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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小厮抬了一个小小的烧烤炉子来,向徐平等人行过礼,在桌了边放下,引燃了炭火,在上面放好烤网,对徐平躬身道:“郡侯,且稍待,小的们去取肉菜来。”

    不一刻,又有几个小厮过来,放下一个煤球炉,拨大风门,把一个铁锅坐在上面。另一个在桌子旁边又放一张小桌,上面排好各种新鲜肉菜,道一声打扰。

    这个时候,才有两个小厮一人抱一个厚实的木桶,桌子两边一边放一个。木桶里都装了半桶的冰块,冒着丝丝凉气,看一眼就觉得凉爽无比。

    拿酒的小厮把两把巨大的酒壶放到冰木桶里,躬身道:“郡侯,要稍待片刻,等壶里酒水凉下来饮用最佳。”

    徐平点头,让他们去了,只留一个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年轻小厮在一边侍候。

    郑戬和嵇颖几个人看着变戏法一样,不一会桌子上下就摆了一大堆各种物事,吃的喝的林林总总,大多自己都叫不出名头来。

    徐平让边上的小厮把几大把羊肚放进炉子上烧开的汤锅里,其他几样耐煮的豆腐和菌类一起下到锅里,慢慢先煮着。

    不大一会,又有一个小厮手里端着个木盘,盘里满满的都是煮好的猪肋骨,热腾腾地香气四溢。把盘子放到桌子上,小厮躬身而退。

    徐平指着桌上的盘子道:“这用的是铺子里特制的卤汤,精选好肋条煮出来的,乘着现在热着好下口,先吃点垫一垫肚子。”

    “天休,原来是你们在这里!怪不得那个主管死活不肯让我们挪来这里!”

    正在这时,徐平身后传来一声叫喊。

    徐平回过头去看,原来是欧阳修站在不远处,刚好看见对面的郑戬,在那里叫了起来。在欧阳修的身后,还有尹洙、蔡襄、胡宿、王洙和范镇几个人。

    这几个人是从徐平身后走来,徐平回头才看见他在这里,忙一起拱手行礼:“下官等不知道徐副使在这里,刚才失礼,万望恕罪!”

    徐平背对众人,姿势很别扭,也无法站起来回礼,口中道:“我这里不方便起身,你们也不需多礼,都过来坐下吧,让店家加几张凳子。”

    几个人在后院里转了一会,一下子就发现徐平几个人坐的这个地方地势最好,既临河凉快,地方又清静。他们本就不想跟一群公吏坐在一起,便找到主管死活要跟这桌的客人换位子,哪里想到主管无论如何不肯,便自己过来看,不想是徐平等人坐在这里。

    有财主在这里几个人当然要吃大户,当下也不客气,让店家加了凳子,就围着徐平的桌子坐了下来。

    徐平从桌子上的盘中取了一根肋骨起来,对众人道:“先吃一点,垫一垫肚子,不然空腹喝酒可是容易醉,也伤身体。”

    欧阳修看着盘子里的肋骨,皱眉道:“徐待制,恕下官多嘴,我看你们这里已经叫了这许多菜肴,怎么还吃这个?猪肉本就价贱,这又是骨头,怎么……”

    “骨头?这骨头上的肉可是最好的肉,懂得吃的人才知道好处。反正已经上来,每人一块尝尝味道吧,吃过了才知道好!”

    徐平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吃自己手里肋骨。

    把这当骨头,在前世这可比肉贵得多,那时候平时想吃还不怎么吃得起呢!到了这个年代,当然要把前世的遗憾补回来。平时吃东西,徐平一向都是挑前世吃不起的吃。

    而且还有一个原因,前面铺子的菜都是重盐重油,大块的肉,这肋骨确实不合适,便就拿到后院来,大块煮了上给客人。前后分工,不浪费食材。

    见徐平吃得香,其他几人也纷纷拿起盘子里的肋骨,边啃边嚼起来。肉一入口,果然是美味可口,而且肉质绵软,嚼起来也不费力。

    不知不觉,一根肋骨嘴完,人不由就精神起来。

    小厮端过清水来,众人净过了手,重又坐回位子上。

    这个时候,徐平才吩咐小厮把杯子分给大家,把酒倒上。

    看着自己面前比平常用酒杯大了两号的透明玻璃杯,几个人都觉得有些新奇。这些玻璃器皿三司的铺子里有卖,徐昌任主管的徐家铺子里卖的更加精致,不过都价格昂贵,除了大户富贵人家,很少有人买回家里使用,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食铺竟然用这种酒器。

    小厮把冰木桶里的酒壶提起来,给众人的酒杯里倒满了酒。

    酒是淡红色,在灯光的照耀下玻璃杯里透出一种梦幻般的色彩,看着赏心悦目。

    徐平举杯:“葡萄美酒夜光杯,这是我庄里面酿的果酒,主要用的是葡萄,冰了最是爽口。这个节气虽然是早了一些,大家先尝尝鲜。且饮一杯!”

    众人小心翼翼地端端着酒杯,学着徐平的样子喝了一大口,一起吸着凉气。

    这种甜甜凉凉的味道让钻进人的灵魂里去,凉得浑身打个激灵,又觉得通体舒泰。

    “为便是西域的葡萄酒?往年京城里面也有卖的,只是没觉得如此好喝!”

    王洙一边吸着气,一边啧啧称叹。

    徐平道:“大致也相差不多,当然也有些不一样。西域或许有差不多的酒,但却没有这许多冰块如此享受,入口当然也就大不相同了。”

    曾公亮左右看看,奇怪地道:“这酒冰了确实别有一种味道,不过煞是奇怪,其他的桌子上怎么不见有?看他们喝的也是果酒。”

    徐平听了大笑:“你以为这一桶冰很便宜吗?到这里的人,有多少能掏得起这一桶冰钱!今天是我请你们饮酒,特意才如此,可不是每人来了都叫一桶冰喝凉酒!”

    众人听了也一起笑了起来,拱手谢过徐平。

    不谈公事,徐平跟这些人的年龄都是差不多大,甚至在座的除了范镇,都还要比他大上一些。慢慢混得熟了,徐平为人又随和,在一起并不特别拘束。

    而且今天欧阳修等人本来是来庆贺废了折支发实钱,自己每月收入涨了一截的,都要记徐平的恩德。没想到来了店里,还是吃徐平喝徐平的,总有些不好意思。(未完待续。)

    这个时候,小厮端了烤好的鱼上来,两个大盘子放在桌子中间。

    徐平拿起筷子,对几人道:“这鱼烤得虽然算不得精致,但是味道极好,趁热赶紧都尝一尝。鱼鳖河鲜之类,当要乘着热的时候吃,一凉了就不好入口。”

    汴河里野生的鲤鱼,最难得的就是长得肥大,又没有一丝一毫的土腥味。徐平前世不是个矫情得什么都讲原生态的人,但对于鱼,说心里话,这个年代的真不是前世市场里买的能比得上的。水清鱼的野性又足,肉质扎实而鲜美,没有一点异味。

    欧阳修却道:“这上好的鲤鱼,如此烤了着实可惜,若是有手艺的做个鱼脍多好!自离了江南,就再也吃不到那种味道了。”

    “各地风土不同,你到了京城,非要吃江南味道,本就是错了。这处铺子,我本来也想弄些江南菜色,可没人照顾生意,只得做罢。如今京城里面的南方人越来越多,酒楼里做点南方菜色确实可以招揽生意,但去的人只是吃个情怀,如果让他们天天吃,那也是受不了的。无他,京城风土就不适合那菜色,人活着,首先得适应所在地方的水土。”

    在座的基本北方人和南方人各占一半,大多对徐平的话大有同感。

    高若讷沉声道:“永叔天天念叨江南菜色,无非是思乡之情作怪。京城荟萃天下之精华,吃食味道也自然为天下第一,讲究中正平和,最易下口。”

    欧阳修摇头:“天下之中,还是西京洛阳。不但是饮食味道,就连说话语音,也是以洛阳为正。要作诗填词,就得先学会洛阳话呢!”

