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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下午,先把郭咨送走,其他的庄主员外才开始招呼自己庄客离去。这些人在徐平庄上看到了另一种农业的经营模式,多多少少都有触动。

    徐平走近混在人群中的一个壮汉身边,伸手搭住他的肩膀:“耆长,怎么来了也不招呼一声?”

    李威无耐地转过身,看着徐平勉强挤出笑容:“小庄主这几天事物繁忙,我怎么好打扰?”

    徐平道:“现在人都送走了,正好空下来,耆长过来说会话?”

    李威道:“又没有什么紧要事情,还是不必了,小庄主多歇一歇。”

    徐平按在李威肩膀上的手用了用力,口中道:“这些日子没见,我却有些想你了。我们回庄里去说话!”

    李威看看周围的人群,有心求救摆脱徐平,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就说徐平强拉自己谈话?心中暗暗后悔,自己不该来凑这个热闹。

    李威种的那两百亩地离徐平的庄子最近,只有五里多路,可以说是紧挨着。他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半年徐平的田庄迅速繁荣起来,心中羡慕不已。如果不是上次得罪了徐平,被狠狠收拾了一顿,他早就登门请教了。这次郭咨带了人来徐平庄上参观,他便偷偷混了进来,想学些法门。千小心万小心,还是被徐平发现了。

    却不知徐平早就发现李威了,只是要等人都走了的时候才来找他。李威是本地的地头蛇,消息最为灵通,送上门来了徐平怎能放过。

    想来想去,李威还是跟着徐平回了庄院。两家紧挨着,徐平要找他麻烦他躲也躲不过,再者这次自己也没有得罪这个冤家。

    到了庄院里,找棵大树下两人坐下,徐平命人把桑怿叫来。

    这几天桑怿跟着又是听讲解又是看演示,对徐平发明的这些农具又加深了不少认识,学到了不少东西。

    见到桑怿,李威也稍稍放心。这是个乡贡进士,知书识礼,不像徐平这种人无法无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上了茶水,徐平问李威:“耆长,最近有什么消息啊?”

    李威媚笑道:“小庄主恁也客气!我们两家相邻,直接叫我贱名就好了。不知小庄主问的是什么消息?”

    徐平笑笑:“你是耆长,专管着维护地方治安,我能问你什么消息?要是问朝廷大事,也不会专门找你。”

    “那是那是,小的身份低微,哪会知道那些。若说地方上,最近倒是平静,没什么案子发生。”

    李威一边说,一边小翼翼地看着徐平,生怕哪句话说错了。

    徐平脸色一沉:“不要跟我装傻!我找你来,自然是问那伙烧炼白银的术士和柯五郎那伙盗贼!他们最近有什么动静?”

    李威道:“前些日子群牧司的李太尉下来,动静不小,这伙人都躲藏起来了,我也没什么关于他们的消息。”

    徐平眼睛一瞪:“你是地头蛇,地方上的一只老鼠也瞒不过你一双眼睛!竟然敢跟我打马虎眼,是不是皮痒了!”

    李威被吓得一哆嗦:“小的真不知道!这伙人神出鬼没的,谁也摸不到他们的踪迹。我只是个当差的,又有多大能量?连官府都拿他们没办法!”

    徐平不理他,问桑怿:“秀才,如果知县相公招到耆长,让他打听盗贼的消息,会给他个什么章程?”

    桑怿与徐平相处久了,互相都了解对方为人,知道要吓李威,沉着脸说:“三日一比,十日一限,没有消息只管大棍子打!”

    徐平拍拍李威的肩膀:“你看,你做的就是这职务,我可不相信你会老老实实挨棍子。你这种人奸滑惯了,怎么会等到上面问起来才去做事?如果傻成这样,你做了这几年,有多少条命都在棍下了结了。老老实实跟我说,不要逼我放出手段来,我收拾人累,你挨着也难受不是?”

    想起上次丢了半条命的经历,李威再不敢推搪,带着哭腔道:“小的只是听到了些传闻,没有一丝证据,小庄主听听就好。”

    徐平叹气:“你还真是皮痒了!我上次就说过,磨破了你的嘴,累不坏我的耳朵,有什么给我痛痛快快地说!”

    李威忙道:“我说,我说!自从上次李太尉前来,听说杖毙了好几个群牧司的兵士,军杖还打伤了不少人,指挥使也换了,厢军再没人敢参与此事。烧炼白银的那两人不知怎么与柯五郎起了冲突,两边分开了。柯五郎带着几个人最近都在中牟县乡下藏匿,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但我没有确切消息。那两个术士听说到了白沙镇附近,不知藏在哪里,只是偶然听人说起见过。”

    徐平和桑怿对视了一眼,问李威:“那两人是个什么样子?”

    李威道:“听说是两个书生,那个华州进士日常都带跟铁笛,会吹几首曲子,也没人听出是什么。另一个人长得壮大一些,随身带着柄铁剑,他就是会法术的那个,没人知道是什么身份。”

    徐平听了,心道这怎么向着武侠片的方向去了,还有铁笛子这种罕见的奇门兵器,不是说武侠是成年人的童话,都是瞎想出来的吗?而且落第进士的身份,这可是有些传奇色彩了。

    其实在这个时代,能够到处游历的,除了商贾之流,最多的就是落第士子,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特权之一。刀啊棒的一看就是粗人,书生们当然不屑于携带这些,多是带剑。但剑看起来好看,动起手来战斗力就让人着急,没有武侠小说里那么神勇。所以在外游历的士子大多都有其他兵器,比如桑怿就带得有铁锏。铁笛子又能装得有格调,又实用,实在不稀奇。

    再问李威,就问不出什么了,他也只知道这么多。

    徐平让庄客取来一坛白酒送给他,对他道:“你回去如果再听到什么消息,不管是要报官还是不报,都来说给我知道。我们两家挨着,互相帮扶做一对好邻居。你只要老实对我,我也有好处给你。如果——”

    看看李威,见他神情一下紧张起来,才道:“如果对我起什么坏心思,我也不要你性命,我只要你生不如死!”

    最后一句话出口,徐平已是声色俱厉。

    李威是吃过苦头的,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小的都记在心里了,小庄主放心,如果再有消息我必定及时来告知。”

    把李威送走,徐平和桑怿又商量了一会,也没个头绪。关键是他们得不到对方的确切消息,无处下手。

    好在甜高粱收完,庄里也闲了下来。苜蓿今年是第一年种下,还只能收割一次,而且要在天气将冷的时候,以使根茬安然过冬。

    徐平便与桑怿分了工,桑怿依然是在周围打探消息,他是乡贡进士,走到哪里只说游玩,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徐平在庄里,就要把前些日子入了库的刀枪重新搬出来,依然训练庄客,使庄子有自保能力。

    寒风低声在呼啸,半绿半黄的柳枝在萧瑟的秋风中飞舞,已经没有了一个月前的勃勃生机。

    天色阴沉,三三两两地偶尔就会撒下几个雨点来。极目望去,金水河上也只有那么三两艘船只,在泛着凉意的河水上飘荡。

    徐平斜靠在“酒鬼亭”的柱子上,身旁一根鱼竿远远地伸向金水河里,鱼线在秋风中若隐若现。徐平没有看鱼竿,而是转身看着亭子内,样子懒洋洋的,不时剥一颗花生丢进嘴里。

    亭子里有两个人在喝酒,都是正当壮年,三十许岁的年纪。

    两人中间一个石桌,桌上一坛酒,摆着几盘花生蚕豆一类的小菜。桌子旁边是一个小巧的煤球炉,上面放了一个小铁锅,里面煮着些豆皮海带之类的热菜。只是喝酒的两人却没有拿筷子,两手只是端着酒碗,互相看着,也不说话,示意一下,一小碗白酒就干了下肚。

    靠河边的这一个就是石延年。自然喝了李端懿带去的白酒,便就爱上了这味道,有了空闲便骑马来到这里喝酒。酒的禁令在,石延年也还没有后来那么大的名声,没人给他特权,酒瘾犯了只好跑几十里路过来。

    几种酒都由石延年取了名字,但最便宜的一种他却用了徐平起的名字,取名为“酒鬼”,意思是这才是真正的酒鬼喝的酒。

    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徐平在前成听过名字的人物,也特别优待他。因为棚里子都是船工苦力,他这个读书人在里面有些尴尬,便在河边特意建了这个亭子,作为爱清静人的雅座。

    亭上“酒鬼亭”三字是石延年手书,还在旁边写了一副对联:“来人皆醉鬼,攒酒去黄泉”。

    徐平也不明白这人哪来那么大戾气,鬼仙这些常挂嘴边。还好这种戾气融进了儒家的君子之风里,性格并不暴戾,而是别有一番味道。

    石延年性格粗豪,为人不拘小节,三教九流都有结交,并不因为人的身份高低而另眼看待。来的此数多了,与徐平也熟识起来,并不因为徐平是商贾之家的儿子瞧不上他,两人有时候也喝上两杯。

    这人是个真正的酒鬼,徐平的酒量只是一般,酒胆再大也不敢与他真正喝酒,只能偶尔陪一下。

    另一个人是石延年的一个朋友刘潜,也以能喝出名。

    刘潜是京东人,任期到了,来京城选缺。想选个离家近的照顾老母,蹉跎了几个月才终于等到了蓬莱知县出缺,好不容易拿下来,将要起程赴任,石延年特意带他来这里喝酒为他送行。

