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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平回到城内自己小院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开封西城墙上,敛去了光芒,发着红红的光,从里到外都透着亲切。

    在清风楼里喝了一下午的酒,徐平有点醉醺醺的,到了家门前,小厮小心地扶着下了马,直接送到他住的小院里。

    林素娘带着盼盼和父母已经回到了城外的府第,小院显得有些冷清。小厮扶着徐平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坐下,打了水来,伺候着洗了脸。

    正在书房里读书的李觏听到动静,出来看见徐平已经趴在石桌上睡着,便拿了书坐在旁边照看,让小厮退了出去。

    今天没有风,傍晚的阳光暖洋洋的,徐平睡得很沉,做着稀奇古怪的梦。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山去,刚刚退出小院的小厮突然又进来,对李觏道:“外面有个人来找我们家官人,说是有急事,要不要把官人叫醒?”

    李觏犹豫了一下,对小厮道:“郡侯刚刚睡着,你还是先去外面问清楚,那人有什么事,能不能等明天再来。”

    小厮应了,就要转身出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睡梦中的徐平突然一下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面前的李觏和小厮。

    李觏见了徐平的样子,小声道:“先生莫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哦,或许是吧——”

    徐平摇了摇脑袋,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竟然把刚才梦里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一点也想不起来,只是觉得心情有些失落。

    李觏对小厮道:“再去打盆水来,给郡侯洗一把脸。”

    徐平坐着发了一会呆,直到小厮打了水来,洗过了脸,才恢复了清醒。

    小厮倒掉了水,对徐平道:“官人,外面有个人说叫周垂安,说是到府里有事情。”

    “周垂安——快快让他进来!”

    听见这个名字,徐平才想起有一段时间没去看段云洁了。如今徐平不是孤家寡人,年节有各种事情要忙,公事私事,根本就抽不出空来。周垂安来找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段云洁又出了事情。

    不大一会,小厮领着周垂安建来,向徐平行过了礼。

    徐平问道:“可是皇宫后面的小店遇到了麻烦?”

    “禀郡侯,也不能算是多大的事情。自上元节观灯,有个权贵之家的子弟便就赖在了店里,天天在那里纠缠。段家娘子不胜其烦,托我来给郡侯说一声,把那人赶走。”

    周垂安虽然说得并不清楚,徐平心里却知道他的意思。段云洁长得美貌,又天天在店里抛头露面,怎么可能没有人贪图她的美色?好在那家小店经常跟宫里做生意,认识的有权势的内侍颇有几位,再加上周垂安照拂,等闲人招惹都能应付得来。

    这次周垂安亲自来找自己,那就是说这次碰上了不得了的人物。

    站起身来,徐平道:“今夜正好无事,我也有些想念邕州时的口味了,便去那店里喝杯水酒,随便吃一点东西。”

    李觏在邕州的时候自然知道段云洁,却不知道她也到了京城,劝徐平道:“先生酒刚刚醒,若不是紧急的事情,还是歇一晚再去。”

    徐平笑笑:“没事,我自有主意。节后便是省试,你只管安心读书。”

    带了两个随从,徐平骑马随着周垂安出了门。两人没走汴河边的大道,而是走着小路从皇城西边绕过去了。

    过了州西瓦子,路上便就冷清下来,徐平问周垂安:“到底是什么在那里纠缠?都到了这里,你可以跟我说了。”

    “是张仆射家的一位衙内,因为上元夜观灯,见着了段家娘子,便纠缠不休。这两天都从早到晚呆在店里,怎么讲也不肯离开,实在是烦不胜烦。”

    徐平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张仆射是去年被撤掉的枢密使张耆,本官尚书左仆射,如今虽然在外面任知州,家却还在开封城里。

    张耆两件事最出名,一是贪财,再一个就是子女众多。大大小小二十多个儿子,女儿还要另算,哪怕是在这个年代,哪怕是妻妾众多,这子女数量也是令人咂舌。孩子多了当然什么人都有,出个拈花惹草的也不令人意外。

    张耆贪财归贪财,对子女的教育却不马虎,众多子女里竟然没什么败家子。而且他现在已经失势,家人也收敛了气焰,远没有《水浒传》里的高衙内那么无所顾忌。这个年代,天子脚下的开封城里,敢明目张胆强抢民女的还真没什么人。

    徐平可还记着自己当年在邕州的时候,枢密院三番五次地作梗,没少找自己麻烦。那时的枢密使正是张耆,这口气他一直憋着呢,没想到现在又惹到自己头上。

    到了那处小脚店外,太阳已经落下山去,黄昏余光里的开封城显得有些阴暗。

    跟周垂安到了店门外,两人找了张空桌坐下。

    谭二娘看见,直接拿了酒菜放到桌上,扭头努了努嘴:“里面那位张衙内,这两天都在店里纠缠,咶噪不已,让人心烦!”

    徐平顺着看店面里,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官人坐在靠墙的一张桌边,眼睛一直跟着段段云洁,好像周围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在他眼里。

    徐平对谭二娘道:“你去把段家娘子唤出来,我有话说。”

    谭二娘得了吩咐,转身去了。

    段云洁来到店外,见徐平坐在这里,并没有觉得意外,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那个小衙内这两天都来店里纠缠吗?”

    “唉,从昨天开始,一早就到店里来,不到我们打烊他不离去。而且嘴里时不时说句不雅的话,虽然不骚扰客人,却让人烦躁不堪!”

    徐平见段云洁的神色都有倦怠,知道她忍得辛苦,点点头道:“没事,我赶她走就是。遇到这种事情,你要早跟我讲。”

    段云洁叹了口气:“这人到了店里,只是缠着我,并没有其他恶行。我原以为只要断然拒绝了他,便就不再来了,谁知道他会天天赖在店里。”(未完待续。)

    徐平安慰了段云洁几句,见里面的那个少年人不住地探头探脑地向外看,便站起身径直走到了店里面。

    在少年人的对面坐下来,徐平问他:“你叫什么名字?谁家府上的?”

    少年人打量了徐平一番,扬起头道:“凭什么问我?你又是谁?”

    “我叫徐平,爵封永宁郡侯,现为兵部郎中、盐铁副使。回京以前,任权知邕州州军事,提举邕州蔗糖务,提举左江道溪峒事。”

    少年人本来就觉得徐平眼熟,听了徐平的话才想来,去年献俘大典的时候曾经见过。

    对面坐着这样一位朝廷高官,而且不知道徐平为什么把自己的官职说得这么详细,少年人有些紧张,小声道:“我叫张信一,东头供奉官,我——我爹是前枢密张仆射!”

    徐平点点头:“原来张仆射府上的小衙内,你这两天赖在这店里干什么?”

    “我在店里,自然是吃酒,你管得着吗?!”

    张信一瞪着眼睛看着徐平,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

    徐平笑了笑:“我自然管不着,但店家说你在这里骚扰良人,多次劝你离去你都赖在这里不走。这样的事情,我就不能不管了。”

    张信一涨红了脸:“你凭什么管?我看中了段家小娘子,要娶回去做房妾室,又没有用强,还犯了王法吗?再者说了,就是不妥当,也轮不到你个三司的副使来管!”

    刚才张信一见到徐平跟段云洁亲切地说话已经吃了一会飞醋,这时发作起来,指着徐平道:“莫不是你也看中了段家娘子?你也是有妻室的,无非是纳个小妾!你没有出钱纳回家去,凭什么来拦着我?”

    徐平面色一沉,抓住张信一指着自己的手指,猛地砸在桌子上。

    张信一娇生惯养,比不得徐平日常健身,更曾经上阵杀敌,手指上吃痛,不由自主地尖叫一声:“你干什么?要用强吗?我爹是本朝仆射,建节封公,你敢放肆!”

    徐平冷冷地道:“你再满嘴胡话,我就要掌嘴了!”

    张信一何曾见过这种场面,被徐平吓住,不敢再说话,只是鼓着眼生气。

    徐平道:“你知不知道你纠缠的段家娘子是什么?”

    “不过是个落魄的官宦人家女子罢了,总不是你的妻妾!”

    徐平抬手就打了张信一一个大嘴巴,把张信一打得一下怔住,傻傻地看着徐平。

    “段家娘子的爹原是邕州如何县令,后任太平县知县,因为回京述职,不幸染了重病去世。我刚才告诉你我是原来邕州的主官,你没有听到啊?段知县在我手下任职多年,不知道立了多少功劳,结果不等叙功就撒手离世,留下这么一个女儿孤身在世。”

    直到这个时候张信一才清醒过来,捂着被徐平打红的脸嗫嚅道:“那又如何?总之是她爹娘已经去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又做错了什么?”

    “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段家娘子是功臣之后,现在戴着重孝,为了糊口不得已在这里开家小店抛头露面,竟然被你这种权贵之子调戏,你当官法是什么!”

    张信一被徐平说得头一阵发蒙,段云洁是穿着一身素衣,可却没想到她那一身素是重孝。而什么功臣之后,张信一更是一点概念都没有。

    徐平对张信一缓缓说道:“段娘子的父亲原来是我手下的功臣,在京城碰到你这种不成器的浮浪子弟,不得已才叫我来,你说什么混话?”

