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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下来的两天平平淡淡,王拱辰和欧阳修等人由李觏陪着在庄子周围游玩。此时正是春季,到处繁花似锦,也不会单调。借着这个机会,李觏也向他们请教文章。

    徐平抽出空来,专心写自己的《农书》,顺便问庄里的老农一些事。这处庄子在徐平手里发展起来,从最开始的土质改造,水利设施,积肥改进工具,徐平都曾亲手做过,过程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写起来得心应手。

    感觉得出来,欧阳修等人与徐平有些疏离。他们正雄心万丈,徐平这种低调做事的风格显然不中他们的心意。从西京幕府入馆阁,在他们看来正是大显身手的好机会,怎么可能再沉下心去学自己看不在眼里的东西?

    徐平也不放在心上,他一向抱着一种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只管安心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至于别人怎么想,由着他们去吧。

    从中牟庄园回来,徐平用三司条例编修所的名义上了《新编条例》的初稿。实际上公吏的培训已经开始使用这套教材,现在只不过是彻底出齐了。反正是初稿,朝中大臣们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后续的教材改过来就是。

    然后又以自己的名义上了《农事八字》,就当是总结了自己的中牟庄园和在邕州为政的经历,把自己两世为人的农业知识大半都写了进去。

    就这么过了五六天,朝廷的反应没有下来,邕州的工匠却先到了。

    新开场务的时候就定了从邕州转雇一批工匠过来,作为熟手,免得新场务开了无人可用。这些人在邕州的时候是蔗糖务下属的平民,与种甘蔗榨糖的并没有区别,但到了京城身份不好确定,只是催着他们先来。

    京城场务里面的工匠分好多种,有隶属于厢军的,也有场务自己带编制的工匠,还有从平民中雇来,所谓“和雇”的。待遇自然是“和雇”的最好,基本按照市价,一些手艺好的工匠比管理的官员收入都高。实际上真正的技术也大多都是在这些人手里,场务直接管理的人大多都是杂工。

    按徐平的意思,邕州来的工匠自然是按照平民“和雇”来算,不能亏待他们。库务司却不同意,要先看看这些人的手艺,实际上就是对场务的重要性才做决定。如果只是杂工一样可有可无,他倒是想直接编到厢军里去,耗的钱粮少,还好管理。

    这一天徐平在新的场务那里忙完,回到编修所,刚一进大厅,王拱辰就道:“副使是到哪里去了?刚刚宣敕的来,见你不在,又回去了,说是明早让你千万等在衙门里。”

    徐平怔了一下,问道:“什么事情?衙门的事还是我的事?”

    “自然是你的事!我特意问了,说是因为前些日子新条例编成,再加上你上的《农事八字》深得大臣赞赏,升为待制了。”

    徐平有些蒙,这次升得有些过于容易了。编农书的历朝历代都有,真正编成,朝廷也会有奖励,但一般都是给钱升点小官。徐平这次本官没动,但一下子从馆职升为待制可是突破性的升迁,按例来说应该有人先给自己打招呼才对,没这么突然袭击的。

    此时的官员抛开文散官和勋等几乎不起作用的系统,表明身份等级的还有本官、职和差遣三个大的系统,爵位则相对不普遍。说官员的身份时都说官职,官和职自然是最重要的,官即是本官,职就是馆职。有官未必有职,带着馆职本身就说明了身份不同于一般的官员,升迁也更加迅速。

    职又分两大类,待制及带制以上的称为侍从,以下的称为庶官。从名字就可看出,侍从官的地位与皇上更加亲近,也更加显耀,升迁更加飞速。朝廷的一些重要职位,比如知开封府,三司使等等,都明文要求待制以上才可担任,本官反而无关紧要,只是决定官员的本俸罢了。实际上待制以上,本官飞迁也远超其他官员,很快就能升到上层。

    一般来讲,要升待制上,必然是有大臣保举,中书同意,进熟状,皇上也不反对,才会下制敕正式升迁。这个过程中肯定要先跟升迁的官员通气,不跟人说还保举什么。

    徐平这次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突然之间升迁的敕书就下来了。这只能说明一点,是皇上直接下手诏到政事堂,中书不反对,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一般的政事,都是政事堂里宰执商量妥当,写成文字,宰执签名,上呈皇上,这称为熟状。皇上用印,熟状成为词头,回到中书,再下到中书属下的舍人院。舍人院根据词头写成制敕,宰相审查无误,签名,称为画敕。如果对舍人院写的不满意,宰相有权直接修改。这中间当然还牵涉到其他几个衙门,理论上也有封驳的权力,但主导权是在中书。就是皇上本人,实际上很多熟状也是不过目的,直接由内尚书省看过根据惯例用印。

    敕必由中书,不然没有完整的法律效力。即使皇帝要下命令,也要用手诏的形式写词头到中书,中书同意了才会到舍人院,舍人院本来就是中书的下属衙门。至于学士院,所拟的制书范围很窄,比如宰执、使相和亲王的大除拜之类,还有大赦德音等等,具体政事基本不参与。而不经政事堂的手诏,官员们是可以拒绝执行的。

    徐平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问王拱辰:“宣敕的来,我不在就回去了?他们没有说什么?难道不应该是等在这里,派人去唤我吗?”

    王拱辰道:“本该是如此,哪有宣敕不见人,便直接就回去的道理。我问过了,是因为他们要宣两人升迁,副使不在,他们又时间紧急,便去了那一家。说是从那里回来,再向副使宣敕,也误不了什么。”

    “还有谁?难道也是升待制?”

    王拱辰笑着摇头:“副使可是说着了,正是还有一人今日升待制。一日升两待制,这可是不常见,突然之间待制也不像以前那样高不可攀。”

    对状元出身的王拱辰来说,别说是待制,殿学士也不是高不可攀,只是要一点一点地熬时间罢了。但对于一般的进士来说,升到待制就是麻雀变凤凰了。

    徐平想了一下,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也不知道我升的是哪一阁?”

    王拱辰站起身来,口中道:“我问了,这是好事,宣敕的倒也没有隐瞒。另一位是去年贬出京城的范仲淹,升为天章阁待制,改判国子监。副使还是比他好一点,是龙图阁待制,说起来都是相同,但总是听起来强那么一点点。”

    王拱辰笑眯眯的,显然是觉得徐平地位高了自己也跟着沾光。(未完待续。)

    从名义上来说,各阁并没有高下之分,都是为了纪念去世的先皇而建。但龙图阁建的时间最早,藏太宗的御书手札之类,天章阁后建,藏的是真宗皇帝遗书。在此时人的心里,还是觉得先建的龙图阁显赫一点,学士的位次也靠前。虽然在皇帝的心里,未必是这么想的,他还是经常呆在自己父亲的阁里。

    官当到这程度,便已经超越了正常的按照资历磨勘,升升降降不能太放在心上了。尤其是本官已经不太重要,看的是职的高低,和差遣重要与否。庶官的时候,本官是官员最重要的身份标签,一到侍从官,这个标签就失去了光彩。

    徐平以本官兵部郎中,馆职直史馆直升龙图阁待制,若在平常时候,可以说是一步登天,超资拔擢,免不了要惹人非议。但在今天,跟另一位升待制的范仲淹比起来,就黯然失色,实在是平平常常,令别人提不起兴趣。

    范仲淹由右司谏转礼部员外郎,擢天章阁待制,判国子监,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一步登天。天章阁待制与龙图阁待制同为从四品,位在龙图阁待制之下,这也是判国子监的最低要求。有了天章阁待制在身,范仲淹那礼部员外郎的低微本官已经无关紧要。

    徐平一直觉得奇怪,到了去年见到范仲淹的时候,他的本官还低微至极,刚刚爬上员外郎的边。若按照正常次序升迁,他升到郎中都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根本就不可能在未来的日子里发挥历史上那么重大的作用。今天同一天升待制才明白,范仲淹遇到了人生中的贵人,完全跨越了员外郎和郎中的通天梯,一步飞升。

    职虽然也与本官一样有按资升迁的制度,但不像本官升迁那样死板,如果真地碰到皇上和大臣赏识,可以跨过庶官和侍从的鸿沟。那些能够飞速升迁的官员,比如以前的张士逊,比如现在的范仲淹,比如后来的包拯,都是从这一条路升上去的。

    没有这一条路,他们就是像徐平一样年年升迁都到不了最后的地位。

    想明白了这一点,徐平接受了同僚们的道贺,顺便安排了衙门里的事务,回到了自己的官厅里,一个人坐着发呆。

    能够让范仲淹一下子升上来的人,想来想去,只有王曾这位宰相,或许还有薛奎等几个已经年老不视事的前朝重臣。皇上肯定没有这个心思,去年废皇后堵宫门的事情刚刚才平息,他不可能就把当时赶出京城的人招回来重用。不过皇上赵祯的性子软,范仲淹本人又为官清廉,为政有声,有大臣坚持他也不会反对,废皇后他本来就心虚。