    宋朝官员的选缺很有意思。审官院会把出缺的职务张榜公布出来,任职条件一一写明,符合条件的官员便根据榜上的内容写状毛遂自荐。热门的职务往往是许多人争抢,条件差不多的时候就看各人的关系和金钱手段了。至于那些冷门的职务和地方,经常出现数月甚至几年都没人理睬的情况,审官院便会把要求降低,还没人理睬就再降,有特别不让人待见的就会降无可降还是挂在那里。比如广南西路地方,很多知县都无人愿去,空缺极多。宋朝一般不允许官员在自己家乡任职,惟有广西例外,而且乡贡进士当知县就算身份高的了。

    石延年为刘潜摆送行酒,也邀请徐平上桌喝一杯,徐平无论如何也不肯,宁愿就这么在一边看着。

    这两人太能喝了。

    他们喝的是最低一等的“酒鬼”,因为石延年没多少钱,以他的酒量喝好酒把俸禄全花了也不能喝个尽兴。

    酒一上桌,两人先是连干十碗,说几句话,什么兄弟情谊全在几句话内说完。之后就是干喝,一碗连一碗,连话都没一句,就不要说吃菜了。

    还好现在卖白酒用的碗是徐平托桑怿在汝州定制的,一色的汝瓷小碗,如果还用原来的大碗,这两个酒鬼也扛不住。

    徐平在一边给这两个人数着,现在已经喝了十二碗了,每人都已经是一斤多下肚,还都面不改色。

    见两人又倒酒,徐平道:“两位官人不要干喝,也吃点菜。”

    石延年看看徐平答道:“小主人这话说得差了,菜哪有酒好。把菜吃下肚,就占得酒没地方放了。”

    徐平实在理解不了这种醉鬼的逻辑,只是摇头:“酒菜酒菜,原就是不能分家的,只吃一样都没意思。要是觉得桌上的不合口味,我去给你们取一盘羊肉来,天气冷了暖暖身子。官人是老主顾,算我送你们的。”

    石延年笑道:“要吃羊肉,我们在京城里有多少吃不了?来你这里就是要喝酒。小主人有心,拿瓶好酒来给我们吃。”

    徐平是不在意这些的,但徐正是生意人算账仔细,一码是一码。再说酒铺都是主管陆攀管着,每天都要给徐正交账的,徐平也不好乱拿。但石延年说出了口,徐平便不好意思回绝,好不容易结交个历史名人,几瓶酒算什么。

    回到酒铺,徐平拿了两瓶二升装的高粱大曲,又从煮着的大铁锅里取了两块红烧肉,用个盘子装了。为了不使陆攀为难,徐平自己掏腰包把钱垫上。

    大锅煮卤的红烧肉和大肠猪肝等下酒菜,还有用煤球炉热着一些豆腐皮海带丝之类的,都是徐平的主意,从他前世的街边小店学来的。这个白酒铺子就是做卖力气的人的生意,这些东西都受欢迎。

    虽然因为石延年的影响,偶尔也有性格豪放的文人从东京城来,但数量不多,还没形成气候。

    回到“酒鬼亭”,徐平把酒肉放在桌上,说道:“今天天气不好,店里没几个客人,这些都是我送你们的。”

    刘潜道:“谢过主人家了。”

    徐平笑笑:“不必客气,刘官人要远赴蓬莱做知县,以后就喝不上这里的酒了,今天只管喝个尽兴!天气寒冷,吃点酒肉暖身子吧。”

    说是不吃菜,大多还是因为囊中羞涩。既然是送的,两人也不客气,把两块红烧肉吃了,打开高粱大曲,倒在碗中闻一下,一饮而尽。

    徐平坐在亭边,看着两人胡吃海塞,心中感慨。这就是这个时代下层官员的生活了,地方上还好,来钱的门路多,这些京城里的小官,只是靠着俸禄养家糊口,过得都不容易。所以做官千万不要有不良嗜好,不然底层打拼的时候会非常艰难。刘潜还好,有个进士出身做不了几年就出去做正任知县,生活不会再窘迫。再熬上三任两任,升为中级官员就可以享受了。像石延年中进士还被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来。

    天色阴沉,也不知道时间。石延年和刘潜一瓶酒下肚,终于微微有了些酒意,便向徐平告别。

    徐平让小厮把剩下的菜给他们包了,连那剩下的一瓶酒都叫他们带走,送两人上马,向东京城而去。

    秋风中稀稀落落的雨滴带着寒意落下来,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冰凉。

    一个瘦小的人影缩着身子沿着河边的大路缓缓走来,一直走进了徐平家的铺子。

    徐平站在“酒鬼亭”里,看着这个人,眼睛微眯,等的人终于来了。

    徐平站在柜台边,与陆攀随口谈着最近的生意。陆攀新来,与徐家的关系不像酒楼那边的谭本年一样亲密,说话就拘谨许多。

    说了几句,陆攀叹了口气:“主人家的铺子在白沙镇太过委屈,如果开在东京城里,就要好很多。我听跑船的说,这些日子东京城里汴河边上,也有人学着我们酒铺里的样子,用大锅卖些下水卤货。一天卖下来,得的钱尽够他们养家糊口,竟比我们这里还要强上一些。”

    徐平一愣:“京城里也有人学我们做生意了?”

    陆攀点头,叹了口气。

    这种大锅生意,最适合在码头集市的地方做,如果再配上一锅羊肉汤,吃喝起来又便宜,又能饱腹解馋。

    徐平还想着什么时候回到京城,开个专门卖这个的连锁店呢,连同白酒一起在开封饮食界立起一块招牌,没想到这才没多久就被人学了去。

    不过这也没办法,别说这个时代没有知识产权保护,就是徐平的前世,一家黄焖鸡米饭出来,也拦不住一样的开得满大街都是。

    在棚子靠边的地方,一个瘦小的中年人靠着一个小煤球炉,就着碗白酒吃着里面的豆腐皮和牛肚。

    徐平指了指那里,问陆攀:“秦二吃的那种,京城里还没卖的吧?”

    陆攀道:“他们做不出我们这种炉子,还没听说。”

    徐平点点头,只是盯着那边专心吃喝的秦二,不再说话。

    秦二名为秦怀亮,原是离此不远的一家农户,自己家没有地,佃了别人家二三十亩种着。在这个不缺地的地方,这种是极穷的了,全家财产只有两间草房,算是固定资产,不算客户。

    他的老婆早就去世,只有一个女儿秦玉娘相依为命。玉娘长得有几分姿色,去年被这里的周监镇看上,买去做了小妾,秦二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

    就在上个月,这个秦二不知交了什么运,得了一笔钱财,在镇上开起了一家小小客栈,翻身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人人称为秦二官人。

    要知监镇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俸禄低得可怜,是不可能有闲钱支援秦二的。大家都传说秦二运气好不知在哪里捡了一锭银子,到中牟县里的金银铺换成了铜钱,才开起了这家客栈。

    有白银出现,这件事就引起了徐平和桑怿的注意,两人轮流换班,到镇上盯着秦怀亮,希望能发现什么线索。

    中牟县城里的金银铺桑怿去查过了,用了些手段,查出秦怀亮确实去兑过银子,而且那银子是真正的十足纹银,并没有问题。金银铺是专门做这行生意的,他们的眼光绝无问题,不可能用药银骗过他们。

    不过秦怀亮是徐平得到的惟一线索,还是没有放弃。

    见徐平盯着秦怀亮看,陆攀小声道:“这个秦二,今年是交了好运,不但得了银钱开起了个小店,而且据说最近还搭上了个女伴,解解他的**。”

    徐平对这种桃色新闻兴趣不大,随口问道:“是哪个女人这么没眼色,看是一个风一吹就倒的家伙?”

    陆攀的声音更小,几乎是附在徐平耳边道:“就是你们家里的洪婆婆。”

    “什么?!”

    徐平像被针扎了一样,转身瞪着陆攀。

    陆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我也只是听说,没亲眼见过。”

    徐平点点头:“空**来风,他们必是有什么事情落在别人眼里了,不然不会有人这么传。”

    自从上次打了秀秀,洪婆婆便失去了张三娘的信任,虽然依旧雇在家里,但只是处理些杂务,不再管事。不过洪婆婆的雇钱一文不少,她家里最近也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手头并不紧张,怎么会搭上秦二这货?

    男女之间的事本来就说不清楚,一下看对眼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徐平虽是心里存了这个疑惑,也只是压在心里,不再去深究。

    秦怀亮把一小碗酒喝完,干巴巴的瘦脸也红润起来,走到柜台边,对陆攀道:“主管,这一顿也一起欠着,等我卖了酒一起来还。还有,力气大的‘酒鬼酒’再给我打二十升。”

    秦怀亮的小旅店里也卖酒,都是从徐家这里佘的,卖了酒再来还钱。这是乡下小店最常见的经营模式,也是徐家在这一片酒类专卖权利的保证。秦怀亮的小店刚开没多久,住的都是贪便宜的穷人,只卖最便宜的酒。

    陆攀叫过个小厮,给秦怀亮打了酒,用两个木桶装着,让他挑回店里。扁担和木桶也都是徐家的,来还钱的时候一起还回来。

    酒都装好,秦怀亮打了个饱嗝,转身看见徐平站在一边,忙弯腰见礼:“原来小主人也在店里,原谅小的眼瞎没看见!”

