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一世富贵 > 全文阅读
一世富贵txt下载

    扶着桌子慢慢在凳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桌子上的状纸出了一会神,徐平沉声道:“数十人都是一样的借口,你们觉得可信吗?”

    吴遵路冷笑着摇头:“因为三司裁人,这些公吏一起想到闹事我还能让自己相信,连说辞都基本一样,那就是摆明嘲弄我们了!”

    徐平抬头看看刘沆和司马池:“你们两人怎么看?”

    刘沆道:“这些必然都是编出来的!这几个贱坯,想来是知道有可能被官府抓住把柄,事发前就已经串供好了!要破他们的戏法也不难,只是需要时间,问题是现在抓了数百人,三司的日常政务都停了大半,我们根本没有时间!政事堂也不可能给我们时间!”

    司马池犹豫了一下道:“现在天色已经不早,我们必须整理状纸交到政事堂去,不然今天就赶不及了。唉,可这些供状我们怎么向政事堂上报?人员都抓到了,口供也有,要是政事堂就此结案,我们不信这些人的口供又如何?”

    徐平紧皱着眉低下头,只觉得脑袋生疼。早朝的时候吕夷简的态度已经很清楚,就是要早早把这案子结了,把事情压下去。如果按照现有的结果上报,正好给了他口实,以影响朝堂政事为由,一封札子下来让几人迅速结案,事情就此不了了之。

    如果是这种结果,自己几个人折腾一天又为了什么?这次被一干小吏如此耍弄,以后在三司还怎么做事?什么新开场务,难道就开给这些人这么糟蹋?

    “上报吧,既然结果如此,我们总不能压着不报。”徐平抬起头来,看着三人,“但一定要说清楚,我们不相信这些人的口供,因为疑点实在太多。一抓数百人,一天的时间太短,我们来不及仔细甄别,要求最少再给我们几天的时间。要告诉中书,我们就是怀疑这些人串通作弊,如果这次不能审理清楚,以后这种事情会层出不穷!”

    司马池叹气:“也只好先如此。写好书状上报中书,一会我还要回衙门里向台主禀报,看台主如何说。”

    当下由司马池执笔写了审理的结果,并说了几个人的想法,徐平先画押,其他几人跟在后面具名。

    吴遵路和司马池离去,刘沆去收拾残局,徐平一个人坐在桌子后面,看着天边火红的夕阳出神。现在事情上压下挤,徐平觉得前所未有的棘手。

    在这一刻,徐平突然觉得官府的手段粗暴一点也是好事,如果能够简单粗暴,现在面临的很多难题都可以应刃而解。

    可是大宋立国一直讲究慎刑,真宗朝之后欲发变本加厉,或者说真宗更需要用这一点笼络民心。迁延到这个年代,官员办案更加束手束脚,所谓的治狱名臣,大多都是依靠智计百出解决问题,而不是靠的严刑峻法。

    动不动就喜欢上刑的官员,在士大夫中的口碑会差,而且莫名其妙还会受到弹劾。这也是为什么徐平对用刑一直很谨慎,而且尽量不留下伤痕的原因。

    慎刑和重典无所谓哪个好哪个坏,关键还是要看度的把握。只要能够保证社会安定和谐,绝大多数人都有安全感,就是社会需要的。一味地讲究仁义,宽大为怀,结果使罪犯得不到应有的惩罚,越来越横行无忌,社会治安变坏,也并不可取。

    这个年代显然就有这个苗头了,狱空是官员的政绩,判死刑的人少是皇上的仁政,都是要大书特书的。而那些被犯罪所伤害的人,却没有人去考虑他们的感受。

    徐平现在也面临这个问题,手上没有明确的指控和证据,不能乱抓人,更加不能乱用刑。虽然明明知道徐昌口中的刘太师必然是个有分量的人物,却不能去抓回来拷问,而只能从街上闹事的人身上找证据。

    对手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哪里被抓住把柄了就把哪里切掉,就像一只身上有无数只脚可以舍掉的蜈蚣,明明知道它就在那里,却抓不到手里。

    看着天边的斜阳,徐平也觉得很无奈。

    第二天徐平几人都没有去上早朝,一大清早就聚在盐铁司里,继续对抓来的公吏审理甄别。情况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是让人一筹莫展。

    太阳高升,下了早朝的郭谘回到盐铁司衙门,到徐平身边小声道:“副使,今天早朝王相公和吕相公两个在垂拱殿里争吵起来了!”

    徐平奇道:“吵什么?

    不说王曾一向脾气和善,两人的关系紧密得很,不该吵架啊。

    郭谘带着坏笑道:“还不是为了你们现在办的案子。吕相公看了昨天的书状,认为可以结案了,要把为首的几十个人发配,其余盲从的人勒停。王相公不同意,说是案子里还有许多疑点亟需澄清,要再等几天。吕相公坚持,王相公也不相让,两人就在朝堂上争吵起来。蔡参政帮着王相公,宋参政帮着吕相公,嘿嘿,可热闹了。”

    徐平哪里还有心思笑,问郭谘:“那最后如何决定?”

    “还是让你们审两天,要是再没什么结果,可就要这么定了。”

    宰相排名虽然是吕夷简为首,王曾为次,但讲资历到底还是王曾资深。又不是特别重要的朝政,最终吕夷简还是选择了各退一步,再给徐平等人两三天的时间。

    徐平把刘沆、司马池和吴遵路三人叫过来,告诉了他们这件事情。

    一时气氛有些沉闷,几人都感到事情棘手。

    正在这时,一个军将急匆匆地跑进来,到了徐平面前行礼:“副使,外面来了开封府的人,口口声声要进来捉拿要犯。我们拦着也不听,一会就要闯进来了!”

    徐平听了心中火气一下就冲上头来,连开封府也欺到自己头上,当三司是软柿子捏?

    一边的吴遵路的见徐平面色不对,急忙上前道:“不知是有什么公务牵连到三司,之间只怕是有些误会。副使稍等,我出去看看。”

    徐平尽量平息心情,对吴遵路点了点头。

    不大一会,吴遵路快步赶回来,对徐平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开封城里又出大案了!开封府来拿人没错,我已经让他们进来。”

    吴遵路是开封府的推官,当然是向着自己衙门说话。

    徐平冷着脸道:“什么案子?又牵连到了三司里的什么人?”

    “今天早上,有个省试落第的晋州进士在榷货务前自缢而死。死前留下遗书,说是被榷货务的公吏欺骗,偷换了他前去换钱的交引,人财两空,生无可恋。副使知道,这个时节京城里不知聚集了多少天下来赶考的举子。那些省试落第的,都茫然无措,心里面憋着一鼓怨气。借着这个事情闹了起来,一百多落第进士抬着尸体堵了鼓院的大门,要朝廷给个说法。而那进士遗书里说骗他的主事,正被我们抓在这里审问。这是人命大案,什么公吏勾结都是小事了,所以开封府急急忙忙过来拿人。”

    徐平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大比之年,年初开封城里凭空多出来数千来赶考的举人,本就案件多发。省试结果一出来,那些落第的举子各种情况都有。最惨的是那些家里借贷来赶考,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哪怕讨着饭回到家里,以后的生活也没有着落。自杀的,铤而走险的犯事的,这几个月里绝不会少。发生这种案件,落第举子们正好借此发泄心中怨气。

    偏偏开封府知府程琳觉得自己没有当上宰执,又知开封府,心里也不痛快。就是在这种时候,他还想着搏个半年狱空,显显自己的手段。

    狱空不是不发生案件,而是不管什么案子都当日审理完毕,不关押没有定案的嫌疑人。开封府这种地方,能做到这一点极不容易,不用手段,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发生这种人命大案,程琳必然是要在最短的时间把人犯提回去,太阳落山之前发落完毕。如果不幸延迟到了第二天,狱空的时间就得重新计算。

    吩咐手下放开封府的公差进来,徐平只觉得自己头痛得厉害,这事情是越来越复杂了。牵扯到人命大案进来,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留给自己。

    不一刻,开封府的巡检带着差役气势汹汹地进来,向徐平行过了礼,高声道:“奉府公差遣,捉拿嫌犯榷货务主事崔有德,请徐副使放人!”

    徐平点了点头,吩咐一个军将去把崔有德提过来。

    见到三十多岁的崔有德过来,带队的巡检低头问了身边人确定了人犯,便对崔有德厉声喝道:“崔有德,你偷换交引谋人钱财的案子犯了,随我回开封府过堂!”

    崔有德高呼冤枉:“皇天在上,崔某对天发誓,绝无此事!那个晋州进士本就是拿了假的交引到榷货务兑换,前几天已经闹了几次,务中很多人知情,怎么能凭空冤枉我!”

    “废话恁多,随我到开封府衙门向府公分说!”

    巡检说着,一边吩咐自己手下差役上前拿人。(未完待续。)

    徐平冷眼看着,并没有阻止。

    拿了人犯,巡检向徐平告辞。

    徐平道:“回去禀报程学士,此案牵连三司,案情如果有进展请及时移牒过来。”

    巡检应诺,带着手下簇拥着人犯去了。

    徐平看着开封府的人离去,问身边的刘沆:“冲之,依你看,那晋州进士是被这崔有德坑了呢,还是他自己糊涂,花钱收了假的交引?”

    “这谁能说得清楚?按说怎么也是乡贡进士,不会收假的交引上来,在家乡应该也没有人敢如此欺骗才是。”

    徐平沉默了一会,突然转身吩咐身边的兵士:“去叫勾院郑戬来!”

    兵士应诺,刚刚转身,徐平又道:“对了,顺便去编修所把高成端一起叫来!”

    刘沆心思通透,一下就想明白了徐平的意思,问道:“副使,你还是认为崔有德作弊的可能大一些?要让郑勾院去盘查?”