    张信一被徐平说得云里雾里,一下竟有些害怕,心里不安。张耆自己是靠着攀上刘太后这棵大树才平步青云,没什么才能,但教子很有一套,平时管得很严,张信一并不是那种被家里宠坏了的纨绔子弟。再说他兄弟二十多个,得宠也轮不到他。

    这两天之所以在这里纠缠段云洁,一是被美色所迷,再一个只当她是个没什么背景的破落户。张信一的父亲好歹做过枢密使,位至国公,张家虽然不像太后在的时候那么权势滔天,但对一个破落户来说,能进门无疑也是从地狱到天堂。

    心里一动摇张信一便想起自己的处境来,见徐平在对面气势汹汹,还牢牢地把自己的一只手按住,怕过之后又有些恼羞成怒。徐平不过一个郡侯,三司的盐铁副使,虽然跟新近得宠的国舅李用和家里走得近,如此对自己也是太过跋扈。

    想到这里,张信一猛地一抽被徐平抓住的手,没想到力气太小,根本没有抽出来,死死地被徐平抓住。不由涨红了脸:“不知者不罪!我原先不知道这些,纵然在这里缠着段娘子也不是什么大错。你来到这里,对我又打骂,是不把我家里放眼里吗?”

    徐平冷冷地道:“我是对你这种不成器的浮浪子弟不放在眼里,关你家里什么事?难不成你到这里还背着‘邓国公’府的牌子来?”

    “你先放了我!”

    徐平不屑地摇摇头,松开手放了张信一。

    知道段云洁还在孝期,张信一心里再是不甘也不敢纠缠下去。没人知道也便罢了,只要用手段把段云洁弄到府里去,便就万事大吉。现在已经惹了徐平过来,什么手段都用不了,一不小心还可能惹祸患上身。

    心里转过无数的念头,张信一终究还是恨恨地跺了跺脚,只有在心里记住,以后总有机会,难不成徐平还能在这里看一辈子?

    站起身来,张信一恨恨地看了看徐平和段云洁,悻悻离去。

    看着张信一离去的背影,段云洁对来到身边的徐平轻声道:“听说他爹是仆射,官封国公,你这样得罪了他,会不会有什么后患?”

    徐平听了就笑:“我得罪他?当年在邕州,他爹那时候任枢密使,不知道给我找了多少麻烦!现在还有儿子来纠缠你,你怎么不问问他家怕不怕得罪我?”

    听了这话,段云洁脸上的乌云终于散去,跟着笑起来:“你终归是个至诚君子,不会与这些小人计较,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君子做事无非是光明磊落,一样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他惹到头上来,我可不会把这吃亏的事情随随便便就吞到肚子里!”

    听徐平这样说,段云洁又有些担心:“你要怎样?这样行事官场上落人话柄!”

    “我也不怎样,不过是把这不成器的小子远远赶出京城而已!你放心,我会明着行文三班院,说这张家小衙内在京城里无事生非,扰乱地方,找边远小州差注个小官,免得搅得京城里面乌烟瘴气!再者说,我在官场上的话柄本来就不少,也不差这一个!”

    段云洁没再说什么,认识这么多年,知道徐平顶起牛来就没那么容易退步,不过不会失了理智,总归会把握住分寸。

    两人据着一张桌子分边坐下,段云洁看着徐平道:“这些日子你忙得很,好久没到我这小店里来了。”

    徐平没有回答,也没法回答。京城不比在邕州,什么事情自己说了算,成千上万的人供自己调遣。现在很多事情都要自己亲自动手,还处处受人掣肘,哪里有在外任职时的自由自在。更重要的是现在还要顾着家里,家事在段云洁面前更加无法提起。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去山下,天完全黑了下来,路两旁的树上挂着各色灯笼,仿佛一条条长龙一般,在开封城里蜿蜒。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徐平想想,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好像曾来没有这种旖旎浪漫的日子。现在与段云洁坐在一起,还有国事、家事、私事一重重的牵绊。

    沉默了一会,徐平低声对段云洁说:“开酒店这种生意,总归是抛头露面,不定就惹出什么事情来。这次赶走一个张家小衙内,过几天还不知道又会惹来什么人。算了,你们两个还是换个行当,做什么不能糊口?”

    段云洁微笑道:“那做什么呢?”

    徐平低头想了一会,突然想起今天在编修所印的书来,猛地抬头看着段云洁:“要不就还干你最拿手的,在京城里开个印书的作坊。今天三司里印书,跟你当年在邕州印的简直有云泥之别!京城里的书坊一向卖得好,随便印什么书都赚钱!”

    “印什么?卖什么?又哪里来的本钱?我们这家小店,做死做活,一年也不过只能攒下来二三十贯钱。当年邕州印书的那一套工具,可是值不少银钱。”

    被张信一纠缠两天,段云洁也有些烦了,不想再开酒店为生。她不是没想过重亲捡起印书的活计,只是本钱太大,有心无力罢了。

    徐平看着段云洁笑笑:“不是还有我吗?总有办法给你筹出本钱来!”

    段云洁看着徐平,只是微笑着摇头。现在不比当年,段云洁怎么可能拿徐平家里的钱?徐平家里什么都有,最重要的是有妻有女,这是跨不过去的鸿沟。

    徐平知道段云洁的意思,不过还是信心满满:“放心,本钱也总会给你筹出来的!”(未完待续。)

    明月高升,各色灯笼挂满大街小巷,整个开封城都笼罩着一种梦幻般的迷离。

    徐平骑马沿着街道缓缓前行,被如潮水般沿街看灯的人感染,心情慢慢开朗起来。

    自去年回到京城便感觉到各种不适应,今天经了这么一件事,突然也就想通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哪里能够事事顺心如意?不敢怎么做,总有各种各样的烦心事找上身,除非不接触这个世界,不然总是免不了的。

    烦心事不怕,只要正面应对就好。心累不是事情让人累,而是那患得患失的心思让人感觉累。自己两世为人,在这个世界求一生的荣华富贵,只要放心大胆地去做就好,担心这个害怕那个,存着各种小心思,白白累了自己,也没有什么处。

    回到家里,赶着省试之前指导了一番李觏的诗赋,徐平便回到自己的书房里,摊开纸来,拿起笔写一封文牒。

    牒是给三班院的,直接递给知三班院的李若谷。徐平写了这两天张信一的作为,并介绍了段云洁的身世和段方的生平,明确要求三班院把张信一差注远州,免得再闹出什么丑闻来,无法收拾。

    徐平算是想明白了,自己跟段云洁的关系有点不清不楚,知道的人也不少,如果一心捂着盖着反而让人产生联想,不知就生出什么流言来。还不如干脆自己挑出来,就以保护旧日属下的名义为段云洁出头,有什么要借这件事攻击自己尽管放马过来。

    邕州六年,蔗糖务创造了无数财富,破交趾立下了偌大功劳,还能连一个旧属下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正月十八,上元节后的第一次早朝。

    最先出列奏事的吕夷简因为榷货务换茶一案,牵连到了当朝宰相张士逊和宣徽南院使杨崇勋,提议对两人进行惩处。

    张士逊自辨,咬死交引铺是府里干人所为,虽然铺里挂了自己的名字,自己却毫不知情。并提议“邓”记交引铺的财务全部入官,自己连本钱也一文不取。

    张士逊和吕夷简是什么关系?吕夷简得了书状,张士逊当天晚上就得到了消息,这两天早就想好了对策。天大的事情,反正就推到御下不严上面。

    此时杨崇勋并不得势,只知道名下有间交引铺出了事,探问的时候人却都已经被开封看押起来,他根本没有消息来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最终结果是张士逊夺一官,皇上下诏切责,让他以后严管家人奴仆。

    杨崇勋的处理则严重得多,从节度使降为节度观察留后,出知陈州。因为这个时候他还有另外一件麻烦,真宗晚年因他告密而死的周怀政家人鸣冤,两罪并罚。

    当年寇准和周怀政商量的是谋立太子,即现在的皇帝赵祯,而奉真宗为太上皇。因为杨崇勋的告密事情败漏,寇准被贬,周怀政死,刘太后垂帘听政。刘太后听政十年,赵祯显然过得也不愉快,如今寇准和周怀政才是忠臣,杨崇勋则成了告密小人。

    早朝吕夷简只是报告了事情经过,处理结果是下午在便殿再坐时商量的,所以朝会的时候没有发生什么争吵。等到处理结果下来,御史言官便炸了锅,认为对张士逊的处罚太轻,相约第二天殿上廷争。

    李若谷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不饶人,耳朵又一直有病,下朝后从垂拱殿回到三班院官厅,便坐在案几边休憩**。

    后行小吏上了茶来,李若谷歇息罢喝了茶,才算精神过来。

    勾押官这时才捧着一封文书放到案几上,向李若谷禀报:“三司盐铁副使徐平移牒来,说是东头供奉官张信一骚扰民女,要我们院里把他差注到边远州军。”

    “张信一?莫不是张仆射家里的哪位衙内?”