    徐平笑道:“你们哪里那么多话,还是赶紧趁热吃才对!”

    这鱼烤得确实并没有多第精致,但调料用得恰到好处,既没有遮盖了味道的鲜,又使鱼别具了一种香味,吃在嘴里回味无穷。

    说是说,两条鱼还是很快被吃得净光。

    平时大家在衙门里吃的都简单,晚上呼朋引伴喝两杯酒,对菜色也大多不讲究,像今天这样各色大鱼大肉放开了吃,一年中也是没有几回的。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肚子里都有了点底,便让小厮把盘子撤走,在烤炉上放了羊肉,慢慢烤着。几人则一边喝着冰凉的果酒,一边说着闲话。

    这是徐平所熟悉的生活味道,其他人却一时还不适应,显得有些拘谨。徐平再是没有架子,官职摆在那里,与其他人的距离着实有些遥远。态度过于随便了显得人轻浮,过于严肃了又让人觉得无趣,这种度的拿捏很让人伤神。

    这种时候欧阳修显得正常得多,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就显得格外自然。

    喝过了几杯酒,欧阳修道:“这果酒凉凉的喝着甚是让人觉得口滑,不过这才没饮几杯,怎么就觉得有些上酒?以前喝过西域葡萄酒,并没有哪此酒劲。”

    “这就是跟西域葡萄酒不一样的地方了,里面勾兑了烈酒,喝的时候不觉得,口滑一杯一杯喝下去,再大的酒量很快也就醉倒了。”

    听了徐平的话,尹洙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桌子上,吃惊地道:“这酒里兑了烈酒吗?喝的时候可没觉出来,不过慢慢有些发晕倒是真的。”

    来这里吃饭的就没有豪客,尽兴地当水喝个饱他们可没有那个财力,徐平当然要在果酒里兑烈酒,不然这生意就不好做了。反正里面兑的是最低等的白酒,本就是来自于甜高梁酿制的食用酒精,从价格上一点也不亏。

    徐平说过,刚开始大家还心里警醒,不敢多喝。可这酒味道又凉又甜,入口几乎没有什么酒味,不知不觉间喝得就有些多。

    此时旁边烤的羊肉已经熟了,就着烤羊肉,喝着冰凉的果酒,吹着夜晚五丈河上吹来的凉风,惬意无比。慢慢不觉喝得就有些多,那份拘谨不觉就去了。

    欧阳修把酒里的酒喝光,一边示意一边的小厮倒酒,一边对徐平道:“待制,今天我看了三司里印的册子,您在上面写文问钱到底是什么。恕某直言,这话问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钱是什么?若以本朝来说,钱自然是就是那黄澄澄的小平铜钱,官监铸造。除此之外,世间还有什么可以称为钱?”

    徐平的自制力一向都好,喝的酒离着过量还早,听了欧阳修的话,笑道:“永叔既然这么说,那川峡用的铁钱算不算是钱?”

    欧阳修正等徐平这样问,听了眉毛一扬:“依修说,川峡铁钱不是钱!我大宋上下只有官铸铜钱才是真钱,铁钱只是假钱!为何如此说?只因铁钱只行于川峡,而铜钱却流布于天下,川峡四路也一样认铜钱!铁钱之所以能用来交易,只因官府定了兑换比例,实际上是当作铜钱来用的,不过是因为缺铜川峡用铁钱代替铜钱而已!”

    这话并不是没有道理,从理论上说,此时的法定货币只有铜钱,铁钱只是一种铜钱的代用品。但徐平文里问的不是法定货币,而是货币的本质,那就不同了。

    看着欧阳修意气飞扬的劲头在酒精的刺激下已经起来,徐平笑着问道:“铁钱不是真钱,那金银币帛呢?他们算不算钱?”

    “当然不算!除铜钱之外,一切都是假钱,只是因为天下乏铜,不能铸出如此多的铜钱来,才不得不用这些代替铜钱使用!”

    “嗯,原来用这些,是铜钱不够用。那么,永叔,我问你,天下间需要多少铜钱才够用呢?天下间又有多少铜,能不能铸出够使用的铜钱来?”

    “天下间不管有多少铜,都不可能铸出够使用的钱来!此事明白至极,世间的人哪有嫌钱多的?你有再多的钱,他也可以存在窖里,留给子孙!”

    徐平哈哈笑道:“自真宗朝到现在,三十年间,其他地方不论,就以京城来说,物价翻了一番为止。以前斗米不到三十文,如今六十文尚且不止,哪个会在家里藏铜钱?”(未完待续。)

    真宗皇帝中后期迎天书,东封西祀,广撒金钱装点太平气象。从那个时候起,物价便节节攀升,以前或许会有富贵人家窖藏铜钱,这一二十年哪个还会那么傻?

    铜钱作为实物货币,一般来说确实可以保持币值的稳定,但前提是能够让铜的实用价值发挥出来。现在朝廷的铜禁一年严似一年,销钱铸器是大罪,实际上断绝了铜钱多发时的退出机制,使民间的铜钱一年多似一年,已经有了向信用货币转化的苗头。

    不管是金银布帛还是铜钱,作为实物货币能够保持币值稳定的一个前提就是它们可以方便地退出流通。当社会中的这种货币过多,便会自然地从流通领域退出来,或者被储存,或者被铸成实用的物品,使流通中的货币一直保持一个合适的数量。

    现在的铜钱显然已经没有了这个特性,再用实物货币的性质来分析,自然便会犯错误。欧阳修考之古籍,古时可没有如此严厉的铜禁,书里怎么会说明这种情况。

    欧阳修是个死硬到底的性子,手里捏着酒杯道:“待制,这话你就说得差了。几十年前国家人口稀少,田地却不少,粮食自然便就便宜!”

    “哦,粮食便宜你可以这样说,那么为什么就连银价从每两八百文也涨到一千多文了呢?为什么肉价鱼价通通都涨了呢?”

    “那自然是人多了,吃的也多了,用的也多了,价钱自然就涨了!”

    徐平一怔,倒还没想到他能说出这道理来。供求关系也是价格的一个决定因素,这倒是没错。这几十年国家休养生息,人口增长很快,这是事实,但用人口的增长直接说明供求关系的变化却是不对的,因为多出来的人口会自然地参与到生产之中。

    想了一下,徐平道:“嗯,这许多物品都涨价了,但物品之间作价却没有改变。换句话说,把铜钱去了,以物易物,实际上价钱没涨是不是?”

    “不用铜钱了,哪里还有什么价钱可言!”

    徐平见欧阳修扬着头,抿着嘴,一副倔强的样子,突然发现自己仅靠三言两语就说服他根本办不到。这才想起,自己前世的课本为什么讲货币的时候是从以物易物讲起,然后引到一般等价物上来,之后才引出货币,然后才能说明货币的性质。

    实在是不这么讲,这个问题很难讲清楚,一不小心就陷入无休止的循环论证当中。自己一直想着用这个时代的现实例子讲明白这个问题,实际上不理出系统来,根本是讲不明白的。欧阳修只是性格如此,其他人未必就不是这样想。

    通胀是货币相对于所有商品来说钱多了,在这个过程中,人口也同步增加了,如果欧阳修咬定了价钱上升是人口增加引起的,徐平再说什么也是没用。到了这个地步,根本就不是几句话能够说明白的,更何况是在喝得正兴起的时候。

    想了一会,徐平对欧阳修道:“既然如此,那我问你,如果现在不用铜钱了,改用其他的东西,比如川峡一带使用的交子来代替铜钱,可不可以?”

