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一世富贵 > 全文阅读
一世富贵txt下载

    今天下午王拱辰从东明县赶了回来,等到五月初一回三司述职,晚上当然要给他接风,顺便请一下衙门里的同僚。

    徐平很想知道王拱辰这段时间做得怎么样,因为按照自己的要求,新设有营田务跟以前的各地营田务有很大区别,不知道王拱辰能不能适应。

    原来各地开办的营田务,如唐州、蔡州等地,都是由地方官招募垦户,官方借给种子和耕牛等,一般免赋税一到三年。本质上这还是招小自耕农,不过耕地是属于官府,招募来的农民只有耕种收获的权利。只有耕种到一定年份,从无过犯,才能取得耕地所有权。

    而地方官,如唐州几次开办营田务,都是地方官想在自己任期内显出政绩,大大缩短了免赋税的时间,收的租税又重,最终都是垦户逃亡,营田失败。

    徐平要求王拱辰的是一定要保持集体劳动,组织不能松散,收获粮食直接入官,对干活的农民发给钱和粮食做报酬。

    开荒是很困难的,分散的小农开荒更加困难,而且无组织会造成效率的极大浪费。哪里要筑坝,哪里要开渠,路怎么修,房怎么建,只有组织起来才能合理规划。

    这种做法带有一定的军事性质,营田务的组织也是半军事化的,并不被一些官僚喜欢,徐平不知道王拱辰能不能处理好。当然也不是全部官僚都反对这样做,后来的王安石变法中的保甲法,甚至把半军事化推广到了全国的各个社会阶层。

    回到自己官厅收拾妥当,徐平出门到了院子里,对等在这里的一众同僚道:“今天王拱辰从东明县回京城,给他接风,你们若是没有其他事情,一起走吧。”

    众人哄然叫好,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出了皇城,大家纷纷打发随从牵马回家,一路步行经御街到州桥那里坐油壁车。

    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天气有些燥热,大家都还穿着春装,走不多远便开始出汗。

    曾公亮甩着袖子道:“这么热的天气,只怕坐在油壁车上也会气闷。要我说,到了这个时节,油壁车的棚子可以拆了,坐在上面反而舒服得多。”

    高若讷沉声道:“我们士人,坐在车上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曾公亮摇了摇头,没再说话。高若讷就这个样子,你有什么办法?

    叶清臣却道:“你们不知道,如今京城里面新出了一种马车,比四轮的油壁车更加精致!那上面的布篷是可以收起来的,平时敞着吹风,太阳大时或者风雨天气放下篷子,遮风挡雨,比油壁车不知舒服到哪里去!”

    李昭述问徐平:“副使,果然有这种车吗?”

    “有啊,三司场务有专门做车的,除了油壁车,也做这种车子。其实不仅是马车,那车也可以用牛拉的,只是看起来不般配,有些古怪而已。”

    李昭述听了啧啧称奇:“有这种车子,倒是可以买一辆,清晨上朝,坐着不比牛车强得太多!我的腰腿不好,乘不得马,以前做着牛车路上能急死个人!”

    “可以,若是要买,跟我说一声,给你算便宜一点。咱们三司的人,买场务里新出的货物,有着这个便利。”

    李昭述点头,心里暗暗盘算,明天没事到家附近的场务看看。

    四轮马车轻便,用来拉客是极为合适的。油壁车还是属于公交车的性质,并不怎么讲究,不能完全发挥出四轮马车的优势。新场务在徐平的指导下,又新制了一种豪华版的四轮马车,车身缩小,造型轻盈,只是座位减少到了两三个。

    这是徐平根据自己前世记忆中的欧洲四轮马车的形状设计出来的,只可惜开封没有欧洲那种巨大威武的挽马,卖相上便差了很多,不过比坐油壁车还是舒适多了。

    说真的四轮马车就要这样用,车的样子做得越骚越好,就是要当奢侈品卖。

    到了州桥边,叶清臣突然指着前方道:“快看,快看,前边的那辆就是新出的四轮马车,看起来就透着精神,坐在上面肯定爽利!”

    一直没说话的叶参横了儿子一眼,沉声道:“那是柴附马府上的车,坐在车上的是他们家的知院,京城里有自己的宅子,你凭什么跟那些人比!”

    叶清臣低下头,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郑戬,撇了撇嘴,不敢再说话。

    柴宗庆娶的是宋太宗第四女,做了几十年的附马,刺史节度使这些官的俸禄和公使钱又高,他人又贪,利用权势地位偷税漏税贩卖禁品一直管不住,家里不知道积攒了多少钱财。知院虽然是奴仆,在他家久了,积攒的钱财还真是叶家不敢比的。

    那辆马车式样轻盈,制作精致,很多人看了都眼馋。不过看那马样子雄骏,只怕没百十贯买不来,加上车子和赶车的人,几百贯坐在屁股底下,这些中下级官员还真坐不起。

    嵇颖淡淡地道:“君子不要沉迷于物欲,不然徒惹烦恼,我们老实坐油壁车吧。”

    众人只是连连摇头,跟在徐平后边,上了两辆停在路边的油壁车。

    徐平一直没有说话,任身边的官员指着过去的四轮马车说来说去。他自己的心里面清楚,那车子做起来费工费料,成本不菲,只是多了一个坐在上面舒服,又没有什么其他的好处,只能做为权贵富豪的玩物,民间推广不开来的。

    但凡不那么讲究,一辆牛车才多少钱?坐着不过是颠簸了一点,只要讲究实惠的人就不会买那种车子。他让三司做出来卖,还是要收京城富人手里的财富。

    京城里的有钱人多,财富在手里都是买地放贷,很少投入到促进经济发展的事情上面去,不如让三司用各种奢侈品把他们手里的钱收上来,还有更大的用处。

    奢侈品对推动工商业发展的作用并不大,但可以有效的把富人们的钱掏出来,徐平把一些新奇货物摆进三司的铺子,本就是存了这个心思。掏出了富人的钱,再投入到需要的地方,慢慢带动起产业来。(未完待续。)

    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天上,路上的行人不多,与以前傍晚来的时候人声鼎沸的场面截然不同。这里是工场区,与闲人众多的京城繁华区迥然不同。

    众人从油壁车上下来,看看周围,都些觉得意外。

    “噫,那里不是宋子京几人?他们怎么也到了这里?”

    曾公亮指着不远处的几个人,转身对众人道。

    徐平看了看说:“应该是王君贶请来的,你们不见他也在那里。”

    王拱辰在馆阁待的时间比较长,跟这些人的关系很好,这次回京述职,当然要把大家都叫过来聚一聚。大家在京城住着也是无聊,隔三差五聚会一次便是最大消遣。

    那边的人也看见了徐平一行,急忙走来,一一向徐平见礼。

    叙礼罢,徐平问王拱辰:“现在天气燥热,你们聚在那里干什么?”

    王拱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边是新场务里出的马车,我们几个在那里看。因为与在城内看到的载客马车不同,纷纷议论呢。”

    “那是运货的马车,当然与载客的马车不同。场务慢慢都开始出货,没有车运东西怎么行?再说这车制出来再卖给民间,也是一笔收入,又能方便百姓载货。”

    王拱辰道:“就是因为知道是运货的车,我们才在那里议论。你看除了我们平常来这里乘坐的油壁车,外面市面上用的太平车,也都是四个轮子的,怎么这新的马车只有两个轮子?跟四个轮子的车比起来,两个轮子不是拉的货少?”

    徐平听了,没好气地道:“拉货多少只看车斗大小,跟几个轮子有什么关系?”

    王拱辰连连摇头:“只是我们还是想不明白,为何这运货的马车不跟载客的马车那样,都用四个轮子,少了两个轮子看起来不是有些寒碜?”

