得近,自己的性子又犟,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去求人?那是宁愿被赶出宫去,也不向皇上低头的。

    石全彬只是管着皇后殿的杂事,又不是皇后亲信,只是提一句,也不能深劝。

    徐平见石全彬的样子,想起两人多年相交也是不易,不好放手不管,想了好一会道:“要我说,阁长也不必向心里去。皇后即使出了事情,你也不会受多大牵连,如果在宫里呆得不如意,不如就主动要求放出宫来。在宫外做出事情来,总有挽回的一天。”

    这也是徐平惟一能想出来的办法了,天子家事,小人物搀和什么?(未完待续。)

    石全彬虽然被徐平说得心动,但终究放不下在皇后身边这么多年的恩情,下不了决心在这个时候离开郭皇后出宫任职,还是决定等等看。

    郭皇后入宫的时候只有十五岁,这个年代的人再是早熟,说话做事还是经常带着孩子气。忽忽九年,宫里虽然比平常人家人情淡漠,但也不都是冷血心肠,不是说放下就能够放下的。石全彬父祖去得早,无家无室的人,总是有感情寄托在。

    徐平不像这个年代的人有帝后无私事的想法,尽量避免搀和皇上的私事,自与石全彬谈过一次之后,便就尽量不闻不问,借着准备献俘大典的机会,连三司都去得少了。

    李用和已经从党项出使回来,面对的时候,特意提出党项有不臣的迹象,日后赵元昊必反。他能有这种见识,倒让徐平刮目相看。不过此时朝中“西戎小丑,北边为大”的思想根深蒂固,这种战略要借重党项对抗契丹,李用和的话也没人真当回事。

    徐平向李用和提了高大全,李用和的意思是先等等,过了献俘大典再说。交趾战事高大全也是乡兵的统兵官,录了功劳再补官对他更加有利。

    就这样到了十月十八,徐平穿好公服,早早就在家里等待。

    枢密院有宣旨下来,邕州献俘队伍即将到达朱仙镇,先行人员将在今日到开封城迎接徐平,到朱仙镇去,主持一应事宜。明后天,枢密副使王德用会带京城禁军的礼仪队伍前去会合,到二十一日作为队伍的先导。

    高大全等在外面,邕州的人来了,直接领到客厅见徐平。

    来人一身戎装,迈着大步跟在高大全后面,见到徐平叉手行礼:“属下鲁芳,来迎太守前往军中!”

    “好!好!”

    徐平看着鲁芳,连连说了几个好字。

    这些日子徐平在京城过得并不顺利,处处都受到掣肘,老是有一种压抑的感觉。见到了自己在邕州的老部下,一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站起身来,徐平上下打量了鲁芳一遍,见他还是老样子,仅仅多了一点沉稳,还多了一点锐气。沙场磨练过的人,总是有一种不同的气质。

    拍拍鲁芳的肩膀,徐平高声道:“走!”

    已经入冬,汴河里面有了冰碴,迎面吹来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

    京城里却热闹非凡,人多的去处都张灯结彩,迎准备迎接几天之后的大日子。

    徐平带着高大全和鲁芳及几个当年随身的亲兵骑马走在大街上,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这些日子压在心头的乌云一扫而空。

    街的行人有的认出了是邕州来的兵马,向着徐平一行人欢呼。

    出了京城,北风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呼啸,卷着枯草在一无所有的黄土地上翻滚。徐平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北风,长出一口气,带着众人向南方的朱仙镇奔去。

    中午,惨白的太阳挂在天上,周围是淡淡的云层。北方越发得大了,呜咽着掠过光秃秃的大树,卷下细小的枯枝,在半空中翻滚。

    整个朱仙镇已经成了大军营,近万人驻扎在这里,营帐连绵一眼看不到头。

    自徐平靠近,哨兵便高声传呼,高亢的声音在风中飘荡。

    到了营门前,早有邕州来的将领等在那里,见到徐平到来,一起叉手高呼:“恭迎太守回营!”

