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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拱辰进店转了一圈,出来对徐平道:“店里的客人果然是去取现成煮好的肉菜的多,要现炒菜的少之又少。这么多人,后边炒菜的依然清闲。”

    徐平道:“这是自然,来店里的都是靠着双手做活计养家糊口的,知道每一个铜钱都来之不易,当然是选最实惠的填饱肚子。至于口味有些少差别,又有哪个在乎?”

    王拱辰不说话,低头想了一会,对徐平道:“油炒的菜,不管是荤是素,吃起来都香嫩可口。既然铺子里有这手艺,为什么不到内城去开一家?那里有钱的人家多,价钱贵一点也有人吃。强似在这里,空的这手艺,却没多少人捧场。”

    徐平笑笑,摇了摇头:“到内城开铺子,你是开酒楼还是小脚店?酒楼的话,酒这一样就麻烦死人,买曲自酿还是赊别家的卖?怎么做都不如意。小脚店就更加不要说了,门面小了根本就没客人上门,任你菜再好吃,门面小了怎么也要不起价钱。君贶啊,饮食吃吃喝喝,大多数的人讲的是格调,只有这样的小店,才真真正正地讲味道。我们只管在这里好好做,一步一步地踏实做下去,总有云开月明的一天。”

    服务行业有几家是真的拼实力?大多数还是看格调,讲的是进了这一家店吃一餐,好几天都能够跟别人说起炫耀。真讲实际的味道和价格了,也就吸引不到豪客了。

    徐平对这一点可是深有感触,徐家的酒在京城市场上打拼近十年了,那还是领先近千年的技术,还是要靠徐平回京自己步步高升才开始慢慢带动市场扩大,年后才开始在大酒楼里被当成高档酒售卖。直到最近,才算是挤进了京城排名前十的好酒之列。

    现在京城的名酒,第一的自然是羊羔酒,而且上品讲究的是宫里酿出来的。第二名是法酒,三司法酒务正牌出品,名气大,销量也最大。后边的是几家老牌酒楼自酿的酒,大多也是传承多年,京城中有了多年的名气。像是樊楼的眉寿,遇仙楼的玉液,清风楼的玉髓,班楼的琼波,都是这其中的佼佼者,徐家的酒还排在后面。

    徐平的中牟庄园里,因为旱地用大豆和花生与小麦轮种,积攒了不少这两种作物。他又改进了榨油装置,同时改为熟料榨油,去了豆油难闻的豆腥味,食用油丰富起来。有了桥道厢军在城外建成的铁场,铁也不缺,薄的炒铁锅三司铺子里也有卖。

    这几样加起来,热油炒菜的条件就具备了。

    这个年代已经有了炒菜的技艺,不过并不普及,技艺也不成熟,说是炒其实还是以煎为主,而且还是以芝麻油煎,价钱可想而知。用豆油和花生油旺火热炒,在京城里面也是别开生面的创举。可惜人的口味有非常强的惯性,这种烹饪方式不可能一推出来就被广泛接受,吃肉人们讲究的还是羊肉酥烂,入口糯滑,你旺火快炒了卖给谁去?

    市场是一点一点培育出来的,不能妄想一口就吃成胖子,有这样一个地方磨炼炒菜师傅的技艺,慢慢扩大市场,就应该满足了。

    王拱辰也知道这个道理,不过总是有点不甘心。以前到徐平家里做客,他自己也没有对旺火热油炒出来的菜特别欣赏,现在自己开店了想法就全变了。只觉得满东京城的人都不识货,不懂得吃喝,炒的菜那么好吃竟然也不懂欣赏。

    中年匠人用木盘盛了几大块煮得酥烂的猪肉,又点了几块卤得入味的大块豆腐,又添了些做好的小菜,满满装了一大盘。到了台子的尽头,一个收钱的主管坐在这里,抬头看了一眼盘子中的菜,面无表情地道:“总共七十二文足钱,都收实钱,付钱拿走。”

    匠人看了看盘中的菜,尽够自己几个人吃,不过刚过七十文钱,确实便宜得可以,高高兴兴地掏出钱来付了,端着盘子回到位子上。

    把盘子放到桌上,中年匠人问同伴:“你们猜一猜看,这些肉菜要多少钱?”

    一个老年匠人笑道:“都是饱腹的好菜,再是便宜,只怕也要百文左右。”

    中年匠人一拍手:“果然还是莫老爹见多识广,总共收了我七十二文,差不多是一百文省!我们四个人,说起来每人还不到二十文,再花几文钱买几个馒头,就吃饱了!”

    省陌官价是七十七文当一百,再加上馒头的钱,差不多就是一百文四个人吃饱,每人花二十文左右,这也是徐平定下来的价钱。

    此时京城中如果只管吃饱,买米加上买柴,一人每天大约是花费二十文左右。官府照顾老弱病寡,救济灾民,也是按这数字拨钱。这铺子里的菜毕竟是有肉的,再加上豆腐之类,一顿饭相当于只吃米一天的钱,属于薄利多销的模式。

    此时酒博士取了酒来,装在个瓷制的酒壶里,酒壶上还印着“食为天”的标志。把酒壶放在桌子上,酒博士道:“几位客人慢用,若要什么只管吩咐。”

    说完,自顾去招呼别人了。

    莫老爹拿起酒壶,在几个杯子里倒满了,朗声道:“借着今天这铺子开张的喜气,我们也喝两口,一会有精神了回去做事!”

    几个匠人哄然叫好,纷纷端起酒杯。

    门外,王拱辰皱着眉头道:“也是奇怪,怎么进铺子的都是场务里做事的工匠,那些管人的官吏却一个不见。按说他们比工匠们更有时间,怎么不来捧场?”

    “官吏吗,不管是官员还是吏员,总觉得自己不是动手的,怎么会拉下脸来跟这些凭手艺吃饭的人一起来?我估摸着,他们是看了铺子里的情景,故意不来的,等到了晚上再看吧。白天我们就是招个人气,真正赚钱还是要靠晚上的生意。”

    场务里可没有衙门里那么悠闲,吃饱喝足他们还要回去干活的。饭菜讲究的只是吃饱,酒也少喝,只有到了晚上,才会放开来让店家赚钱。(未完待续。)

    崇文院,在馆阁任职的人员都聚在厅里喝茶。他们现在主要的任务是校勘书籍,各种版本比对,定出最合适的校定版。虽然也有数量的要求,但任务并不重,提举修书的大臣主要是要求质量。如果校对的书籍有明显的谬误,负责的官员会受到惩罚。

    按徐平前世的说法,这些人就是在国家图书馆里面工作,一边校书,一边补充各种知识。因为崇文院收集天下各种图书,包括很多外面看不见的**,许多大臣,他们的学问就是在馆阁任职时完备起来的。

    馆阁里同样有大量的天文书籍,这些在外面被禁的学问,对他们是开放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每当出现天变,文人词臣才可以插进话去,他们在馆阁曾经接触过这些内容。

    朝廷上玻璃务制作望远镜的事情已经在小规模传开,众人纷纷猜测,用那么个东西看天空会是个什么样子。

    将近中午的时候,王拱辰进来,向大家一一告别。

    以前在三司编修所任职,只是临时差遣,正式的职务还是在馆阁这里。如今调到外面任提举营田务,馆职就彻底成为帖职了。更何况营田务衙门设在开封城东的东明县,离着京城还有一百多里,以后见面的机会都少了许多。

    馆阁校勘胡宿对王拱辰笑道:“你前两天家里才开店,大家正说什么时候买个猪羊去庆贺一番,结果还没来得及就出城去了,这可怎么是好?”

    王拱辰道:“诸位有心了,等我什么时候回京办事,一起请大家。店里做的生意都是三司场务里的匠人公吏,嘈杂不堪,入不了诸位的眼。不过晚上有果酒烤肉,各种清炒的菜肴,别有一番风味,勉强可以下口。”

    众人一起笑道:“那便等你回来!”

    直史馆宋祁看看欧阳修,又看看王拱辰道:“下次回来,只怕是要做新郞官了。薛侍郎处纪大了,说不定要两女同嫁,你和永叔同一日做亲。”

    王拱辰连连拱手:“说笑,说笑!”

    胡宿和宋祁等人正一起奉命校勘《南北史》,天天窝在崇文院里,憋得有些气闷。本来听说王拱辰开了店,还想去热闹一番,没想到一下子他就要出京去了。

    说了几句闲话,众人拉着王拱辰坐了下来,院里杂吏上了茶。

    喝了一会茶,说了一会闲话,欧阳修拿起桌上三司新出的一本《钱法类书》道:“怎么三司这几日又开始议论起钱到底是什么来?这难道不是妇嬬皆知的事情?自上古,先人以布贝为币,以为泉货,互通有无。到今日以铜铁铸钱,所来有自,见之于史书,流传于人口,证据凿凿,有什么好议论的!”