    徐平看看刚才站在那里的几个人,都是一脸的不理解,心中一动,对众人道:“运货的马车从四个轮子改为两个轮子,自然是有道理的。这样吧,你们若是谁能够把这道理说清楚,今日我便有赏,重赏!”

    王拱辰一愣:“为什么?这又不是公事,怎么还要发赏?”

    “因为我看准了你们这些人,没一个能够说明白其中的道理。读书写文章,你们就能口若悬河,上自三皇五帝,下到隋唐,随随便便就能数万言。但对于这些事情,却又一窍不通。先贤常讲世间学问,无外乎物理性命,这便是物理,也是学问之一种。我们这些人为官做吏,讲求性命学问,正心修身,使自己不坠邪道。也要讲物理学问,明了世间万物的道理,才能在处理政事时游刃有余,不至于懵懵懂懂一味胡来。你们身在馆阁,正是学习世间道理的时候,今日便考一考你们。”

    王拱辰嘻嘻笑道:“不知道副使要奖励我们什么,太轻了只怕没人用心。”

    徐平微微一笑:“那你觉得要怎么得赏?场务新出的那种四轮马车如何?”

    徐平话音一落,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重赏可就真是太重了。那新出的车子最少也要二两贯以上,装修得豪华一点,超过一千贯也不算什么。

    “副使这话,可是当真?”曾公亮看着徐平,小心问道。

    徐平看着他笑了笑:“你们可见我说过不当真的话?”

    徐平开出来的赏格实在是太重,众人都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徐平不是在开玩笑。虽然知道徐平敢这样讲,就一定有所倚仗,还是都聚到了那几辆运货马车旁。

    这些车是场务里今天制造完成的,拉出来到道路上试车,到了这里试车的人到旁边的茶铺喝茶,车便停在了路边。

    四轮马车轻便灵活,行驶起来稳当不颠簸,人乘坐是非常合适的,但这些特点显然与运货的要求不同。而两轮马车哪怕就是走在平坦的路面上,也是上下颠个不停,载客实际上是不合适的,尤其是对于老人妇嬬,他们都宁可乘坐牛车。

    不过两轮马车虽然颠,却利于重载,能够充分发挥马力,也适合长途运输。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能够把这道理分析明白,徐平相信这些人里没一个人能够做到。

    实际上不是真正用过这两种车,实实在在地用这两种车运过货,很多人只怕对两轮车比四轮车运货更有效率都有疑问。而要分析明白,就真地要些专业知识了。

    徐平正是想借这个机会,让这些文人才子明白,光死读圣贤书是没用的。实际上孔子本人遇到不明白的事情从来都是不耻下问,他的徒子徒孙倒是拿起了读书人的架子来。

    跟在众人后面来到两辆停着的马车旁,徐平默默站在一边。

    两辆车一辆已经把马卸了下来,拴在路边的柳树上饮水,另一辆的马还套在车上。

    围着车转了一圈,欧阳修最先开口,到徐平面前,拱手道:“待制,在某看来,其实这车用两个轮子并没有什么玄虚,不过是因为先前民间用的驴车马车都是这般,三司制车的工匠只是按着旧时惯例,做成这个样子罢了。”

    徐平看着欧阳修,没有说话,直到把他看得有些心虚,才开口道:“三司新场务制的每一种东西,发卖前我都要过目。这车制成这样,是我与工匠一起商定的,你却说不过是依先前民间惯例,你是觉得我傻呢还是你傻?”

    听了欧阳修的话,徐平差点啐他一口,我出几百贯钱的赏格,你以为是在跟你们这些人玩脑筋急转弯呢?这么容易,我直接把钱扔地上还听个响呢!

    欧阳修见徐平话说得不客气,不由涨红了脸,不过却不敢发作。他一个馆阁校勘离着徐平的龙图阁待制实在太遥远,而且他给出这种答案,确实是对徐平不恭敬。

    神色难堪地在原地站了一会,欧阳修对徐平拱手:“是下官孟浪了!”

    说完,转身回到车前,左看右看,心里憋着一股劲,又把徐平说的道理找出来,好好出一口气。世间万物,看起来千般模样,道理却还是简单的,这问题有什么难?

    (欠更今天码不完了,与明天的更新一起发,见谅。)(未完待续。)

    旁边铺子里的小厮眼乖,见徐平站在一边不是个道理,唤个同伴搬了一张桌子一张凳子来,放在树荫下让徐平坐,又上了茶。

    徐平坐下,喝了口茶,见那些馆阁官员围着两辆车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摇头晃脑地转来转去,一个个都摸着头绪,不由心里有些恼火。

    说不出其中的道理没有关系,理论本就是跨越千年,挑破了看起来简单,但没捅破那层窗户纸确实让人无处下手。但做事情得有个基本的头绪,要解决什么问题,从哪些方面着手,一步一步该怎么做,即使知识所限走不到底,让人看着也是那么回事。

    不能左看右看,只想着什么时候灵机一动,一下子就恍然大悟,这不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读书人做事该有的态度。不是还没学知识的小孩子,只想着脑筋急转弯。

    徐平招手让铺里的小厮过来,吩咐他取了纸笔过来,就在桌子上写了几行字。

    把纸折好,徐平对那边有些尴尬的李昭述和叶参道:“李判官,叶判官,郭判官,这是我跟几个年轻人做游戏逗个乐子,你们过来喝茶。”

    李昭述和叶参两人正在车旁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们都一把年纪,不能再跟年轻人一起动这个脑子,听见徐平招呼,忙拉着身边跃跃欲试的郭谘一起到了树荫下。

    小厮搬来凳子让三人坐了,叶参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徐平拱手:“让副使见笑,老朽年纪大了,已经做不来这种事情了。”

    徐平笑笑:“本就是跟年轻人开的玩笑,我们且坐在这里看他们。”

    说完,把手里折好的纸推到叶参面前,对他道:“此事本就极为简单,只要按照我纸上写的说了做了,便为中格,我买车直接上他坐回家去。”

    叶参看着桌上的字条,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不过看起来应是非常简单,恭恭敬敬地摆好放在桌上,口中道:“那我们三人便做个见证。”

    郭谘刚才已经有了些头绪,心痒难耐,向徐平拱手:“副使,下官刚才在那里看着心里有些想法,也不是中也不中。不如这样,我便也在纸上写几句话,看看到时与副使的说法相差多少,无非是逗个乐子。”

    徐平看着郭谘,笑着点了点头。

    这些人中最可能有头绪的就是郭谘了,常言道晚慧的孩子都是天才,郭谘八岁才开口说话,长大后也确实聪明异常。可惜的是他的聪明不在读书做文章上,而在研究各种实用技术上,这个年代不让人看重。如果晚生数百年,他应该是个大发明家才对。

    拿起笔饱蘸了墨,想了一想,郭谘在纸上写了自己想法,一样折了起来。

    太阳渐渐西斜,酷热的感觉消失,城外凉风吹在身上,发惬意无比。

    徐平把铺子里的主管叫过来,与叶参三人一起商量着晚上要吃什么,准备酒水,那边几个人还在车边冥思苦想。

    当火红的霞光映满天空,徐平高声道:“诸位都过来吧,天色不早,准备晚饭了!”

    众人到了桌前,徐平指着桌上的纸笔道:“把你们想的道理,都写在纸上,交给叶判官。我那里写得有字纸,对上了就算是中格。”

    说到这里,徐平笑了笑,对众人道:“你们若是都说中了,我便一人送一辆马车。以后上朝,馆阁人员都乘车,也是朝廷的一桩盛事。”

    几人左看右看,都没有人出列答话,王拱辰见场面尴尬,出来向徐平拱手道:“不瞒副使,我左思右想,想出来的连自己都没法说服,便就不献丑了。”

    “这种事情可说不准,搞不好是你一时想脱了,漏过了对的想法呢?不管怎么想,都写下来吧,自有叶判官定夺。就是实在没有,也写一个‘无’字。”

    听了徐平的话,王拱辰无奈,只好上前提笔写了,交给叶参。

    叶参接过王拱辰的字纸看了,又展开徐平先前写的,不由皱起眉头,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看着徐平摇了摇头。

    王拱辰拱拱手,退到了一边,他自己明白根本就没有头绪。

    此后其他人都陆续上来,写了自己的看法交到叶参手里,叶参一一看过,一句话都没有说,把字纸揉了收了起来。

    欧阳修满脸懊恼,最后一个离开桌前,实在忍不住,对叶参道:“叶判官,徐副使那里到底写了什么,能够让我等知晓否?”