    站在最前面的是张荣,他也荣升新设的邕谅路兵马都监,驻田州。张荣也是这次来京城的邕州军队中官职最高的人,统管来的一千多人军兵。

    张荣身边是新任的邕州通判韩综,统管来的邕州官府人员和民间百姓。这样大的盛典,自然来的不能都是官面上的人,还有几十名七十岁以上的耆老,还有蔗糖务的人,还有各部蛮人,甚至还有几十名交趾人。

    徐平前世的庆典喜欢用儿童,这个年代则喜欢用老人,意思都一样。

    两人的身后,都是徐平熟识的手下,已经升为沿边巡检的韩道成,改了京官的方天岩,甚至还有一脸喜气的黄天彪,林林总总几十人。

    徐平下了马,被众人簇拥着一路进了中军帐。

    在帅位上坐下,徐平轻抚着面前的案几,仿佛又回到了在邕州的岁月。一声令下,万人向前,破人国,执国王大臣,那意气风发的日子。

    抬起头来,看着下面肃容站立的当年手下,徐平高声道:“到了京城,便尝一尝我徐家的酒!一会孙七郎押了酒来,大家不醉不归!什么事情都明天再说!”

    众人哄然叫好。

    徐平感受了一下当年的感觉,便就散了。这本来就是个仪式,也不可能让他真地再管邕州的事情,新任的邕谅路安抚使范讽还赖在京城里没走呢。

    与一众旧属下叙过了别情,徐平便由张荣和韩综陪着,在军营里巡视。邕州来的军民见到徐平,都兴奋得打招呼。徐平在邕州六年,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

    韩综在一边低声对徐平道:“听说大理也派了使节来,而且拿住了逃到那里的阿侬母子,要作贺礼献给朝廷。”

    徐平笑道:“大理倒是乖巧,人只怕是早就拿住了,选这个时候送上来。不过不管怎么说,拿住了人就是好的,免得日后再生祸患。”

    当时桑怿攻破了广源州,侬智高母子逃脱,徐平一直记在心里。能够在历史上留下那么大的名声,侬智高必然不是简单人物,万万不能给他机会东山再起。还有大理乖巧,生怕大宋攻破了交趾之后,用这个借口征伐他们,主动把人送了来。

    把整个军营转完,看过了自己当年的属下和百姓,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孙七郎早得了吩咐从中牟押了一车酒来,便在中军帐里,徐平招集当年的部下,开怀畅饮。

    自邕州兵马到襄州,孙七郎便迎上去,如今已经接了认识的妇人到中牟,单等着徐平有时间回去给他主亲。有了这个兴头,孙七郎拉着高大全在军帐里团团转,找每一个邕州来的旧相识拼酒,酒量大有与孙七郎一较高下的架势。

    徐平并没有多喝,只是在帅位上看着众人,回味着当年在邕州的豪情。(未完待续。)

    十月二十一,小雪节气的前一天。

    天一直阴沉沉的,太阳根本就没有露头。凛冽的北风并不大,但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的痛。枯黄的草地结了冰碴,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不到五更起程,徐平骑在马上迎着北风前行,不时有冰碴随着风吹进脖子里。吹在脸上的风虽然冷,徐平的心里却是热的。

    邕州来的兵士何曾见过这种严寒的天气,嘴里呵着白气,脸手都冻得僵硬。但他们一点都不觉得苦,好奇地东张西望,看着跟他们的家乡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当天微微发亮的时候,徐平终于到了开封城外。而在他的身后,数千人的队伍还绵延出去数里长,一眼望不到头。

    “下雪了!下雪了!”