    王拱辰知道欧阳修因为好几次给三司的《钱法类书》写文章都被评价不高,心里的意见很大,也不知道怎么跟这位未来的连襟说,只是道:“我这些日子都在准备到营田务任职的事情,这些了解不多。不过依我所见,徐副使说这问题,只怕不是说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而是到底用来干什么的。前几天听刘沆说过一次,因为最近三司铺子生意太好,收到的铜钱成千上万,徐副使发愁,才拟了这个议题出来。”

    “什么?三司竟然害怕钱多!啊呀呀,可是笑死个人!”

    一直没有说话的叶清臣听见王拱辰的话,与宋祁对视一眼,一起大笑起来。

    坐在一边的尹洙直摇头:“既然三司钱多,怎么不把我们俸钱的折支废了,大家一起发黄澄澄的铜钱!不要每次发俸禄,让我们这些小官跑来跑去,平白受吏人的气!”

    “嘘——”王拱辰听见这话,一下紧张起来,示意大家小声说话。“我听徐副使私下里说起,他正在整理账籍,仔细计算,真地要废折支,发实钱!”

    “真的?你不是在说瞎话?”

    听了王拱辰这句话,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呼啦啦围住王拱辰。

    官员俸禄主要分为两大部分。

    一部分是钱,包括本俸、添支、料钱、餐钱及衣赐等杂七杂八。不管是什么,都不按照名义上定的发,而是各月按照三司库里物资的情况,折换为库里的物资发下来,只有很小一部分是发实钱,这叫作折支。有时候发俸禄的不能实时掌握各库的情况,甚至折支一次领不到再折为别的,多到折支七八次的。在这过程中,不但领俸钱的官员要受小吏的白眼,而且还折一次损失一次,到手实际上只有名义的六七成了。

    只有待制和大两省以上的大臣才会每月按照禄格发实钱,以下的官员,只有特旨才有这待遇,相当于一种变相的增加俸禄的恩赐。

    另一部分是禄米,这也有折,大米折小米,小米折麦面,最后不定折成什么。反正折的次数越多,到官员手里的实际价值越低。

    至于其他的,什么冬天的炭,平日烧的薪柴之类,虽然麻烦,反而是最实惠的。

    见大家看着自己的眼睛闪闪发光,王拱辰小心翼翼地道:“我这可是私下里给你们漏消息,被徐副使知道了可不得了。而且现在只是规划,最后能不能成,什么时候成可是说不好。不过按照徐副使的脾性,只要提出来了,那就**不离十了。”

    众人都吸了一口气,满脸都是狂喜。

    废折支,发实钱,这可是相当于给中下级官员普涨俸禄,而且一涨就是几成。这么大的手笔,大宋立国以来还没有过呢。这样一来,官员到手的薪水多了,而且还少了每月领了折支的物资,到店铺里卖被压价的烦恼。对越底层的官员,感受到的好处越多。

    王拱辰马上就出京任职了,营田务有公使钱,而且务里广阔的土地,以后不用再为每月的那点俸禄烦恼,他已经感觉不到发实钱的喜悦。见了大家的样子,不由又勾起了他每月可怜兮兮地在三司各个货场里转来转去的悲惨回忆,不由唏嘘。

    其实这些人中最穷的是欧阳修,不过他一向对这些不在乎,自己没钱了就吃朋友喝朋友呗。直到这些日子跟薛家定了亲,母亲又接到了身边,才感觉到京城居大不易,听了王拱辰的话,被大家感染,拍了拍王拱辰的肩膀:“废了折支,这可是一大德政!没想到徐副使看起来不怎么说话,也不跟大家饮宴游玩,心里却还能拿这种主意!”

    王拱辰看大家兴奋地围着自己,猛然醒悟过来,急忙道:“这事情还没有定论,你们万万不可以说出去,不然让徐副使下不来台,我可就百死莫赎了!”

    欧阳修道:“放心,今日这里只有我们几个在,都是读圣贤书做大事的人,怎么可能跟长舌妇人一样,出去乱传这种闲话。”

    王拱辰把众人看了一遍,心里却怎么也不放心。读圣贤书的就不嚼舌头了?这话还没听说过。朝廷里面每当有什么事情,没等提出来就满城风雨,不都是这些读圣贤书的人乱传的?再说了,自己还是状元呢,今天不就到崇文院里乱传了一回。

    有了这一段小插曲,现场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有的甚至坐在椅子上闭目微笑,想着下月领了实钱,平白增加了一大截收入,该怎么花掉。妻子看中了三司铺子里的玻璃镜子,这次无论如何得买了。还有的在想着新讨的小妾,再也不用千般哄着让她在家穿荆钗布裙,新衣服也可做两身。到于欧阳修,则盘算着攒钱娶媳妇,他已经有两任妻子年纪轻轻就去世了,以后家里生活好点,这种悲剧可是不能再发生了。

    王拱辰从位子上起身,抖了抖袖子,对众人道:“天色不早,我先去了。今天要回家收拾妥当,明天一早就出发,东明县离京城有一百多里路呢,可是不近。”

    此时的东明县实际上是位于后世的兰考县境,开封府管下。那里位于五丈河和古汴渠之间,五代时失于维护,沼泽遍地,荒地极多,营田务便以那一带为主。

    欧阳修回过神来,一把王拱辰道:“且慢,刚才问你关于三司论钱法的事,被发实钱的话岔开,你还没有说明白呢!”

    “唉,这么跟你说吧,徐副使是认为,钱不在是用铁铸还是铜铸,关键在于有什么用处。抛开家里窖藏这等违法的事情不说,单说买卖东西的时候,收钱的人不管这钱是铜是铁还是是金是银,只要管这钱他收了能够买到他想要买的任何东西。花钱出去的人,只要管他这钱买这东西花得值,不白白被人坑了,出钱的价跟他收钱的价,钱本身的价格并无差别。只要出此,不管这钱是什么制的,哪怕是纸是布,也尽足够用了。”

    这个意义上实际上已经不能再称钱了,因为钱是有固定价值固定重量的,而应该称为货币,超出了实物铜钱的意义。三司的商业发展速度超出了徐平的预料,铜钱已经成了一种负累,纸币的舆论造势不得不提前。(未完待续。)

    翰林天文院在大内东侧,与殿中省紧挨着,周围都是一些负责宫中杂务的衙门,并不因为观测天象预测吉凶就高贵到哪里,看起来也很不起眼。

    今晚正是十六月圆之夜,皇上赵祯的生日天辰节刚刚过去两天,整个东京城还笼罩在节日的气氛当中,宫中的红烛和灯笼亮如白昼。

    徐平与宰相吕夷简和王曾跟在赵祯身后,旁边则是两位翰林学士晏殊和梅询,后面跟着的是今年新任的司天少监杨惟德,以及司天监丞楚衍和提举翰林天文院的内侍杨怀敏。

    赵祯身后紧跟着的是两个小黄门,手里紧紧抱着一具精亮的黄铜管子,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生怕出了一丁点的意外。

    整个队伍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在皇城司和閤门卫士的簇拥下,从皇宫的小门到了东边这一片内朝衙门所在的区域。

    在徐平的指导下,玻璃务终于制成了两具大倍率的天文望远镜,选在今天这个日子献了上来。这跟最初燕肃看的那一具不同,两片凸透镜加大了倍率和视野,观察的地方又用三棱镜转换成正立的像,就连徐平自己都不知道会在夜空看见什么。

    这没办法,自从定了制望远镜观天象,便有宫里的内侍在玻璃务盯着,一制出来,那是绝对不允许别人用它向天空先看一眼的,一定要先呈皇上御观。

    今夜万里无云,一轮明月当头高挂,满天的星星都黯淡下来,甚至好多都消失不见了。若是按照平日司天监和翰林天文院观测,必然记下来的是月明星稀。

    可当人的视野借助仪器延伸到了广阔的夜空,又会看到什么呢?

    徐平并不怎么担心,赵祯本人并没有什么天文知识,也就是看个热闹,不会觉得天意不可测怎么的胡思乱想。有天文知识的杨惟德和楚衍两个人又绝对不会乱说,他们在那个位子上,早已经学会了怎么用天象邀帝王的欢心,自己趋利避害。

    最关键的是,中国古人天马行空的思想,给天地赋予了各种各样的猜想。就是按最流行的浑天说,也不过是说天地如鸡子,而人生活的地球就是个鸡蛋黄。至于其他学者,那就形形色色,说天地是个什么样子的都有,反正最后都归结到天人合一上来。

    中国人讲天为至高,不过那天可不是头顶上的天,而是一个高度抽象化的概念,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样子。眼中看到了什么,无非是惊地说一声,原来是这样啊!