    范仲淹回来了,孔道辅估计也不会在外面呆太久,他们本来就互相依靠。

    徐平前世的历史知识记得不多,但大势还是清楚,心里明白,或者有心或者无意,要扳倒吕夷简的势力慢慢开始集结了。不知在哪一天,由哪一个人,就会突然挑起一场滔天巨浪,把现在看起来稳如泰山的吕夷简掀下去。

    对于朝中的派系争斗,徐平从心里厌烦,他也不喜欢。自己为官,徐平从来没有刻意培养过自己的派系,说心里话,以他和皇上的关系,也实在是没有必要。但现在的吕夷简已经成了朝政的巨大阻碍,就连徐平也觉得他该退下去了。

    实在是吕夷简的私心太重,虽然他的能力能够保证朝政正常运作,不出任何大的乱子,但任人惟亲这一条就让人受不了。现在官员的升迁,基本被吕夷简一派把持,如果不是他的自己人,就不能到关键的职位上。收受贿赂倒是小事,最重要的是把其他官员的升迁之路堵死了。这样的后果很严重,一旦吕夷简倒台或者退下去,就会造成官员的青黄不接,引起朝政的混乱。

    不仅是把持官员升迁,吕夷简一派还公然插手京城各衙门的公吏事务。三司是徐平在这里,有皇上背后的支持,能借着公吏舞弊的由头把公吏清洗一遍。换个衙门,就是抓到了这样的把柄也无法大规模替换公吏,处罚重了还会受到报复。

    官吏合流,其危害远比贪污**更加严重,这种危害是系统性的。很容易就出现公务系统里无人不贪,没有钱就办不了事,有了钱什么事情都能办成。潜规则代替明规则,朝廷的法令制度完全被抛开,而只能按照金钱和派系来运作。

    现在已经有了这种苗头,徐平也是头痛无比。在这种已经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的系统里,不管采取什么措施全都没有用处,什么政策到了下层都会变味。就是新开的场务,如果不是清洗了公吏,如果不是从邕州调人来,徐平自己都可能控制不住。

    吕夷简在,他打造的这一系统就如泰山一般不可撼动,别人根本无从插手。

    三司的几个月,徐平也觉得有些累了,这累不是干事情累,而是心累。不管做什么事情,先跟上司斗智斗勇,才能获得通行证。然后再跟下属斗智斗勇,一个不注意,他们就能让你把好事变成坏事。手段稍微差一点,惟一的选择就是拱手而立,对具体的事务不闻不问,糊里糊涂的混日子。

    如果吕夷简的能力稍微差一点,事情还不会如此严重,就是因为他的能力太强,私心又重,别人无可奈何,事情才越来越严重。换个差一点来,有大把的把柄能够抓住,影响恶劣了很容易就赶出朝廷。

    面对吕夷简实在是没办法,不管多棘手的事情,他总是能够处理得妥妥当当,不能说他无能。官员能干了,还能指责什么呢?任人惟亲,培植党羽,这种罪名很难有把柄被外人抓住,搞得不好了就被倒打一耙,反被说是排挤贤能。李迪把自己搭上,也撼动不了吕夷简分毫,可见其困难。

    至于贪墨钱财,吕夷简根本就没有把柄让人抓住,而且在徐平看来,也不能用清廉苛求官员。只要做得不是过于离谱,这种事情还是以宽容为好。一是不定什么时候就到了自己身上,再一个很容易成为派系斗争的工具。

    以前在地方还好,进了朝堂,真正跟吕夷简共事过一段时间,徐平也已经受不了。虽然自己没有能力把吕夷简掀下来,但有人去做,徐平还是乐见其成,甚至不介意在后边帮一把。不管怎样,趁着现在的和平时光,朝廷要有些作为,不能再这样死气沉沉,一团死水地********下去。(未完待续。)

    春天的太阳从升起到落下,一直都让人格外地舒服,不寒不冷,不燥不热,沐浴在这阳光里令人通身舒泰。

    此时斜阳挂在西天上,红彤彤的,就要落下山去了。满天的霞光笼罩着大地,入目都是那暖暖的红色,万物都镶上了金边。

    看着高大全扶着新娘子回了洞房,主婚的徐平出了口气,对一边的燕肃道:“新人进了洞房,我们可算是交差了,一起过去喝两杯吧。”

    “正该如此。”

    燕肃说着,与徐平一起出了厅门,到了院子里。

    最近的日子徐平太忙,高大全的婚事都是母亲张三娘和妻子林素娘帮他张罗,到了今天成亲的大喜日子,徐平来作主婚人。

    燕肃是女方家里的代表,与徐平一起来主持婚礼。

    这桩婚事也是巧,高大全在殿前司当差,天天在皇上面前晃悠,他身材高大,不知怎么就入了皇上的眼。赵祯记得他是徐平的跟班,也有心提拔,一次殿前演武后,便提为东头供奉官,带上了閤门祇候。一班同僚庆祝的时候,便有人介绍了这门亲事。

    女方是司天监丞楚衍家的女儿,已经二十出头,以前眼界太高,一直耽误下来没有嫁人。到了这个年纪,高大全又一表人才,前程光明,婚事就定了下来。

    以前听林素娘说,女方长得姿色平常,但知书答礼,待人接物都落落大方,是个会持家的。娶妻娶贤,也是高大全的福气。

    今天见了新娘,也确实如此。相貌说不上漂亮,但也有中上之姿,尤其是不管什么时候都举止得体,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大家气魄,与高大全很是相配。

    楚衍精通数学和天文,因为参与修《崇天历》,迁为司天监丞。如果在徐平前世,这就是知名的大学者,社会地位不会低了。不过这个年代伎术官地位不高,同等官品的情况下要低于文武官,司天监丞正七品,与高大全也算是门当户对。

    燕肃的主要成就也在天文上面,不过他有进士出身,一路做到了天章阁待制,远不是一个小小的伎术官能比的。他与楚衍一向相熟,男方有徐平来主婚,他便被女方请了来装点门面。两个待制主婚,这次的婚事规格也不低了。

    到了院子里,徐平和燕肃落座,庆祝酒筵正式开始。

    酒过三巡,一个三四十岁身材消瘦的中年人走上前来,举杯向徐平和燕肃行礼:“在下贾宪,楚监丞的学生,见过两位待制官人。”

    徐平和燕肃点头示意,一起把酒喝了。

    自太宗登基,便禁止民间私习天文,因为此时的天文与天下祸福预测紧密相关,可不仅仅是学术问题。不在于这预测真实不真实,关键是天下信的人多,可以挑动人心。太宗登基的时候问题重重,疑神疑鬼,自然不会允许民间存在这隐患。他不但是禁了民间私自传习天文知识,还用诈术骗了天下有这专长的人到京城,选了一部分技艺高的留下,其他的全部都刺配海岛,断了民间的学术传承。

    现在学习天文历算知识的都在司天监,各有师徒传承,贾宪和楚衍即是如此。

    敬过了酒,贾宪还在桌边逡巡不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徐平奇怪,对他道:“你莫不是有事?有事尽管直讲,你是楚监丞的弟子,又不是外人。如果能够帮得上忙,我和燕待制自然会帮你。”

    贾宪拱手:“在下自小精习算术,进司天监前也曾经在乡里教习,略有心得。这些年来集成一本小书,只是无钱请人刻印。听说三司刻书局专刻伎术书籍,便想请问一下,能不能把我这本小书印了,能够流布民间,教人传习。”

    徐平笑道:“这有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书你有没有带在身上?我看一看。”

    贾宪急忙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交给徐平:“原来龙制也懂算术。”

    徐平微笑:“以前闲着没事的时候,也略学过一点,懂点皮毛。”

    前世近二十年的学校教育,徐平对数学可不只是懂而已,在这个年代绝对可以算得上是大家了。只是两世的数学系统不同,徐平只是自己用,并没有传播。

    市面上流传的数学教材,如《九章算术》和刘徽留下的一些书籍,徐平都看过。虽然多年来都用心揣摩,但要把两个系统合到一起,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徐平翻开册子,最先的是“勾股生变十三图”。勾股问题是中国数学家研究的一个经典,传承久远,徐平并不意外。贾宪对这一问题研究得更加深入,基本把徐平前世所学过的关于直角三角形的所有定理都包括在内了。

    这就是时代的差距了,贾宪的研究在这个年代自然是了不起,但在徐平看来,不过是前世初中时的内容,并不能引起他多大的兴趣。

    “勾股生变十三图”后面,紧接的是“方程术”,这又是中国数学家研究的经典课题。此前的数学家已经研究过一元线性方程组,偶尔也有谈到高次方程的。贾宪书里谈的主要是高次方程和方程组,这就让徐平觉得意思了。