    队伍里突然传来低呼声,带着一种惊喜。

    无论是福建路还是广南西路,下一场雪可能要等好几百年的时间,这些一辈子都生长在热带地方的兵士哪里见过这种风景。他们伸出手,接着天空中纷纷扬扬洒下的雪花,就那么捧在手心里,看着它们慢慢地化掉。

    或许多少年后,他们会在岭南摇着蒲扇汗流浃背地向儿孙诉说今天的故事,那一天他们到了京城,他们见到了雪,见到了皇上。

    南薰门城门大开,路两旁已经挤满了观看的百姓,还摆了不少香案。就连附近宫观寺庙里的和尚道士也挤在人群前,或闭目念经,或做着一场场法事。

    王德用带的禁军先导已经进城,冲天的凯乐响彻云霄。这些乐曲徐平在太常礼院已经听过,每一首都能引经据典,其来有自,只是不知御街上现在有没有人随着音乐歌舞。

    前方的禁军大队都是精选出来的,身材魁梧,高大健壮,比徐平身后的来自福建路和邕州的厢军和乡兵排场气派得多。不过他们今天只是配角,是身后队伍的摆设。

    禁军入城,徐平前面的赞引山呼,甚至能够看见他们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但徐平依然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凯乐大多都是鼓吹,声音震天地响,徐平的耳朵早已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他的一举一动都按照太常礼院定好的步骤,今天除了他的心是自己的,其他的一切都是这典礼的一部分,这国家颜面的一部分。

    鼓声有一种魔力,好像能够与心脏一起跳动,操控着人的脉搏,掌控着人的情绪。

    徐平催马,缓缓过了护城河,到了城门。

    鼓声更大了,徐平只觉得血冲头顶,浑身都有些发烫。零零落落的雪花飘下来,一下子就不见了,好像雪也被这冲天的气势融化。

    南薰门正对皇城正门宣德门,徐平一出城门洞,抬头就看见了远处城楼上的一群人影。那里站的是皇上,今天礼仪齐备,周围也不知有多少服侍的人。

    就在徐平踏入城中的那一刻,前方传来“万岁”的山呼声,应该是宣德门城楼上的皇上看见了徐平带的邕州兵马入城,不知做了什么举动。

    御街两侧站了禁军兵士,后面才是观礼的百姓。

    有的人高喊徐平的名字,那是他的邻居和与徐家关系亲近的人,一边喊着一边向身边的人唾沫横飞诉说着自己与徐家的关系。

    队伍缓缓前行,终于到了州桥。

    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人山人海根本就看不见边,就连大相国寺都淹没在人海里。

    徐平骑在马上,不断地看着桥侧的人,努力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当年刚刚来到开封城里,他还曾经和秀秀一起在这里特意等着看皇上出巡的排场,甚至不惜守上整整一夜。

    徐平的家人早就被请走观礼,典礼结束之后他们一样要接受封赠。

    秀秀站在人群里,扶着弟弟虎子的肩头,看着徐平带着邕州将士缓缓行过州桥。那些都是她曾经熟悉的人,如今却像隔了一个世界。点点滴滴的往事涌上心头,秀秀的嘴角露出了笑意,眼里却闪着泪珠。

    她不知道事后还能不能见这些人一面,这些曾经喜欢她也有讨厌她的人。

    徐平早就托人带了秀秀来,但在人群里,徐平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桥两头挤在最前面的是国子监的生员,他们占了地利,早早就把住了最有利的位置。

    看着马上的徐平一身朱衣,万人簇拥,而不过是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不少人都觉得热血沸腾。转过年来他们也要中进士,也要去立这种功业。

    过了州桥,这段御街就不是普通人可以行走的了,惟有两边廊道还是挤得水泄不通。

    徐平下马,拿着手笏看了看前面空荡荡的街道,抬步向前走去。

    先导禁军已经分立两侧,徐平到宣德门城楼间一个人也没有,惟有雪花飞扬。

    宣德门前的横街上,上至宰相,下到不匣务的小官,全部都在这里,黑鸦鸦的人群一片寂静,惟有震天的鼓声响个不停。

    徐平就这样穿过雪花,带着身后的邕州兵将,一直走到宣德门下。

    城门楼下立着守卫的殿前司诸班直和几个内侍,等到徐平走近,一个内侍上前,高声不知宣了一道什么圣旨,徐平完全听不清。

    好在太常礼院已经把每个步骤教给徐平,徐平只管领旨。

    对着城楼上的皇帝行过军礼,徐平朗声念着奏章。

    “……臣提虎狼,伐不臣之国,执静海军静度使、南平王李佛玛以下……”

