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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阳光给人格外温暖的感觉,看一眼都让人觉得分外舒服。原野应该已经变成了金黄色,野兔在田间跳跃,寻找着一切可以储存的食物拖回洞里,准备挨过寒冷的冬天。

    徐平看起来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实际上早已魂游天外。

    “以铜三分,铁六分,余一分参酌使新铸钱与原铜钱等重。以此秘法,原铸一钱所需之铜,可以铸三钱。如此一来,国用不乏!”

    许申滔滔不绝,手里举着那黑漆漆的一块胆铜片,满面红光,越说越是兴奋。

    说完目光炯炯地看着程琳:“省主,某此议如何?”

    程琳看着许申手里的胆铜看,沉默了一会道:“你这秘法果然可行?”

    “当然可行!省主且看,我手里这物事,便是铜铁杂成!”

    许申说着,把手里的黑块在椅子里磨,里面便现出铜色,再磨,又现在铁色。

    程琳也不知道许申手里到底是什么东西,说的到底有几分可行性,一时沉吟不定。用铁代铜,历朝历代主管财计的官员无不梦寐以求,到了五代时候,后蜀和闽越等地终于把这相法付诸行动,在辖地广铸铁钱。然而铁比铜不知便宜了多少,想让铁钱跟铜钱一样值钱,天下人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最终铁钱是铁钱价,铜钱还是铜钱价,反而铁钱又重价值又低,比铜钱更加不便,最终催生了益州交子的诞生。

    见许申看着自己两眼放光,满目期盼,程琳也不好驳了他的兴头,对任布道:“副使以为这可行否?不妨说来参详。”

    任布刚开始也被许申说得头晕,没想到他今天是有备而来,竟然还有这妖法。听到程琳问自己,任布冷声道:“用铁铸钱自然就是铁钱,如何能够当成铜钱用?卑职以为不可行!许判官提这方法,与铸当十大钱有何区别?一样是虚钱!”

    任布虽然是与许申斗气,说法未经仔细思考,徐平听得还是暗暗点头。这话才是说到了点子上,铜铁杂铸,终究还是与当十大钱一个道理,都是虚钱。

    自第五琦铸大钱,中国的官员便有了虚钱的概念,即不管钱本来的价值如何,由朝廷强行规定一个价值尺度,这个价值尺度就是所谓虚钱,以与真正铜钱代表的实钱价值相区别。用徐平前世的话来说,就是发行的货币由一般等价物的货币变成了信用货币,后来的交子会子等纸币都是这一概念的延伸。信用货币实际是后世货币发展的方向,概念提出得相当超前,要命的是唐朝官府既没有为这货币提供信用,更没有保证信用不迅速贬值的方法,使虚钱成了一个笑谈,后世的反面典型。

    货币是一种特殊的商品,充当价值尺度和流通手段的功能。徐平默默背着前世学来的这些基本概念,想着用怎样一种方式与别人交谈。

    自石全彬找了徐平,说是许申有可能提出铜钱杂铸,徐平就认真考虑了这个问题。

    时代的局限,这个年代的人还是搞不清楚货币在商业活动中的本质,才会去迷信什么秘法。一旦搞清楚了,问题也就变简单了,如果是实物货币,那就老老实实地不要搞这些邪道,想方设法保证货币的价值稳定。如果要变成信用货币,那就老老实实地想办法提供信用支持,这种邪道依然没用。

    人的活动是复杂的,变化无常。其实就是在徐平前世谁又敢说把货币搞清楚了呢?每当人们认为自己搞清楚了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些奇怪的东西让人目瞪口呆。

    不过跨越一千年的时间,徐平对货币的理解在这个时代是足够用了。

    任布和许申争吵起来,各自引经据典,互不相让。程琳心里也拿不准,只好看着两人争吵不休。惟有徐平心中有底,闭目养神。

    好大一会,任布和许申两人吵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了下来。

    一边监议的郭劝心里暗暗叫苦,这连篇累牍的废话,是写在文状上呢,还是直接删掉?还是最后请程琳定夺?实在是让人头痛。

    程琳看着一边喘气一边恨恨地望着对方的任布和许申两人,又看看一直一言不发的徐平,沉声道:“徐史馆,你觉得铜铁杂铸钱如何?”

    徐平躬了躬身子,沉吟了一下。

    许申的秘法来自阎文应,而阎文应的背后则站着一个巨大的影子。中书为什么会把任布的铸当十钱提议发到三司来议,许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出用秘法铸钱?那个影子在徐平眼里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吕夷简,为什么要这么做?要借这个机会插手三司?程琳性子强硬,这些年三司发展得也顺利,特别是最近两年,三司使的上朝班位发生了变化,日常奏对里必然有他的一个班次,获得了与皇上直接对话的权力,程琳对中书门下的宰辅们也就不那么恭谨了。

    也许是因为如此吧,吕夷简在宰辅中现在面对李迪的挑战,宴殊执中观望,两不相帮,单靠王随和宋绶的支持,枢密院那里又都是油泼不进的主,吕夷简有些乏力。这个时候,地位日异突出的三司使的态度就变得极为重要,最少也相于一个参政枢密的分量。

    但肯定一点,吕夷简对这秘法也没有信心,不然按他的行事风格,早就借提铸当十钱的借口拿下了任布,让许申直接就任盐铁副使,强推铜铁杂铸钱。再借这政绩拿下不听话的程琳,换上自己中意的人选。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小家子气,让两个三司的中层官员出面争得你死我活,他悄悄隐在背后,生怕被许申失败拖累。

    太后在时,徐平失意,吕夷简曾经帮过徐平,当时虽然做得隐蔽,但吕夷简又不是开善堂的,后来通过其他渠道让徐平知道了这一点。

    见程琳静静地看着自己,徐平暗暗下了决心。官场免不了交易,但不能用自己的政治前途回应别人的善意。如果有一天,徐平也不介意在适当的时候帮一下吕夷简,但绝不是在这个时候,自己刚刚上任,各方都在盯着自己表现的时候。

    徐平只是一个刚刚踏入京城官场,毫无根基,立有大功的边疆强藩。还远远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指黑为白的实力。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坚持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绝不用原则作交易,更何况吕夷简当时只是顺手帮忙,筹码也远远不够。

    “省主,卑职以为,任副使所言为是!”

    徐平躬身答话,话一出口,其他人都一起吃惊地看着他。

    徐平不管别人怎么看,继续说道:“铁终究是铁,铜终究是铜,再什么秘法,杂铸在一起,也不能把铁变成铜。一文钱只所以能买如许货物,是因为那是铜钱,铁钱是断不可能与铜钱等值的。说到底,铜铁杂铸与铸大钱一般无二,都是虚钱。虚钱当实钱用,就是朝廷强行括民财,要括民财,何必用这遗害后世的办法?高估科配,低价和籴,甚至从豪门富户那里借贷,哪一种办法都能从民间挤出钱来。这些办法不过乱在一时,济一时国用,再怎么也比败坏钱法遗毒后世强得多。”

    见三人脸上的表情五彩纷呈,各具精彩,徐平没有理会,高声道:“是以,卑职以为,铸当十大钱,杂铜铁铸铁,都不可行!”

    许申咽了口唾沫,可算是把徐平的话听明白了,这小子今天是要出风头,另唱一台戏啊!真行啊,这才来三司几天,就想扯旗造反了!

    举起手中的胆铜片,许申站起身子,高声道:“我有秘法,以药化铁,与铜杂铸,就是真铜!以此铸钱,与其他钱一般无二,怎么会是虚钱?”

    徐平淡淡地道:“秘法?当年我是白身的时候,在中牟打理田园,也曾有两个陕西人说是有秘法,能够化铜为银。说得比今天许判官还要天花乱坠,多少豪门富户跟着那两个人烧炼药银,结果呢?白花银钱,中骗子奸计罢了!”

    程琳点点头:“这事我也听说过,群牧司里的兵士还乱过一阵。”

    许申涨红了脸:“你说我这秘法是骗人?岂有此理!这秘法是我亲眼所见,现有铜铁片在这里,怎能与骗人的妖法混为一谈!”

    “大千世界,无奇不好,世间奇人异术所在多有。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终究是要亲眼见过才能当真。朝廷一向禁妖法作乱,我们身为朝廷官员,更应谨慎。许判官手里的所谓铁铜片,不过是铜包铁而已,寺庙里的佛像还是金包铜呢,难不成还相信有化铜为金的秘法?铜铁杂铸,你总要铸出钱来才作数。”

    “徐史馆也认为,这秘法当真可行,可以用来铸钱?”程琳问道。

    “不,即使秘法可行,也不能用来铸钱。那样铸出来的钱即使能当真钱用,与真钱差的价钱也只是这秘法的价钱。秘法总有败露的一天,而铸出来的钱却流布天下,积年下来,不知有多少。到了那一天,秘法不值钱了,钱也就不值钱了,岂不天下大乱?”