    天上的星辰是神,那是地上的帝王封的,没有册封那便什么不是,可没有具体天上哪个星体决定人间命运的说法。在中国有借着天变妖言惑众搅乱天下被斩的妖人,可没有因为解释天象而被绑在十字架上烧死的科学家。

    进了天文院,卫士四散站开,明亮的火把熊熊燃烧,照得四周如同白昼。

    殿里也有浑天仪一类的天文仪器,殿前有观天文的台子,立得的圭表,台上四周有几个小黄门趴在那里看天象。

    赵祯一行人进来,小黄门急忙行礼。

    赵祯吩咐免礼,顿了一下,转头低声问徐平:“这个——望远镜,到底是要怎么个用法?要不要建个台子什么的?”

    徐平小声道:“观测不需要的,日后倒是可以建个台子架住,省得来回搬运损坏。再建一个小阁遮风挡雨,也要防日光直晒。”

    “哦,今夜直接看就可以了,是吧?”

    “禀陛下,直接观看就可以。”

    赵祯点头,回身对吕夷简和王曾道:“古人云,天不可测,徐平制了这个望远镜出来,说是可以看见平时看不见的星辰,看到很远很远的天外去。这是当朝盛事,半点马虎不得,今夜诸位爱卿与朕同观天象。”

    吕互简带几位大臣躬身领命。

    赵祯又道:“徐平,你与司天监的人一起,先去把这望远镜架起来。”

    翰林天文院虽然也观天象,懂天文知识的人却不多,只是起个验证司天监上报的天象的准确性的作用,真做起事来,还是要靠司天监的人。

    徐平与杨惟德和楚衍一起,带着两个捧望远镜的小黄门,上了观天台。

    见两位司天监的首脑一起抬头看着自己,徐平道:“最重要的是望远镜要架稳,不要让圣上观天象的时候动来动去,其他的也没什么讲究。”

    杨惟德点头,招手让两个跟在后面的司天监学生过来,吩咐道:“你们两个牢牢抱住望远镜,记住,一定要稳,不可以晃来晃去。然后,把镜对准常见的天象,我这里说了什么星辰,你们就对准那里。”

    两身学生躬身称是,从小黄门手里接了一具望远镜过来。

    在观天台的中央摆好,徐平对台下的赵祯行礼道:“陛下,可以试观了。”

    赵祯点头,带着吕夷简等人上了观天台。

    到了望远镜前,赵祯停住。

    徐平取出腰间的笏板,对着望远镜的观测口道:“陛下,望远镜已经调好,您只管从这里看过去就是。微臣提醒陛下一句,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天象跟眼睛看到的大有不同,月亮星辰的大小都不一样,只管静心观看就好。”

    赵祯点头,微微弯腰,把眼睛凑到了望远镜的观测窗上。

    不等杨惟德指挥对准什么星象,赵祯便突然从望远镜上移开,直起腰,脸色变幻,过了一会才道:“太阴星如何是这个样子?上面就跟山地差不多,高低起伏!”

    吕夷简上前,捧笏低声道:“陛下,天上星辰,自古以来自有自己的模样,只是人的视力所限,一直看不清楚罢了。所谓神无常形,又何必在意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天意不可测,我们只管仔细看看到底是什么模样就好了。”

    赵祯平息了一下心神,点点头道:“话是如此,可从这里面看到的,跟眼睛看到的实在相差甚远。莫说没有什么月桂嫦娥,入目的,全都是高低山地!”

    王曾上前道:“嫦娥奔月,原本就是只供闲谈的无稽之事,又何必当真?”(未完待续。)

    赵祯沉默了一会,对吕夷简和王曾道:“你们也过来看一看,天上的月亮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典籍流传,很多事情现在看来都是毫无根据的杂谈了。”

    吕夷简上前道:“典籍也只是先人们说的自己想法罢了,未必无误。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古人看不到,我们现在看到了,那便依我们看到的修改典籍也无不可。”

    说完,弯下腰来,从望远镜中看天空中的那一轮圆月。

    过了一会,吕夷简直起腰来,从容道:“没想到月亮上面,果然如同山地,只是看起来太过荒凉,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说完,站到一边。

    王曾上前,也一样看了,退后躬身捧笏:“恭喜陛下,有了这望远镜,从此看清了月亮上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破除了多少流言,此为国家之幸。”

    徐平一边看着,心里也佩服这两人,真真正正的宰相气度。其实他们看过了,心里怎么可能像表面上这么平静?从小耳濡目染,听了多少关于月亮的传说,结果今天晚上一看,上面不过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山丘,儿时的无数幻想就此破灭。就是修身养性的功夫再好,也不可能如此平平静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但他们是宰相,最怕的就是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引起皇上赵祯的心理波动,进而影响到朝政。今天晚上不管看到了什么,哪怕一凑到镜前看见个仙女直直飞过来,他们都要这样一脸无所谓,好像都是当然发生的事。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宰相不是普通人,哪怕是硬装,他们也要装出这副样子。

    这是他们的身份决定的,必须要稳定住大局,不然明天就可以到外地任知州了。

    两位宰相看完,他们的表现也影响了赵祯,现场气氛放松下来。

    “两位学士也上前看一看,徐平,你也与司天监和天文院的官员上前看看。”

    梅询和晏殊上前,趴在望远镜上看的时间明显比较长,不是看不清楚,而是在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神。从望远镜前移开,一起捧笏向赵祯道:“恭喜陛下,天文台有了如此利器,从此以后,天空虽远,也一览无遗。今夜观天象,必将载诸史册,流传后世!”

    赵祯的面色已经彻底缓和下来,点头道:“不错,看清太阴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实为古往今来第一遭。从此以后,知道了上面到底如何,也省了愚夫愚妇瞎编排。学士院明天上诗赋,歌咏今夜盛事,记入实录,流传后世!”

    梅询和晏殊捧笏领旨。

    赵祯转过身,抬头看着浩瀚的星空,心潮澎湃。月亮上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并没有广寒宫,也没有嫦娥,更加没有捣药的玉兔。那太阳上是个什么样子呢?更加辽阔的星空又是什么样子呢?人的眼睛到底可以看到哪里?

    徐平和司天监以及天文院的官员一一看完,不声不响地站到一边。

    赵祯问徐平:“你以前看过月亮上面是什么样子没有?”

    “禀陛下,微臣也是就一次见。”

    “那跟你想的一样不一样?”

    徐平想了一想,微微摇了摇头:“虽然臣知道嫦娥桂树不过是无稽之谈,却也没想到上面是这个样子。说心里话,若不是亲眼得见,谁能想到是如此呢。”

    赵祯点头:“是啊,什么事情都是眼睛看见了才靠得住。朕在起,月亮上是这个样子,那么太阳上又是什么样的呢?难道也是这样?用望远镜能不能看见?”

    “回陛下,望远镜是聚拢光线到人的眼里来,所以看到的东西比平时多,比平时更加清楚。太阳白天眼睛就不能直视,用望远镜去看,只怕会毁伤眼睛。”

    “看来这望远镜也只能在晚上观天象。”

    说完,赵祯转过身,对杨惟德道:“你指出天上紫薇之类星宫,让把望远镜对准那里,朕再看一看。”

    别的星可以不看,帝星赵祯是一定要看一看的。

    杨惟德领命,让捧着望远镜的司天监学生对准天上的紫薇星宫,自己上前仔细调得准了,躬身请赵祯上前御观。

    紫薇星具有特殊的意义,一向被当为帝王之星,自古以来就被赋予了许多神秘色彩。

    赵祯上前,面色凝重,轻轻凑到了望远镜的观测窗口上。

    包括徐平在内,所有的人心都提了起来。

    月亮是个什么样子其实只关系到一些神话传说之类,在星象学中的意义并不重大,紫薇星宫可就不同了。多少年的流传,这星宫代表着帝王,代表着朝廷,代表着整个国家的命运。这星宫中的几颗星星被赋予了太多的意义,而且著之经典,一直都说主宰着人间芸芸众生的命运。再是相信子不语怪力乱神,也不会把这些等闲视之。

    没有人知道赵祯会看到什么,会怎么想,会不会把看到的附会到朝政上去。

    现场的气氛变得极为凝重,徐平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对天文也不熟,什么紫薇星他根本就不知道在哪里,这夜空里,也就是北极星那有数的几颗他能指出来。而实际上就连北极星,很可能也跟他前世的那一颗不一样,他听说过北极星是会随着时间变的。

    只有杨惟德的神色比较轻松,调的时候他已经看过,虽然只是粗略的一眼,凭着丰富的经验也确定跟肉眼看到的没多大分别。只是从望远镜里看出去,看到的星星更多,看到的星星更亮。这就没什么关系了,大不了以后补充星象学典籍而已。

    趴在望远镜上看了好一会,赵祯才直起身来,神色明显轻松,口中道:“原来紫薇星旁的辅星远不止典籍里说的那几颗,从望远镜里看,不知多了多少。”

    吕夷简长出一口气,上前一步,捧笏朗声道:“陛下以仁孝治天下,亲政以来,四海升平,朝政清明,蛮夷畏服。当此盛世,仁人贤士不管在朝在野,都尽心辅佐陛下。平时看不见的这些辅星,正是此时未闻达的贤士,日后辅佐陛下的能臣!”