    欧阳修仰笑道:“哈哈,待制如此问,可正是中了某的计了!前些日子看三司的《钱法类书》,我早已经把川峡四路的铁钱和交子研究得透彻!还有韩稚圭虽然拙于文章,但事理却说得明白,并没有什么疑难的地方。益州交子务的交子之所以通行无阻,全在于可以随时兑换出钱来,并且不少一文,可不是因为那一张纸。交子务一旦本钱不足,交子就成了废纸,正是因为如此,交子务才收为官办的!”

    交子的本质是银行券,这一点徐平早已经研究得明白。只是交子务揽钱之后,直接入了益州府库,并不借出去放贷生息,还不具备银行的基本职能。这倒不是主管交子务的益州官府脑子笨,而是整个社会经济还没有走到生产——交换——扩大再生产那一步,没有优质而稳定的贷款客户。

    这个年代最稳定的贷款对象,其实是种地的农民,他们年年种年年收,周而复始的经济循环是极为稳定的。这也是为什么唐朝以“公廨本钱”为名的官营高利贷会发展出“青苗钱”的原型,要知道那时唐朝官营高利贷是纯粹以营利为目的,利息高,追讨的时间非常长,唐宪宗宽放的标准都是债主累积到本钱十倍、保人五倍才免。

    但农民分散,收本息的成本太高,贷款的风险太大,又不是优良的贷款客户。这种矛盾导致官方向农民放贷一直谨慎态度,实际上还是贷款成本太高了。

    交子银行券性质的保证靠的不是交子务本身,而是靠的官府。而兑换的铜钱又不像后世西方最开始的银行券,直接与金银挂钩,实际不完全是实物货币。

    欧阳修限于时代自然不了解这些分别,但他却清楚知道交子只是铁钱的纸面凭证,而铁钱只是铜钱另一种形式,根本上的价值还要还原到铜钱上来。说起交子,实际上跟说铜钱没有任何区别,他就等着徐平问起,自己有充足的信心驳回去。

    徐平却道:“我是问你,如果全天下都不行铜钱,而只行交子那种纸券,会如何?”

    “待制说笑,百姓又不是傻子,岂会能认一张纸做钱!”

    “那如果天下官府,各种税赋,只收这种纸券,连铜钱也不收了呢?”

    欧阳修连连摇头:“异想天开!待制这话,太过异想天开了!自古以来,虽然钱制多有变化,刀币布币,不一而足,但还是以铜为根本。汉武帝行白鹿皮币和白金三品,引起动荡,只能昙花一现,终是不可行。连那种都不可以,想用纸券代钱,异想天开!”

    徐平这才想起来,汉武帝雄才大略,登基之后意欲有所作为,结果面临货币不足,实行了多次币制改革,其中就有纸币性质的白鹿皮币。当时无论是对货币,还是对商品经济都不了解,当然是引起诸多弊端之后废止,老老实实地去铸五铢钱。(未完待续。)

    “此一时,彼一时,时移事易,岂能够如此简单类比?”徐平喝了一口冰果酒,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清凉,思维清晰无比。“永叔啊,以史为鉴固然可以让今人少犯错,但不管古今方方面面的不同,只管以古论今,便就如晚上赶路,只管抬头看着天上指路的星辰,而不去低头看路,那样是会走到沟里去的!”

    欧阳修左右看看,见其他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觉察到了刚才有些失态,但嘴上却半点不认输:“待制又怎么知道你现在说的都是对的?还不一样是空想?”

    徐平勉强笑笑,叹了口气:“过些日子,三司会印一些纸券在铺子里使用。这些纸券是不能兑换铜钱的,只能买三司铺子里的货物。到时且看一看,这是不是昙花一现,到底是不是我异想天空,我们赌一个东道如何?”

    嵇颖吃了一惊:“这么多年,云行可是从来没跟人赌过,今天怎么破例?”

    “喝了一点酒,便破一回例。”

    这话徐平说得口不应心。为什么破例?因为自己受不了欧阳修了!如果是其他的哪个官员这么一直反对自己也没什么,但欧阳修有些不一样,他现在文坛上的地位正如初升的太阳,让人没法视而不见。他的文章从道理上或许没多少新见解,但架不住流传广泛,被很多人当作范文,这就很麻烦了。

    将要发行的购物券,徐平本来想是与铜钱随时兑换,只作为现钱的一种补充,现在干脆就改成不能兑换的算了。不能兑换,还省了三司要开兑换铺子的麻烦,还能够用购物券提前收拢资金,改善铺子和新场务的现金流。同时也为将来的信用纸币作一回试验,看看有什么没有想到的问题,同时也是思想上的一次试探。

    徐平为人随和,但做事一直一板一眼,不打任何折扣的。听说要拿三司将要发行的纸券跟欧阳修赌一个东道,不但是嵇颖,其他人也都吃了一惊,一起看着两人。

    欧阳修看了众人的表情,才知道自己这次玩得有点大。为人随和是徐平的事,身份地位的差距却是客观存在的,欧阳修刚进馆阁,跟一位龙图阁待制赌这种事情,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自己输了也就罢了,没人当一回事,身份差距,输是应该的。但如果一不小心赢了,这事情可就难办,徐平请他他都不敢认。

    想了好一会,欧阳修才道:“待制,都是读书人,想法有不同是正常事情,求同存异而已。赌东道,就算了吧,如果到时我错了,我登门赔罪就是。”

    徐平似笑非笑地看了一会欧阳修,突然道:“来,喝酒,今夜都要尽兴而归!”

    郑戬出了一口气,举起杯道:“满饮此杯!”

    众人一起哄然叫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徐平是真地有点烦了,从欧阳修进京开始就围绕着钱的事情不断写文章纠缠,又不能不回应,回应起来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三言两语讲清楚?而讲不清楚,就容易动摇参与其中的办事官员的人心,徐平在自己身边聚一群人谈何容易?

    既然讲不清,那就用事实说话,用事实让别人闭嘴。

    欧阳修还不至于对着事实强辨,如果他真那样做,徐平就要把他踢出京城去了。现在做的事情是徐平对皇上赵祯亲口保证过的,是将来改革的先导,不能有任何动摇。

    夜渐渐深了,凉风起来,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寒冷。果酒里面兑了白酒,此时酒劲上来,把在座的人身子烧得火热,却感觉不到风中的凉意。

    曾公亮举起酒杯,捧着对徐平道:“今日明诏,以后在京官员废折支发实钱。虽然是圣上念我等在京游宦不易,君恩浩荡,但能够如此做,也全靠副使回京之后在三司做事得力,为朝廷积攒下了无数钱财。我等敬副使一杯。”

    徐平也有了一些酒意,举杯道:“大家同饮!”

    这是徐平为在京的中下级官员争来的福利,实实在在的好处。

    又喝一会,夜越来越深,天气越来越凉了,后院里的客人不知不觉地已经大多都散了去,只剩下了了几桌,不知为了什么事情一直还在那里。

    嵇疑小声对徐平道:“夜色已深,虽然大家都住在外城,不怕内城城门关闭,但也不适宜回去得太晚,这便散了吧。”

    徐平轻轻摇了摇头,觉得微微有些头晕,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便让大家一起把杯里的酒喝完,道:“夜色已深,这便回去吧!若是觉得不尽兴,以后再寻个日子过来!”

    说完,当先站起身来。却没想到坐着的时候不觉得,一起身酒意便涌上来,就在原地晃了一下,只觉得腿发软,站立不住,忙一把扶住桌子。

    曾公亮忙起身过来扶住徐平,口中道:“待制小心!”