    再后面,是“增乘开方法”和“增乘方求廉法”,徐平眼前一亮。

    这是开高次方的方法,也只有配合这方法,前面对高次方程和高次方程组的讨论才有意义。而且贾宪的方法极其规整,与后世的公式差不多,直接套进去就能够得出解来。

    这是一整套的高次方程的解法啊,而且不是针对特例,完全就是标准化的解法,这个意义可就大了。徐平万万没想到,能在这个时代见到这么有价值的内容。

    抬头见贾宪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徐平对他笑了笑道:“这册子我先带回去看一看好不好?付印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要等一段时间。”

    贾宪忙道:“自然是好,自然是好,还请待制多指点。”

    见旁边有人等着敬酒,贾宪不好站在这里,拱手作别。

    见贾宪离去,燕肃对徐平道:“郡侯真擅长算术?这个贾宪在司天监里很是有名,精擅历算,九章之类,再没一个人能够比得上他。”

    徐平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道:“闲时看过一点书,略知一二。”

    “文人士大夫里,精通这个的可是不多,郡侯倒是个另类。既懂算术,还精通各种机械,能够新创农具种种。”燕肃摇着头啧啧称叹,“郡侯比燕某在杂学上用功还多。”

    燕肃进士出身,又擅长书画,自成一派,堪称大家,是文人画的开派祖师之一。除此之外,还对天地物理感兴趣,曾经长时间观察海潮,写成《海潮论》一书。书里虽然对海潮的成因解释得并不准确,但明确了海潮与月相有关,准确地总结出了海潮的规律。用燕肃的理论,就可以预测海潮,相当精确。

    后来又醉心于计时工具的研制,制出了计时相当准确的莲花漏。虽然莲花漏的推行经历了许多波折,但显露了燕肃在这方面的才能,朝中多次让他主持经济事务的讨论。

    没有徐平,燕肃绝对是这个时代多才多艺的顶尖人物,如今跟徐平一比,却又显不出什么来了。徐平涉猎的内容比他还多,还都有很突出的成绩。

    不一会,高大全出来,向来的亲朋敬酒。在一群不认识的禁军堆里,孙七郎早已等得不耐烦,拉住高大全,酒灌个不停。

    徐平也有点酒意,乘着夜色,带着随身的两个兵士,回了自己在城内的小院。

    夜色深了,徐平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身,来到了书房里,拿出贾宪的小册子看。

    这个年代的数学系统跟徐平前世的不同,很多术语更是古今差别很大,这对徐平的阅读造成很大的障碍。虽然以前也读过一些传下来的数学书籍,但一与前世的知识互相参照,还是容易搞糊涂。

    取了一张白纸,徐平把贾宪册子里关于开平方和开高次方的内容一一用前世的方法写下来,来验证一下正确性。

    在纸上画来画去,把贾宪讲的内容一项一项写下去,鬼使神差一般,就在纸上写成了一个三角形。

    徐平看着这三角形看了很久,突然一拍脑袋:“这不就是二项式的系数,前世数学课上学过的‘贾宪三角’吗!”

    自己必然是下意识地记起了贾宪这个名字,只是一直不能跟那个活人联系起来,无意识之下才把他留给后世最重要的数学成果写了出来。

    想起了这一点,徐平再看手中的册子,就豁然开朗。贾宪在中国数学史上是一个有开创性贡献的人物,真正把数学从具体的题目中抽象出来,形成标准化的解法和理论。尤其是在开高次方上,提出了普遍的解法,“贾宪三角”不过是一个副产品。

    有了贾宪的这本小册子,就基本解决了方程和方程组的问题,实用价值巨大。徐平不但要印,还要精校一番,开创这个年代数学的新时代。(未完待续。)

    编修所的官厅里,徐平和贾宪两人趴在桌子上,仔细地研究着贾宪的小册子。

    经过几天的努力,徐平终于在这个系统里补上了自己的知识。中国的数学系统有一套自己的公理理论,根据这套理论已经取得了很多成果,最少在这个年代,中国的数学是遥遥领先于全世界的。徐平要做的是把前世所学的知识补充融合到这个系统里,而不是另起炉灶,因为那完全没有必要,这系统完善起来与前世的数学系统也没有什么差别。

    在纸上把贾宪三角完整地画出来,徐平一一解释给贾宪听。这个三角就是二项式的系数表,贾宪就是利用这一点来开高次方的。不过这个三角有更加广阔的用途,是贾宪所没有想到的,徐平刚好讲给他听,显示自己仔细考虑过。

    现在纸上徐平还是用的汉字,本来他也想改成前世所用的阿位伯数字,想想现在的人接受起来可能没那么快,还是等到以后慢慢来的好。

    之所以选在编修所衙门,是因为徐平要避嫌。司天监观天象言天下祸福,很带有些神秘色彩,为了以防万一,严禁他们与宗室和大臣交往,私下来往更是忌讳。虽然一直有人把这规定不当回事,请司天监官员回家算命算黄道吉日,朝廷也没有重罚,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审前朝规定,徐平却没有必要给别人这个把柄。

    正在徐平与贾宪讨论得热烈的时候,王拱辰从外面进来。

    见礼过了,王拱辰凑上来看了看徐平和贾宪讨论的东西,撇撇嘴摇摇头,无奈地坐到了一边。虽然是状元,王拱辰对这些东西却一窍不通。

    与贾宪讨论了一会,两人分别坐下休息,喝口茶歇口气。

    这个时候徐平才问王拱辰:“君贶,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王拱辰站起身来,把手里拿着两本书放在徐平的案几上:“这是国子监和都进奏院新印出来的,副使,你看看人家上面写的,都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话。再看看我们三司印的书,有用是有用,可不显自己的功劳啊!”

    徐平笑着拿起两本书来翻了翻,没有说话。

    从第一次印《钱法类书》,徐平就把它办成了半月刊,每月印制两次。因为铁钱正在试用阶段,钱法的讨论暂告一段落,最近集中到了西川交子和飞钱业务上。现在这书也从最初的徐平找三司官员和馆阁成员约稿,发展到了两制词臣参与,更有不少地方官员也让进奏院带自己的稿子来,讨论得越来越深入。

    欧阳修的那篇关于钱法的文章徐平还是在上面登了,不过跟其他注重实际的文章比起来,有些显眼,也没有其他人跟进,让欧阳修有些失落。

    范仲淹判国子监后,欧阳修等人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没过几天,他们就决心照着三司的样子自己也办一本丛书,以国子监的名义出。

    国子监本就是最大的出书机构之一,而且校勘精良,印刷精美,口碑极佳,是市面上当之无愧的名牌产品。最关键的就是国子监有馆阁做后盾,那里高人云集,他们校出来的书极少出错,是难得的佳本。就连国外的使节来了,国子监图书也是他们最大宗的走私物品,尤以高丽使节为最,他们每到东京就千方百计搜罗国子监出的图书。

    这个时候是禁止带这些书籍出境的,不过使节盘不严。

    国子监出的第一本,全是关于儒家经籍的新解新注,都出自名家手笔,一下子就被抢购一空,打出了名声。第二本起,便开始有了对朝政的批评,矛头直指吕夷简。吕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指桑骂槐。文人对经书上的一句话都能解出一百种意思来,这话背后的意思哪个还看不出来?

    没几天,都进奏院便在《进奏院报》后面跟了一本小书,用的是各级官员所写,以介绍政绩为名,实际上是为吕夷简一党辨解。

    都进奏院名义上是隶在枢密院名下的,事关机密,不能让外臣插手,算是原来的枢密院属于内朝一部分留下的痕迹。现在的枢密使张士逊本来就是吕夷简一党,利用权柄做这样一件事轻而易举。这也是吕夷简的风格,做事情不自己出面。

    国子监和都进奏院人手又足,手里的公使钱也充裕,基本都是五天出一本,比三司刻书局的出书效率高多了。

    这种情况本就在徐平的意料之中,只要自己开了这个头,必然会有大臣跟上利用。不要说专门刻书,以前的《进奏院报》还被宰执插手为自己造声势呢。

    《进奏院报》就是唐朝时的邸报,取消了藩镇节度使,太宗时候原来藩镇的驻京机构便改成了都进奏院,改为由朝廷掌控。几乎朝廷的所有大事都会在报上登出来,甚至连皇上的日常活动都会刊载,让在京外地方的臣僚知道朝廷的基本情况。

    有这个现成的发行渠道,都进奏院发行丛书比国子监都方便。

    徐平对这两家的动作视而不见,编修所的其他官员可觉得愤愤不平。本来是三司最先发行丛书的,而且费了不少心力,不成想最后被别人抢了风头。

    抢风头也就罢了,看看他们上面的文章,真正对于现实有用的文字很少,国子监专注于攻击吕夷简,顺便标榜自己是学术正宗。都进奏院则基本是节选最能彰显吕夷简一党功绩的事迹,写文赞扬,毫不避讳。

    有这两家比着,三司刻书局明显吃力不讨好吗!

    徐平对有些闷闷不乐的王拱辰道:“不要去跟别人比,我们做好自己就好。现在是国子监和都进奏院印书,过几天御史台忍不住了也印才吓人呢。每个衙门都有自己的事,印书当然也是印自己衙门的职事,没必要多想。“

    王拱辰道:“可他们都是为自己表功啊,我们为什么不行?”