    见赵祯面现喜色,在场的一众大臣一起恭贺。(未完待续。)

    徐平或许由于自己经历的影响,对今天晚上到底什么事情最关键没有概念。只是觉得让现在的帝王大臣通过望远镜看天象有一些风险,风险在哪里却说不上来。

    其他的包括两位宰相,两位翰林学士,更不要说司天监和翰林天文院的官员,却都是心知肚明。赵祯要看的,最重要的就是帝星,代表他自己的那一颗星辰。如果透过望远镜看到帝星隐晦不明,或者旁边有别的星亮度盖过帝星,心里难免就会留下钉子。

    至于其他的星辰,什么文昌、文曲星,左辅、右弼星这些,有点问题也是应在别人身上,不是动摇国本的事。如果司天监官员通过望远镜看了星象,明天上书说是哪颗星阴晦不明,主朝中大臣有难,他可能会难过,但不至于吃不下饭。

    看过了紫薇星宫,赵祯对其他的星象便就没有了兴趣。真想看星空,反正望远镜就在宫里,带个自己钟爱的妃子来看多好,跟一帮老头在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赵祯离开望远镜,让吕夷简带着在场的人一一上前观看。司天少监杨惟德在一边讲解,什么星宫,主什么,气氛慢慢活泼了起来。

    今夜明月高悬,万里无云,是难得的好天气。从望远镜向星空望去,很多被月光隐藏起来的星星都赫然在目,众人啧啧称奇。

    众人轮流看罢,王曾上前行礼道:“陛下,通过这望远镜看天空星象,比只凭眼睛不知道清楚了多少。依今夜看来,也并没有其他奇异之事,只设于司天监和翰林天文院着实可惜。臣请于崇文院也设一具,让馆职任职的词臣学士也能够用此观天象,与馆阁中藏的典籍相比较,也利于他们校勘书籍。”

    赵祯问吕夷简:“吕相公觉得如何?”

    吕夷简道:“王相公所言甚是,朝中精研星象的,除了司天监和天文院,就只有馆阁可以遍览历朝古籍,让馆阁人员用些与典籍对照也好。”

    “那便如此定下来,三司再制一具这种望远镜,安到崇文院去。”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一具望远镜在天文台上少了一点,杨惟德——”

    杨惟德上前一步:“臣在!”

    “你这几天用心,让司天监人员用这望远镜观天几日,看看到底是用几具合适,报到三司徐平那里,一发制了送过去。依朕看,一面一具,也要四具,最少不少于此数。”

    “臣领命!”

    杨惟德脸现喜色。这种天文仪器哪里会嫌多,怎么也要弄个十具八具才行。

    赵祯又问徐平:“新的望远镜三司要花时日才制出来?”

    徐平犹豫了一下,才回道:“陛下,要制新的望远镜不难,但这钱从哪里出?”

    赵祯一愣,与吕夷简和王曾对视一眼,一起哈哈大笑。

    三司新开的那些场务出来东西是要收钱的,这是徐平和三司官员的政绩,老花镜那种小东西徐平也不过只送了宰执,这种大家伙怎么能够白白送出来。

    赵祯的心情明显很好,对徐平道:“所需钱数你列出来,去内库支领。不过,钱由内库出了,你这次的功劳就先记下来,没有赏赐了。”

    徐平谢恩。他自己心里清楚,根本就没指望什么赏赐。如果这样一件事情就赏,那他隔三差五就要领一次,明显是不可能的事情。自己的官职也到了一定的地步,轻易不会往上升了。本官再升就是右谏议大夫,大两省官,轻易不会升上去。职到龙图阁待制,已经进入了高官行列,以后每进一步都惹人注目,没有大的功劳,轻易不会动。

    君臣几人在观天台上又说了几句闲话,赵祯便就散了。

    徐平松了口气,刚要离开,赵祯却又道:“徐平暂且不急出宫,我还有话问你。你且去天章阁等候,我稍待便来。”

    徐平领命,与吕夷简等人告别,由小黄门带着,向天章阁而去。

    众人只道赵祯要问望远镜的一些细节,不理会徐平的事,一边小声说着今晚看到的天象,一边一起向宫外走去。

    此时夜已经深了,宫里到处都静悄悄的,一轮圆月当头高悬,透过花树照下来,让脚下的路斑斑驳驳的。

    徐平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赵祯要问些什么,镜远镜的技术细节他肯定没有兴趣,赵祯就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有那个时间精力,他不如找几个宫女看歌舞。

    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徐平干脆不想,只管低头跟着小黄门赶路。

    几乎横穿大内,才到了天章阁里。赵祯还没有来,徐平静静地站在一旁。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徐平低头已经打盹的时候,听见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忙打起精神,身子站得笔直。

    “随我进来。”

    赵祯一边说着,脚步没停,直接进了天章阁里。

    这一会的功夫,赵祯已经换了便服,徐平这才注意到,赵祯刚才是穿着公服去翰林天文院的,就是平常在崇政殿议事时的穿戴。而日常与大臣会面,只要不是在崇政殿和延和殿那种正式的场合,赵祯都是穿便服。看来他对刚才的事情还真是重视。

    进了天章阁,吩咐赐了座,小黄门上了茶来。

    赵祯看着徐平,没有套话,开门见山地道:“留你下来议事,与刚才观天象的事情无关。我看了三司上来的账籍,这两个月,加上新开的铺子收入,加上三司管下的场务革除旧弊增加的钱数,一个月有一百多万贯了。”

    这个数字显然让赵祯很受震动,说完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向徐平倾斜过来。

    徐平平静地道:“托陛下之福,三司这两月入账钱数确实可观。”

    “而且还每月都在增加,一月就多三五十万贯!这样下去,到年底光三司增加出来的钱,就在一千万贯开外,所有的窟窿都补上了!”

    徐平微微叹了口气:“收钱太快,现在有些麻烦了,微臣也在为这件事情发愁。”

    “愁?愁什么?”赵祯听了徐平的话明显愣了一下,“以前三司都是因为库里没钱发愁,现在府库充盈,不是好事,有什么好愁的?”

    原来赵祯与自己想的不一样,徐平转念一想,是不是因为三司现在库里充足,不向内藏库借钱了,赵祯感到有些失落?

    徐平举起手中的笏板,掩饰自己的神色,拱手道:“陛下,微臣正是为了现在铜钱都到了三司库里在发愁。若说是天下之财有定数,微臣是不信这种说法的,但天下的铜钱却实实在在是有定数的。三司的库里多了,京城百姓手里的就少了,各种商业买卖都要受到影响。钱要收上来散出去才有意义,如果积蓄在府库里,这钱也就没用了。平常百姓人家如果窖藏铜钱尚且违法,官府库里存钱,一样不是好事。”

    铜钱是货币,不同于金银,按律私自大量储存是违法的。不过几十年的通胀,也没有百姓人家大量储存铜钱,绝大多数还是储存在各级官府的库里。经济条件好的地方官府只进不出,积压了大量铜钱,也是民间钱荒的原因之一。

    显然徐平的回答出乎赵祯的意料之外,他愣了一会,才道:“怎么,三司库里铜钱太多会影响京城百姓吗?往年不都是铜钱不足,外路州军有事,要三司拨钱往往没有钱向外发,所以才有入中法吗?怎么现在还反了过来!”

    “陛下,事行有度,过犹不及。现在是三司铜钱收得太快,而散得太慢,导致京城百姓手里没钱用了。钱之一物,存起来没半有分益处,关键是要使百姓手里不缺,街面上的商业兴隆。商业起来了,收的税也就多了,税收得多了,三司库里的钱也就又多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正是这个道理。钱必须有进有出,两方协调,才能让百姓安乐。”

    赵祯本来是把徐平叫来,想夸夸他理财有术,让国家一下就不缺钱了,却没想到他会为钱多发愁。转念一想,三司最主要还是花钱的,手里钱多了确实不是好事。

    “这就有些难办了,本来我看三司的铺子生意好生红火,比以前的那些什么香药院之类货物卖出去快得多,还想着内库里一些储存也拿到那里去卖。内库的好多财物,存在那里年月久了,虫蛀鼠咬,损耗不少,不如卖出去换在铜钱,没想到却有这种麻烦。”

    徐平道:“说麻烦也不是麻烦,不好存放的货物,确实要卖出去,不然白白损失掉岂不浪费?关键是现在的钱要想办法散出去,散了再收就好。”

    赵祯见徐平再三强调现在的钱要向外散,心里明白他必然是有了想法,问道:“那依你看来,现在库里的钱怎么向外散最合适?”

