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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范仲淹心里想的一直就是这件事情,刚开始听王素说起的时候还只是微微有些担心,结果没几天京城里就形成了一股风暴。

    徐平自己不觉得,实际上他对三司的整顿影响了很多权贵豪门的生财路子,大量的金钱被从以前参与的行业中赶了出来。现在有了这么一个突破口,又有徐平自己家里的农庄作着例子,各种新式家具更是敞开了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种形势让范仲淹忧心忡忡,大宋不抑兼并,一旦大农庄有利可图,对于千千万万的小农来说无异就是噩耗。太平年景出现大量流民,范仲淹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看身边的徐平信心满满,范促淹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不是真地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知不知道一旦出现问题可能会葬送他的前程,更不知道他说的那些方法能不能避免问题的发生。不过从踏入仕途,徐平已经给这个国家带来了奇迹,现在范仲淹也只能祈祷这种奇迹会继续下去。

    从徐平钓了第一条鱼上来,就有人接二连三地钓上来。今天的天气本就适合钓鱼,金明池又每年只开放这么几个月的时间,鱼都被养傻了。

    王素站在岸上高声叫道:“两位待制,这里的鱼已经烤好,何不过来喝杯酒去去寒气?有什么事情,边喝边谈岂不更好!”

    徐平和范仲淹一起站起身来,范仲淹笑道:“都说徐待制家里酿的酒是京城第一,在下闻名已久,今日便承待制盛情了。”

    说着,两人把钓竿交给旁边的小厮,一起上了岸。

    范仲淹小时候随着母亲改嫁,生活过得相当清苦,就是后来中了进士做官,也自律甚严。酒当然也喝,却绝不贪杯,徐平家里出来的都是烈酒,他更不会买来喝。再说范仲淹要照顾亲生父亲和继父两个家族,生活并不宽裕。

    到了摆好的桌子旁边,众人见过了礼,请徐平和范仲淹上座,才纷纷坐下来。

    刘小乙带人给众人满上了酒,范仲淹举杯:“今日蒙徐待制盛情,得赏烟雨美景,又有好酒款待。诸位满饮此杯,谢过徐待制。”

    众人一起举杯,谢了徐平款待。

    酒过三巡,便没有了拘束,各自寻人拼酒,或者埋头吃喝。

    看着欧阳修和蔡襄几个人聚在一起,酣饮高呼,一边谈论着诗文学问,意气飞扬,范仲淹不自禁地有些羡慕地道:“到底是年轻人,无论是做学问还是为人处事,都充满了锐气,不落窠臼。不像是我,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只剩下一副疲惫心肠。”

    徐平心中一动,笑道:“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也只有年轻,没有经历过世事,才会有这股锐气。如希文这样,历经无数坎坷,哪怕胸怀天下,也只会觉得壮志未酬。但做事情,还是要靠你们这些老成人,年轻人不经历些风风雨雨,如何能够挑起大梁来?”

    范仲淹转过头,有些奇怪地看着徐平,过了一会才道:“这话从云行嘴里说出来,总是让人觉得有些怪异。你也不过二十出头,跟他们那些人是一般年纪,怎么说话老气横秋?又不像我,上老下小,国事家事,都一起压在肩头。”

    “因为我没有一位元老重臣事事照拂,案牍公事,点点滴滴,都要我老老实实自己一个人去做。从出仕岭南,到现在七年了,经历了多少挫折。不是我自夸,这七年来的些微政绩战功,都是我披荆斩棘搏来的。胸中豪气,为人棱角,一点一点都磨得净光。人老成不老成,跟年龄又有什么关系?如石学士,胡子都白了,依然有一颗顽童之心。你再看高若讷,年不过四旬,却询询如七八十岁的长者。这有什么道理可讲?”

    “说起来随着史炤就学的,都少年老成。如文彦博和张昇,也不差高若讷多少。”

    说到这里,范仲淹和徐平一起笑了起来。

    颖昌人史炤经学精通,是这个时代的名师。随着他就学的人不少,最出名的就是张昇、高若讷和文彦博三人了。三人之中,老成持重的文彦博还算是最开朗的,其他两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他们的耿直木讷,已经到了不大会说话的地步。

    说到了这里,范仲淹向徐平问了一句纳闷了好久的话:“云行进士高第,仕宦以来政绩卓著,为什么一直不见有什么诗文传世?莫要说自己作不出好文章来,你的奏章我大多都看过,条理清楚,叙事分明,落笔前胸中自有沟壑。近些年来,作文尚古朴,不比前些年进究词句华丽。如尹师鲁等人都是此中高手,欧阳修等人也纷纷仿做。”

    这种事情很不好回答,好的文章很多是胸有成竹,一气呵成不错,但更多的是精雕细琢。这雕琢的功夫也是锻炼的过程,在这种过程中作文能力一步一步成长。徐平从来就没有在这方面下过功夫,条理清楚地写出自己的想法是一回事,把这些凝炼成优美的文字又是一回事。没有长年累月地学习锻炼,又哪里能够写出好的文字来呢?

    想了好久,徐平才道:“文章不过叙事,学问不通,写得天花乱坠又如何?”

    “正是如此,文章终究还是学问功夫,云行这话说得不错。词句再华丽,也不过是能做词臣罢了,最后还是要看胸中学问。不过,说起学问,云行这些日子拿来要印的书我都看了,不是农书就是算书,要不就是奇闻游记。关于学问,委实没有见到,又是为何?”

    徐平看着范仲淹,顿了一会道:“所谓学问,无非是物理性命。性命之学,古来圣贤之书汗牛充栋,我一个后生小子,不敢妄言。只有先从物理学问作起,先识物理而后知天命,知天命而知人性。农学算学,都是物理之学,我本就是先从这里来做的。”

    此时儒学大家,有几家是讲物理性命之学的。当然他们所说的物理,大多都是从阴阳八卦讲起,讲宇宙演化,此后再引到人上来。不但与后世所说的物理有多很大区别,与徐平现在说的也有很多不同。但物理就是万物之理,这总是不错,徐平在算学农学上下功夫,从这个方面能够讲通。后来所讲的格物致知,也有这个意思。

    儒家谈学问,有一个特点,不管是物理还是性命之学,都是先定出几条公理一样的基本原理来,由此推展开去,形成一个大的系统。性命方面,典型的便是孟子和荀子的区别。而在物理,则受道家和阴阳家影响极大,结合周易,形成自己的宇宙观。

    学术是政治的基础,人是天地的主人,还是神面前待罪的羔羊,将极大的影响政治思想,从而生成不同的政治基础。两者不配套,将一片混乱。而政治又决定了社会、经济和军事等诸多方面,形成一个大的文化系统。

    徐平想的明白,在这方面着手,自己还不够资格,只能与其他学者磨嘴皮子打无数的笔墨官司,还不如开始就干脆避开来,专心于科学技术方面的物理之学。这能讲得通,自己靠着前世记忆也能做出成绩来,对社会的推动也是实打实的。

    至于关于政治的性命之学,只有慢慢来,能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人类的路远远没有走到尽头,谁又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尽自己的心力就好。或许有一天,自己能够大彻大悟,那时再在这个方向努力也不迟。

    听了徐平的话,范仲淹点点头:“我有些明白云行的意思了,你是说,三司刻书局专出这些书,本就是你有意为之。专心于物理,也是做学问的方法,京西路那里,颇有几家专研这门学问的,有时间云行可以跟他们探讨。”

    徐平点点头,没说什么。皇极经世书又不是凭空出来的,自有其传承,这也是此时物理之学的正统。徐平所说的与这些还是有很大区别,没必要主动向那边靠。所谓的物理性命之说,不过是徐平为自己现在的作为找个借口罢了。

    范仲淹又道:“我已经明白了云行的意思,压在国子监里的那几套书我会尽快行文回去,让三司付印。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天文之学是朝廷禁忌,在这方面云行务必在意,千万不要做出犯禁的事来,其他的倒无妨。”

    徐平答应。

    真正的天文知识,印出来又会有什么人看?真正有心的还就是那些有异样心思的江湖道士,专门附会弄些神神道道的说法。这些知识限制在司天监也无所谓,只要司天监广天门路,吸引足够多的人才就行。此时的司天监一般都有学生一二百人,其实也不少了,关键是要让他们认真研究有用的学问。

    话讲开,徐平和范仲淹两人心里都松了口气。互相交了底,就免了无谓的猜疑。三司专心于实用技术,国子监则专注于政治学术,分工明确,双方互不打扰。

    管着钱粮,三司在一些士人眼里本就有些铜臭味,避开讲政治也好,免得动不动就被横挑眉花竖挑眼,做了也不讨好。

    徐平愿意如此,范仲淹也愿意如此。(未完待续。)

    暮春三月,细雨如烟,这雨就这么下了一整天。钓上来的鱼吃不完,做了鱼脍让几位年轻官员带了回去。这几位尾鱼看着不起眼,真要去买还是要花上几贯钱的。

    众人尽兴而归,到了州桥的国子监附近,拱手作别。

    徐平带着刘小乙和几个庄客缓缓行走在大道上,在如烟如雾的春雨中想着心事。今天金明池的聚会,一是与下层的馆阁词臣联络一下感情,再一个就是与范仲淹交换意见。

    政治从来都少不了党派,无非是关系紧密还是松散罢了。大势所趋,吕夷简多年把持朝政已经成了靶子,中层官员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形成合力与之对抗,便给了刚入仕途没多久又有比较高的政治地位的馆阁人员机会。范仲淹因缘际会,成了这些人的共主。