    徐平对着夜晚凉风深吸了一口气,对曾公亮道:“没想到你一个福建人,酒量倒是不错!好了,大家都散了,那边剩的羊肉,已经付过钱了,你们带回去,明天煮了吃了!”

    郑戬站起来道:“待制酒喝得有些多了,只管先回,这里自有我照顾!”

    说完,使了个眼色给曾公亮,让他扶着徐平先回去。

    见曾公亮扶着徐平渐渐离得远了,郑戬才对欧阳修道:“你呀,年少气盛,口无遮拦!听说你们今晚本来是为了以后发实钱出来庆贺一番的,这都是徐平待制给大家争来的好处,都要谢一谢他,怎么一晚上你都在这里争论?”

    “难道你们认为我说的不对?”

    “哪里对了?自徐待制回京,一直在三司管钱粮,这段时间三司从处处缺钱到现在府库充盈,大家都看在眼里。能做到这些,徐待制又不是靠蒙来的。你说半天,无非是靠的口齿伶俐而已,莫不成还真有什么大道理?”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蔡襄看着欧阳修摇了摇头,一副你看我就不说的样子。若是论到意气风发无所顾忌,蔡襄一点不下于欧阳修,但在这件事情上却从来没说什么。

    欧阳修酒已是有点多了,头有点蒙,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看着周围的一众年轻同僚好友看着自己都不以为然,显然没人站自己一边。

    趁着酒意,有些赌气地道:“若是徐待制对了,我便上门负荆请罪!反正三司铺子里的纸券马上就发了,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见分晓!若是我对了——读书人要持大道!”

    “你赢了我们请你!”叶清臣笑嘻嘻的,一副不信欧阳修能赢的样子。(未完待续。)

    条例编修所里,徐平和燕肃静静站着,看着身前的人凝神作画。

    稍后一点站着的是蔡襄,一边高成端忙里忙外,准备着各种需要的东西。

    作画的是大理寺丞张宗古,善画山水木石,其画的木石大多有冻色而又有雪点缀,夏天挂在室内有寒气袭人的感觉,为此时丹青界的一大名家。

    燕肃也善于画山水,不过他偏于文人画,讲究的是意境,有些不太合适。徐平找到燕肃画三司将要出的购物券,他便推荐了张宗古来。

    画完最后一笔,张宗古把笔放下,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转身道:“待制,不知这画的可还满意?”

    徐平对画不怎么懂,探身看了看,只觉得挺生动的,便看身边的燕肃。

    燕肃低头看了好大一会,直起身道:“这画要复刻到铜板上,线条便不能繁复,但又要有特别的韵味,着实不易。依我看来,画成如此已经是难得了。”

    徐平点头道:“燕待制说得有道理,稍后向铜板复刻的时候还要麻烦两位。”

    说完,转身对站在一边的蔡襄道:“君谟,这一张是当一贯足。”

    蔡襄拱手,走到桌前,饱蘸了墨,在张宗古的画上写了面额。

    写完了,徐平走上前看了看,连连点头。字画都是名家,一般人是复制不来了。用纸券最怕的就是有人造假,鱼目混珠,完全让人做不到是不可能的,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加大制假的难度。一是增加了造假券的成本,再一个缩小了有这种能力的目标人群,真要是出了假券,查也好查。

    雕版印刷也有画,但那靠的是匠人,天生就有一种匠气,同行的人也好仿制。川峡四路行交子,用的是两色印刷,特制的印,上面也有房屋人物的图画。因为发行的地域有限制,造假并不严重,但也绝不是没有。

    防止假币最好的办法是分界,越是防伪能力有限每界的年数就越少,防伪能力越强则每界的时间就可以拉长。这也是现在交子所采用的办法,三年一界,到期必须更换,不可以跨界使用。在徐平前世就是货币的版别,每过几十年,旧版货币会被废止,但那样做的主要目的已经不是防伪了,更多是经济和技术上的原因。

    三司购物券因为主要是在京城使用,又带有试验的性质,第一界的年限徐平定得很短,只有两年。开始使用的时间是景祐元年五月,满两年之后废止,或者换新券,或者换钱,根据第一界纸券的使用情况而定。

    写完画完,高成端命杂吏端了茶水上来,几人坐下休息。

    燕肃喝了口茶,对徐平道:“徐待制,三司的铺子一旦行用这这券,京城里面的铜钱岂不是会更多地进入三司?市面上其他的商铺生意可是不好做了啊。”

    “这种事情确实有可能发生,不过官员公吏的各种折支慢慢废掉,铜钱也不会留在三司的库里。钱哪,只有从你手倒我手,不断地买来卖去才有用。所以说,一个地方的商业繁荣不繁荣,不能光看市面上有多铜钱,还要看这些铜钱一看倒换多少次。把民间的铜钱收到三司里,不是为了敛财,而是让这钱更快地流动起来。”

    听了徐平的话,燕肃笑道:“徐待制说的有道理,老夫就是随口一问,这些事情自然还是你在三司最清楚。”

    正在这时,高成端拿了两张印好的纸券进来,交给徐平:“副使,这是前两天制的五十文足的纸券,已经印了样本出来,请副使过目。”

    铜版印出来的山水画有些硬朗,墨是特别调制出来的油墨,并不是黑色,而是现在少见的青黛色,这也是防伪的措施。

    徐平看过,见没有什么破绽,便交给燕肃,让他过目。

    燕肃看过,叹了口气道:“到底是印出来的,总是少些神韵。”

    其他人听了便一起笑:“纸券是印品,怎么会有神韵在上面!”

    燕肃道:“无论如何画,印出来的总是少些风采,倒是蔡君谟的字极为传神,虽然少了些精神,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自他的手笔。”

    蔡襄拱手:“燕待制过眷了,字写在这上面,实际还是匠气居多。”

    让蔡襄来写纸券上的字,开始他是拒绝的,给多少润笔都不干,这是原则问题。在他的心里,自己的字是艺术品,是有风骨的,怎么能够印在阿堵物上!别说是三司,当年刘太后在的时候,让他给宫里的屏风题字他都拒绝,拖来拖去不了了之。

    最后徐平是用公事的名义,还跟他说了无数国家财政的大道理,才勉强把他请了过来。尽管答应,还是要求只写字,不在上面题自己的名字。

    最后纸券到了张宗古手上,他左看右看,最后叹了口气:“这画我怎么看,都认不出来是我画的。学画数十年,从来没有画过这种样子的。”

    众人一起笑,燕肃道:“自然是与你平时的画不像,你手里的那张不过是五十文,怎么可能买到你的一张画?”

    张宗古拿着纸券在手里捊了捊,突然问道:“若是我收了这张纸券,是不是过些日子就可以到三司的铺子里买五十文的货物?”

    高成端道:“自然不行,若是发出去,还要加印。不但有三司的印,还要有库务司和开封府的印,缺一不可。全部盖齐,要近十枚印呢!”