    张耆的儿子都以第三字“一”排行,比如后世知名的张利一的儿子张叔夜,就还是靠着张耆的祖荫入仕,为两宋之交的名臣。李若谷官场滚打几十年,自然知道。

    勾押官道:“正是张家的小衙内。”

    李若谷“哦”了一声算是回应,又问道:“那民女也有些来头吧,不然徐平一个三司副使去管这些事情做什么?”

    “学士说的是,那民女出身官宦人家,父亲是原邕州太平县知县,来京城里述职的时候不幸染病去世。去年邕州破交趾叙功,这人还派追授了官职。这知县在徐副使邕州任职的时候在手下立了不少功劳,所以照顾他的后人。”

    李若谷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张信一这种富贵人家恩荫上来的三班使臣,因为嫌差事官小职微,事务琐细,很多人都不注选,闲在家里逍遥。此时三班院出的阙也张榜公示,允许使臣自己选择合适的,称为射缺。这些衙内很多连京城里的监当官都不做,外州县的更加是连看都不看。

    骚扰官宦之后确实不合适,但如果真按照徐平的建议一下就把张信一踢到鸟不拉屎的地方,那样就得罪了张家。虽然张耆如今失势,那也还是建节的国公,难说什么时候就翻身再起。李若谷虽然不怕他,但也没理由凭白得罪他。

    想来想去,李若谷对勾押官道:“你写封书,行文到中书,且看那里怎么说吧。”

    三班院是从宣徽院**出来,虽然管的三班使臣是武阶,但却是隶在中书门下。这种不符合常例的事情,李若谷也不接手,又推到了政事堂诸位相公那里。

    三班院里的公吏很少,不足二十人,这种公文往来本来很耗时间,结果年后几次大假放过,此时正好空闲,当天下午就把公文送到了政事堂。

    下午在政事堂当值的是参知政事章得象,见了这封公文,想起徐平在邕州的时候帮了自己的叔父章咨不少忙,而且那时候也与时任枢密院使的张耆有矛盾,二话不说就在上面批了“可”字,用了政事堂的印,命公吏送回三班院去。

    有了宰执批准,李若谷还客气什么?查了簿册找到适合小使臣的缺,一下子差注到东海边涟水军去监盐税,而且限两个月内到任。(未完待续。)

    这种人事任免的公文往来不是秘密,按例要每天关报御史台,让他们监督。

    御史们正商量着明天一起弹劾张士逊的事情,对此根本没有在意。张耆在朝里当权的时候,他自己不提出来,三班院不会平白得罪他,家里的亲戚都任闲职。现在早已经不如当年威风,哪个会关心边远州军的一个小监当官?

    到了傍晚,知谏院孙祖德过来请侍御史蒋堂出去喝酒,顺便打听一下御史台的风声。

    谏院地位远不如御史台,而且谏官更加讲究**性,风闻弹奏都是各行其是,朝廷规定没有必要请示主官。孙祖德的人望又一般,组织不了手下的谏官跟御史台一样商量好了一起行动,没办法只能准备附和一众御史。

    到了清风楼里,两人选了一个小阁子坐了,聊过几句闲话,话题便转到张士逊的身上来。听蒋堂讲众御史明天要一起弹劾张士逊,孙祖德心里就有了计较。

    正事讲完,便说些京城里的闲事。

    孙祖德道:“昨天有一则趣闻,张仆射家的小衙内张信一,看上了潘楼附近一家开小酒店的小娘子,连着两天在那里纠缠。不想那个小娘子跟盐铁副使徐平有些瓜葛,把徐平叫了过去,很是羞辱了一顿张信一,据说还动手打了他。”

    蒋堂听了,心中明白,这哪里是趣闻,只怕是那个张家小衙内不甘心在徐平手下白白吃亏,告到了谏院那里。谏官可以风闻奏事,如果不想讲,谁都不能探听消息来源,就是帝王宰相也不行。很多心里不满的人便会向谏院递状子,要求把自己的名字隐去,不然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风闻。御史台虽然也有这功能,但没有谏院方便,谏院到底掌握着鼓院和检院这两个面向平民的告状机构。

    孙祖德一提起来这件事,蒋堂就知道他是到自己这里求支援。去年因为废郭皇后,三位台谏官到徐平家里生事,事后夺官,自己也是其中一位。因为这件事,台谏言官们算是跟徐平结下了梁子,只要有机会总是要恶心他一下。现在机会到了眼前,怎能放过?

    可惜台里已经定下来明天压下其他所有的事,一致对付张士逊,虽然说制度上可以单独言事,便那样就得罪了同僚。

    想了一会,蒋堂道:“说起这件事来,今天三班院关报来的任免文书,其中就有这个张信一,被差到了涟水军任盐监,搞不好也是因为徐平。”

    “必然是了!世间事哪有这么凑巧?昨天徐平和张信一起了冲突,今天就把他差注到了外州军!李学士年老庸懦,徐平如果跑去关说,他也不好不允!”

    说到这里,孙祖德有些兴奋,脸色都红了起来,热切地看着蒋堂道:“希鲁,徐平这厮行事如此肆无忌惮,明天我们一起联名弹劾他!张信一到底是公侯之家,就被徐平这个佞幸小人如此羞辱,岂能忍他!”

    蒋堂摇摇头:“不行,明天御史台要一起弹劾张相公,我不能让同列失望。延仲可以联合本院谏官弹劾徐平,让他在京城里不要过于嚣张。”

    “也好!那明天御史台对张相公,我们谏院便对徐平!我可是打探得清楚,徐平不但羞辱张信一,还动手打了他!简直岂有此理!”

    蒋堂笑道:“怪得谁来?公侯之家,哪家的衙内进进出出不带着许多随从,只有张仆射家里一个铜钱看得千斤重,自从罢了枢密,不能再随便役使兵士,他们家这些衙内身边连个跑腿传话的都没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衙内,哪里是徐平这凶徒的对手。”

    蒋堂嘴里说着,心里却踌躇了几次,要不要提醒孙祖德,这次弹劾徐平要小心点。虽然言官可以风闻奏事,但也不能信口胡说,他的手里并没有徐平找三班院的证据,到时候不要被徐平反咬一口。想了一想还是算了,蒋堂也想看看徐平吃瘪。

    至于徐平直接行文三班院如此明目张胆,他们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第二天早朝,吕夷简奏过中书的日常政务,张士逊出列,上章自劾,请求罢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知外州。借口是回家问过家人才知道交引铺牵连的金钱数额太大,再在政事堂坐不自安,自己领罪给其他官员做个表率。

    对面监察百官的韩亿没想到张士逊来这么一出,昨天众御史商量好的全没了用处,心中大急,不断给纠查风纪的殿中侍御史使眼色。

    徐平站在百官群中冷眼旁观,显然是张士逊昨晚得到了风声,今天先发制人,来个以退为进,让找他麻烦的人扑个空。

    赵祯看着张士逊白发苍苍,想起以前自己为太子时张士逊尽心辅佐,哪里能够因为家里的一点小生意就把他罢相,温言抚慰。

    最终结果是收下张士逊的自劾奏章,下朝之后再议。

    等到第二班枢密院奏过了政事,御史们还没回过神来,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惯例第三班是御史言官奏事,孙祖德见众御史被张士逊打了个措手不及,在那里犯傻,心一横出列,高声道:“微臣劾盐铁副使徐平跋扈不法!”

    垂拱殿不大,徐平排在一众待制以上的大臣后面,位置已经到了殿外。为了让众官员站得整齐,殿外地上排得有一块块圆石,大家都是站在圆石身面。

    这些圆石天天都被人踩在上面一两个时辰,早已经磨得光滑无比。本来徐平在那里站得无聊,脚轻轻地晃动试着脚下大石的光滑度,听到这句话,一下子精神起来。

    殿里的秩序是由御史台和閤门司等几个衙门一起维持,但起主要作用的是御史台,这便有些便利,言官奏事比其他官员方便得多。

    孙祖德高举笏板朗声道:“臣风闻,昨天潘楼附近,盐铁副使徐平和东头供奉官张信一因为一个民女发生争执。徐平倚仗自己人多,公然羞辱张信一,且动手掌掴!作为朝中大臣,徐平如此行事,与街头争风吃醋的闲汉有何区别?实在失朝廷脸面!”

    徐平听着,微微摇了摇头。他既然做出来了,哪里还怕别人说,本来就是想把事情闹得大一点。经过这几个月京城里的日子,徐平越发怀念自己在邕州的老部下,这次公然为段云洁出头,并且毫不掩饰地对付张信一,本就是为了向当年的老部下市恩。等到有了机会,从邕州调人入京,便就是自己的班底,强过现在孤家寡人,处处受人掣肘。

    孙祖德的话声不停:“而且,臣还知道,徐平暗暗托三班院的官吏,把张信一远放涟水军盐监!徐平本已娶妻,还为了一个民女,利用职权行私利,令人不耻!令人心寒!”