    许申见徐平一定要与自己作对,看着他眼睛不由红了起来。(未完待续。)

    程琳心中早有主意,不然他这个三司使就当得太掉价了。

    作为四入头,三司使和知开封府是事务最繁琐的,很多人借助这位子上位,但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很多都不称职。两相权衡下来,就是这两个职位的平均任期都很短,比另外两个翰林学士和御史中丞短得多。

    程琳是个另类,无论是在知开封府任上,还是在三司使上,他都是连任时间最长的那一小摄人中的一个。程琳有吏才,满朝公认,但程琳性格我行我素,得罪的人也多。人家是一进四入头,很快就位至宰执。程琳则在知开封府和三司使这两个位子上转来转去,就是不能更进一步,看着宰执的位子就在眼前,但却无论如何也摸不到。

    铸大当十钱法不可行,此事无需多言,就是铜铁杂铸,程琳也不赞同。作为掌管大宋财政的大员,怎么会相信秘法这种无稽的事呢?如果许申不是弄得这么神秘,而是直接铸出钱来,或者有一目了然的样品,再来谈朝廷用这秘法需要交换什么条件,一如当年收徐平的白糖铺子那样,程琳还会心动。

    现在许申说了半天,就是不肯明说秘法是什么,只说把铸钱的事情委任给他,必然会做出钱来。再加上吕夷简在背后的作为,程琳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支持许申。

    许申见程琳有赞同徐平意见的意思,心里就有些急了。他找到这条路子也不容易,与吕夷简搭上线更不容易,还指望着靠这秘术为自己的进身之阶呢!

    “徐平,你新进三司,诸多事理不明,不要辄放大言!如今朝廷乏用,献俘大典又迫在眉眱,典礼要钱,赏赐百官要钱,赏赐官兵士卒更要钱!左藏库空虚,又从哪里变出钱来?没钱赏赐下去,出了乱子,哪个担当得起!”

    许申看着徐平,屁股都从凳子上起来了,咄咄逼人地问道。

    是啊,一次献俘大典,最少一两百万贯钱要撒出去。其他的可以马虎,赏给禁军士卒的钱那是万万不能少的。这帮骄兵悍卒,仅为了自己到手的赐物比别人的成色差一点,就能拥到皇上面前哗变,少了他们的钱,是不想过了吗?

    徐平看着许申,面不改色:“我已经说过,要想从民间括钱出来,办法多的是,铸新钱是最下下之策。就不说你们要铸的钱成色不足,就是成色十足,也不合适。现在外面物价腾贵,为什么?民间手里的钱已经太多了。大中祥符年间,京城市面上的银价不过一两八百文,如今却要两千文,涨了两倍多。再一下撒数百万贯出去,物价岂不更贵?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将来物价贵了市面紊乱,还不是要着落在三司身上?”

    徐平下管着商税案,这些事情比其他人清楚,也比其他人更加在意。物价上涨,商税收入水涨船高,上涨幅度超出了常规,徐平可未必会受赏。

    程琳淡淡地道:“徐史馆说的也有道理,不知有什么办法解决目前的困境?”

    “就是,你光说别人的办法不可行,那你有什么好办法?说出来听听!”

    许申早已被徐平这也不行那不行说的不耐烦,当下立即附和程琳。

    “办法有很多,卑职在邕州时,打完交趾,也一样面临着给诸军赏钱。最后所行办法虽然不是完美,但终究是没有出现动荡。”

    许申冷笑:“你在邕州,手里有蔗糖务,最不缺的就是钱,如何跟现在三司比?现在左藏库里连发在京官员俸禄都难,哪里还有钱去办什么献俘大典!”

    徐平点了点头:“不错,那里邕州手里有钱,与现在三司微有不同。但话说回来,有朝廷在这里,怎么可能没钱?朝廷本身就是钱。”

    说到这里,徐平看着程琳道:“卑职有三策,可解决目前困境。”

    “说来听听。”程琳心里有自己的法子,且听听徐平是不是真地有独到见解。

    徐平道:“下下之策,无非是括民财以济国用。取左藏库中绢帛,高估科配,或者向豪门大户借贷,最不济还可以如任副使和许判之言铸新钱。”

    程琳听了,微微笑道:“下下之策,不选也罢。”

    许申听了满脸通红,任布的脸色却和缓下来。虽然说他的铸大钱是最下下策,但是把嚣张的许申拉到了一个水平,心气还是顺了不少。

    “中下之策,则是向内藏库借贷。天下之财,朝廷收聚,不入左藏就入内藏,左藏库乏钱,内藏库就一定充盈。”

    程琳听到这里,不由笑了起来。这正是他心中的想法,财赋不入左藏就入内藏,现在大宋的国力远不到入不敷出的时候。三司年年赤字,不过是帝王用内藏库人为制造出的赤字罢了。自真宗皇帝起,用严刑崚法严禁泄露左藏库的收支储蓄情况,除了丁谓任三司使的时候短暂控制过内藏库之外,后任三司使再也不了解内藏库的情况。虽然臣僚算着,内藏库应该也没什么积蓄,实际情况远不是这样。不会再有丁谓那种强硬手段的人了,三司已经被皇帝用内藏库牢牢控制住。

    虽然心中所想一样,程琳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对徐平道:“自天圣以来,三司历年从内藏库借贷,于今积聚到一千五百多万贯,一直未还。就这样,还是靠你的蔗糖务每年入三司两百多万贯,不然更多。积欠如此之多,还怎么向官家开口啊。”

    三司所收白糖总价不过一千万贯,扣除成本,再加上地方层层截流,到三司还有两百多万贯也算不错了。至于欠内藏库的钱多,那不正是说明了左藏库被内藏库割的肉太多了吗?缺钱了让皇帝掏钱出来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宋人本来就认为内藏库不仅是天子私藏,而且还是为三司备经费的地方。

    这个道理作为三司使的程琳肯定明白,也只有不明白这中间手脚的其他衙署人员,才会看着三司经常没钱,喊着什么国力日弱,要减员增效。

    徐平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对程琳道:“卑职还有一中策,省主参详。”

    “说来听听。”

    “即使从内藏库借钱出来,一次撒出去,也会造成京城物价腾贵,还是不如不发。”

    许申一听,脖子就梗了起来:“不发?你疯了!圣上恩典,哪个敢克扣!更不要说满城禁军引颈以盼,都等着这次赏赐呢!”

    徐平没理许申,对程琳道:“卑职在邕州时,便没有全发赏钱。而是只发一分,其他两分全部发券,三年领清。三年时间,依券多发一点利息,众兵士也乐意如此。如此一来,赏赐分三年发放,府库便不愁乏钱,而且每年流入民间的钱也不多,不会一下引起物价暴涨。此为中策,目前看起来最为稳妥。”

    程琳沉吟了一会,对徐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朝廷脸面,赏赐钱物扣押不发终究不妥,还有没有上策?”

    徐平笑道:“到了如今,哪里还有上策?上策都是需要从长计议的,哪里的急切能行的法子。”

    程琳道:“好吧,先记下来,容后三司聚齐,再行集议。”

    又对任布和许申两道:“你们怎么看?”

    任布道:“徐平的法子虽然稍损朝廷的脸面,但既然他已经在邕州行过,想来无甚大差,可以试行,或许就解了目前的困境。”

    许申只是冷笑:“我以为有什么化腐朽为神奇的法子,不过是巧立名目,还是克扣官兵赏赐!此法断然不可行!若强行施行下去,终究会成为官吏克扣的名目!”

    程琳淡淡地道:“好了,等三司集议吧。”

    在程琳心里,自然知道徐平说的方法的好处,但他想的与徐平不一样。这个年代具体做事的官吏节操比较靠不住,留下了这个口子,只怕后来就有人不认钱券的账,把该赏的钱黑了下来,到时这就成了恶政了。

    此时各种税算名目繁多,收税极不方便,三司做账也非常困难,更有许多税目是并行设立,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就有人向程琳提议合并税目,减少三司的麻烦,也并没有向民间增税。

    面对这个提议,程琳说出了他那番影响深远的话。此时合并税目,虽然三司做帐容易多了,但后来的官员如果面对财政困难的情况,就会把并掉的税目再立起来,相当于额外加税。此时做帐虽然困难,但却绝了后来官员加税的名目。

    这番话对两宋理财官员影响很大,也是造成宋朝各种税捐名目繁多的原因之一。徐平的提议,就给了程琳这种担心,分期付钱会给经手官员留下克扣的口子。

    当然历史已经证明,程琳的担心没有必要而且多余,到了要加税的时候,官员想出来的新名目天马行空,并不会因为程琳把那些名目留下来就少加税了。(未完待续。)

    阳光从光秃秃的树枝间洒下来,照在身上暖暖的。

    林素娘带着盼盼蹲在一个小煤球炉旁边,耐心地看着火候。盼盼倚在母亲身上,好奇地看着炉子,还有炉子上面那个小小的锅子。

    不远处,李璋站在院子里,看着面前的徐平扬手抬脚。

    过了一会,徐平停下来,向一边的林素娘喊道:“素娘,锅子好了没有,时候不早了,我与李兄弟喝一杯,再晚就来不及了!”

