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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徐平过来,王拱辰等人忙一起行礼问好。

    徐平点头示意,也不想打扰他们,转身便要离开。眼角的余光一扫,正看见欧阳修的手里拿着一本三司编修所出的《钱法类书》,脸色有些尴尬。

    看见此书,徐平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快步走上前去,看着欧阳修手中的书道:“这书这里也有卖吗?怎么会在这里卖?谁让在这里卖的?”

    欧阳修有些茫然,扭头看了看四周,低声道:“这书摆在这里,下官看见,想起待制前些日子说的要印购物券,我还胡言乱语,便想买一本回去看看。”

    徐平平息下气息,对欧阳修道:“你要看,可以到条例编修所要一套。唉,这事情不是说你,这种书不应该摆在这里的。这是属于朝廷论政的范畴,还没有定论,怎么能够摆在这里任民间自由买了去看?事情将来怎么做还没有定论,就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徒乱人心!朝政也可以如此儿戏吗?”

    说完,徐平把旁边的小厮叫过来,对他道:“去叫这里的主管来,就说我找他!”

    小厮见徐平面色不善,恭声应诺,飞跑着去了。

    政策还在讨论的时候,甚至现在连讨论都不算,怎么可以就向民间公开呢?虽然限制在一定级别的官员中间也不能保密,但这是一种态度,说明现在只是议论,将来并不一定要施行。必须要等到有了确切的实行步骤,作为一种宣传手段,这些内容才可以有选择的向民间大众公布。不然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混乱,而没有任何好处。

    等到需要在民间找认同找支持者的时候,那就是要掀桌子硬干了。徐平现在一没有这个想法,二是没有这个必要,也没有这个准备,一切的改革还在控制中按部就班地进行。

    不一刻,一个四十多岁的主管飞快地赶过来,满脸都是紧张,到了徐平面前,只是连连拱手:“小的万死,听候副使吩咐!”

    徐平指着架上的《钱法类书》问道:“这书哪里来的?哪个允许在这里卖了?”

    “是上官说要在铺子里开卖书的地方,尤其是要卖三司和国子监印的书,小的便就去那两个衙门里找,这书是跟其他书一起送来的,都算过了价钱。”

    徐平强忍着心中怒气道:“不关价钱的事情,而这书不适合在这里卖!好了,这事情也不能怪你,把《钱法类书》全部撤下,送回三司条例编修所去,让他们算钱给你!”

    主管应诺,不过还是满脸不解之色。

    徐平道:“这些书如同官员的奏章一样,如何能够流到民间来?你以后记住了,不是什么书都能在这里卖的!”

    主管犹豫了一会,还是硬着头皮问道:“副使,那什么书能卖,什么书不能卖,也没有个章程啊。摆在这里的,都是国子监应允过的。”

    徐平转头一看,才发现国子监和都进奏院打架的那些书也一样摆在这里,看来还真不关铺子的事,而国子监那里审查疏忽了。

    如今国子监审查民间书籍,主要还是严管朝廷机密以及各种奏章,当然另一个重点就是邪教惑乱人心的,以及天文谶纬之类的**。像《钱法类书》这种,本来就是官方印出来的,他们只怕心里根本就没有这根筋。

    政策改革最重要的就是有效有序,最怕一动就天下大乱,怎么可以把这种书流到民间来。有心的商人,根据书中的讨论不定会做出什么动作来。

    主管叫来了几个小厮,按照徐平的吩咐把那几套有关衙门出的书都撤了下来,先放到仓库里等候吩咐。

    徐平叹了口气,看来要抽个时间跟范仲淹谈一谈,国子监该怎么查书。甚至前世的书号和版次管理的方法也可以用上,不要让书籍市场还没繁荣起来就变得一团糟。

    看着铺子里的人收书,欧阳修拿着手里的《钱法类书》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放下也不是,拿在手里也不是。

    徐平对他道:“这书便送给你了,若有什么不解的,可以随时去三司找我。这套类书印出来本就是给官员看的,不过现在不适合向民间传播。”

    欧阳修拱手:“谢过待制。不过下官以为,这些书里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容,让百姓看了又何妨?就当让识字的人增广见闻也好。”

    “事情哪里是这样简单!只是增广见闻倒也罢了,就怕有的人看了,会跟朝廷的政令比较,能跟书中对得上,便千方百计钻营,一对不上,就心生怨念。这书若是平常的读书人写出来也没事,但是由官方衙门印出来,特别是从三司出来,你觉得多少会仅仅看了来增长见闻?就是永叔你自己,最开始见到不也是一直要辨个明白吗?”