    陆平注意到了他的眼中有一丝惊慌,迅速掩去。

    对他笑笑:“秦二官人,生意还好啊?”

    秦怀亮讪笑:“小主人取笑小的,我哪里敢称官人?只是开家小店,全靠主人店里照顾,赏口饭吃。”

    见徐平也不想多聊,便弯腰担着酒桶,向徐平和陆攀告辞。

    徐平坐到一个煤球炉边烤着火,看着秦怀亮担着酒桶一脚高一脚低地向自己家小店行去。

    寒风吹着他的衣角,卷着枯叶从他耳边刮过。在这料峭的天地中,这个身影孤单而瘦小,显得有一些凄凉。

    事情真地跟这个人有关系?

    徐平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前世受的教育,几十年都在讲述一个道理,穷人都是应该受到照顾的,他们有太多太多的无耐。虽然真正工作之后,符合这个道理的事情见得太少,但年轻人总有一个理想,如果我坐到了什么位置,定会让天下不再有孤寒。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是几千来落魄文人的理想,又总是被坐上高位的文人们所遗忘。徐平前世是个落魄的小人物,在心底深处还是保存了这份理想,虽然工作中农民兄弟也给了他无数的不愉快,这种朴素的感情还是没有被磨灭。即使到了这个世界,他也天然对穷人有一种亲近感,不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要站到穷人的对立面。

    然而理想终究是幻想,感情也终究是一时的感动,如果秦怀亮真地卷入了烧炼白银的团伙中,徐平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去原谅。

    正在徐平坐在那里瞎想,自己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的时候,桑怿骑着一头毛驴来到了酒棚外面。

    下了毛驴,让小厮牵去拴住,桑怿来徐平身边,问他:“小庄主,今天有没有什么消息?”

    徐平摇摇头,又点点头:“开旅店的那个秦二,倒真是有些可疑。”

    桑怿叹口气:“那我们多注意他一些,其他地方都没消息。”

    桑怿这些天都是到附近的金银铺去打听,看哪家收到过药银,追查线索。

    此时白银不是通用货币,一般来说都是要到金银铺兑换铜钱使用,不会直接拿出去买东西。那伙人炼出药银来,应该要与金银铺打交道才对,除非他们有大宗交易的渠道销赃。

    宋朝的货币很混乱,各地经常有钱禁,别说带着大量铜钱路上不方便,官府一般也不允许,以免造成铜钱在地方流通的不均匀,更不用说有的地方使用的是铁钱。商人的大宗交易,都是到三司属下的解铺用现钱换票据,到了地方上再换成通用的钱币,因为有旨意严令各地必须当天兑换,这也还方便。但对于其他人身份的人想带大量财富远行,就要靠金银了。

    如果让徐平选择一个最合适的销赃方法,那就是同做边境贸易的商人合伙,偷偷把药银销到境外去,这种方法最安全。

    可徐平和桑怿查了这么多日子,却没有现丝毫这方面的迹象。

    在炉边烤了一会火,两人又交换了一些看法,桑怿道:“天色不早了,小庄主回庄子去吧,明天我在这里守着这就好了。”

    徐平却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自己不应该走,对桑怿道:“今天不回去了,我歇在爹娘那里,同你一起在这里守一夜。”

    看看外面的天色,雨还是没有下下来,风却越来越大了,刮得枯枝败叶到处飞舞。

    桑怿便没有再劝徐平,这种天气路上也不好走。

    天已经黑了,凛冽的寒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刺骨的凉意。

    徐平和桑怿两人坐在一个角落里,隔着一个煤球炉喝酒。被石延年命名为“忘忧”的高粱大曲时间长了更加醇厚,可惜徐平和桑怿两人都不是酒鬼,也没喝出什么味道来。

    随着一片哄笑声,五六个码头的苦力勾肩搭背地从外面进了棚子,走到中间找了一张灯光明亮的桌子坐了。

    小厮过来,几个人点了酒菜,便凑到一起说些乐事。

    徐平并没有注意,但听见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宋阿大,你长得高大魁梧,一表人才,怎么会比不过瘦猴一样的秦二?你看,那个洪婆婆又到他店里去了。这等冷飕飕的晚上,你说他们能干什么事情?”

    那个宋阿大粗声粗气地道:“那里是旅店,洪婆婆去有什么奇怪!我早就跟你们讲过,那个女人早就与我什么事都做过了!”

    徐平听了这些混话只是眉头一皱。洪婆婆中年守寡,再找个男人也没什么,不过同时找几个就不好了。按此时大宋的律法,女子犯奸三人以上就视同杂户,另立典籍,其实就是被官府看成暗娼了。

    棚子外面的路上,一盏灯笼晃过,不知是什么人在走夜路。

    徐平脑中光芒一闪,想起什么,对桑怿使个眼色,起身出了酒棚。

    桑怿会意,出来跟上徐平,低声问他:“想起什么?”

    徐平道:“我们去秦二的店里。”

    说完,当先急匆匆地上路。

    桑怿只好跟上。

    到了桑怿店里,只见门前挑了个望子,挂了两盏灯笼,门前也没个人影。大门虚掩着,想是还有人在里面招呼生意。

    徐平对桑怿摇了摇头,不走正门,绕到院子后头。

    正房的后面是柴房,还有拴牲口的牲口棚,不过此时都空着。

    桑怿小声问道:“小庄主是要做什么?”

    徐平道:“你不听那几个苦力说,洪婆婆到这里来了吗?”

    “那又如何?难道我们要去听他们的墙根?”

    徐平看着桑怿,点了点头:“我想起了件事情,没办法,只好去求证一下。只好与秀才一起做这没脸皮的事了。”

    说完,纵身一跃搭住了院墙,双臂一用力,翻了上去。

    徐平这半年农活干了不少,身体强壮得很。闲的时候也经常向桑怿请教打斗技巧,身手进步很多,空手也能打倒几条大汉。

    见徐平已经进去,桑怿无耐,只好也翻身跟上。

    这种房子的格局大都一样,两人弯腰来到主人房的窗下,看见里面亮着灯,便猫下身子静听。

    里面果然是一男一女,传出粗重的**声。

    桑怿便就有心要走。虽然这种深夜暗访的事情他以前也做过,但蹲在窗外听男女办事的经历却是没有,不是君子所为。

    徐平把他一把拽住,示意安静。

    过了一会,房里面安静下来,云歇雨住。

    先是秦怀亮的声音:“姐姐,你既然做了,怎么一次只拿一铤出来?我手里已经攒了不少,这要做到什么时候?”

    然后是洪婆婆的声音:“二郎,你就知足吧。那几千两的银子,主人家看得紧,尤其是主家母当宝贝一样天天守着。我得空换一锭出来是一锭,不要嫌少,实在是这事情不容易,只好细水长流。”

    听到这里,桑怿也明白了什么,与徐平对视一眼。

    徐平只是暗骂自己蠢,想什么要找大商人销赃。此时在白沙镇上,甚至是中牟县里,家里有大量白银的不就是他家吗?不等他找到人家,人家已经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头上来了。

    过了这些日子,李端懿也没还把白糖的事情处理利索,反而又给徐平接了五辆三轮车的定单。据说要的都是王公贵族,两千两白银没有一家还价的,而且都大方地预付了一千两银子的定钱。徐家此时的白银存量,已经飞速上涨到了七千两,等到年后交了货,就会在家里存上一万多两银子,这可就赶上京城里不少豪门的规模了。把个徐正勾得心痒痒的,一个劲要把酒楼卖了专心回家跟儿子制车子。还是徐平劝住,多留几项产业,谁知哪块云彩会下雨。

    张三娘心直口快,心里藏不住事情,又要显摆自己儿子能干,早把徐平用三轮车换白银的事情宣扬了出去。

    徐平实在早该想到有人会盯上自己家的。

    里面洪婆婆道:“这两铤有一百两,都把给你。我跟你说,这上面都有皇宫里的印记,加倍小心,务必重新化了再拿出去使。要不然被人抓住马脚,我们可就小命难保了。”

    秦怀亮道:“姐姐安心,教我的人都是做这行的老手,绝不会露出破绽被人抓住把柄。”

    洪婆婆又道:“那两个术士不是说要攒些银钱回家乡,要不了多少吗?我这都换了五六百两出来了,怎么还不够?”

    秦怀亮小声抚慰:“姐姐不知道,这行看起来来钱,但本钱也是不少。不说要多少钱来化铜,就是他们用来点化的药也都值不少钱。”

    洪婆婆的声音温柔起来:“二郎,你也不要只是闷头给人跑腿,上点心把他们用的什么药点化也学来,学成个长远的手艺。”

    秦怀亮道:“姐姐说得轻松!那两个人把这方术看得珍贵万分,一点也不让我知晓,连药都是自己买自己配,我去哪里学?”