    这奏章早就经过了太常礼院和中书的申核,徐平只是高声背诵。

    周围站满了人,却静悄悄的,就连一直响个不停的鼓乐声都停了。这是属于徐平的时间,属于邕州参战将士的时间。

    奏章不长,但徐平对自己花了多少时间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停下之后只觉得脑子嗡嗡直响。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很镇定的,却没想到还是被这巨大的阵仗所影响。

    徐平话声刚落,城楼下的群臣一起山呼“万岁”,而后连站立的卫士,廊道上甚至州桥另一侧的观礼百姓也一起呼“万岁”,声音直响彻云霄。(未完待续。)

    三呼“万岁”毕,徐平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前面宣旨的内侍再次出列,大声宣着圣旨。这次徐平大致能够听明白,是对此次参战的将士加官晋爵。虽然前面已经陆陆续续有了封赏,这次把李佛玛带到京城来,才是最终封赏完毕。

    徐平进位兵部郎中,赐三品服,金鱼袋,永宁郡开国侯,食邑一千户,食实封三百户。站在徐平身后的几人,从张荣和韩综以下,各加官不等。

    兵部郎中已到从五品,进入贵官行列,三品以上就是高官了。

    所谓爵以酬功,官以任能,但实际上这个年代的爵位大多与官品挂钩。到了从五品可以从开国男开始封爵,徐平以五品官,封正常三品才封的开国侯,才真正有酬功意义。永宁郡为邕州郡名,封在这里也是彰显军功。至于食邑的意义,就是随着年资慢慢增加,加到两千户就升为开国县公,以次往上,食实封则是每月多些俸钱。

    这便是这个时代,官是按照年资慢慢升,就连爵位也是这样慢慢升。例外的只有宰相,一旦除拜,直封国公,一封到顶。

    宣旨毕,有小黄门捧了新的官服过来,一一分发众人,能换上的立即换上。

    这样大冷的日子,外面多穿一件衣服总是暖一点,不用再像当年中进士那样狼狈。

    还有一些其他的封赏,就得回家去后才能慢慢理清楚。比如徐平加封三代,可徐正本是个孤儿,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爹的官名,只知道人人都称其为徐平二郎。最后还是皇上给起个名字徐威南,亲笔写在了官告上。

    徐平草草穿上紫袍,一抬头,才发现不远处的满朝文武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穿着这种颜色官服的官员,黑压压的人群中百中无一,不知觉中,自己竟然已经站在了官僚队伍的最前列。再加上开国侯,竟然快赶上宰执的待遇了。

    在这一刻,徐平竟然也觉得心潮澎湃,自己可是这紫色官服队伍中最年轻的一个。

    强自稳定心神,徐平带着身后众人谢恩毕,便带着他们行到一边,转过身来。

    其他人的封赏就要等到典礼后了,数千人不可能在这典礼上全部封遍。

    前面有礼官高声赞礼,虽然这种场合很难把话听清,不过大家早已排练熟了。

    看着慢慢走上前来的李佛玛,徐平都差一点没认出来。不过才不到一年的时间,李佛玛就好像老了二三十岁,发头已经花白,走路颤颤颤巍巍,再没有半分枭雄豪气。

    这么长时间的阶下囚,铁人也被磨得没脾气了,更何况李佛玛自小养尊重优。特别是礼官教导上降表,那可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只要出一点差错,或打或骂。

    李佛玛走到宣德门城楼下,双手捧着降表,慢慢跪下来,口中说的什么,反倒没人听清了,这个时候也没人想听他说什么。

    在李佛玛跪下的那一刻,宣德门前再次想响山呼海啸一般的“万岁”声。

    赵祯从位子上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扶住栏杆,看着下面跪伏着的李佛玛。虽然城楼太高,他看不清李佛玛的面目,但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看着一国国王跪在脚下的感觉,才是真正皇帝的感觉。

    抬起头,赵祯看见整个开封城的上空雪花在飞舞,向南望去,狂欢的百姓一直挤到南薰门。自太宗破北汉,这是最大的武功,甚至远超过了澶州之战。

    亲政的第一年,就能有这样的机会,站在皇城正门的城楼上,看着当年让太宗铩羽而归的交趾国王跪在自己脚下,还有比这更好的开端吗?