    范仲淹并不植私党,年轻官员聚在他身边是因为政治观点相同,也有人是被其个人品格吸引。范仲淹本人,是被推到共主这个位置的。

    而因为三司条例编修所的关系,徐平身边也聚集了一批年轻官员,两人身边的人还有许多重叠。现实情况如此,他们不得不把一些话说清楚。

    徐平的政治观点不明朗,态度显得有些暧昧,引起了身边一些人的不满。但徐平不打算改变,说白了,不管吕夷简倒还是不倒,对自己的政治前途都没有什么影响,为什么要跳出去做那个恶人?尤其是从前世历史中知道范仲淹失败的情况下。

    徐平现在要做的,是借助三司这个机构,把与经济有关的社会秩序理顺。只要做到了这一点,现在朝政的很多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理财,却又是一个敏感的问题,从今天与范仲淹的谈话徐平就感觉得到。

    归根结底还是范仲淹说的那一句话,天下之财有数,在官则不在民,朝廷的财政收入多了,就必定损害了民生。不解决这个问题,与范仲淹思想上的深层冲突就一直存在。在推动大农庄的问题上范仲淹愿意先退一步,那是因为这些年来徐平理财的政绩,无论是邕州的蔗糖务,还是京城里三司开的新场务和铺子,都没有损害民生,还惠及民生。

    一旦在这一点上出了问题,双方合作的基础就不存在了。

    白天在金明池边,当时徐平很想回答范仲淹一句,劳动才创造价值,一切财富都是基于人类劳动基础上的。既然劳动可以创造价值,也就可以创造财富,那么有效劳动力的增加和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就都可以增加财富。

    在徐平前世这是常识,这个年代却未必。

    认识到财富可以被创造出来,对于社会发展至关重要,后世的经济发展和经济政策都是建立在这个根基上。只有认识到了这一点,才可以把经济问题从专注于财富分配中摆脱出来,转移到扩大生产和生产力的发展上。

    中国古代的经济家,理财能臣,都是专注在财富的再分配上。重农抑商如此,抑兼并如此,盐铁专营也是如此,主张轻徭薄赋就更是如此。从管仲桑弘羊,到唐朝的理财能臣刘宴,这一思想一直传承不变。

    他们不能回答财富从哪里来,政策也就失去了连续性。

    每次财政改革都面临的“与民争利”的拷问,思想根源正在这里。答不出来官方增加的财富来自哪里,不能明确的说明不是从小民的口里抢来的,改革都会灰飞烟灭。

    劳动创造价值,这不仅仅是一句话,而是经济制度的根基,必须要在这一句话的基础上发展出一整套的理论,才能显现出这句话的威力。说清楚了财富的生产和增殖,并使之成为社会的共识,就指明了经济发展的路。不用徐平费尽心思想出什么赚钱的点子,其他官员就能想出无穷无尽的办法。他们都是优秀的人才,只是还没找到路在哪里。

    现在的徐平却没有能力完成这一套理论,不管前世学到的东西,还是这一世对经典的学习,徐平的知识都不成系统。偶尔冒出两句让人不明觉厉的话是可以的,系统地阐述一个学术问题却力有未逮,这是徐平的无奈,有时候觉得自己有心无力。

    回到城里自己家的小院门前,徐平对刘小乙道:“今天我歇在这里,你回去告诉家里一声,不用等我了。”

    刘小乙应诺,带着几个庄客去了。他还要照看城外的酒楼,并不能时时随在徐平身边,今天是因为要的个得力的人张罗,才把他叫了过来。

    小厮出来牵了马,徐平进了院子。

    进了客厅,抹了一把脸上的湿漉漉的水汽,徐平出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烟雨天气出去游玩是挺有意境的,不过也真地不怎么舒服。

    直到洗了热水澡换了衣服,浑身的冰凉一扫而空,徐平才真正地舒缓过来。让取了一盆炭火来放在身前,徐平烤着火,浑身暖洋洋的,不知不觉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脚步声把徐平惊醒,一下坐直身子,才看见外面李觏正到门口。

    见了礼,徐平让小厮搬把交椅来,让李觏在自己对面坐下。

    烤了一会火,徐平问李觏:“今日殿试,自己觉得如何?”

    李觏恭声答道:“学生自己觉得,文章虽不出色,但也无出格之处。”

    “嗯,确定没有杂犯就好。”

    “先生一再吩咐,我都记在心里。写完之后,我检查再三,没有出韵和别字,杂犯应该是没有的。”

    杂犯是第一次参加科举的文人好犯的毛病,出韵,别字,或者是写了犯忌的话。评卷前这些全都提前挑出来,直接黜落,根本没有参加评比的机会。李迪那种运气,杂犯了还能中状元,是多少年来的独一份。

    此时天近傍晚,一直如同浓雾的小雨开始有些大了,渐渐有淅淅沥沥的声音。春天本就是乍暖还寒的时候,这种天气,到了这个时候不免有寒气有袭来。

    正是因为有寒气,雨夜烤火才格外地觉得舒服。

    徐平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闲极无聊,对李觏道:“左右雨夜无事,你拿纸笔把殿试的文章写出来我看看,心里也有个底。”(未完待续。)

    在淅沥的雨声中,徐平就着煤油灯,把李觏的殿试文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放到桌子上对李觏道:“四平八稳,无大错漏,应该是能中了。科举取士,考的是文采,是对历代朝政的理解,而不是经义文章。官场不是学堂,要的是治世济民,而不是置政事于不顾专心于阐述先贤文章的人。所以第一就是不取以奇谈怪论吸引眼球的人,再次要有劝上治下之仁心,最后才是看文采。不要以为四平八稳是平庸,这是科举取人最基本的要求。”

    李觏出身贫寒,父亲耕读一生,却不曾应举。他随着父亲学习,都是野路子,再加上十四岁父亲去世之后寡母拉扯他非常辛苦,有些愤世嫉俗的意思。反应到文章上,就是经常不按常规,好自己抒发议论,总是有点离经叛道的味道。

    这是应科举的大忌,科举是选拔官员的,不是寻找儒学理论家。徐平一直担心的就是他这一点改不过来,自己的经术之学又拿不出手,才给他机会广访名师。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科举文章不会给人惊奇的感觉。

    殿试黜落最多不过两三成,文章没有出格的地方,这进士就握在手里了。至于名次等第只能看考官的看法,毕竟李觏也没有那一见就令人赞叹的文采,名次不会太高。

    高第进士自然有许多仕途上的便利,但等次低了也不是没有出路。宰相张士逊中进士时一百多名,范仲淹只是乙科,年轻时是蹉跎了点,只要真有本事还是有熬出头的机会。

    听了徐平的话,李觏也感到高兴。

    家贫母老待养不能择禄,这是文人士大夫的基本要求,只要有出路就是好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学问广博但不精深,往往在不经意间就犯了忌讳,与别人相比应举分外艰难。只有中了进士,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才有发扬自己学问的机会。

    见徐平今天的心情不错,李觏道:“难得今天先生有闲,来京城之前,我曾作了几篇《礼论》的文章,不知能否一起看了指点于我?”

    徐平道:“拿来我看。中了进士之后,这些学问就可以做起来,不必像以前一样汲汲于科举文章。进士是个门槛,过了之后只管按自己的意思做学问。”

    李觏转身回房,不多时拿了几张纸稿过,恭恭敬敬地交到徐平手里。

    徐平就着灯光,一页一页看下去。他看得很粗,所谓观其大意而已,并没有仔仔细细地去抠字眼。他受的是不寻章摘句的教育,已经习惯了。

    李觏受荀子的影响很深,把礼视为一切的根本,仕、义、智、信都由礼生发开来。也一样认为礼的来源是人的**,人生下来要活着,要吃饭,要娶妻生子繁衍后代,这些都是人生来就有的本能**,是客观存在。

    礼就是从这些**中升华出来,不过荀子认为是要对这些**加以限制,以礼来制约不及于乱。从这个角度来说,荀子讲礼天然包含了法的内容,同时也包含了仪制的内容。

    李觏更进一步,荀子还是认为人的本来**是乱的根源,有恶的意味,而李觏则认为这些**是正面的,虽然需要礼来制约,但**本身并没有错。

    徐平早就知道李觏在学术上尊荀子抑孟子的一派,甚至到了视孟子为仇敌的地步,看了他的这些文章也不觉得奇怪。

    不过李觏由这种对礼的认识,进而引发出了“义利并重”的思想,还是让徐平觉得有些新奇。讲实话,虽然李觏在徐平面前以学生自居,但两人从来没谈论过学术问题。都说言传身教,徐平这里是只有身教而没有言传。

    所谓学问,往往不过是一句话,但学问不在这一句话上,而在怎么掰开来讲清楚了让人理解并接受上。所以李觏的“义利并重”是学问,徐平不管说是劳动创造价值,还是讲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都不是学问,而仅仅只是一句话而已。

    把文章放在桌子上,徐平想了一会,问李觏:“今天在金明池,我与范待制等馆阁人员钓鱼赏景,说起了一件事。范待制讲,天下之财有定数,在官则不在民。这话常常听听人讲起,但我想来想去,却觉得未必是这个道理。”

    听徐平质疑这个观点,李觏很想张嘴反驳,不过没说出口,生生把话压在了心里。与徐平的师生关系虽然不正规,基本的礼仪他也不会违反。

    看着李觏的样子,徐平笑了笑,问道:“你文章里讲了人之欲自然是礼,这个是有道理的,暂且不谈。只说由**而生的财,比如说,一个人走在路上,口渴了,看见前面有棵梨树,上面梨子大而肥美,便摘了一个吃了解渴。那么我问你,这梨子到了这个人的手上,算不算是他的财呢?”

