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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爹,你在做什么?”

    院子里,盼盼蹲在地上,好奇地看着不远处的徐平正在忙碌。他的手里拿着一枝小小的木棒,认真地一块铜板上写写画画。旁边地上放着一个瓷瓶,里面黄色的液体看着就有些让人不舒服。

    徐平没有理会盼盼,自顾在铜板上写写画画。那天石全彬说起新条例的图表不便于排版,徐平才想起来,活字印刷方便是方便,但却无法做到跟雕版一样图文并貌。这一点对于常见的经史子集并不是什么大事,那些书上本来就没有图画,但如果要印一些通俗的读物或者是朝廷公文,就显得不足了。

    想了几天,徐平才想起可以使用前世的铜版蚀刻印刷。

    然而徐平虽然知道原理,要做起来可真不容易。首先是蚀刻液,还好徐平在邕州的时候折腾过一阵化学试剂了,终于想起来要用氯化铁溶液。

    然而这个年代哪里的氯化铁卖?要用只好自己制备。

    每当要自己制备这些东西的时候,徐平就要感叹工业基础的重要。一样简单的化学试剂,却牵扯到一连串的技术难题。要制氯化铁最好要有盐酸,这个年代制备盐酸最好是用硫酸,然后问题就集中到了制备硫酸上。

    在徐平的这个年代,几百年前中国就有人制出硫酸来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是根据制备工艺称为“绿矾油”。听名字就知道,是用绿矾干馏出来的。

    这工艺不能用于大规模的工业生产,徐平也没有那个需求,他只要能实验室制取就足够了。在三司的冶铸场里,由郭谘帮着,徐平最终从绿矾里干馏了硫酸出来,然后又混合食盐制取了盐酸,最后才是直接溶铁进去。这样制出来的是氯化亚铁,然后还要用氧化铜作氧化剂,制出一点氯气来,再次氧化,才制出合用的氯化铁。

    这个过程的大致化学反应徐平都能记得,但一些细节哪里能够记得清楚?更何况有的东西他前世根本就没学过。只能在冶铸场里与郭谘一点一点地摸索,尤其是最后用氧化铜作催化剂制氯气那一步,废了无数功夫,试了好多种原料,才算勉强成功。

    这个过程让郭谘觉得无比神奇,产生了浓厚兴趣,每天处理完了公务,便一个人窝在冶铸场里,做各种奇奇怪怪的试验,制出一些连徐平都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来。郭谘给这些奇怪东西自己取了名字,分门别类,一点一点试,也不知他最后会弄出什么古怪东西来。

    今天家里有事情,徐平回来得早,便带了氯化铁溶液回家里,先自己试一试。

    苏儿今天来作客,林素娘在屋里陪着,盼盼沉得屋里闷,便出来跟着徐平玩。

    画完了一块板,徐平小心地拿起来,找个不朝阳的地方放好,等着慢慢阴干。

    一回头,就看见盼盼凑到了小瓶子旁边,小心翼翼地正用小手去碰瓶子。

    “你做什么?小心手指头没有了!”

    徐平吓了一跳,一个大步就到盼盼身边,把她一把抱起,板着脸喝斥。

    盼盼拧了拧鼻子,根本不在乎。她在一边早就看见,那液体曾经滴到阿爹的手上,一点事情都没有。拿大话吓自己,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吗?

    徐平也拿女儿没办法,走到一边,在地上用脚画了一个圈,把盼盼放到里面,面色严肃地道:“你在里面,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出来!”

    盼盼不高兴:“我又没有做错事,凭什么罚我?”

    “还说没有做错事!阿爹早就告诉你,那瓶子不能碰,一沾上会烧掉你的指头的!你不听话,趁我一转身,自己就跑过去摸!”

    “阿爹,你的手我看看。”

    徐平不知道盼盼要干什么,把自己的手伸到她的面前。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盼盼在徐平的手臂上比划着,“刚才我都看见了,都有那黄黄的水滴在上面。这都半天了,阿爹的手怎么还没有化掉?”

    徐平没想到这小丫头这么难缠,只好板着脸说:“你能跟我比?阿爹那是练过的!再说了,我年纪大你这么多,皮糙肉厚,哪里能够那么容易溶掉!”

    盼盼咯咯地笑,一点都不信徐平的话。

    第二天下了早朝,徐平直接去了条例编修所。

    一进衙门,就看见王拱辰几个人聚在那里议论纷纷。

    徐平问道:“大早上的,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呢?”

    王拱辰叹了口气:“前几天公吏们勾结贪渎的案子结了,除了为首的流配沙门岛,剩下的人全部勒停,我们正在这里说着呢。”

    徐平道:“要我说,这判得不算重了。要不是他们公吏的身份,圣上体恤,这次怎么也得掉几颗人头,岂能只是流配勒停了事?”

    沙门岛位于登州海外,是朝廷流配重犯的地方,到了那里九死一生,跟死刑也相差不远了。一次砍几十个人朝廷还是有压力,最终还是流配了事。

    今天过来编修所当值的户部判官李宗咏道:“不说那些流配的,这次勒停的公吏将近八百人,剩下这四五百人,连日常事务都维持不了。副使,你说过些日子,三司衙门里实在忙不过来,会不会还把这些人招回来?我得到的风声,很多人都存了这样的心思,所以被勒停了也不着急,还商量着回来的时候不能被减了钱粮呢。”

    徐平冷笑道:“只管让他们做自己的美梦!这次出了三司衙门,就别想回来了,不然这些日子那么多人不是白忙了!把这些人招回来,三司还是像以前一样乌烟瘴气!”

    “那么事忙不过来怎么办?”

    “怎么叫忙得过来?怎么叫忙不过来?以前三司里一千多人,经办的事情还有积压几年的,真以为人多就能把事情办了?缺人手便就再招,总不能缺了他们三司就垮了!”

    几个人不再出声,但神情显然是不信徐平说的话。

    徐平也懒得跟他们详细说,说得再好也不如做出来给人看有用。

    离去之前,徐平对几人道:“过不了多少日子,从京东和京西两路调来的各州公吏就会进入三司。你们也不能闲着,编修条例之余,都要给这些人讲新条例。新来的人总比老人守规矩,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改一改三司的风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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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边的厢房里,高成端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转来转去让石全彬看,满脸都洋溢着喜气,口里一个劲道:“阁长,晚上去酒楼里吃酒,万莫推辞!这几年在三司衙门,我得罪的人着实不少,现在想找个人一起庆祝都难。”

    石全彬口里连连道好,夸着高成端穿了官袍突然一下就精神了很多。

    这么几天就能让官告院把告身制好,一个是衙门离得近,高成端向那里跑得勤,再一个自然是高成端花钱了。官员升官,各种手续都办好,上上下下打点,花的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且越是低级小官,经手的公吏越敢狮子大开口,像徐平封郡侯这种,除了常例不能少的,没有哪个公吏敢向他索贿。高成端一个小小主簿可就不同了,只要能在中间插一手的,都得用钱打发,少一点就要刁难你。

    这已经成了京城官场的顽疾,大家心知肚明,但也无可奈何。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吏们每月钱粮就那么一点点,不捞点外快无法养家糊口。小官为了拿到官告,东拼西凑,甚至质押借贷的也不在少数。上任之后,为了让倾家荡产的小官们解决掉这个麻烦,又允许他们用公使钱充账。

    最终还是用国库里的钱去抵掉这笔钱,中间还经手多次大家都落一点,真不知道刻意把小吏们的俸禄定得那么低到底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他们贪渎无状一身毛病?

    徐平反正是想不明白,这个世界很多事情他都看不懂。

    高成端倒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别看他穿得朴素,其实家里是很有钱的。祖上多少代都是三司公吏出身,又不是一直清廉传家,早攒下了不少身家。石全彬按惯例要用公使钱补他取官告的花销,高成端都拒绝了,他宁愿花十倍的价钱买个官身,这点钱算什么。

    石全彬提举条例编修所,负责一应杂事,高成端为编修所主簿,管的是文书杂事。用徐平前世的话说,高成端就是办公室主任,石全彬是后勤总管,两人的差事跟其他人不一样,日常走得也近。

    见到徐平进来,石全彬和高成端两人忙上前见礼。

    徐平进了屋子,走到桌子旁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来,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对两人道:“你们过来看看,用这个来印条例里的图表之类如何?”

    石全彬这两天已经找了工匠在刻条例里的图表,但雕版与活字用的墨不同,效果并不是怎么理想,心里也在发愁。见徐平提出了新方法,忙与高成端一起凑上来看。

    只见桌上一块厚重的铜板,上面画了一张表,不过显得有些歪歪扭扭。旁边是一幅随手画的松鹤图,树还稍微有些样子,那鹤就极为考验人的联想能力了。

    石全彬伸手摸铜板,觉得凹凸感很明显,并不比制的活字差了,而精细程度又远胜雕版。既然都是金属,想来这也可以用活字印刷的墨。

    摸了一会,石全彬收回手来道:“这铜版用来印应该是没什么问题,铜打磨起来也容易,能够与活字一起排版。不过——云行啊,这板上的图表画得也太差了些,你看那画的松鹤,眼力差一点就要看成鸡栖在树上了。这是因为画的人本身手艺差,还是因为这铜版作画不易,只能画成这样?”

