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一世富贵 > 全文阅读
一世富贵txt下载

    到了最后,徐昌依照徐平吩咐取了尾酒,单独装起来。尾酒杂质太多,就不能喝了,只能放进锅里水中再蒸,或者搀进其他料里继续发酵。

    这一甑蒸完,徐平上来看了甑中的料,里面还有大量的高粱淀粉,发酵很不完全。便让装客把这蒸完的料放入一口新刷的大缸中,埋地里继续发酵。

    歇息一会,甑中再装上一缸料,接着蒸酒。

    一直过了晌午,已经蒸了三缸料,徐平便让停下。甑中的料就直接留在里面,勉强算作要丢掉的酒糟了。

    前些天用甜高粱制的酒醅取来,把铁锅中的水取出,酒醅榨了,把酒浆倒进锅里代替清水,继续蒸酒。

    这就是用串香法制低档白酒了。出来的酒度数也够,闻起来也香,高大全和几个庄客好奇,用瓢舀了品尝。酒喝到嘴里,一个个只是摇头,把剩下的酒又倒了回去。

    没有比较就没有区别,只有用这种低档白酒对照着,前面蒸的真正高粱大曲才会显出好来。白酒要想卖上价钱,一是要找准喜欢喝白酒的人群,再就是这样真正分开档次,才会有人心甘情愿地把价钱提上去。

    到了太阳西斜,天气不那么热了,徐平便让徐昌高大全和孙七郎三人商量着把庄客分班。这里的蒸酒不能停,要一直把前几天酿的甜高粱酒醅蒸完,才算完工,不至于使酒醅酸败。

    分班并不容易,这时不当班回去的人就要大吃大喝,让谁留在这里都不高兴。三个押班许诺发誓,威逼利诱,在那里吵吵嚷嚷。

    正在热闹的时候,看门的庄客寻过来,对徐平道:“官人,李提辖同了一个官人到了庄里,正在前厅等着。”

    徐平便吩咐一声,不管这些人,带着李璋回了庄院。

    门前拴了几匹马,几个人并没进院子,坐在门前的大树下乘凉。

    走上前,徐平发现原来是李用和与郭咨一同前来。

    上去见过了礼,徐平道:“世叔和主簿怎么坐在外面,请到里面用茶。”

    李用和道:“不必了,你拿些茶水出来喝就好。我和郭评事只是在你这里歇歇脚,一会还要赶回中牟县里,去见下来的李防御太尉。”

    郭咨虽只是中牟县的主簿,这是差遣,带的职却是大理评事,从八品,在其他地方,这是正任知县的职事。李用和带职是右侍禁,不过正九品,还不要说文臣武将的差别。而且郭咨正榜进士出身,再一转就进入六品,所谓有出身的超资迁转,这是进士出身的官员在低层时飞速升官的制度保障。正常来说的话,李用和这种无出身的官员会飞也赶不上。所以在徐平听起来,李用和的官职比郭咨威风多了,实际上两人之间却是有一道鸿沟,李用和与郭咨相对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低的位置上。

    听见李用和急着走,徐平道:“怎么会那么急?中牟离这里不过一二十里路程,诸位都有马,多打几鞭就好了。我庄里今天新蒸了酒,世叔和主簿无论如何也要尝上两碗。”

    李璋在一边插嘴:“今天的酒好,比以前喝的好太多!”

    李用和瞪了李璋一眼:“多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骂完李璋,李用和转身对郭咨道:“评事看要怎样?”

    郭咨对徐平的印象不错,笑着道:“既然小庄主说是有好酒,喝上两碗再走也不迟。李防御要到中牟县城,怎么说也得天黑时候了。”

    徐平让两人进去坐,郭咨却无论如何不进去了,只说在外面尝碗酒就好。

    徐平无耐,只好让庄客在门口树下摆了张桌子,煮好的肉上来一大盘,又让人到蒸酒的地方装了一大坛酒回来。

    给郭咨和李用和倒上酒,徐平道:“这酒是我庄里新制,力道又大,喝起来也还顺口,世叔和主簿尝尝。”

    郭咨喝了一口,笑着对李用和说:“这酒有些意思,提举觉得如何?”

    李用和道:“我是个粗人,本就是爱酒的。只觉得这酒吃起来口滑,进了肚子又有酒劲,最喜欢这种。评事文人出身,只怕会嫌这酒太烈。”

    郭咨道:“也还好了。听说李防御最好喝酒,不如给他也带上一坛,喝得高兴了办起事来也少找我们麻烦。”

    李用和当然没有异议,让徐平去装了一小坛,一会带给李端懿。

    见徐平离去,李用和又说:“不瞒评事,这一家与我是通家之谊。我年幼时落魄,若不是这一家的老主人,就病死沟渠了,所以交情不比寻常。上次因为公务过来一次,那回也有这种烈酒,只是没这一次酒中的香醇。若像今天这种酒,一般的人也能喝上两口。”

    郭咨点头:“我虽然没事时也小酌,但说不上十分爱酒。惟有今天这酒,喝时并不觉得辛辣,入口却又让人陶然,别有一番意思。这一家的小主人昨天我也见了,治理田园颇有章法,地里沟渠都有条理,不是随便弄的,是个人才。既然与提举交情不比寻常,我以后多看顾他一番罢了。”

    徐平取了酒回来,与郭咨和李用和又喝了一会,便让庄客去那边士兵和差役那里,每人一碗酒,两大块肉,让他们吃饱喝足。

    这一顿吃喝下来,也花了一些时间,看看红日西垂,李用和跟郭咨不敢再耽搁,告别了徐平,骑马而去。

    这两天桑怿家里有急事,已经回去。朝廷里派人下来整顿周边的秩序,也不知道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又没个人商量,徐平心里也是烦闷。

    李璋见老爹走了,出一口气,跑回酒场那边,看他们蒸酒。

    其他的庄客也分好了班。徐昌因为身份特殊,不能跟其他人争,带了几个庄客值了头班。

    徐平命庄客把今天蒸出来的白酒封了,放在个通风阴凉的地方陈着,只留下一缸在外面,放在庄里大家享用。酒是陈的香,越陈越值钱。现在不过是刚刚开始,只拿那些串香出来的低档酒出去卖,等什么时候培养起一批白酒的忠实用户,这些陈酿拿出去才能卖上大价钱。

    高大全和孙七郎今天忙了一天,都是累个半死。把徐昌留在酒场那边,两人勾肩搭背回到庄院,没用多大一会,酒内摆上,便已是呼喝声震天。

    七月甲午,初九。

    昨夜蒸酒直到大半夜。到了最后,酒糟已经没有什么味道了,蒸出来的酒几乎没了白酒特有的香气,只好把后面的酒与前面的兑在一起。这样虽然会导致酒的质量降低,在这个时代也无所谓了。

    一早起来,徐平便要到白沙镇去送酒。

    原先买酒楼时剩下的酸败的酒早已用完,酒糟蒸出来的糟白酒毕竟数量有限,根本不够卖的,只好用酒楼里的好酒来蒸了补充,徐正心疼得牙痛。

    李璋听说徐平要去镇里,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口中道:“好几个月都没有见过伯母了,我跟你一起去,给伯母问个安!”

    徐正一个月里总要去京城一两趟,张三娘自离了东京城,却直到现在再也没回去,李璋上次来又没见到,确实是好几个月没见了。

    徐平也有意在这个半大孩子面前显摆,便就答应了,让他与自己一起坐三轮车,伴着牛车送酒去镇里。

    此时天热,太阳还没露头众人便就出发。

    徐平和李璋坐在三轮车上,高大全和孙七郎做动力,徐昌做司机。吕松在一边赶着拉酒的牛车,还有五六个庄客伴着他在一边走。

    昨夜忙完,徐平当场兑现了赏钱。这几个庄客都是存不住钱的,要去镇里潇洒一番。高大全和孙七郎也有这个心思,所以抢着蹬车。惟有徐昌现在有迎儿这个小媳妇管着,再没有乱花钱的机会了,被兄弟们调笑一番。

    庄里干活,为了调动庄客的积极性,除了每月固定的工钱,有大活的时候徐平也会以现钱犒赏,有些类似于他前世的奖金。在这个年代这是通行的做法,其实相比徐平前世很多老板连加班费都不发,还是有些人情味的。

    可惜的是庄客这个群体,大多都是无家的浮民,颇有些流民习气,没有存钱的概念,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生与死,钱随得随散。很多人辛劳一辈子,还是一无所有,晚景凄凉。若到灾荒年月,首先受到冲击的便是这些人,宋朝廷又把这些人招入军中,以免作乱。如此一年一年,在宋朝的厢军和下层社会中这种流民习气极其泛滥,影响深远。

    徐平见得多了,也为他们的未来担心。同在一个屋檐下,都算是一家人,庄客所承担的义务,比工人对老板承担的多得多了。后来徐平想了个办法,让庄客可以把钱存在庄里,随用随取,免得在自己手里乱花钱,颇有些他前世银行的意思。要知道这个时代存钱没有利息的说法,一般还要收手续费的,徐平庄里免费存放,算是一个福利。可惜应者了了,大家都懒散惯了。

    车边的这几个庄客就是最典型的,身上哪怕有一文钱,也是浑身不舒服,非要花得干干净净才会老实下来。这还是徐平严禁庄客赌博,不然的话昨天发钱,今天就会有人输得精光。

    李璋坐在三轮车上,新奇得不行,东张西望,一刻都安静不下来。

    刚开始徐平还给他耐心地解答一些问题,没多大一会就烦了,让他自己折腾,再不理他。

    等到太阳升起,刚刚褪去红光,一行人进了白沙镇里。

    这三轮车已在镇里出现多次,大家都见怪不怪,没人来围观了。当然也有家里有几个钱的主,想给自己也置办一辆,都被徐平一口回绝。这车看起来不那么起眼,技术含量还是很高,根本不是钱的事。

    到了酒铺门口,主管陆攀出来接着。

    徐平问他:“陆主管,我阿爹不在这里吗?”

    陆攀道:“回小官人,主人这两天都在酒楼里,没有过来。”

    徐平让徐昌在这里跟陆攀搬酒,带着李璋来到酒楼。

    大清早也没有什么客人,刘小乙跟几个小厮闲坐,见到徐平,急忙上来迎接,带着向后院走去。

    到了后院,徐正和张三娘吃过了早饭,正在喝茶。

    到了屋里,不等徐平讲话,李璋先上去道:“见到徐伯父,见过伯母。伯母许久不见,想死我了!”