    “那便有些可惜了!”张宗古摇了摇头。

    徐平道:“可惜什么,等到了发券的日子,在座的诸位,三司每人都送五十贯的纸券,尽可以到铺子里买中意的东西。”

    张宗古拱手:“如此便谢过副使了。”

    燕肃和蔡襄两人只是微露笑容,显然对这五十贯并不怎么动心。燕肃是高官,自己又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画技,随便一幅画也能卖个百十贯,五十贯当然不放在眼里。蔡襄则是出身大族,自己的字也格外值钱,更重要的是他根本就不怎么看重钱财。(未完待续。)

    四月二十四的下午,徐平在自己城内的小院里泡了一壶茶,坐在藤椅上,悠闲地看着天边红红的夕阳。

    此时正是花红柳绿的时候,洁白的柳絮在空中飞舞,不知名的花瓣零落成泥,天气不冷不热,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今天是琼林宴的日子,徐平作为龙图阁待制,自然也要参加。不过对他们这些人来说,今天不是个特别舒服的日子。

    王曾在新科进士面前念《中庸》,再三劝勉,然后代皇上向进士颁书。然后宰相代皇上赐宴,待制以上的带职官员一起观礼,主要是走个过场。

    过场走完,新科进士们可以尽欢而散,徐平这些观礼的,却只是过场的一部分,早早就回来了。他们如果在那里,新进士们便放不开,不能尽兴,而这是属于新进士的日子。

    直到红日西垂,李觏才红着脸,脚步有些摇晃地走进小院。

    见到徐平坐在院里,李觏忙上前见礼:“见过先生。”

    徐平道:“自今天起,你不要称为先生了,只称官称就好。”

    李觏一愣,问道:“先生如何这样说?可是我哪里做错了?”

    徐平笑道:“你没有错,只是国朝旧例,新科进士是天子门生,怎么可以随便称人先生!虽然朝廷只是严禁向宰执和知贡举的官员称门生,其实其他大臣也是一样的。以后你我之间就是同僚,只称官称就好。”

    “那我称先生——待——待制?”

    “如此最好。井边那里有凉水,你先去洗把脸,我们说话。”

    李觏告辞,自己去洗脸,对徐平的话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有宋一朝官员的回避法极严,自己的亲戚和姻亲,甚至师友都在回避之列。除了在外任官时这些自己的亲友不能在治下有产业,保举时也要避开这些有关系的官员,甚至有亲友关系的不可以在同一衙门任职,直到发展到有业务关系都不可以。像徐平现在任盐铁副使,那么他的亲友就不可以在三司任职,甚至连库务司和外路转运使都不可以。

    徐平跟李觏说不上是什么真正的师生关系,没必要贪图个虚名给自己和他套上这个枷锁。不然随着徐平自己的官职升迁,李觏的仕途会受到很多影响,很多官职不能担任。

    回避法中,最典型的是御史台,跟宰执必须回避。不要说是亲友,哪怕是新任的宰执跟御史中丞的私交很好,也必须辞职换人。直到神宗时新旧党争,王安石打破了这一规矩,把台谏全部换成他的自己人,才有所改变。到了后来的秦桧,台谏就完全成为宰相把持朝政的工具了,牵制宰执的作用才消失。

    李觏洗完脸回来,徐平指着身边的交椅道:“坐下说话。”

    “先生面前,哪里有我做的地方?”

    “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以后我们只是同僚,不要再提先生学生的话。考中进士是你自己用功,我也没教你什么,哪里称得上是先生。国朝法制,你不要不当一回事,门生弟子要严守回避法,你自称学生,以后仕途就多蹉跎。”

    到了这个时候,李觏有些明白徐平的意思。如果他自居徐平的门生,那么以现在徐平的官职和升迁前景,很可能一辈子都捞不到重要官职。

    现在朝中大臣,哪怕就是私心最重的吕夷简,他的儿子当官实际也有很多限制。长子吕公绰判三司开拆司,这个职位很重要能够得到很多消息是不错,但实际上就是三司的收发室,没有任何决策权。而且只要吕夷简在政事堂一天,吕公绰就不可能得到什么重要的职位,官可以升,但差遣只能在一些闲职转来转去。

    心中虽然明白,李觏在感情上还是转不过弯来,只得在交椅上虚坐了。

    “审官院已经差注了你方城县令,那里虽然位于大山之中,地广人稀,但终究还是位于中原腹地,离着两京不远,还过得去了。”

    李觏想要起身答话,刚一抬屁投就被徐平摆手示意坐了下来,只好在交椅上拱手道:“能得到这个职事,不知有多少同年羡慕我,谢过先——待制。”

    新进士前两任原则是一近一远,但近到能在两京之间的可不容易,大多数还是到远一点的地方任职,京西路北部和京东路的东部基本都是权贵有门路的子弟任职的地方。

    状元张唐卿出任陕州通判,已经到了陕西路去。不过那里紧挨京西路,在徐平前世的记忆中也是属于河南的地方,并不算差。文彦若除平定军判官,离着他的老家汾州介休县不远,也算是令人满意的差使。

    相对来说李觏出身寒门,在朝廷中无根无底,能够得到方城知县这职事,知道底细的人明白是得益于徐平的关系,不知道的只当是他命好,有的人甚至有些嫉妒。

    徐平示意李觏不需要拘谨,对他道:“上任之前,你要先回家乡把老母接来,不知定好了什么时候起程没有?”

    “审官院命在五月上任,违期有罚。时间不多,只能越快越好。”

    “嗯,那就明天动身吧,我让人给你准备行礼马匹,你就不用管了。新科进士回家省亲有驿券,不在于省多少钱,一路住驿站安全。”

    “待——待制,下官记住了。”

    徐平看着李觏,叹了口气:“从我在邕州的时候,你便千里迢迢过去拜访,这么多年下来,却实在也没教你什么,没帮过你什么,想来实在有些惭愧。”

    “待制怎么这样说?我现在的这一份前程,全拜待制所赐。再者说,古人常说言传身教,身教重于言传。在待制身边这几年,我学到的足够多了。”

    “希望吧,以后在外为官,除了认真做事之外,切记时时与人为善,不要一不小心就去做了恶人。方城离着荆湖路近,你接了母亲就不必回京城来了,直接去上任就好。以后我们有缘,自会有再见的时候,你在方城只管安心任职。”

    “下官谨遵教诲!”

    徐平点了点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话跟李觏说,一切都还是要靠他自己去闯出来,自己能做的只是在合适的时候推一把而已。

    而时太阳刚刚落下山去,满天晚霞,艳红如血。(未完待续。)

    盐铁司衙门里,徐平看着最近两月新开场务和铺子的收入账籍,心里默默计算。他的计划是尽量把京城周围的实物交易用各种货币慢慢替换掉,这牵扯到官府的征税和科买等方方面面,只有官府先断绝实物贸易,才能慢慢引导民间实现这一点。

    商业交易形式越单纯,越有利于官府管理,效率也越高,更重要的是有利有数据的统计,可以用很直观的形式看出各种政策的利弊。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各种政策推出时的无休止的争论,甚至不必要的反复。

    徐平现在每一步走得很谨慎,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每项改革的利弊不是专业的官员很难清楚地判断,不用数据说话,有时候讲道理是讲不清楚的。

    正在徐平看得入神的时候,门外传来守卫军将的通报声:“禀副使,判官郭谘自京西路返京,门外求见!”

    徐平回过神来,忙放下手中的账籍,高声道:“速速进来!”

    话单刚落,郭谘从门外进来,向徐平行礼:“下官郭谘,见过副使!”

    徐平指着身边的凳子道:“坐吧,你一去几个月,说说京西路的情况如何?几州试行小铁钱可还顺利?方天岩的新茶在京西路卖的如何?”

    郭谘谢过,在下首坐了下来,拱手道:“禀副使,一切顺利!”

    喘了口气,郭谘接着道:“唐、汝、蔡三州行小铁钱,如今在民间已经通行无碍。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百姓不愿收铁钱,现在则与铜钱一样并行,再也没有人刻意不收。”

    “好,好!”徐平连连点头,自己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过这种事情口说无凭,你回京之后要写个奏状,先拿来我看。里面不要只是空口白说,要详细列明各种数据,几州商业如何繁荣,税收增加多少,黎民百姓得了多少实惠,都要一一列明。”

    郭谘稍微有些为难:“不瞒副使,民间商业交易我都有记。包括各处的几处市镇,甚至是乡间的草市,以前有多少卖家,每天能卖多少货,现在有多少卖家,能卖多少货,地方州县官员都具名画押。不过,税收虽然也有增加,跟这些比起来却是不多。”

    “为何?”话一出口,徐平便就明白过来,“是不是用铁钱的都是这些小生意,从来都是免税的,交易增加再多,也没有多的税收上来?”