    徐平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口中道:“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就是画的手艺差了一点,若是换个高手画师过来,画得跟活的一样也不稀奇。”

    “那就好,什么时候你把法子传下来,我去翰林院找个待诏,用心画了,再印出来让大家一起看如何?”

    徐平连连点头:“好,就是这样!”

    翰林院虽然名字叫翰林,但却与学士院里面的翰林学士无关,那里面的都是画工雕工之类,专门为皇家作画制作玉石宝物之类,实际上是工匠。不过工匠做到一定的程度也可以当官,他们有单独的官阶体系,不入文武之类,称为伎术官。

    认真说起来,翰林院与翰林学士也并不是没有关系。翰林院里如今剩下的是凭着手艺作画雕玉的,而翰林学士的手艺则是学问文章,都是为皇上本人服务的。只是行业的社会地位不同,从业者的身份便就有了天壤之别。

    石全彬多年在宫里当差,从翰林院里找个高手匠人来帮忙,还是很容易的事。

    徐平本想跟石全彬详细讲讲铜版的制法,想了想还是算了。具体的技术上石全彬就是半桶水,看管照顾一下还行,动手做还是指望不上他。

    让石全彬把铜板收起来,徐平才在桌子边坐下。

    把铜板拿在手里,石全彬“呀”了一声:“这铜块也有好几斤重啊,值不少钱呢!一会算了价钱,从公使库里拨钱送到郡侯家里。”

    “你看着办吧。”这倒不是徐平舍不得这些钱,规矩就是规矩,自己不能开头用家里的钱补国库,那样会让下面的人难做。

    杂吏上了茶,徐平喝了一口,又对石全彬和高成端道:“对了,铜只是方便用来做字画上去,并不需要全都用铜。你们制版的时候,还是可以用钢件做,把字画部分的铜镶进里面就行。这样一来省铜,再一个也好排版。”

    石全彬一下就想通道理,口里答应了。三司刻书局一直由他掌管,排版排得多了,镶镶嵌嵌这些早已经习以常,并不是多么难以理解。

    聊了一会闲话,徐平对两人道:“过个一两天,离京城近的各州公吏就陆续到了,已经定好的新条例必须尽快印出来。第一次就——印两千册吧,三司里的官吏每人一册,离开三司就收回,损失照价赔偿。印得少了显得小家子气,也不敷使用。”

    “这么多?可是不少钱!”这个年代的书籍可不便宜,三司条例只要想一想就知道是巨大无比的大部头,徐平的气魄把高成端吓了一跳。

    徐平微笑:“不用担心钱!你们只管看着,接下来的几个月三司会有花不完的钱!还有,下边州县的公吏调到京城,住处要安排好,不要让他们有后顾之忧。”

    清洗掉了旧的公吏,光三司属下的场务就不知道要多出多少收入来,趁着这个机会三司还不使劲花,全部交到国库里一是会把朝廷官员吓着,再一个是绑了自己手脚。

    石全彬不知道徐平哪来的信心,半信半疑:“已经跟店宅务说好,暂时先住他们那里没租出去的空房里,新建的房子也很快就好。”(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瓦蓝的天空中一点云彩都没有,好似用水洗过,蓝得让人心醉。太阳爬到了半空,点缀在这碧空上,无遮无拦,愈发显得光芒万丈。

    院子里柳树上的嫩芽已经绽放开来,新生的叶子鹅黄色,沐浴在阳光里,站在树下仿佛能够听到它们在春光里的笑声。

    柳树下,条例编修所的院子里,站了七八个人,正互相拱手问好。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颔下微微有些髭须,打着罗圈揖,满脸都是笑:“小弟陈正平,唐州人士,祖上传下来都在州衙做事。现在到了三司,以后诸位多多关照。”

    一个微胖的汉子上下打量陈正平,口中道:“我们几个,不是郑州的就是曹州的,离着开封府路程近,这才能够今天赶来。你一个唐州人,怎么也来得这么快?”

    “朝廷用得着小的们,那是多少代修来的福气,自然快马赶路。我是昼夜兼程,才能在今天进京城,与诸位见面。”

    其他几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公吏们在自己州衙好不容易建立的关系网,身家富贵都着落在这关系网上,进京城一下子舍弃,要从头再来,有几个人能够痛快下决定?谁到京城谁留下,州里的公吏们都是经过了激烈的博奕的。

    没想到还有陈正平这种人,一得到消息就拼命向京城赶,生怕来晚了。若说他是忠心于国事,没一个人会信,身为小吏,什么时候有这种觉悟了?

    陈正平并不理会别人异样的眼光,只是到处打招呼跟人结个善缘。

    都说小吏们目光短浅,他们懂个什么?三司缺人才从州里公吏招人,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一辈子都等不来的机会。到了这一步,就说明三司里人手缺的厉害,运气好了来了就能得到重用。这种机会到了眼前,不紧紧抓住,还去计较一些蝇头小利,简直就是缺心眼。陈正平自己也是公吏,却绝不会犯这种小吏斤斤计较的毛病。

    三司的公文到了唐州,陈正平几乎没有任耽搁,交接了公事得了州里的文书便快马向开封府赶,路上连驿馆都很少进。甘蔗都是开头甜,抢在第一批,能够给长官留下一个好印象,能够得到别人得不到的机会,更能够选一个好差事。那些拖拖拉拉的人,到最后还是不得不来,那时就只能够嚼别人剩下的渣了。

    哪怕是小吏,做事也是讲眼光的,随波逐流有什么出息?

    石全彬和高成端走到院子里,见几个人还有叽叽喳喳互相交换消息,高声道:“衙门里是清静的地方,不要在这里喧哗!”

    几个人也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都乖乖闭了嘴,站在那里看着石全彬和高成端。

    陈正平眼乖,上前行礼问道:“敢问官人如何称呼?小的唐州陈正平,原来在衙门里做个孔目,得了公文日夜兼程,今日才到了京城。”

    石全彬道:“我是条例编修所的提举官石全彬,这一位是编修所主簿高成端,你们在三司的日子里,没有分配职事之前,事情都是我们两人管。”

    一众公吏都是衙门里摸爬滚打出来,哪个不是人精?听说这两位直接管理自己,急忙都上前行礼,话语间不忘了套点近乎。

    高成端脸色严肃,沉声道:“诸位,不是说三司把你们调到京城来,日后就一定能进入三司做事。郡侯有吩咐,最开始的日子你们都要学新习条例,在既定的时间内,把条例学得精通的三司才会留下。不然的话,还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听了这话,几个外州公吏不但不担心,反而心里都出了一口气。回到自己州衙那简直是龙入大海,说不定比在三司做事还舒服呢。既然是这个章程,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开开心心在京城里过些日子就好,反正吃住都是三司付钱,行与不行都不需要在意。

    看了众人的表情,高成端已经猜到了他们的想法,心里不由有些担心。事前他曾经向徐平提过这一点,如果不能够给这些人足够的压力,又有多少人会安心学条例呢?等到了最后,一批批的人来了,又一批批地回去了,编修所怎么交待?

    公吏,尤其是京城里面很多衙门的公吏也是要考核的,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当。考核公吏一般也是由学士院负责,再加上几个指定的官员,淘汰率并不低。

    当然公吏与官员要求不同,考核的内容也不同。简单说,公吏是具体做事的,考的是各种法律规条,衙门常例,而且主要是默写复述,与官员的考核重点不同。

    徐平的想法与高成端不同,这些人来了又回去又怎么样呢?总是从编修条例所这里学到了一些知识,这些知识终究会起作用。这么多人,总有要求上进的,只要三司给的条件足够优厚,给他们上升的渠道,就会有人用心走这条路。

    这种主动学习的人,比被逼无奈勉强留下的人可靠得多。强扭的瓜不甜,徐平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精力,也有足够的人力财力来做这件事情,何苦勉强?以如今的地位,徐平不需要急切地想着完成什么任务,他更在意的是把事情办好,尽量不留下隐患。

    有了退回去的人做种子,将来有一天,三司的制度和方法能够推行到州县去,也比一切从头开始好得多。淘汰掉的人才也是人才,废物也有废物的用处,不能浪费。

    陈正平看看周围人的表情,当然知道他们的想法,也知道机会到了自己面前。

    上前一步,陈正平向高成端拱手:“上官,请问我们怎么学习新条例?什么时候开始呢?要学多少时间?”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你们一路上来辛苦了,先带你们去看住的地方。”

    听高成端说到自己最关的事情,一众官吏纷纷道谢。辞别了石全彬,随在高成端和几个随行的兵士后面,出了衙门。

    石全彬看着众人身影,不由自主地摇头。这次事情太仓促了些,招来的人没有进行什么甄别,泥沙俱下,不知将来会是个什么结果。而新的条例也没有编修完成,更加没有人熟悉,教的人也要从头学起。