    提起前事,欧阳修便有些尴尬,对徐平拱手道:“是某见识浅薄,今日见了三司的购物券畅行无阻,而且发到我们自己的手里,也一样觉得方便,才知道在钱法上待制洞见深远。以前在钱法上得罪之处,还望待制见谅。”

    他倒也是干脆,错了就是错了,虽然以前的赌约并没有说定,最终还是算了,但坦然承认自己错误,并没有死不认错,胡搅蛮缠。

    不过认错归放错,却说得清楚是在钱法上面的认识。他一个没有真正理过政务的年轻官员,输给管钱粮的三司副使,也没什么丢人。但在其他方面,欧阳修依然自信满满,是绝然瞧不起徐平这个只会管钱粮的三司官员的。

    名臣以大道佐君王,凡事都讲条文惯例,小吏所为。

    徐平不但凡事都**例,还巴巴地印书让众人讨论,这种做法是欧阳修所看不起的。自己认准了的事情,就该上书朝廷推行天下,徐平这样做,显然就心虚,对自己不自信。

    读书人读圣贤书,明圣人大道,对天下之事自然要能够推而广之。心中存正大浩然之气,做事自然应该自信有气度。像徐平这样,连自己都没有把握,左试右试,一副拿不准小心翼翼的样子,欧阳修天然就看不上。

    徐平看着欧阳修,见他认错的态度很诚恳,但骨子里那一股傲气却怎么都掩饰不住。

    轻轻摇头笑了笑,徐平也懒得说话。这种自信,只有未经世事读了几天书的人才会有。真正做过了事情,或者把事情想通了,想装这种自信都装不出来。(未完待续。)

    历史唯物主义讲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社会意识对社会存在有能动的反作用。

    欧阳修这些人天天读的那些圣贤书,不能说错,只是已经与社会脱节。偏偏他们又特别地自信,绝不肯承认错的是自己和圣贤的言论,错的只能是世界。严重一些的,甚至就此倾向于与社会实际脱离,只活在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世界里。

    进士出身的官员必须从州县干起,本来就是纠正这种不通世事的弊端,因为这个年代的很多县只能跟后世的乡镇相比,算是政权的最基层。偏偏欧阳修在州县的这几年,对政事几乎完全不参与,快快乐乐一混就过去了,导致他的这种不通世事的倾向愈加严重。

    跟这种人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他觉得他自己就是道理,只能靠以后让事实说话。

    出了这件事情,徐平也没有心情再在铺子里闲逛,与李璋便要离开。

    王素上前道:“待制,莫忘了后天在我庄里相会。”

    徐平点头,与李璋随便给盼盼买了两个泥制的小玩具,便就一起出了铺子。

    到了州桥边,与李璋分别,在路边顺便买了一小篮新鲜的樱桃,便翻身上马,带着随从缓缓向城外行去。

    徐平最近在思考前世学过的历史唯物主义,也就是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的问题。

    大量的改革思潮出现在这个年代,绝不是没有来由的,不是哪个人拍脑袋想出来。如果说历史上的庆历新政还是传统的政治思想的延续,再稍后的王安石变法就带有颠覆性的革命性了。虽然表面上看依然是对管仲、桑弘羊和刘宴等人理财思想的延续,实际上因为让官营商业无孔不入地涉及到了工商业的方方面面,已经与以前的政治思想大不相同。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思,这种改革思潮由王安石集大成并不是偶然的。

    自晚唐五代时起,中国的南北方差距越拉越大。北方连年战乱,除了刚刚过去的这几十年,就没有个太平时候,而南方则相对平静。就是在太祖平定江南时,也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社会和经济的发展一直稳步向前。

    真宗朝的休养生息,使这种差距越来越明显。

    北方所恢复起来的小农经济,正是养育传统儒家思想的土壤,北方学者多道学家,正是这一现象的反映。而南方依靠良好的基础,充分利用了统一后全国市场的形成,商业更加繁荣,一种新的重商主义的思潮正在慢慢形成。