    “也很难说哪种可能大,不过开封府办案多半不会去仔细查验榷货务的账籍,这种事情他们也做不来。我们自己盘查一番,心里有数。”

    此时在中央和地方的各个衙门都广泛设置有勾院,历史上到了南宋因为要避宋高宗赵构的名讳,而改称审计司,这也是审计这一词的来源。他们做的事情与徐平前世的审计机构有类似之处,查账及查验票证的真假正是他们的专长。

    三司之所以权重,就是因为这个衙门不但掌管全国的财政,还管着审计等系统,集行政和监查系统于一身。

    徐平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榷货务的公吏弄虚作假的可能大一些。交引商人不可能故意收假的交引,因为榷货务那一关过不去。而在收交引的过程中大多也都有各地的交引铺作保,收到假交引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这事情怎么想都透着蹊跷,自然要派人去仔细查验一番。叫上高成端,是因为他出身公吏世家,对作假的门路精通,可以发现别人看不出来的东西。

    整个三司衙门有一千多间房屋,虽然庞大无比,终究还是绵延在一起。没用多少时间,郑戬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这两天盐铁司查闹事的公吏,这么大的案子没有叫勾院来参加,郑戬心里有些着急。

    向徐平行过了礼,郑戬道:“副使叫属下来有何事吩咐?”

    “刚才开封府的人来,说是榷货务主事崔有德偷换交引商人的交引,逼死人命。这事情我想着有些蹊跷,你带人去榷货务仔细盘查,看看那些交引的真假。”

    郑戬听见不是让自己参加查办公吏闹事的案子,心里有些失望。不过参与的是人命大案,事情还是值得一做。

    向徐平应诺,郑戬又问道:“案子是开封府在办,他们不会把榷货务的账籍查抄了去吧?如果没有假的交引,我又怎么盘查?”

    徐平道:“开封府哪里有人能够辨别交引的真假?我估计程学士还是用别的办法。一会高成端来,你带着他一起去。”

    郑戬一愣:“高成端不过一个编修所的公吏,带他去做什么?”

    “他家里多少代都是公吏,很多事情我们觉得不可思议,在他哪里可能见过不知道多少次。天休,有时候见多识广也是一种本事。”

    郑戬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作为官员,要借助公吏的力量不稀奇,但借助不是自己管下的公吏,郑戬心里还是有点舒服。

    过不了多少时间,高成端过来,徐平吩咐了他,让随着郑戬去榷货务,仔细查验那里交引。尤其是晋州进士那些被判定假的交引,要仔细盘查。

    两人离去,徐平又对刘沆道:“你派几个人,去崔有德的家里,查探一下他家里的情况。我总是感觉,很多事情要着落在这个崔有德身上。”

    刘沆道:“副使要怎么查探?”

    “前天你不是带了很多易装跟着闹事的公吏吗?也得了不少消息回来。这次还是那个样子,找几个信得过的,把崔家的底细摸清楚,不定就有什么奇效。”

    刘沆应诺,去找属下的厢军派人。

    刘沆一向以侠气自许,也喜欢使人刺探消息,历史上这是他被人诟病的缺点。因为官员对于密探一直反感,但不得不承认,这手段有时候很好用。

    蔡河一带是开封城中下层人民聚居的地方,房价也便宜,当年石延年还在京城里做着低级小武官的时候,也是住在这里。

    河岸边的大柳树下有一个茶铺,两个中年汉子坐在那里,叫了茶和一盘果子,一边吃着一边闲谈,偶尔看看对面。

    对面是一个二层楼的小院,看起来甚是清幽。

    门口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手里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与对面一个年轻人说话。

    年轻人覥着笑脸道:“嫂嫂,这次崔哥哥犯的是人命官司,一个不小心就不能活着出来了。嫂嫂正青春年少,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挨得下去!”

    妇人满脸严霜,冷声道:“你说什么混话!我家官人禀公守法,怎么会犯事?你平时哥哥长哥哥短的跟在他后面,不知多殷勤,怎么还跟我说这种胡话!”

    年轻人“噗嗤”笑出声来:“嫂嫂说这话不觉得脸红?我们做公人的,哪个敢说自己禀公守法?只是做的事没被人拿住罢了!靠着公人的那点俸禄,嫂嫂这日常吃的,后面住的院子,还有你身上穿的——”

    妇人一把打开年轻人伸过来的手:“你庄重一些!”

    “嫂嫂这身上穿的,靠崔哥哥的那点俸禄能够买得起?我也是做公人的,何必睁眼说瞎说?这次崔哥哥的案子闹得大了,一百多个落第进士堵鼓院大门,不把命交待在衙门里开封府如何交差?日后这吃的穿的用的,嫂嫂,可就都没了……”

    妇人看年轻人越说靠得越近,口中喝道:“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年轻人嬉皮笑脸地道:“哥哥出了事,相好的公人托我来照顾嫂嫂。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家里没有吃的了,身上要换新衣服了,手头没有钱使用了,晚上睡觉觉得冷清,身边少个人了,都可以来找我。嫂嫂放心,我一定不会冷了嫂嫂的心!”

    茶铺下面坐着两个客人见对面的年轻人对那妇人动手动脚,妇人虽然不假以辞色,却也没有转身去,两人只是在门前纠缠。

    一个客人问茶博士:“对面那两个男女莫非是夫妻?怎么在街面上拉拉扯扯,要亲热只管回自己家里,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茶博士提着水壶笑道:“哪里是什么夫妻!客人不知道,那家里的男人是在榷货务里做公人的,日常好吃的好喝的不知有多少银钱从官家场务里搬回家来,日子过得不知多逍遥!今天听人说犯了事,闹出了人命官司,被抓到开封府里了。那个浮浪少年是他家男人的同僚,估计是见有了机会,来调戏那家里的娘子。”

    两个客人一起大笑:“常说这些做公的寡廉少耻,今日见了才知道所言不虚。不过看那小娘子倒也有几分颜色,那少年人运气倒是不错!”

    “嘿,这些做公人的过得可是好日子!你们两个不知道,我日常在这对面看着,只见那家人吃的穿的用的比城里的大员外也不差了。那少年人不知在哪个衙门做事,如果对面的男人真出了事,那妇人还逃得出他的手?享受惯了的人,哪里熬得住清苦!”

    两个客人对视一眼,一个道:“茶博士说得是,妇人家水性,怎么可能受得了这年轻人撩拨!对了,这年轻人叫什么名字?如此好运气!”

    茶博士道:“日常听着都喊他宋小乙,跟那家男人来往甚密。不想那家男人一出了事,这年轻人就像闻着血味的苍蝇,巴巴地凑了过来。”

    两个客人一起笑:“男人就像偷腥的猫,有机会岂能放过?”

    看着对面一双男女还在那里纠缠不清,茶铺里的人都大笑起来。

    到了下午,盐铁司衙门里,刘沆三人还是忙得满头大汗,却并没有查出什么新的东西。看看一天就又要过去,心里如油煎一样,烦躁不已。

    徐平吩咐了两个老吏,带着几个兵士在小黑屋里审问庞大海和秦三,当然重点是冯力行。一天下来,也并没有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渐渐有些心灰意冷。

    看看西天恹恹的太阳趴到了远方的山顶上,徐平坐在院子里,看着院子里乱糟糟的人群想着心事。如果这次查不出幕后主使,以后三司衙门里只怕都是连在一起的人,很难按照自己的心思做事情。那些过些日子要新开的场务,只能从新招人,而且还不能靠三司的公吏举荐,也不知道从哪里去找合适的人来。难道要从岭南蔗糖务里调过来?

    正在这时,郑戬带着高成端从外面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到了徐平身边,连行礼都忘记了,对徐平道:“副使,属下已经查得清楚,案子是榷货务公吏崔有德搞鬼!”

    “真的?可有真凭实据?”徐平听了,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未完待续。)

    高成端躬身行礼:“禀副使,有确凿证据!”

    徐平站起身来,对两人道:“随我到官厅来,详细说给我听!”

    进了盐铁司的长官厅,徐平转身问郑戬和高成端:“你们到底抓住了崔有德的什么证据?是不是可靠?万万不能有纰漏!”

    郑戬有些丧气:“这次倒全是靠了高成端,还好带上了他。”

    高成端从身上掏出一张交引放在案几上,对徐平道:“副使,这是那个晋州进士所谓假交引中的一张。当然这一张是我照样录来的,原物还扣在榷货务。有这一张交引在,就足以说明这些假交引全都是榷货务里面制出来的,而不是那进士从别的地方收来。也就是说,那进士到榷货务里换钱时还是真交引,后来被榷货务里的公吏调了包。”

    徐平把交引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好又放在桌子上,问道:“这交引有什么特别?也没看出有什么名堂。”

    高成端道:“交引本身没有什么破绽,制得跟真品也极为相像,不是在榷货务有诸多查验手段,很难识别真假。这张交引之所以特别,是因为丹州那里当时说要发这么一批交引,但后来实际没发。晋州进士是从河东路收的交引,不管真假,都不可能有这么一张交引出来。而丹州的行文已经到榷货务,榷货务里反而有这交引的记录。应当是崔有德不知什么缘故,制假交引时出了错误,错制了这一张根本不存在的假交引出来。”

    交引并不是硬通货,而是一种票据凭证,沿边州县发行的时候,会有相关文件到京城,特别是榷货务那里。文件里有约定的一些暗记,还有用印和花押等查验手段。每一张交引都是惟一的,兑过之后即作废,这也是防止作假的手段。

    这一张交引是陕西路丹州发行,发行前即有公文到榷货务,在那里留了底子。但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实际上丹州并没有发行这一批交引,榷货务的底也没有作废。既然丹州没有真正发行,那么不要说市面上买不到真的交引,假的交引也制作不出来才是。阴差阳错之下,崔有德可能是照着榷货务的底制的假交引,留下了这么一个破绽。

    这种破绽不是内行人极难发现,也就是高成端是三司多年老吏,对于各种关节都一清二楚,才能在这不起眼的地方找到突破口。

    徐平问旁边的郑戬:“你们可是查得清楚,丹州果然没有发行这交引?”

    “绝错不了,因为查到了丹州的公文,明确说这交引不发了。晋州进士当初换交引时的记录我们也看过,最初只记得有丹州交引,后来的明细是榷货务补的。”郑戬没有任何犹豫,“这假交引只能是榷货务里的人制出来,别无其他可能!”