    “禀陛下,依臣看,最合适的方法就是京城官员废折支,发实钱!等到以后收到的钱再多,连京城驻军一起,全部发实钱!”(未完待续。)

    “发实钱?”赵祯喃喃低语,好久没有说话。

    无论国家百姓,对钱都有一种病态的迷恋,只想着向自己手里进,要向外出就像要自己的性命一样。朝廷也是这样,一旦府库没有钱了,上上下下就都慌了。

    最早实行入中法,就是因为朝廷向地方有一些财政拨款,铜钱只向外出不向回流,导致京城缺钱,尤其的是中央缺钱,严重影响朝廷的权威。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不允许百姓把铜钱带出城门,在京城实行钱禁,这才废掉不到十年。就是商人经商,带着大批铜钱穿州过省也是要收税的,远不如三司的飞票方便省钱。

    这样的情况下徐平提出加快三司向外发钱的速度,赵祯不能不谨慎。

    见赵祯犹豫,徐平又道:“泉币之类,古人云其藏曰泉,其行曰布。藏之府库,犹如泉在地下,为的是汇入江河,流通天下。如果只藏不出,则民间缺钱使用,犹如江河入大海,而无溪流汇入,早晚枯竭。今日散钱出去,为的是明天更多的收回来,使民间钱币流通不绝。陛下,理财应有术,不能竭泽而渔!”

    “可是,一旦开了发实钱的例,以后想再改回来就难了,怨声载道啊,那样做朕会被骂为昏君的!现在三司手里铜钱不缺,以后天时不好,缺了怎么办?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这样重大的事情,你要再三思量。”

    徐平捧笏恭声道:“此事臣已仔细斟酌,有百利而无一害!此时三司的新场务和铺子刚刚起来,如果断了京城百姓手里的铜钱,他们想买东西也买不了,三司的生意就会渐渐萎缩下去。而如果让百姓手里的铜钱不缺,则三司的生意也会愈发兴旺,怎么会缺钱?而且现在三司的一切都是刚刚开端,这赚到的钱才到哪里?一年以后,赚的钱只怕就是现在的数倍,三司手里怎么会缺钱呢?”

    赵祯听了精神一振:“什么?三司还会赚更多的钱?”

    “当然了,新场务现在开工出货的不到一半,就这一半开张的场务,也是本来能产十分的货,现在只产两三分。现在不过是在京城里面开了这么几间铺子,等到所有的场务开起来,人员都齐备,铺子只怕还要开到西京南京去,甚至其他各路的大州去。那个时候收上来的铜钱只怕比每年的税都多,怎么会缺呢?”

    顿了一顿,徐平又道:“从这个月起,三司里面价贵的货物有些卖不动,就是动辄几十贯几百贯,富贵人家也拿不出现钱来了。我与寇省主商量,铺子要学西川交子,发行自己作保的纸券,以解燃眉之急。因为还没有定论,没有上奏。”

    益州交子务经过天圣年间的反复,现在已经走上了正途,思想也基本统一,没有人再提废交子务的事情了,而且川峡地区的铁钱币值也稳定下来,是一大德政。再加上三司主持编了一套的《钱法类书》,把事情的利弊早已经讲得清楚透彻。

    听三司要学益州交子,赵祯来了兴趣,身子向前凑凑道:“这两年益州的交子运转得好生稳健,交子务也收了不少利息,若是三司能够学来,在京城办起来,确是好事。如果本钱不够,内库可以拨支一两百万贯。”

    这几年惯例都是内藏库每年赐三司八十万贯钱,其他借贷的还不算。有了这些钱,皇上就觉得自己掌控住了三司,心里有底。今年看样子三司是不需要内藏库的支援了,赵祯难免心里犯嘀咕,一听要发纸券,主动提出来给本钱。

    徐平一时没反应过来,口中道:“此事还在筹划之中,没有细则,而且三司现在本钱充足,一时并不需要向内库借贷。”

    赵祯不死心,又道:“现在本钱充足,如果废了折支,发实钱,那三司库里的铜钱很快就都发出去了,哪里来的本钱?而且去年灭了交趾,从升龙府运来京城的财物,金银布帛入了封桩库,还有一些不方便封桩的,也在内库里。内库现在有钱!”

    话说到这个份上,徐平哪里还不明白?

    攻破升龙府之后,蔗糖务当仁不让取了一部分现钱金银之类充作军费,大部分还是解回京城来,按惯例封入封桩库。

    封桩库是太祖当年所建,主要部分就是攻灭后蜀江南等国之后缴获的财物,本意是用作将来收复燕云时的军费。现在朝中上下是没有收复燕云的心气了,但封桩库还在,是内藏库中一个相对**的部分,财物一向是只进不出。交趾的缴获自然也要入封桩库,但一些不适合长时间储存的就入了内藏库了,算是皇上私财,赵祯一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见赵祯一直说要内库出钱,徐平明白是他要插手财政。想了一想,三司的购物券将来有一天,时机成熟了早晚会成为设立的官方银行的银行券,如果那时候设立银行的话。三司的铺子皇帝可以不插手,到了设立银行那一步,必然不会坐视不管。为了维持地位,皇帝是一定要跟三司争财权的,内库最少是要有相当的影响力。那么与其那时麻烦,不如现在就吸收内库的资本进来,让皇上能够通过内库保持对财政系统的影响力。

    想通了这些,徐平捧笏道:“如此,微臣谢陛下。过些日子三司发券,本钱还望从内库拨付一些,至于多少,到时再上奏。”

    赵祯点头:“内库外库,都为国家之财,只是怕三司花费无度,内库藏一些钱以防万一罢了,又不是朕私用!三司一时乏用,内库借贷一些也是平常!”

    听赵祯把借贷两字咬得重,徐平心里明白,这钱出来内库是要收回本钱利息的。虽然从内库借的钱三司也经常不还,但只要没有诏书说免,账是一直挂在那里的,管内库的内侍一个不高兴了就到三司催账。而如果用的是赐字,则双方就没账,钱是白给的。

    如今的三司不是以前的穷哈哈,要看内库的眼色过日子,只怕将来内库还得靠着这些本钱分红过日子呢。现在内库觉得自己钱多,等将来商业发达起来,可就未必了。

    说完三司发行购物券的事,徐平把话又绕回来,对赵祯道:“陛下,既然如此,那么从下月开始京城官员俸禄废折支,发实钱,如何?”

    “为什么要把铜钱发到官员手里?既然是百姓缺铜钱,何不另想法子?”

    徐平道:“陛下,京城男女老幼一百多万人,吃喝用度,手里的铜钱从哪里来?从根本上说,无非是三司发到官吏和兵士手里的钱粮,还有宫中出去采买花的钱。而三司出的铜钱毫无疑问占了大头,要散铜钱,自然是从这上面想办法。官员手里有了铜钱,总要花出去,不管是买米买油,还是饮酒打赏,这钱都到了百姓手里,从而流布京城。所以三司向外散铜钱,最方便快捷的法子,便是发到官员的手中,让他们散到百姓中去。而其他的办法,比如修整道路,浚治河渠,雇佣百姓虽然也能散铜钱,总是数量不多,而且只是限于一时,不是长久之计。”

    若是工业和商业发展起来,自然是用大的投资目增加货币供应最快捷。但现在显然没有那个条件,通过朝廷公务人员的报酬是最现实的办法。先从官员开始,然后到公吏,再到数十万大军,再到三司各场务的工匠,这个渠道能够支持很久了。

    赵祯还是沉默,他总是觉得这事情好像跟自己关系不大,而影响又非常大,这样的事情皇上从本能上就觉得不可靠。

    过了一会,赵祯问徐平:“依你所说,废折支,发实钱,到底该如何做?”

    徐平恭声道:“臣上一道奏章,说清三司现在遇到的问题,京城百姓乏钱使用。陛下只要在奏章上批复,念官员在京城不易,全部废除折支,改发实钱,三司照办即可。”

    听了徐平的话,赵祯的脸色这才好看起来,看看徐平:“如此说,倒也还使得。不过我有言在先,这事情你可是思量得妥当,不能出任何纰漏!”

    “陛下放心,微臣必不会使事情出任何差池!”

    赵祯一直不松口,最重要的就是如果事情是三司提出来,那么得了实惠的百官感激的是三司,是寇瑊和徐平,这是皇上所不能容忍的。而如果由皇上提出来,事情就成了君主的恩泽,要感激也是感激皇上。

    怨归于己,恩归于上,官越是做得大,这一点越是要清楚。如果反过来,出了麻烦就推托说是上面的决策借误,有了成绩就说是自己能干,是自己的功劳,这样的官员什么样的君主都是容不下的。徐平虽然做不到王曾那样默默承受这一切,就连举荐别人也不让人知道是自己举荐的,但基本的原则还是分得清。

    其实只要废了折支,发了实钱,即使明面上是赵祯下诏做的,大家也都还是会明白事情是徐平做的。对自己并无坏处,又何必让君主难堪?(未完待续。)

    “钱是什么?钱是好物,有了它,衣食不缺,家庭和睦!”