    “不错,铁钱用的最多的就是乡间草市,那里极少税算。”

    自太祖时候起,便规定民间百姓拿着自己种的蔬菜瓜果到集市出售免税,京城里面有大量挎着篮子做生意的人,也跟这种商业行为免税有关。固定摊子,有了店铺,官府就会收住税,而肩挑手提的生意人则是不交税的。

    铁钱的面额小,刺激的主要是这种小生意,刚开始税收增加自然不多。只能等到下面的人收入增加了,再向上传导到消费其他物品,税收才会明显增加,这要有个过程。

    想明白了这一点,徐平对郭谘道:“这没有什么,事情哪里有一步就成功的事情,你只要在奏章里把这种情况明白写清楚就好。记住,通行小铁钱最主要是让百姓方便,官府税收增加只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不要把主次搞颠倒了。”

    “下官明白。”

    “好,那么方天岩的新茶在京西路北部卖的如何?”

    郭谘脸上露出笑意:“属下刚到汝州的时候,新茶卖的并不怎么好,都说是散茶,极贱不值钱的东西,不论穷富,都不愿买回家。方天岩倒是机灵,见这势头不对,便就增加了新法制的团茶在市上售卖。新团茶味浓,又能冲泡,又能点茶,而且不易霉坏,这样买的人便就多了起来。我从京西路回来的时候,新茶卖的数量已经赶上旧茶了。而且新法制的团茶卖开了,散茶竟然也渐渐卖得好了。”

    “好,方天岩做事踏实,头脑也灵活,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新法团茶实际就是徐平前世的发酵茶,像普洱六安茶之类。这些茶都是压成饼,与现在通行的团茶外观上有相似之处,但在工艺上也还是用炒青代替了蒸青,而且又经过了发酵的工序,比如今的茶耐储存得多。

    绿茶让民间养成冲泡的习惯并形成特定的文化氛围不是短时间能够做到的事情,介于绿茶和团茶之间的发酵茶就容易接受得多,未必不是一条有前途的路子。而且发酵茶有利于长途贩运,轻易不会霉坏,与周边各国交易也更合适。

    在邕州的时候徐平与方天岩接触得不多,没想到他还真是个干事的人才,如果真能把新茶法推行开来,倒是可以提拔起来。

    让杂役上了茶来,郭谘喝了口茶,细细向徐平讲述这几个月自己在京西路的情况。

    汝州、唐州和蔡州三州虽然是紧紧相邻,但中间群山连绵,交通并不方便,郭谘来来去去翻山越岭着实辛苦。正是因为交通不便,才先在那里进行铁钱试点,防止影响基他州县。不然三州分属京西路转运司的两个衙门,管理先天不便,何必选在那里。

    在汝州的情况最好,因为有徐平的同年赵諴在那里做知州,事事都照应。蔡州知州是王素的兄长王质,运行也还顺畅,唐州那里的情况就要差一些。

    徐平最关心的是在乡间的使用情况,因为对乡村的下等户,往往没有什么商品经济的需求,油盐酱醋往往直接用粮食之类交换,甚至只等货郎到村,连草市不去。

    郭谘却道:“副使这话说得有道理,不过依下官看到的情况,现在草市里往往也有瓦子,虽然极为简陋,只有几个人说些诨话谑词,但也能吸引不少人观看。他们都是只收现钱的,以前哪怕只收一文铜钱也极难招揽人,现在有了铁钱,有到市里卖粮菜的乡民,往往也花一两个铁钱进去看一会。更有凑热闹的小儿,几个合伙去河里抓些鱼虾,随手在市上换几枚铁钱,一起聚在瓦子里看。行用铁钱,乡间得实惠不少。”

    徐平道:“如此最好,只要真地有用,等到了闰六月,便扩到附近的州府去。”

    如果能够再加上颖州、陈州和许州三州,便就挨到了开封府,行用成功便就能通行京城了。京城只要使用成功,通行全国便也就没了太大障碍。

    (备注:书中前面把京西路的转运使设成了王雍,比历史中实际的任职时间提前了大约两三届,结果与在蔡州的王质撞车了。书中不好更改,向读者致歉,按回避法两人是无法如此任职的,这是书中写时考虑不周的漏洞,现实并没有这种情况。)(未完待续。)

    对于货币,徐平的想法是在京城一步一步向着纸币的方向推进,而在周边的州府试验与之配套的各种辅币,最后形成一个完整的货币体系。用新的货币,代替全国地方性的铁钱等等,完成货币的统一,推动全国市场的完成。

    最开始的一步便是小铁钱,把商品经济的触角下探到农村,使分散的农户与全国的大市场连结起来。第二步便是从购物券向纸币过渡,积累经验,也改变时人的思想。

    思想是最难改变的,用嘴巴很难把一个人说服,更何况是要说服很多人。徐平只能用最不引起震动的办法一点一点去做,等待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说过了京西路小铁钱和新茶法的情况,郭谘又道:“副使,这次下官在唐州和汝州之间来去数次,见到了几十年前开凿襄汉漕渠的旧址,荒废在那里,甚为可惜。”

    对这项大工程,徐平自然是研究过,三司也管沟渠。听了郭谘的话,徐平道:“当然京西路转运使程能只看到了开渠的利处,却低估了工程的难度,最后终究不成。唐州和汝州之间群山连绵,这是其一,再一个这渠要连通的是淮河与长江,哪里那么容易。”

    “其实程能并不是心血来潮,空口虚言。唐州与汝州之间,方城那里有个垭口,堵水与澧水又离得极近,相距不过一二十里而已,开渠未尝不可。”

    徐平听了笑道:“当年程能也是这样想的,才向熙陵一再保证,坚持开渠。那里的地形我也了解过,难的不是开那几十里路的渠,而是中间所过的山,本就是南汉水北淮河的水源分水岭。如果从南向北步步起坝提水,则中间山地的水无处可泄,碰到阴雨连绵的时节,洪水下泄必然会把水坝冲垮。而且是一坝垮全部垮,一发不可收拾。他还只是开了南渠,其实北部提水也是一般,没有大的配套工程,终究是要失败的。”

    “下官倒是没有详细去想,只是见到当年开凿的遗迹,已经到了方城垭口,觉得有些可惜。只要再过几里,就与山北的水系连上了。”

    徐平摇头:“不是那离着几里的问题,程能当年连各河的地势高低都测量不清,想着渠里一丈水,然后一路起坝,冲垮是必然的事。此事牵涉极多,等到后续三司积累了财力物力倒是可以做,现在还是不要想了。”

    唐州到汝州之间是伏牛山的余脉,在方城县的境内有一处垭口,自古以来就是战略要地,自江汉一带进入中原的路口,春秋时楚国就曾在此修筑长城。这处垭口地势很低,汉水和淮河的两条支流在这里又离得很近,自汉朝时就一直有人想从这里沟通南北水系。

    太宗太平兴国年间,京西路转运使程能上书,要求在这里开渠,沟通汉水和汝水的漕运,连通长江和淮河两大水系。结果水渠修到方城垭口的时候,天降大雨,冲垮了下游筑好的水坝,造成巨大的人员和物资损失,工程停止。十年之后再次开凿,依然没有成功。