    文治武功,徐平已经开了一个好头。

    城楼下雪花中的徐平显得很渺小,但在赵祯眼中,却觉得分外鲜明。

    官、爵,赵祯能给徐平的已经给了,职事官则要他自己去挣。没那个本事,就是托到高位上也要跌下来,还有可能跌得很惨。大宋的朝堂上,要么会做事,要么会做人,两方面都不沾,皇上想托都托不起来。政事堂和枢密院里的诸公,都已经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修炼成精,一个愣头青一头扎进去,可能会过得很不如意。

    内侍捧了李佛玛的降表到城楼,赵祯受了。

    其后是交趾臣僚,再然后是邕州百姓,蔗糖务百姓,京城百姓,各色人等,还有契丹、大理、党项等等使节,还有各大藩的使节,整个过程繁琐无比。

    徐平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各种各样的人在他面前行礼如仪,心情从激动到平静,从平静到麻木,最后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今天下着雪,虽然天气冷了点,但对站着不动的徐平来说,却比太阳当空照着更加舒服。手脚麻木,身上却不会痒得难受。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朝拜队伍终于结束,赵祯在城楼上宣了旨意,群臣赐酒。

    若是上元节的时候,皇上在这里与民同乐,赐酒下来大家一起喝得高兴。这个时节天上又下着雪,又经过了漫长的礼仪,哪个还有心情?最后只能草草结束。

    徐平获得上城楼,皇帝把盏的荣耀。但对徐平一个两世为人的人来说,这种荣耀是真的不觉得有什么,远没有穿紫衣封侯来得激动。

    最后皇上宫中赐宴,由宰执大臣陪同宴请邕州一战的功臣。

    折腾了一天,徐平已经精疲力竭,只觉得身体微微发抖,哪里还喝得下去酒?

    直到天色黑下来,天上的雪依旧下个不停。

    徐平出了皇宫,由御赐的导从陪伴,一路起乐,向家里行去。

    马是御赐的马,金涂银闹装鞍,下佩缨饰,这是五品以上贵官才有的待遇。今天还特赐卤簿,前呼后拥,跟上遇到的三品以下官,都要勒马避道旁。

    兴奋了一天的百姓见到徐平的队伍,纷纷欢呼。徐平在马上强打起精神,向人群致意还礼。今天的开封城是属于徐平的,比状元游街更加风光。

    徐平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依然觉得兴奋无比,双颊都觉得发烫。

    虽然并不是特别热衷于功名利禄,对徐平来说,荣耀依然是有效的兴奋剂。(未完待续。)

    接下来的几天徐平依然休假,与邕州来的旧部庆祝,接受同僚道贺,要到十一月才回三司视事。

    韩综的父亲韩亿此时以兵部郎中同判流内铨,也在京城为官,他早早便回了家里。韩家是官宦世家,亲朋故旧众多,登门道贺的人络绎不绝,比徐平这里热闹得多。

    雪下得一直不大,但却纷纷扬扬飘了三天三夜,直到十月二十四这一天才停下来了。

    徐家的小院里,从中午开始便排下了酒筵,招待来庆贺的在京同年。

    韩琦、赵概、吴育等几个人先到,在院子里坐着闲谈赏雪。

    这是京城今年的第一场雪,今日雪停,城里城外,到处都是赏雪的人。今天又是双日不上朝,文人士大夫不知有多少群集结社,赞这一场雪。

    高大全录了功,李用和帮着找了关系,以小使臣左侍禁入了殿前司禁军。徐平家里现在只是由几个小厮招呼,没了得力的帮手。这就是骤贵之家,门楣升得太快,连堪用的下人也补充不上。

    小厮上了茶,徐平便与三人坐下闲谈。

    正在几人聊得热闹的时候,小厮领着三个人走了进来。

    走在前头的王尧臣看见韩琦和赵概等人,高声道:“你们几个好清闲,这么早便就到了。看看我和谁同来?”