    张三娘眼睛一亮:“这几个月没你这孩子在身边吵闹,突然就觉得冷清了不少。过来让我看看,你长高了没有。”

    李璋走上前,张三娘拉着他左看右看。

    徐平上前,见过了礼,对徐正道:“阿爹,我前些日子说在庄里酿的酒,今天已经拉过来了。”

    徐正一下站了起来,口中连道:“好!好!这些日子可愁死我了!”

    张三娘拉着李璋在自己身边,对徐平父子说:“你们两个只管去忙你们的,我们娘两个在这里说话。”

    徐平和父亲来到酒铺里,几个大酒缸已经卸下,在柜台一边摆着。

    徐正走上前,把酒缸打开闻闻,对徐平道:“这一次的酒,比以前卖的还要烈上一些,是不是可以多卖一些钱?”

    徐平忙道:“阿爹可不要这样想,你尝一尝就知道了,这酒只是闻着好闻,比酒糟里蒸出来的还要难入口一些,只能卖得便宜。”

    徐正听了这话,便有些不高兴:“卖得便宜,那还有什么意思?”

    徐平小声说道:“阿爹,你也不想想,这酒是用荒地里的芦粟酿的,本钱几乎没有,说起来比水也高不到哪里去,你想卖多少钱?”

    徐正看看儿子,有些狐疑:“我可听徐昌说,你酿酒用了不少高粱,都是庄户里买来的,可不是芦粟。”

    徐平把老爹拉到一边,拿起一个小坛:“这才是高粱酿的酒,那些都是芦粟制成,用了点高粱的味道而已。”

    徐正打开小坛,闻了闻,又尝了一小口,眼睛一亮:“这个酒好,比前些日子卖的糟酒好得多了,可以卖上价钱!”

    把小坛仔细看了看,又问徐平:“只有这么一点?能当什么!”

    徐平道:“多着呢,这次酿的要是全部蒸完,怎么也有十缸八缸,都在庄里放着呢。”

    徐正道:“放在庄里干什么?拉到铺子里来卖吗!”

    徐平叹口气:“阿爹,你卖了一辈子酒,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好酒要卖给能买得起的人!你看现在铺子里,除了船夫苦力,就是禁军营里的大兵,哪个是有钱的?就是把酒拉来,不一样也卖不出去?这酒不怕放,越是陈的越是香气袭人。等喝咱们家烧酒的人多了,再卖给识货的人吗!”

    徐正想想,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惜这酒铺里都是没钱的,有好酒也卖不出价钱。要是在东京城里——”

    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徐平道:“阿爹,如今我们这里烧酒也有好几种了,味道都不一样,以后可得分开卖,价钱也拉开,这才能吸引人来喝。”

    “这些我自然明白,哪里还用你来教我?我卖了几十年酒了。”

    徐正想了一下又道:“若是分开来卖,就要取几个不一样的名字,才好区分。你看京城酒楼里卖的酒,只要有一点不一样,就有一个别样的名字做花头。我们要做这生意,名字就要取好。”

    徐平笑道:“名字我已经想好了,这芦粟酿的最便宜的一种,就叫做烧刀子,意思是一口下肚,就像吞了一把烧红的刀子下去,畅快淋漓。酒糟里蒸出来的就叫糟白酒好了,简单明白。至于最好的这种,既然是用高粱酿造,就叫高粱酒,一听就懂。”

    徐正听了这话,瞪起一双眼瞪着徐平,骂道:“你这个夯货,还是这么粗浅,没半分学识!亏得林秀才和我说了几次,说你这些日子读书有了起色,我和你妈妈着实高兴了好一阵!你听听京城酒楼里卖的酒都是什么名字!什么香泉膏露,琼浆玉液,流霞瑶光,可有一个像你起的这样粗俗?!人家听了这名字,就是打发乞丐的,谁肯花钱来喝?”

    徐平没想到随口说的前世酒用的名字竟引起老爹这么大反应,只好低下头去,心里却还是有些不服,小声道:“不也有羊羔酒吗?”

    “那能一样?那能一样?”

    徐正本来对儿子起名抱了挺大希望的,没想到最后竟是这个结果,怒不可遏,就差抄棍子打一顿了。

    徐平把记忆里的东京酒楼卖的名酒名字想了一下,也觉得理亏。这点是自己忘了,这个年代崇尚浮华,又到处都讲点文艺气息,自己说的那些带着浓厚乡土气的名字确实不合时宜。这样看来,自己前世的风俗竟然还挺朴实的。

    想了一会,徐平道:“这几个名字阿爹不喜欢,那就换换。最便宜的一种就叫酒鬼,好一点的叫酒仙,最好的叫飞仙。如何?”

    徐正念了几遍,点了点头:“这还有些意思,怎么个**?”

    徐平道:“这几种酒都烈,喝了便有飘飘欲仙的感觉。至于最便宜的一种,喜欢喝酒又不想掏钱,只好去做鬼了。”

    徐正笑道:“两个仙酒名字取得好了,只是鬼听起来不好听。”

    徐平摇头:“这就是阿爹想得差了,真正好酒的,都是想做酒鬼而不得。史上第一好酒的人是刘伶,不就被称为天下第一酒鬼吗?”

    徐正只是摇头:“名字便就先说在这里,什么时候见了林秀才,我再与他商量。你的才学终究是有限,想不出什么好名来。”

    徐平万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把那几种酒在前世的名字说了出来,竟然给老爹留下了这么个不好的印象,直接怀疑起自己的能力来。

    回庄里的路上,李璋坐在三轮车上一路都合不拢嘴,惹得徐平满腹狐疑,问了他好几次:“我妈妈给了你什么好东西?”

    李璋每次都摇头:“这个不能告诉你!”

    李璋越是不说,徐平越是想知道,被折磨得不行。

    此时天长,等看到庄子,太阳还在半天空。

    绕过庄前,只见门前树上拴了一排马,而且有几匹马的装饰极其豪华,是徐平从来没见过的。三个人坐在庄前的大树下,吹着过堂风乘凉,还有十几个兵士差役散在四周,有的在伏侍三人,还有的在闲站。

    三人中李用和与郭咨是徐平认识的,另一个中年官人没有穿官服,一身锦袍,面容白净,三络黑髯,剑眉星目,那份气度一看就知道是被人奉承惯了的。按说这人就应该是郭咨和李用和说的李防御,徐平心里却不敢这么猜。那是什么人?大长公主的儿子,防御使这种美官,再是徐平从前世带来的等级观念不强,也不敢相信这种人会来自己这乡下小庄子上。

    到了庄前,掌把的徐昌把手一伸,喊一声:“停!”

    高大全和孙七郎反着一蹬,三轮车稳稳停下。

    此时庄前的十几个人都正看着这辆奇怪的车子,见了这一幕,更是满脸惊奇,从没想过世界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事情。

    下了车,徐平和李璋来到三人身边,李用和急忙站起来介绍:“这一位就是先前说起的这里小庄主徐平,我李用和有今日,全亏了他家。旁边的是犬子李璋,在这里庄上闲住。”

    又对徐平道:“这里是李防御太尉,快快上来见礼!”

    徐平上前见了礼,心中疑惑,不知这人到自己庄上做什么。

    李端懿看了徐平的样子,笑着道:“昨晚喝了李提举从你庄上带的酒,觉得很是有味道。我是个好酒的,便来你庄上叨扰一晚,讨些酒喝,明天一早去办些群牧司的公事。主人家不会怪我不请自来吧?”

    徐平忙道不敢,答道:“我家里是开酒楼的,庄里的酒应有尽有。太尉能够赏光,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福气。”

    郭咨在一边说:“这家小主人是个妙人,奇思妙想层出不穷。这酒也还罢了,前些日子看他整治的这庄里的田地,甚是得法。我回去想了两天,越想越是觉得其中妙用无穷,本就想有了机会再来讨教。”

    李端懿道:“管理田地是郭评事份内的事,与我和李提举却没有关系,评事可以私下里说。不过说到奇思妙想,我看小主人坐的这车也很有意思,是你自己制出来的吗?”

    徐平答道:“不错。我闲着没事制出来坐着玩的。”

    他早看到李端懿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三轮车看,明显很感兴趣。

    李端懿站起身来说:“小主人答得有趣。这车我可以坐了试试吗?”

    他开了口,谁敢说不行?

    徐平道:“太尉尽管坐。不过这车骑起来有技巧,还要我三个庄客伺候太尉,他们已经骑得熟了。”

    李端懿道:“无妨。”

    走近车子,他手下的人急忙跑过来护住,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上去。

    在座位上一坐,李端懿的身子便就一沉,登时脸色就变了。

    徐平忙道:“太尉安心,这座位软,是为了防颠簸的。”

    李端懿哈哈大笑,把自己的尴尬掩盖过去,对掌把的徐昌道:“起吧!”

    徐昌喊一声:“起车!”

    高大全和孙七郎一起发力,三车轮便慢慢启动。

    徐昌作为自小在京师长大的人物,皇帝也见过几回了。不过那都是隔着人山人海远远看着,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么一位皇室高官还是第一次,难免心里紧张,牢牢把住车把,在庄门前的空地上转圈。

    转了两圈,李端懿吩咐停下,三轮车便稳稳停在众人面前,丝毫不差。

    从车上下来,李端懿又围着车子看个不停,最后站住对徐平道:“小庄主的这辆车子我中意得很,不知道可肯割爱?我以五百两白银换它!”

    这个时代白银还没有成为通用货币,除了跟其它国家贸易用,大多都是朝廷赏赐群臣,再就是李端懿这种豪门贵族用来显摆。所以银价不高,此时大约一两白银值钱一千文。

    李端懿说得豪气,实际不过是愿花五百贯足钱而已。

    钱随时可以赚,这辆三轮车却是徐平花了不少心血制成的,当然不想以五百贯这种价格卖掉。但李端懿的身份在这里,既然开了口,便不好回绝,只好转身看李用和。

    李用和面沉似水,没有任何表情。

    李端懿见徐平犹豫,不由失笑:“小庄主,莫非你嫌五百两白银太少?”

    徐平咬牙道:“不瞒太尉,若是平常要有人来买,即使给我两千两白银我也不会出手!”