    两人在屋里悉悉索索又温存一会,秦怀亮叹气:“姐姐用心,再多换几百两出来,把那两个外乡方士打发走,剩下的就都是我们的了。到时我们把玉娘赎出来,给你儿子做个媳妇,我们一家搬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有了这些银子,安安乐乐地富贵一生!”

    洪婆婆的声音却有些不甘心:“那两个外乡方士是什么人?就敢做出这等大事来?若是没有什么手段,二郎不妨——”

    声音一下子中断,像是被秦怀亮捂住了嘴。

    过了一会才听到秦怀亮的声音:“姐姐千万不要起这样心思,那两个都是游学的举子,满腹诗书,计谋无穷!我这种粗人,哪里算计得过他们!再说他们都是带剑的,身手敏捷,大虫也打得过,哪里敢动他们心思!”

    洪婆婆叹气:“二郎这话说的,难道徐家就是好相与的?老的还好,那个小的还不是一样心狠手辣!快不要提这些事,我天天也提心吊胆!”

    秦怀亮安慰洪婆婆:“姐姐委屈!再忍些日子就好了。”

    至此之后都是一些男男女女的情话,银子的事情没再提起。

    又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洪婆婆才起身离去。

    桑怿凑近徐平耳边问道:“要不要把这两人拿下?此时可是人赃并获!”

    徐平摇了摇头:“不急,放长线钓大鱼,这只是两只小虾米。既然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我就要把这伙人挖出来看看是何方神圣!”

    还有一句话徐平没有说,这伙人即使把银子从他家里换出来,一时半会也花不出去。只要把人抓住,银子就还是他家的。

    桑怿是抓惯盗贼的人,跟踪监视都有一套,便负责跟踪秦怀亮,把他身后的那两个人找出来。

    徐平回到酒楼,编个借口从母亲那里取了一个颜色略微有些差别的银铤,应该就是被洪婆婆换进来的药银了。

    张三娘性子急躁,徐平没敢跟她说出事情真相,只是暗中吩咐刘小乙,这些日子多盯着洪婆婆,有什么不对就向父亲徐正报告。

    把事情安排妥当,徐平便回了庄子。

    这些日子庄里在收苜蓿,及时留出根茬好越冬。苜蓿不适合青贮,而适合制成干草,专业一点的说法,就是要进行调质。最好晒成半干不干,然后用适当的方法贮存起来。

    徐平特意设计了一种打捆机,把收回来的苜蓿打成大方捆,以利于储存和搬运。牧草打成致密的捆,既可保证品质稳定,长途运输的时候又节省空间。此时朝廷征收的牧草都是散的,以围记,一围的价钱大至与一石粮相当,但运输起来一围草比一石粮食就艰难多了。

    回到庄子,徐平先去麦场里看苜蓿收获的情况。

    打捆机是以驴子做动力,利用曲柄滑块的原理硬挤过固定的通道成型。徐平到的时候,徐昌正指挥着人操纵三台打捆机作业。

    见到徐平,徐昌上来见了礼,问他:“大郎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徐平道:“最近天气凉了,地里的苜蓿必须抓紧时间收回来,再晚苜蓿就会走失养分,牛羊不爱吃了。”

    “高大全和孙七郎带着人在地里一刻不歇,应该不碍事。”

    徐昌说着,扶了一下从打捆机上下来的草捆,赞叹道:“大郎想的这个法子真好,草这样压成大块,不占地方。不然今年我们庄上那么多苜蓿,就是收回来也没地方放啊。”

    徐平点点头,上去摸了摸草捆的紧度,心中还是暗暗叹气。畜力到底还是与机器不能比,一台打捆机用了三头毛驴驱动,打出来草捆的密度还是赶不上前世机器制捆的一半,只好将就着用了。

    巡视过了苜蓿收获的情况,徐平便回了自己小院。

    秀秀正在院子里背风的地方就着阳光做针线,见到徐平,急忙起来:“官人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老是见不到你人。”

    徐平笑着问她:“想我不想?”

    秀秀只是摇头,也不说话。

    让秀秀忙自己的,徐平进了书房,这才拿出从母亲那里要回来的银铤仔细观看。这所谓的药银颜色洁白,与白银的外观极其相似,拿在手里也沉甸甸的,若不是有心,真能以假乱真。

    徐平手里还有真的银铤,是特意留下来的,便取了出来与药银放在一起仔细观看。真假放在一起差别就出来了,一是颜色有细微差别,再一个为了以假乱真,两块银铤做得一模一样,但铜的密度比银小,重量就轻了一些。

    徐平记得白铜的硬度比白银大许多,便出去跟秀秀要了一根针,果然轻轻一划真银上就有划痕,药银上就不那么明显。

    拿着这块药银,徐平陷进沉思。这难道真是镍白铜?徐平拿不准,但怎么也不相信这个时代能炼出镍来。镍并不难冶炼,其实与冶铁的难度差不多,主要是古人很难认识到这种金属的存在,镍极易与其他金属形成合金。陨铁中经常含有镍,所以古代把一些陨铁作为优质钢材,用来制作宝刀宝剑,不但锋利无比,而且不生锈,实际上是不锈钢的一种。

    还是那个问题,有本事制出镍白铜来,为什么不制不锈钢?就是说成是天外飞来的陨铁也能骗不少人,而且还没有危险。

    昨夜刮了一夜风,今早就已经晴了,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徐平不得要领,握着这块药银,趴在书桌上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在梦中觉得有动静,徐平一下醒了过来。

    原来是秀秀怕徐平着凉,在他身上搭块毯子。

    见把徐平惊醒,秀秀不好意思地道:“打扰官人休息了。”

    徐平摇摇头:“不妨事。”

    见秀秀手里拿着块黄褐色的东西,徐平问她:“这是什么?”

    秀秀道:“这是雌黄,我问苏儿要的,写错了字可以用来改呢。”

    徐平“哦”了一声。雌黄就是古代的修改液,字写错了就用来涂改,信口雌黄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

    秀秀又道:“我本来是放在桌上的,官人没看见,趴着睡觉的时候都快要到你嘴里了。这个东西有毒,不好入口的,我收起来再也不乱放了。”

    “有毒?”

    徐平随口问道。

    话一出口,徐平脑中灵光一闪,猛地一拍桌子:“我知道了!”

    这一下把秀秀吓了一大跳,拍着胸口问徐平:“官人知道什么了?这一惊一乍的可要把我吓坏!”

    徐平哈哈大笑,拍拍秀秀的肩膀:“不关秀秀的事,是官人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有了秀秀你提醒,一下就想通了。”

    秀秀好奇地问道:“是什么事让官人这么关心?说给我也听听。”

    徐平笑着摇头:“这个不是好事情,就不能说给你听了。”

    秀秀做个嫌弃的表情:“我还不想听呢!”

    说完,便出了书房,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徐平把手中的药银翻来覆去地看,自言自语:“是我钻牛角尖了,一心以为这是镍白铜,所以想不明白。多亏了秀秀的这块雌黄才想起来,白铜不是只有那一种,这就应该是另一种了,砷白铜,是不是?”

    徐平还是前世查镍白铜的时候偶然看过一眼,中国历史上还有一种白铜合金,即砷白铜。砷白铜与镍白铜非常相似,以至于古人经常搞混。但由于砷白铜有毒,且并没有什么出色的性能,后世基本就不见了。

    中国古代方士点石成金的把戏越来越骗不了人的时候,他们便又研究出了这种东西,铜砷合金。合金中砷的含量低时,呈现金黄色,即点药金。当砷含量超过了百分之十,便成了银白色,即所谓药银。

    药金与真金的差别比较明显,所以没有流传开来,一直盛行的是所谓药银的秘术。徐平之所以从雌黄联想到这上面来,是因为最早用来点药金药银用的药就是雌黄。雌黄的成分是硫化砷,一般先加热成氧化砷即砒霜,再用炭还原成砷,与液体铜化成铜砷合金。后来砒霜成为常见的物质,便就代替了点药银时用的雌黄雄黄,成为方术中的秘药了。

    这种黄白术原理大致的化学反应如此,当然实际过程中还要看具体的操作手法,才能得到洁白如银的砷白铜。

    想明白了这一点,徐平长出了一口气。

    知道了方士的方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追查起来便就容易了。此时砒霜已经入药,药铺里都有卖。但作为烈性毒药,砒霜不是随便就可以买的,那伙人要大规模使用,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因为庄里事物繁忙,徐平没有抽开身回镇上,只好把发现药银秘密的事情先压下,等第二天再去告诉桑怿。

    到了傍晚,与秀秀吃过了晚饭,徐平便去巡视牲口棚。来到这个世界半年多,他越来越代入小地主这个角色了,吃过了饭散步的时候,有时候到地里看看庄稼的长势,有时候去看看养的家畜。

    刚刚走出庄门,就听见一阵急骤的马骑声传来。

    徐平吃了一惊,站在原地。听声音这是把马打到了最快速度,他有马也有几个月了,还没这样骑过呢。

    眨眼之间,一人一骑从庄子后面绕过来,到了徐平身边不远处忽地停下。

    李威从马上滚下来,窜到徐平面前,腾地跪在地上:“小庄主,大事不好,庄上有祸事了!”

    徐平看出了事情不寻常,上来把李威扶起,温声道:“不要急,起来慢慢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塌不下来!”