    若不是跟徐平接触多年,知道他是个老成稳重的人,石全彬对这件事情不会有半点信心。小吏们奸滑,这话可不是仅仅说说的。想让他们诚心实意地做什么事情,可是一点都不容易。你觉得自己手段高明,能让人心服口服,在他们眼里说不定就是个笑话。

    摇了摇头,石全彬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房里。未完待续。

    第二天,下了早朝,到盐铁司处理了一些公事,徐平和刘沆、郭谘二人便急匆匆地前往条例编修所。今天是第一批由京东西两路调来的公吏正式培训的日子,各司及下属场务的长官都眼巴巴地看着,等着徐平定出章程,好选人回自己衙门。

    突然少了一大半的人手,各个衙门这几天都忙疯了,急需人手补充。当然忙还在其次,更要命的是剩余的公吏忙了几天,发现办理的事情跟以前并没有多少差别,也没有什么办不过来需要拖延的,而长官又没有涨钱粮的意思。他们一合计,这样干下去自己捞不到半分好处,还有可能让朝廷看在眼里就此不加人了,于是慢慢懈怠下来,拖延的公务越来越多。长官们对这种消极怠工没有办法,只好想方设法补充人手。

    走到路上,徐平对郭谘道:“冶铸场里已经新铸了不少景祐元宝新钱,包括我们先前说的黑铁钱。前些日子中书定下在汝、唐、邓三州试行,这一两个月需要你过去盯着,有什么不妥的要及早改正。年前赵諴外任到汝州去任知州,他是三司老人,与我多年相识,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帮忙。”

    郭谘满口答应。

    赵諴在三司任判官四年多了,最近终于外任,到汝州做知州。这一任知州做下来,只要不犯什么过错,就可以回到朝廷任要职。三司里的判官和各他各杂司的主管,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不然三司的这些差使干着实在是没什么前途。

    赵諴与徐平同年,平时关系也不错,这些郭谘自然清楚。有这么一个地方官帮衬,事情便就好办了很多。

    徐平道:“这半年你的事情很多啊,除了铁钱,还有茶法。方天岩已经到了京西路襄州,再过两三个月,那里的新茶就下来。在京西路北部怎么销,还要多花精力。这新的茶法是我们盐铁司提出来的,千万不能办砸了。”

    京西路虽然只是在太宗时候短时间分为南北二路,很快就又合并,但转运使官邸一向都有两处,正使在西京洛阳,副使或判官在襄州。实际上还是南北分治,不过全路钱粮的调配由转运使统一安排。正因为如此,襄州是京西路第二大州,很多分司衙门在那里。

    徐平又道:“还有,桥道厢军来了之后,上半年中书定的是让他们修建开封和洛阳两京的各种桥梁。在邕州,他们修桥铺路都用习惯了钢铁和水泥,到了中原自然也还是这样。这个月桥道厢军的人要在城外赤仓镇那里建场,用的生铁都是从舞阳县运来。你去看新铁钱,顺便到舞阳县那里看一看,由桥道厢军的人跟着,看看他们的冶铁场怎么样。”

    舞阳县属许州,此时已经有鼓冶场,本就是三司管下的产业,属郭谘治下,他去那里看名正言顺。舞阳铁矿在中原地区算是品位相当不错的,就是在徐平前世,也跟安阳那里一起为中原最重要的钢铁基地。安阳此时为相州,冶铁历史比舞阳更要久远得多,也是此时大宋产量最大最重要的冶铁基地。不过那里离开封府的距离稍远一些,而且又没有舞阳方便的汝河蔡河水运,并不是首选。

    三人边走边说,进了条例编修所的衙门。

    “怎么今天这么多人?各衙门都来了?”一进门,刘沆就吓了一跳,不由嘴中嘀咕。

    徐平抬头一看,正厅里面坐得满满当当,知道都是来问新招公吏人手调配的。此事三司使寇瑊撒手不管,全权交给徐平处置,别的衙门都怕他假公济私,优先把人安排进盐铁司里,盯得紧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从官职上说,盐铁副使是三司里的第一副职,徐平就是寇瑊之下三司里面的第二号人物。别人心里纵然有想法,却并没有人公开置疑。

    进了正厅,一众三司官员向徐平行礼。

    见户部副使王惟中和度支副使李纮也在,徐平忙道:“两位副使怎么今天有闲?”

    听了徐平的话,王惟中不由叹气:“不是我们有闲,而是衙门里面忙疯了。一下了少了这么多人手,事情哪里还做得过来?再这样下去,今年的闰年录也修不成了。真到了那一步,三司的脸面可就丢得大了!”

    徐平坐下,对王惟中道:“至多不过一两个月,人手就能补齐。往常都是午时过不了多久,衙门里的公吏就回家,现在非常时期,让他们多挨一两个时辰。各衙门把每人多呆的时间记下来,让设案补些钱粮,也不亏待他们。”

    王惟中和李纮相视一眼,没有再说话。虽然剩下的公吏发财的不多,但还是有很多人家境殷实,为多的一点钱粮多干活,他们可未必乐意。

    此时的作息时间与徐平前世相差极大,视事的时间极早,过了午时不多久就各自回家了。衙门做事,其实与种田的老农作息时间差不多,早睡早起。官员们上朝都是半夜起身,凌晨殿里谈事情,到了徐平前世的上班时间,早朝就散了。此时回到衙门,小官公吏们刚好整理完当天要办的事项,等着官员下朝处理。

    这见鬼的时间安排让徐平非常不习惯,每天清早都是一场折磨,而到了中午,刚刚精神起来,衙门里却没有人了。按照前世的习惯,徐平总觉得让官吏加点班不难,大不了发加班费吗。实际上没有人搭理徐平的提议,不说很多人要利用下午的时间处理私事,这个年代的交通工具也很难满足。

    开封城很大,但人口最拥挤的内城却不大,寸土寸金,不是达官贵人或者本地土著根本就住不起。具体做事的下层官员和公吏更加住不起,他们都是住在外城,有的甚至是住在城外各厢。下午回家的时间稍微晚一点,城门说不定就关了,连家都回不去。

    徐平一直想解决这一问题,比如像前世一样建立官吏的住宅区,尽量集中起来,再提供班车一样的上下班工具。这事情想着容易,做起来却难,开封城里想找大片的空地非常难找。皇宫扩建都阻碍重重,更不要说为官吏们建住宅了。

    而且达官权贵们的产业,大多数都是集中在店宅出租和解库交引铺里,按徐平前世的说法,就是房地产业和金融业。从他们的嘴里夺地,徐平还没那么大能量。

    徐平现在所能做的,大多都是修修补补的活,这样做事既憋屈又受气,还到处都落下埋怨。然而这却是官场上必经的阶段,也是最磨炼人的时候。

    这两天卡文啊,下面知道要写什么,就是总觉得组织不太好,读者见谅,容我略作调整。这两天都是介绍性的内容多,我也觉得着急,但没办法啊。未完待续。..

    看着面前一二十位各司官员,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徐平清了清嗓了道:“昨天京东西两路各州来了第一批公吏,不过不足十人,修编所的主簿高成端正带着他们熟悉三司衙门。从明天开始,这些公吏要学习三司的规矩条例,各司都要派人来给他们讲课。各司的主官最少要来讲半个时辰,其他的可以委托能干的老吏。但是,新修条例的内容,必须是官员来讲,所谓教学相长,教的同时也尽快学习熟悉。”

    李纮道:“不知道要这样教多久?徐副使,各衙门可是等不及了。”

    “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吧,时间再短,这学习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前些日子三司公吏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虽然朝廷没有治我们这些人的罪,但大臣们难道心里没有想法?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如果不自己警醒,对这些新进公吏严格要求,再出事情,可就无论如何都没法交待了。现在累一点,总比以后难看强。”

    一说起前些日子公吏舞弊的案子,李纮只好住口不言。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虽然案子是三司主办的,但正常三司的官员要受牵连,夺一两官再正常不过。说起来大家还是沾了徐平面子的光,处罚三司官员的提议被赵祯直接给否了。

    定下了这一点,徐平又道:“从明天起,各司官主官自己来编修所提议讲的时间和内容,一切由主簿高成端安排。讲得用心的,时间多的,优先挑选公吏回衙门。最开始的这十天,讲三司的各种规矩仪制,十天之后,各州调来的公吏大多都到了,便开始讲三司新编的条例。这十天时间,各司也自己熟悉新条例,不要对别人讲时哑口无言。”

    王惟正道:“可新编条例我们都还没有看到,不知到时能不能来得及。”

    “编新条例的时候,都是各司判官和长官参与,他们并不陌生,可以向本衙门的人宣讲。再有两三天的时间,刻书局会印新条例出来,到时分发给各位。如果有疑问,可以问各衙门的参与编写的人员。诸位,莫把这事情等闲视之,新修条例是三司的大事,参与的人员事后都会录功。在本衙门里做得好的,一样会录功,这一点大家可以放心。”

    说到这里,徐平扫视众人一眼,加重语气道:“如果对新条例漠然视之,在本衙门敷衍塞责,推行不力的,会有处罚。丑话说在前头,莫谓我言之不预!”