    “恕学生愚昧,当先看这梨树有没有主人,有主人便是偷窃了,又何谈人财呢?”

    听了这话,徐平笑道:“我既然如此说,这树自然是无主之物,不然何必问你?我是在认真跟你谈事情,又不是瓦子里的说书人,跟你打这种哑谜!”

    “先生恕罪,是学生想得差了。既然是无主之物,这梨子自然是这人的财产。”

    “那我问你,这人得了一个梨子,或者多摘几个有了几个梨子,作为他的财产。那这财产是从哪里来的呢?”

    “自然是从梨树上来,梨子要从梨树上长出来。这道理简单明白,先生因何发问?”

    “到底这人有了这些梨子,是因为梨树呢,还是因为他动手摘了呢?梨树在那里,如果他不去摘,梨子怎么也不会是他的。他花摘一个梨子的力气,便得一个梨子,花摘两个梨子的力气,便得两个梨子。那这几个梨子的财产,为何不说是他花力气得来的?”

    “先生,总得先有梨子,他花力气才能得到,根本还是在梨子上。”

    徐平点了点头:“那我问你,圣人收门生,必纳束脩。这束脩自然也成了圣人的财产,对不对?那圣人的这些财产从哪里来?”

    李觏有些迟疑:“自然是门生交来——”

    “为什么不说是圣人教导学生劳心劳力赚来的呢?”

    见李觏欲言又止,徐平道:“今天我跟你讲这些,不是讲来玩笑,实在是白天范待制的那一句天下之财有定数,让我不能苟同。这财到底从哪里来?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人花力气赚出来的?如果是花力气赚出来的,那么花更大的力气是不是就会有更多财富?那天下之财还有没有定数?像邕州并没有甘蔗长在那里,是蔗糖务的人花了无数力气开田种了甘蔗榨粮出来才了白糖的财富,这财富从哪里来的?依我说,天下之财并没有定数,只要人肯花力气,会花力气,就可以生出更多的财富来。”

    说到这里,徐平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口中道:“所以,说天下之财有定数是不对的,在官则在民更不对。这还不仅仅是花力气,还要会花力气。比如我庄子里先前一个人只能种十亩地,有了那些新式农具,便能够轻松种三五十亩。这不是平空多出财富来了吗?这财富从哪里来的?因为会使力气了!”

    见李觏有些迷惑,徐平又道:“李觏啊,讲清楚了财富从哪里来,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我们理财官员,一旦岁入增多,因为风调雨顺还好,如果不是,则难免就会受到朝臣搜刮民财的弹劾。但实际是这样吗?有的时候,只是让百姓能够用同样的力气创造出更多的财富来,水涨则船高,朝廷岁入自然也就增多了。这个道理并不算难懂,比如官贷耕牛给百姓,他们就能种更多的地,朝廷自然也就可以收更多的税。但是一到三司理财的时候,就有人说与民争利,捆住三司的手脚。于国于民,这都是大害。”

    李觏道:“先生的意思是——”

    “刚才看你的《礼论》,讲到‘义利并重’,我也是有感而发。仅仅讲‘义利并重’还是远远不够的,你应该讲清楚利从何来,要让所有的人都明白,官方收到的利不是搜刮百姓而来,而是给了他们更好的条件,创造出了更多的财富收来的。这种利,自然是越多越好,官府的岁入高了,百姓得利也多了。仅仅多收赋税自然不行,但官府帮助百姓创造更多的财富,岁入年年升高是好事!”

    说到这里,徐平转过身来,看着李觏道:“人的双手,是能够创造财富的!我们所有财富,自然是要借助天地所赐物产,但根本上还是靠人的双手创造出来的。朝廷理财,这才是根本,也只有这样,才能理直气壮地多收钱粮。学问学问,李觏,你如果能够把这个问题讲清楚了,才是真学问,必将成为流传后世的一代宗师!”(未完待续。)

    三月二十四,殿试唱名,徐平侍立两侧,听到李觏位列一等二十八名,出了口气。

    这是皇上赵祯亲政之后的第一次科举,极为重视。对这些新进士的期望也高,授官之优厚算是达到了一个高峰,高于天圣进士,也高于之后的历届进士。

    今年进士与天圣八年一样,共分五等,与徐平当年的六等略有差别。

    状元张唐卿,榜眼杨察,第三名徐绶,都为将作监丞,通判大州。

    四五名苗振和何中立,授大理评事,节度签判。

    第一等的六名及六名以下,皆授秘书省校书郞,知县。李觏刚好在这个层次,一出仕就任亲民官,而且本官是京官,虽然是最低级的京官,也算是很不错的起点。

    其后的二等为两使职官,三等初等职官,四、五等为试衔、判司簿尉,都是选人。

    与当年徐平的天圣五年进士相比,多了四五名的节度签判,但后边的一等进士本官比当年文彦博等人的大理评事低。因为天圣二年的时候赵祯在孝期,未进行殿试,是以省试名次定等第,所以天圣五年他第一次殿试的进士授官也优厚。

    但以徐平前世那不多的历史知识,看遍这届进士的名字,竟然没有一个有印象。这与天圣年间三届进士人才济济的情况形成了极大反差,徐平都有些不太敢相信。或许这才是历史的常态吧,大部分进士其实都默默无闻,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本就是极少数。

    被徐平很看好的张方平没有参加这届科举,而是全力准备四月的制科考试。制科与进士科的考试要求有很多不同,像富弼那样可以在两者之间随意切换的人物,多少年都出不来一个,不能作为正常现象。

    唱名结束,新进士还有授袍笏和伏閤谢恩的仪式,徐平这些人便提前出了崇政殿。此后一个月内新科进士的好多仪式都要徐平这些人参加,壮壮朝廷声势,也给新科进士们做个榜样。这些庆祝仪式都是庆祝的人很尽兴,围观的人很无奈。

    今天徐平就感觉出来了,这种时候站班真不是个好差使,看着新科进士们激动万分的样子,围观的官员却早已没有了这份激情。想起自己当年还算是个冷静的,唱名的时候还是激动得心怦怦直跳,现在却早已没有了那份感受。

    李觏家穷,来京城的时候只是向亲戚朋友们借了路费,接下来的谢恩银和期集的费用他是掏不起的,全部都着落在徐平的身上。出门的时候,徐平给了他一百多两银子带在身上,算作今天的花销。没有徐平的支持,李觏得到处去借贷了。

    除了李觏,这届进士还有两个人,徐平受别人所托加以照拂。

    一个是状元张唐卿,韩琦托过徐平。张唐卿是青州人,在韩琦中进士之后通判淄州的时候曾去拜访,深得韩琦赏识。如今天圣五年的进士,徐平的官位已经高高在上,有足够的能力提携别人了,同年们有这种事情,基本都托到徐平这里来。

    另一个是文彦若,文彦博的同父异母弟弟,中的是第三等,当初授初等职官。虽然文彦博的父亲文洎此时任三门白波发运使,也是中等官员,但比徐平这样的侍从近臣还是差得太远,在朝里并不能说上什么话。

    此时的文彦博以太常博士通判兖州,是徐平多少年前任的官职了,还没有得到召试学士院的机会,比带着馆职任开封府推官的韩琦都还有些差距。而另一个同年包拯,此时还在家里奉养老母,没有出仕。状元王尧臣守丧,赵概知洪州,赵諴知汝州,吴育通判苏州,这就是天圣五年进士中的佼佼者如今的现状。

    徐平以右司郎中,龙图阁待制任盐铁副使,远超出众人之上,是当然的核心。

    范仲淹与徐平并肩走在一起,出了东华门,对徐平道:“云行前天上了在开封府新设营田务的札子,隶三司属下。事情虽然可行,但营田务向来都隶州县,现在转隶三司,是否有些不妥当?”

    徐平道:“范待制这话说得有些差了,地方的营田务虽然归州县管,但账籍考课一向都在三司。无非是三司不管地方,委托州县管理罢了。开封府属县都离京城不远,三司可以直接管辖,委托地方反而不便。再说开封府事务繁杂,不管是开封府衙,还是诸县镇公事提举司,都没有那个精力办这件事,还是不麻要烦他们的好。”

    范仲淹点头:“这样说也有道理,那租税怎么办?”

    “既然不隶地方,租税自然是比照民田一样照交,不让开封府亏了租课。不过差役就免了,地方上这也是客户,不服劳役的。”

    以前的营田务都在外地,本就是由知州知县兼着提举,收入也直接算到地方收入,三司只是记账而已,也没有什么赋税差役的问题。在开封府直接由三司管理,土地是开封府的土地,收不到税对开封府的官员考课不公平。当然徐平也可以直接免营田务的税,不过是三司从账上给开封府抵了就可以,但那样对营田务的官员不好考核,还容易形成**王国,想来想去还是一样交税。这样一来,多了地方官府的监督,管理也不麻烦。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是大宋的祖宗家法,很少给官员专权的机会。就是当年徐平在蔗糖务,也是有韩综这个同提举,他是负有监督责任的。这种做法的好的地方,也有掣肘太多不利天官员做事的地方,有利有弊。

    范仲淹沉吟不语,不服差役,虽然法律上有道理,但总是对地方不利。一旦官方的营田务占地太多,地方财力物力难免受到影响。但既然是官方的营田,没有点优惠政策也说不过去,徐平答应一样交租税,已经不容易了,再多说就有点过了。

    此时的东华门外已经人山人海,满城百姓都出来看状元游街,骑马也骑不成。徐平和范仲淹便干脆与其他学士一起步行,马让随从牵了,从别的道路绕到宣德门外去。

    看着周围的人群如同疯魔了一般,挤来挤去,也不知道挤到前面要干什么。更有那些豪门大族,眼巴巴地等在东华门外,看能不能捞到个现成女婿。

    李觏也还未婚娶,本来他母亲的意思是这次如果不中第,回家就要娶妻生子,老老实实跟他父亲一样过耕读传家的日子了。现在一朝高中,娶妻的选择对象可就不同了。

    徐平想起当年自己中进士,也是一样情景,不由好像做梦一样。(未完待续。)

    回到三司,满衙门的官吏都无心做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论着今天殿试唱名的事情。平民百姓总是爱八卦的,而新科进士自然是八卦的中心。

    见到徐平进来,有熟一点的壮着胆子问道:“副使,敢问今年的状元郎是哪个?”