    “马上就好,心急个什么!”

    林素娘拿起锅盖看了一眼,对徐平道。盼盼躲在母亲怀里,向徐平做了个鬼脸。

    徐平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李璋道:“且罢了吧,我好好一个人,抽手抽脚的,让不知道人的见了,还以为是发羊角风呢。”

    李璋看着徐平的样子笑道:“既然哥哥不耐烦,今天就先罢了。不过日常没事的时候,你也多练练,閤门那里总有别人当值的时候,看见了不定就要弹纠。”

    “我一个小小判官,皇上哪有那么多时间召见我。”

    徐平说着,住了手脚,到了炉子旁边,摸了摸盼盼的头。这么些日子,盼盼终于是熟了,也肯认爹了。特别是知道父亲长时间不在自己身边,心里愧疚,只要自己要什么,几乎没有拒绝的时候,经常偷偷背着母亲向徐平要零食。

    上次回京的时候,皇上召对,徐平由于多年在外,礼仪不熟,全亏是李璋带着,装作没看见,才蒙混了过去。这也不怪徐平,当年他走的时候陛辞,还是太后当政,一群人一起去的,也没这么多规矩。

    不过现在不同了,到底有李用和这层关系,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不一样,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召过去说话,总不能一直靠李璋遮掩。今天李璋休假,便来教徐平进殿礼仪。

    其他的倒还罢了,就是连那唱诗一样的赞名徐平也忍了,但这进殿前的舞蹈徐平实在是练不来。手舞足蹈,谁想起来把这动作用在进殿之前了?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动作傻,徐平一动起来就觉得尴尬无比,怎么都觉得别扭。

    不能怪徐平矫情,实际上满朝文武只要经历过的都觉得这动作太傻,只是不敢随便说出来罢了。不但是臣子觉得别扭,皇上也觉得无聊,你在外面手舞足蹈的觉得尴尬,皇上在殿里还等得着急呢。不过这是从前朝传下来的礼节,再是觉得不合适,君臣也一起忍了下来。直到自我感觉良好的宋徽宗上台,才把这项礼仪取消了,顺手扣上一顶有夷狄风的帽子,算是彻底断绝了再起的可能。

    不过现在徐平还得忍着这份尴尬,每次想起见皇上要来这一套动作,徐平恶心得都不想再见到赵祯了。

    林素娘打开锅盖,浓郁的肉香便从锅里飘了出来。

    “好香!”盼盼缩着小鼻子使用嗅了嗅,对身边的徐平道。

    林素娘直起身子:“你们等一下,我进去拿酒。”

    看林素娘进了房,盼盼拉着徐平的手道:“阿爹,你先给我吃一块!”

    徐平笑着摇头,捏着锅里一块肉的一角,提起来,对盼盼道:“张口,小心烫!”

    盼盼张着嘴,把徐平手里的肉**,不住地吸气。听见门响,盼盼急忙拉住李璋的手,一直拉到离锅子远一点,装作与自己玩,一边嚼着嘴里的肉。

    林素娘拿着酒,看了看锅里,转身道:“盼盼,你又偷吃了?”

    盼盼把口里的肉咽下肚去,转身道:“我没有!”一边说着,眼珠一边滴溜溜地乱转,想着找谁给自己作借口。

    林素娘摇了摇头,也没有再理她。

    孩子就是喜欢闹,你真要给她好好地煮一锅肉,她又不吃了,非要这样偷偷地吃着才有趣。徐家又不是小户人家,盼盼哪里少了肉吃,但还是喜欢这样偷吃。

    在旁边坐下,徐平和李璋两人就着新煮的羊肉,碰了杯酒。

    李璋放下酒杯道:“邕州献俘,定在下月二十一癸丑日,小雪前一天。月初我阿爹就从党项回来了,刚好赶得及。哥哥是带兵打进升龙府的人,必然有封赏,但愿我和阿爹也沾哥哥的光,升个一官半职。”

    徐平笑道:“你现在还怕官升得慢吗?还是不要求进太急,落人把柄。”

    李宸妃苦了一辈子,福泽全落在了李用和这个惟一的弟弟身上,到了这个年岁了皇上才认亲,那是恨不得一下就给他升到节度使去。可惜满朝大臣看着,也不好一下升得太急,只好一次升一点,隔一段时间就升一次,所谓小步快跑。

    至于献俘,徐平刚开始没想到会搞这么大。随着人在路上,邕州的战报传到京城,突然间很多大臣就开始关心起来,各地上表,四夷来使,天下加恩,已经完全由不得徐平怎么想了。特别是边报传来党项不稳,元昊有反心,宰执便欲要借这次献俘显示一下大宋军威,特意等着契丹、党项和大理等邻国来使参加。

    想想也是,交趾君臣上下,光李佛玛的皇后妃子宫女,就有好几百人,一行人全部加起来好几千呢,这一路上光地方管饭就花了不少钱,总得想办法捞点什么回来。

    这么大的仪式,当然得重臣主持,徐平就捞到了一个代表邕州上交趾降表,其他的事情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功劳分配。

    渐渐太阳落下山,光线开始朦胧起来,李璋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才不过喝了几杯酒,肚子里就装不下了。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哥哥收拾收拾便去秘阁当值吧。”

    徐平也不再劝,把李璋送出门去。

    徐平带着直史馆,开始的这些日子虽然不在史馆任职,但还是要轮值。最近馆阁校编两库经史,是浩大的工程,很多馆阁官都参与进去,劳碌不堪,值夜的任务便落到了徐平这些闲散人员身上。

    今夜便是徐平当值的日子,长夜漫漫,百无聊赖,林素娘便煮了一锅羊肉让徐平带到秘阁去,喝点小酒解闷。再一个馆阁下层职事人员大多入仕不久,职位也低微,在京城里活得不容易,徐平带点肉去也是给他们的福利。(未完待续。)

    天色黑了下来,街市上却更加热闹,闲逛的人三三两两,沿着汴河而行。河边大道两侧各种摊贩,卖着零食和各种小玩意。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在夜色里划过,好像带着奇怪的魔力,勾引得行人心痒痒的,忍不住就想顺着声音过去看看。

    徐平和高大全一前一后,骑在马上沿着大道缓缓而行。李用和还没回来,徐平也就没有为高大全奔波,这些日子就随着他上朝下朝。早晨把徐平送到地方,牵着徐平的马回来,等晚上再牵着马接徐平回来。

    孙七郎在邕州的时候搭上了一个当地婆娘,原本说好是随着献俘的人马一起找到汴梁城来,却没想到为了等各种准备做好,特别是等契丹和党项等国的使节到来,献俘仪式一拖再拖,献俘队伍也走得像蜗牛一样。如今终于进了京西路,孙七郎等不及,一路寻过去了。高大全少了伴,送过徐平便在各处瓦子里闲逛,日子过得也是无聊。

    沿着御街到了皇城附近,一直到了崇文院门前,徐平下马,高大全帮着把小火炉和小锅子提了,随着徐平进了院门。

    过了门禁,徐平带着高大全一路到了史馆书库前。说是官员过来当值,其实真正做事的还是值夜的吏人,见到徐平过来,急忙上前见礼。

    打过招呼,徐平带着高大全到了门前的走廊里,让他把火炉和小锅子放下,还有一些切好待煮的羊肉,便让高大全回去。

    这里是藏书的地方,原来都有火禁,天圣年间因为当值的官员冬夜寒冷,才允许可以生个火取暖,但书库里还是严禁烟火的。

    吏人搬个凳子过来,徐平在火炉边坐了,问过了书库并无事情,便让吏人继续去巡逻,有事再叫他们过来。

    徐平坐下没多久,门口便有三个人缩着身子进来,一路看着火光走到廊下,向徐平见礼,不停地吸着鼻子。

    徐平回过礼,对三人道:“今天只有你们三个吗?南廊集贤院里今夜谁当值?”