    见众官员都不说话,徐平道:“好了,明天谁第一个给新来公吏讲规矩?万事都是开头难,第一个讲的记一功!”

    官员们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站起来主动要求。大家都是第一次,谁知道到时讲的合不合徐平心意,又是个什么评价呢?凡事随大流虽然没有出头的机会,但却是最安全的。大家都是当了多少年官了,这一点自然明白。

    正在这时,一个颔下一络黑髯的中年人站起身来,朗声道:“既然诸位同僚如此谦逊,在下不才,愿明天做第一个讲的人。”

    徐平看站起来的人,正是新近调到三司判开拆司的吕公绰,宰相吕夷简的长子,笑了笑道:“好,开拆司掌三司的公文出入,最为紧要,你来讲最好。”

    开拆司相于三司的收发室,极为要害的部门。徐平不知道吕夷简安排自己的长子任这个职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从此之后,三司的大小事情都瞒不过吕夷简的眼睛却是肯定的。而且作为长子,吕公绰一向都是吕家对外联系的人物,凡是官员请托吕夷简办事,或都平时送礼之类,全都是吕公绰出面。

    这次打掉了刘太师为首的公吏勾结,实际还牵涉到很多权贵人家,只是死无对证,再加上徐平几个为首的官员不愿深究,事情就那么过去了。这些高官权贵之家,徐平可以肯定有吕家,而且极大可能就是吕公绰经手的。再说吕夷简以宰相之尊,不可能过问这些小事,但家里缺了钱又不行,只能靠吕公绰出面各方捞钱。

    现在把吕公绰安插到三司开拆司,就绝不可能再出现上次这样的事情,闹到那么大了吕夷简还不知情,最后非常被动。

    吕公绰一副公忠为国的样子,向徐平拱手:“下官刚调到三司来,自然要为三司的事务出一份力。虽然我对三司规矩也是刚熟悉,不过长官用到了,那就议不容辞!”

    “如此最好,只要用心,我给你记上一功!”

    徐平做事一向不耍小心眼,又何必担心吕夷简安插眼线,本来就没什么怕他知道的事情。吕公绰能够站出来给大家做个榜样,不管目的是什么,在徐平眼里总是好事。

    有吕公绰站出来,其他官员也不用再观察别人眼色,当下磨勘司的杨告,理欠司的王彬等人都纷纷站了出来,愿意自己或者安排人给新来的公吏讲课。

    这些官员,虽然是判各司,但实际上他们名下还有一些小司,像开拆司下还有发放、勾凿、催驱和受事等各司,理欠司下还有凭由司等小司。对于三司规矩,这些衙门比盐铁、度支和户部更重要,本身他们就是维持规矩的部门。

    等三司直属的一些衙门表态完毕,徐平对王惟正和李纮道:“盐铁司里我会派人来讲,度支和户部两司还要两位副使费心。”

    李纮皱了皱眉头:“派人来自然没有问题,但这么大的事情,全都委托给那个主簿高成端,是不是不合适?他到底是小吏出身,做这种大事只怕力有未逮。是不是还是派位判官或是相当职事的人来,提举此事?”

    徐平笑了笑:“不必要了,左右不过是一些杂事,安排人员,定时间,让位官员来白白浪费功夫。这个高成端在三司多年,说实话,讲起三司里面的规制,他可比我们每个人都熟,必然不会误事。”

    听见徐平这样维护高成端,李纮也不好再说,只是心里终有些不舒服。官吏之别,正是越来越严厉的时候,可不是每个人都像徐平这样想得开。未完待续。

    二月天气,渐渐开始热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又一时又不好减去,所谓春捂秋冻,头上火辣辣的太阳晒着,人就觉得分外难受。

    三司条例编修所的院子里,陈正平想到树荫下站着,又挤不进去,很是觉得郁闷。

    那天来到三司的分明只有不到十个人,今天说是要讲三司规矩了,来听的突然就有七八十人。陈正平一心要拔个头筹露脸,现在却淹没到了人海里,这让他看身边哪个人都不顺眼。早知道这个样子,何苦巴巴地日夜兼程从唐州赶来?

    其他人自然都是开封本地新招募的,由官员或者高级公吏保举,与前些日子被勒停的公吏无涉,才能进入三司。徐平本来也没想全部人员都从地方征调,开封府里能够招募多少算多少,成本还要低一些,只要一样参加培训合格就行。

    各衙门公吏本来就是有出有进,日常也会招人。一般要求能写会算,熟悉本衙门的法律规条,还要有一定的家底。最后一点一是为了人员的稳定,最重要的是损坏了官物要有能力赔偿。公吏做事与官员不同,官员的惩罚主要是降官贬任,罚铜只是辅助手段。公吏就不同了,条例死板得多,主要的处罚手段就是罚钱。

    京城里还好一点,很多衙门与钱无涉,不需要为损坏官物而担心。在下边州县里,公吏大多都是出身殷实人家,为的就是他们有钱赔。

    正是因为京城里面风险较又是吃皇粮的铁饭碗,有很多读书不成器的官员子弟来当公吏。虽然在官员面前身份低贱,总是个安身立命的职业。

    这次是徐平的主意,先培训之后再考试,往常时候,都是在入职的时候考。这考试也并不简单,还是会淘汰一部分人的,所以送礼请托之类异常泛滥。

    如果比照徐平前世,公吏入职的考试大致相当于公务员考试,而科举不是。招公吏进衙门是做事的,而科举进士是做官的,两者有相似的地方,但又有根本的区别。

    周围没有一个陈正平认识的人,人群里他显得有些孤单,心里也有些不安。

    正在人群议论纷纷的时候,高成端快步走到前面,高声道:“肃静!不得喧哗!”

    等到安静下来,高成端才道:“那边有书手,一会你们前去登记自己的姓名,领取号牌。今天由判开拆司吕中允为大家讲解开拆司规矩,你们可要用心听!”

    众人哄然应诺。

    陈正平见前面的人已经前去记名领号牌,左右看看,见身边一个年轻人面善,凑上去小声问道:“这位兄台,开拆司我知道,敢问这位判开拆司的吕中允是什么来头?”

    年轻人上下打量了陈正平一番,不屑地道:“外州来的?连这都不知道!我说给你听,这位是当今宰相吕相公的长子吕公绰,本官太子中允。别看现在官不大,可人家是首相的长子,想升官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若是能够攀上这棵大树,只要他一句话,你也能跟刚才讲话的高主簿一样,麻雀变凤凰,由吏变官!”

    说完,年轻人摇着头,挤到前面去了。这些各州来的公吏格外让京城来应募的人看不顺眼,本来三司大换血是他们的机会,平白多了这么人竞争。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说第一天来讲的是当朝宰相的长子,陈正平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如今的吕夷简在朝堂里虽然说不上一手遮天,分量还是足够重的,只要他一句话,就足以改变陈正平这种小人物的命运。机会到了眼前,就看自己能不能抓住了。

    陈正平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只觉得浑身发热,也不知道是太阳晒得,还是被自己的热血蒸的。刚才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一比眼睛不离吕公绰左右。

    登记完名字,领了号牌,高成端高声吩咐:“这号牌是你们这两个月吃住的凭证,千万在意,不要丢了。还有,号牌严禁外借,如有违犯,立即赶出去!”

    讲罢上课的规矩,高成端才带着一众新人,绕过前厅,到了院子后面的一处大房子前。这房子是专门盖的讲堂,还是第一次启用呢。

    听讲的新进公吏在门前排队,等候吕公绰先进去。

    一进房门,左右看看,吕公绰就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房子空空旷旷,房顶又高,间跨又大,人一进来就觉得有些渗得慌。房间的窗户上明明安了玻璃,偏偏南边的窗户又低又北边的窗户倒是又高又大,外面明媚的阳光照不进来,显得有些阴暗。

    房间的最前面是一个讲台,正中放着一张案几,一把交椅。案几后面则是巨幅的黑板,除了粉笔板擦,竟然还有一枝教鞭倚在那里。

    对面则是密密麻麻的课桌,只上了清漆。做得倒还精巧,可用料极为马虎,全都是乡间伐来的杂树制成,骨子里就透着寒酸。

    黑板自从徐平在崇政殿里用过,还受到皇上称赞,很多衙门都跟着制备使用,尤其是三司里面,每个衙门都有,吕公绰倒不陌生。可实际上这东西没几个人用得惯,只是放在那里摆个样子罢了,没想到这里还真当正经东西。

    给公吏讲规矩讲条例,虽然谈不上传道授业,可也不能跟老师教学生差得太远。书院里上课,都是规规矩矩,讲究古礼,讲究用榻,哪里像这样高桌椅凳,没个规矩。

    高成端跟在吕公绰身后,小声问道:“这里一切草创,上官可还满意?”