    “青州张唐卿,榜眼是庐州杨察。”

    问的人谢过徐平,转过身就与同伴嘀嘀咕咕,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知道的这两个人的情况。徐平自己还是从韩琦那里才知道一点张唐卿的事情,其他的进士基本是一无所知。

    却不知别人谈论的根本就与这些无关,他们最关心的一是哪里人,然后跟朝廷里面的大臣比对一下,瞎猜有什么亲戚。然后就是年龄长相,已婚的就要说一声真是可惜了,未婚就兴奋地猜着哪家大户家里有未嫁的闺女,乱撮合一气。

    像张唐卿是青州人,就有人向同是青州人的宰相王曾身上猜,才不管两人不可能有关系呢,没关系也要编出点关系来。

    先到盐铁司那里看了一下没有什么事情,徐平便到了条例编修所里,把王拱辰叫到了自己官厅里。

    见王拱辰已经换了便服,一副要出门玩乐的样子,徐平道:“看你样子,莫非今天有人请你去作客?现在天气还早,不需要这么急吧?”

    王拱辰有些不好意地道:“今天新科进士传胪,大家也都无心做事。”

    徐平笑了笑,问他:“那是哪家请你啊?莫不是朝中官员家里有人中了进士?”

    “不错,副使一猜就中!”王拱辰见徐平找自己像是有事情要谈的样子,便坐了下来,“蔡君谟的胞兄蔡高中了今榜进士,还有族兄蔡准也是同榜,请我们几个吃酒!”

    天圣八年赶考的时候,刘太后刚好规定不许兄弟同科,或许是吸取了天圣二年一榜宋祁宋庠兄弟的教训吧。蔡襄的哥哥蔡高便把机会让给了他,自己到了今年才中进士。蔡准则是蔡襄的族兄,他们蔡家是仙游大族,出的进士也多。

    徐平虽然经常找蔡襄写字,但两人并不熟,来往都是公平买卖,对这些事情并不知晓,蔡高和蔡准两人的名字更加是没有听说过。他的历史知识还不足以知道,蔡准后来生了两个儿子,蔡卞和蔡京,尤其是蔡京也算是遗臭万年了。

    王拱辰坐下,问徐平:“副使找我,是有什么事情要谈?”

    徐平点头:“不错,正经事情。我前天上了在开封府设营田务的札子,你可知道?”

    “知道,那札子我还仔细看过了呢。”

    “看过就好。对营田务的事情,皇上要召我问对,我想推举你任第一任提举官。”

    “啊——”王拱辰没想到是这样的事情,张大了嘴巴,看着徐平。

    徐平道:“怎么,不愿意?想到地方任知州?那还得等一年。”

    “不是,不是,副使莫要误会,我只是没想到而已。”王拱辰急忙摆手,“我是觉得自己年纪又轻,地方上连通判也没有做满一任,就这么提举营田务了?”

    徐平看着王拱辰很不自信的样子不由地笑起来:“年纪轻吗?我跟你一样年纪的时候,做着邕州通判,提举蔗糖务都几年了。你是状元郎,做提举官还怕屈了才呢。”

    王拱辰十九岁那年中状元,比徐平中进士的年纪只大一岁,官场上大家都当他个娃娃看,他自己也习惯了这个年少不懂事的设定。却没仔细算过,他踏上仕途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这么长的时间有的状元通判知州都做过了,他却一任通判都没做完,然后就在馆阁呆着,间或在朝中的一些衙门短时间任职,为别人的职务交接做过渡。

    虽然官职并没有拉下,一直正常晋升,但实职锻炼的机会着实不多。再这样下去,那就只有一条路子走,纯粹沿着词臣的道路,升学士,知制诰,再到翰林学士。没有实际的经验,一些重要的职务肯定不敢一下子交给他,后面只怕还是要任知州一类职务补上这一课。徐平也是看到这一点,争取锻炼人的实际职务给他,又不用离京,可以照顾家里。

    听了徐平的话,王拱辰嘿嘿笑道:“我哪里能跟副使比,你也知道,当年我中状元有些取巧,殿试的题目恰巧做过没多久。”

    徐平摆了摆手:“好了,不要说这些,就说有没有信心做这一任提举官吧。”

    天圣八年,殿试之前王拱辰恰巧做过那题目,自然做来得心应手。这就是考前有针对性的模拟的好处,不过王拱辰实诚,人又年轻,殿上把这事说了出来,还推辞状元。科举本来就不纯取文采,诚信的品德显然比文采更重要,状元还是他,皇上对他还刮目相看。

    见徐平主意已定,王拱辰仔细考虑了一番,才道:“我在编修所里也有些日子了,天天跟在副使身边,知道这提举官不在官大官小,而是副使要用心做的事情,不是其他一些官职可比。既然副使看得起我,那我便用心去做。——不过,有句话也可要先说好了,我再是用心,有的难事我做不来,还是要来问副使拿主意。”

    徐平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把事情往你身上一推就不管不问了。我家里在中牟有处庄子,你也知道,不是我自夸,那庄子管得天下没几家能比得上。”

    “我自然知道,那可是不错的地方,有吃有喝,什么时候我也有那么一处就好了!”

    “等你这一任提举官做下来,尽可以到周围县里买些闲田,建处自己的庄子。那个时候你诸般门路精通,肯定比别人管得好。——不过今天先不谈这个,是这样,按照那处庄子管了这么多年的经验,我会写一本册子,如何管庄,诸般杂务,务必写得清清楚楚,给营田务的官吏学习用。我会尽量写得详细,写出来后,你花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拿着册子到我庄上,摸清所有门路,才到营田务赴任。”

    徐平要写的册子不仅仅是关于农庄的管理细节,更重要的是要写清楚农庄的财富是怎么生产出来,从粮食到副业,到牧业再到一些手工业。只有让财富能够生产出来并能够通过商业增殖的观念一点一点地深入人心,徐平才能够改变保守的经济政策,而改为积极的经济政策。而生产一旦向着扩大再生产的方向发展,就将成为无法阻挡的洪流。

    王拱辰不知道徐平想的那些,坐在那里想了想有手把手教的册子,还有一座经营得非常好的农庄实习,自己这提举官当起来一定不会太难,不由心里美滋滋的。

    过了一会,王拱辰想起什么,抬头问徐平:“不过,副使你只是推举我去营田务,这提举官就一定能落到我头上?”

    徐平没好气地道:“你只管安心等着就好。”

    赵祯召对就是为了这些细节,怎么可能徐平连个提举官都定不下来?徐平提出来的事情,不出意外,皇上赵祯会充分尊重他的意见。别说王拱辰的本官早已经超过了任职要求,就是官职低一点,也能够让他上任。

    甚至连中书那里,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难为徐平。(未完待续。)

    李觏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喜气洋洋。

    暮春天气,这一路走来身上有些微微发汗,套在外面的官袍捂着更加令人难受。李觏却一点都不觉得,走在路上,看着身边的每个人都那么可爱,都想打声招呼。

    京城的百姓早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每过几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有那么几百人穿着新官袍在城里面到处游荡,好像要让每一个人都看见他们穿官袍的样子。

    有心肠好又好事的路上行人,便会行个礼:“恭贺官人高中!”

    手里阔绰的新进士便会取出几枚铜钱来,笑吟吟地打赏,脸上笑得跟花一样。

    李觏没什么钱,刚开始还跟着别人打赏了两次,没多久就紧紧捂着钱袋子了。从州桥跟其他人分手,跟着进士们讨赏的闲汉小儿便一窝蜂地随了别人去。

    晕晕乎乎地回到徐平的小院,门口的小厮嘴甜,行个礼道:“恭喜官人高中!郡侯早已经回来,在客厅里等官人。”

    李觏忙掏出十几个铜钱来,放到小厮手里:“同喜!同喜!”

    小厮喜孜孜地去了,不一会就取了一挂鞭炮出来,口中道:“郡侯吩咐,放挂鞭炮给官人庆贺!咱们家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李觏道声谢,便向客厅走去。

    此时城里此起彼落已经响起连绵不断的鞭炮声,大多都是宅店的东家主管,为住在店里的新进士庆贺。从年底到四月,是京城里旅店业和租房业的黄金时期,隔几年就有这么一次,全都是来京城的举子把价钱托起来的。

    到了客厅,见徐平坐在那里,李觏上前行礼:“见过先生,学生不付所望,中了一等二十八名。学生愚昧,全靠先生栽培,此恩永世不忘!”

    徐平笑着点了点头,指着客位道:“都是你自己辛苦读书换来的,应得的。坐吧,我有话跟你说。”

    李觏坐下,恭声道:“谨听先生教诲!”

    徐平让小厮上茶,对李觏道:“离授官和琼林宴还有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你们新进士同年聚会庆贺的时候不少,花销也大,记得平时身上多带些钱。中了进士了,比不得从前,花钱不要小气,让人背后说闲话。期集和《同年小录》之类,都是按名次交钱,你二十八名算是靠前的,算账的时候大方一点。”

    李觏恭声应了。

    徐平又道:“今天期集,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没有?那位状元张唐卿,为人如何?”