    见徐平神色镇静,李威也平静了一些,站起身来,擦了擦额头的汗,一阵冷风吹来,不由打了个哆嗦。

    见徐平凝视着自己,李威脸上一下就苦了起来:“自上次听了小庄主的教诲,我一直放在心上,无时无刻不在留意柯五郎一伙盗贼的动静。谁知,谁知——”

    见李威又犯了老毛病,吞吞吐吐起来,徐平面色就变得有些严厉:“有话你尽管直说,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

    李威叹了口气:“我还没有找到他们,他们却找上我了!”

    徐平神色一肃:“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些!”

    李威道:“今天晌午,柯五郎带了两个人突然来到我家里。我们以前也是见过面的,他这次不请自来,我也不敢怠慢,杀了鸡鸭款待他。”

    徐平打断李威:“这些废话就不必说了,只说最紧要的。”

    李威看看徐平,低声道:“他们是找我打探消息,晚上便要来小庄主的庄子上。柯五郎不知从哪里听说,小庄主这里有成千两的白银,起了心思。”

    徐平哪里肯信,这又不是水浒位面,对李威道:“这里是开封府地界,天子脚下,大军环绕,这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明火执仗抢劫!”

    李威只是叹气:“我也这样问他来,柯五郎只说他们此时已被逼到穷途末路,不得不拼死搏一把,得手了便远走他乡。”

    抢劫动上刀枪,无论如何已是死罪。虽然此时四海升平,开封府还没有实行盗贼重法,主首者还是难逃一死。要是再过几十年,社会上不那么安宁,开封府地区会被划为对盗贼的重法区,出了这种事情就要死一片了。

    徐平见李威说得认真,不敢把这事当成儿戏。所谓亡命之徒,或许一个念头想拧了就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出来,不能以常理看待。让李威在门前石头上坐下,详细问他知道的情况。

    原来柯五郎听说了徐平庄上有大批白银,便打上了这里的主意。他既然要逃亡,铜钱不好携带,首选的抢劫对象就是金银。而周围的土财主,要粮食那就成堆成堆的,要金银可就少见,柯五郎的选择并不多。刚好最近一段时间徐平招财进宝,大批白银进账,总有消息透出去,便被盯上了。

    李威是本地的耆长,消息灵通,以前又是在道上混的,便被柯五郎找上门来打探徐平庄上的虚实。

    李威不敢不说,又不敢什么都说得罪徐平,只说庄上有三十多个庄客,并没有什么厉害人物。

    柯五郎竟然知道桑怿在这里,问明白了桑怿现在一般不在庄上,便定下决心今晚来劫庄。对于以前的同道李威,柯五郎倒没有怎样为难,只是让人看住了不让他走动,等到天将近傍晚才把人撤走。

    把这一切问明白了,徐平深吸了一口气。看看天色已晚,去镇上叫桑怿回来已经来不及,如果李威说的是真事,今晚只好靠自己了。

    看李威的神色渐渐平静,徐平问他:“那个柯五郎,手底下到底有多少人?有没有什么出色的人物?自己的身手如何?”

    李威的脸色有些难看:“小庄主问这个,我哪里知道?我眼前见的,他就是带了两个人,其他手下当是在别的地方。柯五郎的身手我也说不上来,但比庄上的高大全差得远是一定的。高大全以前在群牧司的厢军里,是有名的硬汉,只是不会讨好上司,不然也捞个一官半职了。”

    徐平又问了几句,李威也说不详细。他只是与柯五郎认识,并没有什么很深的交情,并不了解具体的情况。

    一切问明白了,徐平让两个庄客把李威带走,说是好好照顾,实际上是软禁起来。听他一面之词也作不得准,一切要等到明早再说。

    看天已经黑下来了,徐平先让徐昌把高大全和孙七郎两个叫到了自己小院里。秀秀正在收拾餐具,徐平让她回自己房里去,今夜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了。这种事情不适于让一个小女孩担心。

    秀秀见徐平表情严肃,知道有大事,不管乱问,乖乖回房了。

    把人叫到自己书房里,徐昌倒了茶水,徐平把李威带来的消息说了。

    徐昌小心,问道:“大郎觉得这个李威的话,有几成可信?”

    徐平沉声道:“只怕八成是真的。”

    徐昌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可惜桑秀才不在庄上,听说他一柄铁剑,等闲十个八个盗贼也收拾了。”

    孙七郎却不以为意:“都管也不必丧气!这里是开封府地方,天下首善之区,哪里有盗贼啸聚的余地!说是如何,想来也没多少人,不然哪里能容得下他们逍遥。我们庄上也都是练过刀枪的,盗贼来了,正好拿来献官!”

    徐平却不敢这么乐观,亡命之徒和寻常百姓不是一个概念,一方是真敢拿刀杀人的,另一方却只是壮起胆子勉强自卫,战斗力差了一个等级。

    见高大全不说话,徐平问他:“你怎么看?好歹也是在厢军呆过多年,遇到这种事情总该有个章程。”

    高大全苦笑:“官人说笑,我在厢军里不是运粮就是牧马,刀枪也没拿过几次,又知道些什么。不过在我想来,这伙盗贼敢来攻打庄子,人数必然不会太少。不过七郎刚才也说得对,人多了这周围他们聚起来不可能没有风声。综合起来,一二十人总是有的。这样一伙人,如果是用惯刀剑的,也有底气来对付二三十个庄客。不知官人怎么看?”

    徐平道:“他们人数至多也是二十人左右,再多以盗贼的性情,也就玩不转了。关键的不是他们有多人,而是他们会如何来攻,我们如何来守。”

    徐平记得历史上说的宋江,便是手使两把钢刀,带三十六人横行数州。如果这柯五郎一伙人数上到百八十人,就开玩笑了,够上朝廷派出大军围剿的规模了,这显然不可能。

    最关键的还是庄上怎么防守。

    这是庄客为徐家守护财产,可不是战阵上两军厮杀,能够简单地换算战斗力。这种战斗,维持自己这一方的士气至关重要,只要有一个不慎,庄客见了血头一发昏,反正关系不到自己的身家财产,便会一哄而散。

    徐平前世是把那本《民兵军事训练手册》当小说看了个烂熟的,排兵布阵问题不大,但要保证庄客的主观能动性却是个难题。

    听了徐平的话,众人想了一会,高大全道:“这种盗贼,说起来也只是乌合之众,全靠首领有本事把人聚起来。所谓擒贼先擒王,我们只要瞅准时机把柯五郎拿住,他们自然就败了。”

    徐平苦笑:“这道理我自然懂,可问题是怎么擒这个王?若是桑秀才在这里还好,他身手敏捷,人群里也能拿下柯五郎,我们可没有这个本事。”

    听了徐平的话,几个人又低下了头。

    这半年来,不只徐平,高大全和孙七郎也经常跟着桑怿演习武艺,甚至赵滋有时候也来,教众人几下刀枪。赵滋虽与徐平不怎么对眼,跟高大全的关系倒还不错,再加上贪庄上的好酒,一个月里也都要来上那么个一回两回的。

    但打斗这种事情,一个是看学习锻炼,再一个还是要看天赋的。桑怿也不是什么明师高徒,身体条件也一般,但他打斗时沉得下心,下得去手,越是见血越是冷静,几乎是天生的战将。

    高大全的身体条件是极好的,天赋却不行。打斗时虽不至于慌乱,却没有桑怿那种天生的果决,临阵就缺了巨大的杀伤力。如果在战阵上锻炼两年,高大全也会是一员猛将,现在却不行。

    两人生死对决,你出一刀先要犹豫一下这刀会造成什么后果,这仗就没法打了。而这恰恰是普通人的本能,是和平社会潜移默化出来的本能,人没了这种本能,社会秩序就乱成一团粥了。

    高大全虽然在厢军里呆了许多年,却还只是个普通人。

    见商量不出来个结果,徐平暗中叹了口气,看来也只好靠自己前世学的那一套民兵战术了,也不知灵也不灵。

    把众庄客招集到大院里,徐平先让徐昌上去介绍了一下情况。

    徐昌活了三十多年,哪里经历过这种事?话语不免就有些飘忽,明显能够感觉出来他心里的紧张,连带得下面庄客也紧张起来,气氛一下子凝重。

    徐平静静在一边看着。他正是要乘这个机会看看庄客的士气,看完了却只有心里叹气。这帮庄客,平时说起话来都是放浪肆无忌惮,一个个好像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临到有事却都靠有些不上了,一个个低着头。

    徐昌讲完,徐平走到人前,高声道:“这一伙盗贼,几个月来在庄子周围游荡,闹得人心慌慌,不能安心生活。今天他们自己作死,来我们庄子上,正是天上掉下来的功劳!盗贼能有几个人?他们要做这个事,必须快来快逃,那便要有马匹。虽然附近就是骐骥院的牧马所,但是哪一家要有十匹八匹马都是了不得的事,中牟县里的县尉手下也没这个实力。这伙人充其量只有十人出头,不过是仗了狗胆欺我庄里庄客不敢与他们拼斗。我们三十多人,都有刀枪,只要大家听我指挥,奋勇上前,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把他们拿下。拿了人,官府的奖励且不去说,只要不使人一个人走脱,参与的每人都赏五贯现钱!”