    至于你李端懿要买,自己看着办吧。徐平是想要个高价,直接让李端懿死了心,或者干脆就撕下面具,强取豪夺算了,不要在这里磨蹭。

    李端懿大笑:“小庄主好大的口气!这样一辆车,就想要卖两千两白银!莫非是金子做的?”

    徐平也豁出去了,干脆道:“太尉是嫌我要虚价了?要不这样,我这车就借给你两个月。太尉尽管去找高手匠人,如果能用两千两银子的本钱依样制一辆出来,我这辆也一起送给你!”

    李端懿见徐平说得认真,不由怀疑自己看走了眼,又走到车跟前去看。看了一会,把徐平叫到跟前,指着一个黄铜制的小零件似笑非笑地说:“小庄主,你这车有犯禁的东西啊!”

    这个零件是徐平实在觉得钢制太麻烦,干脆用黄铜代替,没想到就被李端懿挑了毛病出来。

    宋朝禁铜,除了有限的几种如铜镜之类的器具,一切都禁,当然黄铜也在其中。这种禁开始是禁止买卖,后来更是禁止拥有,更禁止私造器具。前朝真宗皇帝时,曾有人到朝廷里自荐,说是有技术可以用炉甘石点铜成鍮石。皇帝的回答就是,天下已经把铜和鍮石禁了,你点化了有什么用?没有理他。结果经过了这么一出,连陕西开采炉甘石都限制了。这些日子徐平买炉甘石炼制黄铜就已经感觉到了这事的麻烦,好在乡下地方没人把这些禁令当回事,徐平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徐平看着那个小零件,闭上嘴一句话不说。爱咋咋地吧,说破大天去,这不过就是罚钱的事。

    他早就看出今天不对劲了。

    面对李端懿,郭咨不卑不亢是正常的,他是正榜进士出身,从东华门唱名出来已经身份不比寻常。李端懿地位再高,也不过是一位宗室外戚,不值得一位正榜进士巴结。

    李用和的态度就不对了。他本就是靠着沾外戚的边侥幸得官,又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又没有什么大靠山,见了李端懿还不得使劲奉承?结果李用和今天就是不说不笑,虽然不失礼,但也不巴结李端懿。这怎么正常?

    李端懿见了徐平的样子,回身看了看在一边不说话的李用和,自嘲地笑了笑:“小庄主你这样子,是说我用这个由头诈你了?恁也看轻了我!我只是告诉你,你在乡下可以不把这些当回事,等有一日到了京城,是要吃苦头的!好在你用的鍮石是制的有用的东西,不是浮华奢靡,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放过你!两千两就两千两吧,我着人回去取银两,你把车收拾整齐了。”

    徐平听了这话,一时怔在那里,好像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啊。

    李端懿也不理他,回身道:“时候不早了,小庄主得了这么一大笔银两,不摆个宴席请我们吃酒?”

    郭咨在一边也觉得这事情奇怪,不过这种结果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真正明白事情背后玄机的,也只有李端懿自己,还有李用和心里也是多多少少猜到一些。出现这种事情,只因为李用和的身份太特殊了。

    李端懿自小被先帝养在宫中,就是大了,出入皇宫也像回自己家一样,什么样的宫廷秘密能瞒过他?包括此时大宋朝最重大的国家机密。

    当今皇帝不是太后亲生的,生母是刘太后身边的一个宫女,正是李用和那个失散多年的亲妹妹。正是因为生了皇帝,太后才会托人把李用和找出来,才会赏他个官做。

    刘太后权势欲极强,把这个消息瞒得死死的,除了本朝最核心的几个人,还有李端懿这种身份特殊的,就连皇帝自己都没一点风声。至于那位当今皇帝的生身太后,自先帝驾崩就被刘太后打发去给先帝守陵了。

    还是那句话,太后总是要去世的,皇上总是要亲政的,这种消息最多也就是瞒到那个时候。母子亲情,人之天性,如果让皇帝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这么一个命运,会做什么闭着眼就能猜得出来。

    说刘太后没有做吕后武则天的念头肯定不对,但说她把做武则天作为目标也言过其实,因为根本没那个条件。士大夫容得她一言九鼎是因为她终是替姓赵的守着这个天下,但凡她露出要做武则天的苗头,不用外地的兵马来清君侧,宫里的宦官就把她拿下了。

    如今的朝政就维持着这么一种奇妙的平衡,刘太后垂帘听政,高高在上,但包括她自己在内都明白这天下终有一日是当今皇上的。所以她必须容得下另一个太后,容得下李用和,以免招惹身后之祸。

    知道这个秘密的,都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不敢紧紧靠住当今太后。李端懿有了机会,当然要与李用和结交。所以有人要借他收拾马家,他不但不推辞,还欣然前来,顺便把李用和拉上。因为他很清楚,时候到了或许只要一夜之间,他和李用和的身份差距可能就会颠倒过来。

    徐家是李用和的救命恩人,亲如一家。得罪了徐家就是得罪了李用和,得罪了李用和就是得罪了那位凄风苦雨中守陵的太后,得罪了那位太后就把当今皇帝得罪死了,有多少条命都不够折腾。

    就连马家,再有仇怨也只敢把徐正逐出京城,不敢把事情做死。

    李端懿给徐平两千两白银,实在是心甘情愿。

    李端懿和郭咨都是文化人,徐平便请了林文思前来相陪。

    通过了姓名,李端懿对林文思道:“原来林先生是住在这里,以前常听曹宝臣太尉讲起先生,最通《春秋》三传。若是有闲,还望不吝赐教。”

    林文思忙道:“防御谬赞,愧不敢当。”

    诸科当中,九经和三传最是麻烦,繁难程度不下进士科。科举时除九经第一人与进士相当外,其他人却都大大不如,所以专攻这两科的人很少。林文思虽多次科考不利,但对三传已是极为精通,在京城也小有名气。或许从关羽传下来的风气,名将都喜欢读《春秋》,此时又以曹玮最著名,他痴迷《春秋》三传,曾慕名请林文思谈过几次。李端懿与曹玮熟识,也有耳闻。

    有了这么一个由头,酒宴便轻松了许多。

    新酿的酒取上来,李端懿问徐平:“小庄主,这酒就只有这一种吗?”

    不管什么酒最后都要卖,终究瞒不住,徐平便道:“这酒实际上是有四种,分上、中、下,还有一种是极上的,数量极少,就难得了。”

    李端懿指着桌上的酒坛问:“不知这是哪一种?”

    徐平道:“不瞒太尉,这是上品。”

    林文思听了这话,暗中狠狠瞪了徐平一眼,责备他不会说话。这么一个有身份的人在这里,有好酒还不拿出来。不拿出来也就罢了,别说出来啊。

    李端懿装作没有看到,问徐平:“小庄主为何不把你那极上品的拿出来尝尝?我出得起钱!”

    徐平摇头:“太尉误会了。这些酒都是新酿,这种上品还好,极上品的那一种酒性太烈,酒品还在变化之中,喝了极伤身子,要陈上几个月之后才能入口。倒不是不奉承太尉。”

    这个年代,话说得越玄乎越让人信,徐平也有点学会了。

    李端懿听了就笑:“小庄主这话说得可不合情理,大家都是抢喝新酒,没听说要特意喝陈酒的。酒放得久了岂不成醋?”

    徐平道:“酒和酒不同,这几种酒再怎么放也不会酸败。哪怕就是这一种上品的酒,太尉拿回去放在阴凉地方,过上十年八年也只会变得更醇,就不要说极上品的了。”

    其实白酒也不是陈得越久越好,陈放只是让酒里发生反应,生成更多的有香味的酯类物质。过了一定时间这个反应也会停止,那样只会让放的酒度数越来越低,没什么好处了。但宋朝时候有谁懂这个道理?徐平只管敞开了胡说,说得越是神奇越好。

    李端懿只是摇头,徐平也有意让这么个有身份的人物给自己的酒做宣传,便让庄客把各种酒都取了一小坛摆在桌上。

    指着桌上新拿来的三坛酒,徐平道:“四种酒都在桌上,太尉尽管一一品鉴。”特别指着最小一坛酒头说:“这里面的就是极上品,太尉有意,也只能小尝一小口,委实这东西现在太过伤身。”

    李端懿只当是徐平故弄玄虚,昨天他已经喝过了李用和带过去的高粱大曲,除了酒味香醇酒性极烈外,也没有什么意外。

    当下先从最下品的串香白酒尝酒起。先闻了闻,眼睛一亮,等酒入口,微微摇了摇头。这酒就只剩了个酒性烈,香味没有多少。糟白酒入口,却没有说什么。这是别一种味道,缺了香醇,多了清爽。

    最后拿起那小小一坛酒头,听徐平说得神奇,李端懿也有些紧张。在碗里倒了一小口,仰头喝下。

    酒一入肚,李端懿就眉头一皱。紧闭着嘴没有说话,眨眼之间,脸上便泛起了一小片淡淡红晕,闭上了眼睛。

    回味了好一回,李端懿才把眼睛睁开,对徐平道:“我原以为小庄主在夸大言辞,没想到竟还是收着说。这酒性之烈,气味之醇正,当是天下第一了。不过确实不太适合饮用,一口下肚,就要醉倒,没了喝酒的乐趣了。”

    徐平把酒坛盖上:“关键还是伤身子。”

    李端懿把几种酒都尝过,才问道:“不知这酒有名字没有?”

    徐平笑道:“我去送酒,我家里阿爹也是问我,我起几个名字他却不满意,要等我老师取了才算数。”

    李端懿道:“不妨说来听听。”

    “下品的,我起个名字叫酒鬼,阿爹嫌带了个鬼字不好。中品的叫酒仙,上品的称飞仙,极品的还没取名字。”

    李端懿大笑:“酒鬼这名字如何不好?你道我为什么要专门来尝你这里的酒?我在相国寺有个相识的有道高僧惟俨大师,佛家故事儒家典籍尽皆精通,他有个至交相好的朋友石延年石曼卿,酒名冠京城。石曼卿便就自号酒鬼,常常遗憾天下间没有好酒能够让他醉个痛快,每每要到天上去取。我就是要取你这里的酒送给他,让他一尝夙愿!”

    徐平一愣:“石曼卿?”

    李端懿见徐平样子,问他:“小主人也听过这人名字?”