    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道:“韩稚圭当值,我一会替他过来。”

    这边说着,最年轻的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跑过一边,找当值吏人要了几个凳子拎了过来,交给其余两人:“夜色寒冷,且坐下靠近火边说话。”

    三人在火边坐下,徐平把炉子上的锅盖打开,口中道:“今夜内人煮了点羊肉,大家一起就着喝点酒驱寒。”

    年轻人闻着香味不停地吸鼻子,口中道:“甚好!甚好!谢过嫂夫人!”

    徐平掏出酒来,分发酒杯,年轻人忙站起身来接过酒瓶倒酒。

    这三人是目前馆阁里资历最浅的,比徐平和韩琦还浅,刚过院试不到一个月。天圣八年的进士最高第,最年轻的是状元王拱辰,接近四十岁的两个分别是榜眼刘沆和第三名孙抃。三人一起过院试,一起任直集贤院,正赶上修书,一起就先在馆阁里任事。

    王拱辰家境贫寒,父亲早亡,寡母拉扯四个儿子长大。天圣八年那一届科举过了省试后,省元第一名为欧阳修,自觉状元尽在掌握,特意做了一身新衣服等中状元后穿,结果一个没看见被王拱辰偷偷先穿了去,最后状元也被王拱辰得了。当然,虽然贵为状元,王拱辰家里在后世最出名的却是他的外孙女,词人李清照。

    因为是开封府咸平县人,与徐平算是老乡,王拱辰在徐平这里比别人随便一些。如今他官职低微,俸禄微薄,一年也难得吃上几回羊肉,自然比别人也急。

    刘沆家里是土豪,性子也豪气,不拘小节,有酒有肉自然要来吃。他曾进士不中,回到家里自号“退士”,不想再考了,后来被老爹逼得没办法,天圣八年又考一次,结果就中了榜眼,算是光耀门楣了。

    孙抃是眉州人,家境也还好,但历代种田,到了孙抃才读书考科举,没想到就一举高中。离家太远,一个人无聊,便也随着过来。

    孙抃和刘沆年龄差不多,一个三十八岁,一个三十九岁,可官场上不看年龄,中进士踏入官场太晚,在徐平这里也只有自居晚辈。

    王拱辰把酒倒上,端起酒杯来劝了一杯,便举起筷子只管吃肉。

    徐平在家里已经吃过,只是偶尔伸伸筷子陪着众人。京城里做官,像这种刚入仕途不久的,一个人还好,吃喝不愁过得悠闲,一有家庭拖累日子就紧张了。

    刘沆和孙抃两人家里都不缺钱,只是过来凑凑热闹,王拱辰则就不同了,他家里一母三弟,就在开封,日子过得相当紧张,那是真的馋肉吃。

    三人喝过几杯酒,吃了一会肉,孙抃起身道:“那边韩稚圭一个人孤寒,我去换他过来也吃些酒肉,免得他日后闲话。”

    韩琦也是日子过得宽松的人,但既然有这个机会,又是徐平同年,自然要过来凑个热闹。孙抃是个好实人,性子又随和,自然是他第一个去换班。

    孙抃刚刚走出史馆所在的西廊,崇文院外忽然响起喧哗声,不一刻就有人挑着灯进来,径直到了史馆这边,高声道:“直史馆徐平,有旨见驾!”

    徐平吃了一惊,认得是皇宫里的内侍,急忙上前施礼。

    内侍道:“官家有事咨询,速速随我入宫!”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径直领着徐平出门。

    馆阁职事,既然称学士,自然就有备咨询的职责。学士当值,皇上自然可以随时召入宫中问事,这种夜对并不稀奇。

    不过让徐平奇怪的是,崇文院里当值的这些人大多都是中下层官员,大晚上的被召入宫中去以前不是没有,但却极其罕见。自己这才当值没几回,怎么就赶上了。

    召学士问对不是朝廷公事,礼仪随性得多,问的内容也没有限制。更重要的是,这种奏对不在中书掌控之下,也私密得多。

    自从回京,这是徐平与皇上赵祯的第一次私下接触,徐平心里竟有些异样的感觉。

    (备注:王拱辰和欧阳修是联襟,都娶的是参政薛奎的女儿。不过欧阳修娶的是二女儿,在王拱辰之前。在此之前欧阳修娶过两任妻子,景祐四年才娶薛女,所以此时的王拱辰应该是单身。奇怪的是,薛奎都六七十岁了,女儿怎么都这么年轻,他又没有儿子。)(未完待续。)

    经过垂拱殿,一路沿着边廊,这次走的路线更加曲折,距离也更远,徐平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直到看见前面有人提灯站在一边,小黄门停了下来,徐平才知道到地方了。

    黑影里闪出石全彬来,低声对徐平道:“官家和盛学士在那边闲坐,随我来。”

    走不几步,前面是个小亭子,不远处就是水池,徐平才知道已经到了皇宫后苑。

    后院是皇宫的后花园,地方广大,建有水池亭榭,栽有四时花卉。当然也曾在这里栽稻种谷,也有皇后在这里栽桑养蚕,以示重视农事。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赏花游玩,有时候也在这里召见大臣,游宴居多,其次咨询,绝少在这里处理政事。

    石全彬上前赞名,徐平跟着见礼过了,赵祯命小黄门赐座。

    徐平小心翼翼地坐下,偷眼看赵祯脸色平和,旁边身躯肥大的盛度也是一脸悠闲,心里初定。想来就是说些闲话,并没有特别紧要的事。

    小黄门上茶,赵祯随口问道:“徐平,前几天听说三司议铸新钱的事,你与所有的人都见解不同。这两天事情定了下来,怎么也不见你上奏章分说?”

    徐平道:“三司集议,微臣所见已经说得明白,有司同僚觉得不合适,那可能就是因为我年轻见识尚少,以后多学就是。中枢不采纳微臣所见,想来是有不合理的地方。”

    “宰执不采纳你的意见,是因为地位不同,考虑的事情也不一样,未必就是你说的错了。你能想出其他见解,也是不易,应该要上奏章,为自己分说。我问过李相公,才知道自三司集议之后你就再无声息,不应当啊。”

    徐平有点蒙,仔细想着赵祯这话的意思。按他前世的习惯,会上自己已经公开表示意见了,意见被否了就否了,会后怎么还能纠缠?更不要说还专门再打报告,那不会让上司更讨厌吗?当年老站长就是这副犟脾气,结局并不怎么美好。

    一边的盛度笑呵呵地道:“云行少年,初入京师,难免小心谨慎。日后但记住,集议是说给同僚听,奏章是让官家得知,你不上奏章,官家如何知道你的想法?”

    徐平道:“谢学士教导,我记住了。”

    盛度长得极为肥胖,已经到了影响动作的地步,平时行个礼都难,偏偏又跟王曾一样长了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看着让人觉得奇怪,也觉得慈祥。实际上却不然,盛度的学识和为官都算不错,但为人有点小阴险,平时同僚非万不得已都不敢与他说话。

    有这么个人坐在一边,徐平打起十二分小心,生怕说错了什么。

    翰林学士备顾问,经常随在皇帝身边,赵祯亲政不久,尤其倚赖,除了玩乐的时间,身边一直跟着。如今三个翰林学士,章得象与吕夷简亲厚,冯元是做学问的,主攻《易学》,能跟着接见徐平的,也只有一个盛度了。

    话点到即止,赵祯没有再说下去,问徐平:“听闻你不赞成铸新钱,这倒也罢了,怎么从内藏库借贷也认为不妥?”

    徐平道:“臣不是认为从内藏库借钱不妥,而是认为在京城物价已经腾贵的时候,再一下发出几百万贯现钱不妥。京城人口有定数,需要用的钱也有定数,钱发得多了,市面上卖的物品不变,价钱自然也就上来了。物价骤涨骤落,小民无所适从,必受其苦。”

    赵祯笑道:“这话说得过了,得了赏钱的人,觉得物价贵了自然不买,把钱收起来就是。等到物价落下来,再买也不迟。”

    “陛下,小民生计,只怕没有这么从容。发赏数月前就已经传出去,应得赏钱的人必定早已想好,有的人要换房,有的人要娶妻,有的人想好好吃一顿,钱哪里存得住?”

    徐平嘴里说着,脑子飞快旋转,想着怎么解释钱多了物价一定会涨的道理。人数众多的非理智行动,必然不会出现即时存钱的事情,这个年代却不好分说。

    盛度在一边插口道:“徐平说的是,小民生计,家无余财,哪里能够存得住?市面上铜钱多了,物价总是要涨一涨的。不过京城过百万人,两三百万贯铜钱也当不得什么。”

    徐平正色道:“不然。微臣在邕州,也曾因为蔗糖务发赏钱,及与交趾作战之类发赏钱,出现物价动荡。当时便让属僚统计了一番,以先前邕州而论,一人只能当得一枚多铜钱,市面上铜钱再多,物价必定上扬。如果一人当三枚铜钱,物价就要涨上一倍。当然京师不同于邕州,大户富人众多,各种生意也多,所需铜钱也多。”

    赵祯听了有些惊奇:“这种事情,也能仔细算计?”