    看徐平点头,叶参把徐平先前交给自己的字纸展开,口中道:“不念给你们听,你们终究有人心里不服。徐副使这里写的,是只要有人上前搬起空车走上几步,然后明确答出两轮马车前边沉重,不需要用力就可以前行的人,就算中格。无人做到啊!”

    徐平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沉声道:“其实今天做这游戏,也不是非要诸位把这两种车的道理讲清楚,还是要看做事有没有条理,有没有头绪。让你们去找运货用两轮马车的道理,最起码的要上去搬起车来自己拉着走上几步试一试吧。那里有空的两轮马车,另一边还有空的四轮马车,马都卸下来了,怎么可以不去拉着试一试呢?”

    说到这里,徐平的面色确实不太好看:“读书人,不是只读书,读书只是学习书中的道理,不能就此十指不沾阳春水了!今天这件事情是这个样子,以后你们到了州县任亲民官,是不是还是这个样子?耕问奴,织问婢,自己端坐高堂,对世事一无所知,却自以为天上地下,阴阳五行无所不晓!这样做官,一应事务是不是就只能交给手下胥吏,任他们把你们这些官玩弄于股掌之中!道理不需要你们用一会功夫就能够说得清楚,便最起码要知道事情该怎么做,要是个什么态度,今天可是没有一个人合格!”

    叶清臣和曾公亮等人这时才明白徐平的意思,这几天他们跟着朱吉学算学,大家心里都有怨言,自认都是进士高第,何必学这些胥吏手段?有了这种想法,学习的时候便就不认真,朱吉又只是个低级小武官,不敢说什么,效果很不好。

    徐平借这件事就是要告诉大家,有的东西不去学,只读圣贤书是永远搞不懂的。以后端着官的架子,对具体事务一窍不通,终究只是胥吏眼里的泥塑木偶。

    见众人神色各异,徐平又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说得简单?跟你们讲,载货用两轮马车的道理本就没有多复杂,我说的是根本的一条。这样吧,叫个场务里的匠师来,给你们好好把道理讲清楚,看看你们到底是不是错在不动手上!”(未完待续。)

    “各位官人,小的有礼,小的有礼!”

    陈前昆一路躬身行礼,满脸带笑,到了树荫下,向徐平行礼道:“小的见过副使。”

    徐平道:“这款马车是你主管制造的,来给各位官人说说,为何这样用两轮能够比四轮的拉货更多,马又轻松呢?”

    陈前昆一愣,忙又躬身下去:“小的是什么样人?敢在诸位官人面前说话!”

    “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匠人,做的这马车结实耐用,灵便轻巧。若是卖的好,这里的诸位官人可能没人能够比你给朝廷赚更多的钱,又何必自己瞧不起自己?”

    见陈前昆仍然一脸惶恐,徐平又道:“不瞒你,你每月的工钱,比这里一半的官员每月的俸禄都多。多劳多得,朝廷不会亏待了你们。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事,你做的事情官员们做不来,官员们做的事情你也做不来。人的身份地位有差别,但你也是靠着自己的手艺吃饭,不欠哪一个人的,不需要时时陪着小心。”

    陈前昆听了这话,连连行礼:“副使过眷,小的如何当得起?折杀小的了!”

    “好了,不说这些虚言,你只管到桌前来讲就是!”

    陈前昆连连作揖,到了桌前,又向众人拱手:“小的献丑,诸位官人莫怪。”

    说完,把手里捧的包袱放在桌上,一边打开,一边说道:“这些物事是当初要做马车时,徐副使到场里跟我们几个匠人商量形制,那里候制出来的。这样看着简洁明白,诸位官人都是读惯了圣贤书,脑子灵便,不像我们这些粗人,你们一看就明白了。”

    说着话,陈前昆把包袱里的一辆小两轮车,一辆小四轮车摆在桌子上。

    用手按着两轮车,陈前昆道:“官人请看,这两轮车制的时候,要的是前边沉,就是空车放在地上的时候,前边车辕这里要落到地上的。当然我们真的车制出来,前边有个架子,马卸下来后架子支起撑住车就是。”

    说到这里,陈前昆清了清嗓子,又道:“官人们都知道,无论是马还是骡,都是惯于负重,若是用它们拉犁耕田,则很快就累,那是不行的。马车也是一样的道理,若只是靠着马力向前拉,像四轮车那样,那行不了多远,马就支撑不住,透支马力。而两轮马车就把车斗里的一部分重量分到了马身上,相当于让马既驮又拉,不那么容易疲惫。”

    说完,陈前昆回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徐平,见徐平面带微笑向自己点头,不知不觉就有了信心,再次指着桌子上的模型讲解。

    用手轻轻托住两轮马车,陈前昆道:“官人请看,只要把这车托起来,并不需要用力,车就可以自己向前行走。这是个什么道理?当时我们几位匠人聚在一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还是徐副使向我们解释,车的重量在前头,这重量可以认为是聚到了一个点上,然后呢,就相当于有这么个力量在拉着车轮向前动。”

    徐平心中暗道,那个叫作重心,自己当时是讲了这个概念的,可惜这匠人还是理解不了,也记不住。重心相当于车的重力都聚集到了这个点上,垂直向下,作用到车轮上,就产生了于一个与摩擦力矩相反的重力矩,这时重力就成为了让车前行的动力。

    而四轮马车的重心在前后两车轴之间,重力对于后轮相当于车前行的动力,而对于前轮则加大了车前行的阻力,两相抵消,就没有两轮马车的那个效果了。

    其实多少个轮子只是表象,真正关键的是要让重心位于所有从动轮轴的前方,让重力对从动轮的力矩与摩擦力矩相反,成为车前进的动力,相当于减轻了车的负荷。

    用两轮马车关键就是两点,马能够负重,在这个前提下合理利用重力,把车斗里的载荷分成两部分,让马既驮又拉,从而更加充分地利用马力。

    这是根据役畜的使用特点设计的,像牛不能负重,而牵引力比马大得多,真正用来运货就适于四轮马车的形制。如果使用挽马,也是同样的道理。

    徐平前世的货运卡车最能体现这一点,从最开始的全挂拖车,相当于四轮马车,后来越来越倾向于重载,主流便就改为半挂车了。半挂车别名“披挂”,最大的特点就是重心位于所有从动车轮轴的前方,一是增加主动轮的附着力,再一个利用重力矩减小车的牵引负载,与两轮马车的道理基本相同。而那些摩擦力矩很小的车辆,则就没有这个需求,比如火车之类,一直使用的都是纯牵引的形式。

    这些力学知识虽然并不复杂,但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想用这个办法讲清楚让他们明白还是很困难的。徐平只能利用模型,加上自己讲解,再加上这些匠人的智慧,让他们理解并接受这个道理。

    陈前昆虽然胆子小,口才却不错,一路说下来,清晰流畅。

    把话说完,陈前昆向众人拱手:“小的现丑,不知官人们有什么要问的没有?”

    人群中的胡宿道:“这位待诏,你刚才说用手把两轮的车子抬起来,放平了那车便会自己向前走。可是我们用手抬车,胳膊不一样累?反而用手推车或者拉车,让它向前走就更加轻松一些,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前昆笑着点头:“官人说得对,车抬一会便会酸。”

    王洙与胡宿对视一眼,笑着问道:“那不还是四轮马车轻便!”