    与这种思潮同步,南方官员大量进入中央朝堂,新的政治思想慢慢形成气候。这一大批南方来的官员,所形成的政治力量,才是最终由王安石掀起狂澜的倚仗。

    如果不能改变北方的这种经济现状,还是任由小农经济缓慢恢复,那么历史上王安石所遇到的改革阻力,终有一天徐平也会遇到。这是由现在的社会现实决定的,并不以哪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改革与保守,背后是整个国家经济现状分裂的现实,并不是简单的政治立场,更不能简单机械地认为支持庆历新政的中小地主,几十年后就成了反对改革的官僚大地主。这种似是而非的阶级论,在事实面前是站不住脚的。

    阶级矛盾从来都是人类社会的主要矛盾之一,但不是所有的政治行为都能够归类到阶级矛盾上去。更不要说划分地主与农民,地主中再分中小地主和大地主阶级的阶级论了。

    正是因为这种社会现实,徐平才会在三司搞大规模的工商业,而在民间又力主推行大的庄园农业。只有打破北方现在的小农经济,后边的改革才不会成为无源之水。

    政治盟友是不可靠的,官员的政治立场并不是一成不变,实际上很多人的政治立场的形成都与他们遇到的社会现实息息相关。社会现实变了,很多官员的政治立场都会变,历史上的司马光和王安石年轻时还是好友呢。至于阴谋诡计抢班夺权更加不可取,玩火的行为很可能会把自己烧死。回京的路上,见过了丁谓和胡旦,徐平就一直以这两人为戒。

    只有自己一直站在历史大势的潮头,才是最稳固的进身之阶。以为自己聪明,可以拉拢官员形成自己的势力,但凡有这种苗头出现,都会被皇权一巴掌拍死。

    中国是大一统的国家,与历史上欧洲的小国林立有根本性的不同,具体政策上,欧洲的发展之路没有太多可借鉴的地方。

    所谓养出资本的獠牙,首先撕扯的就是锦绣中原,而不会像历史上的欧洲那样到全世界抢掠。对于资本来说,对中国内部进行掠夺显然比出去抢掠更划算得多。这本就是几千年来最繁华的土地,资本一旦失控,第一选择就是对内抢掠。

    这也是徐平坚持以三司为根本发展工商业的原因,如果说一开始还只是因为官僚的本能,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现在已经是理性的行为。哪怕在这一过程中徐平本人会遭受一些个人损失,也不考虑放开资本的闸门,去撕咬刚刚恢复的中原大地。

    掠夺内部比向外扩张更有比较优势的时候,资本必须被套上笼头,哪怕徐平自己有可能成为最大的资本家,也不能放开。到了这个世界,站在了这个地位,徐平必须要负起自己的历史责任。越是想清楚这一点,立场越是坚定。

    出了万胜门,徐平勒马看着天边的夕阳,久久没有说话。

    经过了这一年,徐平已经想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要怎么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与欧阳修这些人的争论,不过是这一过程中的一小朵浪花,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只要再过几年,三司农工商一体的经济格局形成,新的社会存在必然会催生出新的社会意识,徐平的身边也必然会聚起一群政治立场相同的官员。

    这是历史唯物主义,当这样的政治集团形成,便会推动这一改革过程,这是辨证法。

    徐平没有必要去拉拢谁,跟谁结成利益联盟,那一切都是不可靠的。他结盟的是这整个世界,是这大宋天下,是永远不会背叛的天下百姓。(未完待续。)

    夕阳下,张三娘与林素娘坐在一起聊天,盼盼一个人蹲在树下不知道在看什么。徐正端着茶杯,笑咪咪地在一边看着盼盼。

    见到徐平回家,盼盼飞一般地跑过来,口中问道:“阿爹,明天是不是我们要回乡下去?京城里不好玩,我想回去了啊!”