    换交引的时候榷货务的公吏会大致记录一下交引的种类和发行地,但很多时候记得并不详细,等到后面有了时间再详细记录。

    徐平只觉得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天的压抑终于看见了希望。

    快步走出官厅,徐平问守在一边的公吏:“开封府对晋州进士的审理结果有没有移牒过来?”

    “禀副使,还没有。”

    “催!你现在就去开封府,问问结果到底如何!”

    公吏应诺,转身飞奔着去了。

    直到太阳西斜,满天霞光,开封府的审理结果才出来。

    崔有德拒不认罪,坚持那些假交引就是晋州进士所有,拿到榷货务里换钱时才被发现,那个落第进士对自己是诬告。

    程琳手段用尽,就是不能让崔有德开口,无奈之下只好暂时收监,狱空的记录成空。

    公吏们天天在衙门里,各种手段见得多了,审问本来就不容易。程琳手里又没有过硬的证据,怎么可能让一个积年老吏认栽。再者鞠谳分司,主持审理的推官虽然是程琳的属下,审案还是有自己的**性,尤其在开封府这种地方,知府也并不能一手遮天。

    徐平听了结果,把刘沆和司马池与吴遵路全都叫到自己长官厅来,商量下一步该如何做。有了崔有德这个突破口,自然就要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刘沆笑道:“说起来也是巧,上午副使让我派人去查探崔有德的家里,刚好看到他的妻子被一个年轻同僚调笑。如果崔有德就此折在狱里,妻女家业只怕也就归了别人。”

    徐平听了问道:“那平时崔有德夫妇感情如何?”

    “听左右四邻说,甚是恩爱。他的这房妻子讨的是一个破落商人的女儿,自小知书识礼,有几分颜色,崔有德当心尖宝贝一样痛爱。”

    徐平点点头,看着吴遵路:“开封府那里只怕还是要安道去走一遭,你是那里的推官,见一个人犯应当不难。告诉崔有德,这一次他的死罪难免,但如果把公吏勾结的情形招出来,官府可以保他的妻子女儿平安,不受人侮辱。如果他有意,家财可以不没官,要么就交给他的妻子,要么就入检校库,将来给他女儿作嫁妆。如若不然,家财全部都收缴充公,到于他的妻女,只怕从此之后就落入别人手里了。”

    检校库是京城里专门为孤幼所设,对于父母亡故的孤儿,为防家财被亲戚吞没,由官府收入检校库,按月发生活费。等到孤儿长大成人,剩余的家财发还。如果父亲亡故,母亲改嫁,除母亲的嫁妆外财产也收进检校库,一样孩子大了发还。

    检校库收财产是强制性的,对于孤儿强制执行,并不需要申请,这也是保护孤儿权利的政策。但凡事都有例外,这政策对于官员执行的效果还是令人满意,而对于平民以及崔有德这样的小吏则就难说了。徐平做这个保证,是安崔有德的心。

    吴遵路想了一下道:“这事不难,巡院的人怎么说也是我的手下。不过,如果崔有德答应了,我又该怎么处置?我见他不难,人却提不出来。”

    徐平道:“只要让他写一纸书状,把公吏勾结情形写明,画了花押,带回来就好。有了他的书状,其他的事情我想办法。”(未完待续。)

    开封府的牢狱,严格说起来应该是徐平前世所说的看守所,关押的是还没有定罪的疑嫌犯。府里有几个审理机构,牢狱自然也有几处。

    一般的州府,民政系统的州院和司理院,节度使系统的使院,虽然职能大多重叠,牢狱却各设各的。各个牢狱都有自己的管理人员,互相之间是**的

    开封府与其他州府不同,左右司推官共同治事,左右巡院自然也归推官通管。

    吴遵路出了皇城,沿着御街行不多远就到了开封府衙门。

    此时已是停晚,衙门的大门紧闭,只留下了边侧小门供衙门里的人员进出。

    见到吴遵路,守门的兵士急忙行礼。

    进了衙门,吴遵路径直来到左右司官厅,问当值的公吏:“明推官可在?”

    “明推官刚离开衙门不久,此时还能追回。上官如果有要事,这便派人去追回来。”

    吴遵路摆了摆手:“不必了,我只是回来看看。”

    进了官厅,随手翻了翻今天的公文,吴遵路便找了一个公吏过来,问了今天审理崔有德的情形。虽然知府程琳一再催逼,推官明镐也尽了全力,却依然没有能够撬开崔有德的罪。到了傍晚,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把崔有德收进了左巡院牢狱。

    吴遵路暗暗摇头,最近明镐的运气真是背到了家。公吏闹事的时候是他当值,这次审理崔有德的案子又是他当值,如果最后是三司把这案子审出来,明镐还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惩处。明镐最早是受知于薛奎,后来赏识他的是程琳,现在薛奎又老又病,程琳又是他的直接上司,不知还有谁能够保他。

    天色黑了下来,衙门里渐渐变得宁静,没有了白日的嘈杂。

    吴遵路出了官厅,让一个公吏带路,来到了关押崔有德的左巡院牢狱。

    开了牢门,吴遵路进了牢房,让公吏在外面等候。

    披头散发的崔有德缩在牢房的墙角里,一双阴森森的眼睛看着吴遵路,也不说话,好像一只随时会暴起伤人的野兽。

    作为推官,吴遵路审理了不知多少案子,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对崔有德的样子不以为意,掸了掸公吏搬进来的凳子,从容坐了下来。

    今夜没有月光,牢狱的窗户又极为狭小,房间里显得阴森森的。一盏黄豆大的灯火摇曳,伴着门外插着的火把,勾勒出一种诡异的气氛。

    面对崔有德,吴遵路淡淡地道:“你的案子已经犯了,知不知道?”

    崔有德冷笑一声:“今天白天明推官在我身上用尽了手段,还不是白费力气。怎么晚上换了吴推官来,不打不骂,改成恫吓了?我自没有犯法,圣上面前也不怕你们!”

    鞠谳分司,推官审理完成之后还有检法官检出适用法条,才由判刑的官员根据检出来的法条治罪。在这个过程中,罪犯随时都可以翻供,只有口供是定不了罪的。如果是在一般的州府,如果知州足够强势,还可以强压通判和一众属官单凭口供定罪。开封府的大案却要大理寺和审刑院复审,屈打成招就是审案官员给自己找不自在。更何况崔有德如果定罪则极可能是死刑,很大可能还会由皇上亲自再问,那个时候把案子翻过来,审案官员的前程都可能葬送掉。所以开封府的审案官员,对重案用刑都极为谨慎。

    崔有德也是吃死了这一点,只要没有明确的证据,根本不怕什么严刑拷打。

    吴遵路看着有恃无恐的崔有德,笑了笑:“恫吓?你还真是高看了自己。你自己作假制的那些交引,已经查了出来,瞒得了哪个?”

    崔有德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也懒得再理吴遵路。

    吴遵路也不恼,从怀里取了那张丹州交引出来,拿在手里道:“这是下午从榷货务那里抄来的交引,就是你收起来说是晋州进士拿到榷货务的那些假交引中的一张。说起来着实可笑,这张交引发自丹州,可我们查过公文,这一批交引丹州根本就没有发,并有公文行到榷货务。一张在市面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陕西路交引,竟然能被那个晋州进士在河东路收到,还能被你验出是假的来。崔有德,你说有没有人信你?”

    听到这里,崔有德面如死灰。

    当时他制作假交引的时候,一张丹州的交引上面的花押刚好不凑手,那个画押官员只在丹州任职很短时间便调往他住,便换了这一张。当时只觉得不会有什么破绽,总不可能从榷货务一直查到当时作保的交引铺底账那里。再说晋州进士现在已死,死无对证,查的线索早已经断了。哪里能够想到好死不死,做出来的刚好是一张没正式发行的交引。

    “作恶必有报,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吴遵路的语气平淡,“崔有德,就凭这一张交引,你的罪行就铁证如山!不认罪,狡辨,又有什么用?开封府衙门里面不会再对你用刑,只把这案子报上去,你哪里还有命在?如今外面落第进士气势汹汹,不让你人头落地,如何平息这悠悠众口!”

    说到这里,吴遵路轻轻出了一口气:“你死定了!”

    作为多年老吏,崔有德知道吴遵路这一次不是虚言吓他。小吏们的手段通天,用用长官们的官印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别说一个小小的榷货务,历史上的宰相蔡京,也算得上一个狠人,每天到衙门里都先用天平称装官印的匣子,分量不对就不开。有一天称了之后官印匣极轻,蔡京便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天不用官印,第二天一称果然分量对了。别人问起的时候,蔡京说得清楚,必然是手下哪个小吏拿了宰相印去用了,如果开了匣子发现官印丢失声张起来,可能这宰相印就永远找不回来了,自己也受连累。

    作为主事,崔有德把榷货务的所有官印全部都用一个遍都能做得到,这一点赖不了别人。而有能力、有动机做这件事的,只有一个崔有德,晋州进士遗书指认的也是他。

    吴遵路说得确实不错,这一次崔有德死定了。

    见崔有德再没有刚才的嚣张气焰,也没了刚才的那股狠劲,吴遵路道:“说吧,为什么做这件事情?那个晋州进士跟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害他?别说是为了钱财,作为一个榷货务的主事,要贪钱你根本不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而且这些交引废了你也得不到钱财,必然是有其他的缘故。”

    “我为什么要说?”崔有德的目光闪烁,声音变得一下沙哑起来。

    吴遵路语气平静:“可以保住你的家。只要老实跟我合作,你死罪免不了,但家里的妻小可以保住。不然的话,你的家产全部抄没入官,妻小是个什么下场,你心里有数。”

    祸不及妻儿,这个年代不兴株连,别说这样一宗案子,后来贝州的王则谋反也只是把家人发配。但在开封城里,物价腾贵,家产全部被抄没,剩下身无分文的少妻幼女,会沦落到哪个地步也就可想而知了。

    崔有德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声音嘶哑:“我也是受人所托,一时被蒙了心窍,才铸成今日大错。”

    原来崔有德有一个相好的兄弟,在晋州做公吏,看上了那个贩交引的落第进士的妻子姿色,并想谋夺他的家产,写信来托崔有德做这件事。两地联手,再加上对公门的规矩烂熟于胸,把那个进士吃得死死的。

    这种让人别人家里破人亡的事情,在崔有德这些公吏眼里,无非是费心力制作几张废纸,花些功夫而已。至于后果,他们早已经习惯了不管别人死活。

    吴遵路听了叹口气:“你还帮着别人图谋良人的妻子,到了今天,却是别人图谋你的妻子。真是一报还一报,报应不爽!”