    听见赏钱众庄客的精神就鼓舞起来,一下有了生气。徐平也发了狠,每人五贯,全部加起来就要赏出去近二百贯,他是真豁出去了。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现在情况紧急,一般常规手法都用不上,只有靠钱刺激了。

    见大家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徐平又道:“不过话我说在前头,今夜一战,要的是你们都奋勇争先,人人上前。如果到时候有怯懦不战的,他的赏钱我也不眛了,拿出来都分给别人。没钱的人那时候可不要埋怨!”

    这话说出来,是稳住庄客的心思,不要心里打起小算盘,怕主家会到时心痛赏钱,不给他们兑现。对阵时心中一犹豫,下手就不果决,就会出现变故。

    见了庄客的样子,徐平稍放下了心。贪钱就好,就怕一个个贪生怕死,死猪不怕开水烫,那就只好等死了。

    说完好的,徐平又道:“今夜来的盗贼,务必要使他们全部就擒,一个也不要走脱,免留后患!如果走脱了一个,赏钱总数里我便扣掉十贯,另外出赏去募人捕捉。各位要花这钱,便人人打起精神,听我号令!”

    话说到这里,一众庄客的恐慌情绪才算去得差不多了,除掉少数一些天生胆小怕事的,大多都是摩拳擦掌。五贯赏钱,足够他们逍遥好一阵子了。

    徐平说完,便让徐昌高大全和孙七郎各自把自己手下的人带了,各去找地方开小组会,再进行一次动员。以半个时辰为限,再来听徐平布置。

    这一次会徐平就不参加了,是看三个押班的时候。

    半个时辰之后,所有庄客又集中到了大院里,听候徐平命令。

    正常打仗,布置起来虽然千变万化,总的原则其实简单。用古代兵书上的说法,就是一正一奇,主帅握机。用徐平前世的语言说,就是一部分主攻或主守,另一部分策应,指挥员掌握足够预备队,以策万全。

    指挥的艺术,就在于正奇机三部分的选择变化上。有的能够以不变应万变,有的则变化无常,打胜了都是名将。其实只要不乱,都算合格。徐平手下这帮庄客,都是种地的庄稼汉,无法做出更多要求,徐平只是求一个稳字。

    经过自发的动员之后,三班庄客明显表现出了不同的精神风貌,也正与他们各自的押班性情符合。

    最斗志昂扬的是孙七郎手下。孙七郎性情跳脱,激情有余,沉稳不足。手下的情绪既有他刚才鼓动的原因,也是日常潜移默化的结果。

    高大全虽然身长力大,但性格沉稳,他的手下情绪总体说来也是这样。

    徐昌平常多是管理后勤杂务,身份又不比旁人,心中患得患失,谨慎有余,激情不足,手下的情绪相比起来也便有些低落。

    徐平看过,便对孙七郎道:“七郎,你和你的手下今晚为主力,正面对决来袭的盗贼。记住,两军交锋勇者胜,交战的时候,只管奋勇冲杀,绝不可后退一步。你们的弱点自有其他两队防住,绝不会有失。”

    孙七郎应声诺,神情亢奋,又有些紧张。

    徐平又对他道:“其实战阵之上,最不容易出事的就是正面对决的那部分人,因为他们直面敌人,心无旁骛。自己的心不乱,敌人就无破绽可寻。今晚对阵之时,你和手下只管一味冲杀,其他什么都不要管!”

    孙七郎又应一声诺,两眼发亮,也不知听没听明白徐平的话。

    徐平也没时间再详细解说,只好由他了。

    吩咐完了孙七郎,徐平又对高大全道:“高大全,你是当过厢军的,比其他人都强,性格也是沉稳,今晚便作伏击策应。”

    高大全应一声诺。

    徐平又道:“做策应的人,重要的是性子要稳,眼光要准。不动的时候要如山一般稳,发动起来要如猛虎一般狠,不出则已,一击毙命!七郎那边要的是勇猛无畏,胜败之机却全在你这里!”

    高大全点头:“我记在心里了!”

    徐平看高大全神情严肃,也不再多说。

    转身又对徐昌道:“都管,你带你的人随在我身边,随时听我号令,照拂七郎和高大全,以策万全!”

    徐昌点头答应。

    徐平这才进行具体布置。

    先是选择战场。因为占了先手是伏击战,可以预先选一个最有利于已方的地方,以收地利之效。

    这是徐平自己的庄子,各处无不熟悉,商量一番,便选在了苗圃与池塘夹着的那段路上。一边是池塘,封死了敌人的一面退路,一面是苗圃,有利于自己人隐藏。苗圃里又可以布置伏兵,防备敌人逃蹿。

    徐平带人到了选定的战场,查看一番。命孙七郎在池塘靠近庄院的一边,躲在苗圃里藏身,另一边则是高大全带人隐藏。

    至于徐平带的徐昌手下的一班人,则藏在苗圃的深处。

    徐平之所以选在这个地方,有三个原因。一是不想选在庄院里边,打斗起来容易误伤秀秀等不相关的人之外,也不想把庄院搞得一片狼籍。再一个他也想在野外这种地方与柯五郎一伙斗一斗,看是他前世的民兵厉害还是这个世界的盗贼厉害。当然最重要的一条是,离开了庄客的居处,再加上这种地形,使庄客不容易一哄而散,能够坚持战斗。

    布置好了各班的位置,徐平又找了五个射术精湛的庄客,各自找了有利地形,打斗起来只管朝着敌人射,并不参与战斗。

    庄里只有五把弓,还都是在军队里根本用不上的软弓,都是庄客平时用来打个野兔野鸡玩的,威力极其有限。要不然有一二十张强弓,什么盗贼来都一阵乱箭射死了,也不用这么费事。

    布置完了人员,徐平带人改造战场。

    其实很简单,就是找了一些碎柴,都沾上油,洒在选定的战场上。这不是为了烧敌人,而是造成敌明我暗的形势,获得最大优势。

    诸般做完,看看天色,已经快到半夜,徐平便把岗哨派了出去。

    盗贼做案,大多都是选择后半夜,除非脑子烧昏了,或是有特殊情况,鲜有例外。因为后半夜一是人已睡熟,不易察觉,再一个作完案逃离现场之后刚好天色微明,利于分赃逃蹿。

    岗哨的分派也有讲究,除非是万不得已,一哨不要派一个人。最好是两个人协同,互相配合,把各个方向都看住。尤其是发现闯哨的人时,一个人出去盘问,另一个人在暗处监视,不要被人发现哨兵后轻松摸掉。

    当然人手充足时,还有明哨暗哨巡逻哨联络哨等等诸多名目,以保证哨兵能够正常完成自己的任务。只要稍微像样的军队,正常时候电视剧上那种把哨兵一抹脖子,招招手大队人马就溜过去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当然徐平现在面对的只是一场小小的乡村械斗,人手也有限,只是派出一组暗哨。

    由于平常庄里为了防备小偷,常年派得有哨,徐平都教得熟了,现在反而不用再特意交待什么,庄客都知道怎么去做。

    把消兵派出,徐平才让徐昌给所有庄客发了一块白布条,系在胳膊上以做敌我区别。这些庄客平时有练过,不用特别吩咐。

    到了最后,徐平才高声道:“自这一刻起,便正式准备战斗了。除了我、高大全和七郎三人,任何人不可出声。哪怕就是与盗贼对阵,人都死光了,谁也都不许开口说话!要是觉得自己做不到的,趁早找快布塞住自己嘴巴!要是到时候谁犯这一条,不要怪我找你麻烦!”

    有意无意之间,徐平把徐昌这一个押班的权已经夺了。

    吕松顺着土路,一路小跑,连气也不敢喘。

    暗哨每个时辰都要换一次班,现在轮到他了。

    哨位设在离路边不远的一个水洼边上,洼里有水,但徐平庄上的人都知道有几种走法能完全避开水面。

    之所以选择这么一个地方,是因为晚上的哨位不适宜在高处,避免来人远远看见。而低洼处黑暗,道路宽敞而又明亮,正是理想的观察位置。再者这里杂草丛生,离埋伏的地方有近便小路,一旦发现情况可以悄悄溜回去报告。

    还有一个原因徐平没有讲出来,就是这处哨位离埋伏位置的哨位大约有两三百步的直线距离,刚好能接上。班组规模的人员在夜间行进,大约在二百米外的地方就能被人听到察觉,这也是徐平对柯五郎一伙规模的估计。哨位设置不仅要有效合理,而且要科学。

    当然徐平没有考虑柯五郎一伙人骑马来的可能性。按照常理,马匹应该只能行进到目标五里开外的地方,然后步行,以免打草惊蛇。

    到了暗哨的布置地点,吕松捂起嘴凑到地上咕咕叫了两声,然后仔细观察四周。见没有动静,依前又叫了两声,这才听见前方十步远的地方回声传来。

    这是暗哨处的接头暗号,徐平本来想设计得更高明些,比如用鸟叫野猫叫之类的,但庄客们却没几个人能学得来,只好这样将就。

    弯腰到了哨位,一个中年庄客长出了一口气,从地上抬起脑袋,对吕松道:“哥哥你可算来了,我正要大解,在这里憋坏了。”

    吕松与这人并排扒下,问他:“郑阿叔,有什么动静没有?”