    赵祯在座上皱起了眉头。

    争风吃醋他不往心里去,这帮言官没事争这个他还觉得烦得很,他自己不也为了废后被言官弄得下不来台。大臣怎么了,大臣就不能有自己喜欢的女人了。

    但打人这可是过了,张信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张耆家里的,刘太后在的时候张耆的家人可没少往宫里面跑,赵祯自然知道。虽说现在张耆罢了枢密使出知外州,还一样是国公使相的身份,徐平怎么能一点面子不给,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

    群臣对面的韩亿对孙祖德却有些生气,现在什么时候,大家正酝酿怎么对付张士逊呢,他却弄这些芝麻小事出来转移事线,实在让人无语。

    由于站得太靠后,也看不见徐平的身影,韩亿朗声道:“徐平,孙谏院说的可是确有此事?你出列自辩!”

    徐平高声应诺,由閤门的人带着,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行过礼,徐平道:“事情确实是有的,不过可不是为了什么争风吃醋。”

    孙祖德冷笑:“怎么不是?我可是听说那女子美貌,引得你和张信一争执!”

    “谏院,你虽然风闻奏事,可不能乱编故事,我明明是因为别的理由才去出头的。”

    “哪个会信你?京城里面哪个不知道你家夫人眼里不能容人。自然是你与那女子有瓜葛,又怕家里夫人,才养在外面,结果惹出事来!”

    徐平听了孙祖德的话,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心里实在是难以形容。什么时候林素娘还有了这个名声了?明明知书识礼,却成了京城知名的悍妇?

    “孙谏院,东西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话是平空污蔑两个女子的名声,你书读哪里去了?我之所以去替那女子出头,因为她父亲曾经多年在我手下做事,也是为朝廷做事!我初去邕州,她父亲段方是如和县令,蔗糖务最早就是在如和县一步一步开拓起来。后来蔗糖务搬去太平县,段方又任太平知县,几年间不知费了多少心力。那是于国有功之人!你知不知道?”

    说到这里,徐平的声音也高了起来:“段方来京城述职,结果被审官院的公吏推三阻四,夫妻双双亡故,也没能进殿面君!我是打了张信一,那是因为我已经告诉他这女子的父亲是于国有功的官员,这女子还带着重孝,他依然纠缠不休!我不但驱赶走了那个不知事的张信一,昨天还行文三班院,把他差注外路州军!邕州六年间,户口从不足万人到数十万,钱粮增加百十倍,是这些官员一点一点干出来的,中间他们不知吃了多少辛苦,没道理到京城里子女还受权贵之家的羞辱!在邕州这些官员吃糠咽菜地跟着我做事,如果我连他们的子女的这一点脸面都护不住,又有何面目去面对他们?岂不是给朝廷抹黑!”

    “言官风闻奏事,可不是随口编故事!事情清楚明白,到你嘴里却成了这个样子,言官什么时候成了长舌妇了?榷货务的公吏上下勾结,与商铺勾结,难道能做得天衣无缝不成?不见你谏院有任何风闻!卫真知县黎德润被州吏挟怨报复,自缢而死,多少年了也不见你们谏院为他说话!只会长舌妇一样上殿传这些事情,孙殿院,你们这届言官不行!”

    黎德润是济州人,因为揭发州吏营私舞弊收受贿赂,被州吏联名诬告,在狱里自缢而死。徐平因为与东州逸党的石延年相熟,家里人告到他这里,由于案件的材料还没有整理清楚,还没报上去,现在干脆一起提出来。(未完待续。)

    徐平的话说完,整个垂拱殿鸦雀无声。

    有一种功劳可以躺着吃一辈子,徐平在邕州的功劳就是。听到孙祖德口中的民女是邕州故去官员的子女,再没一个人敢给张信一说一句话,就连孙祖德自己也是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已经丢光了言官的脸。

    凭良心说,这个年代的朝廷对故去的官员还是有抚恤的,段方这种身份和功劳,徐平争取一下还可以给后代授官。但段云洁是女儿身,他母亲与段方又不是明媒正娶,段方相当于就是无后了,一切成空。

    言官风闻奏事不被追责,不管大家心里怎么想,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追究孙祖德的过失。真看不过眼,也无非是事后把他换掉而已。

    赵祯开口问道:“这个段方,是什么身份?”

    吕夷简上前回答:“禀陛下,段方是广南落第的进士,由广南西路转运使司辟为本路官员。因为政绩突出,前些年由广南西路转运使王惟正和邕州通判徐平等数人举荐为京官,改任太平县知县。邕州蔗糖务能有今日规模,段方委实出力颇多。去年回京述职,朝廷本来正想大用,不想却突然故去,朝廷曾经追加一官。”

    这就是吕夷简的本事,徐平破交趾回朝述职的时候,他就把当地有功的官员资料全部看过一遍,至今还能记得一个小小的太平县知县。

    赵祯叹了口气:“如此能够实干的官员,正是朝廷所需,不想却早早逝去,着实可惜。他的子女流落京城委实可悯。着内藏库赐银百两,绢一百匹,让他后人安家。”

    吕夷简忙带着众臣谢恩。

    赵祯又道:“张信一倚仗权势,轻薄无行,三班院别差远恶州军。”

    李若谷本来听孙祖德说得有鼻子有眼,还在那里担心自己被徐平牵连,没想到最后如此反转,出了口气。

    听见赵祯的话,李若谷忙出列道:“禀陛下,昨日中书已经准了批文,差注张信一为涟水军监盐,书状已经发出。”

    “追回前命,选远恶州军——就差注到岭南去!”

    赵祯没想到现在三班院办事这么利索,以前不是经常有人报怨在京城守缺一等就是几个月,什么时候改了性子了。不过事关朝廷脸面,还是要追加处罚。

    李若谷领命退下,现在官告院的官告应该还没下来,改任并不麻烦。

    站在前列的章得象也出了口气,公文上到底是自己画的押,真出事说不清楚。

    孙祖德闹了这么一出,台谏言官们的奏事时间就此浪费掉,接下来还有三司和开封府奏事,那两个衙门不可能挪时间给御史台。

    韩亿看着心里叹气,对孙祖德不识大体着实恼怒,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好等下朝后上奏章,或者下午皇上便殿再坐的时候再论张士逊。

    徐平回到自己的位置,心情慢慢平复下来,竟然有长出一口气的感觉。自回到京城参加朝会,沉闷的心情终于吐得干净。

    去年邕州的官员虽然各有封赏,但由于徐平自己官职不高,朝堂上面也没有大人物帮着说话,并没有人得到重用。经过今天的事,说不定这种情况会有改观。

    三司和开封府除了日常日务,上奏的还是关于榷货务公吏内外勾结舞弊的事情。

    三司是要更换人员,包括监管榷货务的官员。天圣年间刘太后当政的时候,这些有油水的监当官肥差经常是宫里的内侍把持,现在不行了,必须用外朝官员。

    开封府则奏报案件的审理结果,涉及到的公吏全部都除名勒停,为首的几位发配沙门岛,“邓”记交引铺查抄入官。

    徐平听着暗暗摇头,程琳虽然是能吏,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按徐昌的叙述,这次应该是很多公吏和权贵之家都有参与,涉及到的数额庞大。到了最后还是被他们成功切割,扔了几个替罪羊出来便把案子结了。

    这种事情没有办法,各种案件公文审理都是公吏在做,只要他们勾结在一起,官员根本就抓不住把柄。别说是程琳,就是后来的包拯知开封府的时候眼里不揉沙子,一样被手下的吏人戏耍。没有官员是神仙,能够明查秋毫。

    等到下了朝,徐平迎着太阳长出了一口气。

    孙祖德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到了徐平面前,深施一礼,一言不发,满面羞惭地转身离去。今天他的话说得难听,可是把徐平一家人得罪死了,以后还不知道怎么面对。

    下午的便殿再坐徐平没有资格参加,不过结果天还没黑就传了出来。

    由于御史中丞韩亿力争张士逊不宜再任宰相,赵祯又不忍心把他外任,最后折中的结果是与枢密使王曾互换,张士逊改任枢密使,王曾改任宰相兼集贤殿大学士。

    枢密使到底管的是武事,对主官的个人品格要求的要松一点。

    吕夷简因为资历比王曾浅,提议让王曾任昭文相,自己退一步任集贤相。赵祯否决了这个提议,反正同为宰相,没必要多此一举,让王曾在政事堂里一手遮天。两位宰相要互相牵制才好,不能失了轻重。

    因为要维护谏院自由言事的权力,孙祖德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不过谏院不再由他一人掌管,又调了宋祁来同知谏院。

    而段方也因为这件事再次追叙前功,赐同进士出身,殿中丞,升为朝官。不过这些身后的荣誉,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至此由茶法引起的风波大致平息,然而徐平有种感觉,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那些交引铺收了大量茶引,总不会就砸在自己手里。以他们的能量,总能找到理由挑起事端来。

    不过徐平已经没有精力再管这些了,接下来要筹备新开的坊务工场,以及新铸铁钱的事宜。这些事情都要徐平亲自处理,再也脱不出身来。

    至于段云洁那里,有皇上赐的银绢,手中有了本钱,可以改开印书的铺子。而且经过了这件事,不相信京城里还有哪个不长眼地敢再去惹事。段方虽然生前的官职不高,但有邕州和蔗糖务官员这两重身份,还能护住女儿的平安。(未完待续。)

    院外的柳树已经鼓出了嫩芽,墙边朝阳的地方小草也从地底钻了出来,探头探脑地张望着新奇的世界。不知不觉间,春天的脚步渐渐地近了。

    林素娘坐在阳光下,脸色铁青。

    苏儿在一边不住口地叹气:“那个孙祖德,话说得太过恶毒,竟然在垂拱殿里,当着满朝大臣和皇上的面,说娘子你眼里不能够容人。这周围邻居,多少年来相知的人,哪个不知道娘子知书答礼,为人和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这些闲话!”