    这次开渠的努力路线选择非常合理,千年后的南水北调也依然是选在这里,但实际的施工难度超出了时代的限制。

    当时并没有堪用的测量仪器,对每段水渠的高程和渠到底要开多深没有概念,还是按照在平地开渠的思路,水深一丈通漕即可。由于地势太高水位到不了的时候,便用水坝逐级提高水位。却不想中间要翻越的山岭是长江和淮河水系的分水岭,西边不远还有黄河水系,水文情况相当复杂,当时也没有能力搞清楚。用水坝逐级提水的方法,实际上也把分水岭的水纳入了水渠,一到洪水季节就无计可施,水坝被冲垮几乎是必然的。

    要在这种地方开渠成功,就必须要搞清楚当地的地理情况和水文情况,只靠着蛮干再努力也是不行的。开封府周边汴河沟通了黄河与淮河水系,已经导致水系混乱,再把汉水水系引入进来,没有综合的规划根本不行。总不能让开封府周边成为容纳周围水系的大洼地,那样一来这一带的耕地就算是全废了,包括徐平自家的农庄在内耕地都耕种艰难。

    中原一带黄河和淮河两个水系就经常打架,有的地方所属流域都暧昧不明,再开凿新的运河要很慎重。运河把水导进来,必须要有通畅的路线再把水导出去,不然地下水的水系紊乱,会影响很大范围的农业生产。

    郭谘对襄汉漕渠知道的也不多,见徐平已经做了深入了解,并且认为现在不合适,也就不再多谈。那里穿山过岭,工程情况确实不好估算。

    转过话头,郭谘道:“其实下官要说的,倒不是襄汉漕渠,而是引洛水入汴河。这次去京西路,来去都是走的郑州到河南府的驿道,过了郑州进入孟州境内,下官发现汴口离着洛水入黄河处并不远,若是征用民夫,几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开渠,用洛水代替黄河,作为汴河的水源。黄河水浑,洛水清,导洛入汴后可以省下许多疏浚河道的民夫。”

    徐平听了一愣,这个工程自己没有研究过,而且这样做并没有水系紊乱的麻烦,只是用黄河支流的水代替干流的水而已,让汴河不再受黄河泥沙的影响。

    想了一下,徐平问道:“这果然可行?现在从邕州来的桥道厢军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真要是可行的话,以他们为主,再征用周围几州的民夫,倒是花不了多少功夫。”

    郭谘道:“下官沿着路线来回两次,查看得清楚,开渠必然没有阻碍。而且这一路上陂塘众多,可以调节渠水多寡,不怕天旱汴河水少。预计开渠一百里左右,就可以用伊洛河的清水代替黄河水入汴河,再也不怕泥沙沉积影响漕运了。”

    现在的汴河是从黄河引水,每年冬季关闭,春天再开。由于黄河河道变幻不定,每年引水的汴口位置也不固定,造成无数麻烦。而且黄河水多泥沙,汴河年年都要疏浚,不然就影响漕运。就是如此,过了京城,还没出开封府的范围,汴河就有点地上悬河的意思了,河水高出堤外的地面近丈高,一旦决堤相当可怕。

    考虑再三,徐平对郭谘道:“关于此事你详细写一本札子给我,过些日子我与你一起去沿路看一遍,如果真地没有什么阻碍,倒是可以修起来。如今正好有桥道厢军在,他们做这些事情最是拿手,最好不在进入酷暑之前就可以完工。”

    这一道工程不仅仅是清了汴河,也沟通了跟洛阳的水运,好处确实不少。

    (备注:导洛入汴历史上是由郭谘提出的,不过未及开工他就去世,没有叙功。)(未完待续。)

    朱吉讲完黑板上表格内数字的加总和算平均值等方法后,看看窗外说:“天色已经不早了,今天便讲到这里吧。我这里有两张纸,上面有几道题目,诸位官人,带回去把这题目填写完整,后日交回我处。话说在前面,你们做的题目徐副使都会过目,而且还有可能叫你们过去询问。所以,不要抄别人的,一定要自己搞清楚,不然可能会影响仕途。”

    下面郑戬几人哄然应诺,今天的课便就算结束了。

    贾宪和朱吉被调入条例编修所后,与徐平磨合了一段时间,一起商量好了课程,便就轮流给几位官员上课。这课带着实验的性质,所以参加的只有郑戬和调到编修所的几位馆阁人员,还有郭谘、李昭述和叶参三位三司的判官,一司一位。

    叶参正是叶清臣的父亲,此时任户部判官。叶清臣调入编修所后,因为还不是正式的三司人员,说不好叶参要不要回避,一直就这么拖着。

    等到朱吉出去,曾公亮对身边的高若讷道:“若说是加加减减,我们学起来也不算是难。但这数字怎么都是奇形怪状的,以前都未见过,光学这几个字,就要发不少时间。”

    高若讷慢斯理地道:“副使说是以前在岭南,从印度商人那里学来的,甚是好用。不过印度人用的更加扭曲,我们中国人写起来不便,改成了这个样子。看副使和贾宪、朱吉等人都说这样写着方便,想来确是有好处的,我们还是习惯而已。”

    曾公亮低声嘀咕:“去年注辇国遣使叫什么蒲押陀离的来,在御前珍珠洒帐,也没见他们用这稀奇古怪的数字。”

    高若讷摇了摇头:“这事徐副使还真地说过,那个蒲押陀离未必就是注辇国人,最可能的是波斯商人,假了注辇国的名号来朝贡。我们这里的丝绸茶叶和瓷器等在海外都极为珍贵,价格不菲,他挟带回去一点就足以发家。”

    曾公亮一惊:“那不是欺君之罪?!”

    “算不上,他那国书是真的。徐副使说南洋波斯商人,惯会向周围的小国买国书,假着他们国使的名义来天朝上贡。其实是贪我天朝财物,来做生意的。”

    曾公亮听了啧啧称奇:“原来还有这种事情,真是让人想不到。说来我们看那些南蛮小国都是相差不多,语言又不通,确实分不出是哪国人。唉,敏之,你说徐副使对这些事情怎么那么清楚呢,他又没有去过南洋。”

    高若讷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上的东西,一边道:“徐副使在邕州六年,时常与交趾起冲突,怎么会不了解那里的地理?这些波斯商人,最多的就是在占城,据说占城有的城池全都是波斯人。他们在那里倒买倒卖国书惯了的,来我天朝上贡的南洋小国,十个里只怕有五六个都是波斯的商人假冒。现在庞醇之提举蔗糖务,不也上书说占城那里来的假国使太多,又难以分辨,以后没有广西路转运使司的公文,不得进京吗。”

    “是有这么回事,我还以为只是因为占城现在与交趾争执,朝廷给它颜色看看呢。”

    “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吧。”

    徐平在邕州的时候,对占城波斯商人假借小国使臣为名,进大宋腹地的事情还只是听说的传闻,现在谅州已经稳固下来,蔗糖务推到了富良江边,很多消息就确切多了。

    年初庞籍上奏,要求凡是南洋各国来的使节,没有广南西路转运使司公文的,全部不许过长江,在就近州府等候,得到朝廷回文之后就遣回。

    这一是因为经济利益,这些小国使节来的越来越频繁,再一个也是为了打击占城。

    现在谅州以南的形势已经反了过来,交趾彻底衰败下去,对上占城完全处于下风,只能靠着大宋的保护才免于被灭国。邕谅路因为新设不久,力量不足,也不能完全吞下交趾,只能帮着交趾对抗占城。

    这样的情况下,很多从占城来的使节便要被拒之门外了。

    使节来京,通常都有回赐,宋朝掌握的原则是回赐货物价值比进贡的物品稍高。但这些货物都是海外极难买到的,京城这里看着并不吃多大的亏,进贡的商人却已经得了无数的便宜。再加上还进贡佛经佛像等物品,回赐一本完利,来的人年年增多。派使节到开封进贡,向来是占城王室收入的一大项,两国关系现在如此,当然是在严厉打击之列。

    几人出了门,看看天上,太阳还高高挂着,离着天黑还早。

    叶清臣道:“明天是旬休的日子,今天晚上理当聚一聚,这几天可是憋得慌!”