    郑阿叔摇摇头,低声向吕松把周围的情况介绍了一下,然后指了指七八步外的一处小树丛:“另一个人在那里。”

    吕松点头:“知道了。”

    两人交岗便算完成,郑阿叔沿着草层里的小路回去报告交差。

    二人岗哨分一正一副,交接时是只来一人,接替正哨的位置,交接完毕副哨升为正哨,新人自然成为副哨。

    当然吕松和郑阿叔的交接程序相当草率,按照徐平有些死板的性格,如果看见肯定会判为不合格。但对这些庄客来说,能够把这些程序大致走对,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吕松看着郑阿叔的身影在草层里消失,出了一口气,在草层上趴下身子。

    此时已是秋天,身下冰凉,吕松皱了皱眉头,但却不敢乱动。徐平虽然平时人很和蔼,也容易说话,但一做起正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丝毫含糊不得。接触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他脾气,徐平一板起脸来,大家自然上心。

    吕松在地上趴了有一顿饭的时间,远处突然有马蹄声传来。一听见动静,吕松的身子一下就绷直了。

    另一边的哨位低声说道:“吕家哥哥,好像有马蹄声。”

    吕松低声回答:“我也听见了。”

    沉默了一会,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而且丝毫没有减慢的迹象。

    那边正哨位便低声道:“吕家哥哥,你去禀报小庄主,我在这里看着。”

    副哨要听从正哨的安排,吕松低声应了,弯腰在草丛里寻到小路,一路弓着身子跑向徐平埋伏的位置。

    过了这边埋伏位置的警戒哨,吕松来到徐平面前,见过了礼,道:“小庄主,我们在那边听到马蹄声了!”

    徐平苦笑着点点头:“岂止是你们,我在这里也听到了!这还真是一伙什么都不懂的贼,如此胡来,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感慨完了,徐平对吕松道:“你依然回到哨位上去,看清楚了他们的人数,手中的兵器怎样,再回来这里报告给我知道!”

    吕松应声诺,转身去了。

    徐平看看四周,众庄客虽然听到了马蹄声,但并没有慌乱,心中满意。

    吕松回到哨位,低声向正哨位把徐平的话传了,两人便屏气凝神,仔细观察着路上的情况。

    这一等,就等了接近小半个时辰。要不是马蹄声一直不断,而且越来越清晰,两个暗哨都要以为这伙人不是要冲着庄子来的。

    当马蹄声就像在耳边响起的时候,终于看见了人影。

    虽然天上的月亮时隐时现,今晚又有些云彩,视线并不太好,但道路上空旷,路面又平有些反光,吕松还是把来的这伙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一共是十三个人,其中有两个人骑着马,腰间跨着腰刀。其他十一人都是跟在马后步行,其中有两个拿着长刀,另外八人拿着短矛。这些人也没个队形,乱哄哄地从路上行来。

    吕松正要起身回去报告,路上的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吕松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是自己这两个暗哨被人发现了?做哨兵就是这点不好,一旦露了形迹,就是死路,连个帮手都没有。

    只听路上一个骑马的问另一人道:“五郎,怎么忽然停了下来?”

    五郎答道:“这里离徐家的庄子已经不远,马蹄声响亮,再往前去,怕被庄里的人发觉。听李威讲,这庄里有三十多个庄客,都是年轻力壮的,如果预先有了防备,我们便不好下手。”

    问的人赞道:“还是五郎多年行走江湖,有这个经验!既然如此,我们便在这里下马,把马留在这里,大家只管走路过去。等到夺了他庄上的银两,再回这里找马也不迟!”

    身后跟着的一众喽啰一起赞好。

    两个骑马的便一起下马,牵到了旁边的地里,找棵树桩拴了起来。

    他们选的恰好是暗哨的另一边苜蓿地里,把马拴好,最早说话的一个道:“这里种的是苜蓿,虽然是收割了,也还有些残存,刚好喂马!”

    五郎笑着接口:“二哥说得好,所谓马无夜草不肥!”

    二哥跟上一句:“人无外财又怎会致富?”

    说完,众人一起大笑,拽开大步,沿着道路向徐平庄子行去。

    看看人群已经过去,吕松打个暗号告知正哨,弯着腰沿着小路回去禀报。

    路上心中连骂晦气,这样一伙笨贼,到了庄子边上才想起来马蹄声容易走露消息。却不想这样空旷的夜色里,马骑声传不了十里也能传八里,只要是有心,这伙贼的消息早已露了。

    这样太平年代,什么人都能当盗贼了,亏小庄主为他们摆了这么大阵仗。

    到了徐平面前,吕松把情况禀报了,连带柯五郎一伙在他们面前藏马的事也一起说了,还不忘骂上一句。

    徐平却有些不敢相信:“就只有十三人?就是这样一伙人?”

    吕松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今晚他任务完成得漂亮,也觉脸上有光。

    徐平却是连连摇头,就这么一群人,也敢来劫自己的庄子!别说是有了李威的消息在这里埋伏,就是让他们出其不意地打进来,正面对战也把他们打翻了,一个不剩地拿下!

    这种情况,今天晚上就不是胜不胜的问题,而是用多小的代价取得胜利!

    柯五郎可不觉得自己力量不足,十几个常年游荡的亡命之徒,打一个庄子那是绰绰有余了。

    虽然此时的大宋还不像北宋末期那样烂到骨子里,几十个人就可以到县城公然抢钱抢粮那样夸张,国家也是承平几十年,民间武备废弛,一见人真动刀动枪都是一哄而散,根本不敢正面对抗。

    柯五郎拽出腰刀,带着弟兄们在路上飞奔,几乎已经看见徐平庄里成堆的白银堆在那里,等着自己去取。

    有观察的人在高处,随时向徐平报告着敌人来的情况。

    事到临头,徐平也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握着火把的手微微发抖。

    这枝火把就是战斗发起的信号,为防走漏消息,四周都围得严实,不让一点光亮传出去。

    听见路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徐平知道敌人已经靠近,打起十二分精神,听着身旁观察员低声传来的消息。

    “报小庄主,盗贼已到达指定的位置了!”

    听见这句话,徐平拿着火把猛地挺身而起,用出全身的力气,把火把向着道路扔去。

    火把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扑地落在地上,火光稍稍一暗,接着就引燃了地上浸油的碎柴,忽地燃了起来。

    柯五郎正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了一跳,竟一时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地上燃起的火光。

    孙七郎首先发动,低喝一声:“全员随我上,杀!”

    从藏身处一跃来到路上,站在路中间。

    他手下的庄客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已经打起精神,听到命令一起挺身站在孙七郎背后,成一个大致的梯形。

    孙七郎此时一个大跨步,手中长枪向离得最近的一个盗贼刺去。

    由于火光,柯五郎一伙在明处,看暗处的孙七朗等人模糊不清,只是看见一大团黑乎乎的影子向自己涌来。徐平又早已吩咐所有人都不要发出声音,更增加迷惑性,使柯五郎一伙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一个盗贼被孙七郎一枪刺倒,柯五郎才如梦初想,高声喊道:“中了计了,这是埋伏!快退!退!”

    此时他看不清周围情况,不知道堵住自己的是什么人。到底是庄上组织起来的庄客,还是巡逻的壮丁,又或者是捕盗的官兵,只是存了一个逃的念头。

    孙七郎一转身,却看见身后另一大团黑影扑了上来。其中一个高大身影尤其迅速,大步跨来,只是一枪,就把一个手下刺倒在地。

    这些庄客这半年来只是练了这一招刺枪,上刺敌人胸腹,下刺时取敌人大腿,再无其他花哨。由徐平指点,刺枪时脚在地上生根,配合腰部,每一枪都几乎都能使出最大力气。

    眨眼之间,前后庄客两面包抄,涌上前来,柯五郎的手下已是大部倒地。

    那个二哥心思灵活,见前后都有敌人,提着腰刀纵身一跃,跳下道路到了苗圃当中,就想乘着夜色逃脱。

    柯五郎只是看了二哥一眼,就听他发出一声惨叫,身影倒在地上。当下心里明白,苗圃里也埋伏得有人,见大势已去,再不犹豫,纵身跳入旁边池塘。

    没有徐平命令,高大全和孙七郎也不敢管柯五郎,只是带人把还在道路上发蒙的盗贼一一拿下。

    见大局已定,徐平高喊:“点起火把,清点战场,不要让一个人逃了!”

    顷刻之间,苗圃里就点起了七八枝火把,涌到道路上来。

    道路上十一个盗贼,已经有五人被刺中要害,丢了性命。还有六人身上也都受了伤,在地上哀嚎。二哥时运不济,跳到苗圃里时正撞到吕松身前,被他一枪透腹而过,早已气绝。

    此时离战斗发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只剩了一个柯五郎在池塘里躲藏。

    庄客拿着火把朝池塘里乱照,敌暗我明,哪里能看见人影。

    徐平走上前来,让孙七郎带了自己手下带了六枝火把,去池塘的东南两面照住,一是防柯五郎偷偷上岸走脱,再一个就是提供照明。

    路上还有徐昌带着手下留了两枝火把,徐平和高大全带人来到柯五郎来时的池塘西面,定位柯五郎的位置。

    此时池塘的三面有光,只有徐平和高大全这一边是黑的,从黑处看亮处格外分明,就把池塘里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

    柯五郎正在池塘里离岸十几步远的地方,只露出个脑袋,警惕地看着四周。他的视线被周边的火光照住,只能看见火光里的人,暗处就同瞎子一样。

    徐平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猛力一掷,却没打中柯五郎,从他头顶划过落下。柯五郎吓了一跳,脑袋转向徐平这边,却什么也看不到。

    徐平高声喊道:“池塘里那个贼,我已经看见你,再也逃不掉了!识相的,乖乖上岸来就擒!”