    吕公绰皱着眉头,伸出手来,上上下下都指了一遍,里里外外都不满意,可最后又无从说起,悻悻地放下手,口中道:“其他的都可以将定,那窗子,能不能把朝南面的改大一些!白天都见不到什么阳光,什么道理!”

    “这是徐副使特意叮嘱的,说是阳光斜着照进来对眼睛不好,又容易让听讲的人分心,所以朝南的窗子低小。不过朝北的窗子大啊,而且房间北面正是另一排的屋顶,阳光能够反照进来,这房子里并不觉得阴暗。”

    听见是徐平吩咐制成这样,吕公绰眉头皱得更紧。这位郡侯出自小户人家,没有受过大户人家的管教,做什么事情都没有规矩,一味胡来。房屋建设那都是有规制的,虽然流传后世的营造法式这个时候还没有编写,但将作监那里也有各种建筑的规制。作为三司的副使,徐平弄出这种建筑来,实在是让人笑掉大牙。

    吕公绰却不知道这是徐平按照他前世的工厂建筑来建的,锯齿形场房,可以有效地防止阳光直射,又能充分利用阳光。要不是地形限制,徐平还想建成东西向的呢。未完待续。

    在交椅上坐下,吕公绰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桌椅,心里没来由就升起一种烦躁感。自己堂堂的当朝首相嫡长子,放着清闲的官不当,来给这些公吏讲规矩,这事情说起来就让人觉得荒唐。规矩需要讲给这些小吏听吗?不守规矩的赶出门去,他们自己就老老实实地学会了。要小吏干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官员不要陷在日常琐事中,有些清闲吗!结果竟然要官员来教小吏做事,那还要公吏做什么,官员把事情全做了不好?

    这个徐平,侥幸混了个一等进士,在邕州没有人管束,一味乱来,竟然瞎猫撞死耗子捞了不少功劳回来,也成高官显贵了。现在回到京城,还是由着自己性子乱来,事事坏规矩,这样下去在他手下做事的非要活活累死不可。

    小户人家,又是出身商贾,不是吕公绰看不起徐平,他这种行为只要熟读诗书的士大夫就看不过眼去。从小没有规矩,大了又不读书学习,做官做得也莫名其妙。

    吕公绰不是进士出身,荫补为官,但那并不代表他的学问不好,前几年也是学士院试过,带着集贤校理的馆职的。平常往来的都是饱学之士,就是跟那些词臣文人,也是谈笑风生,比徐平这个天天管钱粮这些俗事的官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吕公绰坐在交椅上烦躁生闷气的时候,高成端带着新招的公吏进了大厅。让众人按照号牌到座位上坐好,高成端便遵照徐平吩咐,到了大厅的后边,单独一个人坐了下来。

    每次讲课,徐平都要求高成端陪听,看着下面的公吏,把他们的表现记下来。这些到了最后考核的时候不一定作为依据,只是让徐平对各人的脾性心里有数。

    见众人都坐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吕公绰清了清嗓子。刚要张口,突然发现不知道自己是该坐着讲还是站着讲。坐着讲吧,没有气势,站着讲吧,下面学生坐着,哪里有学生做着先生站着的道理。

    抬了抬屁投,吕公绰还是又重坐回交椅里,还是规矩为大,本来就是教这些人三司里规矩的,自己怎么能够先坏了师生的尊卑?

    强行压下不悦的心情,吕公绰开始讲述开拆司。从这个衙门的历史说起,什么时候设立的,当时为什么设立,一直讲到开拆司到底管哪些事情,正常有多少吏员。

    下面坐的人,尤其是从各州调来的公吏,对三司并不陌生,一是他们本就在盐铁司的兵案管下,再一个三司是平日公文往来最频繁的衙门。公文往来都要经过开拆司的手,这是下面州县打交道最多的一个司了。

    但所有人都认认真真,不要说交头接耳,姿势都是端端正正的。上面讲话的可是三司的重要官员,更不要说还是宰相家的长子,哪个敢在他面前出丑?

    至于台上吕公绰说的话有多人听进了耳朵里,有多少人听了还能记在心里,那可就说不好了。这个年代并没有考核的习惯,讲的只管讲,听的只管听,最后考试还是看各人的综合手段。学的内容记不住,还有人情,没有人情还有金钱吗。

    一口气讲了两三刻钟,吕公绰觉得有些口渴,只好暂歇一下。

    高成端见吕公绰停下,站起来高声道:“听得累了,大家可以出去看看风景,放松一下心情。一炷香之内必须回来,晚了的我这里记住,累积三次就可以收拾东西回家了!”

    话声一落,坐着的众公吏先是互相看着,并不敢起身。等到有一个人站起来,便呼啦啦都站了起来,纷纷向门外走去。

    “吕中允在那里坐着,你们怎么就敢走前门!都从后门出去!”

    高成端见人都向前门挤,急忙在后面高声喊住。

    这课堂太大,人都挤在前面,竟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原来是有前后门的。官员的威严不能冒犯,听见高成端说,这才都转身向后门去。

    吕公绰坐在上面目瞪口呆,自己这当老师的还没有开口呢,这些家伙就忽啦啦地全走了。岂有此理!什么时候做学生的如此随便了!

    高成端只是按照徐平吩咐的做,还老老实实地记住时间,好作为以后定每节课时间长度的依据,哪里想到吕公绰因为没有问他而在那里生闷气。

    等到人都出了门口,高成端才走到台前,到了吕公绰的身边,指着案几上的一个杯子道:“上官,这里有茶水,您润润嗓子。”

    吕公绰连连摇头,刚才只顾着烦躁生气了,竟然没看见案几上的茶杯。拿起茶杯来喝了两口,也懒得跟高成端废话。这人是徐平提起来的,又已经是官员身份,给他点面子。

    不等到时间,听课的公吏便纷纷回来,按照号牌规规矩矩地坐好,秩序倒是不错。

    这也是公吏的特点,只要定好了规矩,他们便按照规矩来。至于规矩有什么用,定下来是为了什么,他们是不会管的,只要把这规矩遵守给别人看了,他们便心安理得。

    吕公绰回复精神,接着讲开拆司的各分支机构及其职能,以及大略的编制。

    这次吕公绰一口气讲完,直用了小半个时辰。

    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觉得茶水依然是温的,吕公绰才觉得心里好受一点。

    把茶杯放下,吕公绰高声道:“开拆司的公事便讲到这里,有甚不明了的地方,可以找三司的老吏询问。费了如此多的功夫,你们可要把开拆司做的事弄明白了!”

    下面听课的公吏哄然应诺,然后又一起眼巴巴地看着吕公绰。

    这种场合吕公绰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想了想,便就要起身自己离去。事情已经做完,后面的还是让那个高成端收拾手尾。

    却不想这个时候高成端却一路小跑着到了前面,对吕公绰小声道:“上官且慢走,讲了这半日,也不知道下面听的人记着了多少。徐副使吩咐,讲完之后,讲的人要提五个问题,让听的人回答。答出来的人我这里记录在案,后边有用的。”

    吕公绰眼皮一翻,这什么狗屁规矩,要问高成端安排个小吏问好了,何必来浪费自己的时间?只是看高成端眼巴巴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事情又是徐平吩咐下来,做为属官吕公绰也不能不从,只好抬起的屁股又坐回了交椅上。

    出了口气,吕公绰问道:“衙门安排,讲完之后要问你们记住多少。我问,你们谁知道便站起来答,答上来的编修所会记录在案,后面不知有什么用。”

    “要答的举号牌!”高成端急忙补充了一句。

    “开拆司下有催驱司,负责哪些公事?”吕公绰问完,目光炯炯地看着众人。

    下面却鸦雀无声,没有人举牌子,更没有人回答,都是正襟危坐,仪态端整。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一向都是小吏们的生存法则,所谓无过便是功。站起来回答有什么好处?多少好处也抵消不了答错了的坏处,这笔帐小吏们算得最清楚。

    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答对了,纵然有些微好处,但同时也惹了身边人忌恨。要是答借了,不但被身边的同僚嘲笑,还给上官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这种账,那是没有比这些人算得更清楚了。宁可就这么坐着,也不会有人挺身做这种对自己没半分好处的事,谁比谁傻啊!

    吕公绰见了这个场面,只觉得时间过得分外漫长,心中无名火起,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不说自己是上官,就是看在辛苦讲半天的份上,也该有人捧捧场啊。

    正在这时,人群中间一个牌子高高举了起来。

    高成端看见,心里暗暗出了一口气,急忙道:“二十六号,你站起来答。”

    举牌的人站起身来,先躬身行礼,才朗声道:“回上官,催驱司掌催收三司名下各种帐籍,包括在京诸司库务、京畿的各仓场还有三司三部的俸禄。”

    吕公绰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对站着的人道:“虽不完全,但却基本说清楚了。很是不错,说明你刚才认真听我讲了。你什么名字?哪里人?”

    “小的陈正平,原是唐州孔目,因为三司公文调州里公吏来京,便日夜兼程赶来。”

    “好,好,你的名字我记下了!”吕公绰连连点头,“好好学,日后必有前程!”