    崇文院里,史馆检讨王洙来到欧阳修案前,笑嘻嘻地看着他。

    欧阳修这几天一直研究三司新出的书里谈的钱本质是什么的问题,遍求经典,想写一篇文理俱佳的雄文出来,镇一镇这一帮三司里只知道钱粮的官吏。虽然徐平和范仲淹已经达成谅解,非特殊情况,双方各不插手对方的事务,欧阳修却一直有些不服气。

    最近三司很出风头,财源广进,再不是从前入不敷出的样子,见谁都矮一截。从整顿公吏勾结贪渎,到新开场务,再到新开铺子,三司的月入节节攀高。手里有了钱,各种公务处理得就格外顺,那里官员一面累积政绩,一面利用印的书造势。

    钱粮虽然是国家命脉,但管钱粮的官吏却从来都是低人一等,给人的印象就是斤斤计较,不是做大事的人才。只有不知柴米油盐的清高之士,才是国家的未来。

    可惜欧阳修翻遍三馆和秘阁,也没有找到能给自己灵感的典籍,看着三司印出来的书籍,上面徐平所讲的那些奇谈怪论,他看不顺眼,却又根本不知道如何反驳。

    抬头看王洙一逼贱贱的样子,欧阳修没好气地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得意?”

    “因为刚刚接到明诏,自下月起,在京官员全部发实俸实钱,再也不用折支啦!”王洙双手一扬,满脸喜气。“再不用像以前一样,到了发俸禄的日子,折成香药巴巴地跑到香药院,不想又折成了茶矾跑到榷货院,跑来跑去,跑一天也未必把俸钱拿到手。说起来你也不信,我还有一个月被折成了酒,竟然捧了几瓮法酒回来!”

    “酒没坏,你就知足吧!”

    见欧阳修还是一副悻悻的样子,王洙伸手按住案几上的三司出的钱书,口中道:“你心里不服徐副使说的钱是个什么,总想去驳倒他,有什么用?靠着这些说法,徐副使就真地给三司赚来了无数钱财,就真地给我们这些微末小官发了实钱,这可是实打实的。手里有了钱,我们就可以买想买的东西,饮宴的时候不需要仔细算口袋里的铜钱。永叔,我们都要谢谢徐副使,这可是造福无数官员的好事!”

    欧阳修起身,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是因为意气之争吗?原叔啊,你也太过小看我的心胸了!我不屑徐平搞的这一套,因为这只是敛财之术,不合治国之道。这就好比身体有微恙而吃猛药,虽然见效一时,却把身体搞坏了!敛财之术非大道,只是一时小术,岂可以长久为之?我所担心的,就是徐平靠着他这一套,短时间见了成效,让人得了利益,从而蛊惑了人心!如果用这种小术治国,终究会出大事的!”

    王洙打个哈哈:“永叔忧国忧民之心我自然知道,不过现在朝廷上下,官员百姓,只蒙其利,未见其弊,总不能去骂徐副使吧?难不成为国家做事的人,反而要受责难?那样以后哪个官员会用心做事?我们受了他的恩惠,且先为他说句好话。”

    “你我读圣贤书,应举出仕,上辅明君,下安黎民,求的是圣贤大道,岂能被一点小恩小惠就蒙蔽了心神?万万不能这样想!”

    王洙笑着摇了摇头:“那么,我们馆阁里几个相熟的同僚,今天晚上要出去一醉方休,庆贺一番,永叔心里总是想着这些大事,是去还是不去呢?”

    欧阳修一愣:“去哪里?”

    “君贶在城北开的小店,一直我们都没去给他庆贺过。听说那里晚上有凉果酒,有现烤的羊肉和鲜鱼,甚是热闹,今夜便去那里。”

    “那里城北,地方偏僻,若是晚了,返回住处岂不麻烦?”

    “不用担心这些,三司在那里有油壁车,每隔半个时辰就从那里向城内走一遭,彻夜不停。如果我们回得晚了,坐油壁车回来就好。”

    “既然如此,我为何不去?”

    王洙看着欧阳修,哈哈大笑:“既然要去,你便一起叫上范秀才。”

    现在馆阁里,欧阳修是和王洙等人校正馆阁藏书的条目,编写目录,本来还有王尧臣做这件事,不过他丧期未满,暂且挂名而已。而知制诰李淑和直史馆宋祁等人,则负责辨别书的真伪,及相应的校勘工作。馆阁的大部分人,都参与了这项工程。

    范秀才是范镇,益州华阳人,天圣年间薛奎知益州,两人偶然相见,薛奎欣赏他的才华,聘为官学教授。后来薛奎回京的时候,顺便把范镇带到了京城,其诗文迅速在京城里面传开,名声大震。范镇还没有参加科举,此时是布衣,御赐在馆阁读书。

    馆阁读书是一种身份,更是一种荣耀,针对的是没有官身却有才学的人,数十年来能有这个机会的人少之又少。开始于神童晏殊,后来又有宋绶,其他的基本为宰执子弟。范镇能够得到这个机会,是凭自己的才华得到了很多元老重臣的认可。

    欧阳修以诗文知名,此时又是薛奎定了婚的女婿,与范镇的关系相当密切,去的又是薛奎另一个女婿王拱辰家,自然不会少了范秀才。

    三司编修所里,徐平在自己的官厅,看着面前的几位年轻官员,斟酌着言辞。

    这两天徐平已经把贾宪和他的师兄朱吉以及几位有算学专长的学生从司天监里调了出来,进入了条例编修所,开始进行一些数据统计的准备工作。

    有了这几位数学家,还要有相应的官员配合来做这些事,编修所里最早的人员中刘沆和王拱辰都已经外任,现在必须补充人员。这几位官员,就是徐平心中的人选。

    判盐铁司勾院郑戬,本就是做的审计事务,自然要来学习相关知识,为将来审计三司属下的场务和铺子做准备。其他几位则是在馆阁的叶清臣、曾公亮、高若讷,都与郑戬一样是天圣二年的进士,另一位则是刚刚由王曾推荐入馆阁的徐平同年嵇颖。

    这几人,就是徐平准备为将来几年的三司培养的班底。(未完待续。)

    “自条例编修所建立衙门以来,赖衙门里的官员同心协力,编出了新条例,现在试行也有些日子了,效果还算让人满意。”徐平尽量用平缓的语调说道,“现在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积压多年的账籍需要整理。这事本来也不难,但因为要按照新条例做,所有的人都是生手,急切间做不来,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曾公亮道:“三司掌管天下钱粮,事情自然难办。副使叫我们来,有什么事情尽管明说就好,只要能帮得上忙,下官等自然不遗余力!”

    “嗯,你们能够这样想就好。是这样,条例编修所里最早的人员,刘沆到了盐铁司任判官,王拱辰去了东明县管营田务,现在除了三司的一些官员,所里没有日常值守的官员了。最近要从馆阁调一些人过来,我左右思量,你们几位是最合适的。今天叫你们来,就是想问一问,把你们调到编修所里来,愿意不愿意?”

    听了徐平的话,叶清臣笑道:“副使要调我们来,只管上奏让政事堂下敕命即可,又何必问我们?微臣等都是为朝廷做事,又哪里会不听调宣!”

    “话不是这样说,最近三司里面诸事繁忙,官员调到这里,跟在别的衙门比可就没有闲暇时间了。虽然也有些功绩,但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愿意过来的。我不想勉强人,所以一定要问过你们,愿意来了,来了之后那便要安心做事。”

    叶清臣、曾公亮、高若讷和嵇颖四人对视一眼,一起拱手道:“任凭副使调遣!”

    “好!既然你们无异议,我便这就给中书上申状!”徐平说着,随手拿起笔来把桌子上的文书空出名字的地方填上。“你们馆阁的职事依然留着,编修所有事便就到这里来当值。隶三司条例编修所,每月给钱十千,任满一年减磨勘半年。”

    在申状上写完几人的名字,徐平抬起头来看几个人都面有喜色,又道:“这些是不具文的待遇,你们每月只管领钱,任满我自会移文审官院,不要出去宣扬。”

    四人一起应诺。

    每月十贯钱倒还罢了,开封城的消费水平,不过是到好一点的酒楼饮宴一次,干一年减磨勘半年可是不小的实惠,这相当于超资迁官了。

    按磨勘制度,官员任满按序迁官,侍从官、有出身的和有军功的官员是双转。这些人都是进士出身,享受超资双迁的待遇,再加上编修所的减磨勘,一任相当于超迁四阶,这对下级官员是相当吸引人的。

    当然,像徐平这样,把侍从、有进士出身和有军功这几项条件集于一身的,满朝文武就他一人,而且马上就到磨勘停止的官阶,这待遇就没什吸引力了。徐家又人丁凋零,等到任满迁官,徐平只能回授给徐正,一切都便宜老爹了。

    封好申状,徐平叫进杂吏来,让立即送到政事堂。调人的事情他早已经跟宰执们讲好,缺的只是具体名单,现在就算是定下来了。

    把这一切做完,徐平才让杂吏取了凳子来,让几人一起坐了。

    众人落座,徐平对郑戬道:“今日叫你来,是因为往年的账籍不但要重新造册,还要一一勾校。这件事情我已经跟寇省主讲好,由盐铁司勾院来做,其他两司的勾院就不参与了。你那里最近的事务繁多,人手不足,便借用编修所的人。”

    郑戬拱手:“属下听凭副使吩咐。”

    “勾校账籍,虽然三司历年都做,公吏们也是熟手,但是效果如何却让人信不过。你们都是在地方上任过通判和知县的人,别的不说,就如今年要造的闰年录,地方州县大多都是照抄往年账籍,造册上来三司照录。不是三司不追究,是因为三司也分辨不出账籍上的数字是不是新的,不照录又如何?此次编修所不但要把以往的账籍造册,还要让做这件事的官员公吏都学会,怎么分辨这些数字的真假。”

    郑戬道:“这如何分辨?若是勾院觉得可疑,便着人下到州县稽查,三司可没有那么多人手。若是让地方自查,那不又是白费功夫!”