    陈前昆拱手:“当时我们匠人中也有人这样问徐副使,我把当时副使说的话向几位官人说一说。用手抬着车觉得累,那是因为我们人用手搬不了太重的东西,反倒是用拉或者用推的方法能够移动更重的物事。而马与我们人不一样,驮着个壮汉也依然能够健步如飞,日行几十里不在话下。再者说了,我们人用肩膀扛东西,也不如拉的东西重,但是拉重物一会就觉得累了,反倒是挑担子可以行很远。马也是一样的。说回车上,如果我们不是用手抬车,而是用条襻挂在肩膀上,官人还会觉得两轮马车比四轮马车更累吗?”(未完待续。)

    说到这里,陈前昆又取了一张纸出来,展示给众人看。

    “各位官人,莫要以为小老儿在是这里胡乱说话,且看我们按副使吩咐,对于牛、马和骡都一一试过。若是拖拽,一般黄牛最大能够拉动它身子重量的六七成物事,而若是骡马,则可以拉动身子的七八成。”

    “那岂不是用骡马耕地比牛划算?这却有些不合常理!”

    欧阳修心中懊丧,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这里,不由出声反问。

    陈前昆道:“官人误会了,少考虑了两点。一是牛比骡马重得多,虽然效率差些,但能拉动的物事却要重一些。再一个,这些只是它们能够拉动的最大重量,要长时间拉着做活,就不是如此了。黄牛可以拉着自己身子重量的两成多做活计,而不会累垮。而骡马只能拉动自己身子的一成左右,再多了牲口就累得不能用了。”

    徐平前世的习惯,做事情要有数据说话,做马车自然要把常用牲畜的牵引力测算出来作为依据。而马骡的负重能力因为太过复杂,数据散布过大,没有参考价值了。

    说到这里,众人有一些已经大致明白,有的人还在糊涂。这与智商无关,这些人平时是从来不接触这些,也从来不向这方面想的,一下接受还是有难度。

    徐平走上前,把手里的一张纸展开,放到桌子上,对众人道:“我说话算数,今日我们饮宴罢了,郭谘便可以乘着新的马车回去。诸位还有不明白的,尽管上前来,这桌子上的小车做得甚是灵便,自己试一试吧。”

    李昭述只看到叶参把郭谘的字纸交给徐平,两人都没有说话,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答得中格,与其他人一起到吃惊地看着郭谘。

    徐平话音一落,王拱辰等人都一下涌到桌前,看桌上郭谘所写:“马善负重,两轮马车可分力于马背,其中道理,当有此一条也。”

    虽然郭谘并没有上前去拉着车走一走,也没有说中最关键的利用重力矩克服摩擦阻力矩,但在这个年,这个回答已经是非常标准的答案了。

    见众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郭谘有些惶恐,忙向众人拱手:“我也只是心中想着如此,随口一说,并没有细思量,哪里能够想到竟是一得之愚。侥幸!侥幸!”

    其他人纷纷摇摇头,郭谘的这一得可真是够值钱的,数百贯,比他一年的俸禄都多得多。以后上朝乘着新式马车,想想都觉得神气。

    见都在摆弄桌上的马车模型,郭谘到徐平面前,小声道:“副使,刚才只是随口说说,玩笑而已,当不得真的。我如何当得起?”

    徐平看着郭谘笑了笑:“有什么当不起的?我先前话已出口,你说中了,马车自然便就归你。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我还哪里有信眷在?”

    郭谘在徐平面前急得直搓手,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价值几百贯的马车,哪个不想要?可这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送出来的,怎么能够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接过?若说收了马车给徐平私下算钱,郭谘也掏不出这么多钱来。

    徐平拍拍郭谘的肩膀,笑道:“我出钱的不着急,你收礼的着急什么!不要多想,好好把马车收下,以后用心做事就行。几百贯,我家里拿得起。”

    “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郭谘只是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徐平离开郭谘身边,让他一个人自己冷静一下,对那边围着桌子的众人道:“今天花了这么功夫,你们可要把那两辆马车的道理弄清楚了,然后一起去饮酒!”

    这话不用徐平说,那几个也在心里憋了一股劲。因为这两辆车,好好被徐平奚落了一通,还有一辆看着眼热的马车没有到手,怎么也得学点知识回来。

    在原地转了一会,徐平甚是无聊,一抬头看见旁边铺子立的一块白壁。这是开酒楼食铺的习惯,尤其现在铺子里也有读书人来了,自然要立白壁供读书人写诗题字。

    想了一想,徐平拿起桌上的笔,饱蘸了墨,到白壁前,抬笔题了一首诗。

    “尺牍理罢会群英,文气纵横动帝京。杂论两车何有理,**学士寂无声。

    钱粮小吏良言劝,清贵诸公莫好名。纸上得来终是浅,绝知事理要躬行。”

    写完,左看右看,摇了摇头。

    自己这写诗的功夫还是不到家,顾了格律诗的意境就全无,落了下乘。可惜了陆放翁的这句名诗,虽然他本人也是往往得一佳句,便凑几个句子写一首诗出来,然而那凑的句子也不愧为大家手笔。自己在这里把这一句用了,可是就白白浪费了陆游的一首诗。

    叶参走上前来,看了看白壁上的诗,低声念了一遍,对徐平道:“待制这诗词意俱佳,可自称钱粮小吏实在是过谦了。”

    徐平哈哈笑道:“我自称钱粮小吏算是谦虚,但你说这诗词意俱佳却是过眷。得亏今天梅圣俞和石曼卿两个作诗的大家不在,不然可就是遗笑方家!”

    叶参道:“待制何必自谦,作诗合律不出韵,又有一两佳句,已是难得了。”

    徐平边笑边摇头:“也就只剩个合律不出韵了,我自家的本事自家知道。若说起世间万事物理来,不是我自夸,这世上怎么也数得上我。但若是说起诗词文章,实在是非某所长,非某所长啊!”

    诗写得差没什么,不丢人,只有写得差还洋洋得意才丢人。知道自己写得差,像徐平这样的,那叫作光明磊落。大丈夫做不到才华横溢,那最少还要落个心胸宽广。

    叶参自己也不以诗擅长,而且接触的大多都是“西昆体”,讲究的是词句华丽,婉约精致。徐平这诗全是说理,这个年代还不流行,他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觉得词意太浅,少了一些韵味,有些可惜。

    诗词本来讲的就是味道,徐平横越千年,现在能把各种格律规矩记住就算不错,那其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他现在还是培养不出来的。(未完待续。)

    太阳落下山去,满天的红霞越来越淡,最后只在西边的天空留下一抹嫣红。

    炽红的炭火烤得羊肉“吱吱”乱响,肉里逼出的油滴到火上,诱人的香味便就洋溢开来。苦碱地里放出来的羊,没有一丝杂味,并不需要多少调料,烤出来便香酥可口。

    小厮把炉网上的羊肉翻了几翻,低声道:“各位官人,这肉已经可以入口了。”

    徐平举起冰凉的玻璃杯,晃了晃里面的果酒,高声道:“君贶一去月余,难得回来一次,我们满饮此杯,为他接风洗尘!”