    “你什么意思?!”崔有德猛地抬头看着吴遵路,目光亮得吓人。

    吴遵路道:“你是不是有个相好的公人叫宋小乙?”

    “不错,莫不是那个畜牲起了歹心?”

    灯光下崔有德的目光如炬,眼齿森白,好像要择人而噬的野兽。

    吴遵路哪里理他,语气依然平淡:“是不是起了歹心我不知道,今天我们差了人到你的家里查看,刚好看见他在你家门前对你妻子动手动脚。你浑家没有从他,但也没有赶他走,什么心思谁知道呢?唉,说起来你那三四岁的女儿就在旁边,真是让人——”

    说到这里,吴遵路连连摇头。

    “这个畜牲,原说好我出事他帮我照顾妻女的,哪里想到是把羊肉送到狼口里!”

    崔有德再也支持不住,抱住了脑袋,身子紧紧缩成一团。

    事情还不清楚?原本说的照顾是崔有德因为公吏闹事被判罪去照顾,现如今他犯的是死罪,又有那么多落第举人围着鼓院讨说法,很多人都认为他死定了。那个宋小乙估计平时就起了这心思,现在有了机会哪里还能够忍得住?

    过了好久,崔有德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吴遵路:“你让我怎么做?如果能够保住我的妻女,让宋小乙那个畜牲受罚,我什么都答应!”

    吴遵路缓缓地道:“公吏冲撞宰相和御史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人指使,到底有多少人参与其中,你一五一十都说出来。只要说清楚,保你妻女平安!”

    “你一个小小的推官,我怎么能够相信你?”

    吴遵路道:“永宁郡侯,三司盐铁副使徐平托我来问你的话。只要把话说清楚,你的家产全都留给妻女,如果不放心,也可以入检校库,将来给你女儿做嫁妆。只要把事情说清楚,把人指证出来,郡侯保你妻女一世平安!”(未完待续。)

    灯光摇曳,屋外从冬日的严寒中苏醒过来的小虫叫声清脆而响亮,夜晚的凉风从门外吹进来,已经没有了凉意,带着春天的勃勃生机。

    徐平看着手中吴遵路带回来的状纸,翻来覆去一遍一遍地看,过了好久,抬起头来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刚过没有多久。”一边着急的司马池抢着答道。

    徐平站起身来,对一直守在衙门里面的刘沆、吴遵路和司马池道:“这案子牵连太广,我们无法定夺。我这就进宫去,听候圣上发落,你们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三人一起道:“副使快去快回!”

    徐平点了点头,出了三司衙门,只带了一个随身兵士,向皇宫后面的大内行去。

    一路到了垂拱殿外,见今天又是李璋当值,徐平出了口气。自己人总是好说话,如果换个不认识的人来,难免多费唇舌。

    写了书状,李璋依然拿了到前面政事堂报备。

    不一刻李璋回来,徐平问他:“前面政事堂今夜是哪位相公当值?”

    “是蔡相公,比其他几位都好说话。”

    “好!”听了李璋的话,徐平放下了一半的心。蔡齐不属于吕夷简一党,如果今夜真有什么事情要中书同意,蔡齐总是好说话些。

    徐平等在外面,李璋亲自入宫,传递徐平入对的要求。

    等了并没有多少时间,李璋急匆匆地出来,对徐平道:“哥哥随我来,官家正在延和殿阅览奏章,我们快些赶去。”

    跟在李璋后面一路到了延和殿,小黄门进去通禀,传宣徐平入对。

    进了殿内,徐平行礼如仪。

    皇上赵祯此时已经有些疲倦,问道:“什么大事,要在夜里入对?”

    徐平道:“前些日子微臣奉朝旨会同御史台和开封府查办公吏闹事一案,不想在今天却查出幕后隐情,牵连重大。微臣想来,此事必需要圣上宸断。”

    “什么隐情,说来听听。”

    “那日闹事的公吏,多是被人鼓动威逼,才上街并冲撞宰相和御史府。之所以有人要让他们闹事,正是因为这些公吏没有什么职权,又不肯阿附。今日有榷货务公吏崔有德招供,开封城里有个年老除役的三司故吏人称刘太师,招揽党羽,串连京城里面的公吏贪渎公物,搅乱朝政,多行不法之事。韩御史提出裁汰三司公吏,这些人怕裁到自己人,便使出手段鼓动不相干的公吏上街闹事,把这些人除名,他们的人刚好就安然无恙。”

    赵祯沉默了一会,看着徐平道:“这事情真地有如此严重?能够威逼这么多公吏出门闹事,这简直就是个地下朝廷了。”

    “只怕微臣所说,恶劣还不及真实情状的万一。这是崔有德的供状,请圣上御览。”

    旁边侍立的小黄门取了徐平手中的崔有德供状,呈给了赵祯。

    看着供状,赵祯先是不以为意,很快就皱起眉头,不多久就睁大了眼睛,紧跟着张大了嘴巴,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放下手中供状,赵祯问徐平:“这供状里说的都是真的?”

    徐平道:“人犯崔有德还在开封府的牢里,犯了死罪,微臣答应不牵连他家人,他才写了这封供状出来,应该不会说谎。而且,依照微臣这几天所查的案情来看,跟他供状里所说的都能够一一对照,想来事情**就是如此了。”

    赵祯睁着眼睛,看着桌子上的那几张纸,还是不敢相信的样子。过了一会,猛地一拍案几:“如此大胆,是把朝廷不放在眼里了!简直跟谋反一样可恶!”

    徐平忙道:“勾结贪渎而已,也不能跟谋反相比。朝廷自有法典,陛下稍稍息怒,只要按照法典严办即可。”

    事情虽然恶劣,也不能乱上纲上线,做臣下的,时时要防止皇帝依着性子胡来,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恶果就落到自己头上。

    平息了一会心情,赵祯道:“此案严查,而且事不宜迟,立即去拿人!”

    “此事不能盐铁司一个衙门办——”

    赵祯点头,想了一下,吩咐身边的内侍:“立即宣宰相入宫!还有,宣御史中丞韩亿和勾当皇城司公事李剌史来。”

    内侍领命,急急忙忙去了。

    一般来说,内侍即使传宣口诏也是要有皇上的御笔文字并用印的,不过只是让大臣入宫见驾,顷刻君臣就能面对,这一步骤省略了。晚唐五代传宣口诏是由枢密院负责,所以到这个年代枢密院行下的命令依然称“宣”,后来枢密院和中书门下一样成了外朝,宣口诏就由内侍。内侍显然没什么权威,口诏也就只能用在这些小事上。

    徐平听了赵祯的安排,心里松了一口气。从传宣的人员看,案子只怕是交由御史台和皇城司了,连开封府都绕了过去。御史台和皇城司相对政事堂是**的,可以不受宰执的干扰,显然赵祯也是担心有外朝大臣牵连进去。

    内侍出去,赵祯才向徐平详细问起案件的经过。

    徐平把这几天查案的经过,以及过程中与几个会同查案人员的猜详细说了一遍。

    此时赵祯的火气慢慢平息下去,听了徐平的话,道:“这些小吏,如此胆大妄为。所谓冰冻三尽,非一日之寒,只怕他们勾结舞弊已经有些年月了。此事之后,各衙门的公吏必须都拣汰一遍,三司如此,其他衙门又岂能置身于外?”

    “陛下说的是。京城各衙门的公吏很多都世代相承,有俗谚曰‘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不能因为小吏们做的事小,就把他们不当一回事。这些小吏把持具体政务,一旦有心作弊,再好的朝政到他们手里也会荒腔走板。他们又直接面对百姓,闹出乱子,败坏的是朝廷的名声,不能马虎啊。”

    赵祯又看了看桌上的状纸,问徐平:“这一次查下去,三司公吏就去了大半。没有小吏们具体做事,日常政务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

    “来宫里的路上微臣也在想这件事。当今之计,微臣以为,只有一边招募公吏,京城里面吏人的传承毕竟多于其他地方,没有入仕的读书人也多。为防再出现这种相互勾结的情弊,大多数的公吏还是要从京城外面来。为了应急,应当从京东和京西两路各州调熟手公吏入京,钱粮上照顾一点,不知合不合适。”

    赵祯道:“天圣年间,曾经有小吏贫困而死,朕问王钦若,他答纵然俸薄,犹当奉公守法。现在看来,王钦若此人奸邪无状,巧言媚上。小吏如此贪婪无度,莫非也与俸禄太薄有关?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若衣食无忧,那些小吏又怎么会如此大胆无状,以身试法!”

    徐平躬身行礼:“陛下圣明!俸禄以酬辛劳,虽然出自国库,不能滥赏无度,但也不能让忠心做事的人衣食无着。俸不足以养家糊口,无论官吏,自然会用手中的权力来换钱粮,总不能等着饿死。由于小吏贪渎,造成国库钱粮的损失,只怕把比加一点俸禄多上无数倍。此次事后,应该调整公吏的俸禄,过高自然不合适,人的贪欲无穷,民间又有‘升米恩,斗米仇’之说,但总要让他们衣食无忧。凡事都在一个度字,只要适度,再有贪渎情弊自然该重典惩治,如此才能让公吏忠心办事。”

    “此事之后,再招集臣僚商议吧。”赵祯点头表示同感。“对了,除了三司公吏,你不是还准备再新开一些场务,现在三司出事,那里需要的公吏怎么办?”