    徐平笑道:“不用下去稽查,数字自然会说话。虽然不一定百分百真切,但把绝大部分的情弊抓出来,却不是问题。”

    “副使说笑,数字如何会说话?纵然有的地方官员确实蠢笨无比,报上来的数字显失情理,但也只能去书切责,让他们重新造册上来,难道还能从数字里看出这些来?”

    郑戬主管盐铁司勾院也有些日子了,每天做的就是查账的事,当然他也有劲头干这个。但对着那些数字,天天看的头晕眼花,也没见他们说出什么道理来。

    徐平看看郑戬,又看看其余人,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从司天监里调人来,要让那些数字开口说话,要靠他们想办法。天地之间,凡事皆有一定的道理在,如果不是按照事实造册,做事的官员再小心,数字也不合道理。只是我们平常人,很难把握住这道理,只有那些天天研究数字的算学专精之人,才能把这数字之中隐含的道理找出来。”

    郑戬不停地摇头:“副使为人做事属下是佩服的,但把算学说得如此玄乎,我却是不相信。阴阳八卦,六壬遁甲之学我在馆阁也学过,实话说,做不到这种事。”

    “哈哈,这跟六壬遁甲没关系,只与算学有关。此事自有我去和司天监来的几人去做,整理一些算表出来,到时勾账人员只管按表计算就好。不过,这些算表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却要求你们明白,这也接下来的一两个月考校你们的时候。”

    郑戬看了看旁边的嵇颖几个人,没有再说话。在心里他还是不相信的,什么数字会说话,难道看着数字就能看出哪个造假来?这种事情从来没听说过。

    徐平也不往深里解释,等到理出一套统计体系来,他们自然会明白。按说以现在三司管理范围之广,每年处理的数据之庞大,迫切需要统计学的知识。但实际上现在的官员根本没有这个概念,哪怕在某些方便不自觉得使用了,也没有从理论上系统地梳理。这个年代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明明已经有需求,但在理论和技术上就是踏不出关键的那一步去。

    对这个时代了解地越多,徐平越有一种错位的感觉。

    与前代不同,经过晚唐五代一百多年的战乱,整个社会的各种自治组织,如乡村的豪门氏族,都已经荡然无存,城市也随着商业的发展而发展壮大。与此相适应,官府跟前代也不同,变得什么都管,恨不得把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都纳入直接管治之下。

    但官僚制度却没有跟着向这方便转化,尤其是文人士大夫,不管社会面貌的千差成别,总想着回复他们理想中的政治制度。一拨想着三皇五帝的大同之世,另一拨想着大唐盛世,特别是后一种思潮,声音最大。在他们眼里,现在是承五代乱世之制度,是不正常的,只有恢复到盛唐的三省六部制才是完美的。

    他们的理由成千上万,但就是没有一条适应时代的发展向前看。

    被不时提起的冗官冗吏便是这种思潮的附属物,之所以说多说冗,主要的就是跟前朝特别是唐朝比。却不想现在官府管的很多事情唐朝是不管的,现在制度既不允许势力庞大的地方政治实体出现,也不允许能够威胁到官方的经济实体出现。

    此时全国文武官员,不过一万多人,依徐平前世的眼光来看,这个数字实在是少得可怜,哪里还有裁减的空间。要裁减官员,就必然要把一些事权推出去,用他前世的时髦点的话说,就是削减政府职能,要让社会承担更多责任。

    边疆的后勤供应,便就是这样被推给商贾的,结果把陕西路搞成一处大泥潭,基本失去了支撑大规模战争的能力。现在与西夏的战争还没开打,徐平虽然记不得历史上战争开始的时间,但有范仲淹和韩琦的仕途这两个风向标,知道肯定还要有几年。这个时候徐平已经看出来,依现在陕西路的情况,如果没有大的改变,根本无法支撑大规模的战争。不管朝廷投入多少钱,没有制度上的改变,在陕西路打仗都是死路一条。只要战争持续上几年,不等打败敌人,那里的百姓就先要造反了。

    朝廷官方都组织不起来的战争后勤,靠商贾怎么可能解决?不把陕西路本地的百姓逼到生死边缘,对商贾来说就没有从外地向那里运输粮草的必要,商业利益就是如此。

    徐平现在做的,就是要把这整个财政系统理清楚,不能再是一笔糊涂账。只有把这笔账算清楚了,才能让朝廷上下知道钱该向哪里投,没有明确的目标,多少钱都打水漂。

    看看外面的天色,徐平起身道:“今天衙门里没有什么事务,晚上便出去聚一聚。我与王拱辰在城北开了一处小食肆,夜晚那里还不错,只是少歌舞而已。”(未完待续。)

    此时已到四月中旬,春天的暖风渐渐开始带着燥热。走在御街上,就连迎面吹来的汴河上的水汽也没有了往日的清凉,带着潮潮的感觉。

    天边的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又到了汴梁城里最热闹的时间。吃喝不愁的京城百姓在大道上悠闲地迈着懒散的步伐,挣钱养家糊口的小贩在人群中穿棱,无所事事的闲汉一摇三晃地东走西看。这是大宋京城的傍晚,处处都透着慵懒的气息。

    徐平和几人一起骑马到了州桥边,勒马停住对几人道:“这里有油壁车去往城北,彻夜来回不停,我们还是把马寄在这里,坐油壁车去那里吧。”

    几个人知道这是在这里安排随从,不让他们跟着去凑热闹。相比州桥附近,城北还是冷清得多,随从要看马,没地方呆着打发时光。而且油壁车是三司经营的,驾车押车的都是三司军将,也不怕路上出意外。

    下了马,众人把马寄存了,让随从在这里等候,便随着徐平到了油壁车前。

    这是三司特制专营的这个年代的公交车,比原先两轮的马拉油壁车大得多,一般都是采用四轮。徐平并不知道历史上欧洲的四轮马车是什么样子的,但他清楚地知道四轮拖拉机的结构,也知道拖拉机牵引车的结构,对货车的挂车结构也有了解。

    拖拉机的牵引车和全挂货车有些类似,前面通过铰接牵引装置与牵引车连接,实际上是历史上西方四轮马车的升级版,适合短距离地人员和货物运输,灵活方便。而在徐平前世使用更加广泛的半挂车,则适用于货物重载,长途运输。

    在京城里面运输人员,当然要使用灵活方便的全挂车结构,四轮车厢**,前面通过转向铰结装置与车辕连接。如果必要,还可以挂接多辆,形成列车结构。

    到了等候的油壁车前,曾公亮道:“三司有了这油壁车,官吏不知道方便了多少。租房尽可以到城北去,又不耽误上朝,光房钱一个月就节省不少。”

    徐平听了就笑:“觉得划算,你也可以搬到城北,这油壁车免费坐。不过现在租住三司的官房可以压着房钱几个月不交,到了城北租民房就未必有这便利了。”

    几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们现在住的都是三司店宅务属下的出租房屋,官员们都是这样,经常把房钱一压就是几个月。直到等到皇上有什么恩赐,免房钱的时候才一下子补齐。一年中总是有几个大节日,或者皇宫里有什么喜事,这种好事每年都能碰上。

    当然也有老实又以清廉自许的官员,每月的房租都按时交清,不占这种便宜,比如郑戬和嵇颖。其他三个人可就没有这种觉悟了,房钱从来都是能拖就拖。

    油壁车上军将认得徐平,见到过来,急忙上来行礼。

    徐平道:“我们几个去城北的吃食铺子,你们不必等了,现在就走吧。”

    军将应诺,忙上前把车厢的帘子掀起。

    徐平当先上车,挑了正面对后门的主位坐下,招呼其他人上来。

    郑戬与其他人上来,按次序坐了。官场上的规矩多,就是这种时候,也还是自觉地按照上朝次序落座,这几乎成了他们的一种本能。

    曾公亮在位子上挺直腰身,四处打量车厢,口中赞道:“这车好宽敞,平时坐着定然舒适。要是有从州桥到东华门的车就好了,省了每日骑马颠簸。”