    “功劳不是想表就能表出来的,他们又不是审官院。放心好了,该是自己的功劳跑不掉,没有的功劳也吹不出来。”

    虽然嘴上这样劝王拱辰,但徐平不参与那两家的宣传战,还是因为三司现在基本超脱于两党外,他们要斗便让他们斗,自己没必要搀和进去。自己没有靠山,在官场上也没有根基,这种漩涡就要远远躲开。除非真地到了有一天,徐平的相对份量足够重了,才可以加入进去,发出自己的声音。

    在官场上生存,要学会的首先是隐忍,徐平越来越明白这一点了。(未完待续。)

    一轮上弦月斜挂在天空,清泠的光辉笼罩着人间,迷离的色彩让人感觉这个世界有些虚幻的感觉。繁星点缀着天幕,竟然给人有些拥挤的错觉。

    徐平坐在廊下,看着这夜空,微微有些出神。

    对于平常人来说,这个年代晚上能够看到的星星比自己前世多得多了,连银河都清晰可见。而对司天监的那些人,观察到的星星却远不能跟前世相比,人的眼睛毕竟是有极限的,视线之外的广阔世界只能靠想象。

    城北的玻璃场已经开始出产品了,只是还不稳定。邕州的工匠来了之后进度加快了很多,再等十天左右,蔗糖务调来的公吏也赶到,新场务就能走上正轨。

    见到贾宪,徐平突然生出做副望远镜的念头。以前在邕州,虽然有玻璃,但没有巧手的工匠,没办法磨出镜片来,徐平也没有办法。现在回到京城了,各种巧手工匠应有尽有,翰林院里的碾玉待诏磨个镜片不在话下,再复杂的他们也能做出来。

    有了望远镜,那些司天监的官员看见浩瀚的天空,不知会是什么样的想法。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有了更精确的观测,历书应该也会更精确些。不会再因为日食和月食与历书对不上,动不动就改,弄得那帮官员焦头烂额。

    不远处,几个在馆阁值夜的年轻人聚在一起,热烈地谈论着国子监新印的丛书。他们是那些丛书的主要持笔者,热情高涨。

    待制以上每晚都有人在馆阁轮值,不过不再是徐平从前那样守书库,主要任务改为了备顾问,随时准备皇上问对,兼职看着值夜的下层馆职。

    这是身份的变化,待制以上和庶官完全是两个阶层。

    说来也奇怪,聚集在范仲淹身边的官员以天圣二年和天圣八年的进士居多,夹在中间的天圣五年进士反而很少参与。从制度上说,此时的天圣五年进士,除了一等的几人,其他都在地方任职,与吕夷简的冲突较少。而天圣八年的刚好任馆职,天圣二年的则有不少已经入京为官,身逢其会。但从根子上,还是有一些思想上的因素。

    此时在京里的天圣五年进士,除了徐平,还有王尧臣和韩琦,以及随着王曾入京的嵇颖,以及进入馆阁的王素。韩琦和范仲淹勉强算一派,但两人关系并没有多么密切,韩琦本人也没有参与这一次事件。王素与范仲淹本就是亲戚,他的叔叔王质与范仲淹是儿女亲家,日常走动是正常的,但此时政治上也没有旗帜鲜明地站在那一边。

    这一现象很奇怪,每一届进士都有不同的想法。

    正在这时,一个内侍带着两个小黄门进了崇文院,径直到徐平面前,道:“郡侯,官家正在天章阁,招您入对。”

    徐平起身行礼:“阁长辛苦。”

    今夜是徐平任龙图待制的第一次当值,说实话,皇上赵祯不招他才不正常。以前为庶官的时候,等闲跟皇上都见不上一面,更是基本没有两个人单独谈话的机会,因为没有那个职责,也被认为没有那个能力。哪怕是在馆阁值夜时入对,也是给其他学士补充,自己并不能单独发表意见。现在身为侍从官,两人可以私下谈话了,这才是待制以上官员跟其他官员比最优越的地方,意见可以直接影响皇上的决策了。

    如果以徐平前世的政治身份作比喻,待制以上就是中央委员,真学士以上则就算是******委员了,宰执则是常委。待制以上的官员,才算是进了决策圈子。

    来的这位是真正的阁长,带着提举天章阁的差事,中级内侍称呼“阁长”就是这么来的。不过徐平与他不熟,一路无话,只是跟着前行。

    天章阁收的是真宗皇帝生前的御笔之类,当然也有图书,是纪念性建筑。皇上赵祯没事的时候喜欢在这里读书,有的时候也在这里招见近臣。

    阁里灯火通明,旁边听候使唤的内侍并没有几个人,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徐平见过了礼,赵祯吩咐赐座。

    内侍上了茶,赵祯随口问道:“听闻条例编修所教导新招的三司公吏,这几日已经完毕,都分到下属衙门去了?”

    徐平躬身答道:“禀陛下,已经分下去了。”

    赵祯笑着摆了摆手:“我们私下说话,你不必拘束,我们不是外人。”

    徐平谢恩,神色有些尴尬。这个度很不好拿捏,随便了让皇上觉得不守礼仪,过于拘束了又让他觉得生分,这种应对真不是徐平擅长的。

    好在赵祯知道徐平的脾性,也不强求,问道:“下午谈论政事,吕相公说起了三司公吏的事情,说是你太过独断,不许其他人插手。吕相公的意思,你这样恐落人话柄。”

    “确有此事。先前三司的公吏勾结舞弊,牵连到了许多朝中权贵大臣,不过一是没有实据,再一个涉及太广,最后便不了了之。为了此事,判盐铁勾院的郑戬还跟我闹了不少日子的脾气,实在追查不下去才算了。这次公吏分配衙门,我怕重蹈覆辙,便以兵案按照各公吏学习时的表现为根据,直接分下去了,没让别人插手。至于落人话柄,其实这事情只要我做,怎么处置都是会让人说的,毕竟公吏里还有不少官员子弟。”

    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徐平怕各司官员在培训的时候就各自拉拢,把跟自己有关系和听自己话的拉入自己衙门,培育根基。尤其是开拆司的吕公绰几乎不掩饰这一点,徐平便干脆由兵案统一分派,把关系近的人特意打散,那个陈正平更是被发派到了城外场务去。

    这些细节赵祯自然不知道,也不可能让他知道,有的事情能说,有的事情不能说,官员心里都是有数的,不然自己会招来无穷烦恼。如果让赵祯知道了下面官员如此明目张胆地拉帮结派,必然会兴起风浪,而徐平手里又没有证据,到时候自己尴尬。

    听了徐平的话,赵祯道:“你如此说,我心里就有数,此事你尽管去做,不用管别人说什么。寇瑊已经年老,三司的事情你多管一些,要勇于任事,不要有顾虑!”

    徐平实在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好道:“臣一定用心!”

    “三司交到你的手里,我也放心。从上月驱逐了舞弊的公吏,这个月京城场务收入多了三十多万贯。每月三十万贯,一年就近四百万贯,朝廷岁入才多少?触目惊心!”

    这件事情赵祯在朝堂上没有说,也没有责问大臣,但并不代表他心里不在意。这个时候说起来,犹自愤愤不平,声音都高了起来。

    其实真要抓得严,每个月能够多出五十多万贯来。不过物极必反,徐平有意放宽松了些。免得让下面人不满,给他们填补以前亏空的机会,也给后面上涨留下了空间。

    一年这么多钱,当然不都是被官吏贪污了,更多的是白白浪费掉了。每贪污一贯,就会造成十贯的损失,京城多少官员向这里面伸手,一年几百万贯就跟玩一样就不见了。

    这些事情徐平更加不能说,只好默不作声。

    赵祯道:“以后京城里的场务,你看紧一点,还有那些新开的场务,万万不可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三司这里多收一分,便会向民间少收一分,少收这一分不知就救活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这不是小事,你务必用心!”

    “臣领命。不过——在京场务,还是由库务司看着,关键还是要看他们。”

    赵祯摇头:“库务司监察在京场务,结果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们一无所知。平常就是奏报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场务里的事务他们如何懂得?三司多管一些!”

    此时提举在京诸司库务的是郑向,徐平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有个外甥周敦颐,小小年纪竟然《爱莲说》就写了出来,徐平前世还背过的。周敦颐八岁父亲去世,从那之后就是跟着郑向生活,此时也在京城里。

    还有一点让徐平很惊异,原来周敦颐的母亲是改嫁过的,他们两兄弟是同母异父,兄弟两人的姓还不相同,一起被郑向养大。寡妇改嫁在这个年并不稀奇,像范仲淹还会给本家族改嫁的寡妇嫁妆,并不会岐视。徐平奇怪的是周敦颐是二程的授业恩师,而对后世影响很大的那句“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偏偏是二程中的程颐说的。这样说让自己的恩师脸向哪里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周敦颐在后世的名声太大,徐平对郑向也一直礼貌有加。对这些名人,徐平是能不得罪尽量不得罪,读书人的嘴,一不小心自己就会成了恶人,何必惹那麻烦?