    “自然是能,只要有心去做就能做到。”

    赵祯见徐平说得认真,看了身边的盛度一眼,正容道:“京师一百多万人,需要多少人力才能做这等事情?你是不是还有特别的法子?”

    “当然不能一个人一个人地去问,只要在每厢划出一小片,以此类推即可。”

    “这当不得真吧?国家大事,如此做太儿戏了些!”

    见赵祯的脸上有些失望,明显觉得徐平这方法太平常,本来还以为有多么高明的秘术呢,原来只是以小推大。

    徐平也没法仔细说统计学的原理,只是道:“以小可以见大,只要方法得当,肯下功夫,慢慢去做总能把握住事实。”

    赵祯心里是一千个不信,看看盛度,心里有些后悔。今天应该叫冯元来的,他精研易学,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或许他更能与徐平对上话。

    盛度是个老成精了的人,见了赵祯和徐平两人的神情,圆场道:“这事情徐平在邕州做过,或许真有其术也未可知。如今他管着商税案,不如就让他去计算一下,此次献俘大典之后,京城物价有没有上涨,涨了多少,与他推算相去几多,岂不是好?”

    赵祯看着徐平:“如何?可能计度清楚?你在邕州虽然多有政绩,回京师之后却要从头做起,这便是我给你的第一件差事。”

    “臣领旨——”

    徐平本来想说我回去先写个奏章,把计划说清楚,想想还是算了。这年头好像都喜欢留点神秘,把什么话都说明白反而行不通。中书最后计议的结果竟然是让许申去用秘法铸铜钱,而且还让他仔细保管秘法,朝廷竟然不问。这里面有吕夷简的推动,当然最重要的是如果搞砸了还有内藏库兜底,但能定下来就很让人惊奇了。

    (备注:有学者研究指出北宋市面流通铜钱与人口大致相当,书中采用此一观点。)(未完待续。)

    深秋夜里的风吹在身上冰凉刺骨,徐平走在皇宫里的廊道中,觉得有些迷茫。很多事情放在他的前世很容易就讲清楚,但在这个时代,能向别人讲明白就不容易了。如今他在三司做事,一些根本的观念就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怎么把自己的知识跟这个时代结合起来,是个很大的难题。

    石全彬提着灯走在前面,领着徐平出宫去。走到僻静处,石全彬放慢脚步。

    徐平想着心事,并没有注意,很快两人就并肩走在一起。

    石全彬轻咳一声,对徐平道:“云行,你真的有把握许申那里铸不出钱来?中书可是已经议定,由他在钱监带人鼓铸。”

    徐平突然生出一种无力感,平息了一下心情才对石全彬道:“阁长,许申那里并不是铸不出钱来,而是不能铸出堪用的钱来。他招集了百十有名的匠人,下了无数本钱,铸出个一贯两贯也不是稀奇事。但这种钱有什么用?本钱一枚都要值几贯了。就是把国库掏空,他也铸不出赏赐要的钱,唉,也相于铸不出来了。”

    “云行说的是。只要他们在官家面前交不了差,这事情也就算成了。阎文应最近气焰熏天,经这个一挫折,磨炼磨炼他也好。”

    石全彬见徐平的心情不好,也就识趣的不再多说。他只要确认阎文应这事办不成就好了,至于什么铸不出来和铸不出实用的铜钱的区别,跟他有什么关系?

    回到京城,徐平总是觉得自己跟人说话费劲,经常不在一个频道上。这也难怪,在岭南的时候他是一方大员,人人奉承他,现在可是反了过来。

    回到崇文院,韩琦被孙抃换了过来,与王拱辰和刘沆两个人吃得正欢,见到徐平回来,笑道:“云行怎么去了这么久?羊肉可是快被我们吃光了!”

    徐平笑了笑:“我家在这里,自然有人照顾,你们多吃一点。”

    说罢,坐了下来,与三人聊些闲话,喝了几杯酒。

    跟皇上说的话严禁外泄,不然会引起帝王极大的反感。韩琦等人都知道这规矩,自觉地不谈徐平刚才的去向,只是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夜里当值,徐平第二天休息,到三司衙门里随便转了转,画了个押,便就回到了家里。想起昨夜与赵祯的谈话,他让自己借着商税案,比较一下发赏赐之后京城的物价波动,仔细想想这事情也挺有趣的,算是两个时代观点和做事方法的碰撞。

    但事情并不好做,商税案并不负责收税,真正跑腿收税的是官府的人,而只从各官府报上来的数字,也发现不了多少东西。要去真地取样统计,徐平没有人手。

    想来想去,徐平还是决定写一份奏章,把自己的计划说清楚,需要什么样的人力物力,需要开封府给予什么配合都写出来。虽然不能跟中书说这是皇上交办的事情,但在三司来说这也不算是多管闲事,能省自己的一分力气也是好的。

    如在前世让徐平写一份这样的报告不难,但要把这内容按照奏章的格式写出来,却费了徐平无数脑力,整整花了一天的时间。

    奏章必须经过中书门下,这个年代没有密奏的概念。徐平把奏章发出去,自己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不知结果是什么。虽然他已经尽力按照奏章的格式办事,还是没法完全写清楚,便学着前代的办法加了个附件,甚至在里面加了些表格。

    事情过了一两天,也没有中书的回复回来,徐平有些等不急,便开始着手安排三司的一些没有固定职事,识字的人,招集起来准备散到开封城选定的地方收集物价资料。他手下管着兵案,三司所属的兵员都归他管,努力一下,人员还是勉强能够凑齐。

    这一天徐平准备好了资料,在自己的官衙把几个为首的重要人员叫过来,给他们培训该如何走访,如何填写资料。

    正说得热闹的时候,任布怒气冲冲地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徐平的奏章,甚至都没有让其他人回避,高声喝问:“徐平,你也是一等进士出身,为官多年,给中书的奏章,这是个什么东西!中书行下札子来,‘文理荒谬,辞意不通’!这么多年,还没有哪位一等进士得过这种评语!”

    徐平看着任布,一下愣在那里。他自觉奏章写得虽然文彩没有多好,但最少是文理通顺,把该说的都说的清清楚才对,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评价?

    任布说着,走到徐平面前案几上,把那附在后面的分析和表格摊开来,口中道:“看看,这些是什么,这些是什么!你从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三司出身,事情必然条理清楚,可有你这种不知所谓的东西?”

    徐平看着自己花了一天心血的奏章,被凌乱无章地撒在案几上,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自来到这个世界,决心要考进士做官,徐平认认真真地学习各种知识。说起诗赋文彩,徐平算不得出彩,但也绝不至于到不堪入目的程度。这么多年以来,徐平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这样说,而且是被上司这样说。

    惟有在秋日,满天落叶,凉风渐起,太阳才让人觉得特别温暖。

    今天是个晴天,太阳很好,京城里外面大街上也很热闹。

    阳光从窗子钻进来,照在徐平身上,带来暖暖的感觉。徐平却觉得心里很冷,这冷意一直到骨子里,到灵魂里,无论如何也驱逐不去。

    蓦然回首,来到这世界竟然接近十年了,徐平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离自己好遥远,遥远地真正成了另一个世界。

    曾经,徐平以为在这个世界生活很容易,这么多年他也是顺风顺水,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只是自己还没有遇到磨难,哪里有容易的世界?

    把桌上的奏章收拢起来,徐平对任布道:“让副使为难了。札子呢,给我收起来,日后时常看看,或许会长进得快一些呢。”

    这件事情,无论如何要办成,要办好,要办得完美无缺。文理荒谬,那就荒谬好了,事情办好了再来谈谈不迟。

    (今天在某论坛被喷得狗血淋头,心情有点低落,不到的地方,大家见谅。)(未完待续。)

    不知不觉就下起了雨,随着微风扑到徐平的身上,冷得人发抖。

    上午还是大晴天,让人能感觉到秋天的暖意,下午天阴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雨,一下子就进入冬天了。

    已经进入十月了,按说也该算是冬天了,只是缺少这么一场冬雨,提醒人们一下。

    徐平已经感觉到,宋时的节令比自己前世要早一些,他做着关于农业的工作,对节气比较敏感。一千年的时间,足够节气错开几天,这个年月,冬天也比前世来得更早。

    上午被任布说了一通,而且是当着属下的面,徐平的心情很失落。如果是在前世,有顶头上司这样对自己,或许就拍着桌子骂起来了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个年代却不可能,端起了这个饭碗,你就别无选择。想当初在邕州的时候,六年时间也不是没有属下跟自己吵闹吗?不管他们有没有委屈,都会去默默做事,这样想想倒也看得开。

    唉,想当年,曹克明态度稍不恭敬,自己就与他顶着来。不过几年的时间,心态竟然不知不觉就变了,受过委屈,默默地舔过伤口,默默地回家去。

    终究是心里不舒服,徐平今天提前离开了三司衙门,也没等到高大全牵马来接。一个人顶着风雨,顺着御街到了汴河边,顺着汴河边的大道静静地回家。

    进了家门,雨早已打湿了衣服,院子里的翠儿看见,惊见道:“官人怎么冒雨回来了?高大哥牵了马刚刚出去!”