    拱手站着的陈正平急忙道谢,虽然面上平静,心中却激动不已。

    自己起早摸黑地兼程赶到京城,本想拔个头筹表现自己,没想到却想法成空。正在失望的时候,上天却又给了自己这一个机会。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上天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就要另开两扇窗是不是?

    吕公绰是什么人?宰相家里当家的啊!这还了得!只要为自己说一句话,以后的前程就不可限量。如果安心在三司当一辈子小吏,这没什么用,但凭什么自己就要安心做吏!

    依着吩咐坐下,陈正平只觉得自己的心嘭嘭跳得厉害。(未完待续。)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月中旬。

    这段时间徐平基本没有回城外的府第,只是歇在城内的小院里。天天在编修所里忙得不可开交,他也没有精力城内城外两头跑。

    林素娘隔几天会带着盼盼到城内住一天,看看徐平,顺便给徐平调理一下身子。

    李觏过了省试,天天窝在小院里准备殿试。按照徐平的建议,剩下的日子他不再看诗书,而是集中精力研究从唐以来科举的真题,再加上几本公认高质量的拟科举的本子。对传下的诗赋进行评点,好在哪里,差在哪里,详细地写下来。偶尔徐平有空闲也会帮着他看一下,他自己也时常请教来徐平家里聚餐的编修所人员。编修所的人大部分都是进士高第,状元榜眼之类的都有好几位,他们的意见往往能切中要害。

    最悠闲的是徐正,年后徐平在京城的地位稳固下来,爵位也到了郡侯,徐正交往的圈子比以前上了一个大台阶。再加上李用和一家本就是最炙手可热的外戚,他本人由于前些日子破了三司公吏的案子,落了遥郡,成了正任刺史,老朋友徐正跟着水涨船高。

    一进入二月,徐正便开始经营自己的小圈子,笼络了一批像他一样的京城闲职权贵官员,说要办个诗社。这个年代的诗社跟徐平前世的俱乐部有些像,就是一群身份地位差不多的人,闲着没事了凑到一起吃喝玩乐。真正诗社的诗文能够流传于后世的,那是少之又少,大多只是应景的游戏之作,无论文学性和思想性都比较差。

    徐家现在有钱,徐正也到了年纪,徐平是支持父亲享受生活的。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富贵闲人,徐正融入到那个圈子里,总比起早贪黑地上朝找存在感强。徐家有京城里面最好的酒,有使不完的闲钱,城外有游玩的地方,尽可以由着徐正去疯玩。

    二月十九,徐平终于审完了新条例的初稿,身心一下子放松下来。

    初稿只是包括三司的初步条例,后续还要加上数据统计分析的表格,还有能够向上级和其他衙门报告的文件,分三部走,全部完成要到年中了。

    有了新条例的初稿,公吏培训的教材就有了,解了燃眉之急。后续的内容,本来也不要求所有的公吏掌握,只要高级公吏和官员能够使用就可以了。

    窗外的阳光明媚,暖洋洋地又不会热得让人难受。杨柳已经变得葱翠,五彩缤纷的花朵已经绽放,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其他衙门的官员正忙着呼朋引伴,赏花踏青,只有编修所里忙得昏天黑地,徐平也觉得过意不去,想着要好好补偿他们。

    正在徐平坐在位子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刘沆从外面进来,向徐平行礼:“副使,现在有没有空?属下有话要跟您讲。”

    徐平见刘沆态度认真,忙让他坐下:“有话尽管直讲,恰巧我现在也没有事。”

    刘沆在下首坐下,沉默了一会,才道:“副使,属下最近没有禀告你,就擅自做了些事情,万莫要往心里去。”

    刘沆这个人,与韩综是有极大不同的。简单说,单论做事的能力,他比韩综强。但是刘沆有更强的**性,往往自己拿主意做一些超出徐平意愿的事情。这样也很难说是好是坏,到底他只是徐平的下属,而不是奴才,本就应该有自己的主意。不过有的事情往往会有出人意料的后果,让徐平措手不及。

    见徐平不说话,刘沆又道:“最近编修所里从下边州县调来的公吏,再加上京城里新招募的,有数百人之众。下官怕他们惹出事情,便找了几个靠得住的做眼线,把这数百人的动向及时报给我知道——”

    “于是你就探听到,他们这些人又要出事了?”

    徐平有些无奈,刘沆用探子刺探属下和身边官员的事情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现在他手里又管着兵案,更加方便。徐平不是不知道情报的重要性,但这个时候的官场,缺乏情报处理的机制,一旦使用探子刺探下情,就很容易造成人人自危的局面。

    一是用的探子良莠不齐,你很难知道得到的情报多少是真多少是假,这些探子会不会挟人的**勒索。然后情报搜集了之后无法分析验证,也无法保密,实际上完全失去了收集情报的正面意义。

    徐平宁愿用明面上的制度去达到目的,也不用暗探,就是这个道理。情报工作,尤其是对内的情报工作,是需要整个系统配套的,一旦系统失灵,刺探情报就成了整个机制的毒瘤。不过徐平并没有禁止刘沆这样做,而只是小心防着他的作为起负面作用。

    见徐平的脸色不好,刘沆硬着头皮道:“不错,下官发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说吧,都有哪些。”

    “自公吏开始听各司官员讲三司规制,就有官员有意笼络这些公吏。当然,大多数官员只是想着过段时间能够挑能干的进本司,但有一些动机不是如此单纯。”

    见徐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刘沆接着道:“尤其是开拆司吕公绰,他是第一个给公吏们宣讲的,当时课后提问题没人回答很是尴尬。有一个唐州来的孔目,名叫陈正平,主动站起来回答,圆了场面。”

    “这不是很好吗?”徐平面无表情地道。

    “唉,本来这是好事。可从这件事后,陈正平曾经主动去找过吕公绰,此后两人来往就很密切,完全超出了正常的官员和小吏的交往程度。还有,那个陈正平突然手头就活络起来,经常请身边的公吏吃喝游玩,现在已经很得小吏们的人心。”

    听到这里,徐平哪里还不知道刘沆的意思?身体向后靠在椅子上,好久没说话。

    刘沆有些着急,身子向前道:“副使,那个刘太师之祸的前车之鉴未远!”

    徐平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你想让我怎么做?把那个陈正平退回到唐州去?还是直接除名勒停?”

    说到这里,徐平摇了摇头:“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走了一个陈正平,只要他们有心,自然会再找个李正平,有什么用?想找总能找到人的!”

    “难道,我们就这样坐视不理?那何必费这许多功夫!”

    “当然不是,我们这些人起早贪黑,做了这么多事,如果一切还都跟原来一样,你们即使不埋怨我,我自己也心里过意不去。——冲之啊,你们要让这些小吏安心规规矩矩地做事,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自然是应当赏罚分明,尤其对那些害群之马,绝不能姑息养奸,一定要即时清理出去!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苟且一时,日后必有大祸!”

    徐平点点头:“不错,处理溃烂脓疮,心思要果决,手段要严厉,确实是对的。但是,所谓赏罚分明,第一重要的是赏,罚就等而下之。赏一次顶得上罚十次,如果赏一次只要一贯钱,那么就不舍得这一贯钱,那么造成的损失就会远超一百贯。”

    见刘沆有些不以为然,徐平又道:“人呢,尤其是居上位者,总是觉得雷霆手段才能显出自己的威严,而往往会偏向刻薄寡恩。滥赏固然不可取,但当赏不赏危害更大。就像你说的这个陈正平,我猜得不错的话,抛开他攀附权贵不谈,各方面在同时的公吏中应该都是不错的,我说得对也不对?”

    刘沆点头:“副使说得不错,他学得快,记得牢,确实比其他人强。”

    “攀附权贵也得自己有一身本事,哪个有本事的人喜欢让个笨蛋跟在身边。话又说回来,不怕他攀附权贵,只要我们这里坚持有功必赏,恩出公门,还怕他作乱吗?”

    刘沆还是不明白,听了徐平的话,坐在那里有些泄气。

    徐平又道:“这些公吏,再有个把月就该分到各衙门了。你让兵案出个条例,对于学得好的人如何奖赏,名文条列出来,张榜公布。记住了,其中最重要的,是对那些特别突出的公吏,可以破例提前转官。拟出来之后,报中书,中书同意就下敕。”

    刘沆终于有些明白徐平的意思,小声问道:“副使的意思是——”

    “恩出公门,不要被有心人用国事市私恩。他做得好,三司就按条例提拔奖赏,用不着别人来求情。提拔了之后自然会重要,人尽其才!”

    徐平把重要两安说得特别重,刘沆这才心领神会。

    笼络了人,自然是要安排到对自己有好处的位子上。但从根子上来说,用人权还是在相关衙门手里,把人从那些位子上调开就好了。让双方的关系冷落上几年,自然也就淡了,难道宰相府还会和一个小吏好一辈子?