    郑戬长着一张好像从来没有笑容的脸,此时也是面容严肃,对曾公亮道:“如果是要拉其他官员,坐这车是要收钱的。”

    “我们现在也算是三司的人,便就不用给钱了。”

    听了曾公亮的话,高若讷和叶清臣都一起笑意地笑了起来。

    自徐平上任以来,三司的官吏多了许多福利,其他官员自然看着眼热。但这是在三司每月比以前多收数十万贯钱的基础上加的,不管是羡慕还是嫉妒,别人都说不出什么来。

    几个人身子轻轻一晃,油壁车便动了起来,轻便而又平稳,向城北而去。

    曾公亮和叶清臣转身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的夜景,觉得一切都那么新奇。以前上朝偶尔也做马车,那车厢狭小,转个身都不容易,哪有这车坐着舒适。而且这车上还装了玻璃窗,路上可以随时看外面的景色,坐多久都不会觉得闷。

    车了行了一会,坐在上首的郑戬道:“把玻璃窗子开了吧,现在天色好,透透气。”

    “这窗子能开?”曾公亮好奇地伸手摸着窗子。

    郑戬还是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拉住旁边的把手,向一边推就开了。”

    曾公亮这才注意到玻璃窗的右边有一个小把手,小心地用手按住,轻轻一用力,玻璃窗移动了下,便出现了一条缝。

    “果然是能开的!”曾公亮欣喜地道。手住把手,把窗子推开,一时玩心起,又拉了回来关上,然后再推开。

    坐在另一边的嵇颖摇了摇头,转身把自己身边的窗子也推了开来。

    傍晚的风从窗子吹进来,带着旁边汴河上的气息,迎面扑到脸上,一阵凉爽。

    “好大的风!”

    曾公亮挪了挪身子,把风口让开,兴奋地看着其他人。

    高若讷为人老成持重,从来没有轻浮举动,嵇颖为人严肃,喜怒不形于色,惟有一个叶清臣活泼一点,却又挨在老友郑戬身边,只当没有看见曾公亮。

    徐平看着这场面怪异,不由笑道:“同僚聚会,本就是出来散心,都把心事放下,放开心情才好。官场上的架子端得时间久了,会累的。”

    郑戬显然对这种说法不认同,沉声道:“我等读圣贤书,须知圣人之礼。坐则要端坐,目不斜视,不可一时疏忽了。更何况今日与副使同车,岂能失了礼数?”

    徐平叹了口气:“天休,你诸般都好,就是这样活得也太累了些。就是孔圣人,也只有进太庙才处处守礼。‘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我们何不学孔圣人?”

    听了这话,郑戬的脸色才舒展了一点,车厢里的气氛一下活泼起来。(未完待续。)

    油壁车到了城北徐平和王拱辰合开的铺子前,太阳刚刚落下山去,西天还留着一片火红的晚霞。风还是带着燥热的气息,吹过街拥挤的人流,有一种别样的热闹。

    下了车,看着面前热闹得要沸腾的街道,曾公亮有些吃惊:“怎么这么多人?上次我到城北来,到处还冷冷清清,这才多少日子,就成了这番模样!”

    叶清臣道:“你也不看看这一两个月这里多了多少人,按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这里就要赶上汴河边了。人都说京城繁华去处是南河北市,以后不定还要加一处这里。”

    其他几人也都站在路边看,见街人流如织,不由啧啧称奇。

    看了一会,高若讷道:“不知诸位发现没有,这里的百姓与京城其他地方的有些不太一样。这里的人走路都是急匆匆,哪怕就是逛铺子,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再三留连。”

    郑戬沉声道:“这是自然,此处居住的大多都是三司场务里的匠人,平日一板一眼地做事习惯了,习惯不免就带到外面来。这就跟农人进城,再是打扮一样,看他们的走路仪态就能看出与城里人不同,无他,平日间田野里走习惯了。这些匠人在场务里面号令极为严明,走路要靠边,三人一起走路要纵列,不许交头接耳嬉笑打骂,出了场务到了街上也自然而然地还是如此。看在眼里,自然跟平日看见的游手闲汉大不一样。”

    众人听了郑戬的话,再看街上的行人,发现果然如此。

    这些新场务正儿八经地就是徐平前世的工厂,建的时候就强调纪律,工人上工前都是正儿八经集合起来培训过的,平日管的又严,已经成了生活习惯。

    只有几个人可能还感觉不出来,现在这么多的人聚在一起,他们这种行为习惯就被放大了,对外人来说,怎么看都有一种不一样的味道。

    驾车的军将问徐平:“副使,小的便等在这里,什么时候要回唤一声便好。”

    徐平指指旁边:“你去那边柳树下等着,把马卸下来,免得别人要坐车。”

    军将应诺,赶着车到柳树下去了。

    见徐平过来,曾公亮拱手道:“副使,看铺子里面好生热闹,也没有空位,我们如何是好?这铺子也没有二楼,也没有小阁子。”

    “你们随我来,铺子前面卖的吃食都是给场务里做活的,讲的是薄利多销,食客快吃快走,我们去自然不合适。铺子后面有一处小院,那里才是我们去的地方。”

    几个人听了徐平的话,随在他的身后,由一道小门绕到了铺子的后面。

    一进后院,眼前便豁然开朗。这是一处极大的空地,正临着五丈河,周围用篱笆围了起来。院子里摆了无数桌凳,都是竹木制成,甚是清洁。

    在院子的东侧,一排的灶台和烤架,十几个作厨的守在那里,旺火热油炒着各种新鲜菜蔬。烤架则在下风口,上面架着肉串烤鱼,油滴在炭火上滋滋啦啦地响。

    此时桌椅大半都已经坐满了人,声音鼎沸,热闹非常。

    叶清臣赞了一声:“没想到这铺子后面别有洞天,幕天席地,甚有古风!”

    徐平笑笑没说话,什么古风,这明明是后世的露天烧烤。可惜的是没有啤酒,如果边上再堆一大堆扎啤酒桶,那才让自己有回到从前的感觉呢。

    作为主人,这里自然一直有好位子留给徐平。见到人进来,招呼的主管便一路小跑过来,行过了礼,带着几人来到了河边的一处单独的桌旁。

    分宾主坐下,徐平对主管道:“打两大壶果酒过来,记得多加冰冻住。去烤两条大的鲤鱼,羊肉则取小炉子来,我们自己烤。其他菜肴,选几盘新鲜可口的炒上来。还有,选最新鲜的菜苗,诸如牛肚之类,一起拿过来我们自己煮。”

    主管应诺,转身去安排了。

    徐平见其他人看着自己,都是一脸茫然,对他们道:“这处食铺跟城中其他的酒楼不同,布置简朴,食器也不用金银,只用瓷器掏器。若说好处,一是我们坐在这里有些田园之风,再一个菜肴都是现场烧制,吃的就是一个新鲜。”

    郑戬左右看看,点了点头:“平日也听衙门里的公吏提起过,说是这里别有风味,而且东西实惠,物美价廉。现在看来,他们倒是没有说虚话。”

    铺子前面针对的客人是场务里的工匠,后院则针对的是公吏和高级匠人,他们的收入比普通的工匠高得多,也讲究一些。但收入水平还没有到官员们穷讲究的地步,说起来还是以经济实惠为卖点。

    这个年代新鲜食材保存不易,蔬菜瓜果之类还好一点,肉鱼则很快就腐坏,而且一般的烹饪技巧也体现不出食材新鲜的好处来。徐平这里地下挖了大冰库,装了他家冬天备下的巨量冰块,食菜保存的时间比较长。最关键的时候,后院里每天剩下的新鲜肉鱼,第二天就用到前面铺子里了,那里便宜,口味也没有那么讲究。如此前后结合,便保证了后院每天食材的新鲜,而又不会造成无法忍受的浪费。

    后院的烹饪方法也与前边铺子不同,以热油爆炒和烧烤为主,尽量把食材新鲜的好处充分发挥出来。不夸张地说,这处铺子在京城是独一份,独树一帜的所在。

    除了徐平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左看右看,觉得新奇不已。

    若说文人喝酒多讲究仪态,那也不对,喝得多了,又有女妓在的情况下,也是丑态百出。不过他们是不喜欢这种明显带着市井气息的场合,往往自恃身份,讲究清静幽雅。

    三司里的官员,以后要能放下身份来,跟场务里的公吏匠人要能坐在一起。这个道理就跟在州县做亲民官,要能跟老农坐在一起一样。

    此时官场有句话说得好,“太守特一识字农夫尔”。以后三司的官员,也要能做到不过是一识字的工匠而已。

    这才是徐平带这些人来这里的目的,至于吃什么喝什么,倒还在其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