    徐平道:“今天回来得早,就不等他了。”

    说着,径直回了自己小院。

    汴河大道上人流拥挤,高大全骑马经常不从那里走,两人路上并没有碰到。父母带着盼盼回乡下躲冬去了,家里只剩下徐平夫妻,比平时冷清了不少。

    一进院子,林素娘急急忙忙地从屋里出来,见了徐平的样子,上来帮着他抖落身上的雨水,口中埋怨道:“明明下着雨,怎么还急着赶路?我特意吩咐高大全带伞过去。这下倒好,他白跑一趟,你身上也被淋透了。”

    “一点小雨,碍什么事?”

    “怎么不碍事?这天一下就冷了下来,小心着凉!”

    林素娘一边说着,一边把徐平拽进屋里,帮他把湿透的外衣脱了下来。

    林素娘给徐平换上了干净衣服,让小厮生了盆炭火端进屋来,徐平在一边烤火。

    雨一直不停,好像要把天地间的暖意都冲洗去,徐平坐在炭火旁,感觉着火光里散发出来的温暖,默默地看着外面的雨丝。

    天还没有黑下来,太阳就被云层遮挡得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时辰。

    徐平看着屋外,突然笑了笑。坐在对面的林素娘看见,小声道:“你笑什么?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心情不好,突然间这样笑,好吓人的啊!”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开心事。”

    徐平没有理林素娘,自顾自想心事。想起不知道什么时辰,徐平才蓦然想起这个时代还没有钟表,自己前世有的东西很多这个时代都没有。为了一个中书札子生什么闷气?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在乎官场上的烂事了?如今有官身,回到了京城,一家子在一起,原来想要的都已经有了。何必再为官场上的事情伤脑筋?

    以后就按时上班下班,少说话,多做事,不得罪人就好了吗!有了时间,搞点这个时代缺少的东西卖卖,家里赚钱,舒舒服服过日子多好!

    朝堂上那些人想怎闹尽管闹去,自己又不欠了谁的,跟着掺和干吗?自己脑子里多少发财的路子,又不指望那点俸禄赏赐发财!

    太祖时候,名将曹彬有名言:“好官不过多得钱尔。”当然曹彬本人在官任上并不贪不义之财,但这句话却成为大宋不少臣僚的座右铭,尤其是武将。以被贬不久的枢密使张耆最为杰出,这位在太后当政时宠遇无以复加的执政大臣,为了不让家里奴婢的工钱外流出去,竟然在家里卖起了杂货,院子回廊放满各色物品,简直就是后世超市的雏形,不过他是办在自己家里而已。更过分的是,他亲自给家里的奴仆看病,然后用药钱抵奴仆的工钱,各种奇思妙想让人叹人观止。

    为官只要不犯错,别人总挑不出自己毛病了吧,然后有闲多赚点钱多好。

    起通了这一点,徐平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甚至对日后的生活有了期待。

    林素娘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徐平想了些什么,但只要脸色好起来,不再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好。徐平官场上的事情她有劲也使不上,只盼着家里快快乐乐。

    门外传来马蹄声,本以为是高大全回来了,却没想到是李璋来作客。

    两家现在住处相离不远,没事了就可以走动。李家虽然是外戚,但章懿皇太后已经去了,台谏们盯得不严,与徐平又是世交,走动起来并不怎么惹眼。

    进了徐平院子,李璋见徐平安闲地在炭盘边烤火,出了口气:“听说你今天被中书责斥,又提前冒雨回家,我还怕你一时想不开呢,特意提前交班来看你。”

    李璋此时的顶头上司是西上閤门使,曹彬的幼子荣州刺史曹琮。曹琮名将之后,兄长又娶了秦王赵廷美的女儿,也算是外戚,与李璋的关系还不错。反正閤门那里基本清一色的外戚勋贵之后,这些人的关系错综复杂,自成一体。

    在徐平对面坐下,林素娘上了茶来。

    徐平道:“外面的雨看起来一时也停不了,雨夜无事,你在吩咐烧几个菜,我们兄弟喝两杯。自回京师,我们兄弟也很少有机会痛痛快快喝一场了。”

    看着林素娘出去,李璋向前凑了凑身子,对徐平道:“哥哥,我打听到是哪位宰执对你下的札子了,你绝想不到!”

    徐平心情已经放开,毫不在意地道:“中书宰辅就那么几个人,猜也猜得到了。李相公性子虽急,这件事上却没有插手。宴相公更加为用说,纯粹是局外人。剩下的三个人里面,吕相公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做不出这种事来。而王相公呢,一心向佛,年龄也已经大了,身体不便,政事参与越来越少。那还剩下谁?”

    最后剩下的参知政事宋绶,想当年与宴殊一起以神童入仕,但仕途却远远不如宴殊顺利,中间颇多波折。如今一起做参政,宴殊中立,宋绶却紧跟吕夷简。无论从性格,还是从立场,都必定是宋绶无疑了。许申是从阎文应那里得到的铜钱杂铸法,阎文应与吕夷简的关系这么多年,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从来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中罢了。许申的事情没有吕夷简背后支持,根本就不可能过中书那一关,徐平的奏章在这个时候添乱,当然要给徐平一点颜色看看。不过吕夷简一向圆滑,不可能自己出手,那就只有宋绶了。

    李璋看着徐平,笑着摇了摇头:“哥哥猜错了,给你下札子的是王随相公。”

    “什么?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徐平的心情虽然已经平复下来,听到这消息还是吃了一惊。(未完待续。)

    李璋看徐平的样子,笑道:“怎么不是他?换一个人,谁会下这种札子?”

    徐平摇摇头,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哥哥啊,你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才想不明白。如今献俘大典在即,你可是打破交趾时的主事人,战功在这里,满朝文武哪一个能比?下这种札子,但凡大典之后京师物价有一点波动,还能在政事堂呆下去?宰执哪个肯做!也只有王随相公,年纪大了,早就上书求致仕,敢如此一搏。说中了,搏一个名声,就是估算得错了,无非是致仕而已!”

    听着李璋的话,徐平渐渐有些明白。事情的背后终究还是立着一个吕夷简,他曾经对自己施恩,但施恩是要图报的,自己回来不久就这样与他对着干,他总得有回应。让王随出面,失败了损失也不大,而且与徐平也没有撕破脸面。依吕夷简的为人,这种事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自己指使的,事后无非一切都推在王随身上,就当他老糊涂了。

    朝中谁不知道吕夷简结党植私羽,甚至与宫内大红人阎文应私交匪浅,但却从来没有人抓住他的把柄。为官当政,这也是罕有人能及的本事了。

    徐平把事情想通,笑着摇了摇头。或许吕夷简是为执政太久了,忘了为什么太后和皇上都少了不他,让他长时间地坐在宰辅的位子上。不是因为他多植党羽,而是因为他做事精明,为人圆滑,能够在任何时候都保证朝政不出大乱子。如今这样做,反而是舍本逐末,早晚会因为这种事情倒台。

    回京的路上,徐平见过丁谓,知道一个能力超群政绩卓越的宰执大臣在认不清自己的时候,会落到什么下场。僻处边远小州,活着甚至连接近京城一步都不行。在襄州也见过胡旦,状元出身,才气过人,因为结党钻营,晚年是如何凄凉。

    身居高位,时间久了难免会藐视天下人,以为天下舍我其谁。但在历史的长河中实际上不过是一朵浪花,会被滚滚洪流席卷而下。

    想明白了,徐平的心情反而彻底放开。真正让徐平耿耿于怀的不是被打击,而是自己的奏章真地文理不通,这么多年的辛苦不起一点作用。如果只是一次政治上的敲打,那又何必放到心里去,历史的大潮面前,这些小手脚有什么用?自己挟战功回朝,在邕州的政绩都是实打实的,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影响仕途?