    徐平拉着盼盼的手,看了看大着肚子的林素娘,对盼盼道:“好,明天我们一家都回乡下去,那里清静。”

    说着,拿了新买的樱桃给盼盼:“拿去让人洗一洗,回来再吃。”

    盼盼欢呼一声,提了小篮子,飞一般地跑着去了。

    盼盼现在这个年纪,正是能跑能玩的时候,徐正和张三娘两个人看着她都些吃力。林文思在外为官的时候,又续娶了一房妻子,也有了身孕。今年大比这年,科举之后国子监里的学生少了很多,林文思便请了假,与妻子到徐平在中牟的庄园安心养胎。林素娘便与徐正夫妇一起回去,有人陪着说话,也多个人照看盼盼。

    自己的小舅子比女儿还小得多,徐平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怪怪的。不过这个年代这种事情很平常,男人六七十岁添丁进口都是正常的,何况林文思的年纪本来就不大。

    看着盼盼跑远,徐正摸了摸胡须,对徐平道:“大郎,前两天我又迁了一官,说是什么广备攻城作按你的法子制了火炮出来,你的加官便回授到了我的头上。这样一官一官地加下去,说不定我还能做到员外郎呢。”

    徐平笑道:“岂止员外郎,我多做几件事,让阿爹升到郎中!”

    徐正只是笑,一般纳粟补官一辈子也迁不了几阶官,他却靠着儿子升得还不慢。现在徐平自己的本官已经到了按序迁官的尽头,以后有升官的机会,只能回授给徐正。按照这个势头,他还真地有可能升到郎中,跟一帮老兄弟在一起,自己的脸上也有光。

    从徐平回到京城开始,便就运了邕州用的火炮回京,按样仿作。徐没在这种事情上用心,广备攻城作折腾了一年才算把工艺搞利索,制了大号铁炮出来。这样的速度,还多亏了桥道厢军入京之后在城外建的铁场,供应上了优质钢铁。

    西北战事,宋军多是在外野战被突袭,跟河北面对契丹的时候有根本不同。就是有了守城的炮,只怕也改变不了战争局势,徐平便也没有用心。现在的形势是契丹也没有南下进攻的能力,这守城利器没有很急的需求。而西北又都是野战,实际上党项比契丹的攻城能力更差,火炮的优势无从发挥。

    而如果想让现在的禁军编进野战火炮,徐平想想就摇头。那样最可能的后果,就是西北一旦开战,这些火炮就会落到党项人的手里,反而让他们有了攻城的能力。

    想来想去,除非自己去西北,不然还是让广备攻城作制几门大火炮出来,安在汴京城头更稳当。怎么与野战部队配合,还是慢慢摸索得好。

    不管是与党项还是与契丹比较,宋军特别是禁军的装备都不差,打不过人家根子不在武器装备上,还是要从军制上找原因。徐平现在不管军事,也不操那个心。

    盼盼找女仆洗了樱砂锅,一摇三摆地拎着篮子回来,到了徐平父子身边,举着篮子对徐正道:“翁翁,樱桃甜甜的,你先吃。”

    徐正笑呵呵地取了一颗,口中说道:“盼盼吃,你阿爹本就是给你买的。”

    盼盼咯咯笑道:“给我买的便就是我的了,我先给翁翁吃,再给婆婆和妈妈吃。”

    说完,向徐平作个鬼脸,蹦蹦跳跳地提着小篮子,献宝一样地去给张三娘和林素娘。

    看着盼盼,徐平和徐正都是满脸笑容。养个孩子不容易,能养个聪明懂事的孩子更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现在的盼盼就让徐平觉得是自己的福气。

    没多大一会,盼盼又提着小篮子转了回来,举着给徐平:“给阿爹吃,最后才是盼盼吃。家里我是最小的,我最后吃。”

    徐平掂了一颗樱桃在嘴里,摸了摸盼盼的头。

    看着盼盼一个人提着小篮子,坐到一边喜滋滋地吃樱桃,徐正满脸都是疼爱。

    看了一会,突然想起来,徐正对徐平道:“对了,大郎,有人从邕州寄了一封信给你,我收了起来,一时竟然忘了。”

    说完,从袖子里掏了一封出来,递给徐平。

    徐平把信拆开,抽出来看,没想到是谭虎和黄金彪写来的。

    黄金彪的生意做得越发大了,想到京城来看看有没有机会,问徐平的意见。而谭虎则是在邕谅路做个知寨,觉得没什么前途,希望徐平帮他活动一下,要么调来内地,要么就调回家乡福建路去。