    徐平点头。他不是在这个世界听过,而是在前世。石曼卿是干什么的他不记得,只记得这是个天下间第一大酒鬼,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排名前列。至于相国寺的和尚喜欢喝酒倒没什么,鲁智深在五台山耍酒疯呆不下去,到了相国寺就相安无事,可见相国寺里都是酒肉和尚。

    李端懿道:“既然如此,小主人的这几坛酒便就送我,我转给石曼卿,让他给你取个酒名如何?”

    徐平忙道:“当然是好!”

    他正要找人做宣传呢,由个著名酒鬼来取名是求之不得的。

    石延年仕途不顺,前些年好不容易考中个进士,因为有落第的举报那一科舞弊,皇上下令重考,他好死不死就被刷下来了。一身绿袍在身上还没穿热乎,喝着庆功酒的时候就被扒下来。

    皇上可能也觉得过意不去,便让这班落第的补个三班奉职,算是有个官身,石延年觉得侮辱人格,坚决不做。要知道李用和刚当官也是这个职务,真不能怪石延年矫情,是真的不合适。还是张知白爱他才华,劝他就职。理由是母亲老了要养,当官不能挑三拣四,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石延年不能拒绝,由此入仕,这些年一直当个小官在京城里瞎混。

    石延年才华是有的,尤其是诗开两宋风气,此时在京城诗名刚起。

    中国爱酒的文人,很多都是这种科场不利仕途失意的,此时京城里不只一个石延年,还有一个柳永柳三变,多年科场失意,词名却是渐渐起来。

    但万不要以为这两人是一路人,其实是失意文人在这个时代的两个方向的代表。石延年可以爱白酒,柳永很难。

    文人失意,往往走向两条路。一条便如柳永这般,以自己的才学写些清歌丽词,流连于青楼妓馆中,虽然当时不得意,也能在后世搏个盛名,留下许多才子佳人的传说。这种场合怎么可能喝白酒?别说这个时代,就是徐平前世,谁到娱乐场所也不会喝二锅头。

    另一条路,便如石延年这般。虽在底层蹉跎,心中志向却不曾消磨,文事不得意,便向学术和武事倾斜,深研古籍,也向往疆场建功立业。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便聚三五好友,以酒浇愁,说些古今故事,仗剑千里,呼啸山林,这种时候怎么能红泥小炉温黄酒。

    中国以酒闻名的诗人,当数李白和石延年,朱熹批李白诗里多酒和女人,而石延年作品几乎无一字涉及女人,可想而知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石延年这一班底层文人,聚得多了,也曾经闹出动静,所谓“东州逸党”,在北宋政坛昙花一现。

    让这么一个人做白酒的代言人,那是再合适不过了。不但是他爱酒,他还有名气,还有一帮志趣相投的朋友。

    李端懿儒学精通,兼习佛老,与惟俨这位儒僧有很多共通语言。而惟俨又被后人划为“东州逸党”之成员,可见与石延年关系匪浅。

    这些自然是徐平不知道的,只是作为闲篇讲出,把事情说明白了。

    酒席是摆在徐平的小院里,除了酒,还已经上了几个小菜。分别是糖拌西红柿、醋泡花生米、油炸花生米、凉拌土豆丝。

    李端懿吃了一口西红柿,犹豫了一会才问徐平:“这上面白的是砂糖?”

    徐平点头:“太尉说的不错。”

    李端懿忍不住弯身去看,摇着头道:“我家里也有宫中赐下来的砂糖,却从来没见过如此雪白的。小庄主从哪里买来?”

    徐平对这砂糖颜色是不满意的,没想到先是惊住了一个李璋,现在又震住了一个李端懿,实在想不明白他们奇怪在哪点,糖颜色变淡了又不会变甜。口中道:“这糖也是从外面买来,我只是洗过褪了颜色而已。”

    李端懿哪里肯信:“就是这么简单?”

    徐平道:“本来就是这么简单。太尉以为多复杂!”

    李端懿看看徐平,见他答得认真,心里却还是将信将疑。此时蔗糖已经流行,也有了所谓的砂糖,至于用草木灰让糖颜色变淡的方法还被作为秘术,制出的糖作为贡品,珍稀异常。这样的糖也有人称作白砂糖,更有人竟敢形容其洁白如雪,也不知这样说的人色盲到什么程度,因为实际的颜色是淡褐色,比徐平前世的红糖颜色都深。就是这样的糖,也只有李端懿这种身份尊贵的人才能常常见到。

    徐平见李端懿沉默不语,便劝道:“太尉试试这道醋泡花生,这种炎热天气,吃这个最消暑了。”

    李端懿夹了一粒在口里,点点头:“确实不错。”

    花生也只是花生,再好吃难道能比杏仁白果好吃,在徐平前世流行的原因还是因为便宜,对李端懿来说也就是醋泡的味道有点特别。

    见了李端懿的反应徐平有点失望,这可是自己的穿越福利,庄里今年种了不少,他还指望着发笔横财呢。

    李端懿把筷子放下,对徐平道:“小庄主,你还有这种白砂糖没有?能不能拿出来让我看看?”

    秀秀还在那边炒菜,实际上那个煤球炉也吸引了李端懿的注意,但显然白砂糖在他心里更有地位。

    徐平只好自己起身,到厨房里拿了一个小罐出来,递给李端懿。

    李端懿打开罐子,先是摇着仔细看看,看完又闻,最后捻起一小撮放进嘴里仔细品尝,最后才把小罐子轻轻放下。

    “小庄主,你这个洗糖的法子能不能传给我?”

    看着李端懿的表情,徐平哪里还不知道意思?他搞了那么多发明创造,真正能带来的财富必是这个自己不当一回事的白砂糖了。其实原因很简单,睁着眼说瞎话把红糖说成洁白如雪,可见此时的人是把真正的白砂糖当成极珍贵的物品,据说只有远方的国家进贡来才有,也只是传说。反正宋朝说唐朝时候有远国来贡这种珍品,唐朝又说是汉朝的事,谁知道真假!

    而且这个时代所说的砂糖,其实杂质还是很多,粘粘糊糊的,哪里能跟真正的砂糖比。

    徐平看着李端懿,似笑非笑地说:“太尉自己以为呢?”

    李端懿哈哈大笑:“我只是说笑罢了,小庄主不必当真!不过我只问你一句,你真有这个法子?这糖真是你制出来的?”

    徐平指着小罐:“东西在这里,太尉还不信?”

    李端懿道:“此事当不得玩笑!小庄主,我们明天去群牧司办事,三天后回来,如果你再制出这样三罐,我便信了你!”

    徐平问他:“我制出来又如何?”

    “好吧,我们打天窗说亮话。天下进贡的砂糖,我都在宫里见过,没一家比得你制的这样粒粒如砂,洁白如雪。如果你真有办法制出来,我便献到宫里去,一年仅宫中使用,便能让你家财万贯!京城豪富之家,哪一家不是学着宫里的样子竞相奢侈,一年要买多少?这账你自己也算得出来!”

    徐平见李端懿认真,沉吟道:“我一介草民,怎么敢跟宫里打交道?”

    李端懿道:“所以这事,你一家也做不成。跟宫里做生意一切有我,那帮买办的内侍虽然横行霸道惯了,还不至于欺到我的头上来!”

    徐平也些心动。李端懿买三轮车的时候虽然情形有些古怪,但终究是没有坑自己,应该有合作的余地。更重要的是今年他试种了一些作物,制了一些机器,下年就想大规模地铺开,也需要本钱。

    想到这里,徐平先看了看林文思,见他没什么反应。君子罕言利,林文思了解李端懿的为人,只要不反对就是同意了。再看李用和,见他微微点头,做生意是徐家的本行,能发财当然发财。

    决定下来,徐平问李端懿:“太尉要怎样合作?”

    李端懿道:“我如果让小庄主把所有的白砂糖全部卖给我,其余一切不管,想来你也不会同意吧?”

    徐平点头:“不错,那样会生出无数麻烦。不赚钱也就罢了,不过白忙一场。如果真是赚了大钱,必有势力之家看着眼红,他们不敢找太尉,就会找到我的头上,给我招来祸事。”

    李端懿并不避讳:“小庄主想的不错,这一节想得周全。而且还有一样事情,要想开起铺子,大大方方地去卖,就避不开京城的糖行,你的身份也说不动他们。如果让他们转手,那大多的钱就只好给他们赚了。”

    糖行垄断市场,而且有官府撑腰,行头更是又有钱又有势,绝不会允许随便什么人都进这个市场捞一笔,道理简单明白。

    徐平知道这是事实,行会把持市场,要不然他也不会一直没有赚大钱的机会,干脆地对李端懿说:“话已说到这里,本钱我们一家一半,有了利息也是对半分,铺子一起管理。太尉以为如何?”

    李端懿大笑:“小庄主年纪虽小,气魄却有,将来必不是等闲人物!你既然干脆,我再婆婆妈妈就惹人耻笑!干了这碗酒,事情便就定下来!”

    众人把酒一饮而尽,又亲近了许多。

    这个年代做生意股份制已经很普遍,虽然并不叫这名字,但也有法律保障。本来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李端懿出本钱,一切让徐家经营,只是借他的名字,就像徐平前世投资人的角色,按照常规利润也是对办分。但一是徐家并不是拿不出本钱,再一个那种合作身份不对等。李端懿本是要拉拢李用和的,没必要使用这种手段得罪徐家。

    此时气氛热烈,秀秀也把热菜端了上来。

    先是一个清蒸桂花鱼,李端懿尝一口说:“这鱼爽口,有些江南口味。”

    林文思道:“太尉说得不错,在下是苏州人,我这个学生有心,这庄里的口味倒是随了我。”

    秀秀最近多是跟苏儿学着烧菜,嫌弃徐平教得粗俗,越来越清淡了。

    然后又是一道大煮干丝,这是徐平教的,苏儿进行了改良。然后都是莲片炒肉这类清淡的菜。

    谈了生意李端懿心情大好,他虽生在富贵,但花钱也如流水,日常交往的不是宗室外戚就是高官,那场面都是用钱撑起来的。俸禄虽高,但也常常觉得钱不够花,有了外财自然就舒心许多。

    吃喝了一会,李端懿心中一动,放下筷子问林文思:“林先生,你觉得这菜真的合江南人口味吗?”

    林文思笑笑:“厨中的事我一窍不通,都是小丫头们自己琢磨,当然说不上多么正宗,也还过得去罢了。”

    李端懿道:“林先生误会了,我是问江南人吃这种菜习惯不习惯?”