    林素娘黑着脸问道:“苏儿,你实话对我说,京城里是不是真有这传言?”

    “哪里有!那个孙谏院就是爱嚼舌头的长舌妇,娘子不要把他的胡说当一回事!他还说家里郡侯去帮段家娘子是看上了她的美貌呢!实际上是郡侯念段娘子爹的旧情,才去出头帮忙的。段娘子一家在邕州跟足了郡侯六年,吃了好多辛苦,郡侯念情的人,当然看不过眼她受人欺负,只不过是人之常情。”

    苏儿跟林素娘交情深厚,情同姐妹,虽然京城里有些零零碎碎的传言,她又怎么可能说给林素娘听?林素娘现在可是有着身孕呢!

    林素娘生了一会闷气,又问苏儿:“那个段娘子你见到过没有?是不是真地十分美貌?空**来风,这话传起来总是有些有由头。”

    苏儿道:“我没见过,不过听别人说起来,段娘子长得确实十分标致。不过这世界上长得美貌的人多了去了,郡侯不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人!”

    林素娘再没说话,只觉得心乱如麻。

    女人比男人敏感得多,孙祖德一番胡闹徐平事后很快就不当一回事,没两天传到林素娘的耳朵里,她可是一直耿耿于怀。

    京城里都知道林素娘的眼里不能容人,自己什么时候还有这名声了?自己又不是不能生子,徐平年纪轻轻的,难道非要三妻四妾才能显得自己大度?真是岂有此理!

    这两天林素娘气得胃痛,家里又没有一个人能够倾诉,直到苏儿来串门,才算有个人把这满心的委屈都说出来。

    初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林素娘却一点感觉不到。阳光下盼盼和黑虎跑来跑去地疯闹着,苏儿柔声细语地劝解,林素娘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三司条例编修所里,燕肃闻着淡淡的茶香,左右看看四周,对徐平道:“你这里收拾得不错啊,比平常的衙门清静多了。”

    徐平道:“待制若是喜欢,那便常来坐坐,也指点一下后辈。”

    正在这时,外面的军将高声禀报,三司使寇瑊到来。

    几个人站起来,把寇瑊和跟在身边的王惟正和李纮迎进屋里。

    寇瑊落座,问徐平:“韩综和郭谘什么时候过来?“

    “省主安心,马上就到了。最近盐铁司里的事务多,他们两人都不在衙门里,我也经派人去唤他们了。”

    寇瑊点点头,对旁边坐着的燕肃和张宗象道:“两位不要嫌弃三司简慢,实在是其他衙门里都杂乱不堪,才定在偏修所里议事。”

    燕肃笑道:“省主客气,这里好,难得清静。”

    客气过了,寇瑊随手拿起身边桌子上的一本《钱法类书》,对两人道:“新近三司印的这册书,徐副使可是找了不少人来共襄此事,里面不少好文章,两位看过没有?”

    “看过了,据说朝中文臣待制以上,武臣刺史以上,你们三司都发了一本,也是用心了。里面的文章多有可取之处,最近同僚聚在一起,多有议论。”

    张宗象一边说着,一边又拿起书来随手翻阅。

    寇瑊不住点头:“好,好,你们看了有什么想法,也可以写文章给徐副使,每隔半月都会出一册。理不辩不明,再者说了,也赚点润笔当茶酒钱。”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燕肃最近判太常寺,上的莲花漏,重制律钟,很得赵祯赏识,这次特意派他和张宗象一起与三司详议在京诸司库务的利弊。榷货务出事,其他库务货物也堆积如山,看守小吏内外串通作弊,终于引起了上头重视。再有徐平建议在京城空旷的地方建一些三司控制的场务,制造赚钱的民生用品,也一起同议。

    燕肃是龙图阁待制,张宗象是天章阁待制,都进入侍从官行列,经常会被皇上指定像这样的临时差使。

    几个人坐着喝茶说了一会闲话,外面响起嘈杂声,徐平起身道:“他们来了。”

    话声刚落,韩综和郭谘两人进来,向在座的众人行礼。

    分次坐下之后,公吏拿了在京库务的账册进来,几人仔细讨论。最后条列几条意见,无非是统计出积压货务,任命专人招商买扑,都是惯常的行为。

    最后才讨论起徐平要新开的一些场务。

    徐平摊开早已准备好的规划图,一一指给众人:“这里是城西北面,五丈河和金水河之间,历来地广人稀,新的场务便设在此处。计有制玻璃的,制各种农具的,制火药烟花的,制肥皂的,制车辆的等等十场务。制作的具体东西,刚才韩判官和郭判官已经带了过来,就在外面,一会大家前去观看。只是诸位要定下来,这些场务每年定额如何,里面的工匠是招雇还是用厢军,工钱如何算,一应等等。”

    此时京城里的大的坊场大多都是供应宫廷应用,或者生产军器,里面的工匠吏人有数万人之众。虽然规模很大,却基本没有生产民生物资,更加没有直接销售的。徐平要建的这些场务生产不是问题,要新定的是如何销,怎么管理的问题。

    与此模式最相近的三司属下的酒楼酒库,自制自销,一旦利润降低便招商买扑。由商人出资承包,一般三年一换,每年给三司上次固定数额的费用。城里很多所谓的正店实际是三司名下产业,不过三司经营不善,包给了商人而已。

    新的场务也是直接面对市场,未来难免遇到同样的问题。(未完待续。)

    郭谘有些兴奋,指着门外车上的各种物品说个不停。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这些都做出来可不容易,具体负责的郭谘很是费了不少心血。新开的场务已经定下来由郭谘提举,正合他的胃口。官场上摸爬了滚打了这么多年,郭谘有些厌倦跟各种官僚勾心斗角,宁可做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燕肃也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拉着郭谘一一询问,每件东西的用途,制作过程,费不费工,问得特别详细。反而对能给朝廷多少,他的心里没个概念。

    徐平本来还想拉着燕肃一起研究制作钟表,把他的莲花漏再向前推进一步,想想自己在邕州培养出的工匠还要一两个月才能到京城来,最终还是算了,到那时候再说。

    就在徐平等人在编修所忙碌的时候,汴河边的酒楼里,刘太师一脸愁容,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听手下人的倾诉。

    石庆年苦着脸道:“太师,现在榷货务里人也换了,茶引也换了,我们手中偌多的旧茶引该怎么办?若是去换新茶引,必须要帖纳实钱,各家铺里哪有那么多现钱?而要是转卖给东南茶商,那我们折腾这一番,基本就没什么利钱了!再加上前两天‘邓’记交引铺充官,这一次大家可是赔得惨了!”

    刘太师揉了揉眉心,没有说话。这帮徒子徒孙只知道自己赔得惨了,却不知道刘太师更加头痛的是怎么向背后的权贵之家交待。别看与刘太师打交待的都是各家干人,奴仆的身份,但若是少了主家的银钱,这些干人一样能靠着主家权势让刘太师生不如死。

    “太师,您说话呀!没了这些钱入账,我们少吃点少喝点还是小事,各衙门的公吏如果都少了分润,可不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他们一离心离德,我们在开封府里可就不好干事了!以后还怎么在京城呆下去?”

    刘太师抬起头,尽量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对石庆年道:“小七郎你听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年我们吃点苦,尽量挤点钱出来,那些权贵人家的钱不能少,没了他们做靠山,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一个开封府里的推官判官都能要了我们性命。各衙门的公吏便要分人,关键的人是不能少的,少了他们我们无法做事。我们无法做事,权贵人家找我们还有什么用?至于只是跟着打杂的公吏,尽可以克扣一点,他们要闹事,我们就能够再找新人替他们。新入衙门的人不懂行情,自然不敢狮子大开口。”

    石庆年听了,苦着脸道:“说来说去,还是这家不能少,那家也不能少,可要是给了他们,我们也就没钱周转了,生意怎么做得下去?”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又何必急躁?我行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还不都熬过来了!小七郎,你只要跟着我渡过这场难关,以后就是一片坦途!京城里的荣华富贵,都不在话下,甚至富比王侯也不是什么难事!”