    与李璋碰了酒,徐平绝口不再提此事,而只说些闲话。

    “后天,阿爹就从党项回到京城了,已经派了家仆回来。唉,说起来朝廷的差事就是麻烦,明明已经到了管城县,走快一点一天就回来,偏偏要陪着党项使节多呆一天。”

    李璋喝着酒叹气。

    李用和这次回来,肯定是要升官的,本来赵祯派他去就是这个目的。李璋也想跟着沾沾光,升升官,在外面谋个职事干。閤门那里虽然在皇宫里离皇上近,又是清贵职事,但规矩实在太多,让人束手束脚。而且这个年代閤门官员升职也没有特别的优待,跟外面的武臣比起来升得实在不快,不是多么让人留恋的地方。

    但皇上身边的人,一放出来官职就提上去了,这才是閤门这里吸引人的地方。

    党项元昊,哦,现在还叫赵元昊,徐平可还记着呢。不过他前世的历史一般,只记得跟西夏发生战争是在庆历年间,在好远里主持做战的有范仲淹,有韩琦。现在范仲淹还在朝里当着谏官,韩琦带着直集贤院监着左藏库,是自己在三司里的同僚,也不知道西夏哪年反。说起来自己有战功的人,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扔到那里去。

    喝两杯酒,便不再想这些烦心事,心中一动,问李璋:“对了,我记得你前些日子说旧宅子那边有什么事,是邻居要典卖不是?”

    “是啊,烦死个人。听说是个两浙商人,做生意赚了些钱,想在京里买个宅院住下来。城里面的好地方他又买不起,便看中了那里,价钱不贵,离着汴河又近,容易照看他的生意。我家那里现在也没想好要不要留下来,哪里肯给他画押?一下换了这么一家,到时我们宅子又不好卖了。你也知道,这种外地商人很烦的,好多人不愿与他们为邻。”

    徐平点点头,心里琢磨。

    此时典卖房屋,亲邻是有优先权的。要卖房子,先问自己的亲戚有没有要买的,再问四下邻居,都不愿意而且在房契上画押才能卖出去。当然这政策最大的弊端,是有时候官府会强买强卖,尤其是属于官家的房屋,有时候要转让,也懒得找什么承买人,便强行指定邻居收购,你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

    想了一会,徐平对李璋道:“那处宅子要是你家决定不住了,不如就转卖给我家。中牟那里还是离京城太远了,一来一回就要一天,我也正要在京城附近找处别业。你家那里正在城门外,来回方便,我买来修整一下,闲来可以过去透透气。”

    李璋问道:“太小了些吧?如今你官位到了郎中,再住那样小的宅院不舍适。”

    “你不是说四邻也想都要卖房子吗?你先去买下来,然后一起转卖给我家,地方不就大了吗?京城里官员同僚多,有处城外的宅子也好时常聚聚,攒点人脉。像今天这种事情,不能总是要你来说给我听。”

    “也是,哥哥你家里钱多,也不在乎把周围邻居的家宅一起买过来,整治一下,就是一处上好的别业。你们读书人,京里现在都流行什么诗社什么的,也有个地方。”

    “说得也是,以后在京城为官,多认识点人总是不错。”

    徐平心道,说我家钱多,话是不错,但今日已非昔时可比,兄弟家钱也不少了。关键是有那么大一个国库,皇上看在亲生母亲面上,不时就有赏赐到李家,连京城里的新家都是内藏库拨钱买来,然后又拨钱整修一新。这还是李用和谨慎谦让,不然现在李家里里外外早成了京城里的富贵人家了。

    说起诗社,这个时候正是兴盛的年代,文人士大夫大多都参加那么一个两个。真正意义的诗社兴起没多少年,前唐时的大多都是文人期集,没有固定时间,没有固定地点,更加没有固定经费。入宋以后,诗社才兴盛起来,都是有固定成员,而且交会费,定时举办的。在京里联络人脉,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办法。(未完待续。)

    十月初十,休沐的日子,又称旬假,在京各衙署全体放假。真宗晚期之前,旬假仅是务休,即朝中各衙门放假,朝中并不放假,皇上依旧坐便殿,与宰执大臣商量国事。真宗晚期身体不行,朝中也如外面衙门一般,一起放假,至此时相沿成习。

    徐平却没有假休,他管着商税案,今天正是旬估的日子。

    若在以前,旬估只让税案下面的公吏去忙,徐平自己还是正常休假,他也没有那么勤于公事的觉悟。不过现在从皇上那里领了比较献俘大典前后物价的差事,上奏章又被王随羞辱了一番,徐平心里也憋了一股气。越是这样,他越是要把这差事做好,到时看物价波动,那些现在笑自己的人还有没有脸。

    旬估早已有之,至真宗天禧年间立下制度。

    每到旬日,三司和开封府聚齐,召集各行行头和行户,依货色分为上中下三等,分别定价格,这个价格就是后十天京城货物的指导价。

    价格定好之后,报三司和开封府备案。这也是宋朝设立行会的目的之一,通过这种方式掌握民间的物价波动,及时采取措施。实际交易中,可以根据情况在指导价的基础上略有浮动,只要双方认可立券,官府即承认交易合法。

    关键时候,官府可以利用旬估强行规定价格,在保证商家本钱的基础上,硬性规定一个官府认可的利润,用行政手段平息物价波动。有时候这种规定极其严厉,违犯者可以被判死刑。这是行会的又一个作用,充当官府干预市场的工具。

    参与旬估的吏员,因为可以利用定价权与商家勾结渔利,法律如有违法上从严从重处罚。如果估价失当,则以赃论,受贿则以盗论,或流或斩,判刑比一般的罪要重。

    平常时候,这些都是下属的公吏做的事情,官府里的官员就那么几个,这些日常事务很难一一亲自过问。不过现在非常时期,徐平不但亲自参与,还让开封府派了人来。

    来的人是开封府里的一个小官王恪,父亲是王雍,爷爷是王旦,叔叔是王素。

    三槐堂王家自王祜在堂中手植三槐,到第二代王旦发扬光大,到了王素这一代已经根深叶茂,到王恪这一代则开始分化了。

    什么是根深叶茂?就是徐平官也当到了一定程度,认识的人不少,跟王家现在的中流砥柱王素还是同年好友,也说不清王家到底与朝中多少大臣联姻。明面上的,有跟着徐平干了几年的韩综所属的韩亿家,还有王旦的弟弟王旭的长子王端的岳父是现在的首相李迪,王旦的兄长王懿的长子王睦与李迪也是姻亲,王旦的长子,王恪的父亲王雍,岳父则是吕夷简。就连徐平关系最好的一个官员石延年,也是王旭的女婿。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让人叹为观止,除了王家自己人,肯怕没哪个外人能够清楚知道这张网绵延到哪里。

    分化则从王旦去世就开始了。王旦在的时候,他们三兄弟不分家,王旦本人也崇尚节俭,王家那时还算不上多么显眼的大家族。王旦离世,三枝便分开过,各人际遇不同,或贫或富就显出来了。王旦离世的时候王素年纪还小,等到长大性子便与王旦不同,生活讲排场,崇尚奢靡。而王旭一枝的日子就不好过,长子王质在外为官,几年吃不上肉。

    见识过三槐堂王家,徐平才知道什么是世家大族,那可不是有田有屋就行,而是利用联姻把家族的触角伸到了帝国的每个边边角角。这个家族落魄的分枝,比如王旭,女婿石延年辗转流离,实在也没沾上什么光。而风光的分枝,比如王素,皇帝也要高看一眼。

    王恪的父亲王雍是王素的长兄,不过是庶出,性格沉默寡言。年轻时父亲当宰相,虽然也恩荫了官职,但一直没有出外为官。与叔叔王旭一样,因为王旦的关系,所谓不欲与寒门争仕进之路,依惯例在王旦在世的时候,都没有参加科举,也没有出仕。直到王旦离世之后,才辗转在外面为官,仕途并不顺畅。

    父亲都是如此,王恪的官路也不会多么出彩,靠着恩荫出仕,在开封府下当值。

    说起来他的外祖父是当今贵为次相的吕夷简,但父亲王雍就是那么个闷脾气,也不怎么走动,没什么飞黄腾达的机会。至于首相李迪的那门亲戚,就更加远一层了。

    一早出来,徐平和王恪先去汴河边召集诸行会,议定了下个十日的京城价格,一直忙到下午,才有时间转到北城来。

    汴梁城的热闹去处,向称南河北市。

    南河自然是指汴河,那里靠着漕路,各种行会众多,诸如果子行、纸行、菜行、米面行等等与民生有关的行会都在那里。想当年李用和落魄时就是在那里的纸铺做事,赶出来后才被在那一带贩酒的徐正所救。