    林文思道:“以我来看,当是能够习惯的。”

    李端懿听了,转身问徐平:“你家里是开酒楼的,有没有想重回京城?”

    徐平觉得奇怪:“太尉为什么这么问?”

    徐家从京城被赶出来,当然无时无刻不想回去。徐正几乎天天念叨,现在酒楼里又有好酒,又有好菜,如果在东京城里,钱要像流水一样进来。可惜白沙镇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多少才能也施展不开。

    见了徐平的表情,李端懿笑着说:“如今京城里,多少来自江南的士子官人,历代所无,却没有一家酒楼能做出江南人的口味,这些人都苦恼不已。我吃你这里的菜,实话实说,口味也只是一般,但贵在清淡,江南人应该喜欢。我也看了,秘诀当是在那个炉子上,不用大火焖煮,所以清淡。如果我们用这手段开个酒楼,说不定也有好生意。”

    徐平随口接了一句:“太尉说得是。”

    这怎么可能是因为炉子,明明是因为用油炒菜,可以快速出锅。不过他可没心情跟李端懿解释。卖酒也就罢了,卖菜就太麻烦,他从前世带来多少可以发财的路子,只要有了门路,哪里还有耐心去开什么酒楼。

    李端懿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这事现在可以想想,做起来却有诸多难处,且从长计议。”

    宋朝由于酒的专卖制度,酒楼要出名第一靠好酒,其次才是菜色,偏偏江南人是不喜欢喝烈酒的。而且大的酒楼,往往后面有官宦人家做后台,不是想买就买的,更不是想开就开的,只能慢慢等机会。

    徐平更不会把这放在心上,随便一个精制白糖就有天大的市场,他身上还有无数的路子,哪会费这个心思。

    七月丙申,十一。

    郭咨一个人先回来了。群牧司的事情涉及到中牟县的地方不多,他不想与一群大兵呆在一起,便先回了徐平庄上。

    到了庄前问了庄客,说是徐平正在地里试验机器,并不在庄里面。郭咨心中好奇,便由庄客带着,来到了地里。

    依然是上一次的那些人,随着徐平在甜高粱地里试验收割机。高粱比苜蓿长得高大粗壮,种得也稀,割刀的速度便有不同的要求。如今已是七月,快到收获的季节了,徐平一天也不敢耽搁。

    李璋随着到地里,嚼了根甜秆解馋就厌了,自己找了个小水塘捕鱼。

    郭咨到了地头,见徐平几人跟着黄牛在地的中间正在收割,两行割倒的高粱齐齐地倒在收过的地里。

    弯下腰看了地上割倒的高粱,郭咨也被惊在那里。农业效率的提升,就是从纯靠人力到借助畜力,再到使用动力的过程。郭咨这几年做官,大多都是与农业相关,当然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撇下庄客不管,郭咨急步进了田地,跟上徐平一行人。

    见到郭咨,徐平吃了一惊:“主簿怎么到地里来了?这里面高低不平,高粱茬尖利异常,容易伤人,我还是陪你到庄里歇着。”

    郭咨摆手道:“不必,我正要看看你是如何种地的。”

    这种超越时代的机器,徐平当然不想被别人看了去,但也不至于心惊胆颤地怕人发现。说穿了,从原理上来说,收割机也没多么神奇,还是模仿人割作物的动作,并不会被这个时代的人物当成妖怪。真正的技术其实都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比如刀的形状和转速,刀刃的角度,动力的转换和传递,这些模糊说起来在古代都有迹可寻,但具体的数据非经长时间的实践不可。

    徐平所掌握的,恰恰是这些不起眼的地方的精确数据,说出来刚好就对了,让人无话可说。其实徐平前世带着新式农机下乡推广,围观的农民也经常会说原来就是这么回事,甚至能说出一大堆自觉更好的方案来,真正用起来才会发现总是差了点什么。真正让农民一见就惊为天人的,基本都是无人飞机全自动控制这种一看就是高大上的,然而实际上他们又用不上。

    人们不会对自己能看懂的东西觉得神奇,只是会觉得这东西其实很简单,只是自己恰好没向那个方向想而已。而农机又大多都是如此,根本上还是模拟人类的动作,因为人天然是自然界最高端的科技,生产中自然而然就会找出最优的动作,农机只是把一种比较优的动作固定下来持续进行。

    如果没有那堆黄铜制成的齿轮,不要说郭咨,就连高大全这些庄客都会觉得徐平只是脑子转得快些,齿轮箱才让他们觉得有些神秘感。

    跟着在地里走了一个来回,到地头停下,郭咨问徐平:“这种农具也是小庄主制出来的?我在其他地方从未见过。”

    徐平道:“是啊,我这庄子地方太大,庄客又少,只好制些农具出来节省人力,不然哪里种得过来。”

    郭咨道:“小庄主能否让我仔细看看?”

    徐平又哪里能说不行?

    郭咨弯下腰,把整台机器仔细看了一遍,指着封起来的齿轮箱说:“这农具其他地方我都看得明白,惟有这个铁箱里面不知道是什么道理。而看起来这农具之所以能用,奥秘全在这铁箱里面了。”

    徐平看他的样子,不把齿轮箱看个明白是不死心了,便让孙七郎上来打开,干脆让郭咨一次看个够。

    孙七郎取个扳手,上来起出箱盖上的黄铜螺栓,动作简洁熟练,已颇有些老工人的派头了。他与高大全的分工,这些工作都是他来做,或许是天生的性情,他也喜欢做这些。

    扳手和黄铜螺栓又让郭咨眼睛亮了一下,不过没有说什么。

    看着齿轮箱里黄澄澄的一箱齿轮,郭咨呆了一下,问道:“这铁箱里面的都是鍮石制成的?”

    徐平脸色变了一下,对郭咨道:“主簿不会说我私制禁物吧。”

    郭咨笑道:“朝廷禁铜,只是为了抑制奢靡之风,确保铸钱用铜不缺。小庄主用来制农具,农是天下根本,谁又会说什么。不过我是好奇,你是怎么想到把这用到农具上的。”

    徐平松了口气:“齿轮在水磨上能用,怎么就不能用到农具上了?”

    郭咨直起身来,叹了口气:“小庄主心思巧妙,是我不及了。”

    齿轮在中国早就出现,到了宋朝,就是人字齿轮和齿轮系也已经不稀奇,多是木制,铁制和铜制的也很常见,但基本是铸造的。郭咨本就擅长发明,对这些东西见得多了,也不认为是多么神奇的事物,只是对徐平能想到把这种机构搬到农具上觉得想得巧妙。

    徐平这些齿轮有技术的不在结构,而是用黄铜精确压制,使传动相对平稳,黄铜的机械强度勉强能用。再一个用蓖麻油润滑,大大降低了磨损。要知道蓖麻油是自然界中最好的润滑油,徐平前世最高端的润滑油里也大多还是要添加不同比例,有着极好的润滑效果。

    这一台收割机,在郭咨眼里,单独拿出哪一个部分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神奇,并没有超越时代的技术。但组合到一起,就达到了他想也想不到的效果。所以虽然说不出来,总是觉得怪怪的,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徐平这个小庄主果然是心思精巧无人能及。

    又看着割了两行,郭咨问徐平:“小庄主,你这农具如此精巧,省人力极多,有没有想过献给朝廷?或许就能换来一个官身!”

    徐平断然摇头:“不想!”

    换来官身,换个什么官?三班奉职?还是中牟助教?三班奉职不用说了,李用和刚当官的时候徐平知道是个什么惨样。至于助教么,这也算个官?此时东京城里,梳头磨剪刀的人人都称助教,不让人笑死!

    向朝廷献技术,大宋朝廷一般会给两样赏赐,一种是直接给钱,一千贯两千贯也不少了,但徐平不会自己赚吗?更何况朝廷很少给钱,遇到要给百姓出钱的时候,大多都是给个身份。钱少的时候给和尚道士身份,钱多了就发你几套空白官身了事,这种官前面已经说了,并没多少作用。

    除非特殊情况,如向朝廷献浸铜法的那一家,给了官身,还让他们家负责铜矿的管理和技术。但这也不是徐平想要的,想做官就中进士去。

    郭咨见徐平答得坚决,知道他志不在此,也就住口不说。不愿意献出农具,官方也不会强迫,自然还有其他办法让你发挥作用。

    这个朝代虽然对民间管理严密,终究还算不上苛刻。

    第二天,徐平正跟郭咨和桑怿在那里讨论收割机。

    郭咨问徐平:“小庄主,你地里种那么多芦粟是要作什么用?”

    徐平随口答道:“养牛养羊啊。”

    郭咨怔了一下,问道:“就是用来养牛羊?”

    “怎么了?不行吗?”

    养牛羊的效益高,别说这个时代一亩地就产那么个一石两石的,就是徐平前世一亩地一两千斤的产量,也比不过养殖业啊。

    郭咨听了只是摇头。这周围都是荒地,有多少牛羊放牧不了,要去专门种牧草,这话听着都缺心眼。

    徐平想的可不一样,如果市场不大,搞牧业肯定是不划算的,可如今京城周围羊肉缺的厉害。宋朝以羊肉为贵,不但皇宫里基本只用羊肉,就是京城里的官员,除了俸禄之外每月还有口料羊呢。牛羊司虽然牧羊数十万,也还远远满足不了需要,每年从西夏和契丹要进口数以万计。徐平庄里就是养得再多,也不愁卖不掉。

    桑怿是昨天回来的,对徐平的话也不以为然,农业当然以粮为本。问道:“对了,你这收割的机器能不能收稻麦?”

    徐平想了一会,才道:“那要试试才知道。”

    按说这种收割机是不行的,但宋朝种的稻麦品种与后世不同,种植技术也大不一样,此时种的稀疏很多,就说不好了。

    三人正在瞎聊的时候,有庄客进来禀报,李端懿和李用和回来了。

    把人迎进庄里,因为天热没有进屋,只在院里通风的地方喝茶。

    徐平把新制的三罐白糖交给李端懿,对他道:“这些都是这两天新制出来的,太尉可放心了吧。”

    李端懿看看,笑道:“小庄主果然有这手段,事情就好办了。只是不知道你一天能制多少?”

    徐平道:“那就看有多少糖了,其实洗起来也快。”

    徐平只告诉李端懿糖的颜色要洗,至于怎么洗就不能说了。

    说过了白糖,徐平又问起那伙盗贼的事情。

    李端懿却不想说,问徐平:“你关心这些干什么?”