    石庆年只是摇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关键是眼前的难关能不能过去。各家交引铺是有钱,可这生意必须有大量资金周转,一旦钱的链条断了,就前景堪忧。如果再倒两三家交引铺,以前赚的多少钱就都全部成空。

    刘太师喝了一口茶,正色道:“听闻三司要在城北开新的场务,我也打听过了,那个盐铁副使徐平在邕州办过,每年都能赚到大把银钱。这些日子你多用点心,新的场务必然需要不少吏人,要把握住机会把自己人安插进去。这可比平时从各场务的库里东挪一点西移一点来钱快多了,抓住这一条路子,我们就不用在交引铺这一棵树上吊死。”

    “那个徐平还有这个本事?不是听说前几天差点被谏院掀翻!”

    如今形势不同,刘太师的性子突然就好了起来,对石庆年循循善诱:“小七郎,做人要想出人投地,要有眼光!你看徐平家里,这才多少年,就成了京城里数得着的富户,那个徐平是有赚钱的本事的,千万莫要小看了!这次如果我们抓住了机会,说不定就能奠定一世的富贵根基,莫不要做等闲看。”

    石庆年道:“太师既然这么说,想来是不会错了。工匠没有我们的人,但他场务开起来要吏人管理,却绕不开我们。自五代时候一代一代传下来,能够处理衙门公文,官场里上通下达的,几个我们不认识的?只要稍微用心,他不可能绕过我们去!”

    “你知道就好,多多用心。工匠那些人不用管,不过做事的人,弄不出事来,理他们做什么?我们只是弄钱,管他场务里到底是如何做,做什么!”

    到了这个年代,衙门里面的公文条例已经相当严密复杂,就连很多主管的官员都处理不来,根本不是随便什么读书识字的人就能处理的,必须要专门训练过的公吏。这就是刘太师手里最大的资源,能够当公吏的人大多都与他的人有联系,很容易团结起来。

    徐平并不知道已经有人打上了自己的主意,还在兴致勃勃地带着燕肃几个人参观制出来的样品,一一向他们介绍。

    张宗象拿起一面镜子,照了一下,见里面自己的影像清晰可见,完全跟真的一样,吃了一惊:“这种东西也要拿出去卖?如此宝物,难道不应该专供内廷使用?”

    徐平道:“这哪里是什么宝物?金银才是宝物!待制若是喜欢,等到场务开起来,制出来后便送你一面,这值得什么。”

    有了玻璃,制镜子还有什么难的?虽然制不出氨水,无法用银镜反应制镜子,但可以用锡汞齐之类的将就。这样制出来的镜子自然是不如背后镀银的那样明亮,但跟铜镜比起来已经天上地下,足够让张宗象惊叹一番。

    张宗象可不敢接受徐平的好意,把手里的镜子放下道:“不用副使送我,等到京城里有卖的,我去买一面就是。既然开铺售卖,想来价钱也不会太高。”

    “到时候多少价钱合适,现在也没个定论,不定还要请两位来参详。这种货物只要有钱赚就好,价钱太高也不合适,薄利却多销才是官家办场的意思。”

    官场不应该仅仅是为了赚钱,还要培植产业,培养工人,培育市场,把什么都做成奢侈品就没有意思了。徐平开办这些场务的目的可不仅仅是为了赚钱,他要培育出大宋的工商品销费市场出来,要培植出一个一个产业出来,那才是长久之计。(未完待续。)

    崇政殿内,听燕肃和张宗象两人讲完,赵祯兴致勃勃地问两边的宰执:“这些新奇东西宫里也有一些,确实方便好用,众卿有没有用过?”

    吕夷简道:“臣家里有几盏邕州来的灯,确实好用。只是用的煤油外面不好买,甚是不方便。那玻璃也是好物,阁子装上,白天读书甚是方便。”

    赵祯点头:“等到新的场务建起来,一切就都好买了。徐平奏请在京城设七铺,专卖这些物件,内城三铺,外城四铺,到时必然方便。”

    王曾道:“东西是不错,不过还是要嘱咐三司,精拣官吏,不要亏了本钱。”

    说起官吏,燕肃插话:“新开十场务,需要的吏员不少。徐平的意思,从各衙门里调一部分,新招一部分,互相牵制,不让他们勾连舞弊,微臣也觉得合适。”

    “微臣觉得不合适!”

    一直没有说话的御史中丞韩亿突然出声反对。

    殿里议事的除了几位宰执,再就是三司使寇瑊和御史中丞韩亿,加上燕肃和张宗象两位去评议的两位待制。徐平的官位太低,还没有资格一有事就到崇政殿里来。

    本来很轻松的气氛,韩亿突然反对,所有人都一起看着他。

    吕夷简缓缓开口:“中丞因何反对?”

    韩亿拱手:“如今三司公吏人数众多,上下勾连,弊端丛生,前些日子榷货务内外勾结即是明证。既然新的场务要招人,不如把三司吏员拣汰一遍,重新安置。祖宗之时,三司属吏不过千人,如今则远超此数。请三司吏员以千人为额,精心拣选,老弱无能之辈淘汰勒停,能够任事的人多出来的便就安排到新场务,如此两便。”

    寇瑊听了这话就不高兴,外面坊场官吏的监察人事权已经慢慢移到了库务司那里,结果榷货务出了事,库务司屁事没有,反过来却要三司裁员。

    向韩亿拱了拱手,寇瑊道:“时移事易,祖宗之时国土没有今日宽广,三司治下公务也没有今日繁多,需要的吏员自然就不同,怎能够一概而论?所谓因事设人,中丞如此定下员额,如果到时候出现人手不足,耽误了公事怎么办?”

    “因事设人,那也要三司把政事条列出来,才好定下员额。三司只是说事多,到底哪些事多,哪些是非做不可,哪些根本没有必要,这要先理清楚。”

    寇瑊怎么可能理得清楚,三司是个什么衙门?凡是跟钱沾边的,除了皇上的内库,全都归三司管理,三司使也只能掌握个大概,谁能够不管芝麻西瓜全抓在自己手里?

    吕夷简见寇瑊没再答话,对两人道:“韩中丞说得也有道理,不过裁汰冗员,非急切间可以完成。等些日子,由御史台和三司再议如何?至于新开的场务,也总是要一步一步办起来,需要的人手也是陆续到位,也耽误不了。”

    韩亿和寇瑊两人听了吕夷简的话,都是勉强同意。事情便就这样定下来,赶在正月底之前,御史台和三司关于公吏拣汰再议一次,结果报政事堂。根据这个结果,再定新开的场务要招多少人员,怎么招募。

    既然说到这里,难得参加议事的王德用道:“下个月,自邕州来的桥道厢军将进入京城,这些人如何安置,做哪些事情,还要跟中书商量。”

    吕夷简沉默了一会,道:“等他们来了再议吧,到陕西的官道本就畅通,要修路也不是修官道,急切间也定不下来。”

    邕州厢军本来是徐平的老部下,交给他正合适,但此时的规矩是怕臣下坐大,吕夷简反而不想交给三司了。

    众人谈些杂事,话题又集中到新开场务的产品上去。这些东西一部分邕州已经有了生产,平常百姓自然难得一见,但对崇政殿里的这些人来说,得到却并不困难。

    崇政殿里皇上和宰执大臣们在谈论,条例编修所里徐平和几位手下也在谈论。

    王拱辰看着桌子上的两盏煤油灯,口里啧啧称奇:“这可是好东西,有了这灯,晚上看几页书再也不用吃满鼻子的黑灰。最近城里不知怎么回事,也没有好灯油卖。”

    刘沆笑道:“这灯再好,你买得起?”

    “能有多贵?总有办法!”王拱辰好歹也是状元,平时也是有点外快捞的。

    韩综道:“买得起灯又如何?如果你连脂油灯都点不起,这灯就更加不要想了。”

    几个人说说笑笑,围着昨天带来编修所来的一些样品指点。

    徐平没有参加他们的讨论,正与郭谘一起商量着一些新场务的细节。人员的招募,生产的管理,场房的建设,销售和中转渠道的建立,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正在这时,一个公吏从外面进来,到徐平面前行礼:“副使,盐铁司一个叫高成端的主事,前些日子回家省亲,昨天回来,正在外面求见。”

    徐平抬头奇怪地问道:“他一个主事,休假回来只管到衙门治事就是,来这里见我做什么?难不成这些主事的事情还要我去安排?”