    “臣请调蔗糖务的一部分公吏入京。臣在邕州六年,好多场务那里已经开办多年,蔗糖务里现在有不少熟手,调来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也好,你在邕州那么多年应该也培养了些人才出来,刚好调进京里效力。”

    正在这时,门外传报李用和入见。

    今夜皇城司正是李用和当值,离得最近,所以来得也最早。

    进来行过礼,赵祯忙吩咐免礼赐座。

    国舅自然是不一样的待遇,徐平站了小半个时辰了,这才沾李用和的光混上座位。

    赵祯对坐下的李用和道:“刚才徐平来报了前两日三司公吏街头闹事的案子,幕后有极大情弊。此事关系甚大,我想由皇城司和御史台会同三司一起办理。”

    李用和躬身道:“臣领命。”

    赵祯点了点头:“我们且等宰相和御史来了一起说。”

    李用和这才转身朝徐平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两家走得近,时常来往,不过在这种场合坐在一起还是第一次,竟然都有点不自在。

    又过了一会,两位宰相吕夷简和王曾与御史中丞韩亿相继到来。

    赵祯介绍了过了情况,把御案上的供状让小黄门传给几人看了。

    三人看罢,互相对视一眼,几乎一起向赵祯道:“此事怎么会如此荒唐?真的已经查清楚了?若是真的,那就不仅是三司,京城里衙门的公吏都要查一遍了!”( )

    王曾看地上的崔有德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吩咐一边的杂吏:“去给人犯端口水来喝,等他有力气了,才好问话。”

    杂吏去了,王曾才对吕夷简道:“审问人犯,还是御史台的人做着拿手。一会便由韩中丞审问,吕相公觉得如何?”

    “如此最好!”吕夷简当然没有异议,总不能让两位宰相来问案。

    此时已经快到半夜,东边的天空终于有一个小月牙悄悄地冒了出来,在宝石一般的天幕上面缩头缩脑,好像不敢爬到中天。

    杂吏喂崔有德喝了水,见他睁开眼来,便退到一边。

    韩亿手中拿了先前徐平带来的崔有德的状纸,开始审问崔有德。

    一路问下来,与状纸上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区别,就连细节也没什么出入。

    一众宰执大臣在一边听着暗暗点头,如果状纸是随口胡编的,没道理能够记得这么清楚。口供与状纸能够对上,就说明这个崔有德说的基本可信。

    %◆, 一直到最后,韩亿问:“你既然说那个什么刘太师是主脑,那到哪里抓他?”

    崔有德略一犹豫,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徐平,道:“城南不远有个七柳庄,庄前一条小河边并排栽着七棵大柳树,极好认出来。我们见刘太师,都是在那个庄子里,平常公吏们有事情商量,也都是在那里。若要抓刘太师,我知道的只有那里,即使刘太师不在,那庄里也有不少他的亲信,拿了人问问口供就是。”

    徐平因为问的内容都是自己先前看熟了的,本来听得昏昏‘欲’睡,听见崔有德这最后的话,差点一下跳起来。这可是状纸上没有的,自己本来还想当然地认为,徐昌所说见到刘太师的那个酒楼就是他们的老巢了,到那里抓人肯定不会错。哪里想到那根本是小吏们的障眼法,他们还另外有真正的巢‘**’。如果去酒楼拿人,十有**就要打草惊蛇,真正的主脑得到消息逃跑一空。

    心里不由出了一把冷汗,如果自己贪功,不把事情稳下来层层上报,而是直接带人去酒楼抓人,只怕这次会‘鸡’飞蛋打。那个时候功劳赚不到,还会惹一身麻烦。

    官场上拼搏,还是要稳字当头,拼的是长力,行险要不得。本来郑戬是要直接去抓人的,被徐平拦住,还让郑戬心里对徐平不满。现在看来,多亏了拦住郑戬。

    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这些小吏们靠的不是‘奸’诈‘阴’险,而是自己对整个官府运作规则的无比熟悉。他们的防范针对的就是官员们可以预料的反应,你只要是按照常规做事,每一步都就落到了他们的算计中。

    这一次从崔有德出事,到徐平夜间入对,到连夜审问布置抓人,事事都超出了官场的常规,反而有了意外的收获。

    韩亿问完,崔有德趴在地上磕头:“诸位相公,小人知道的已经全部都说了。还望小的去后,相公们能够保我家里妻‘女’平安!大恩大德,来世必然相报!”

    韩亿看了看吕夷简和王曾,对崔有德道:“先前永宁侯已经答应保你妻‘女’,当今圣上亲口同意。你尽管放心,你去年她们会平平安安!”

    崔有德在地上连连道谢,只是不敢再看徐平一眼。

    此时已经半夜,内外城的城‘门’已闭,抓人只能等到明天。

    吕夷简和王曾两人商议定了,命李用和去调集人手,以皇城司的禁军为主,再加上一部分亲事卒和亲从卒,今夜就要在城‘门’那里聚齐。专等明天城‘门’一开,就先去七柳庄那里抓人。至于其他的公吏,因为人数太多,逃跑几人也与大局无碍,反而不需大费大周章。

    因为有官员住在城外,为方便他们上朝,开封城的城‘门’一向都开得比其他州县早得多,内城的城‘门’三更过后,外城的城‘门’也不到四更便开。

    此时正是月初,半夜时分,一弯娥眉月挂在天空。星星都隐了去,只剩下这一点月牙孤零零地挂在漆黑的夜空,有点落寞,有点凄冷。

    陈州‘门’内,数百兵士在李用和的带领下静静地站在淡淡地月光下,静悄悄地鸦雀无声。不远的地方,徐平和刘沆、司马池与吴遵路也都骑着马,面‘色’严肃。

    南城的正‘门’南薰‘门’因为一大早人流过多,而且从城外贩运货物到城内卖的大多都是走那里,为防意外,抓人的队伍集中到了陈州‘门’这里。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紧闭的城‘门’,就连拿着城‘门’锁匙的监‘门’官都紧张得手心一直冒汗。看了城‘门’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悠扬的钟声从皇城那里飘来,在安静的夜‘色’里声音分外清脆。

    “开城‘门’——”

    随着钟声,监‘门’官扯起嗓子,像是报晓的公‘鸡’一样宣告新的一天的到来。

    开了锁,看城‘门’的兵士用力,厚实的城‘门’缓缓打开。

    几道城‘门’陆续开了之后,监‘门’官带着兵士快步出城,先看住准备进城的百姓,把路清理好。才高声禀报,让李用和带人出城。

    清脆的马蹄声敲碎了夜的宁静,数百的兵士踏着早上的‘露’水,陆续出了陈州‘门’。

    向导走在前面,一边报着路线和大概的距离,带着众人向不远处的七柳庄急行。

    七柳庄与一般城内员外的别业并没有什么不同,说是庄,其实耕地并不多,主体是一个大园子。这些别业是城里面的富人修来游玩的,庄里面没有什么产出,每年不但没有收入,还要主人投人不少钱来维持。当然员外们也不在乎,他们根本不缺这点钱。

    此时刚过半夜,七柳庄一片宁静祥和,仿佛开封城外的世外桃源。

    几站是在刹那之间,庄子外面突然就响起了无数的狗叫声,连绵不绝。

    庄里面有人从梦里一下子惊醒,猛地起身坐‘床’上,茫然地看着四周,口中道:“怎么回事?这庄子一向都宁静得很,突然什么东西惹起这么多狗叫?”

    旁边娇媚的‘女’人慵懒地伸出手臂轻轻拉住男人,用甜腻地声音道:“管那么多做什么?常听人说出了城就有野狼伤人,不定哪里跑来一只惊吓了看‘门’的犬,也不是多么稀罕的事。良宵苦短,你不做正事,‘操’心那些没人管的狗干什么!”

    男人摇摇头,又躺下身子,把‘女’人抱在了怀里。

    李用和带人到了庄前,正好庄里看‘门’打更的‘揉’着惺忪的睡眼出来观看,被行在前面的禁军一脚踹倒,就手绑了起来。

    骑在马上,李用和高声吩咐身边的军官:“把四‘门’看住,一只苍蝇也不许从庄里飞出来!其他人进去庄里去搜,不管男‘女’老幼,只要喘气的都看起来,等候发落!”

    军官应诺,按照先前吩咐好的,有的带人去守‘门’,有的带兵士进庄搜捕。

    顷刻之间,无数的火把就亮了起来,映红了半个天空。

    吴遵路‘舔’了‘舔’嘴‘唇’,对旁边的徐平道:“副使,我们是不是也进庄去看看?”

    徐平摇摇头:“我们不进去,只等皇城司抓人就是。等把人抓了,再带公吏进去搜罗各种公文证据,以免发生意外,不好说话。”

    皇城司的禁军还好说,到底是正规军,那些亲事卒和亲从军公吏不是公吏,军人又不是军人,平时耀武扬威惯了的,官员都不看在眼里,何苦进去跟他们怄气。

    皇城司卒在京城里面探事,仗着皇家的威风,有的时候连官员都敢陷害,外朝跟他们打了无数的官司。皇上亲政之后虽然收敛了很多,积习却是难改。

    只是眨眼之间,宁静的七柳庄就‘鸡’飞狗跳,伴着男人的喝骂声,‘女’人的哭喊声,‘乱’成一片。不大一会,就有几处亮起了火光。

    徐平几个人看得直皱眉,虽说是抓捕犯人,但闹得跟土匪进村一样,还是看不过眼。

    那些亮火光的,根本就不用问,肯定是有兵卒趁‘乱’抢劫财物。这简直是成了惯例,抓捕人犯的时候也是这些小卒们发财的时候,让人防不胜防。

    李用和在马上圆睁双目,把自己的腰刀解下来‘交’给身边的军官,厉声道:“你带人进去巡视,有趁‘乱’掠夺财物,****‘妇’人者,斩立决!”