    话出口,一回头看见自己的父亲叶参站在不远处黑着脸,忙把嘴紧紧闭上。

    曾公亮道:“月底领粮,这次都是实钱,省了无数功夫,怎么不庆贺!”

    说完,几个年轻官员一起看着郑戬。这些人里面以郑戬为首,不仅仅是因为郑戬是天圣二年的进士第三名,最主要的还是他老成持重,而且性子执拗,认准了的事情极难更改。叶清臣作为当年的榜眼,也大多遵从郑戬的意见。

    郑戬默不作声,看了看旁边不远的房子,口中道:“不知徐副使什么时候出来。”

    听了这话,众人都面露微笑。跟着徐平做事情,最少从来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口腹。

    虽然徐待制的家在京城,妻子的性子又比较强硬,一般不参加女色歌舞的场合,但吃喝是从来不会亏待人的。在场的年轻官员,大多都是成亲没有几年,孩子还小,在京城里面置点家业不容易,基本还处于满足口腹之欲的初级阶段,刚好合拍。

    李昭述看大家的样子,开口道:“你们上次说的那处喝果酒的地方,前几天我去吃了一次,确实不错。而且那里离我家不远,选在那里是极好的。”

    李昭述是官宦世家,从曾祖李超时就为唐时状元,爷爷李昉是太宗时的宰相,父亲李宗谔不屑于靠恩荫为官,中进士,官至知制诰。李昭述自己倒没中进士,以恩荫入仕,召试学士院赐进士出身。他们家与曹玮家,是传承最久远的两个将相世家。

    李家世居城北,一大家子占的地方不小,三司在那里开新场务之后地价上升,他们家是得利最大的。说起聚饮,李昭述首选想到的就是自己家附近。

    徐平却不知道外面的人正在巴巴地等着他出来请客,在房里与贾宪几个人围着一块大黑板,对着上面的一堆几何图形讲得正热闹。(未完待续。)

    贾宪看着黑板上的各种三角形,揉了揉额头,沉声道:“若说这些内容倒是不难,勾股之术我精研多年,鲜有以前未考虑到的。不过现在换了这种新的数字,加减乘除又一样的新奇符号,几个时辰看下来便觉得头晕。副使,不如今天就先这样,等我把这套新的数字和符号看得熟练,再作道理。”

    徐平只好表示同意:“这事情急切间也做不来,必须沉下心踏踏实实地做。过些日子我可能要到京城外走一趟,没有时间,便先讲给你听,你只管囫囵吞枣先记下来,有了时间慢慢思量就是。内容确实没多难,难的只在这些符号,熟悉就好了。”

    以前中国的算术体系一直依赖算筹,各种算经大多也是以算筹为本讲解,不熟悉的人看着就像不懂棋的人看棋谱,一头雾水。

    徐平在邕州就曾经用心摆弄过算筹,熟悉下来,感觉远不如前世的数学符号方便。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前世学的数学,那一套体系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数学大家的梳理,无论从方便性易学性还是科学性,都比算筹这种初等工具先进得多。

    现在要培养数学人才,这一套数学体系首先是要推广的,仅这一项,就不知道会造就多少人才,会让他们把数学体系向前推进一大步。

    大体来说,现在贾宪这些人,在数学知识上不亚于徐平前世学的初中内容,特定的方向还远超过高中学的,某些问题的研究则到了大学以上的水平。掌握了新的数学体系,他们就一步跨过初中数学水平,基本掌握前世高中所学,在几何、数论和微积分的方向上进步还更加大。这些方向有前世数学家的积淀,很多概念他们都研究透彻。

    贾宪和师兄朱吉两人侧重的方向也不同,贾宪主要研究三角和数论,完全不涉及无理数和微分,这是他自己刻意的选择。朱吉则师承刘徽,在微分方向用力较多,对几何和数论方面就要弱一点。

    根据两人的特点,徐平做了分工。

    朱吉改去做数据统计和分析,对三司最有用的实用数学。徐平本人虽然记得一些前世的公式和结论,但并不系统,甚至有些实用的内容前世不用都忘记了,在与朱吉共同研究学习的过程中,把这一部分再完善起来。

    贾宪被徐平安排来做几何和系统的初等代数,是三司官员需要掌握知识的另一个方面。朝廷此时收农税基本是按田地亩数,而田地亩数的丈量就需要几何知识。

    徐平在前世完全想象不到农田丈量会有什么难度,实际上这个时代能够丈量土地的人才很少,郭谘仅仅使用方田的办法就是官员中难得的人才了。

    能够把形状千奇百怪的农田面积准确地测量出来,操作人员就要掌握基本的几何知识,知道该量什么,该记什么。碰到有的地块奇特,比如临水,临山,等等不能直接测量的地方,会用几何方法转换成其它的测量值。

    几何的另一个方面,则要用到玻璃光学的方向。初级的光学很简单,就是默认光线是直线传播的,碰到反射面发生完全弹性碰撞,再高级一点才讲折射、衍射等等。这个时候光学很多时候用到的就是数学,针对反射面形状的研究。这就是徐平今天讲的内容,用新的数学体系把以前的勾股之术改为解析几何,去研究光学反射镜面。

    真正这些数学内容,对贾宪来说一点不难,难的在于跟新的数学体系结合起来。就是跟他一起在学的几位司天监学生,也是差不多的样子。

    这就是系统教育的重要性,徐平前世是从小上学就开始与这套体系打交道,无论数字还是数学符号,从小就形成了本能,根本感觉不到这套体系的难处。而对于这些一千年前的人来说,数学是他们的专长,但接受这套体系却不容易。

    坐了一会,喝了口茶水,徐平看看外面的天色,对贾宪几人道:“今天便就到这里吧,这种事情急不得。明天旬休,晚上提举营田务的王拱辰回京,你们与我一起去三司新开的场务那里,饮点酒放松一下。夜里就不必回家了,歇在玻璃场里,那里有准备好的一个小院,明天跟着丘待诏一起体会一下各种镜面。”

    贾宪与身边的几个学生应诺。

    作为楚衍最出色的学生,贾宪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最顶尖的算学人才。直到碰到徐平,见到了那么多以前觉得很神奇的知识,贾宪一下子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徐平一件一件东西做出来,各种知识也都从来都是有条理有系统,现在再弄个新的算学体系出来,虽然让人惊奇,但还不至于让人觉得不可以接受。而且对于贾宪这几个人来说,徐平是高高在上的朝廷高官,也不他们敢随便问这问那的。

    此时的徐平,在别的眼里就是另一个燕肃,不过是比燕肃学的更杂,功劳更多,官也当得更大。可惜的就是在诗文书画方面才华不显,平常的文人士大夫反而感觉不出。

    休息一会,徐平对贾宪道:“好了,收拾一下,我们起身吧。”

    出了门,徐平对着西斜的太阳眯着眼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回收手,直起身子,却看见不远处郑戬等一群官员都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徐平左右看看,见周围并没有什么异样,问人前的李昭述:“仲祖,怎么你们都不回去,站在院子里干什么?”

    李昭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瞒副使,我们学了几个时辰,头晕眼花,这里商量着晚上出去聚饮一番,正在等副使出来。”

    徐平想想便明白过来,肯定是在等着自己请客。这些人中李昭述等几个人都是出自世家大族,叶参也为官多年,但家财并不怎么丰饶。最宽裕的李家虽然世代将相,但前几代都不怎么置办产业,又全族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与徐平家比只能算穷的。

    有徐平这么一个京城数得着的富贵财主在,人又好说话,自然是等着吃他大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