    公吏急忙拱手:“不是这个意思,高主事是有事求见。”

    徐平想想,摇了摇头道:“好吧,你让他到偏厅等我。”

    作为副使,徐平已经很少跟手下的公吏打交道,尤其是有了条例修编所,盐铁司事务就基本交给了韩综和郭谘等人。这个主事或许是回家休假太久,回来还不了解情况,回来还固执地要先见本司长官。

    到了偏厅,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站在那里,身上一袭半新不旧的布袍,头上戴着一顶荷叶巾,面色沉稳,了了几根髭须。

    徐平进了偏厅,那人见了徐平的官袍,忙上前行礼:“小的盐铁司主事高成端,襄邑人氏,前些日子老父身体不好,请假回家省亲,如今假满回京,见过副使。”

    徐平见这人举止从容,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干练劲,心中的不快大半消去,点点头道:“不须多礼。”

    到主位上坐下,高成端恭恭敬敬地站在徐平前面不远处。

    徐平问道:“你来见我,是有什么要紧事?看你是本司老吏,应该知道销假回衙门治事不用过来禀报我。”

    “禀副使,小的前来不是因为请假的事。”说到这里高成端犹豫了一下,“是因为回来听说副使主持编修三司条例,才特来求见。”

    “怎么,你还特别懂条例?”徐平微微笑着,看着高成端。

    三司里的老吏,哪个不是才本司条例烂熟于胸,条例不熟还怎么能够上下其手。很多条例互相抵牾,更是老吏们赖以糊弄官长的杀手锏,按照自己意愿拣用,不熟悉的官员被耍得团团转。这是衙门老吏的基本技能,高成端难不成还当徐平不明白?

    高成端的神情有些局促,在那里明显有些犹豫,过了一会,才向徐平拱手:“不瞒副使,小的祖上数代都在三司里面做事,代代相传。我说的熟悉三司条例,不仅仅指的是现在衙门里的条例,而是祖上传下来,从五代到现在一百多年的所有三司条例。”

    “什么?”徐平听了这话,一下站了起来,看着高成端。

    历代条例,连三司衙门里面都已经无处可寻,这一是因为多年战乱,再一个就是衙门里的公吏故意销毁。没了成文条例,才越发显出老吏的价值,这也是让官员恨得牙痒痒的地方。没想到高成端这里还竟然存得有,这就难得了。

    知道三司的各种条例是怎样一步一步改过来,如果再能知道原因,那就对整个衙门的运作了然如胸,甚至对整个国家的财政系统运作都会有不一样的认识。

    在地上来回踱了两步,徐平问高成端:“你说的可没有虚言?”

    “绝无虚言!”见了徐平的样子,高成端心中大定。他最怕的是徐平跟有些官员一样,对公吏从心里瞧不起,对各种条例也不屑一顾。

    “若事事都依条例,还要官员干什么?那不成了老吏了!”这句话很多官员都挂在嘴边。这既是一种自负,表明官员与吏的不同,也是一种无奈,因为他们真搞不清条例。

    徐平有前世知识,自然不会有那种受气小媳妇的心态。无规矩不成方圆,在处理公事时规制和惯例都是必不可少的,熟悉了这些,既能够处理事情的效率,又能够防止犯一些不应该犯的错误。

    事事都按条例,对官员来说确实不对,这样做事就没有他们存在的意义。但这是建立在对条例熟悉的基础上,而不是闭着眼睛胡来。只有对各种条例理解透彻了,掌握住了事情的本来面目,才能跳出条例的束缚,不再机械地处理衙门事务。

    三司中,如今徐平是对条例最认真的官员,自成立了编修所,他几乎搜集了各司的所有条例仔细研究。但这些条例都不连贯,往往都让人摸不着头脑,苦恼得很。

    如果高成端真地有五代以来的所有三司条例,徐平有自信能够大大缩短编修三司条例的时间,编出一部实用清晰有逻辑的三司制度来。

    (备注:高成端言事是在嘉祐年间,书中把时间提前。)(未完待续。)

    “吁,吁,吁——”

    赶车的兵车止住驴车,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这么多?”

    编修条例所门前,徐平带着刘沆和王拱辰等人看着从高成端家里拉来的历代三司条例,在驴车上堆得冒尖,眼都直了。

    虽然知道历代传下肯定有不少,但也没想到多到这个地步,这么多书,得用多少人用多少日子才能看完啊。就凭条例所里现在的这几个人,肯定不够,要考虑加人了。

    高成端上前向徐平行礼:“禀副使,这车就拉得差不多了,下趟最多只有大半车。”

    “还有?什么时候才能看完!”王拱辰听见高成端的话,眼珠都在鼓出来。

    徐平拍拍王拱辰的肩膀:“不用担心,最难的是开头,一旦理顺了,多一车少一车并没有什么差别。过两天,再从馆阁抽几个人来就是。”

    过一两个月,又会有新的一届进士,虽然他们都要去地方上任官,但地方上也会有一批新人到馆阁来。馆阁虽然最近也修书,总还是能抽出几个人来。编修所这里当然比不了馆阁的清闲,但给的补贴多,吃的住的生活待遇也好,各有长处。

    兵士和吏人忙着向房里的书库搬书,刘沆和王拱辰两人跟着去指点摆放。

    编修所里设有查阅的图书馆,包括徐平自己在内,分别在图书馆里轮值,管理书籍的存放和借阅。为此还改良了现在的目录检索系统,跟三司将来的档案管理系统相通。

    资料多了,管理和检索就非常重要,只有把这些条理都整理清楚,才能让后来的官员不产生畏难情绪,主能地去掌握这些技能。如果让新任的官员一下子就进入书山和资料的海洋,很多人就会避难敷衍。

    高成端带着搬运的兵士和吏员卸下书后又去他家里搬运剩下的,徐平一个人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发呆。这些资料的丰富还远出徐平预料,未来会产生相当大的作用,那么对高成端的奖赏就要重新考虑。

    本来徐平答应的是赏赐钱物,并给高成端一家一处在京城安家的处宅。房屋是三司属下店宅务的,徐平可以做主,不过高家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不过算是三司代交房租而已。高成端亡故或出了其他意外,这房子三司还要收回来。

    现在看起来,这奖赏有些低了。

    公吏最大的梦想是什么?自然是当官。太宗朝以前公吏还可以参加科举,理财名臣陈恕就是以吏人身份中进士,最后位至宰执。任盐铁使时,太宗在柱子上亲笔写下“真盐铁陈恕”五个字,是除了丁谓,最成功的三司使。

    现在公吏已经绝了通过科举入仕的道路,要想当官只能熬资历,熬到吏人最高层级的孔目等官位子,还要任满五年,年过五十才能授官。即使授官,也都是最低级的判司簿尉,而且极难升迁。

    想来想去,徐平还是决定先看一阵,如果高成端任事能力也还可以,自己便想办法让他从吏人的身份改成官员。对公吏来说,这是可以相于中进士的喜事。

    就在徐平忙碌的时候,正月二十七,从西北传来的消息震惊了徐平。

    自赵元昊登位,便开始了向宋朝境内的渗透,尤其是在边境建立了大量寨堡,隔断了边境延州和庆州之间的联系。今年正月开始,又方冲突不断,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个消息并没有在朝廷里掀起什么波澜,毕竟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事,只是边境的小规模冲突而已。朝廷上下,一向认为北方的契丹才是劲敌,西北小患,不必太过在意。所谓“天下之患在北而不在西北”,此时朝臣的共识。

    徐平可是有前世的知识在,虽然他完全不记得战事发生在哪一年,发生在哪里,但却知道战争肯定在最近几年爆发。而且清楚记得,党项发动的是出其不意的突然攻击。

    当天下午,徐平到通进司上奏章,而且要求石中立安排立即进奏。

    虽然照条例徐平没有这个权力,不过石中立看他面子,还是命人立即传了进去。

    不等徐平离开大内,里面就有小黄门出来,命徐平到崇政殿议事。

    随着閤门的人员一路在游廊里穿行,徐平来到崇政殿外。

    依然是赞名舞蹈一番繁文缛节,徐平进了崇政殿,行礼如仪。

    此时殿里奏事的宰执还没有退去,两位宰相和参知政事蔡绶与章得象,枢密使张士逊和副使王德用分坐两侧,一边还坐着御史中丞韩亿。

    徐平见礼罢了,赵祯吩咐赐座。

    刚刚坐下,张士逊便语带不悦地道:“徐平,刚才你上奏章,说西北情势紧急,就像天要塌下来了一样!有何依据?西北党项不过癣疥小疾,边境上有点小冲突稀松平常,何至于大惊小怪?若不是你在邕州立有战功,在军事上是内行,换另外一个人,奏章也就这样压下来,哪里还会让你上殿奏事!你说个道理出来,到底怎么回事?”

    当宰相的时候,因为茶法徐平就不时找麻烦,现在倒霉换成枢密使了,徐平又扯出西北战事来,难不成这是与自己耗上了?张士逊是相当地不开心。

    徐平拱手:“枢密相公,千里之堤,溃于蚁**,现在是小冲突,如果我朝一旦应对不得力,让党项人瞧出了破绽,便会成为泼天大祸!事为之防,胜于事后补救千百倍。最近两年,到党项出使的臣僚无不说赵元昊狼子野心,贪酷好杀,未来必成大患。西北陕西那里比不得其他地方,延州一带一旦出事,被党项人冲出横山一线,便可深入内地。”

    “说来说去,还是老一套喽,就是党项人有可能会造反吗!徐平,赵德明事本朝数十年,一向恭谨。如今他逝去,换了赵元昊上来,都说赵元昊靠不住,但这几年他该来使来使,该上贡上贡,礼节上并没有逾越的地方。至于边境上的一点小冲突,兄弟同宅住在一起还会有些小矛盾呢,更何况是两国之间?出一点事就大惊小怪,怎么显出大国气度?此番与延州府州冲突,只管行文党项问罪,让他约束部下,不听再别作理论,如何不好?”