    跟张荣那些人不一样,谭虎没有在前线作战的经历,一直都是跟在徐平身边。虽然也有功劳在身,升了官,但前途很不明朗。若是满足一直做个小官也就罢了,可邕谅路那里还是地广人稀的地方多,小寨子往往都在穷山恶水的地方,谭虎有些不甘心。

    徐平想了一会,默默地把信收起来。

    黄金彪并不是什么精明的生意人,最大的能耐就是胆子大,别人不敢干的他敢干,这是他发家的最大本钱。以前徐平在的时候经常照顾着他,钱越赚越多,现在范讽在邕谅路那里,可就没那么多机会给他了。

    见徐平看了信不说话,徐正关心地问道:“怎么,大郎碰到了难事?”

    徐平对父亲笑了笑:“不是,就是在邕州的故人来信问候而已。”

    既然黄金彪胆子够大,徐平就决定再给他个机会。王彬那里跟高丽的自己家族联系上了,答应开与宋的商路,便就让黄金彪去折腾一番。

    至于谭虎,徐平决定想办法把他调到京城来。他在自己身边做得熟了,两人之间有默契,而现在身边的随从,没有一个能够比得上他。

    谭虎这种低级武官,在天高皇帝远的岭南可以做到知寨,回到京城就什么都不是,也只有跟在徐平身边算是最好的出路。( 就爱网)

    徐平带了刘小乙和几个随从,骑马沿着两京驿路一路向东,到了八角铺过了汴河,直向王素的庄子而去。

    昨天全家人回到了中牟庄园,带着盼盼里里外外疯玩了半天,今天一大早便就出门赶到王素庄里,参加天圣五年进士中在京城同年的聚会。

    从中进士到现在眼看着就十年了,当年殿试的第一梯队刚刚开始冒头,徐平算是一骑绝尘领跑,王尧臣、韩琦和赵諴正在向中级官员迈进,赵概和吴育也有了馆职在外任知州,文彦博还在任通判,他的好朋友包拯还在家里奉养双亲没有出仕。

    至于其他的官员,好一点的在任通判,大多还只是知县,或者是州军的幕职官,再低的还有依然在任录司簿尉的。

    对于一般的进士出身官员来说,一般都是这样,前十年在地方州县打转。如果运气好了,得贵人赏识,能够入馆阁镀金,后边的十年便凭本事飞速升迁。没有贵人赏识,自己好学不辍也可以,有制科可以考,也可以献文自荐入馆阁。总之,后边的这十年是至关重要的,前十年打了基础,有能耐的也学会了处理政事,接下来的十年就各凭本事了。

    馆阁是非常重要的跳板,在这里呆一两年镀一层金,不但是有身份,也是一个结识朝廷中重臣的机会,是政坛起步的阶梯。如果有机会被招试学士院而不合格,那就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可能一辈子就此没了机会。

    景祐元年的进士第四人苗振便是如此,历史上他被招试学士院,试前主考官晏殊好心跟他说,在地方做了这么多年官,只怕学问生疏了,要他好好温习。苗振自信满满,答道哪里有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的,结果应试落第,不但被人耻笑,也就此默默无闻。

    今年底或者下年初,文彦博这些人也将会得到招试馆阁的机会,天圣五年的进士将会在接下来几年登上政治舞台。不管愿意不愿意,同年都是可以借助的重要的政治力量,尤其是大家可能是在不同衙门任差不多职级的职务,有互相帮衬的天然条件。

    到了王素庄前,早已等在外面的庄子主管急匆匆地迎上来,行礼道:“见过待制官人,我家官人和其他官人都已经等在了西园里。”

    徐平下马,让王素庄里的庄客牵到了马厩里,随着主管向西园走去。

    王素到底不是徐平这样的庄稼把式,田园风光他欣赏不来,庄子里的事务一稳定下来,便就特意建了一处西园。这处园子虽然面积不大,但栽种了不少奇花异草,甚至还开挖了水塘,里面竟然还放了江淮那里运来的奇石垒成的假山。这种手笔,是徐平想也想不到的,他建园子就是追求大,里面建各种风景,栽各种花草树木。

    进了西园,迎面就是一片碧绿的竹林,林间一条竹叶掩映的小径,极为雅致。走不多远出了竹林,入目是一片水塘,里面的荷花开得正艳,河花丛中还有一条小船。

    王素和韩琦在水边的凉亭里远远看见徐平进来,忙一起迎了上来。

    见过了礼,王素笑道:“今日云行可是来得有些迟了,庄子里可是有事要忙?”