    徐平和几人一起站起身来,对来人道:“公实,什么时候回的京城?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们也好前去迎接。”

    王尧臣身后的嵇颖道:“来得匆忙,怎么敢劳烦诸位?我与伯庸也是刚好遇上,才一起过来。”

    说完,急忙与王尧臣一起向徐平道贺。他们这一届进士,徐平此时官职已经高高在上,又封了开国侯,前途无量,已经是当然的领袖,大家也指望着徐平提携。

    爵位虽然可以循资晋升,但公侯和伯子男之间有一道鸿沟,侯爵实际极少除授,文臣之中更少,必须待制以上食邑到千户才封侯。

    道贺罢了,嵇颖向众人引见身后的少年:“这是在下家姐家的长子,张方平,来年应朝廷大科,随我一起到京城来。”

    张方平十七八岁的年纪,忙向众人行礼。

    制科与平常的进士科不同,要求博览强记。以张方平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敢有应制科的自信,必然记忆力惊人,徐平几人自然加倍鼓励。特别是吴育也是要应制科的,见了张方平格外亲近,毕竟这个年代制科并没有名额限制,考生之间没有竞争。

    嵇颖是真正的诗书世家,其父师从应天书院的创立者戚同文,应天书院又是此时的第一大书院,学生自范仲淹以下中进士的有数十人。嵇颖本人自天圣五年中进士之后,受知于前宰相王曾,一直都辟他为属僚。此次王曾由天雄军改判西京河南府,依然辟嵇颖相随,他这次入京便是来改换官告。

    众人行过了礼,分别落座,张方平则站在舅舅嵇颖身后侍立。

    说一会闲话,嵇颖对徐平笑道:“我这外甥常提起你,心下甚是钦佩,这次特意带他过来拜见,云行还要不吝赐教。”

    徐平奇道:“我也不过是这几天出了点风头,你们那时还在路上,怎么就能够知道我的名字?我一个边疆小官,名字还能传到中原来?”

    张方平恭声道:“晚辈前几年曾经游齐鲁之地,见石曼卿,常说起郡侯。”

    “原来如此,怪不得。”

    张方平在十四五岁的时候曾经游历于齐鲁之间,与石延年为首的一帮朝野逸士多有接触,不过自从回应天府老家,便慢慢断了来往。那个时候徐平正在邕州行括丁法,闹得也很热闹,与石延年也有书信往来,听他说起倒不稀奇。

    此时石延年出知谅州,边关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那些郁郁不得志,终日啸傲山林间的逸士有不少相随,倒是给了他们一个搏出身的机会。

    此时满座同年,徐平也没法与张方平深谈,问了几句便就罢了。

    过不了多久,赵諴处理罢了三司中的差事,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见人已到齐,徐平吩咐开酒筵,取了陈封多年的老酒勾兑过的好酒上来,小厮一一倒满。此时冬天,也没什么新鲜果蔬,只是满桌的鱼肉。

    众人满饮三杯,祝贺徐平高升。

    酒过三巡,众人说些闲话,不过话里都有分寸,刻意避开了此时朝政。这种私下里的同年聚会本就惹人注目,如果再讨论政事,很容易就被扣上结党的帽子。

    朝里首相李迪与吕夷简不和,李迪虽然序位在前,但行事粗疏,基本没有牵制吕夷简的能力。而偏偏他脾气又大,经常与吕夷简争执,两相不和闹得朝野皆知。

    这种形势下,除了关系深的,别的官员都明哲保身,尽量不参与进去。

    正大家喝得热闹的时候,小厮要领了一个人进来,正是徐平的小老乡王拱辰。

    王拱辰虽然不是天圣五年的同年,但是徐平老乡,又是上届状元,众人急忙起身招呼,叙过礼,王拱辰在下首坐了下来。

    喝了一回酒,王尧臣问王拱辰道:“今日不上朝,君贶如何才来?”