    赵祯话里有些让三司夺库务司权的意思,徐平不好发挥,只是嘴里答应。本来是库务司分三司权,现在又反过来,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反复?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是赵家的祖宗家法,机构叠床架屋,就是为了方便这种时候随时调配官员职责。徐平到底是臣,没必要自己凑上去迎合这制度。(未完待续。)

    又问了一些目前三司现在的情况,赵祯才从袖子里取出两本书来,问徐平:“国子监和都进奏院印的这两册书你看过没有?”

    “看过。”徐平老实答道。

    赵祯点点头,又问:“那这两篇文章你怎么看?”

    每本书里又不是只有一篇文章,徐平想了一会只好老实问:“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两篇?书微臣看了,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国子监书上的那篇欧阳修的《原弊》,都进奏院书上的《里正衙前论》,这两篇文章明摆着对着来,怎么回事?原来你三司刻书局,印的书上都是具体事务,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情,这两个衙门的书却喜欢议论朝政。”

    徐平心说,我三司的刻的书都是实事,可皇上你也不看啊。这种事情瞒不了人,有时候殿上议事的时候,会拿三司刻书的内容来说,赵祯经常不知道。这不稀奇,就三司出的那书的内容,不是对政事很熟的人看了就会打瞌睡。另两个衙门就不同了,尤其是国子监出的书,先不说内容,文章都是出自名字手笔,光词句就吸引人。

    仔细回想了两篇文章的内容,徐平道:“陛下,微臣以为,这两篇文章都不是无的放失,只怕本来就是针锋相对的。欧阳修文采飞扬,然而文中内容却并不出奇,无非还是老生常谈而已。他说如今朝廷农政,其弊有三,一为诱民之弊,一为兼并之弊,一为力役之弊,治弊之方,无非还是轻徭薄赋,让民休息。而进奏院所讲,则是不久前中书所定的乡役变化。里正衙前为重役,因为此役倾家荡产的不少,中书改为此役两任无过犯,便可补军将,由差役改为公吏,食国家俸禄,民间不再受害。欧阳修说诱民之弊,而都进奏院就说役改吏的好处,正好针锋相对,只怕不是无意。”

    “正是如此。你如何看待两家的说法?”

    “都有道理,但都有失偏颇。”

    赵祯笑道:“你就是个滑不溜手两不得罪的性子,现在我们君臣说话,忌讳什么!朕倒是以为,那个欧阳修讲的很有道理,正切中时弊。都进奏院所讲,虽然是德政,但总不是个长久路子。欧阳修让朕节用爱农,难道不该?皇宫里节俭一些也是应该的。”

    徐平很是沉吟了一会,欧阳修讲的一切确实有道理,但归根结底,是基于在乡村依靠小自耕农的基础上,这也是这个时代的政治正确。但大宋立国不抑兼并,乡村的统治基础早已经不是自耕农,这才是这个时代的现实。听起来正确,但与实际完全不搭,这正是他们这些没有实际从政经验的读书人特点。

    新兴起的这些读书人,在政治上的主张主要是从书本上得来。具体到农业政策上,一个方向是回复三代之治,恢复井田制。另一个方向则是怀念唐初盛世,跟军事制度结合起来,重新回到小自耕农为主的时代,同时再行府兵制。

    后一种对君主来说,很有吸引力。大宋立国,从太祖之后对外作战便屡战屡败,唐初军事上对外族的八面威风便令人神往,一心想重现那个时光。后来的很多改革,大的方向上都是想向那个时代靠拢,奈何时移事易,弄出来的都是怪胎。

    以徐平的眼光来看,这实际上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井田制的本质不是要回复奴隶制度,而是集体制度,以集体化的生产代替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而均田府兵制则完全相反,以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为基础,做为国家的支撑。

    这两种方向都不能说错,问题在于不合时宜。如今的现实是朝廷的乡村政治基础正在这两者之间,向哪个方向靠都不可行,只会把乡村搞乱。

    想了很久,徐平才道:“陛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尽管说,今夜我们君臣说说心里话,不用忌讳什么!”

    “那我就直说了。”徐平尽量斟酌着措辞。“对于欧阳修的说法,只能说,讲起来都是道理,做起来却无处下手。一点一点说。所谓诱民之弊,如果是僧道这类袖手而坐不事耕作的人,坐食厚利,确实不当。他们过得富贵逍遥,是有诱民不事劳作,游手好闲的弊端,严禁是应该的。但为兵为吏,总还是为朝廷做事,不可混为一谈。只要用心,就不应当使公吏军兵成为游手懒惰之民,而应该成为朝廷柱石,做不到就是官吏不用心。至于兼并之弊,朝廷虽然不抑兼并,但赋税一向科于上等户,不能由于有官吏舞弊就说这政策不对。抑兼并怎么抑?难道能够收天下之田,重新按丁口分配?陛下,这事情做不来的。”

    在这个年代玩土改,又不是改朝换代,这不是要天下大乱吗?徐平有前世记忆,自然知道农村土改的艰难,唐朝立国时授田也没动世家大族的利益,更不要说这个时候连世家大族都没有了,这样一来就是把全天下有土地的都推到自己的对立面去。

    “至于力役之弊,依欧阳修所说,又不要朝廷招公吏,又要减力役,那怎么办?乡村的事务朝廷不管了,交给谁管?莫要说天下都是良民,没有作奸犯科的。不设官而民自治,那只是说说的,天下间哪有那个道理!”

    赵祯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他对欧阳修所讲的本来挺欣赏的,谁知到了徐平的口里全无是处,这话听着就有些不入耳。

    沉默了一会,赵祯道:“如今天下无事,但朝政没有什么起色,上下怨谤极多。朕登临大宝,必定要有所更张,岂能如此因循下去?欧阳修所言或许有不合时宜的地方,但总是要改,要改就是对的!上月朝廷下诏让天下臣民上言,只有李淑言十事,算是用心,其他官员都是虚应故事,没有什么用处。”

    李淑是李若谷的儿子,此时任知诰。他所上的十事徐平也看了,看起来华丽,洋洋数千言,但可操作性实在是很差,并没有比欧阳修高到哪里去。

    里正衙前由役改公吏,徐平属下的兵案是具体操办的衙门,他说得多了,反而让赵祯的心里有些不该有的想法。

    一时气氛有些尴尬。(未完待续。)

    赵祯也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缓缓地道:“先帝迎天书,东封西祀,铺张有些过了。天圣十年,事事都因循前朝先例,积弊已深,现在是不改不行了。如今朝廷年年亏空,上上下下又粉饰太平,这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自我亲政以来,屡次三番下诏广开言路,无论士人布衣,只要所言有利于时政者,都不吝惜赏赐。可只有李淑等了了数人,忠心王事,上了改革时政的奏章。唉——”

    徐平站在身后,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口。这个年代说改革,实在是要去过刀山火海,徐平还真没那个决心踏进去,就连能够全身而退都一点把握都没有。

    其实不管什么时候,大的政策改动都是惊天动地,要冒无数风险。

    因为这杆旗一旦立起来,就只能进不能退,退了就无葬身之地。改革与反改革的,斗得你死我活,就是因为牵扯太多。

    赵祯自登基以来,太后垂帘听政十年,虽然不表露出来,实际上憋了一肚子怨气。这也是为什么一亲政就把宰执全部换掉,一定要废掉皇后,就是要把这股气发泄出来。

    出了气之后就是朝政,太后的政策要废掉,立起自己的权威。从去年开始,几次三番下诏要臣民上治世良方,一次比一次恳切。

    可下诏有什么用?真以为高人在民间哪!系统性的改革必须君臣一心,有莫大的勇气才能推行下去。现在他根本就不相信原来的官僚系统,怎么能够有实际性的效果呢。

    实事求是地讲,吕夷简并不反对改革,他一向并不跟皇上唱反调。可现在朝政局面就是他当政多年出来的结果,他哪里知道该怎么改?能改的早就改了。

    吕夷简不在乎政策,他在乎的是实权,只要不动到他的实权,怎么改都行。

    可改革就免不了利益的再分配,怎么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不动吕夷简的实权,哪里去找人帮自己做事。这是个死结,不斗个你死我活解不开的。

    徐平举目四望,上没有宰相支持自己,下没有自己的根基团队,拿什么斗吕夷简?他还没天真到以为有了皇上的支持就可以,皇权没那么强大不说,这位皇帝也没那么坚强的意志,遇到了困难,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退堂鼓。

    范仲淹敢跟吕夷简死磕,那是有王曾的支持,有一大帮中下层官员拥戴,不然一道敕命就把他踢到不知道哪个边远州军去了,哪里还容得他在京城发声。

    徐平相信范仲淹一众人等不是王曾指使的,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有王曾支持的。王曾不是吕夷简,他不会私植党羽,更不会搞小帮派的串连。王曾是真正的政治家,有自己的政治主张,也会扶持支持自己政治主张的人,虽然私下里他可能跟这些人话都没有说过。