    北市指的皇城东华门外的热闹去处,那里靠近皇宫,仅宫里的采购就足够养活许多商户。此时兴和买,不像唐时的“宫市”,商铺有利润可赚,越聚越多。再加上大臣们上朝是从东华门入,歇在这里的仆役每天也是可观的客源。马行街尤其是潘楼街一段,是此时天下商业最繁盛的地方,再没一个地方可比。

    除这些酒楼商铺外,附近还有京城里的牛马行,这也是徐平的王恪的目的地。

    牛马多是从北边贩来,由北城门入,所以行市在这里。

    进了冬天天就一下子短了起来,到了牛马行,太阳已经偏西。牛马行的行头和主要的行户早已等在这里,见徐平和王恪带着吏人来,急忙起来行礼问候。

    见天色不早,徐平也不多寒喧,让众人议定了十日价格,看与以前所报相差无几,与王恪商量一下,便定了下来。写了书状,行头和各行户画押,徐平和王恪也押过了,两人各自收起,带回衙门备案,今天的差事便完成了。

    议定价格,当值的行头人称“牛马李大官人”的李田心里松了一口气,对徐平和王恪道:“两位官人,天色已经不早,今日得闲,不如出去闲饮一杯。”

    徐平本待拒绝,却见手下忙了一天的吏人都色动,就连王恪也有依允的意思,便点点头道:“也好,手下吏人也都累了。家常便饭就好,不要去大酒楼上。”

    李田连连点头:“明白,明白。”一副大家都懂的样子。

    带着这么多手下,去大酒楼太过碍眼,东华门外又是官员士子聚集的地方,不定就被谁瞧在眼里,留下把柄。

    (王旦后代联姻情况极为复杂,书里所列只是冰山一角。但当时回避制度严格,官员对于自己的亲戚大多都不宣扬,能遮掩起来就遮掩起来。比如文彦博与包拯的友情,很长时间依靠出土的墓志才知道两家有联姻,则文彦博荐包拯是违反回避制度的。再一个这种联姻大多是为子孙后代谋划,政治联姻并不多。一方面朝廷大员子孙结亲,另一方面并不妨碍他们在朝堂上争得你死我活,比如李迪和吕夷简。所以书中后面就不专门扒这些官员的亲戚关系了,因为与政治立场关系不大,只是利于他们后代的相互扶持。)(未完待续。)

    东华门外聚集了众多的顶级酒楼,诸如樊楼、庄楼、中山正店等京城最奢华的酒楼全部都聚集在这里。有酒楼就有女妓,离这些酒楼不远,马行街上有名为“鹩儿市”的虫鱼鸟市,“鹩儿市”旁边的鸡儿巷,便是妓馆扎堆的地方。

    酒楼并不蓄女妓,他们只是提供场所,利用女妓招客。每日到酒楼赚客人买笑钱的有流落风尘的良人女子,更多的却是这些妓馆女子,白天到酒楼里陪酒唱曲赚钱,引动了客人的兴致晚上便领回妓馆里,**良辰做些皮肉生意。

    妓馆大多都是独居小院,看起来就是一家人,与平常人家也无二致。年轻女子陪客人,爹娘甚至丈夫做些杂事,时间久了大家也习以为常。这些人家不接生客,都要有人介绍才能入门,介绍客人就是街上闲汉赚钱的门路了。

    徐平跟王恪带人出了牛马市,正离鸡儿巷不远,行头行户都是有经验的玩家,看着一墙之隔的鸡儿巷窃笑不止,脸上露出暧昧的神情。

    在京城里也有几年了,徐平哪里不知道这鸡儿巷的大名?他身上穿着公服,当然是离这种地方越远越好,催着众人赶紧离开。

    市井热闹的地方,就有这种妓馆扎堆,州桥附近是杀猪巷,多有国子监学生到那里**。但官员还是顾及自己的身份,很少去这些低级的烟花场所。

    离得鸡儿巷远了,众人的脚步从容下来。

    李田低声对徐平和王恪道:“两位官人,潘楼街上任店左近今年新开了一家脚店,虽然地方不大,但收拾得整洁异常,菜蔬口味也别样精致,不如就去那里?”

    徐平点头:“你是地主,便依你的意思。”

    这里面有讲究,一众官吏都穿着公服,不好直接进大酒楼里去。小脚店便就不怎么起眼,就是被人看见了,也只是说公事做得累了随便吃一点。选在大酒楼周围,又方便牛马行的人服侍,从任店里面买好酒好菜,公私两便。

    走不多远,在离马行街百步左右的一处巷子口,一处小店铺前面搭了棚子,外面挑了个酒招子。虽然棚子里只有五六副桌凳,收拾得却异常整洁。

    此时太阳还没有落山,坐头上只有两三个客人,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包着个花帕头在外面招呼。妇人也不施脂粉,收拾得很利落,面皮白净,有几分颜色。

    李田凑近徐平,小声道:“这妇人是谭二娘,听说是出身官宦人家,十几岁时随着父亲到京城选官,结果父亲一病不起,就此去了。留下她一个人,欠了邸店的钱,没奈何在酒楼里唱曲,后来不知怎么流落到鸡儿巷去。”

    徐平听了停住脚步:“怎么找这种人家?我们一众公人,不是让人闲话!”

    李田忙陪笑道:“官人放心,这妇人早就从良了。攒了些本钱,跟人合开了这家小脚店。店里酒水虽然一般,但里面的小菜别处都没有,味道精妙。”

    徐平看着李田道:“你可仔细着,我们都是为了公事出来,一定要找好人家。不然被人看在眼里,到处说闲话我可拿你是问!”

    “官人放心,如今谭二娘这里就是好人家。”

    李田一边说着,一边快步上前去占座头。

    徐平和王恪走上前,向店里面看去,只见里面也有几副座位,不过没有点灯,看起来黑乎乎的不如外面爽利,便就在外面坐了下来。

    李田对走过来招呼的谭二娘道:“这是开封府和三司里的官人,到牛马行公干,你店里拿手的小菜尽上来,再到旁边任店给他们取几瓶上好的羊羔酒来!”

    谭二娘对徐平和王恪两人行过了礼,问道:“官人,如今天气,凉菜上不上?”

    “上吧,有什么尽管上来,我们吃了及早回家。”

    谭二娘答应着进了店去。

    李田陪着徐平和王恪坐下,其他公吏自有牛马行的其他行户招呼。

    看着谭二娘的背影,李田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小声道:“原来在鸡儿巷,谭二娘花名怜奴,虽然比不得上厅行首,也是有名的粉头。特别是出身于官宦人家,不知有多少恩客,可惜不知怎么就起了从良的念头,不做那生意了。”

    此时的官员除授改任,都要来京城选官,还要陛辞。这也是宋朝帝王吸取了唐朝的教训,生怕被朝中权臣把持朝政,隔绝中外,尽量增多与下级官员接触的机会。

    例外的惟有岭南和川峡,选人一般由当地的转运使代除,中下层官员也尽量久任,减少到京城来回路上的奔波。

    全天下的小官都聚集到京城来,而且员多阙少越来越严重,守缺的时间越来越长,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冒了出来。尤其是低阶选人和低级武臣,守缺动则经年累月,他们的俸禄又微薄,一不小心变在京城里吃得山穷水尽。到了这个时候,典妻卖女的事情层出不穷,就是流落风尘的也不罕见,京城里的百姓见怪不怪。

    当年林文思买苏儿,她也是官宦人家,父亲守缺去世,只有卖出去。这个谭二娘也是一样,不过命运比苏儿还悲惨,沦落到做皮肉生意。

    说是官宦人家,人在告身在才是官宦,少了一样也跟平常百姓没区别。

    由于人身不能买卖,除了被爹娘或者丈夫逼着做这生意,一般私妓从良并没有徐平前世常听到的那么麻烦。只要身上有资本,能够养活自己,便就足可以转行了。便如这谭二娘一般,身上攒了点钱,开这一家小店,便也是良人。以后再找个老实人嫁了,也是平平安安一辈子,反正她也嫁不到官宦人家去,谁在意她以前做什么的。

    看着谭二娘离去,一众牛马行的行户都转回头来,才想起嚷嚷着叫酒菜。

    里面一个女人走出来,端着几个小菜,到了徐平桌前放下,一抬头正与徐平面对面。

    “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段云洁把手里的菜放下,自嘲地笑笑,“刚到京城,我阿母便就重病去了,阿爹挨不了几天,撒手就留下了我一个。我在京城举目无亲,总要活下去。说起来全靠你当时给我的盘缠,才开了这家小店,聊以糊口。不然地话,这偌大的京城,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备注:武臣与文臣相对,不包括军职,军官有自己的一套系统,不在文武之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