    王拱辰道:“本是要提前来的,不过朝里出了点事情,我瞧了一会闲事。”

    徐平随口问道:“什么事?冰天雪地里能把你留住?”

    王拱辰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今雪停,天气比前两天下雪的时候更加寒冷。这雪来得突然,又封了道路,京城里炭价暴涨,雪前炭价不过每称三十文,现如今到了每称六百文。平常小民,哪里买得起?京城里面冻死了人,我来的时候,有人敲了登闻鼓,鼓院前聚集了不少人正在闹呢。说起来,六百文一称的炭我家里都点不起了,一会还要从郡侯这里借些回去呢。”

    听了王拱辰的话,徐平怔在那里。一称十五斤,六百文一称,京城里还真没多少人买得起。王拱辰俸禄微薄,还有兄弟寡母要养,说是买不起也不夸张。但他那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却是因为徐平曾经因为提醒物价暴涨的奏章被中书斥责,报应来了。(未完待续。)

    王拱辰说了这番话后,酒筵上一时静了下来,没人说话。

    众人也没法说话。

    天气突然寒冷,大雪封路,外面的炭运不进来,京城炭价一下暴涨,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大中祥符五年,那次的雪比这次还严重,炭价一样暴涨,最后是真宗皇帝出宫里的炭四十万半价发卖,把事情平息了下去。

    这是天灾,没办法的,惟一的问题是这次炭价涨得太猛了一些,二十年前那次不过涨到每称二百文,这次却一下就到了六百文,如果没有合适措施,可能还会继续上涨。

    这种天灾**,大家本来要悲天悯人一番,可中间又牵扯到徐平。物价暴涨,正应了徐平在事前上的奏章,这次天灾倒成了他上进的机会。

    徐平见气氛沉闷,端起酒杯来道:“大雪天灾,人力难防,我们终究是平常人,又能有什么办法?且饮了这杯酒,因此事牵扯到公事的,可以暂回,没有牵扯的,那我们便把酒喝完,明日上朝一起想办法救灾就是。”

    韩琦把酒喝干,起身道:“云行说得对,天灾面前,我们也只能尽人事。我监着左藏库,必须立即回去,防有关各司要提库里的物资,不能耽搁了。”

    其他人除了徐平和赵諴,都是馆阁清要职事,送别了韩琦,依然喝酒。

    这个年代说是四海升平,但远达不到共同富裕的程度,穷人从来不少,天寒地冻死人是每年都有的事,只要不是道路相继,也只能归于天灾。至于敲登闻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鼓设在那里就是让人敲的,一年到头也没几天闲着的时候,还是要看事情发展。

    不过几个人受了这话题的影响,气氛还是沉闷了下来。外面民不聊生,这里歌舞升平,在座的几位还都做不出这种事来。

    徐平虽然想到了物价上涨是自己的机会,但理智还清醒,知道天灾就是天灾,炭价暴涨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物价上涨。这样的机会,最好不要去搅和,他有自己的自信,过一段日子,真正的物价上涨必然会到来,那才是自己的机会。

    判登闻鼓院的聂冠卿面对着气热汹汹的近百民众,可没有这份从容。他是真正意义上有古典气息的文人,嗜学好古,手不释卷,善诗工词,一首《多丽》留传后世,开有宋一代慢词之风,时间还早于柳三变。

    可怜聂冠卿满口子曰诗云,愤怒的民众哪里能听得进去?纷纷攘攘,一定要见驾,大冷的天聂冠卿急得满脑袋都是汗。

    敲登闻鼓确实有可能见到皇上,但不可能敲了鼓就见皇上,那样的话皇上会分身术也忙不过来。只能由监鼓院的官员上报,层层上去最后到皇上那里,觉得有必要才接见。

    聂冠卿一口半文不白的言语,民众听得都费劲,此时北风又刮起来,卷着雪花扑落落地打到这些衣不蔽体的下层百姓身上,情绪愈发激动起来。

    人群后面,不知谁喊了一声:“这个狗官穿绸着锦,哪里知道我们百姓的苦?他拦着我们不许见驾,我们又何必赖在他这里?旁边不是还有一家!”