    王曾之后,范仲淹以下,再也没有人有如此的能力,如此的胸襟,如此的担当。徐平的历史再不好,也知道庆历新政,知道君子党与小人党,知道范仲淹和吕夷简斗争得你死活。更知道此后的王安石变法,新党和旧党的斗争甚至赌上了天下的命运。

    如此风起云涌的社会变革大潮,一浪一浪汹涌不灭,绝不是因为一个人的意志,更不是一群人的异想天开,而是历史的必然。

    往深了说,从太宗时代统一全国,又经历对契丹和交趾以及后来的对党项的几次战败,整个国家就进了休养生息的状态。说是儒家独尊,实际上是用的黄老之术,政策大的方向是清静无为,与民休息。

    前朝宰相吕端的那句“利不百,不变法”,正是这种情况的写照。

    到了真宗后期,这种政策倾向越来越无法维持,刘太后垂帘听政的时期,不过是强行给这种政策续命罢了。

    到了现在的皇上亲政,天下所有的人都明白,不变不行了。就连被认为变革最大阻力的吕夷简,实际上也不反对变革。

    这是历史的大势,没有人可以阻挡。

    现在惟一的问题,是没有足够份量的人领导变革,也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变革。

    政治思想不是凭空出现的,必然是有学术思想做基础。这个时候,这个学术思想显然还没有出现,无法指导政治实践,所有的人都处于茫然中。徐平也无法凭空造出来,他前世学到的那些要跟这个时代相结合,还有一段路要走。

    世界上没有古今通用永远正确的绝对真理,任何理论都必须与实际相结合,这种结合越紧密,就越能指导国家与社会走向正确的方向。反之,脱离了社会实际,一切都将成为空谈,夸夸其谈谈的理论只会祸国殃民,甚至走向败亡。

    每当清静无为的政策进行不下去的时候,儒家便就成为备选。西汉的时候如此,这个年代也是如此。范仲淹这些人正是以儒学复兴为号召,从学术上入手,行社会变革之实。

    这个时候,正是新复兴的儒家向实际执行的黄老思想冲击的时候。表现出来,便是范仲淹与一群儒家新兴士人跟吕夷简为首的旧官僚的斗争。

    徐平不是儒学大家,但在官场浸**这么多年,读了这么多书,又有前世记忆,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那就得怪自己愚昧了。

    但徐平还是不敢冒然加入战团,因为新兴的儒家的还没有上位,内斗已经开始。范仲淹能够超脱于这内斗之外,成为各方共主,徐平可不敢相信自己也能够如此幸运。

    新儒家的内斗,其实还是没有超出先秦的格局。主流是韩愈尊孟一派,但尊荀子的士人也不少,悄然兴起的还有自成一家的新学派。

    孟子讲性本善,一切由此而起,落到政治上就是宽政爱民,其他都是补充。

    荀子讲性本恶,向服务帝王的方向一变就是法家,向讲究礼制的儒家方向一变就是三纲五常。因为人性本恶,必须要有强势的规条来约束,这是根本。

    小众的是所谓性朴论,即人生来本是无善恶的,一切在于后天教导。这便要求广兴学校,教民向善,刑罚宽严适当。

    而在这些观点之外,又因为孟子讲“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提倡“以意逆志”,让后人可以在经传上别开生路,甚至“六经注我”,一些本与孟子流派不同的士人也推崇孟子,形成了声势浩大的孟子升格运动。而根本上,却是为了变革做学术理论准备。

    徐平最少知道,在他前世的那个时候谈起儒家,最后实际上是披了孟子的皮,行了荀子的实。这两派谁胜谁负?有前世的历史记忆徐平都不敢贸然下结论。

    实际上这个时代最讲究三纲五常的司马光,在思想上是尊荀子的。他视为死敌的王安石,思想上却是尊孟子的,孟子也正是在王安石当政的时候地位急速上升。但历史就是这么滑稽,到了最后视王安石为仇寇的文人,却是尊孟子,又讲究三纲五常。

    哪怕就是到了后世,初期资本主义的理论基础也是人生来是自私的,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一切的政治经济模型都围绕此展开。选举政治的本质是统治阶级的共和,而不是广泛的政治权力,搞错了这一点的都会撞得头破血流。

    而另一面,则是“六亿神州尽舜尧”,坚信人民是伟大的无私的。

    最终的发展,两方冲突碰撞,最后发现没有哪方是对的,甚至把这最基础的理论根本换一下也心安理得。最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又知道哪个是对哪个是错?

    现在正是争论那个最基础问题的时候,一个数千年都没有解决的根本问题,徐平又怎么会贸然加入进去?他现在需要的是不下水,就在岸边静静看着。

    没有理论支持的改革,最终会成为一场闹剧,徒惹人笑。而要想形成能够支撑改革的理论,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怎么可能三言两语讲清楚?

    惟有一步一步走下去,在实践中慢慢摸索,摸索出理论来。但徐平的所谓摸索,偏偏就与吕夷简的维持现状走到了一起去,政策方向上无法摆脱开来。

    人家都是以为自己掌握了宇宙至高真理的人,一旦执政,就天下太平,怎么能够容下徐平这样慢慢来?现在火力没到自己身上,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春天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凉,赵祯站在窗口,迎着吹进来的风,眉头不展。

    过了好久,才沉声问道:“你从天圣五年出仕,在地方任职六年,政绩多有,难道对当前的朝政就没有看法?没有觉得有必要改弦更张?”

    徐平道:“天下都知道要改,微臣也知道要改,只是不知道如何改。”

    赵祯摇头:“朝政万千,总有不合时宜的地方,为何不见你提出要改什么?”

    徐平有些无奈:“自微臣入京城任职,三司施政无一刻不在改。从改革茶法,到改革钱法,到改革吏治,这些都已经与先前不同了。陛下所说的微臣没提出改什么,不过是因为微臣没有弹劾过大臣,没有历数过前任的过失,没有夺人耳目。但这些有必要吗?”(未完待续。)

    赵祯转过身来,叹了口气:“你那些改的,都只是一时一事,不触及根本。你看看欧阳修写的《原弊》,引经据典,一句句说到根子上去了。如今积弊已深,头痛医痛,脚痛医脚,这样是不行的,要从根子上改弦更张!”

    徐平沉默了一会才道:“陛下一定要问,臣也只好有话直说,有不妥当的地方,还望陛下不要责怪。”

    “你只管说,我就是要听一听你是怎么想的!”

    “臣以为,要想知道如何改,就要知道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就以欧阳修所言三弊中的‘诱民之弊’来说,听起自然是大有道理,但现在乡村农事是不是真的如此?”

    赵祯摆手打断徐平的话:“道理都摆在那里,‘诱民之弊’岂会没有?当然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这一点无可置疑!”

    “臣也知道是有,但这是不是农事凋弊的原因呢?到底危害有多大?改了这‘诱民之弊’,有多大的效果?会影响其他多少事情?到底值不值得?”

    “爱卿啊,你就是想得多!”赵祯转身离开窗户,回到位子上坐下。“古人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知道有弊端,改了就是,改必然是好的!”

    赵祯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徐平重新过来坐下。

    徐平谢恩,落座之后道:“陛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至少不会治死人。如果只是小病而诊错了脉,乱吃药可是会出大事的。还是说‘诱民之弊’,限制僧道臣没有什么话说,凡是没有官赐匾额的寺观一律拆除,没有度牒的僧道一律勒令其还俗,这自然是善政,因为这并没有牵扯到其他政事。但如果说参军为吏也是引诱良民不事耕织,那没有人参军谁去守卫边疆?没有公吏,谁去治理天下?这就是一个度的问题,朝廷到底要多少禁军多少厢军,天下到底要多少公吏,现在是多了还是少了?谁能够说清楚?”

    赵祯缓缓地道:“朝野都有人言,如今冗兵,冗吏,冗费。”

    “臣在三司,不知道兵如今是多是少,但知道冗吏和冗费。为什么说冗吏?因为现在官府里吏员多于前朝,特别是比祖宗时候员额为多,但哪个说是因为事情清闲?三司里面积压的账籍有多至五六年的,没有比对,没有勾校,公吏是多还是少?裁减了公吏,这些事情要怎么做,谁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把人一裁,事情不管,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官员协助陛下治理天,自然是以治事为先,事情拖在那里,都不闻不问,只耍这些嘴皮子,对朝政到底有何益处?官吏是因事而设,事情多了自然官吏就多,不怕官吏多,只怕事情没人做!只要官吏都用心做事,哪里来的冗吏?蔗糖务几年时间上上下下招公吏一千多人,这都是前朝没有过的,但这些人一年给朝廷多出数百万贯钱来,这些人是不是冗吏?对朝廷中的具体事务一无所知,只会空口白话,冗兵,冗吏,冗费,到底冗在那里他们能够说得清楚吗?臣在三司编修条例,定公吏员额,正是要把他们到底做多少事情,需要多少人手搞得清清楚楚。现在微臣都不敢说搞清楚了有冗吏,还有什么人比微臣更清楚这些!”