    徐平便说前些日子庄子周围闹盗贼,搞得自己这里也不安定,并把桑怿介绍给李端懿。

    李端懿看看桑怿,有点惊奇:“听林士奇学士提起过你,说是最善捕盗,有意向朝廷举荐。原以为是位高大壮汉,没想到也只是平常人。”

    林士奇就是林特,字士奇,虽然是当今皇上为太子时的旧臣,但因为依附丁谓,此时被贬为许州知州,依例带京西路安抚使兼本路兵马巡检。桑怿活动的地方正在他属下,而且离许州不远,因此竟也听说过。

    桑怿自己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已经进了这些高官耳朵,急忙上来相见,谦虚几句。

    见了桑怿,李端懿才提了点盗贼的事情。他此次的任务是整顿群牧司厢军的秩序,那伙盗贼虽然听说过,但却没有见到,当是隐藏起来了。这是地方上的事物,自有开封府界提点司去管,他不会插手。

    听了李端懿的话,徐平和桑怿对视了一眼,两人知道这事情只怕还有反复。此时的开封府界提点司依然在京城里,对地方上并不怎么上心。

    李端懿并不想多谈这件事,喝了一会茶,便与郭咨和李用和一起告辞离去,同时带走了新制的三罐白糖和那辆三轮车。银两他早已让手下人回开封取了过来,都是五十两的银铤,有皇宫的印记,当是不知什么时候从宫里赏赐下来的,绝对地足质足量。

    这三人是要回中牟县商量公事,之后李端懿就回开封。他的身份尊贵,下来定下大的方向,其他小事自然有手下去办,不会耗在这里。郭咨与李用和当然没有这个待遇,还要忙上些日子,李璋便在庄里呆着没走。

    两千两白银放在手里太过扎手,徐平让桑怿和高大全与自己一起,带了送到白沙镇上父母那里,而且与李端懿合作的事也要商量。

    三轮车已经卖掉,徐平只好骑马,高大全和桑怿两人骑驴,白银分成三份,分别在马和驴上驮着。桑怿倒还罢了,高大全身形高大,骑在一头小驴身上便有些可笑。

    此时正午刚过,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又没有一丝风,三人都被晒得脸上出油。尤其是高大全跨下的小毛驴,一个劲地出长气。

    徐平看了也是好笑,问桑怿:“听说关中产驴,比其他的地方都高大,几乎不弱于差一些的马,秀才有没有听说?”

    桑怿摇头:“从未听过,驴就是驴,怎么能与马比!”

    徐平心里暗叹一口气,他前世的关中驴可是著名的大驴品种,如果这个时代有就好了。驴耐粗饲,而且负重耐劳,比马好用多了。

    到了酒楼,三人已是汗透衣裳。徐平让刘小乙带桑怿和高大全去喝一碗酸梅汤解暑,自己找一个小厮跟自己把银两抱入后院父母房里。

    徐正夫妇正在歇凉,见徐平弄了几个大包袱进屋,张三娘问道:“大郞,你又弄了什么玩意来孝敬爹娘?”

    徐平把小厮打发走,才笑道:“这次我带来的,是阿爹最喜欢的东西。”

    说着把包袱一个一个打开。

    徐正和张三娘傻愣愣地看着那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张三娘才一把把徐平拉到身前,小声问他:“我听说最近这里有烧炼白银的方士,大郎,你是不是与他们做了交易?我跟你说,你阿爹虽然爱钱,但我们可不能做这犯禁的事!”

    徐平哭笑不得:“妈妈说哪里去了!这都是十足纹银,还有皇宫里的印记呢,怎么可能是假的!”

    徐正走上前,用手摸着桌上的银铤,一一仔细看过,才长出一口气:“果然都是真的!我也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白花花的物事!大郎你实对我说,这都是哪里来的?”

    徐平便道:“是京城里一个高官李太尉,有公事路过我们庄子,看上了我前些日子制的那辆车,用两千两白银买了去。”

    见父母还是不信的样子,便把卖车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徐正吸了一口气:“那辆车子,值两千两白银?你实话对我说,制那辆车你花了多少本钱?”

    徐平想想道:“大约也有百十贯钱。”

    “那我们还开什么酒楼!”

    徐正的眼睛都瞪了起来:“干脆我们把这里酒楼卖了,一家三口回庄里去制车子去!省得你妈妈整天念叨你不来看她!一辆车子就能赚差不多两千贯钱,我们一年只要制出个十辆八辆也就够了。”

    徐平见了老爹的财迷模样,笑着说道:“阿爹说的不错,一年十辆车子我们倒是能制出来,只是就怕一年遇不上一个像李太尉这样,愿意掏银子的傻子!那我们制了车子又有什么?”

    徐正听了这话冷静下来,叹了口气:“原来这生意只能做一次的。”

    “这生意不做,还有其他的呢。”

    徐正听了这话,转身看着徐平:“我儿还有其他生意?”

    徐平便把自己与李端懿商量的白糖生意说了一遍。

    张三娘不信:“那糖我也吃了,并没甜到哪里,怎么会有人出大钱?”

    徐正却道:“妇人家终究竟是见识有限,只知道吃甜!我却觉得这个李太尉说得有道理,真正的大富之家,哪里还管甜是不甜,只管要东西好看。我听说宫里皇上吃菜,一大桌都是看的,谁去吃它!”

    徐平道:“我们不管这事行不行得通,行不通我们也少了什么,那都是李太尉要去操心的。只说如果行得通的话,阿爹做不做这生意?”

    徐正想回京城都快想出病来了,当然是千肯万肯。

    至于本钱,由于白沙镇的酒楼开了没多久,本来是很紧张的,但有了两千两白银在手,也就差不多了,了不起再去借一些。宋朝限制高利贷,借钱的年利大约是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二十,再高官府就不管这种债务了。而且不管怎么利滚利,最后还的最多只是借的钱的两倍。只要有抵押有保人,钱并不怎么难借,所以本钱也不用操心。

    与父母商量了一会,这事情也就定了下来。

    自那一日后,李端懿又来要了五十斤白糖去,说是要送入宫中,至于其他的,让徐平安心等消息。市场不是一下就能打开的,急也急不来,徐平也没有办法。好在李端懿没有白拿,给了一铤二十五两的银子算是他买的。

    此时的东京城里,平时哄小孩吃的饴糖约是一文钱一块,珍贵的砂糖一斤要卖到两百文以上。李端懿也托人说了,徐平制的白砂糖他准备卖到一贯足钱一斤,现在算成本两家分担。

    徐平自然无所谓,这个价钱他已经有得赚了。

    此时到了收获季节,庄里忙得不可开交,徐平也没有心思再管这些。

    八月辛酉,初六。

    徐平在麦场里,指挥着徐昌与一众庄客把收回来的甜高粱用铡刀铡成细段,收到旁边的大窖里青贮。

    之所以种甜高粱,就是因为这是一种适合青贮的优质饲料,可以保证牛羊到了冬季也食料不缺,不至于像现在其他的养殖户那样,到了冬天只好干看着牛羊掉膘。别家没的卖了,徐平自己庄上的才好卖个好价钱。

    正在忙的时候,看门的庄客来找徐平,告诉他县里的郭主簿又来了,而且还带了不少人,都骑着大马在庄院前等着。

    徐平一听心里就烦了。这是什么时候?秋忙秋忙,时间一刻也不等人!高粱在穗粒成熟的时候含糖量最高,等下去品质就一天不如一天。他还要把高粱从地里收回来,还要乘这个时候酿酒,还要青贮,虽然有收割机帮忙,高大全和孙七郎在地里也忙不过来。自己分身乏术,哪有心情伺候这几位官人!

    可人家身份摆在那里,徐平也没办法,只好吩咐了徐昌,转到庄前来。

    郭咨正与两个人说着什么,身边还站了二十几个人。其中有七八个穿着绫罗绸缎,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其他人都是布衣,像是下人。

    徐平上来见礼,对郭咨道:“不知主簿前来,有失远迎。”

    郭咨笑道:“小庄主,你这里收获庄稼,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徐平一愣,我地里收庄稼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告诉你?

    郭咨看了徐平的表情,也不以为意,指着自己周围的人道:“这里都是中牟县属下的大户人家,每家都种得有一千亩以上的田地。我把他们叫到你庄上来,是让他们看看你是如何种田地的,回去也好学习。我身为本县主簿,正该尽这劝课农桑的本份。”

    徐平看着郭咨,像看一个怪物一样。这丫的是到自己庄上来开现场演示会来了!这可是徐平前世的老本行。可为什么不通知自己?就这样说来就来了?凭什么?这一二十号人,谁管吃?谁管住?

    来的人中有脑子聪明的,知道徐平是主人,急忙上前来打招呼:“在下李云聪,在汴河边上也有个庄子,庄里两千多亩田地,还请庄主不吝赐教!”

    徐平看这个人,五短身材,肤色微黑,两撇小胡子,下巴上一颗黑痣,看起来不像个地主,倒像个狗腿子管家。

    徐平“嗯”了一声,也懒得理他。

    有人开了头,就有人跟上,又上来一个道:“在下叶添龙,庄子比李员外的还要大上一些。哈哈,其实李员外的庄子很多地还是买得我的呢,地太多了种不过来,哈哈。小庄主什么时候到我庄上去指点一二。哈哈!”

    徐平看着他一张白净的胖脸,心里暗骂,哈哈你妹,我吃饱了撑的去你庄上指点!不知道我一天百贯钱上下!

    看其他人都要围上来,徐平心里烦躁,来到郭咨身边,小声问他:“主簿,你找了这么多人来我庄上,请问我有什么好处?”

    郭咨愣了一下,心道你要什么好处?我这么看得起你,不就是好处吗?沉默了一会才道:“免你庄里下年钱粮!”

    徐平就有些急了:“我这处庄子,这几年本来就免了钱粮!主簿,你带人下来,县里难道没有经费?还要我管吃管喝?”

    这么大一个主簿,在徐平前世也是副县长财政局长级的人物,又有级别又有实权,就这么甩着袖子下来办事?徐平一个办事员,开个演示会还请人家喝纸盒里装的白酒,管上一顿猪头肉呢!