    军官应诺,点了几个自己亲信的兵士,催马进了庄子。

    李用和以国舅的身份管皇城司,自然比别人敢下手。因为违反军令杀几个人,还没有哪个官员敢找他的麻烦。

    纷纷‘乱’‘乱’,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庄里面一进‘乱’糟糟的,不时有庄面的人被兵士们押出来,绑了‘交’给外面守的人。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半空中的那个小月牙悄悄隐藏起来不见了。

    一个军官从庄里面骑马急驰出来,到了李用和面前叉手行礼:“报,庄里面搜遍,并没有什么刘太师,就连五十岁以上的老者都一个未见!”

    听见这句话,徐平的心里一紧,难道今夜刘太师并没有歇在这里,还是自己没有觉察到,不知哪个地方走漏了风声?;( )

    离七柳庄不远,更靠近城门的地方,有一处精致的小园林,规模虽然比七柳庄小了很多,但更加奢华,处处都透着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象。

    人年纪大了,晚上便睡不安稳,早上起得也早。

    刘太师在床上翻了个身,却觉得再也无法入睡,干脆坐了起来。

    身边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了一声,转过身子去,依然沉沉睡去。

    刘太师坐在床上,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推了一把身边的小娘子:“不要睡了,你有没有觉得热了许多?这才入春不多久,没道理突然变得这么热啊!”

    小娘子被从睡梦里打扰,满心地不情不愿,嘴里哼哼着:“热什么热?你都一大把年纪了,那事情也做不起来,心里有火吧——”

    刘太师摇了摇头,也懒得跟这小女孩费唇舌,下了床,趿着鞋出了卧房。

    一到外厅,就看见外面有火头燃起,心中吃了一惊,急忙打开门到了院子里。

    到了院子才看得清楚,房子已经起了火,正是从自己卧房旁边开始烧。看起来这火刚刚起来,火势并不大。

    正要呼唤家里的仆人起来救火,一扭头,刘太师却发现院子里站了两个高大的黑影。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私闯民宅!不怕我报官吗?”

    刘太师心里害怕,口风却不露虚,高声恫吓。

    一个黑影笑道:“太师这是说得什么话,你什么时候瞧得上开封府了。”

    刘太师听见声音熟悉,试着问道:“什么人?藏头露尾的!”

    两个黑影走上前来,对刘太师道:“怎么,太师不认得我们兄弟了?”

    刘太师老眼昏花,借着朦胧的月光看了好一会,才认出来,出了口气:“原来是钟家兄弟。你们到我这里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也好准备酒菜招待你们。”

    钟阿大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就不麻烦太师了。”

    听钟阿大笑得暧昧,刘太师猛然想起,对两人道:“火是你们放的?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我这里闹事!我声张起来,天下间哪里有容你们的地方!”

    一边的钟小乙上前,笑着说道:“太师误会了,我们哪里是来闹事。我们兄弟急着赶来,是给太师报信。事情已经发了,太师趁早跑路,还有一条生路。”

    “什么事情发了?”

    “榷货务的主事崔有德,因为拿自制的交引偷换晋州进士换钱的交引,把人逼死,证据确凿,定了死罪。那厮死到临头反咬一口,把太师跟京城诸多公吏勾结,贪渎官家财物横行不法的事情供了出去,现在外面御史台和皇城司正在满城拿人。太师的这住小园子没多少人知晓,现在跑还得及,再等上一两个时辰,只怕想跑也跑不了了。”

    刘太师听了这话,一下怔在那里,过了一会才问道:“崔有德做事一向谨细,怎么会留下马脚被人抓住把柄?再者说了,供出我来对他有什么好处?”

    “都什么时候了,太师还计较这些!惟今之计,你赶紧收拾细软跑路是正经。我们兄弟送你一程,管保让太师避过捕人的公吏去。只要离了开封府,太师攒下的身家,也足够你快活下半世了,何必还在这里婆婆妈妈!”

    刘太师心里还是有些不信,问两人道:“这么说来,火是你们放的?”

    钟阿大嘻嘻直笑:“怕太师舍不下这处产业,我们兄弟只好放一把火,把这里烧成白地,绝了太师的念想。我们都是为你好,太师莫要见怪。”

    刘太师想着还是不对:“若不是我警醒,你们兄弟难道要把我一起烧死在里面?”

    “太师说哪里话?火烧起来,我们自然会救太师出来!多少年的交情,怎么会不敢太师的性命呢?我们兄弟的脾性,太师是深知的,难道还信不过?”

    刘太师还要再说,钟小乙突然指着不远处火光冲天的七柳庄道:“太师,不要在这里磨磨蹭蹭了!你看,七柳庄那里皇城司正在拿人,火光都起来了!要不了一时三刻,就有人供出太师的住处,那时再想跑也来不及了!”

    看七柳庄的方向果然起了火光,刘太师才确信真地出事了。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旦落到官家的手里下场不想可知,不由心惊肉跳。

    急匆匆地转身向屋里走,到了门口,刘太师停住脚步,问钟家兄弟:“我这里的仆人女使呢?起了火怎么一个人也不见?他们也是有人值夜的!”

    钟小乙轻描淡写:“这些人碍手碍脚,平时使用着方便,这个时候却是累赘。我们为太师着想,早已经送他们上路了。”

    知道这钟家兄弟心狠手辣,刘太师不好再说什么,急匆匆地进了屋里,收拾细软。

    钟小乙看刘太师进了屋,对钟阿大道:“哥哥,这老狐狸精得跟鬼一样,小心不要着了他的道。你进屋跟着他看着,所谓小心行得万年船。”

    钟阿大点头,提着手里钢刀,跟在刘太师身后。

    这个时节刘太师也不敢计较什么,只好心里暗自警惕,到房屋里藏金银宝物的各处暗格,把平时收起来作后路的贵重之物都取了出来,包在一个包袱里。

    到了卧房,床上的小娘子还迷迷糊糊,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对刘太师哼道:“天光还没有放亮,你悉悉索索闹腾什么!若是有力气,只管**来做事,怎么在下面搅人好梦!”

    刘太师也不吭声,只管找自己藏起来的贵重宝物。

    钟阿大跟在后面,见床上的小娘子露出一截玉臂在被子外面,朦胧的月光下像是精致的嫩藕一样。不由虚火上升,强自咽了一口唾沫。

    刘太师收了贵重物品,提了包袱,看了看床上又沉沉睡去的小娘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扭头出了房门。

    钟阿大紧紧在后面跟着,一起到了院子里。

    钟小乙见刘太师出来,问道:“太师,收拾好了么,不要留下什么马脚。”

    “你们知道我做事一向小心,哪里有什么留下!我收拾好了,这便赶路吧,等到天光放亮,只怕会有公人在路上盘查。”

    钟家兄弟一起道好,却不出门,而是上前把房子所有的满窗都关得死死的,拿了几把干草,上前引着了火把整个房子都烧了起来。

    刘太师阴沉着脸在站一边看着,并不出声。到了这个田地,自己在开封府的一切东西都要舍切了,包括房产宝物,包括自己身边的人。

    春天干燥,不大一会火势就起来,映红了半个天空。

    卧房里传出那个小娘子凄厉的喊叫声,伴着桌椅倒地的杂乱声音。

    钟家兄弟一起哈哈大笑,尤其是钟阿大想那一截春葱一般的手臂,笑声里更带了一种猥琐的意味。一边刘太师摇了摇头,跺了跺脚。

    房间里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钟小乙这才转身对刘太师道:“天色不早了,太师我们这就上路吧。路上不要惹行人注目,我们不骑牲口,一路赶到朱仙镇去,在那里买几匹好马,然后一直南下。人人都说江南好,太师到了江南一样过神仙一般的日子!”

    两兄弟一起笑,一左一右跟在刘太师的身后,出了大门。

    这处小院极为偏僻,本来这也是刘太师为了隐蔽特意挑选的,直等到火势大起来,周围才有邻居看见,争忙去报开封府巡逻的士卒。

    这些事情已经与刘太师三人无关,他们赶到向南的大路,一路急行,向朱仙镇去。

    刘太师年老体衰,赶路赶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再也支持不住,对钟家兄弟道:“我这腿像不是自己的了,再也挪不动一步。这一路行来,怎么也有七八里路,开封府定然不会有公人跑这么远,还是先歇息一下吧。”

    钟家兄弟对视一眼,一起道:“也是,太师年纪大了,比不得我们少年人。便就歇一歇,养足了力气再走不迟!”

    钟小乙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松树林道:“路上休息不稳便,那里有一个小树林,我们三人到林里坐一坐。那里地势也高,正好看着路上的动静。”

    刘太师走了这一路,只觉得口干舌燥,气喘不已,听了钟小乙的话连连点头:“小乙哥说得是,我们便到那里歇息。”

    说完,刘太师当先向小树林行去。

    钟家兄弟面色轻松,跟在刘太师的后面。

    到了小树林里面,刘太师把背上的包袱先取下来,在一棵碗口粗的歪脖子松树的下面放下。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一边擦着额头出来的汗。

    钟小乙走上前,对刘太师道:“太师辛苦,好好歇一歇,到了朱仙镇就出了牢笼。”

    刘太师连连称是,身子靠到松树上,眼睛都睁不开了。

    钟小乙向钟阿大使个眼色,钟阿大便仿佛漫不经心地走到林边,看着不远处路上的动静。此时天色尚早,路上并没有什么行人,钟阿大轻松地靠在树上掂着脚。

    刘太师累得太过厉害,沉沉地就要睡去。正在这时,突然觉得脖子生痛,心中蓦然惊醒,低头隐约看见一条布带勒在自己脖子上。

    “你这个畜牲干什么?!”刘太师说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

    钟小乙手里提着布条,语气轻松地道:“自然是送太师上路,江南路太远,太师的年纪大了,何苦要遭这罪呢?你逃走累得狠了,自尽在这路边,省了天下间多少人挂念!不过,还是要多谢大师自己把值钱细软带出来,省了我兄弟多少手脚!有了这些财物,我们兄弟可以逍遥一世,太师这些年的作为,就让它随风去吧!”(未完待续。)

    “开封府说,刘太师的尸体是在城南大约七八里外,往朱仙镇去的大路边的小树林里发现的。从他被烧的住处到那里的路程不近,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又惊又怕,连着赶那么远的路估计已经筋疲力尽。推测可能是到了那里再也走不动路,上吊自尽。”

    到开封府看过刘太师的尸体后,回三司的路上刘沆一直不停地说话,语气中满是遗憾。这次把勾结作恶的三司公吏一网打尽,可惜的就是刘太师死了,不算圆满。

    徐平有只是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跟刘沆和司马池等人不同,徐平倒不觉得刘太师死了是什么坏事。从现在问的口供来看,与京城里面权贵人家的联系都是经过刘太师一人,其他人知道的无非是一些高官家的干人,在外面经营生意,跟高官权贵本家并没有直接关系。

    奴仆有事,当然主人要出来负责,但这责任就可大可小了。现在牵连到这么多家,最多也就是口头警告一下,要京城官员以后严管奴仆,不会有什么实际的处罚。

    在徐平看来这是一个比较理想的结果,如果因为处理公吏,大面积地牵连到了朝廷的高官重臣,那才是无法收拾。不说高官权贵们的反扑,得罪了这么多人,以后在官场上也处处有人使绊子,那才是得不偿失,何苦呢?