    赵祯道:“人人如此说,总是有道理的。”

    “陛下,微臣就明说了吧,现在是天下都知道朝政需要大的更张,但却没有人知道要改什么,怎么改。好为大言的,便就用这种耸人听闻的话语惹人注目。听起来处处是道理,却跟实际朝政没有半分关系。而埋头做事的人,明明知道这些话有失偏颇,但牵涉的又极广,根本无法反驳。就是能反驳,说出来也没有人听,反而只怪反驳的人是谁诿塞责,哪里还会有人去说?再如冗费,冗在哪里?有人能够说清楚吗?都说郊祀犒赏军兵数额巨大,但那能省掉吗?省掉之后如何让官兵心里无怨言?没人知道,只是说如果官兵心怀埋怨就是贪鄙可恶。到了最后,无非是一句话,让陛下节用爱民,一切都要从皇宫里省出来。纵然陛下圣明,省吃俭用,可于天下何补?”

    实话讲,到现在的几位大宋皇帝中,最不省吃俭用的就是赵祯自己。真宗皇帝东封西祀是乱花钱,但自己本身并不怎么铺张浪费,倒是赵祯挺在意自己的小日子。但既然有官员提出来了要节用爱民,赵祯就得做样子出来,消减宫廷开支。

    徐平这番话还是挺对赵祯胃口的,没有人愿意天天被人指责生活腐化,浪费民脂民膏。而且不管怎么改,他们永远不满意。

    见赵祯的脸色缓和一些,徐平又道:“官吏并不怕多,只要他们忠于职守,人人都有事情做,那是越多越好。也不怕花费钱财,只要花的钱都是有用处的,不是平白虚耗,钱也是花得越多越好。其实说冗吏冗费并没有错,但关键是在一个‘冗’字上,没用处的才叫冗。但是讲冗吏冗费的人,话一说出口,下一句就转到了多上。冗跟多是不一样的,臣以为每一个人都应该明白这一点,为什么他们还故意混淆呢?因为说冗就没有人能够反驳他们,但要把冗说个清楚明白他们又做不到,便就玩了这么一个花头。这样的虚言在话对朝政有何益处?说冗吏冗费,便要裁员节用,但裁员之后事情该怎么做却不闻不问,等到公务积压成山的时候便一推了之,为害更大。”

    “前些年谈茶法,为什么改为沿边入中?所上理由,无非是纲运花费大,不如从商贾手里采买便宜。又是官船造起来比私船贵,又是有鼠啮虫咬,又是小吏舞弊向茶盐里面搀泥沙,又是有沉没之患。我就想不明白,这些弊端商贾也一样有,为什么到他们手里就没有事,纲运就忍受不了呢?无非是经手官员无力除弊,干脆向商贾一推了之,等到商贾不通再涨价钱,最后还是要朝廷多花费吗!多花这些钱,用纲运行不行?有哪一个经手官员算过这一笔账?无他,对自己没有好处罢了。入中采买,所有弊端都可以怪罪在商贾身上,朝廷追究不到自己的责任。至于对朝廷是利是弊,又有谁真心去管?实行入中采买这些年来,茶法一变再变,不变就无法支持。结果东南茶利全部都归了入中商人,朝廷分文不得,公吏军兵俸禄还得另外拨付。到了最后,也无非是数年没有一石粮入陕西路,全都是从本路百姓身上搜刮而来。虚言国事,无非就是这种后果!”

    听了这长篇大论,赵祯好一会没有说话,皱着眉头,最终叹了一口气:“朕就是想知道国事到底该怎么改?这样因循不是办法!”

    徐平拱手道:“臣以为,既然知道要改革国政,那就要先搞清楚要改什么,要怎么改。如果没有把握,那便想清楚改了一处,有哪些好处,有哪些弊端,随时更正。世间并没有灵丹妙药,事情总是要一点一点做出来,急于求成不行的。”

    “那怎么搞清楚呢?”

    “臣在三司,便说三司的事,其他衙门的事臣没有经手,不敢妄言。如今编修条例所做的事,修新条例,便是要搞清楚如今天下钱粮,到底收多少,出多少,到底花在了什么地方。收和出之间差多少,在哪里虚耗了。用一两年的时间,把数额搞清楚,把积压的账籍全部勾校,用新的条例保证今后不再积压,以后不能再是一笔糊涂账。账目清楚了,经手官吏便不能再上下其手。此其一。”

    赵祯点头:“这一点你做得不错,日后不要懈怠。”

    “还有公吏,把三司和州县吏员管的事情分门条类,哪些当管,哪些不当管,不能再让他们一些人成为官员的奴仆,虚耗公帑。如此也便清楚了需要的公吏员额,只要保证公吏各有职司,依据事情多少,该补充人手便补充,该裁减便裁减,有的放矢。既然说冗吏,他们做多少事情明明白白才知道冗在哪里。”

    “这点也对,用心去做!”

    “还有一点,陛下应当心里有数,改革朝政,是要花钱的。只有向外花钱,新政才能顺利地代替旧政,才能让天下无怨言。如果想用新政揽财,必然招致民怨沸腾,搞得不好就会天下大乱。臣做的第三件事,便是为陛下聚财。有了钱财在手,等到后面决心要变更朝政的时候,也就少了许多顾忌。”

    赵祯听了这话,好一会才勉强点了点头。如果朝廷有了钱财,那还改朝政干什么,之所以说要改革,不就是因为朝廷手里没钱吗?但徐平说到这里了,赵祯也不再直说不对。

    “臣在三司,便为陛下做这三件事。三件事做了,或许也就知道朝政该如何改了,那时再作理论。”(未完待续。)

    春天的晚风迎面吹在脸上,有些凉意,却不令人难受,反而神清气爽。

    回崇文院的路上,徐平迎着晚风,只觉得心情一下子轻松了很多。事情说开了以后事情就好办了,自己不参与现在朝政的争论,安心做好三司的事情就好。相对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既避开了政争的漩涡,又能给自己积累政绩与声望。

    在三司任职半年,徐平渐渐熟悉了三司的事务,正是要大展拳脚的时候。前一段时间对衙门具体事务不熟,做事还有些束手束脚,现在事务熟了,人也换了,顾虑也就少了。

    回到崇文院,刚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没多久,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走过来,手中还捧着什么东西,上前对徐平行礼道:“郡侯,漫漫长夜难挨,我们几个刚刚去州桥上买了馄饨来吃,也给郡侯带了一些回来,正好趁热吃了填填肚子。”

    徐平见来的是天圣二年进士第五人,馆阁校勘、国子监直讲曾公亮,笑笑道:“你们有心了,先放在这里吧,过一会吃。”

    曾公亮把手里的盛馄饨的碗放下,顺势就立在了徐平身边,恭声道:“下官到京城也有些日子了,一向不曾到府上拜见,甚是惭愧。”

    徐平并不怎么招揽士人,自己也不以诗文为名,读书人便没有请教诗文的借口,是以家里杂七杂八的客人一向不多。三司任职,属下的官员多是老成持重,仕宦多年的人,年轻官员很少,请教巴结的事情也少。听了曾公亮的话,不由有些不太明白。

    见徐平面色有些疑惑,曾公亮道:“下官是福建路泉州晋江县人,族里有人到邕州蔗糖务谋生,多蒙郡侯照料,甚是感激。”

    徐平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这就是个套近乎的借口,或许他家族里确实有到邕州的,但徐平照料什么的就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福建路到邕州的以十万计,徐平能照料几个?

    曾公亮又没话找话地说了会闲谈,才问道:“听说明天三司新开的铺子就开张了,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卖?是不是只限零买?”