    吕夷简能够控制很多衙门,那是有众多的官员巴结他,一旦不理会了,他的权势自然就很快低落下去。他还真有天大的本事,能够一手遮天哪。(未完待续。)

    又坐了一会,把事情想通,刘沆的心情才重新开朗起来。吕公绰笼络陈正平?那就让他笼络好了,等到培训完分配衙门的时候,让他到外面当差几年,看看还笼络不?

    说穿了,徐平当官不用看吕夷简的脸色,他的升迁自然有皇上记在心里,到了时间根本不用中书进熟状,手诏直接就下来了。徐平又没有什么把柄抓在人家手里,名声也不算差,不管是政事堂,还是舍人院,难道还能把手诏封还回去?那不是没事找事!

    不求他,自然也就不会惯着他。三司虽然还在政事堂管下,但自从三司使早朝有了单独的上奏时间,**性已经比以前大了很多,不用仰人鼻息。

    徐平与吕夷简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守本分就相安无事,越职了自然不理会他。

    刘沆离开,徐平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呆。

    三司统管天下钱物,不知有多少官员盯着这块肥肉。随便抠一点出来,就是数额巨大的财富。那些三司有用人权的库司场务,更是被权贵们紧紧盯着。当年田况任三司使的时候,天天被权贵们围着请托让自己子弟到这些地方任职,他又不严辞拒绝,当面陪笑,事后还是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一任三司使做完,自言常年陪笑,脸皮快像靴皮了。

    现在比当年好了很多,一是从太宗时候起,不许官员没事到三司来,再一个用人权被库务司分去了不少。虽然如此,还是免不了高权贵向三司伸手。

    徐平并不是暴烈性子,行事跟当年的田况差不多,从不跟人撕破脸,但也不拿着手中权力做交易。在别人眼里,现在的徐平有些滑不溜手。

    外面的太阳很大,正是刚过午时没多久最热的时候。三司里衙门里也静悄悄的,事情少的衙门官吏大多都已经回去,事情多的也正利用这个时候午休一会。

    站起身来,徐平伸了个懒腰,抬步出了房门。

    外面的大厅里,王拱辰等人正坐在椅子上迷糊。刚刚吃过了衙门里的自助餐,小憩一会消食,显得格外安静。

    听见脚步声,方偕睁开眼睛,见是徐平进来,忙起身行礼:“不知道副使过来,怠慢莫罪!”

    方偕一说话,其他人也都醒了过来,纷纷向徐平见礼。

    徐平笑着道:“都不要睡了,起来我有话讲。”

    众人起身,让徐平坐了上座,恭敬听着。

    徐平道:“新条例的初稿已经完成,我那里看过交给了石阁长,让他尽快付印。至此我们的事情便告一段落,后续虽然还有许多事情,但不像现在一样急迫。明天旬休,我又向省主给诸位求情,后天和大后天再休息两天,朝堂也已经知会。这三天大家好好歇一歇,稍微弥补这一段时间的辛劳。”

    王拱辰听了便道:“去哪里歇?”

    说完,几个人便一起眼巴巴地看着徐平。

    休息难道就只是躺在家里睡觉?要出去游玩,大家的手头又不宽裕,只好吃徐平这个大户。说穿了还是京城衙门里的公使钱少,吃喝玩乐没地方报帐去。要是在地方做知州通判,哪里会这么可怜,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根本不用担心钱的事。

    徐平没办法,只好道:“现在春光明媚,游玩自然要出城去。这样吧,我在中牟县有一处田庄,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便一起去那里游玩几天,放松心情。”

    “如此最好!”王拱辰拍手,“早听说副使中牟田庄里什么都有,京城里最好的烈酒都是那里酿出来的,又有遍地牛羊,吃喝不缺。我们去那里,先放开胸怀吃一个饱!”

    众人一起笑,鄙夷王拱辰只知道一个吃。

    徐平道:“去年韩稚圭和吴春卿一众同年曾经去过那里,虽然有野趣,但游玩的地方却太简陋了些。如今庄里建了一处游园,比去年强了不少,你们去也不寒酸。”

    众人一起叫好,徐平家里有钱大家都知道,他说不寒酸,定然是很好的了。

    徐平却有些无奈,计划赶不上变化,最开始他本来想把中牟田庄建成一个游玩的地方,没事可以跟同僚联络感情。没想到建了一半,又在万胜门外买地建了新府,地方比原来城内小院大了很多,中牟那里反而没必要了。但已经开始动工,不好停下来,还是按照预定的计划建完。家里钱不缺,就当是建着玩吧,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别人家建园,哪怕是宰执亲王,也得提前开始攒钱,往往把多少年储蓄都搭进去。徐平却是只受限于地不够,钱从来都是不缺的。不管是中牟田园里的出产,还是白酒的销售,徐家都有丰厚的利润,徐平日常的俸禄只是他的零花钱。

    定下来之后,徐平道:“已经过了午时,天色不早了。从京城到中牟,路上有几十里路,要想今天赶到,我们便就要即早动身。今天衙门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大家便都回家去收拾,一个时辰后到我在城西的家里会合,我们一起出发。”

    王拱辰问道:“能不能喊其他人一起去?”

    “自然可以,多几个人又没有什么。”徐平看看王拱辰,“怎么,你在京城里还有什么要好友人,要趁着这个机会热络一下?”

    王拱辰有些不好意思:“前两天,有几位同年和好友离了西京幕府,到京城里来馆阁任职。乘着这个机会,请他们一回,算是借花献佛。”

    都知道王拱辰家里的负担重,平时日子过得不容易,也没有人笑他。朋友来了,怎么也得到有名的酒楼吃上一回,再叫几个有名的女妓过来唱个曲,才配得上现在的身份。京城奢靡,这么一圈招待下来,对现在的王拱辰来说可不是一笔小钱,他实在肉疼。

    而西京幕府里的那几位,都是已经被养刁了的,稍微有点寒酸,只怕他们心里就有什么想法,王拱辰这两天一直拿不定主意。

    天圣年间,钱惟演被众大臣阻击,没有能够成功地进入政事堂,带着无限不甘到了洛阳任西京留守。在这一段时间,钱惟演的幕府集中了一大批的文人,在他的庇护下,形成了不小的声势。如今钱惟演已经被贬到了荆湖,那些幕职也到了出头的时候,好几位都由朝中大臣荐举,到京里任馆阁之职。

    历史上这些人被称为钱幕文人,对后来的宋朝文坛影响深远,也是北宋古文运动的发端。徐平前世所熟知的人中,就有欧阳修、富弼和张先,其他此时已经因为诗文天下闻名的人还有尹洙和梅尧臣等人,大多都是天圣年间的进士。

    这些进士跟徐平这个被发配到岭南为官的倒霉蛋可不同,他们深受能文能诗的钱惟演赏识,在他的庇护下,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日常政务基本不用他们处理,每天只是到处集会游玩,互赏诗文,文学上的成就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钱惟演之后,王曙判西京洛阳,震惊于这些人的诗文成就,举荐不少人入馆阁。后来王曾虽然在洛阳待得时间短,也举荐了几个人。

    不同的经历养成了不同的性格,这些人少年成名,大多自视甚高,锐意进取,动不动就点评天下,与徐平多经实事磨练的性格完全就是两路人。

    钱惟演在仕途上好钻营,又好交结权贵,比如与刘太后的前夫刘美联姻,又与八大王赵元俨联姻,风评很差。但因为赏识发掘了这批人,历史上的风评竟然还不错。

    说到底,一个人留在后世的名声,一是要有自己的功绩,还要有后人生徒给自己吹捧造势。家世一凋零,连带自己的功史评价也会降低,这是没办法的事。

    虽然并不是一路,徐平也不排斥他们。各有各的路,没有什么对错,只看个人的选择。而且这些人虽然现在官不大,名气却是不小,能够影响在士大夫中的风评。这个年代别人的评价可不是虚的,真的能换来官职功绩,何必要排斥呢?

    告别众人,出了三司衙门,徐平带着随从一路回到了自己在内城的小院。

    刚刚进门,家里的小厮就上来禀道:“郡侯,午后家里来了一位官员拜访,说是什么庐陵欧阳修。你不在家,他正在与李先生交谈。”

    想到谁就来了谁,没想到欧阳修这位后来的文坛大领袖会来拜访自己。说起来,想当年他还与自己同一年参加科举呢,不过那一届落第,又等了几年,又被王拱辰把状元给夺走了。好在他是真有本事,这几年凭着文章声名雀起,名满天下了。

    进了客厅,只见一客位上坐着一位年轻人,不知说着什么,神采飞扬。

    作陪的李觏见徐平回来,忙起身行礼:“郡侯回来了,没有出迎,恕罪!”