    徐平听了张士逊的话,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知道西北很快就会有大战,这些人可不知道啊,现在都是猜测而已。

    “枢密相公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最近茶法更张,还是那句话,几年无一石粮入陕西,隐患极重。如果战事一起,哪怕就是把粮食运到关中,边境州军只怕还是缺粮。而且现在运粮依赖商贾,等到战事起来,党项人抄掠,商人也爱惜性命,还会运粮吗?凡事情都要向最坏处防备,才不会事到临头措手不即。”

    一向不说话的王德用道:“徐平这番话说得也有道理,没有粮草,有兵也就相于无兵。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西北哪怕不增兵,粮草还是要准备充足。”

    张士逊看了王德用一眼,一个武将,坐在枢密使的位子,哪里这么多话?看徐平也带过兵这是找认同来了产成?

    想了想,张士逊对徐平道:“那按你说,朝廷又如何布置?”

    “下官不敢!现在如果向西北调兵,确实没什么理由,反而引起党项人警惕。为今之计,还是先理清运粮的体系,着有力人员管理。如果日后战事一起,不至于慌乱。”

    见在座的众人都不以为然,徐平硬着头皮道:“臣请调韩综入陕西转运使司,他在邕州多年主持向前线输送钱粮,管理得法。谅州之战,最多的时候有十万多万军民参战,几个月从未粮草匮乏。”

    到了这个时候,徐平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手下的人员实在太少,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插手就那么一两个人调来调去。不过比较起来,盐铁司还可以另找一个判官来,陕西那里却非韩综不可,不然将来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邕州战争粮草从来不缺自然不全是韩综的功劳,更多还是徐平自己做的事。但韩综一直参与其间,作为副手,对这一套体系比其他任何人都熟悉。

    把粮草从中原运到关中不难,难的是从关中运到沿边州县。陕西气候干燥,边境人烟稀少,很多军事据点根本不通道路,在那里运粮与比邕州的情况更加恶劣。

    邕州虽然山川连绵,但军队布置都是沿着河谷,相对非常集中。

    而陕西那里则分散得到处都是,沿路又是一片荒漠,补给据点极少。对于很多寨堡来说,最经济的运粮方式竟是人扛肩背,这可是在邕州都没有遇到过的事情。

    徐平完全不相信现在还有官僚能够解决陕西路运粮草的困难,他们或许可以保证那里的军队不饿死,但付出的代价可能整个国家都无法承受。而且粮草运送不灵活,参战的军队也就失去了机动作战的能力。(未完待续。)

    对于徐平固执地要加强陕西转运粮草的能力,殿中大臣都不以为然,就连韩综的父亲御史中丞韩亿不支持。

    陕西已经和平了数十年,不可能因为一点小磨擦就大动干戈。再者现在以防备北方契丹为主的部署已经完备,动起来牵连极多,哪个大臣愿意做。

    最终还是看徐平的面子,做了折中,出盐铁判官韩综为陕西转运司判官,专门负责沿边州军的运粮体系,其他一切不变。韩综的职责受到限制,不参与转运使司例行的对本路州县的按察巡历,只管粮草转运。

    一般转运判官要求曾任知州或者通判有政绩者,陕西路要求更高。韩综虽然曾经被任命为邕州通判,但没有到任,资序不合,徐平全力保任中书才勉强同意。

    这种保任不是说说而已,是有明确的连带责任的,韩综如果在任上出事,徐平也要跟着降一等受罚。不是特别信任的人,官员很少做这种保主。

    韩亿虽然不同意儿子刚从岭南回来没多久又去陕西,还是感激徐平对韩综的信任。

    这件事情徐平很认真,但在殿上其他人的心中只是一件小事,又同意了徐平提议的改任刘沆为盐铁判官后便把他打发出来,接着议事。

    出了大内,徐平回到皇城前部的编修所外面,看着西边的斜阳深深呼了一口气,一种失落感涌上心头。

    忙忙碌碌,总以为自己在为这个时代做着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实际上在别人心里,可能就是看一个年轻人成长道路上的胡闹,嘴上敷衍着,心里并不怎么当回事。

    朝堂与家庭,老人与新人,这种落差总是无处不在。

    就像前天盼盼在自己家门前种下一棵李子树,小小的树苗,拉着徐平很认真地浇水培土。咿咿呀呀仰着头地告诉父亲,小棵小树什么时候会长出叶子来,过几年会开花,过几年会结果,再过几年结的果子全家都吃不完。

    徐平也是这样随口敷衍,心里只当孩子的玩闹,压根就没想过自己能吃这树上结出来的果子。哄孩子而已,结不结果子不重要,只是换他一时的开心就好。

    盼盼也曾扶着小树看斜阳,不知她心里有没有这样一种失落感,不知那时候有没有坚定地相信自己栽下的小树会长大,会真地结一树的果子。

    徐平却相信韩综此番去陕西,一定不是白去,几年之后一定会体现自己的价值。

    盐铁司的长官厅里,徐平看着前面站着的韩综,面容严肃地道:“此番调你去陕西路转运使司,是我一再坚持,朝中大臣们不以为意。本来在邕州数年,刚刚回到京城为官没有多久,再把你调出去有些不近人情。不过我估计要不了几年西北党项必反,如果这几年里你有了实绩,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现在我们都还年轻,拼搏几年,总好过几十年后胡子一把了还在地方州县调来调去,你不要怪我。”

    韩综心里苦笑,这都已经定下来了,第二天中书敕令都已经下来,还有什么怪与不怪的。跟着徐平几年,韩综知道徐平是个埋头做事的人,没有整人的心思,按照在邕州的经验来看,只怕徐平也不是凭空猜测。如果徐平说中,确实是自己积攒政绩的机会。

    向徐平拱了拱手,韩综道:“我随在副使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知道副使不是空言大话的人。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去陕西,我不推辞,尽力把事情做好,不丢了副使的脸面就是。而且如今陕西转运使是我亲戚,也好做事。”

    陕西转运使此时是工部郎中苏耆,与韩亿一样是宰相王旦的女婿。按常规,这种关系是要避嫌的,不过韩综是徐平保举,责任都在他身上,特旨可以去任职。

    徐平点头:“有人脉可能就少了些掣肘,不过手下还是没有什么可用之人。过不多久邕州的桥道厢军入京,到时调一指挥去陕西,对你是个帮衬。”

    韩综点头答应。两人又商量了一些具体事务,约定让韩综定时来信,一些困难由徐平在京里想办法解决。三司掌管财政,只要有心,就可以给转运使很大的帮助。

    陕西、河东和河北三路沿边,转运使可以乘传赴驿,有直接奏事的权力。不过事务上大多归三司掌管,监察和人事权也有一部分在三司这里。

    二十九日早朝,韩亿再次奏请裁汰三司冗吏。最终决定,二月上旬,由学士院和御史台组织对三司吏进行考试,依结果把不合格的吏人淘汰出三司。

    吏人的考试自然不能跟科举考试比,也不能跟学士院的考试比,他们主要是依要求默写条例,以对的多少评等级。然后由主考人员面试,当面处理一些给出的案例,两者结合决定公吏的去留和升黜

    官和吏身份天差地远,要求也不相同。对吏要求的是依规制和成例办事,不能自己发挥。而官员则要求能够随机处置,不拘于成例。

    简单地说,公吏们无过就是功,官员则无功就是过。

    当然这都是理论上的,实际情况中不可能如此。尤其是磨勘法越来越严密,对中下级的官员也越来越向公吏的考核方式倾斜,越到下层,官吏越难以区分。

    傍晚的时候,汴河边的酒楼里挤满了人,闹闹哄哄。

    人群中有人高喊:“太师,我们这些人都是祖上几代传下来吃这碗饭,那些官员不识人间烟火,动不动就把罪责推到我们身上来。我们这些吏人,日常拿的钱还不如做活的工匠,担的却是官员的责任,真真是岂有此理。就是这样,还是看我们不顺眼,动不动就要裁汰冗员。那些官人俸禄是我们的多少倍,怎么不裁他们!”

    “就是,就是!这样下去我们如何养家糊口!太师,你一定拿个主意出来!”

    刘太师坐在主位上,沉着脸一言不发。

    自转过年来,就事事不顺。改换茶法本来是大家发财的机会,结果一大堆旧引砸在手上,占住了现钱,好多生意都周转不灵。

    没想到这还不算,不等出正月,又要裁汰三司的冗吏。

    什么是冗吏?那些官员有几个知道这些吏人平日做的事情!无非是比着以前年份的吏员名额,多出来了就是冗吏,事情没人做了难道他们还去管!

    如果这次不放点手段出来,这日子是真地过不下去了。

    那些官员高高在上,吃香的喝辣的,想什么是什么,还真以为没办法治他们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