    众人纷纷举起杯来,把冰凉的美酒倒进肚子里,再挟滚烫的羊肉在嘴里,慢慢咀嚼。

    经过刚才的事情,饮酒的气氛还是有些压抑,大家都是静静喝酒吃肉,没有人说话。

    郭谘中了大奖,坐在那里却觉得浑身不自在。一来他是盐铁判官,徐平一开始便把三位判官叫到了身边,管是出于什么用意,总之是让三人参与的意思。再一个郭谘虽然也是进士出身,但为官一向醉心于各种实用技术,与其他同样出身的官员不怎么合得来。再加上刚才馆阁官员被奚落而他得奖的鲜明对比,别人的心里难免对他有看法。

    王拱辰也有些不自在,本来自己今天回来是挺高兴的一件事情,特别是看到这家与徐平合开的铺子生意红火,每月分到手的钱比自己的俸禄还多得多,正兴奋着呢,结果到了晚上是这么一个场面。不过他不怪徐平,虽然不判馆阁,徐平作为新任的龙图阁待制,平时又接触得多,对馆阁任职人员确实有教诲的权责,只是馆阁里的官员自尊心太强了些。

    酒过三巡,王拱辰举杯道:“如今正是好天气,又有美酒,又有好肉,今夜甚是难得。我与诸位兄长多日不见,敬各位一杯。”

    坐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的韩镇道:“王兄如此说,这酒我却喝不得。你是状元出身,年龄又长过我,怎么敢喝你敬的酒?”

    听了这话,众人一起大笑,气氛才缓和一些。

    年龄最长的尹洙举起杯来道:“我们聚在一起是意气相投,何必拘那些俗礼。来,满饮此杯,祝君贶在东明营田务里的职事一切顺利!”

    饮罢酒,一边服侍的小厮一一倒满,高若讷举起酒杯,捧着对徐平道:“今日得蒙待制教诲,对我等埋首故纸堆的馆阁之士实是振聋发馈。王充曾有言,‘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然则儒生,所谓陆沉者也。’自儒门之兴,读经之士与做事文吏多相互看不起,甚是无谓。闭门读书也就罢了,若是出外为官,自然当明晓吏事,知天地万物之理。如此才能不被小吏欺瞒,才能周知百姓生民之事,上报君王,下安黎民。”

    徐平没想到高若讷这个整天不苟言笑的老儒生一样的人竟然如此明白事理,第一个站出来打破僵局,忙举杯道:“其实没什么,只要不是眼高手低罢了。”

    两人饮过酒,把酒杯放下。

    坐在一边的欧阳修却“哧”地笑出来,连连摇头:“王充——”

    王充虽然也是两汉大儒,但思想与正门儒家区别颇大,大量地引入了道家思想。这是正常事情,到了汉末,天下动荡,有责任感的儒生疑经疑古,并不是只有王充一个人。只是王充有《问孔》和《刺孟》等篇,对儒家的批判格外尖锐,自隋后便被剔出儒家,归入了杂家之列。虽然这个年代还不似后世儒家的刻板,宋儒本身也在疑经疑古,但王充还是不怎么受人待见的。高若讷提王充,欧阳修自然笑,他是排佛抑道尊韩的人。

    徐平对欧阳修道:“永叔笑什么?为学者自然应当融古今中外的知身于一身,不能有门户之见。王充也是‘汉世三杰’,又有什么可笑的!”

    欧阳修抗言道:“我们求学问道的读书人,第一要的就是辨别正统,避免堕入邪魔外道之中。王充非天命,刺孔孟,杂引道墨诸家,他的话自然是听不得。”

    徐平看着欧阳修,摇了摇头:“凡是有道理的话,都可以听,都需要听。读书做学问最重要的就是虚怀若谷,你自己的心里空出来,才能把好的东西装起来,是也不是?”

    “当然不是!先知大道,而后正心养性,心有所执,所行无碍。心中没有把正道立起来,反去学些杂学,很容易被其蛊惑,一不小心,就堕入外道!”

    徐平被欧阳修气得想笑,对他道:“我们在这里讲为人处世,做官做事的道理,讲的是怎么把事情做好,你却口口声声大道正途。你心有大道,哪怕就算是这个年代儒门的持旗者,我问你,对国家,对百姓,可有什么好处?——不要谈什么教导世人,你又不是关起门来做先生教学生,你是在朝廷为官!”

    “人人向道,自然天下太平!使万民为尧舜之民,则天下就为尧舜之世!”

    “可是怎么才能做到呢?你就天天喊这些,百姓是不是就能够吃饱穿暖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朝廷为官,先让百姓有吃有穿再说其他!”

    欧阳修又连连摇头:“管仲——”

    “管仲怎么了?子曰:‘微管仲,吾披发左衽已。’孟子说齐宣王:‘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为官者上报君王,出外官则就是要下抚黎民,使其衣食无忧,才能上下和睦。无论孔孟,都不是天天袖手谈心性,坐而论大道,怎么你们就做不到呢?”

    嵇颖见气氛又紧张起来,忙举杯道:“读书人坐而论道,古今都是雅事。肉都已经快焦了,我们边饮边谈,才是乐事。”

    喝了酒,把杯子放下,大家都挟了肉在口里慢慢品尝。

    欧阳修几口把肉咽下,心中还是不服气,低声嘀咕:“自古至今,还从来没听说过为官者要知道马车怎么制作,几个轮子是好。知道这些事有什么用?历朝历代,哪个大臣是知道了这些事情,建功立业,教化万民的。”

    徐平看着欧阳修,缓缓地道:“制木牛流马,练八阵兵图,出外将,入为相,一手力挽天倾,后汉诸葛丞相。怎么,你觉得你能当得上武乡侯几分?”

    徐平的话出口,现场一时鸦雀无声。欧阳修口快,竟然一时忘了历史上真有一个鼓捣这些的名相,而且名垂千古。

    建功立业,教化万民,诸葛亮无论如何都是当得起这八个字的。而徐平平定邕州,击破交趾,犹如诸葛亮渡泸水平南中,欧阳修无论如何是不敢再说其他的话了。(未完待续。)

    经过了这些事情,整晚的气氛终究还是沉闷,少了上几次的欢乐。

    在这些人面前,徐平地位尊崇,不是能够随便评论的。而欧阳修是文坛后起之秀,又被朝中多位元老重臣看中,前途无量,别人也不好说得重了。

    最关键的,欧阳修对道统之说极为固执,内心深处把自己比作唐朝韩愈,要扫清世间邪说而立正统。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苏轼赞颂韩愈的话虽然还没有出现,欧阳修的心里却把这作为自己为人做事的标杆。

    徐平出身商贾之家,虽然中进士入仕途,但一路升迁,大多都是靠着给朝廷创造钱粮财富的政绩,虽然有军功,但现在所做的事情还是专心于钱粮。自己这么做也就罢了,还借着职权地位让馆阁的朝廷栋梁之材也这样做,这不就是邪道盛而正道衰吗?一个商贾之子,竟然认为治理天下也不过是钱粮,这才是欧阳修无论如何也不能忍的。

    现在徐平位高权重,欧阳修只能咽下这口气,但心里无论如何也不服。暗下决心,终有一日要把徐平的这些歪理邪说都给拨乱反正,天下间还是走正道的人多。

    当夜众人散了,徐平与王拱辰两人留在铺子里。

    挑亮灯火,小厮上了两杯浓茶,徐平让铺子的主管把账本拿了过来,与王拱辰对账。

    把茶向桌子上一推,王拱辰有些局促地道:“副使,我们自己人,同朝为官,读的是圣贤书,做的是官家事,开铺子只是补贴一下家用,何必真跟一众商贾一般斤斤计较!”

    徐平笑着摇了摇头:“君贶,话不是这样说。一起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账目要分明,否则,终有互相疑虑的一天。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做生意就要像个做生意的样子,坦坦荡荡地把钱财理清楚。我们两人交好,平时周济是一回事,但把生意账目理清楚又是一回事,这不是贪财,这是做事情的规矩。”

    王拱辰终究是有些不自在,以前徐平就经常周济他,白白送给他的钱物也不知道有多少,现在却跟徐平算账,这账如何算法?