    “张唐卿与我年龄相仿,不过他气质谈吐过人,做事磊落,能聚起人心。我们这一届进士都服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是状元,实在风仪气度,为人处事,都在众人之上。”

    徐平点点头,表示理解。

    过发解试只是不能身有残疾,对相貌没有什么要求,如王钦若人称“瘿相”,丁谓被称猴形,并不影响他们进士高第。但状元就不同了,真的是要看脸的。到了这个时候要求已经低了,太宗时都是要前三名站在一起看过,相貌气度合自己心意的才是状元。张唐卿用这个年代的话来说就是美姿仪,往那一站,让人一看状元就非他莫属。

    李觏又道:“不过在相国寺期集的时候,发生一件小事,跟状元张唐卿有关。哎,这事情大家都说有些不吉利,也不知道是谁做的。”

    大相国寺专门立有白壁,让游人题诗,既是一桩雅事,也给自己寺庙扬名。当然,题诗的人身份不同,待遇也不同。高官大学者题的诗便会加意保护,或者是名诗名句,就是无名氏也会保存下来,但像那种“某某到此一游”之类的,没几天就刷掉了。每到状元期集的时候,大相国寺的僧人都会把白壁整理一遍,留出足够的空白让新进士题诗题句。

    张唐卿高中状元,被众人推出第一个题诗。他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不假思索,便题了两句:“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意思是今日中了状元,十年之后就要位列宰执。这话虽然有些狂,但并不过分,他状元的身份当得起,众人哄然叫好。

    题诗之后大家都不在意,直到行完礼仪,又喧闹一阵,才有人发现张唐卿的两句诗下面被人补齐了。

    “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君看姚晔并梁固,不得朝官未可知”。

    姚晔是真宗大中祥符元年进士,官终于著作佐郎,梁固是雍熙年间状元梁颢之子,自己又是大中祥符二年状元。两人都是中状元没多久暴病身亡,官未至朝官。

    补的两句诗骂得相当恶毒,更有一些比较信谶纬之说的,对张唐卿的未来有了疑虑。

    若不是前几名进士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肯定有人要怀疑是他们忌妒生事,好在礼仪他们都是主礼的,没有嫌疑。

    当时人员杂乱,大家又照顾张唐卿的情绪,哈哈一笑就过去了。但期集结束,新科进士们私下里纷纷议论,都觉得对张唐卿不是好兆头。

    徐平听了,对李觏道:“这些没来由的说法,都只能惑乱人心,我们两个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可千万别跟其他人谈论这些。”

    “学生明白。”

    “对了,一个月后就授官,你有什么想法?”

    李觏愣了一下,才小心答道:“授官只能听从朝廷安排,学生哪里敢乱想?”

    徐平笑道:“事在人为,下半年有多少合适的地方出缺,想知道的自然知道。你按例都是去中上等的县里任知县,虽然不能选去哪里,大致总有个方向。”

    “不知先生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母亲离了家乡习不习惯,如果能够接到你为官的地方奉养,我希望你到京西路去任职。朝廷惯例,都是近一任远一任,如果你一开始就到川峡两广或者福建路任职,没人照拂,对你不利。先在京西路任一任知县,官场门路都熟了之后,再去那些边远的路分,做起来就从容了许多。当然,如果你母亲不便,我也可以想办法安排你去江南路或者两浙路。不过这近的路分一任也就此用掉,下一任就要去边疆了。”

    李觏不假思索:“我母亲不是身娇肉贵的人,我接来养着就是,听凭先生吩咐。”

    新科进士授官,前两任基本都按一近一远的原则。远的主要指川峡四路和福建路,两广虽然也算,但实际上没有人去,徐平当年是意外,被人使了小绊子。而陕西、河东和河北三路虽然也沿边,大部分州府却不算远路,只有沿边州军才算。

    像文彦博,初任绛州翼城知县,就是近便路分。第二任知并州榆次县,虽然仍然是在河东路,却因为勉强算沿边,就算是边远路分了。

    文彦博是因为家里在朝中有人脉,这一近一远算得相当勉强,大部分人是没有这种待遇的。一般都是到福建路和川峡四路,或者就是北方沿边三路的靠近边境的州县,只有狠人才会去两广。其中两广又以靠近五岭的各州开发得完全,桂州是第一繁华地,特别是徐平开发了邕州到谅州的地区后,广南西路现在也不是多难呆的地方。

    徐平让李觏去京西路,是有自己的打算。首先已经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精力了,中了进士之后不培养一下,直接放出去散养有点舍不得。再一个他现在的政策重点在开封府和京西路,一些改革措施主要施行在这里,也需要有自己人去帮衬。

    京东和京西路虽然并称,但实际上京东路还是相对繁华得多,京东路的南京应天府是比不上京西路的西京河南府不错,但其他州府,京西路就差京东路太远了。西不如东,说的就是沿着黄河京东路是经济发展的龙头,其他路分远远不如。

    改革首选掣肘少的地方,阻力小,也容易出成绩,徐平的注意力自然就放在了京西路上。小铁钱和新茶法的试行,都是在京西路,本就是徐平有意为之。

    如今跟徐平熟识的人,只有一个赵諴任汝州知州,需要不断地放人过去。李觏自然是第一个人选,刚好也可以给他实践政事的机会。

    如今知审官院的是枢密直学士狄棐,徐平虽然与他不熟,但他的儿子狄遵度却是个学痴,让三司刻书局帮着印了几次书,可以说得上话。说穿了,这本来就是合理合法的事情,又不是营私舞弊,没人不卖徐平这个龙图阁待制一个面子。

    待制以上的侍从近臣跟其他官员有根本的区别,可以私下里经常见到皇帝的面,得罪了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就说你一句坏话。徐平又摆明了跟皇帝亲近,哪个会得罪他。

    以前哪怕徐平做到了三司副使,爵位到了郡侯,大臣们也没人把他放在眼里。都是明面上的公事往来,哪个会在乎你。一升到了待制,局面就完全不一样了。按徐平前世的说法,在政治上,从今以后徐平也是决策圈里的人了。(未完待续。)

    看看快到月底,科举的热闹劲终于过去,京城慢慢恢复正常。

    徐平却越来越忙,公事加上私事,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因为春天即将过去,农忙的时节也到来了。谷雨节气,正宜百谷,播种移苗,埯瓜点豆,都是在这个时候。

    今年又加上几个熟悉的大户在下边县里买了地,如王素几家,不时就因为农事来请教徐平。最近时间徐平出了几本书,全部都是关于农事的,别人眼里他就是专家。

    二十七这一天,下午徐平在衙门里处理了些事情,正要离去的时候,宫里的小黄门过来,让徐平进宫去,皇上在宫里后苑召对。

    自要求建营田务,赵祯说了几次要召对徐平,时间一直凑不到一起,便耽搁下来。三月二十六谷雨,如今谷雨过了,再等不下去,只好把一些公事推后,下午召对。

    随着小黄门,徐平一路进了皇宫。这种召对不是奏事,已经不需要政事堂核准,一路上没有耽搁,径直来到了皇宫最深处的后苑。

    谷雨时候,百花盛开,正是赏花的时候。后苑里桃红柳绿,特别是从洛阳移来的一些珍稀牡丹,此时开得正艳。后苑是皇宫里面的园林,种的奇花异草不少,看来赏心悦目。

    徐平上前行了礼,发现还有翰林学士晏殊站在一边。

    晏殊就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当时的那种情况,让他给李宸妃写制词,必然会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大家包括赵祯也知道这一点,发配出去几个月,依然招回来做翰林学士,不过宰执他是一时半会当不上了。

    上朝班次翰林学士仅次于宰执,地位尊崇,当过了宰执回来了接着做也没有什么,不像三司使和知开封府这种职位,会丢了面子。

    徐平向晏殊见过了礼,赵祯兴致勃勃地道:“谷雨节气,快到插秧时节了,徐平,我这里也种了一些你家里出来的稻种,你过来看。”

    说完,兴冲冲地先向旁边的秧田走去。

    皇家籍田种稻,一向都在城北的瑞圣园,不过后苑里面也有种的记录。太祖宋皇后就曾经在后苑种桑养蚕,亲自织锦。在后苑里面开田种稻,皇帝可以时时检看,不像瑞圣园那里全是内侍和官员代劳,只等收稻子时去看一看,纯粹仪式。

    徐平家里种稻这么多年,凭他前世的记忆,自然会留意选稻种。就是徐平在岭南为官的那几年,家里也依然按他吩咐下来的方法年年选育,到现在已经有了稳定的新品种。

    虽然没有转基因和人工杂交那么复杂的技术,人工的自然选育还是不难的。徐平又有前世的知识,知道该向哪个方向培养,好一点的稻种选出来是自然而然的。

    中国一直有人工选种的习惯,但不系统,方向也不明确。比如稻种,除了高产,还会有意选那些高大的植株,虽然也选出了一些优秀的品种,但很杂很乱。

    徐平则一开始就向着矮株、粒多粒重的方向选,此时已经初有成效。新开农庄的,如王素等人都是买的徐家稻种,在开封府里已经有名气。

    农事为天下根本,皇帝在宫里面种花种树就会有臣下上书说是玩物丧志,如果种稻种麦,则就一片歌颂之声,中国历朝历代都是这样。赵祯见最近徐平编了好几本关于农事的册子,又开营田务,便也兴起在皇宫里开了稻田。

    到了秧田边,只见里面的秧苗长势极盛,底下也不知道下了多少肥料。

    指着秧苗,赵祯问徐平:“宫里这稻种得如何?能不能比得上你庄里的?”