    刘沆等人是要积极上位,徐平的官路亨通,何必趟这滩混水。

    回到三司衙门,里面早已经炸开了锅。今天凌晨把头目们一网打尽,再也没有人组织顽抗,口供问得很顺利。今天一天就是按照口供拿人,三司里的公吏人人自危,没有人再有心思做事,政事基本停摆。

    半天时间,就有三百多人被皇城司拿了去,而且拿人的速度丝毫不减。徐平估计了一下,按照现在的形势继续,最后三司公吏差不多会有七八百人牵连进这件事情。

    此时三司里的冗吏较多,但总人数也不过一千一二百人,相当于一次栽了三分之二的人手。经过这一案,三司再也不用担心冗吏了。

    当然最麻烦的事情,是犯案的公吏大多都是能干的,剩下的很多都老弱无能,或者有各种各样的缺陷,这才是让长官们最头疼的。

    回到自己长官厅,徐平对刘沆道:“现在案子基本已经清楚,剩下的事情让御史台和皇城司去忙,我们要开始着手收拾残局了。破案是有点功劳,但如果因为人手少了,三司政务运转不畅,那点功劳就还不够将功抵过的。”

    听了徐平的话,刘沆发热的头脑才冷静下来,一想大多数的衙门都空了,心里这才觉得着急,急忙问徐平:“副使,急切间哪里找那么多的人手去补空缺?”

    徐平道:“犯事的公吏是绝计不能用了,不管什么人来说,你谨守住这一点。凡是牵连进案子的公吏,除了朝廷判刑的,其他一律勒停,不得马虎!”

    “属下明白!”

    “至于缺的人手,我已经奏过皇上,从京东京西两路各州调熟手公吏进京。州县的公吏都在你兵案管下,你检点名籍,及早准备。”

    盐铁司兵案除了管着京城里面三司衙门的公吏,还管天下各州县的胥吏差役,调配人手的事情三司自己就可以完成,并不需要其他衙门配合。

    刘沆答应。

    徐平又道:“京城里面的三司衙门需要多少公吏,你务必尽快提出一个数字来。记住,现在所剩的公吏未必称职,绝不可以因为缺乏人手,就滥竽充数。如果提一些庸惰不能做事的人起来,最后受苦的还是我们自己。”

    刘沆一一记下。

    “还有,新开的场务主要从邕州蔗糖务调人。你行文下去,把我们这里开的场务,需要的人手告蔗糖务,让他们送不少于一百人进京来,务必严令他们要挑熟手能干的,不要把自己不想用的人送到京里来。这些吏人给驿券,沿驿路快马进京,他们的家人在后面慢慢跟来就是。京城里面给他们安排住处,一切从优。”

    驿馆不是什么人都能住的,如果不是公务,还要给钱。有了官方发的驿券一路上就吃住不愁,而且可以用驿馆的马匹,算是最快的赶路方式。

    刘沆领命出去,徐平一个人坐长官厅里,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身份不同,看事情的角度也就不同。其他人看重的是破个大案子,徐平看重的是把三司衙门里的害群之马清理一空。没了这些难缠的小吏掣肘,正好可以选用自己顺心的人才,按照自己的心意开创一番事业。

    如果三司衙门还是被这些小吏们把持住,什么开办新场务,什么重编三司条例,能够发挥多大的作用实在难说。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人一旦没了帮衬,天大的本事也会被身边的人和事束缚住。

    徐平所做的事,都是前人所没做过的,另起炉灶虽然辛苦,也好过在破房子上添砖加瓦。从一开始,徐平的心思就是放在怎么利用这一次案件梳理三司人事上。

    春天已经来了,正是万象更新的时节,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勃勃生机。

    三司看起来成了一座空衙门,却给了徐平大刀阔斧施展自己抱负的机会。世间的事总是祸福相依,利害纠缠,只看人怎么去面对了。

    站起身来,徐平走到房门口,看着院子里的大柳树上冒出的新芽,长出了一口气。

    新的人手要招募调集过来,新的三司条例也要以最快的速度编修出来,哪怕出一个不成熟的初版呢。新的条例新的人员,一个新的三司。

    整个冬天徐平都过得沉闷压抑,就像那阴沉冷冽的天气。

    然而春天终于还是来了,不知不觉间春风就吹走了阴寒的天气,带来了明媚的春光。

    徐平大步出了长官厅,向不远处的条例编修所走去。此时公吏们的案件最后是个什么样的结果他已经不关心,他的心思已经放在了未来的三司事务上。

    (今天停电,更得晚了,量也会少,读者见谅。)(未完待续。)

    条例所里,王拱辰和王彬几个人正坐一起闲谈,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不用问,他们正在谈论公吏们的案子。一次抓几百人这种大手笔,京城里已经多少年都没有过了,成了大家最好的谈资。

    见到徐平进来,几人急忙行礼问好。

    徐平左右看看,问道:“高成端呢?”

    王拱辰道:“正在旁边厢房与石阁长商量印制新编条例的事情呢。找他有事?要不我去把他们叫过来。”

    “不用了,我去找他们。”徐平转身正要出门,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来。“对了,接下来的日子三司会进很多新手吏人,他们来了,正好学习新编条例。接下来的日子大家都辛苦一点,用最短的时间把新编条例编好,正好让他们使用。人手不够,我再到馆阁那里要人,大不了让他们的书晚修个把月。条例编好,我给大家请功!”

    王拱辰这些专职在馆阁校书的,最喜欢的就是请功升官。在京城里,有指甲尖那么大的功劳都能被皇上和宰执大臣看到,升官最快。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等到日后发到下面州县任官,做死做活上面也未必看得到,官升起来可就慢了。

    一起谢过了徐平,几个人的精神明显振奋起来。

    到了厢房,只见石全彬和高成端两个正在对着编好的一部分三司条例议论,见到徐平进来,急忙起身见礼。

    徐平走上前,看了看桌子上的一大堆纸张,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杂吏端了茶水过来,徐平喝了一口。

    放下茶杯,徐平对高成端道:“这次公吏们勾结舞弊的案子能破,你出力甚多。我一力保举你为条例编修所主簿,上午到政事堂奏事的时候,宰执们已经同意。想来明天就有公文行到官告院,那里做事拖沓,你没事过去催一催。”

    高成端听了,一时不敢相信,傻呆呆地愣在那里。

    石全彬在一边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道:“还不快快谢过郡侯!”

    高成端回过神来,到徐平面前深施一礼:“郡侯大恩大德,属下永世不忘!”

    “不必要,你立了功,这是你应得的。以后在三司安心做事,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子孙搏一个前程。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做下去,总有出头的日子。”

    高成端恭恭敬敬地应了。

    虽然是最低级的录司簿尉,那也是选人官身,与以前的公吏身份相比不啻是天地之别。做了官家里就成了官户,多多少少都有些优待,自己也可以依着年资慢慢晋升。这是高成端日思夜想的事情,今天终于美梦成真。

    高成端千恩万谢,徐平和石全彬两人好言抚慰了好大一会,才让他平静下来,自己一个人站到旁边慢慢回味。

    徐平叫过石全彬,翻着桌子上的书稿问道:“怎么样?刻书局开了也有些日子,印这些没什么问题吧?估计要不了多少日子,新的公吏就要招进来,以后可是要按这新条例做事了。在这之前,新的三司条例必须陆续印好。”

    石全彬道:“我们两个正在商量此事,那些文字印起来倒是没问题,但里面的一些图啊表的却是难办。若是用雕版,费时不费力不说,版面排到一起也很不容易。我们两个商理的结果,就是图表用雕版单印,附在正文后面,云行觉得如何?”

    徐平想了想,把图表作为附件倒不是不行,也是图书常规的做法之一。不过这个年代的书一是字大,再一个每本都比较薄,图表单分开之后查阅不便,也不直观。

    想了好大一会,徐平才道:“此事交给我,你们先按自己的想法办吧。”

    反正这次是应急的初版,后继很快会修订,没必要在这些细节上计较。

    正在这时,一个兵士快步到了门口,叉手高声道:“报副使,衙门外面来了几个厢军求见,说是副使在邕州时的旧部。”

    “哦,莫不是桥道厢军终于到了?”徐平站起身来,“快快让他们进来!”

    离了厢房,徐平回到正厅。

    刚刚进了房门,就见到有几个大汉随在三司守门的兵士后面,正走了进来。

    当先的大汉见到徐平,快步走上前,叉手行礼:“属下鲁芳,见过郡侯!”

    徐平看着分别许久的鲁芳,满脸惊奇,上下打量着他道:“鲁芳,你什么时候调到桥道厢军去了?不是说都让你们带兵吗?”

    鲁芳有些不好意思:“不瞒郡侯,我是在岭南呆得腻了,主动调来的。反正没有家室拖累,正好到京城来看看,在郡侯手下做事,也舒心些!”