    郭咨听了徐平的话,也尴尬在那里。这确实是他的职责,但县里也确实没有这笔经费,总不能自己掏钱安抚徐平吧。宋朝官员俸禄是高,便他也要养一大家子啊,这也自己花那也自己花还养不养家了?而且宋朝对官员贪污公款管得很严,处罚极重,几十贯就要掉脑袋。虽然说是宋朝不杀大臣,一般不会真杀人,但削职为民还是跑不了的,一二十年后的苏舜钦的例子就摆在那里,那还是共犯就一撸到底了。

    看了郭咨的样子,徐平叹了口气:“主簿,我也知道你要为民办事,可也不能坑我啊!要不你再想想,有什么办法?”

    郭咨看看周围的人群,心里也不痛快起来,本来办的是好事吗,怎么就又来这么一出?对徐平道:“小庄主,做人不可斤斤计较!你配合朝廷办事,朝廷不会忘了,日后总有好处给你!”

    又是空头支票,徐平心中都要骂人了,这人官是怎么当的?你没有经费,可你有权啊,你能管得了人啊,这都是好处啊!就只会这么干叫!

    平静下心情,徐平对郭咨道:“主簿,你带来的人我也看了,十个中倒有八个是员外官人,走到哪里都要有人服侍。现在什么季节?抢田里的庄稼如同救火一般,我庄里人手本来就不足,谁去照顾他们?”

    见郭咨还是不明白,徐平干脆把话说明了:“这些员外,哪个自己庄子上的人手不比我这里多?我这里种的芦粟,所以庄子上忙,他们庄里可不忙。如果每个人前来都带上五六个庄客,帮我庄里做些农活,不就两全其美了?他们看到了该看到的,而且还自己动手干过,不比干看着好!”

    郭咨听了,脸上的乌云渐渐散去,对徐平道:“小庄主说得也有道理。”

    他本就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先前没有想到,只是这个时代不流行这些手段罢了。身为一个当官的,你不能贪污,你还有权呢,什么事不好办?

    见郭咨明白了自己意思,徐平便道:“其实这些人出去,喝个酒都要带几个庄客服侍,让他们出几个人来干活根本没有什么。而且这么多人到我庄子上来,必须有个准备,不然会搞成一团糟。要不这样,主簿管着来的人,不要让他们惹出事来。哪里能到,哪里不能到,哪些该看,哪些不该看,预先说明白了。我去约束自己庄客,让他们也有规矩。”

    郭咨看看徐平:“小庄主说得有道理,凡事必须有规矩。”

    当然有道理了,徐平前世专门就是干这个的,呼啦啦招一帮人来,不把规矩定得严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出给你看。

    郭咨把那一帮庄主员外招在一起,让他们派人叫庄客来干活。

    李云聪苦着脸道:“主簿,我庄里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委实是抽不出人手来。是不是让其他几位员外多带几人?”

    郭咨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你庄里忙成这样,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回去一起忙?不要说我扰乱农时!”

    叶添龙在一边附和:“主簿说的是,让李员外快回去!”

    他们都是听了郭咨说的收割机的神奇,特意跑来学的。此时周围荒地到处都是,有了节省人力的农具,就能迅速扩大耕地。而且朝廷为了鼓励开荒,不但开出来的地属于垦荒者所有,而且有年数不等的免赋税优惠。叶添龙和李云聪两人的庄子紧挨着,你家开得多我家就开得少,此时正是对头。

    有了郭咨这句话,再没人敢出言反对,当时定下每家出五人来徐平庄子里帮着干活,当然也保证他们都能看到自己想看的。

    到了中午日头正毒的时候,庄里的农活也停了下来,徐平把庄里的人都招集到一起,说了郭咨带人来参观的事。商议定了,酿酒的地方是严禁任何外人看到的,这也不属于郭咨说的范围。至于其他的农具,则没有必要保密,尽管让这帮地主老财看去,能学到多少是他们本事。依徐平估计,他们还是要到自己庄子上来买,刚好给冬天农闲季节找些活干。

    众庄客也没有异议,今年虽然活多,但一次次的赏钱发下来,收入比往年两年还多。钱落到手里,也没有人嫌累。

    惟有这么多人来,吃住是个大问题。吃还好说,无非是多蒸几笼馒头,住就有些麻烦了。

    南房虽然三十多个庄客住着很宽裕,但却容不下这么多人。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在外面搭些草棚,反正此时天热,也不怕冻着了身子。

    徐平也想到,自己庄里下年肯定是要再招人的,必须起新的房屋,不过现在没时间,只有等到秋收忙完之后了。

    八月初的晚上,天气依然热得很。徐平拿把蒲扇摇着,光着脚踩着旁边的凳子,趴在桌上看《孟子》。

    桌子的另一边,秀秀正在练字,两人的中间是那一盏精致的酒精灯。

    秀秀偶尔抬起头,看见徐平的样子,皱起眉头想了想道:“官人,你读书和样子太不雅致了!”

    徐平头也没抬:“读书还要有姿势吗?”

    秀秀道:“那是当然。我也见过林秀才读书,都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有时候还要焚香呢。哪是官人这个随意样子!”

    徐平摇着手中蒲扇道:“等什么时候官人我去中个进士,看你怎么说。”

    秀秀“噗嗤”笑了出来:“官人这个样子可不像个进士。”

    徐平也懒得理她。自己前世读过多少书,哪是现在的书生能比的,做起题来没白天带黑夜地做,能正襟危坐才见鬼了。

    这些天徐平对《孟子》发生兴趣,还是因为前些日子上课的时候与林文思的对话。两人偶然谈起李端懿,从他身上转到儒释道三家思想的融合。这在徐平看来简直是自然而然,在他前世是常识吗!意外的是林文思对佛家极为排斥,并说出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儒道法墨,四家都是治世之学,互相之间有所借鉴都很正常,惟有释家是出世之学,对治世没有助益,不能混谈。

    听了这话,徐平愣了很久。法家墨家不说,早已势微,儒家道家什么时候成了治世之学了?不都是谈个人修养的吗?反正在他的前世那些国学大师都是这么说的,与宋儒的说法有点大啊。

    然后林文思就让他读《孟子》,读熟了再与他谈。

    这个话题引起了徐平的兴趣,竟真地把这本《孟子》读进去了。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这句话徐平还是记得的,当然没敢随随便便就说出来,一直憋在心里。因为他没从书里读出这句话的逻辑关系,也不理解那位大宋末代状元心里是如何看待这句话的,文天祥的行为在徐平看来只是爱国主义的情操,与子曰书云连起来还是有些难。

    他用功读书,只是要找出宋儒的逻辑来,以免无话可谈。

    夜已经深了,秀秀伸个懒腰,对徐平道:“官人,我们歇了吧,明天你不是还要有许多事做?”

    徐平把书合上,叹了口气:“歇吧,日子还长。”

    宋朝读书人口中的那个“儒”徐平还是没一点眉目,不知还要经过多少夜苦读才能找到。还好有秀秀这个小丫头陪着,读书并不那么寂寞。

    第二天一大早,郭咨带着那十几个庄主员外和他们带来的庄客浩浩荡荡来到了徐平庄上,到了庄前先吃了一惊。

    只见十几件农具一字在庄前摆开,每件都操洗的锃亮,旁边立个牌子,说明这件农具的原理是什么,有什么功用,能达到什么效果,有多高的效率。

    徐平穿得干净整齐,坐在旁边喝茶,旁边站着清清爽爽的秀秀。

    见到郭咨到来,徐平上来见过了礼。

    郭咨指着那些农具道:“小庄主这是何用意?”

    徐平道:“主簿不是要这些庄主来我庄上学我如何种田吗?今天我便给他们讲解这些农具,明天后天到地里亲自演示,务必使每个人都清清楚楚。”

    郭咨似懂非懂:“小庄主有心了。”

    这都是徐平前世玩腻了的套路,既然答应了别人来学,那就做得光明正大一点,按照前世组织演示会的路子来。他也算好了,有个三天左右的时间,有近五十个壮劳力帮手,庄里的活也差不多也忙完了,两不耽误。

    把来的庄主员外集中起来,徐平讲了这次活动的流程。

    那些土财主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见徐平坦诚,都被惊住,再说不出话来。

    徐平让徐昌高大全和孙七郎三人把这些人带来的庄客领走,秘密吩咐,这三天的时间把人都看好了,不要让他们跟主人见面,省得别出事端。不用客气,好吃好喝管着,往死劲了用。

    三人把人领走,徐平才让抬了一张大桌子出来,上面放了茶水瓜果,让来的庄主们慢用。

    李云聪有些奸诈,心里打的都是小算盘,生怕吃亏,对徐平嚷道:“小庄主快开始吧。吃喝我们庄里都有,哪会巴巴地跑到你这里来!”

    徐平笑笑,对众人道:“你们随着我来。”

    先到了犁子面前,徐平往讲解牌旁边一站,秀秀便到了另一边,念起讲解牌上的内容来。

    小姑娘跟着苏儿和林素娘混了几个月,大方了许多,加上长得清秀漂亮,口齿清楚,让人听着就舒服。

    有的地主老财心思就不放在犁子上,看着秀秀眼睛转个不停。

    秀秀讲完,徐平道:“诸位都听清楚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李云聪走上前来,一双小眼在秀秀身上先转了一圈,才道:“这套犁子也没什么特别。小庄主,不是我说,跟我庄上的也差不多,不出奇。倒是你身边的这个小丫头长得伶俐,比犁子宝贵。你多少钱买的?”

    一众庄主听了,一起大笑起来。

    郭咨站在一边,脸已经快黑成了锅底。

    徐平笑吟吟地看着李云聪,朗声道:“常听人说有以文会友,以武会友,咱们诸位都是种地的,今天就以农具会友!这位李员外说他庄上有与这差不多的犁子,想来也是有巧妙在其中。不如这样,便让李员外回庄子把他的犁子取来,放到一起大家品评一番如何?也是互相学习!”

    见站着的人脸上变颜色,徐平看着郭咨提高声音道:“郭主簿组织大家一起来,花了多少心思,官府花了多少精力!这次一定要办得圆满,一点缺憾也不能留下!我们到那边喝些茶水,等李员外取来再说岂不是好!”

    说完,领着秀秀径直走了。

    李云聪站在那里,傻愣愣地看着大家。

    叶添龙从一边跳了出来,猛地拍了一下李云聪的脑袋:“你个蠢货要逞能,还不快回家扛你的犁子过来?让我们众人在这里干吃日头吗!”