    徐平对站在一边的主管道:“张主管,你把账目跟君贶一项一项说分明,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一定要解释得清楚了。合伙做生意,这是一定要分明的,万不可马虎。”

    张主管躬身答道:“小的理会,一到月底,就把账都清了。”

    徐平点头,站起身来拍了拍王拱辰的肩膀道:“君贶,你要习惯这样做,不然将来有一天真地要什么大买卖了,不把账理清楚,谁敢与你合伙?”

    王拱辰无奈地摇头:“可这些事情,我又怎么做得来?”

    徐平哈哈一笑:“那你就赶紧去雇个知院干办在家里,替你打理这些,不用自己事事费心。要是没有人选,去你未来岳父那里,薛侍郎豪门巨室,一定有人手给你。好了,你和张主管在这里做事,我出去吹吹风,清醒一下头脑。”

    说完,徐平抬步出了房门,来到了院子里。

    此时已是深夜,这里比不得内城的繁华,铺子里客人早已散去,只余下几个小厮忙碌碌地清扫。把桌子收拾干净,熄灭炉子里的炭火,做着一天中最后的收尾工作。

    见到徐平出来,小厮忙躬身行礼。

    徐平摆手道:“只管忙你们的,我只是随便走走。”

    说完,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抬脚到了五丈河边。

    五丈河通京东路梁山泊,远不如汴河繁华,此时河面上并没有船,只有远处的三司属下的西水磨务如同个怪兽趴在河边。

    风从河面上刮来,温润而又凉爽。徐平微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身心舒泰。

    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正从升龙府凯旋回太平县,可谓是意气风发。突然之间却被夺去差遣,回京述职,不知不觉就一年了。一年之间,自己从一个地方小官,摇身一变而成了朝中的中央大臣,如此际遇,立国以来也没有几个人有过。

    这一年间,尤其是入京任职的后半年,磕磕绊绊,终究是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到了现在,无论是公事私事,终于都走上了正轨,一直紧绷的神经慢慢开始松驰下来。

    如今的三司,主管的新场务和铺子都已经正常运行,只要踏实做下去,在京城里做得成熟了,慢慢地扩大到附近州县,附近的路,一点一点地扩大到全天下去。

    到了那一天,三司每年岁入的情况将跟现在大相径庭,财政充盈,做什么就都不是难事。哪怕是西北战事起来,只要钱粮不缺,耗也能把赵元昊耗死。

    煌煌大势面前,就是有人看着不顺眼,又能翻起什么风浪呢?天下的百姓要吃饭,朝廷的官员要有俸禄,政权要正常运转,都瞧不起管钱粮的官,可缺了钱粮却万万不成。

    天上没有月亮,也看不出过了多少时候,王拱辰喜滋滋地从房里出来,到了徐平的身边,轻声道:“副使,都已经算完了。”

    徐平转身看看王拱辰:“哦,这个月分了多少?”

    王拱辰愣道:“怎么,你不知道吗?你自己不算,怎么却让我算清楚?”

    徐平笑道:“我家里这附近的生意都是归徐昌管的,账自然是由他算,我管那么多做什么。平时不知道有多少事情,我哪里还有空操这个心。”

    “唉,果然是家大业大有人好,看来我也要找个能干的干人了,不然自己把心力费在这上面,实在是划不来。这个月铺子一共赚了三百五十八贯,我们一家一百多贯。讲句心里话,多少权贵之家开解库,租宅店,也赚不了如此之多,想不到一间小小的铺子竟然有如此利润,是我以前想不到的。有了这笔钱,我家里平时用度就宽松多了。”

    “衣食住行,人生在世这四样就不可或缺,也是最好赚钱的,只是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好罢了。专心在食上,我们这铺子大有可为,将来一年赚个千贯万贯也不是不可能。”

    王拱辰叹口气:“我可不敢跟副使这样想,你也知道我家里以前是苦惯了,只觉得赚一文钱都是千难万难。没想到开了铺子,钱来得如此容易,唉——”

    “容易吗?也不容易,你没看当时跟我们一起在这附近开吃食铺子的,已经倒了两三家了。世间的事,用心做了,还得懂得怎么做才容易。”

    听了这话,王拱辰开颜笑道:“反正副使是知道怎么做的,你只要带挚我赚几个钱就好了,我又何必烦恼!”

    说完,与徐平一起看着星光下微微泛光的五丈河。(未完待续。)

    “自即日起,凡在三司店铺买货者,货值二十贯以下概不送货,有确需送货者,按路途远近收取现钱不等。二十贯足钱以上,依旧送货到户,一律收现钱,并不许用其他货物折支。……因现钱携带不便,为方便京城人等于店铺买货,三司按诏敕发纸券。纸券仅于三司店铺使用,挪作他用者三司概不担责。……年月日,榜示官民知晓。”

    州桥前的铺子外,一个国子监学生摇头晃脑,抑扬顿挫颇有节奏地读着三司铺子外的榜文。周围聚了一大群闲汉百姓,议论纷纷。

    一个商人模样的员外道:“这才多少日子,铺子里面怎么就不送货了呢?城中雇驴雇车,可是要花不少钱呢,多么不方便!”

    旁边一人道:“不是二十贯依旧送吗,你偌大的员外,每次进去,只管买够二十贯钱的货物不就便了。像我们这样小门小户,进去也就花个一贯两贯,自己拿了就走,向来也不用铺子里的小厮送。”

    商人连连摇头:“二十贯,你说得好轻巧!我起早摸黑,做死做活,要做多久才能赚出二十贯来?再者说了,不送货是一,以后进铺子得带现钱啊,哪个出门带十几贯的铜钱在身上?有那钱你也拿不动不是?”

    周围的人一怔,突然一下子醒悟过来:“知道你们这些员外拿不动现钱,所以三司弄了什么纸券让你们换哪!走,走,我们且去看看这纸券是个什么样子。”

    就有人问摇头晃脑读榜文的国子监学生:“这位秀才,敢问在哪里换纸券?”

    “榜文上有写,纸券一律由铺子旁边的三司金银铺兑换,其他地方兑来,真假三司可是不担责。还有,纸券上要盖三司、库务司和开封府的印,少了一印就算假货。”

    “恁地不方便!再说这是官家发出来的物事,哪个敢作假!”

    “嘿嘿,这券在三司铺子里能当钱用,真金白银的东西,怎么没人作假?告诉你,凡是作假纸券的一律按盗铸铜钱论,要掉脑袋的呢!”

    京城里面最不缺的就是凑热闹的闲人,不大一会功夫,消息便就传了半个东京城。有那些手里有几个闲钱又爱凑热闹的人,呼朋引伴地到了店铺旁边的金银铺,都换几张纸券拿在手里。不是为了用这买货物,纯粹就是好奇弄两张在手里,人前也显摆一下。

    店铺对面的一家茶铺的棚子下面,徐平、郭谘和刘沆三人占着一张桌子,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对面的动静。这是发行购物券的第一天,到底情况如何,三人心里也没底。

    不大一会,一个盐铁司的公吏急匆匆地从对面过来,到了三人面前,行礼道:“副使,两位判官,金银铺里面虽然进了不少人,看着热闹,纸券却没换出去多少。”

    “知道了,你依然回去守着,每过半个时辰过来报一下换出多少纸券。”

    公吏应诺,转身向对面去了。

    刘沆道:“看起来,这纸券要行用开来,并不容易。”

    徐平喝着茶水,沉声说:“这是自然,用手里的现钱去换几张纸,平常百姓的心里自然是有疑虑,一开始哪里肯信。总得过上一段时间,慢慢熟悉了,三司的信眷起来,买货的人又确确实实见识了纸券的方便,才会慢慢行用开来。”

    郭谘在一边说道:“第一个月只有一万贯,再怎么也换出去了,也不需着急。”

    “有什么好急的?等到了月末几天,有多少没换出,我去一起换了就是!”徐平笑道,“但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把这一万贯换出去,而是为了让人习惯用纸券,两回事。”