    徐平道:“陛下,这秧苗长得旺盛而又整齐,岂是微臣庄里能比。”

    “真的?”赵祯有些不信。徐平庄子里农业牧业如今在开封府大有名气,每年不知道给他家赚了多少钱,宫里一种就能比得上,有点不大可能。

    徐平道:“君上面前,臣岂敢有一句假话?我庄里的秧田,人手就是那么多,肥料也不能下足,怎么能够比得上宫里这精心照料的秧苗?”

    赵祯点点头,心里喜滋滋的,想着要给负责的内侍一点赏赐。

    “不过,秧苗也不是长得越大越好。”徐平又道,“插秧的时候,最好是四五片叶子,小了就会长得瘦弱,大了主根长成,会影响分蘖,最后产量都会减少。”

    听了徐平的话,赵祯心里不由紧张起来。作为皇上,不能在臣下面前一惊一乍的,他也不说话,直接弯下腰看田里的秧苗,数了一会直起身来道:“还好,只是稍微有些大而已。乘着谷雨刚过,这两天便让内侍移到稻田里。”

    晏殊在一边一直不说话,这些事情他一窍不通,也插不上嘴。让他写首渔歌唱晚稻花飘香的词都难为他,更不说这些种地的具体门道了。

    看过秧田,三人才来到花木掩映的凉亭里。

    吩咐徐平和晏殊两人落了座,赵祯道:“徐平,今日招你来,是问一问开封府营田务的事情。晏学士刚从应天府回朝,也听一听。”

    徐平微躬身道:“圣上垂询,微臣必尽心尽力备问。”

    “自年初开始,你在三司倡议建场务,开新铺子,现在又建营田务,应当不是心血来潮吧?这一件一件事情,我总觉得你是有步骤地来做。”

    “陛下英明!自古以来,常说天下之民分四种,士农工商,士人自然是晏学士和微臣等,协助陛下治理天下,尽心尽力上让国家太平,下让黎民安乐。其余农工商,便是微臣做的这几件事情。三司总理天下钱粮,收天下之财,以供国家之用,自然不能够只懂着向民间收财,而应该能够做农民的事,做工匠的事,做商人的事。新开场务,便是三司做的工匠的事,为天下工匠做个榜样。新开的铺子,使百货流通,让商人学习。而营田务,不仅仅是为了开垦荒田,多收粮米,更重要的也是为天下农民做个榜样。改进农具,选育良种,为诸般农事详定合理规制,让百姓种田从此有章可循,这才是营田务设立的目的。”

    赵祯倒没想到徐平真是有一整套的规划,颇为出乎他的意料,不由看了看晏殊。

    晏殊道:“太宗曾经下诏天下设农师,为农事立法,为种地百姓之师。可惜到如今年月久远,旧制不存。徐待制倡议所设的营田务,颇有太宗的遗意,而且收归三司,天下如一,不失为良法。臣以为,此事大可以推行。”

    听了这话,徐平不由对晏殊刮目相看。果然掉书袋的人就是不一样,什么事情都能从历史典籍中找出根据来,徐平自己就没有这个本事。当然,他这农工商,全是根据前世的那一套来的,跟太宗没个鬼的关系。场务制作新农具,铺子卖出去,营田务买回去从土地上创造出更多财富来,形成一个大致的经济循环。把这个经济循环研究透了,讲透了,具体的效果显现出来,给现在的士大夫官僚换换脑子,这才是徐平的目的。

    原来自己的爷爷也曾经有这种想法,那就是祖宗之制了,赵祯对营田务与民争利的那一点疑虑立即烟消云散。而且从他心里,也支持这种做法,这种直接掌握在官方手里的经济实体,不管从哪一个方面来说都利于管理,作为皇帝他又没有儒家学者的心理负担。

    放下这心理包袱,赵祯也放松起来,对徐平道:“营田务第一年从开封和祥符两县括荒田五千多顷,今年能都种上稻子吗?”

    什么括荒田,那是三司用真金白银买来的,可不是强征来的,公平买卖。

    徐平心中对赵祯的话腹诽不已,可不敢说出来,口中道:“陛下,开封府虽然土地平旷,但也不是所有的地都能种庄稼的。一般来说,一个庄子,种粮食的地十成里只能占到两成,所以荒地虽然有五千多顷,开出来的田只能有一千顷左右而已。”

    “哦,原来是这样,田地这么少啊!那今年都能下种吗?”

    “磨刀不误砍柴工,不瞒陛下,强行播种自然是可以的,但那样对以后的田地整治不利。所以,三司规划,今年只种一百顷左右的稻谷,其他的都种黄豆和花生之类的调理土地肥力。而一些沼泽丛林,还需要开沟治渠,不能急于求成。”

    几句话都问不到点子上,赵祯就不再问细节了,他也确实不懂,问得多了平白添乱。

    “农田的事情,自然是你最清楚,只管自己拿主意。对了,此等大事,应该着得力干练的官员管理,你心里有没有什么人选?”

    徐平刚要开口,赵祯又插了一句:“最好是像你当年在邕州蔗糖务那样,能够独当一面,数年时间就完备起来。不说一年几百万贯的钱财,几十万石的粮食总要有。”

    徐平刚想提王拱辰,被赵祯的这句话一下子噎在那里。(未完待续。)

    沉思了一会,徐平对赵祯道:“陛下,中原种粮,良田也不过年产两三石。今年第一年,营田务开来种田的只有一百多顷,能收粮米两三万石就不错了。”

    “万事开头难,第一年有两三万石,第二年不定就有几十万石了,慢慢来吗!”

    这个概念赵祯还是有的,全国各路大致有多少田,产多少粮,收多少税,作为皇帝赵祯会把这个数字大致记住,不然他每天看那么多奏章不就是白看了。

    晏殊在一边道:“陛下说的是,只要头开好了,粮食很快就能多起来。”

    徐平出了一口气,乘机道:“开头第一年,要整理田地,开沟治渠,招募人手,营田务还缺耕牛骡马诸般大牲口,万事繁杂。臣想来想去,直集贤院、太子中允王拱辰,本是天圣八年状元,自去年至今又在三司条例偏修所做事,学识既广,做事也可靠,可以出任第一任营田务提举。可以责以数额,逐年考课。”

    “王拱辰?”赵祯沉吟一会,点了点头,“倒是可以,就是年龄幼小了些。”

    “陛下,王拱辰只比微臣年轻两岁,不算幼小了。”

    徐平为人做事一向老成,在赵祯和朝中大臣的印象里,都早已经忘记他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只当成官场浸**多年的老人。徐平一说王拱辰只比自小两岁,赵祯和晏殊才恍然明白过来,不过不是想起王拱辰年龄不小,而是想起徐平原来才这么年轻。

    赵祯道:“对了,自中状元也有几年了,怎么一直没听说王拱辰成亲?”

    徐平道:“听说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家了。”

    对这话赵祯深有感触,点头道:“贤妻家中宝,确实要慎择,不能草率。”

    一边的晏殊笑道:“却是巧了,我回到京城,刚好有人托我给王拱辰做媒。”

    “哪一家?有这么巧?”

    赵祯和徐平都觉得奇怪,看着晏殊。

    “资政殿学士薛侍郎,有五女,其中四女都还没有许人。我回到京城,特意托我寻找合适的人家。前两天见范仲淹,谈起此事,刚好馆阁校勘欧阳修丧妻未娶,薛家二女便许给了他。剩下三女,我想来想去,京城里面也只有王拱辰这位状元最合适,薛侍郎也非常中意,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去问他的想法。今天刚好说起来,不是天意?”

    薛奎受两任皇帝的信任,当朝的元老重臣,现在年纪老了,又有哮喘,基本处于养老的状态。这可是真正的权贵豪门,足以当得上王拱辰这位状元了。

    薛奎有一子早夭,此后连连生的都是女儿,没办法过继自己的侄子承继香火。现在都快七十岁的人了,还有四个女儿留在家里没有出嫁,他是急得不行。

    这个年头,男子娶妻,长相这些真的是次要的,只要脾气合得来,能够持家,就是不错的贤内助。况且薛家三娘子说不定还长得好看,王拱辰只是没办法先看一眼罢了。

    听说是薛奎家,赵祯拊掌笑道:“这是好人家,足以当得起状元郎。如此最好,王拱辰在京城里任职,娶薛侍郎家的女儿,是他的福气。”

    徐平没有插话,他的观念里对这种包办婚姻还是有些排斥的,虽然他自己也是父母包办,但到底是从小长大,知根知底,跟这种不同。

    事情便就这么定下来,王拱辰出任第一任的营田务提举官,至于跟薛奎家三娘子的婚事,就要靠晏殊一张舌绽莲花的巧嘴了。晏殊做媒不是第一次了,有经验,定能办好。

    营田务的事务谈完,转过话题,赵祯对徐平道:“前些日子,听说你庄上今年种了不少木棉,我也在后苑种了几株,我们前去看看。”

    随着营田务的开张,赵祯对徐平在中牟的田庄很感兴趣,专门找孙七郎问过庄子上都种了些什么,多少牛羊,多少鸡鸭。庄子上种的一些有意思的物种,他也弄来自己种在皇家园林里。后苑里种的还少,城南的玉津园里种得更多。