    李云聪又云看郭咨。

    郭咨知道徐平是借个由头恶心李云聪,瞪了他一眼:“你还不快回去?正午不能赶回来,你就不用来了!”

    李云聪苦着脸道:“我不来,我带来的庄客怎么办?”

    郭咨道:“忙完了活,这里的庄主自然会打发他们回去!难道留在这里白白吃饭!”

    李云聪看看周围,一起来的人意没一个人帮自己的,不敢再说什么,到旁边牵了马,飞一般地回自己庄子去了。

    这帮庄主员外虽然日子过得养尊处优,论见识比徐平前世打交道的农民差远了。人家天天电视看着,收音机听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哪是这帮土老冒能比的。有人跳出来捣乱,徐平巴不得拖时间,留他们的庄客在庄上多干活。

    李云聪不回来,不管谁说徐平都坚决不开始。理由自然冠冕堂皇,事情办了就要办好,也给郭主簿争个面子。

    等李云聪带了个庄客扛了犁骑马回来,太阳正升到头顶上,简直能把人烤化了一样。

    反正现在也不流行吃午饭,徐平带着秀秀依然上来讲那具犁的功能,主要是说在农田里开沟的好处。

    讲完了自己庄里的犁子,徐平又让李云聪上来讲他带来的犁子,务必要讲细了,讲的明明白白。

    这种犁子哪个庄里没有十具八具的,这帮庄主再也受不了了,纷纷要求暂歇躲躲太阳,等到下午再开始。

    徐平道:“我们庄户人家,时间一时一刻都像金子一样宝贵。不过大家如果真是热不过,那就到一边乘凉。这都是大家情愿,可不是我拖延时间。”

    叶添龙仰着一张晒出油来的胖脸道:“小庄主说哪里话!就是开封城里皇上在朝堂见群臣,到了中午也得休息躲这暑气!”

    徐平看着他正色道:“叶员外这话说得诛心!我们一介草民,怎么能跟皇上大臣比?罢了,我们还是开始吧!”

    李云聪按住叶添龙的脑袋:“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鸟嘴!皇上九五之尊,是你这个种地的死胖子能提的!”

    众人一哄散了。

    随着徐平回了小院,秀秀一直皱着眉头。徐平看见,问她:“秀秀,怎么是上午太阳晒得不舒服吗?”

    秀秀摇摇头,低着头好一会才说:“官人,下午不要再让我去了。”

    徐平问道:“怎么了?你讲的很好啊!”

    秀秀嘟着嘴道:“我一个小女孩儿,怎么好这么抛头露面!”

    徐平一怔,他倒是没想到这茬,只想着学前世那些气派的厂家,找个小姑娘讲解有派头。这也不全怪徐平,这个时代,又是在乡下,本就没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识。倒是秀秀受了林家熏陶,觉得不自在。

    知道了秀秀的想法,徐平当然不勉强,道:“下午你在院里歇着好了,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秀秀看看徐平,小声问道:“官人你有没有嫌弃我?”

    徐平笑着拍拍她脑袋:“瞎想什么!”

    等到太阳西斜,晒在身上不那么难受了,徐平才重要开始。这次再没人瞎问什么,就是为什么秀秀不出来了都没人问。

    讲到太阳快要落山,才说到中耕铲那里。

    郭咨和这帮员外们是不住徐平这里的,他们近的便回家去,离得远的要么去白沙镇,要么去中牟县,找个客栈舒服歇着。

    看看天色不早,郭咨便让徐平停了,约好明天继续。

    第二天又是讲了一天,第三天第四天到地里演示。出乎徐平意料的是,这帮庄主员外最感兴趣的是中耕铲,其次是播种机,其他一些小农具比如整地的耙、种后压地的镇压轮都有人买,惟有收割机却完全无人问津。

    只因讲解的时候,徐平说了这种收割机可能还无法收割稻麦,价钱则要五十贯足钱一台。这个价钱不算贵了,要知道那一箱黄铜齿轮就值多少。

    老财们却有自己的账。五十贯足钱够请好几个庄客了,而且只能收高粱苜蓿这种作物,谁吃撑了在地里种这些。

    到了第五天,徐平庄里的农活忙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些收尾的工作。徐平便邀请来的庄主员外参观自己的庄子,做最后的努力。

    庄院里面和酒场自然是不能参观的,徐平主要带这帮人参观自己养牛羊的地方,让他们看看实实在在的利益。

    牛羊养在庄子后面,菜地的旁边。

    一到地方这些地主老财就被惊住了。

    只见连绵看不到头的牲口棚,整整齐齐,干净整洁。

    郭咨也被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徐平这里会有这么大的规模,不由问他:“小庄主,你这里养了多少牛羊?”

    徐平道:“也不太多,大黄牛十二头,小牛犊三十九头。羊大大小小加起来有那么千把只。”

    郭咨叹道:“成千的牛羊,小庄主的这庄子看起来不起眼,却是极富!”

    徐平趁机诉苦:“不瞒主簿,我庄里大多种的都是牧草,只能养牛羊。而牛羊是混起来养才是最好,但一只羊也值两三贯,一头大黄牛却只能卖五六贯,养牛说起来都是赔本生意!现在这几十头牛,还是庄里种地自己要用才养的,说起来很不经济!”

    郭咨奇道:“牛和羊怎么差这么多?”

    徐平看了看郭咨脸色,才道:“其实本不该差这么多的,不过羊能杀来吃肉,不愁卖不掉。牛价官府限死了,就是牛肉也只准卖二十文钱一斤,比猪肉还来得便宜许多,算来算去一头牛也只能卖五六贯钱。”

    郭咨没有吭声,徐平又小声说:“我听说乡下有偷宰黄牛的,肉要卖一百文钱一斤,一头牛能卖二三十贯,那还有些利息。”

    郭咨看看徐平,叹了口气:“小庄主不要打这个主意,朝廷禁宰牛马可不是说笑的,你敢犯了,我就敢捉!”

    徐平忙道:“我就说说而已,发发牢骚也不行吗?”

    牛价是由官府控制的,强行规定一头牛只能卖五六贯钱,就是病死老死杀了卖肉,肉价也不能超过二十文,以防农人借口杀牛。

    这种完全违背市场规律的做法自然是为了使耕牛不被宰杀,但也限制了牛的市场,使农户不是不得已不去养牛,对保证牛的供给是好是坏不是一句话说得清楚的。当然大宋朝廷总会做出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来,农户不愿意养牛,那就官府来养,农户要用便去官家租借。租牛价是有优惠的,但也防止不了下层官吏从这上面刮钱,租到家的牛要当爷爷供着,差了一点就上门讹钱。

    不过有禁令就有犯禁的,偷宰的牛肉要卖一百文一斤,比猪羊肉都贵,这又是市场规律在起作用了。

    进了棚圈,大家见每间都是一模一样,北边一个棚子,南面放着食槽水槽,中间用细沙铺了做羊的活动场地。每间棚圈里养的羊数目基本一致,都是五六只,母羊和小羊又都是单独分开养。

    郭咨看过,对徐平道:“小庄主这里也收拾得整齐。只是你养了这么多,到了冬天它们吃的草料怎么办?”

    徐平道:“我那边不是放到窖里存起来了吗?”

    郭咨笑道:“我看你湿漉漉地都埋到地下,刚才就想讲,这个样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坏掉,**了牛羊哪里肯吃。你真地想清楚了?”

    这个时代还没有青贮的概念,这也不能怪郭咨没见识。常识里青翠的茎叶肯定会很快腐烂,郭咨说得没错。但青贮是在无氧的条件下,利用厌氧菌的作用发酵,使饲料更加可口,营养价值更高,这是超出时代的知识了。

    徐平想了好一会才想出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答案:“主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是酿酒的,最多的就是剩下的酒醩,向窖里储放饲料时,里面都掺了酒醩。放得久了,这些饲料无非就是如同酒醩一般,都是好饲料。”

    郭咨连连摇摇头,要不是徐平给了他很多惊喜,他都要骂徐平在胡说了。饲料岂能跟酿酒混为一谈?

    想来想去,郭咨只好对徐平道:“小庄主切莫自误!今日这样想,我也不说你,日后若真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难处,只管来找我,我同你想办法。”

    徐平急忙谢过。

    郭咨这样做,一是他确实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再一个开垦荒地,多征收钱粮都他的政绩。宋朝把官员的磨碪制度几乎发挥到了极致,为任一方时的政绩分得极细极琐碎,这一条条都是任期到了升迁时的证据,只要有上进心的官员都不会掉以轻心。

    看完了徐平养牛羊的地方,有几个员外便就又动了心,找到徐平商量买收割机的事,让他把价钱降一降。

    徐平如何肯降!这个与其他的农具不同,是真花了他无数心思的。

    五十贯钱毕竟不是小数,能买一匹差不多的马了。徐平虽是花了心思,终究一辆也没卖出去。

    郭咨安慰徐平:“小庄主不用放到心里去,你再想想,能不能把这机具改成能收稻麦的。如果能收稻麦,我就给你向朝廷上书,每卖出一辆官府补你些钱,你再降降价格,到那时就好卖了。”

    徐平愣了一下,听这意思,这位主簿还要给自己申请农机补贴?这可是个新鲜事,没想到这些官员还挺时髦的。

    其实徐平这个就想得有些差了。在这个时代农业比他的前世重要多了,官府当然会想很多办法刺激农业的发展。别说农机补贴,就是治理水土也有补贴,推广良种也有补贴,开垦荒地还有补贴,就是地种得好单产明显比周围高了还有补贴呢。

    宋朝对农业的税赋是比较低的,如果只算正税,差不多是历代最低的。当然宋朝苛捐杂税多,但这些苛捐杂税在北宋时候大多只限一时一地,而且也都有特殊原因,比如川蜀地方统一时的抵抗,攻打太原时的艰难,都曾经带累周围地区赋税增多。但就是把苛捐杂税算上,宋朝农业赋税依然不高。

    大宋那在中国古代史上空前绝后的中央收入主要来自工商业。这不是说宋朝的工商业是中国古代的最高水平,实际水平未必比明朝更发达。这种收入是因为宋朝政府通过各种行会、各种官办工商业完全掌控了经济命脉,从而也控制住了社会财富的再分配,保证了政府的收入来源。官府不与民争利,这种事情在宋朝是不存在的,与民争利是大宋朝廷的本能。

    而正是因为有这种背景,宋朝对农业的政策还是很优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