    客位的欧阳修这才站起身来,向徐平深施一礼:“庐陵欧阳修,现入京忝为馆阁校勘,冒昧来访,还请郡侯恕罪!”(未完待续。)

    徐平看着面前的欧阳修,二十多岁,面色白晰,嘴边微微长着些髭须,既显得年轻充满活力,又带着一点成熟。

    点了点头,徐平道:“坐下说话。”

    分宾主坐下,欧阳修取出几张纸来,递给徐平,口中道:“先前在洛阳,见到郡侯主持三司刻印的《钱法类书》,论说极为精详。修虽然学识浅薄,但见贤思齐,也写了一篇关于钱法的小文,请郡侯斧正。”

    徐平接过来,随便看了几眼,便放在一边。

    不能说文章不好,在洛阳数年,欧阳修深受尹的洙影响,文章已经开始向尚古方向转变,与以前的四六骈文内容空洞大有不同。但文章再好,里面的内容可取的地方不多,与徐平三司的职能和《钱法类书》的定位有很大差距。

    欧阳修在洛阳的几年,基本就是游玩饮酒,与至与女妓弄些风花雪月,再就是与一帮跟他差不多的文人研究文章写作,政事基本上没有参与。没有实践经验又怎么能够写出内容深刻的好文章来呢?他的文章初看着很有气势,引经据典,上自三皇五帝,下到五代十国,基本就是针对历史记载发一些空洞的议论,没什么可取之处。

    三司刻书局是刻实用文章的,对文采之类并不怎么重视,甚至刻意要求浅显,能够让人一看就懂,欧阳修离这一点还是相差甚远。

    见徐平并不热心,欧阳修心里有些失望。此时他的文名已经满天下,当世的饱学巨儒大多都对他称赞有加,一见就称之为奇才。习惯了被人捧着,突然遇上徐平这样不冷不淡的态度,一时让他很不适应。

    喝了口茶,欧阳修平静下来,问徐平:“郡侯因何一言不发?这篇小文或许有不足之处,郡侯只管明言,指教一二又有何妨?”

    徐平笑道:“若论写文章,你写的比我强,我怎么指点你?若论钱法,我从在邕州任通判后来任蔗糖务提举时就管着钱粮,回到京城更是主持盐铁司,比你想得又透彻了。恕我直言,你这文章只是罗列了历代钱法,对当世的钱法基本没有涉及,我哪里知道从何讲起?白乐天言,文章合时而著,你这小文在这方面还是差了些火候。”

    徐平在文章技法上指点不了欧阳修,但文章的内容他却根本不看在眼里。这文章写钱法的部分,在徐平眼里已经到了混身是破绽从而无破绽的地步,有什么好评点的。

    欧阳修听了徐平的话,面有愧色。自己的长处短处自己明白,他对朝廷的具体事务确实所知不多,写这文章的时候就避开了这一点,只是引经据典。在同样不懂的人眼里,还不失为一篇中规中矩的好文章,在徐平这种钱粮行家眼里,一文不值也就不奇怪。

    此时北方儒家渐渐开始出现复兴气象,为文讲究尚古简短,代表人物就是尹洙。欧阳修这些南方进士受此影响,渐渐开始文风南北融合,直到后来欧阳修举起古文运动的大旗。这种大潮之下,前人的评价也受到了影响。诗文学韩愈,是一时风尚。韩诗之外,欧阳修兼学李白,石延年专攻杜诗,梅尧臣受了一些《楚辞》、《离骚》的影响。总而言之,用后世的话来说,除了一些特殊例外,现实主义诗歌受到了空前的重视。在这种思潮之下,杜甫的地位空前提高,包括白居易等诗人,地位都与唐朝的评价迥异。

    正是因为如此,欧阳修这批人,借的就是批空洞无物的“西昆体”而崭露头角。结果到了徐平面前,自己的文章被徐平隐晦地说轻浮无实际内容,他还是不好意思。虽然心里对徐平文章的语言浅显、文无余韵也不怎么看得起,但还是得承认徐平文章确实有内容。

    这话题实在谈不下去,两人毕竟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很难引起共鸣。

    平缓了一下心情,岔开说了几句闲话,欧阳修又道:“我年幼之时,曾经偶尔得到昌黎先生文集残卷,爱不释手,所得良多。不过那时年轻无识,只知是韩文公的文章好,却说不清其妙处。后来到西京在钱使相幕府,周围都是文学之士,见识日增,再拿出昌黎文集来,才理解其精妙之处。这几年闲暇时间,遍览各家所藏韩文公文章,精加校勘,集成昌黎先生文集。听闻三司刻书局印制精良,出书又快,不知能不能结集出版?”

    “好事啊!当然可以!”徐平立即满口答应。

    三司刻书局的人员设备都已经到位,不过印的都是《三司新编条例》和《钱法类书》之类,实用性强,不得文人士大夫们的重视,没有打出口碑来。如果能够印一部设计精良的《韩愈文集》出来,名气一下子就能起来。

    这个年代,无论诗文,后起的文人都以韩愈为宗,老一代的杨亿钱惟演等人已经势微。市面上韩愈的文集有,但校对粗糙,舛误极多,多是书商为了赚快钱刻印,看着就让人难受。欧阳修可是文学大家,他用心校对过的,可是难得的良本。

    欧阳修起身行礼:“多谢郡侯玉成此事!”

    “坐下慢慢说。”徐平让欧阳修坐下,“印书自然是好事,但有两点我要提前跟你说清楚,免得日后心生遗憾。”

    “郡侯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第一点,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你再是学识广博,也难免有疏漏的地方。现在你已经到馆阁任职,馆阁人员都是一时之选,不妨再让他们帮着校对一遍。再一点,书印出来是要卖的,怎么着也有一些利息。到时发卖的时候,从书价里抽一成出来,一部分给你和帮着校对的人,另一部分给昌黎先生后人,你觉得如何?”

    欧阳修一下怔在那里,不知道徐平提这一点出来是什么意思。

    平常书商请人校对书籍,是按照时间或者字数或者页数给工钱的,给过工钱之后这书就跟校对人员没有关系了,更不要说书作者的子孙了。不过出精校的韩愈文集是文坛盛事,三司刻书局又是朝廷所有的,欧阳修根本没有想到钱的事情上去。

    徐平却很认真,这关系到版权的严肃性,总不能让写文章的人靠着给人写墓志铭和神道碑过日子。以后印书业发展起来,有序的版权保护可以让这行业键康发展。

    想了一会,欧阳修试着问道:“郡侯,文集出来,刻书局准备印多少本?”

    “初期怎么也得五千本吧,昌黎文集,但凡有闲钱的读书人谁不买一本放在案头?”

    欧阳修吓了一跳,三司不愧是管着天下钱粮的,气魄就是非同一般,开口就是印五千本。这年头有几套书有这个印刷量,更不要说雕版的使用次数有限,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再一想钱数,这种大部头怎么也得一贯钱一套,一成自己每本书就抽一百文,五千本就是五百贯。这可是一大笔钱,就是几方分润也是不小的数额。这还仅仅是第一批的印数,后面接着印下去岂不是自己能吃一辈子?

    见徐平的态度不像是说笑,欧阳修小声问道:“郡侯是认真的?”

    “当然,我像说笑吗?五千本又不是大数字,三司新条例我们都印了两千本呢。”

    这个时代印书贵除了校勘外,无非是版贵和纸贵。版是用活版,已经不贵了,纸三司过不了多少日子会自己造,成本也会降下来,有什么了不起的。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在下就是觉得,钱的数额大了些。”

    欧阳修汗都快下来了,他做个西京留守推官,一年才赚多少钱?就是钱惟演时常接济他们这些年轻人,也不敢想一下子得到数百贯的钱这回事。

    徐平看着欧阳修的样子不由笑道:“你不要想得太多,给钱有很多方法的,到时候还要让提举编修所的石全彬与你详谈。比如你如果要一次拿齐,数额必然会少一点,或者就按第一次印的五千本给了。如果是卖了书再分润,那就要分成一次一次地拿了。”

    “那也不少了。”

    欧阳修心道,你郡侯家里人人都知道有钱,不把几百贯放在眼里。对自己来说,一下子手里有几百贯就能够置办产业了,以后吃喝不愁,怎么能够一样?

    说过这些,两人一说了一些具体事宜,欧阳修又问:“郡侯觉得,我到手的那一成钱怎么跟别人分才合适?我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心里也没有个底。”

    第一次关系到后面立规矩,欧阳修又注定了是这个时代的文学大家,其势已成,任何人都掩盖不了他的锋芒,影响必然更大,当然要谨慎。

    想了一会,徐平道:“校勘主要是你自己完成,请馆阁的人再校不过帮忙而已,每人或三贯,或五贯,看你心意好了。至于韩文公后人,却不能过薄,从你的收入里分个一成两成也是应该的。”

    才出去几十贯钱?帮着校对的人不用给过多,欧阳修也是这样想的。但韩愈的后人只给几十贯是不是少了点?不过韩愈的文章市面上到处都是,也没人给过他家钱,这相说起来一次给几十贯好像也不少了。而且再有后人评注韩愈文章,也得照此给钱,这样一次一次加起来韩家就能生活无忧。韩柳文章代代传,还怕没人看了吗?

    欧阳修本来携文来找徐平,虽然也没想多受赏识,但不得重视还是有些失落。没想到说到最后却因为校对韩愈文集有了一笔巨款收入,心情又好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