    听了徐平的话,刘沆和郭谘一起笑了起来。倒是忘了副使一家去换个万把贯就不是什么难事,月底剩多少,徐平一个人就去兜底了。

    这纸券换到手里又不会亏,而且细算起来是有好处的。铜钱难于携带,相应地除了在市面上一般使用,很多场合折算都是要收手续费的。三司属下的飞钱业务,一千文只收二十文的手续费,已经是最低的了。民间的金银铺,收费更加高昂。

    资金的流动是有成本的,金融越不发达,资金的成本越高。刚开始觉察不出来,只要三司的这些实业正常发展下去,经商的人就会慢慢发现纸券会降低他们的成本。

    徐平对纸券真正的信心并不是用现钱兑换,而是跟纸券发放跟金银铺的其他兑换业务连在一起,可以在金银铺里直接用金银和布帛等常见轻货兑换纸券,而不再收额外的手续费。这对于外地来的商人非常有利,他们可以节省费用直接从三司铺子进货。

    只要这第一步走开,纸券易于携带的优点就会显现出来,特别是等到三司的铺子开到外路州府,这一点的优越性就更加明显了。

    前两月徐平已经开始筹划在西京洛阳开三司的分铺,上个月杨告代替王雍出任权京西路转运使,再加上以转运判官分司襄州协助新茶法的方偕,京西路的条件已经具备。

    东西两京,豪门富户众多,是此时天下商业最发达的地方。只要在这两个地方立下脚来,特别是如果能够再扩到襄州去,三司就掌控了天下最心脏地带的商业。

    以此为基础,这条农工商连接起来的链条就丰满了。

    过了半个时辰,守在金银铺的公吏又来报了一次,情况依然是没有起色。

    徐平三人相视微微摇了摇头,看来也只能是这样了。最开始的日子也就造个舆论,让京城百姓知道有这么个东西,普及怕是还要等上些日子慢慢来。

    突然,刚刚离去没多久的公吏又急匆匆地转了回来,到了桌前,行过礼,站在那里怔了一会,才大出一口气道:“副使,金银铺里剩下的纸券被人一下子换走了!”

    “什么?!”徐平三人都吃了一惊,一起站了起来。

    见公吏还是有些神色不属,徐平强行平静下心神,对他道:“不要急,慢慢说,是多少人去换的?那些人是一起的吗?”

    “就只是一家。”

    “哪一家?”

    “八大王家,到铺子里换纸券的是他家的知院,用的都是布帛香药珍珠等等,并不是现钱。而且把金银铺的纸券换完,他家还剩了一些宝货,都寄在铺子里了。”

    原来是他们家,那倒怪不得了,一万贯对于八大王家来说也不是特别大的数目,拿出来不算什么。而且全部是用宝货,明摆着是去占三司便宜的,反正他也不怕三司敢吞了他的钱不认纸券的账,怎么算都不会吃亏。(未完待续。)

    看着公吏离去,刘沆问徐平:“怎么办?副使,这可是出纸券的第一天,一下就被八大王家买光,接下来这一个月就不发了?”

    徐平笑道:“这有什么好犯愁的,不过就是纸吗!印好了的就有十万贯在库里,明天拿出来发到铺子里就是。几十万贯的纸券,还买不光铺子里的货物,你担心个什么!”

    “这不就是用纸换钱,终究不好。”

    “什么用纸换钱,是用三司铺子里的货来换钱!如果有人拿着纸券到了铺子里,我们不给他货,寻才是用纸换钱!当时印的时候,就定了印的数量不许超过三司铺子里存的货物所值,不过是提前把货物卖出去而已,担心个什么。”

    说完,徐平见其他两人还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对他道:“安心,只要保证铺子里的货物不缺,纸券就等同于真金白银。再过一段时间,发个告示,买多少钱以上的货物要提前几天通知铺子里,那便就万无一失了。”

    现在的纸券还只是购物券,没有任何的金融功能,这个时候担心什么。三司也没有缺钱到要动歪心思,把纸券发出去了之后货物涨价,能引起什么风波。为了防止这一点,徐平把纸券发行的职能与三司的场务和铺子作了分割,分属两位判官管理。等到以后发行的量大了,还会从盐铁司分离出去,甚至从三司**出来,作为专门的金融机构。

    金融业务操控在朝廷手里,当然免不了遇到财政困难的时候,会在这上面动脑筋,这无法防止,一千年后很多国家的纸币稳定性还不如现在的交子呢。最关键的还是要保证财政健康,只要朝廷手里不缺钱,纸币就能稳定。财政缺钱了,不在纸币上动歪脑筋,也会想其他办法从民间巧取豪夺,执政者不会躺着什么也不干在那里穷死。

    没必要视纸币为洪手猛兽,一个劲地迷恋真金白银,最关键的还是财政的收支平衡。

    换句话说,把纸币或者金融系统的操控权放到私人手里更可怕,那样不但要担心纸币增发变成废纸,还要防备各种各样的金融诈骗。官方有下限,逼急了无非是硬抢,让你知道现在真的是出问题了,私人会把这个下限都突破掉,用各种手段隐瞒诈骗,把你卖了还帮着他们数钱。在金融这方面,骗比抢更可怕。

    刘沆分管着印刷纸券,偏偏对这新生事物又不怎么了解,怎么能够不担心?虽然条例所印了一系列关于钱法的书了,但这种事情没有真正经历过,谁知道书上说的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这可是以万贯计的铜钱,出了事刘沆被夺几断都算是轻的。

    不管是三司,还是下面的州县,管钱粮的官都不好做,一般的官员都躲着。有了成绩奖励有限,出了问题追责还重,大家自然知道怎么选择。

    与徐平商量过了,刘沆告辞离开,回支安排向金银铺里补充纸券。全部印出来的不过只有十万贯,不到三司几个铺子里的货物十分之一,现在的风险终究是小。

    见刘沆离去,徐平问郭谘:“今天怎么不见你乘新马车上朝?”

    郭谘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那车乘着太过招摇,而且如此华丽的车,总得有神气活现的车夫才配得上。那样的车夫一个月好几贯钱呢,我何必掏给他们!”

    “难不成那车放在家里你就不坐了?”

    “说出来副使莫笑我,昨天我托人向老家带了信去,让个族里的从侄来京城,准备让他驾着那车,在京城里面拉人,混点口食。”

    徐平笑道:“这有什么,那几百贯的车,在京城里面拉客人,一个月怎么也赚几十贯钱使用,你倒是会精打细算。想着用钱生钱,你是最会过日子的人。”

    正在这时,刘小乙带了徐平中牟庄园里养马的陶六到了州桥三司铺子附近,在人群外面焦急地东张西望,一副急着找人的样子。

    铺子里有小厮看见,认得是徐平家里的干人刘小乙,高声道:“小乙哥,难得到铺子这里一回,怎么不进来坐坐!”

    刘小乙见有人认识自己,出了一口气,走上前拱手问道:“我有急事要寻郡侯,三司衙门里的人说是到州桥这里来了,哥哥可有看见?”

    小厮指着对面的茶摊道:“那里坐着与郭判官饮茶的不就是!”

    刘小乙回头一看,见徐平与郭谘坐在那里喝茶,周围几桌还坐了不少随从,大喜过望,向小厮道谢:“多谢哥哥,改日请你饮酒,今日我有急事,先去了!”

    说完,带着陶六,急匆匆地从人群里穿过街道,快步到了茶铺棚子下徐平桌前,行礼道:“郡侯,家里有急事!”

    徐平吃一惊,忙道:“什么事?不要慌,慢慢说!”

    刘小乙指指身后的陶六道:“还是由陶六来说。”

    陶六上前道:“禀郡侯,是庄里的事情,说起来是好事。不过当日您对我有吩咐,一有了确切消息必须要立即来报知,所以才托了小乙哥急急地找了过来。”

    徐平看着陶六,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有些激动地问他:“可是事情成了?”