    听见这话,民众一哄而起,涌出鼓院,一起向前另一边的登闻检院去了。

    登闻鼓院如果对民众拦抑不报,则可以去登闻检院。两家在宣德门外一左一右,来来去去的甚是方便。

    聂冠卿看着民众呼啦啦地去了,目瞪口呆。这一去,可是要连他要一起告了。可自己本来是要告诉民众,已经着人去请长官范仲淹,要把事情报上去,怎么不听自己解释呢。

    鼓院隶司谏正言,检院隶谏议大夫,名字差不多,可两家不是一个部门啊。这只要闹到那边去了,自己这里怎么也会落个不是。

    开封府正厅里,知府张观肃容端坐,看着堂下站着的一众炭行的行头和主要行户,沉声道:“如今天气苦寒,你们一干行户,怎能乘此时哄抬炭价?炭价暴涨,小民哪里有钱买炭,挨不过去,或死或病,你们于心何安?”

    行头刘大官人行礼道:“府公明鉴,不是我们要赚这钱,而是炭行如今也没有多少余炭。官府又不许我们闭市不卖,价钱不涨就顷刻售空,我们怎么办?”

    张观道:“莫要强词狡辨,到了冬天,你们炭行不会存炭?怎么会一下售空!”

    “府公有所不知,我们本来是存了许多炭的,但盐钱司那里要铸什么新钱,征了无数的炭去,炭行着实是空了。新买的炭,还在外地没有运到城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许申铸杂铁铜钱,征炭本来是经过开封府的,张观自然知道。不过那个时候只是历行公务,谁能想到没过多久天气一下冷下来,闹到这个局面。这些炭户有了这个借口,咬死自己也没有多少库存,要么闭市不卖,要么涨价,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开封府与皇城相距不远,登闻鼓院那里一闹起来,就有人报告了张观,他立即把炭行的主要商户传进府里。能够让这些商户降价最好,不能降价也得理好说词,今天天黑之前他必须进皇宫,解释炭价暴涨的事情。

    按以前惯例,此时必须开库官价发卖柴炭,以把炭价压下来。但现在库里有没有足够的炭是个问题,许申铸钱浪费掉的炭可是不少,搞不好只能从宫里出。

    看着堂下的商户装模作样的唉声叹气,张观的脸色越发阴沉。可恨的是旬估还是下雪之前,那时就把炭价升了一些,而没有强行规定炭价不许升,留下了口子。现在再对炭行来硬的已经来不及了,查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余炭不是一时半刻的工夫。

    强行压抑下心中的火气,张观沉声道:“你们各商户回去查清现在柴炭库存,明天报到开封府来。如果有哪个敢藏匿虚报,本府定然重重惩治!还有,回去之后立即快马出城与你们的炭窖联系,让他们日夜赶工,不得拖延!”

    众商户恭声应诺,也不知他们有几个人把这话当真。

    把行户打发走,张观叹了口气。当官碰到这种天灾真是有苦说不出,人力岂能胜天?花费再多心血精力,最后可能还是免不了斥责。

    站起身来,张观命人立即备马,彰显身份的仪仗也不带了,轻装赶往皇宫。

    下马进了东华门,张官随着引导的吏人一路急行,踩着厚厚的积雪,不一刻就到了垂拱殿外。抬头一看,殿门外站着一个人,正是右司谏范仲淹。

    鼓院在范仲淹名下管着,他与张观的目的一样,都是为炭价飞涨来紧急见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