    看看柯五郎还在那里东张西望,徐平又捡石头砸了他一下。

    柯五郎歪头躲过,知道自己行藏已被人家看破,池塘里水冰凉,再躲下去也没有意思,缓缓爬上了道路这边的岸边。

    双手搭到岸上,柯五郎高声喊道:“我已经降了,不要杀我!”

    徐平当然没心思杀他,解到衙门里他也是个一死,自己还能领些赏钱,又能扬扬自己庄上的威风,让其他盗贼不敢再来,分明是一举数得。

    带着高大全回到道路上,看了看已经被庄客绑起来的柯五郎,徐平问高大全:“这个人就是柯五郎?”

    高大全摇头道:“这人原来在京城里厮混,我不认识他。”

    柯五郎跪在地上,听见徐平的话,高声叫道:“原来你知道我柯五郎的名字,竟然还敢抓我!”

    徐平走上前来在柯五郎脑袋上踢了一脚,骂道:“死到临头还敢嚣张!什么玩意就敢打我庄子的主意!”

    柯五郎挨了这一脚,不敢再说话,只是恶狠狠看着徐平。

    人都绑起来了徐平哪里还把他放在心上,口中道:“把人都绑到庄子里去,死的也抬回去!至于这人是不是柯五郎,自有本地耆长李威认识!”

    柯五郎忍不住问道:“你认识李威?”

    徐平看了他一眼,不屑地说:“我怎么会不认识?他人正在我庄子上呢!说起来今晚也多亏了他,不然怎么会不费一兵一卒就把你们擒住!”

    柯五郎啐了一口:“原来是李威这厮出卖了我!”

    徐平就忍不住上来又踹了他一脚:“这是你自己脑子里装屎,怎么能怪别人出卖?李威是本地耆长,专管的就是捕盗,你竟然去找他商量!你们没得手被抓住了,也要把他牵连出来,得了手捕盗着落在他身上,抓不着人知县相公的棍子打得也是他!他除了报信,你根本就没给他留活路好吗!”

    柯五郎只是低声恨恨地骂,也不知骂的什么。

    徐平看了他的样子,不由摇头:“你蠢成这样,还敢学人家做盗贼?真不知道这些年你怎么混过来的,竟然直到今天才落到我手里!”

    前面一直蹲守的暗哨也被叫了回来,还带回了两匹马。

    徐平上前看看,这两匹马都比自己那匹雄峻得多,不由心中欢喜。此时西北战事未起,马还不像后来那么短缺。但宋朝的规矩,一等马都充为军用,不堪军用的才用于驿站和民间骑乘,稍微像样一点就很珍贵了。

    此时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但经了这样一场大胜,又没有人员伤亡,人人都是兴奋异常,没有睡意。

    徐平命人把俘虏和尸体都带到麦场上,俘虏都锁在场边的大杨树上,尸体找领破芦席卷了,放在一边。命庄客去庄里取了高粱酒出来,再去杀鸡宰羊煮了,就在麦场上开个庆功宴。

    明晃晃的十几枝火把点起来,徐平端起碗来高声道:“诸位先吃这一碗酒压压惊,稍后肉上来,再吃喝个尽兴!”

    众庄客哄然应一声好,都一饮而尽。

    李威被从庄里带到麦场上来,到了徐平面前行个礼。

    徐平道:“今晚这场大胜,多亏耆长通风报信,当记首功!先去指认了贼首,再来饮一碗庆功酒!”

    李威到杨树下看了柯五郎,对徐平道:“小庄主,这人就是柯五郎了。”

    柯五郎见了李威,啐骂一声:“猪狗不如的东西!亏我以前把你当兄弟看待,竟然出卖我,我真是瞎了眼!”

    徐平笑道:“你不是瞎了眼,你是脑子被驴踢了!找耆长打听消息,这送上门来的功劳他能不要?弄得好了,也被知县相公补个都头,从此也是有了官身,跟现在比不是天上地下!”

    李威心里本来是忐忑不安的,听徐平一下指出一条光明大道,两眼登时就亮了起来,假模假样地叹着气对柯五郎道:“五郎,我多少次跟你说过,好好找份营生过日子,不要在外面瞎混。你不听哥哥的金玉良言,一意孤行,终是有了今日之灾,你说你后悔不后悔?”

    柯五郎冷笑道:“你且张狂一时,别以为拿住了我就能怎样!等我脱身出来,有你们的好看!”

    徐平看他气焰嚣张,忍不住就踢一脚:“你以为你是谁?难道还是太后的干儿子!还想出来给我好看,老老实实等着砍头吧!”

    柯五郎只是冷笑,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倚仗。

    徐平却不怕他,开封府里十几个人明火执仗抢劫,这种案子当朝宰相都别想压下来,还怕他一个柯五郎翻天!

    确认了柯五郎身份,徐平请李威回桌止喝酒。

    喝了一碗,徐平问李威:“耆长,人都已经绑在这里了,其他的我们却都要听你吩咐,是要送官还是怎的?”

    李威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向徐平行礼道:“人都是小庄主捕的,当然一切听小庄主的,我怎么敢乱说话?”

    徐平示意他坐下,温言说道:“你带着本地耆长,职责就是捕盗。我把人拿下了,也还是要交给你,由你送官,这才合情合理。”

    李威是耆长,之所以被徐平收拾得服服帖帖,没有办法,因为徐平家在京城虽然上不得台面,在本地却是一等一的豪门大户。豪门欺负差役,历来都是平常事情,除非李威能力逆天。

    李威只当徐平是客气,连称不敢当。不想徐平却是铁了心由他出面,最后不得已只好答应下来,喝了两碗酒便去招集手下壮丁了。

    徐平是懒得跟官府打交道,这种功劳他也看不在眼里,只是嫌麻烦。捕盗维护地方功劳大了也是可以补官的,但这种官徐平怎么可能去当?他在自己庄里大堆白银进账,神仙一样的日子,哪会去费那个精神!更何况他最近随着林文思读书也有了起色,以开封府的情况,下次科举开科他去混个乡贡进士并不难,带上这样一个身份,安安稳稳就是一方豪强小地主了。若是再有心,那就正儿八经去中进士,那才是做官。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长时间,徐平也搞清楚了,这个时代中进士并不像后来的明清时候那样难得变态,甚至也远不如南宋时候,这是最容易的时代。

    科举入仕真正向普通百姓敞开大门还没有太长时间,社会上也没形成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风气,真正把科举当成自己事业的大多还是仕宦之家,其他的不管地主还是商人都不会在这上面花太大力气。

    这个时代很微妙,如果再早几十年,进士录取名额极少,太祖朝时经常一科就取十个八个,那时才是真正难如登天。而从太宗朝大规模开放名额,提高待遇,距这时不过三五十年而已,一般百姓根本还没反应过来。也只有在开封府民众见多识广,张三娘念念不忘让徐平去中个进士。

    打发走了李威,院里的肉也已经煮熟了,端到麦场上来。一时呼声四起,庄客放天吃喝,尽情享用。

    喝了几碗酒,东方终于出现了鱼肚白,折腾了一夜,徐平也觉得有些困了,只是李威还没回来,只能坚持在那里。

    又等了一会,李威还没来,林文思和林素娘带着苏儿却过来了。

    徐平上前行了礼,林文思便问起昨夜情况。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徐平便从李威前来报信说起,自己如何布置,如何指挥战斗细细说了一遍,虽没夸张,但也没谦虚。

    林文思听完点头:“你做得极好!布置得法,进退有序,一鼓而功成,颇有大将之才!以后就是科举入仕,这也是极有用的。本朝与历朝历代不同,哪怕是文人外任地方,例带军职,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文官也要有将才!”

    宋朝的地方主官知州知县,文职武职的都有,又以文职为尊。凡文职主官,例带本地军队主官的职务,如兼兵马巡检、兵马都监之类。而主官如果是武职,则合作的通判必须是文职,实际主持民务。

    林文思主攻的是《春秋三传》,与很多京中武将都有交往,所以对武事并不排斥。徐平有这个能力,还让他颇为惊喜。

    徐平对林文思的态度倒并不意外,很多武将读《春秋》,他接触得多了当然也容易接受。

    倒是旁边林素娘的态度让徐平疑惑不已。

    林素娘虽然一句话没说,但脸上神采奕奕,一直聚精会神地听徐平讲述。那份认真的表情,几乎有些崇拜的意味了。

    这种表情的林素娘,徐平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就是在记忆里,也搜寻不出来。依徐平的印象,林素娘可不会喜欢一个武将,她对徐平的要求始终如一,如果好好读书,去中个进士从东华门唱名而出,那就极好极好的了。

    徐平一头雾水,不知这个小姑娘在想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