    “成了,成了,当日受孕的马,十匹里有**匹都有了身孕。我找了庄里怕有养马的人看过,确切无疑,绝没有半分虚假!”

    徐平一下子站了起来,口中道:“竟然是成了!竟然是成了!”说完,激动的心情况无法平复,在桌边来来回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这么多年,郭谘还从来没见过徐平如此激动过,不由一头雾水,又不敢乱问,只能坐在那里看徐平激动地乱转。

    过了好一会,徐平的心情才平静下来,在桌边坐下,吃了一口茶水,对陶六道:“你先回城外府里,寻徐昌找人把这事情详细地记下来,我回去看。这两天就待在京城,先不急着回庄子,等过几天端午朝假,随我一起回去。”

    陶六应诺,与刘小乙先告辞离去。

    看两人走了,郭谘问徐平:“副使,您的家事下官本不好冒昧过问,不过从来没见您如此失态,可是有什么重大的事?”

    “重大?也不算重大。但不管对我家来说,还是对朝廷来说,这件事都了不得。现在你先不要问,这事情不好细说,以后自然会知晓的。”

    徐平记得前世动物繁殖靠人工授精,经过这么多年试验,今天终于成功了。对于自己的庄子,有了这技术,牲畜养殖将上一个大台阶。对朝廷,马政也将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未完待续。)

    夜幕低垂,徐平坐在书房里仔细看着陶六口述之后找人记下来的事情经过。在桌子的另一边,盼盼半站在椅子上,吃力地拿着枝毛笔趴在桌子上练字。

    人工授精的技术并不特别困难,最关键的是从种马取出精-液之后的保存。在徐平前世已经广泛采用冷冻的方法,低温可以保存较长的时间。这个年代自然不可能,只能采用常温保存的办法,最可靠的还是用容器直接保存在动物体内,精子可以维持一两天的活力。

    以前依靠自然繁殖,徐平的田庄想尽了各种办法,一匹公马也不过只能配十一二只母马,形成一个小的繁殖种群,再多,效果就要急剧下降。

    优良的公母是非常昂贵的,而且很难得。用自然繁殖的办法,生出来的后代品种优良的机率并不高,再加上幼崽的夭折,繁育优良马种是相当不容易的。如今大宋境内没有野马群,优良的种马只能从党项和契丹引进,繁育困难,再加上品种退化,不要说是能够用作军马的马匹,就是能够役用的马也非常稀缺。

    汉唐的牧马场都在西北,而现在的马监多在中原河北。中原不是不能养马,气候和水草都能够满足马匹的生长繁衍,最缺的是优良种马的引入。人工放养的马匹如果不进行优选优育,品种会非常快地退化,没有草原地区优质种马的输入是非常致命的。

    而一旦采用人工授精的办法,一匹种马一次可以让成百上千的母马受孕,对优质种马的需求就一下子降了下来。再配合优选优育,用不多的好马就可以维持优质种群,而次一级的优良公马也解脱出来,可以直接用于骑乘和役用。

    这是徐平所能想出的挽救中原马政的惟一办法,不如此,投入再多的人力物力也不能够解决根本问题。中原能养马,但却不能保持种群不退化,只有用高繁殖率高淘汰率才能跟草原上数以千万计的马群抗衡。

    这是科学,是客观规率,并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不使用科学的方法,就是把群牧司的官员逼死,他们也养不出足够的优良马匹来。

    盼盼写了一会字,觉得累了,把毛笔放下,用手托着腮,看着坐在对面的徐平,小声问道:“阿爹,你在看什么呢?那样用心,也不过来教我写字。”

    徐平抬起头,看着盼盼有些尴尬,道:“这是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不要操这么多的心。有妈妈教你写字足够了,阿爹有多少大事要做!”

    盼盼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妈妈要给盼盼生弟弟妹妹了,也没空陪我了啊!”

    林素娘过年的那段时间有了身孕,现在已经大腹便便,她自己不在意,张三娘却是看得紧,一点事情都不让她做。就是盼盼,也不能缠着母亲玩了,奶奶可是会说她。

    这种事情徐平也无奈,这年头可没有男人在家带孩子的,他也不会带,只好对盼盼道:“等你有了弟弟妹妹,就有人陪你玩了,还不开心?”

    盼盼摇头:“小孩子最烦人了,翁翁跟我说,以前不记事的时候,我不知道摔坏了他多少宝贝呢!等到有了弟弟妹妹,我就要被他烦了。”

    这孩子从小到大被家里上上下下惯得不像话,徐平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道:“你不要这样想,小时候你带弟弟妹妹,长大了他们就会听你的话,多好的事情!”

    盼盼连连摇头,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

    过了一会,盼盼突然张开嘴巴道:“阿爹,你快过来看看,昨天我掉了一颗牙去,流了血呢,好吓人!翁翁说我这一口牙都会掉光,以后可怎么吃东西!”

    “掉了自然会长,新的牙更硬,你什么咬不动!现在一口奶牙,不掉才是没用呢!”

    徐平嘴里说着,把手中的纸放在桌子上,起身看盼盼的嘴里。一颗牙掉了去,显得空在那里果然有些些难看。

    盼盼仰着头张着嘴,让徐平仔细看,生怕他看不明白。

    徐平看了看,问盼盼:“现在还痛不痛?牙痛可是很难受的。”

    “不痛了!其实掉的时候也不痛,就那么一下子掉了下来,还流了血,吓我一跳!”

    徐平摸摸女儿的头:“小孩子都会掉牙的,掉了再长新的。等你的牙换完了,就成了大孩子啦。不要怕,这掉牙没什么的,人人都会来这么一次。”

    盼盼连连点头:“又不痛,我怕什么!”

    说完,重新趴回桌子上,看着徐平道:“阿爹,那你小时候有没有掉过牙?”

    “当然掉过,每个人都会换一次的,你现在的叫**牙,要全部掉完换新的。”

    盼盼点头,认真地对徐平道:“阿爹,那你现在长大了,还会不会掉牙?”

    “不会了,一般都不会再掉了。等到阿爹的牙也开招掉,那就七老八十了,那里候可就要靠盼盼养了。”

    “那阿爹你现在会不会长新牙?”

    听到这话,徐平只觉得口里有些发苦,对盼盼点了点头:“会的,人长大了,还会再长出几颗牙来,最后长出来的一颗叫尽头牙。盼盼啊,阿爹现在正长这颗牙出来。”

    “我看看,我看看!”盼盼听了这话,一下子兴奋起来,从对面椅子上下来,一路跳着来到了徐平的身边,伸着脖子要看徐平嘴里长牙的样子。

    徐平拉着盼盼的手,对她道:“长大了之后长出来的牙,嗯,又叫智齿。一般人呢不知不觉地就长出来了,可阿爹不知怎么回事,这牙有些歪,现在碰到了就会痛。”

    “长牙也会痛,好神奇,从来没听人说过啊!”

    徐平看着女儿一脸好奇的样子,只觉得满是无奈。这年代的人不把这几颗成年之后再长出来的牙叫智齿,也不关注,反正就是自然而然地会长出来。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徐平这最后一颗智齿长得不怎么正,最近感觉出来,经常隐隐发痛。

    智齿长歪发炎在他前世的时候很平常,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把智齿拔了去。可在这个年代就不正常了,人的身体其实一直都在进化中的,这个年头人还没进化到智齿没地方长了的程度啊。徐平也问过别人,从来没听说成年之后长牙会牙痛的,只有虫牙蛀牙才会痛,长牙怎么可能会痛呢?

    徐平早晚青盐刷牙,是保持了前世的习惯的,口腔卫生比这个年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好。甚至平时口里不用香包,也没有什么气味,哪里想到会被最后一颗牙折腾自己。

    (祝读者朋友们中秋快乐,合家团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