    倒不是背着徐平,而是跟徐平在一起都要谈些国家大事,这种事情不好问,真说起来身边的其他大臣也不愿意。孙七郎一个经常在皇宫里做杂事的小官,反而问起来正好。

    棉花的适应性很广,徐平也知道价值,但纺织工具一直没有收拾利索,他便没有大面积推广。孙七郎的婆娘说是会织棉布,用的工具却非常地原始,当作大宗商品的话完全没有竞争力。徐平前世棉布纺织都是在大工厂里,他没有见过,更加不知道那时候已经绝迹的古老手工纺织工具是什么样子。

    没办法,只好根据孙七郎妻子用的原始工具,加上现在织麻布织丝绸的工具,两者结合起来,再加上自己在机械上的知识,差不多是完全新造一套织棉布工具出来。

    现在已经大致有了雏形,新开的场务里有一家就是专门做纺织的,为了提供试验原料,他的庄子里才开始大规模种起了棉花。如果一切顺利,下年就能推广开了。

    京西路南部荒地多的地方,正是中国棉花的重要产区,棉花产业起来,便可以到那里开营田务。借助棉花这种纺织品,真正实现农工商联合体的迅速腾飞。

    如此大的产业不是一家或者几家能够吃下的,借助三司的力量把产业做起来,徐平的庄子也可以跟着喝汤吃肉。如果只是想着让自己庄子赚这笔钱,产业反而就起不来了。

    先把产业做起来,形成聚集效应,后面的竞争才有意义。产业都没发展起来,就想着自己垄断好处,只能把产业做死,这一点徐平还是很清醒的。

    到了一处向阳的地方,看着约有小半亩的棉花地,地里显得有些瘦弱的棉花苗,赵祯皱着眉头道:“这就是木棉?朕看着总是不像。听人说,南方的木棉树高大无比,花开起来鲜艳灿烂,望之如海。这小苗娇娇怯怯的,总不是能长成大树的样子。”

    徐平上前,恭声道:“陛下,木棉广南人称为吉贝,有很多种。有的高大如乔木,但也有这种长不大的,看起来虽然有差别,实际还是一种。若论纺布,这种木棉的线要长得多,纺起来才不容易断,比那种高大的木棉树强得多。所以纺布的话,都是种这一种。”

    木棉树不论,后世说的棉花这个年代也称木棉,在两广也能长成高大的树,琼崖出产的吉贝布用的就是这一种。但徐平庄里的是来自徐平前世的品种,品质优良,远不是这个年代的木棉树能比。怕品种退化,徐平也从岭南带了一些棉花种子回来,在庄里进行各种杂交,希望能优选出更好的品种来。

    良种也像世界上的好多东西一样,一代一代的农人都想着优中选优,把品质最好的种子留下来。千百年后,才发现良种遇到了瓶颈,与原始种杂交会有更好的效果,转回头却发现原始种差不多都消失了。这个年代原始种丰富,徐平可不想浪费掉。

    听着徐平的介绍,赵祯看着地里的棉苗,道:“不知道木棉一亩每年能产多少布,宫里每年也有地方进贡来的木棉布,都说比绸缎更加珍贵。不过恕朕直言,依我看来,木棉布用起来比之绸缎大大不如。”

    “自然,棉布如今只是占了个物以稀为贵罢了,其实远不如丝绸。按我庄里种的情况来看,棉花产布比丝比麻都要多得多,种得好了,大有可为。”

    晏殊道:“徐待制,棉花既然有如此多的好处,你的庄里又有种子,怎么不散给周围民众多种一些?只要比麻产的布多,种起来就有无穷得益。”

    “纺纱织布都难,与丝麻相比,棉纱不够长,现有的织具用不上。而琼崖土人用的纺具织具,极难操弄不说,还很容易断,成匹很不容易。我招了工匠,正在新开的场务里面改进纺具织具,已经初见端倪。只要纺具织具成了,棉花就可以大量种了。”

    晏殊和赵祯两人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因为他们完全不懂,甚至不知道徐平说的是什么意思,根本也无法问下去。反正就是知道了,现在棉花织布还有一些困难,目前只能干看着在地里种出来,而无法大规模地利用。

    徐平接着道:“人生在世,讲究的是吃穿住行,国计民生,最要紧地无非就是这四件事。营田务种稻种麦,让京城百姓吃饱喝足。如果棉花能够顺利地纺织成布,就大规模地种棉花,百姓们便就有了穿戴。衣食无忧,朝廷上下也就能安枕了。”

    至于住和行,那是后面的事,保证了吃饭穿衣,才能有更高的追求。上规模的巨大利益,还要从吃穿上来,这个年代还不到搞房地产和车辆行业的时候。

    从开场务,到开铺子,再到开营田务,徐平慢慢在三司属下打造出一条包括农工商在内的经济链出来。最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这个想法,只是随着事情一步一步做下去,不知不觉就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就是这样,只要不停地做,总会有奇迹发生。(未完待续。)

    从皇宫出来,太阳已经偏西,红彤彤的霞光扫过巨大的皇城,铺洒到旁边绿色的琉璃瓦上,透出一种清新的颜色,让人觉得新奇。

    徐平坐在各衙门穿行的三轮车上,看着远处的夕阳,恍惚间有些出神。

    不知不觉间,在三司打造出来的这个包括农、工、商在一起的联合体,又又渐渐向邕州蔗糖务的体系靠过去了。

    徐平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按照前世的知识,欧洲最早发展起来靠的是充分竞争的资本主义,那种经济制度有一个基本假设,参与经济运行的每个自然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天然追求利润的最大化。一切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甚至包括法律和道德都在这个基本假设上生发开来,甚至成为一种绝对正确。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违反法律、践踏道德甚至泯灭良知,都是可以被理解的,甚至天然就是正当的。

    如今徐平在三司的基础上推行经济上的扩大再生产,这个假设就不再存在,影响到社会的方方面面也将与那个历史不同。法律还有严肃性,道德不允许被践踏,这一切还都将走在中国传统的轨道上。

    徐平不知道这条路将走向何方,也不知道能不能走下去,他没有目的地。然而在这个时代的中国,只有这条路可以走,除非先把这片土地变成地狱。

    到了条例编修所的门口,车子停下,徐平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徐平抬步下了车子,准备回衙门收拾一下,就回家里去。

    刚到门口,守门的军将叉手行礼:“副使,刚才城北场务里有人来,说是在那里做事的丘待诏,磨完了什么镜片,要让副使过去看。”

    徐平一愣:“哦,什么时候来的?人呢?”

    “人已经回去了,说是在场务里等,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吧。”

    丘待诏是翰林院里的有名工匠,宫里的很多有名玉器都是他雕琢出来,是这个年代的工艺大师级的人物。工匠的地位低,有些手艺特别好的难免就有点傲气,反正他又升不上什么官,离了翰林院出去收入又不会少,没那个闲心伺候闲杂人等。

    到了编修所里,丘待诏看没什么人理会自己,便把消息留下,自己回去了。

    磨的镜片是徐平用来做望远镜的,因为要求高,已经有些日子了。现在终于有了消息,徐平急忙回衙门匆匆处理了几件文书,便就向城北赶去。

    出了皇城,想起天章阁待制燕肃一再说这望远镜做好了让他一起过去看,徐平吩咐一个随从,去通知燕肃,一起在制玻璃的工场里会合。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徐平骑着马也走不快。

    多年的太平日子,开封城里的百姓也养刁了,很多人家里面不怎么开火,到了饭点全涌到街上来,要么摊子上吃小吃,要么小店里喝点小酒。一座没什么工商业的城市聚集了一百多万人,服务业发展到了极致,几乎吃喝拉撒的每一项都有专门人做。

    就算在家里开火做饭,也省不了什么钱,京城里米要买,柴要买,甚至就连做饭用的水都有专门人在卖。与其费那些心力,还不如出门吃着方便。

    到了城北的玻璃务,西天的太阳已经只剩一点点边露着,撑起落日的余晖。路边的杨柳早已经满树碧绿,间杂着靠墙的几株桃花杏花,还抓着春天的尾巴。

    燕肃家离这里近,竟然已经在门口等着徐平。

    上前两人见过了礼,燕肃看着不远处缓缓驶过的马车,口中啧啧叹道:“三司是越来越财大气粗了,官吏衙门来往竟然有专门的油壁车,我都想到三司做事了。”

    “还不是因为内城的地价太贵,店宅务的房子租出去,让他们来这里住,每月省出来的房租钱都够买好多辆车了。燕待制若是喜欢,尽可以搬到这里来,这些车子你上朝下朝都可以坐,我还让人专门给你留位子出来呢!”

    燕肃听了,连连摇头:“你莫要以为我不想,不过是破家值万贯,搬来搬去不划算罢了。现在城北这里,自从新场务开起来,铺子也有了,人也有了,就连勾栏瓦子都新开了两家。若是有闲钱的,在这里买地建宅院,必定赚钱!”

    徐平笑道:“待制你一副画就要卖上百贯,手里还能没钱?既然看上了这里,就尽快出手,这种事情手快有手慢无!”

    “本来是有几个闲钱的,前些日子都送到你新开的铺子里面去了。现在年纪大了,想画两幅画卖,急切间哪里画得来?”