    徐平摇摇头:“没什么事务,都是家事,女儿缠着不让走,哄了好一会。”

    韩琦和王素相视而笑,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纪,知道这个时候儿女是最难对付的。

    一起到了凉亭里落实座,徐平对王素道:“这个季节,也没什么好物,我庄子里种的西瓜和葡萄比其他家熟得早,给你带了一些过来。对了,昨天庄客开网捕鱼,得了几条十几斤重的金黄大鲤鱼,给你带了一对来。”

    王素拱手谢过,让庄客随着刘小乙去收了礼物。

    韩琦在一边笑道:“今日云行来出门会客,带的礼物都是庄子里的特产,倒真有些乡下员外的意思了。像我等,在开封府没半分地,要带也没地方带去。”

    徐平拍拍韩琦的肩膀:“稚圭,听我的话,手里有闲钱赶紧在京城周围置点地吧。你一家兄弟三人都中进士,应该比别人宽裕得多。等过了今年,开封府周围的地价铁定是要涨的,那个时候再买可就迟了。买地开荒,比在京城里买铺子收租可是划算得多。”

    韩琦摇头:“我家里兄弟众多,要置地也是在相州,怎么会买到开封府来。”

    “如何能比?相州买地,只能种些麦粟菽豆之类,换不了多少钱。开封府置地,能种的东西可就太多了,靠近京城,很容易就能换成现钱。”

    王素听徐平的话里有话,急忙问道:“莫不是还有其他路子?云行,我们都是自己人,有消息可要先跟我说!现在庄里只是种水稻,想换钱也不容易。”

    徐平看着王素,微微笑道:“这次回中牟庄子,我看庄里种的大片棉花长势极好。不瞒你们说,三司场务里是有一处纺布织布场的,因为织机一直不顺利,调试到现在。如今一切都已经顺了,前些日子用我庄里原先存的棉花试了一下,极是好用。等到了七月中下旬,我庄里的棉花收了,棉布大量上市,你们就知道这个的厉害了。”

    王素看看韩琦,又转过头来看着徐平,小声问道:“如何厉害?现在京城里的棉布可是比缎匹还要贵上一点,并没有多少人家买得起,三司能把价钱压到多少?”

    “跟麻布一样。”

    听了徐平淡淡地说出这句话,王素和韩琦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把棉布压到麻布的价格,这就真有些吓人了。因为稀奇,现在棉布比丝绸贵还依然供不应求,一旦与麻布同价,那还得了!向上可以吃掉一部分丝绸的市场,向下可以吃掉大部分苎麻的市场,整个织物市场就翻天覆地了。

    想了一会,王素问道:“你把价钱压得如此之低,那种棉花还有利润可赚?”

    徐平微微一笑:“反正现在看起来,一亩棉花获利相当于两亩水稻,你说呢?”

    中牟庄子里的棉花是徐平前世的品种,早就经过了无数改良,纤维比现有的棉花长得多,也更加结实,适合于机器纺织。而亚洲的原始棉花品种纤维短小瘦弱,纺织起来困难得多,也很难使用大机器。

    三司里连续的纺织线一旦开起来,就会像怪兽一样把大部分的纺织市场霸占,惟一的麻烦就是棉花供应量。而这就要依靠王拱辰去开的营田务了,三司要自己提供大部分的原材料,而不能够被私人的棉花农场捆住手脚。

    种水稻和麦粟只是大农场的一部分,与棉花倒茬口,防止产量下降。真正要做大规模,还是要依靠棉花这些经济作物,也能够与三司的场务和铺子对接。

    王素一时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有些颤抖地问徐平:“云行,你这话可是没有虚言?真要有这么大的利钱,我就是借钱也要把庄子扩出去!”

    “一亩棉花相当于两亩水稻,这是我自己吃亏,压低了价钱。真等到棉布大销,这种价钱还未必收得到棉花。收不到货,三司也不能逼着别人卖不是?”