    说到这里,徐平才知道他过来找自己说话的目的,原来是为了新开铺子的货物。

    曾公亮一切都好,就是有些贪财。中进士之后到越州任会稽知县,本来颇有政绩,结果却因为在县里面置买田地,事发之后被贬去监湖州酒税。由高第进士知县一下子被贬成监当官,曾公亮这个跟头可是栽得不轻。就这还是有本族的熟人,当时任越州幕职的曾巩的父亲曾易占帮他转圜,不然处罚还重。

    官员不得在治下置办产业,不得在治下娶妻纳妾,如果在某地本来有产业,则必须回避,不得到那里任职。这个时候这些规定执行得还是很严的,违犯了处罚也重。这也是为什么徐平在邕州六年,自己家里却没有在那里进行过任何商业活动,官场上小心无大错。

    好在曾公亮出身官宦世家,他父亲曾会是前朝进士,已经升至刑部郎中,官场上认识不少人,帮着他慢慢摆脱罪嫌。到了今年,终于得了馆职,在国子监任个差事。

    听了曾公亮的话,徐平笑道:“铺子里主卖新开场务产的各种货物,兼营一些从其他地方收来的稀奇宝货,东西还是不少的。怎么,你想贩些货物回乡去卖?铺子不只只是零售,一次买得多,还有折扣呢。”

    像煤油灯这些从邕州传来的新奇玩意,在京城里现在也像宝贝一样,只有大富大贵的人家才用得起。新开的场务听说产的东西比邕州花样还多,好多人都打上了主意。哪个官员家里没有几个闲人,趁着新兴事务刚刚出现,利用自己在京城当官的便利向家乡倒腾这些玩意,怎么也能赚上几个钱。

    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早就有好几个人来找过徐平了。曾公亮今天晚上来找,只是以前实在没有机会而已。

    听了徐平的话,曾公亮也没有些不好意思:“不瞒郡侯,下官正是有这想法。京城里面物价腾贵,住着着实不易。我的弟弟正好在京城里闲着无事,买些货物回福建路,也能赚几个辛苦钱,补充家用。”

    “这样想的可不只你一个人,先前已经有好多人找过我了,准备做这生意。福建路也有几位官员哦,不过泉州的倒是没有。不过这事情我不反对,也不插手,你们只要是走的正常路子,便就没事。明天一早,你便到铺子里找当值的主管,看好了什么,直接让他派人到库房去取,记得早早找好搬运的人手。”

    曾公亮忙道:“多谢郡侯指点。”

    徐平又道:“我教你一个乖,先前我没想到要做这生意的官员这么多,我也没有跟他们特别提起,现在倒是便宜了你。城里有七个铺子,同时开张,因为离着近,估计相国寺那里的铺子去的官员最多,必然会一下忙不过来。你就不要去那里跟他们挤了,找个离得远一点,比如城北或者城东的铺子那里去,反正货物都一样。”

    “下官明白了,多谢郡侯!”

    这有什么,三司开铺子,只是要卖掉货物,哪里会管到底是谁来买的。官员可以在任职的地方置办产业的,惟有两京,开封和洛阳。这两个地方特殊,有不少衙门盯着,不怕他们耍出什么花头来。以后说不定会有不少官员做这生意,毕竟方便。

    京城物价贵,虽然由于没有职田,与地方官员相比多了些补贴,但对中下层官员来说,远不能让他们一家人衣食无忧。有这种生意做着,也算补贴。

    当然这些官员做生意远不如专业的商贾,最后商路还是会被商人把持。但等到那个时候市场打开了,三司自己便就会把商业网络扩展出去。讲竞争力商贾自然是比不过三司的,只要防好了三司里面的人以权谋私,公平竞争也不怕。(未完待续。)

    天刚蒙蒙亮,曾公亮便和弟弟带着三个可靠的仆人,急急向城北行去。

    三月清晨的汴梁城,到处都是浓浓的雾气,在路上走不大一会,就被打湿了身子。路上的行人不多,只有早起的小贩急急匆匆地在雾气里穿行。

    曾公亮有些心焦,对身边的人道:“都走得快些,今天三司新铺子开张,去的人必然多。我们不能及时赶去,不定就有看中的货物被人挑走了!京城回一趟福建可不容易,一定要选好带的货物,又要轻便,又要值钱,可是马虎不得!”

    几个人诺诺连声,加快了脚步。

    绕到城西,刚过了州西瓦子,就听到北边传来惊天动地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一个仆人不由停住脚步,疑神疑鬼地道:“前边什么声音?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是新铺子开张放的烟花爆竹,又热闹,又喜庆,还能招揽客人。三司开铺子是什么手笔?自然跟普通人家不同!我们也买一些回去,等到福建的铺子开起来的时候用!”

    曾公亮是见过上元节烟花的,又早就跟人打听了三司铺子开的底细,可不会像仆人那样乱猜疑。要说鞭炮也真是个好东西,放了热闹驱邪不说,还能招人过来。

    众人加快脚步,向城的北方行去。

    相国寺左近,州桥不远,朝着汴河边的大道的一处铺子,门前一早就挤满了人。

    这是三司在京城开的七处铺子中的正铺,规模最大,也最气派。汴河边本就有三司店宅务的很多房子,甚至还有货场,挪出一些来做商铺一点也不难。若是其他人想在这里开店可不容易,但对三司来说,这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韩林学士梅询带着侄子梅尧臣站在前面,对身边的石中立道:“学士,听说这铺子里新奇货物不少,今天会有很多官员过来选购。不知你中意什么?”

    石中立嘻嘻笑道:“我就是来买几盏煤油灯回去,沿着家里院子游廊挂上两排,足够气派了!不过,我这种俗人早早来就还罢了,梅学士怎么也来得这么早?听说这里卖的都是新场务制出来的玩意,又没有外洋来的好香,你能买什么?”

    梅询一甩自己香喷喷的双袖,微微一笑:“场务制出来的就没有好货了?那是你没有用心打听了。我听说了,今天铺里卖的有一种新制的皂,不用皂角,又香又洗得净,极是珍贵。而且听说场务里制得有明镜,宫里已经有人用过,照得人清亮无比!”

    石中立撇了撇嘴:“那我一会跟着梅学士,你买什么我买几样,回去哄家里的女人玩。你用的东西,妇人一向也都喜欢用。”

    梅询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意。做一个香喷喷的男人,是他自傲的事,谁说只有女人才会在意这些?男人家终日出来见人,要更加注意自己的仪表。

    石中立是以翰林学士知通进银台司,还是要在学士院当值的,与梅询份属同僚,两人一下早朝就约了一起到这里来。翰林学士职位清闲,石中立又一向没正经惯了,通进司那里根本就没去,直接来到了这里。

    正在外面议论纷纷的时候,铺子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两个小厮从里面出来,向两边一站。然后才有三位主管跟着出来,先向周围的人拱手,中间一个朗声道:“多谢诸位客官捧场,小号多有怠慢。我们这间铺子是三司属下产业,京城里的正铺,物美价廉,明码实价,童叟无欺。等一会各位尽管入内选取自己喜欢的货物,一手付钱,一手取货,甚是便捷。不过今天刚刚开张,来的人多,难免拥挤了一些,众客官多多担待!”

    讲完这一番开场白的套话,铺子里才又走出两个大汉来,一人手里挑着一支鞭炮,高高举起来,一个小厮手里拿着香火跑上来点着了。

    登时惊天动地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伴着浓浓的黑烟,传来刺鼻的硝烟味。

    众人却不觉得这味道难闻,都是兴高采烈,随着鞭炮声精神也振奋起来。

    石中立对身边的梅询道:“三司做事果然大气,这两支鞭炮也不少钱。等到过几天我摆寿宴,也弄这么两支来放一放,喜庆热闹!”

    梅询微微一笑:“有什么稀奇,听说这铺子里就有鞭炮卖,过一会你只管买便了!”

    石中立有些不信,自上元节的烟花后,很多富贵人家都想买点烟花,在生日节庆的时候放来助兴,却根本无处去买。听说上元节放的是特制的,专供皇宫的好物,市面上并没有人卖,着实让人扫兴。这铺子要是连这都有的卖,那可是跟百宝阁一样了。

    鞭炮声停了下来,从铺子里走出四个三司的军将,分到门两边站立,手一扬把门两侧牌子上盖着的红锦扯了下来,随手扔在一边,昂首挺胸,巍然站立。三司的生意,自然要派属下的兵士过来看门,维持秩序,也显得气派。

    两块牌子,左边是“货通天下”,右边是“财源广进”。

    这个时代的人讲究含蓄,这么赤-裸裸的口与还是很少见的,是徐平根据前世的习惯命人制出来,请翰林院的待诏特制的,看着很是顺眼。

    到了这个时候,三位主管才一起拱手:“诸位,小号开张,多谢惠顾,大家里面请!”说完,两边各站一位,中间的主管带着人向内走去。

    不说相国寺这里,曾公亮带着兄弟和仆人紧赶慢赶,到了城北的时候也已经太阳升起来了,雾气都散去,整个世界都清清亮亮。

    看着周围整整齐齐的房屋,曾公亮奇怪地道:“什么时候这里成了这个样子?前些年我随着父亲拜访李防御家,这里还到处都是菜地,现在怎么都不见了?这些房屋都是新建的,不知是京城里的哪家豪户有如此手笔!”

    一个仆人道:“官人不知道,这都是三司新建的房屋,用于安顿新建场务里的工匠和官吏。城北的铺子正是在这里,官人看那里人多的地方不就是!”

    曾公亮顺着仆人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离着百十步远的地方挤满了人,热闹非凡。

    没想到三司把这处京城的大菜园变成了这个样子,现在如此热闹,不知几代人一直住在这里的李昭亮家是怎么想。是庆幸自己的房子值钱了呢?还是感叹再也没有清静了呢?

    “官人,那铺子已经开了,我们快快赶去!不要被人抢了先!”

    正在曾公亮心里感叹的时候,仆人焦急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