    “好,好,京城繁华之地,是该来看看。”

    徐平一边说着,一边让几位自己当年的旧部进屋里坐下。

    王拱辰等人见是徐平的客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打个招呼便分头做事去了。

    杂吏上了茶,徐平随口问起他们在路上的经历。岭南虽然远,这些桥道厢军用的时间还是太多了一些,到底还是军人身份。

    鲁芳道:“郡侯不知道,我们这一路上,走得可是不容易。都知道邕州的路好,经过的州县,好多都要我们给当地修路搭桥。有的地方长官身份非同一般,不好一口回绝,这一路上虽然修的路不多,桥却着实搭了好多座,所以耽搁了。”

    有不少知州知府是以朝廷高官的身份外任的,有的还是皇亲国戚,一般的地方长官他们可以不在意,碰到这种开口桥道厢军就不好拒绝,这一路上只好边干边走。

    徐平听了觉得好笑,这是没办法的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地方上搭一座桥,百姓念你的好,对朝廷来说也是他们自己的功劳。这种白拣来的好事哪个会放过?如果自己现在到地方上任个知州,碰到这种军队过境肯定也让他们留下点什么。

    从邕州来的桥道厢军,其中一指挥已经半路调头,直接去了西京洛阳,在那里等着韩综,跟他到陕西路去。剩下的人由鲁芳带领,昨天才到了东京城外。枢密院那里交接过公事之后,今天几个为首的一起跟着鲁芳,来拜见当年的老长官徐平。(未完待续。)

    二月天气,河边的柳树已经布满嫩芽,偶尔一枝杏花零零落落地开放,迎面吹来的风像是二八少女的手,温柔而又带着甜蜜的气息。

    徐平在京城里面极少使用导从,家里小厮不跟在身边的时候,都是用两个老年的厢军随在身边。实际上京城里面跟他身份差不多的官员,除了公事,大多都是这样。只有那些特别讲究身份的官员,宰执大臣不说,其他如御史台和内外词臣,出行的时候才会比较张扬。当然最张扬的还是武臣,特别是三衙的一些带兵大将,一出门就前呼后拥。

    这不仅仅是低调,也有现实的考虑。京城虽大,城里的官员却实在太多,在街上不时就会遇见。官场上是讲礼仪的,有明确规定一些官员要给另一些官员让路,这还不仅仅是低级给高级让路,而是有一些职位被特意拔高,从而在街上可以横行。

    最典型的就是御史台,不但是御史中丞,就是知杂御史,出行的仪仗规模大,级别高,基本上除了遇到宰执,别人都要给他让路。

    再比如内外词臣,同样是仪仗比普通官员高过不只一等。最低的直舍人院,路上就连三衙的都指挥使都要给他让路,要知道很多都指挥使是带节度使的。

    徐平以郡侯任盐铁副使,一旦备齐仪仗出行,路上难免经常要给一些六七品的官员让路,这就很让人尴尬了。还不如轻车简从,就当自己是普通百姓,既免了给比自己级别低很多的官员让路时的难看,还能给别人一个谦逊的印象。

    鲁芳等人随在徐平身后,看见他出门的随从如此简单,都是惊奇不已。想当年在邕州的时候徐平虽然不张扬,但只要出去,怎么也有一二十人随在身边。

    一众人心里暗叹,京城果然是京城,到了这里才知道自己的官职是多么卑微。就连堂堂的郡侯,在边疆能带十万兵的人物,在京城里面也不过如此。

    鲁芳因为交趾战功,已经升为大使臣,其他几人却还只是小使臣。什么是小使臣?三衙中的殿前司,几乎所有的兵士全部都是小使臣。在邕州那里可以当个知寨的角色,自己的地盘里说一不二,京城里面只相当于皇上身边卫队的一个普通兵士。

    这就是京城,权贵多如狗,高官云集。

    鲁芳这些人石全彬当年在邕州的时候早就已经认识,异地重逢,格外亲热,早早就从衙门出来,与徐平一起略尽地主之宜。

    春风拂过汴河的水面,迎头扑在脸上,懒洋洋的春光让人昏然欲睡。

    “去长庆楼吧,相国寺那里热闹。”

    石全彬高声喊着,征求徐平的意见。

    依着徐平的心思,最好还是回家里去,不管吃的喝的,自己家里比外面的酒楼不知强了多少。但客人从邕州远道而来,当然要带着他们见识一下京城的繁华,不然不定就会有人觉得自己小气。至于哪处酒楼,在徐平眼里都相差不多。

    几人下了御街,从小路绕向相国寺后门,那里正是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长庆楼所在。

    刚刚离开御街没多远,就看见韩琦笼着手带着个老仆走在路上。左藏库与大相国寺紧挨着,想来他是了结了今天的公事,从衙门里面刚出来。

    徐平看见,高声喊道:“稚圭,不急着回家,我们去同饮一杯!”

    韩琦听见徐平的声音,急忙让到路边,走得近了拱手道:“云行今天好兴致。这几位是哪里来的客人?”

    “是我在邕州时的属下,桥道厢军,刚刚调到京城里来。”

    韩琦听了,与几人打招呼。

    石全彬也上来见过了,一起邀请韩琦。

    韩琦也不矫情,吩咐了老仆一个人回家,自己随着徐平几人。

    长庆楼里今天的客人并不多,众人找了个靠窗的小阁子坐了。石全彬吩咐上来问候的小厮:“今天请几位外地的客人,你们最拿手的菜,只管上来,一会一起算钱。”

    又问鲁芳几人:“你们喝什么酒?京城里的烈酒是徐副使家里酿的,可比邕州那里的好得多。邕州的酒未得徐副使真传,算不得正宗。”

    鲁芳几个人一起道:“我们都是武人,自然是喝烈酒!平常酒水都是水一样地寡淡没有味道,喝起来不耐烦!”

    石全彬笑着吩咐酒博士拿两瓶最好的烈酒来。

    不一会,店家就先上了一些小菜果子之类的压酒,又拿了两瓶烈酒来,介绍道:“我们长庆楼,烈酒都是每天从万胜门外徐家的酒楼里来,最是正宗,客人安心享用!”

    石全彬指着徐平道:“永宁郡侯就在这里,他家里的酒,一闻就知道真假。你们可千万不要拿些杂酒来,蒙骗不了行家!”

    酒博士早就觉得徐平有点面熟,不过长庆楼最靠近御街,平常在这里饮酒的官员极多,石全彬说了,才想起这是徐平,急忙上来见礼。

    见过了礼,酒博士指着酒瓶道:“这瓶子还是郡侯家里的,自然是不会错了!从郡侯家里卖酒开始,我们都是天天到城外拉酒,哪里像有的酒楼那样偷奸耍滑!”

    徐平笑着点了点头。

    这两年随着徐家的地位上升,白酒的市场也慢慢扩大,城里面稍微大一点的酒楼,都有白酒卖。这是独门生意,城里不知道多少人眼红,胡乱猜测徐家这些年靠着卖白酒不知挣下了多少身家。白酒并没有什么难以克服的技术难度,酿造方法慢慢传了出来,有几家酒楼在偷偷地自己酿造,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白酒酿造并不难,但要酿出好酒却不容易,这就显出徐平家里底蕴的重要。真正好的白酒,还是要到徐家去买,其他家里的白酒,只是有个烈味罢了。

    这种喧闹正好打开了市场,给徐家带来了更多的财富,徐平也并不刻意阻拦。如今京城里面,白酒业里最好的白酒是来自徐家,最便宜的白酒也同样是来自徐家。徐家中牟庄园里每年大量种植的甜高粱,使用串香法不知能造出多少低等白酒来,跟其他家使用粮食酿白酒的相比,成本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徐平家里卖出的白酒用的酒瓶是特别设计的,到汝州找专门的窖烧造,还有专门的渠道回收。这也是徐平借鉴前世的经验,采取的抬高自家白酒身价的措施。

    白酒这个行业,徐家已经牢牢地把握住了最高端的高价酒,和最大量的低价酒这两个利润的主要来源,市场发展得越大,徐家赚取和财富越多。

    随着时间的推移,白酒的酿造技术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掌握,习惯喝白酒的人会越来越多,也就会的源源不断的钱财流进徐平家里。

    酒放好,酒博士又上了一套特制的分酒器和酒杯,对几人道:“看到没有,只有徐家白酒的熟户,才有这种酒器,真正徐家专用的窖里烧造出来的!”

    “果然是真的,你这酒家是个诚心做生意的!”

    众人一起哈哈大笑,把酒打开,一起倒了。

    喝过三巡,韩琦对徐平道:“过些日子,我就要调出三司,不再监左藏库了。”

    徐平一怔:“哦,那要到哪里任职?”

    “接替明镐,在开封府里任个推官。”

    徐平急忙祝贺韩琦高升,开封府的推官,地位可比一般的大州知州都高。因为开封府不设通判,节度属官和州属的民官与一般的州府也不同,推官就是知府的左右手,权利也大,责任也重。做上一任两任的推官,就有可能到朝堂里面任要职。

    明镐这次真是倒霉,几次出事都是他当值,就算自己本身没有责任,也受到连累,发配到外路任知州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朝堂。

    徐平也就明白韩琦为什么二话不说跟着自己这些人来喝酒,做了开封府推官,少不了要借助桥道厢军的力量修桥铺路。这些厢军是从邕州调来,徐平的老部下,跟一般的厢军身份有区别,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调动的,韩琦也要早早拉关系。

    此时菜上来,石全彬热情地招呼鲁芳几人饮酒,介绍着各色京城美食。

    徐平从窗子看出去,只见外面人潮涌动,不知从哪里来的花瓣在空中飞舞。

    又到了一年的春天,踏青赏花的季节,大相国寺这里人流如织,昭显着太平气象。

    对面的鲁芳喝着从前没有喝过的美酒,看着前所未见的市井繁华,眼神有些迷离。

    随着春天的到来,自己当年在邕州的属下也陆续地调到京城里来,开始他们新的生活。在邕州徐平并没有刻意培养人才,没想到有一天还是要借用他们的力量。但对这些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他们命运的转折,能够见到从前没有想过的人生风景。

    徐平用六年的时间,改变了邕州的面貌,又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改变这个帝国呢?

    徐平心里没有答案,他只能带着愿意跟自己一起前进的人,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