    燕肃连连叹气,跟徐平一起进了玻璃务。

    新铺子最始开张的这些日子,真真正正地是日进斗金,徐平算账都些害怕。按照这个速度,很快京城里的铜钱就全收进三司来了,那还得了?好在几天过后销售额慢慢降下来,徐平才出了口气。

    三司收进铜钱,却没有渠道向外面花,这是非常糟糕的一件事情。货币的意义在于流通,一旦停滞下来对经济是非常不利的,也会严重影响商业的繁荣。有聚有散,货币才能流通天下,不管是公是私,货币停在哪里,就意味着哪里的货币退出了市场。

    这些日子徐平一直密切留意收进三司的铜钱数量,按照计算,再过几个月,京城就会面临铜钱缺少的局面。在前世解决这个问题靠的是银行,但现在徐平还没有做好准备,银行一时半会是建不起来的,只能用另外的方法应急。

    折衷的办法,就是由三司开的铺子发行购物券,部分地取代货币,最少使三司卖出去的东西不至于严重影响京城的商业。而且购物券也可以为将来开银行发行纸币积累必要的经验,不至于到时候没有人才可用。

    燕肃就是徐平看中的设计购物券的人才,他画技一流,又与自己相熟,对科技也有兴趣,很多事情可以商量着来。

    进了玻璃务,两人让当值的公吏领着,径直向丘待诏的小院走去。(未完待续。)

    丘待诏在玻璃务里有自己的小院,除了帮手的两个徒弟,还有两个小厮专门被派过来照他们的饮食起居,日常待遇比管玻璃务的小官还要好。

    玻璃务是三司一手建起来的,但管理模式与其他的民间场务大致相同。提举官员是最低级的小武官,主要管理生产经营之外的日常事务,当然还有人事监督。管理生产的是聘来的主管,并不是官吏,生产事务以及工匠和杂役都归主管,提举官并不插手。只有仓库、财务和审计等一些要害地方,是三司的公吏在管。

    三司属下的场务,大多数都是这种模式,越是技术要求高的,官方直接参与的成分就越少,大多数的人员都是从外面雇来。而技术要求越低,官方参与的程度就越深,到了一定的地步,就全是官方人员了。比如一些采石场,就没有外雇人员,底层的是厢军和配来的囚犯,上层就是官员和公吏。

    这种二元的管理模式是逐渐发展起来,在一些与生民相关的场务里,已经成为了主流。各州府的酒坊,京城的文思院,基本都是这样。这种情况下,雇来人员的报酬与市场上的待遇基本相同,一些熟手工匠报酬经常比管理的官员还高。

    徐平没有生搬硬套蔗糖务的模式,京城里的场务还是按照京城里的模式。

    这样做有一个好处,市场好的时候容易扩张规模,情况不好时也容易收缩。反正雇来的人,没有不能解雇一说,就跟民间一样,情况不好了解雇就是。至于因此技术向民间扩散,三司建这些场务本来就有这个目的,民间生产一样交税,肉还是烂在自家锅里。而且这样也有竞争,不至于到最后成为死水一潭。别说场务里的工匠,就连翰林院里的待诏都极少有做一辈子的,很多还是会出来开店。

    再一个就是官吏和场务的经营管理者可以互相监督,不至于成为别人无法插手的**王国。前些日子的公吏勾结舞弊案,徐平也有些心有余悸。

    到了丘待诏的小院,徐平和燕肃在客厅等着,小厮急忙飞奔着去禀报,不多一会,丘待诏就急匆匆地回到客厅。

    见丘待诏两手上还是研磨玻璃的水粉,脸上也星星点点,徐平道:“辛苦待诏。”

    “如何敢当?小的就是个手艺人,副使何许人物,怎么当得起您一句辛苦?”

    丘待诏一边说着,一边在旁边的搪瓷盆里洗了手,擦过了,上前见礼。

    小厮上了茶来,三人分宾主落座。

    喝了口茶,燕肃急不可待地问丘待诏:“待诏,徐副使交待下来要磨的镜片,现在已经磨了多少块?可是能用了?”

    “有五六块,用是能用。”说到这里,丘待诏便不由诉苦。“以前琢玉,最怕的就是玉料不纯,到了关键时刻,出了斑斑杂杂的东西。没想到玻璃还不如玉料,因为中间有杂料或者气泡,不知道磨废了多少,不然哪里要废这许多功夫!”

    这个没办法,现在工艺就那水平,厚一点的玻璃就容易有杂质和气泡,一时半会是解决不了这问题的。这还是徐平想尽力法,精心计算之后用玻璃铸出粗坯,大减小了玻璃的厚度,也减少了磨削的用工量,不然丘待诏还要花更多的时间。

    对这件事情燕肃比徐平还上心,听了丘待诏的话,迫不及待地道:“既然如此,待诏喝口茶歇一歇,我们便就过去看如何?”

    面对两位待制,丘待诏也拿不起架子来,把杯里的茶喝完,起身道:“既然两位待制官人如此焦急,我们便就去吧,看看哪里还有不合意的。”

    “好,好,待诏先行!”

    燕肃急忙起身,与徐平一起随着丘待诏出了客厅。

    到了旁边丘待诏工作的小房间,扑面而来的就是呛人的粉尘味。虽然是用水磨,一天到晚做下来漫天的粉尘还是避免不了的。

    徐平皱了皱眉头,这工作环境着实有些艰苦,心里想着,等过些日子棉纱纺出来,要想办法给这些人做些口罩,免得整天吸粉尘,对身体不利。

    进了房子,丘待诏小心地从桌子上拿了一片透明的镜片起来,用旁边放着的绸布擦得锃亮,小心地递过来,口中道:“待制官人请看,可还中意?”

    燕肃接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又举在眼前看了看,透过镜片看到的景物都变形得稀奇古怪,让他觉得分外新奇。不过他是第一次看这种奇物,心里没底,看了两眼便递给徐平:“徐平待制,你看这东西可合用?”

    徐平接过,看这镜片晶莹透亮,没有一点杂质和气泡,质量极佳,点了点头:“好是极好了,没一点瑕疵在里面。不过,丘待诏,聚光点你可曾经测过?”

    “那是自然,副使吩咐,小的哪里敢不照做?”丘待诏说着,一边指了指身后的一处黑盒子,“两位待制官人尽可以自己看。不过现在太阳已经落山,测起来可能不准。”

    “待诏测过就好了,何必再费一遍事?”徐平说着,把手里的镜片小心地放到桌子上,“除了这片,还有哪些?待诏可都把聚光点远近都标记清楚?”

    透镜片的焦距非常重要,如果不测清楚,装望远镜就只能胡乱凑了。

    那个黑盒子是徐平制来专门测焦距的,一边装透镜片,另一边则可以移动,下面有标尺。另两面一边用木板堵死,另一边开着让人观察。白天太阳正好的时候,把要测的透镜片装在上面,慢慢移动聚焦的一边,等到聚焦时利用标尺读出透镜的焦距。

    太阳光可以认为是平行光线,利用这种方法,测出来的焦距数值就基本能用了。如果不用太阳光,就需要用光学手段制造出平行光来,太过麻烦。

    丘待诏指着桌子上的几片镜片道:“总共有五六块吧,按徐副使吩咐,那种什么凸透镜少一些,凹透镜多一些,看看是要怎么用。”

    徐平上前,看桌子上放了六块镜片,四块凸透镜,两块凹透镜,旁边都用笔仔细标好了焦距,镜片都一般的晶莹剔透。不远处,则是一大堆磨废了的镜片,丘待诏显然费了不少功夫。主要原因还是玻璃的质量不好,透光率的高稳定性好的玻璃配方还在摸索之中。

    燕肃靠上来,看着镜片问徐平:“那个什么望远镜,是要怎么制?”

    徐平从桌子上拿起一凸一凹两片透镜,大致估算了一下焦距距离,拿在手里,对燕肃道:“待制上前来看,顺着镜片向屋外看去。”

    “唉呀,看到的东西怎么突然大了!”

    燕肃看了一眼就猛地退开,瞪着眼睛喊道。

    徐平把镜片收起,道:“就是如此啊,不然怎么能够看远方的东西?”

    又问一边的丘待诏:“我前些日子制好的镜筒不是放在你这里?拿过来用。”

    丘待诏吩咐徒弟把徐平制好的镜筒取了过来,交到徐平手里。

    这是一根长长的圆筒,主体都是用黄铜铸造之后打磨而成,分成几节,相当精致。

    徐平看了看手中镜片的焦距,把镜筒取下两节,剩下来的刚好合用,才把镜片装了进去,大端装着凸透镜,小端装着凹透镜。

    装好,固定紧了,徐平把手中镜筒举起来,向远方看了看。

    此时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山去,只有落日的余晖还涂抹着这个世界,光线还不算太暗。

    向南看去,各种房屋建筑挡住了视线,只能抬高一点,刚好看清远处的南城楼。几个守城的兵丁无精打彩地走来走去,小头目无聊地袖着手靠在女墙边打盹。

    徐平突然间想起来一个问题,拿着这望远镜,站在城内的制高点上,比如宣德门城楼上,向北就可以直接看到大内。这问题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皇上的私生活,那是绝对不可以被别人看到的,更不要说还涉及到了皇宫的安全。前枢密使张耆家靠近皇城,曾经在家里建了一座楼阁,高过了皇城的城墙。在刘太后去世他失势之后,这便成了一条罪状,被勒令拆除。有了望远镜,莫不是城内的建巩高度还要被限制?

    燕肃见徐平看得入神,心痒难耐,对徐平道:“副使看过了,也让我看看。”

    徐平放下望远镜,交到燕肃手中,笑道:“燕待制看看南薰门城楼,看那些兵士是个什么样子,再跟万胜门那里比一比。”

    “说笑,离得这么远,怎么可能看得到?京城可不是下面的小县城,城小的一眼就能看出城去!别说南薰门城楼,能看见汴河边的柳树就是神物!”

    燕肃一边说着,一边把望远镜凑到了自己的眼睛上。

    “啊,真地看到了南薰门?那真的是南薰门!”这次燕肃没有把望远镜拿开,一边喊着,一边还不住地看个不停。徐待制吩咐制出来的这新奇玩意,果然是神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