    徐平定价直接就是向着打垮苎布市场去的,自然是偏低,事实上很可能会随着行情涨价。至于苎布,最大的产地在邕州,那里已经不再需要靠这种商品了。打垮了那里苎布的市场,刚好给越来越大的蔗糖务腾地方。蔗糖务产的糖多了,自然就该老老实实向海外扩张市场,庞籍已经在打南洋商路的主意了。

    王素这两天看了庄子里,种下的水稻长势喜人,刚刚尝到甜头,正在兴头上,没想到今天徐平又带来这么个消息,一时让他犹豫不决。

    农田收获的时候能够给主人带来惊喜,但初期的投资却着实不小,这么大半年一直向这里面砸钱,王素家业再大也有些吃不消。但徐平自己庄子的榜样就摆在那里,现在也正是起步的最佳时机,开封府的地价还没有涨起来,错过了这机会,以后只怕要后悔。

    想了半天,王素咬牙道:“好,明天或者后天我到云行的庄子里看看棉花长势,如果真地有利可图,那么等到秋后收了地里的庄稼,我也再买些地!”

    这时候就显出亲戚多的好处了,朝里的宰相枢密使,包括翰林学士和御史中丞,这些数得着的大人物都是王素的至亲。随便活动活动,几万贯怎么也挪得出来,只要能够保证来年把钱赚回来,这买卖就绝对值得做。

    韩琦是打定了主意不在京城置产业,一心经营相州老家。反正官员置产就这么两个选项,要么两京周围,要么自己老家,其他的地方没有特别的理由一般不会动手。谁知道哪一天自己有调到哪里为官的机会呢?到处是产业难为审官院。

    徐平是打定了主意要用大农场冲垮北方的小农经济,所以推广这些作物,可能自己的获利会少一点,也要坚定地做下去。(未完待续。)

    得了这消息,王素显得有些心神不宁,随口应付着徐平和韩琦两人。

    过了不多时间,另两个正在京城的天圣五年进士,嵇颖和阮逸才携手前来。

    几人见过了礼,徐平对阮逸道:“前些日子就听说天隐要到京里来,没有机会为你接风,我心里甚是过意不去。今日在仲仪庄里相会,权当为你接风洗臣了。”

    “待制说哪里话,我如何敢当!”

    徐平道:“唉,我们同年在一起,只管以字相称,官称就免了,没来由显得生分。”

    阮逸告声得罪,在下首坐了下来。

    他与徐平并不如何相熟,又是多年不通音信,显得有些拘谨。当年释褐出京,大家的官职相差不大,过了这些,徐平已经高高在上,其他人难免就带了一些敬畏。

    阮逸是因为精通音律,文章也好,被燕肃和郑向两人荐入馆阁,同时参与太常寺重订音律的事情。乐制是礼制中的重要一环,而且与度量衡也有相关,要求甚高,并不只是音乐的事情。中国古人讲天道有常,这天道便是通过这一套套的礼仪制度表现出来,一环扣一环,对统治者是极为神圣的事情,轻易动不得。

    虽说自秦始皇起便就统一了度量衡,实际上历朝历代的还是不一样,甚至同一时代的各行各业也都不同。以度制来说,太常寺和太府寺校正的尺是一种,市场上用的又别是一种,司天监用于天文历象的又是洛阳传下来的古尺,混乱不一。

    为了商业方便,徐平很想把这个时代的度量衡全部统一,但问题就在于他知道怎么定度量衡,却不知道这一环扣一环的礼制关系,考虑很久也没敢下手。

    这次燕肃判太常寺,受命校正音律,徐平觉得是个机会,想与他一起把全国的度量衡统一起来。再加上阮逸参与此事,作自己的同年,更加方便一些。

    见人已经到齐,王素吩咐庄客上了酒菜来,同时把徐平带来的西瓜和葡萄切了洗好装盘端了上来,作为下酒菜。

    看着盘子里的葡萄色泽明亮,颗粒圆润,嵇颖好奇地道:“云行庄子里的果子当真是与他处不同,以前也吃葡萄,却没见过这种卖相。这整整一穗都没有什么烂果,又没有虫咬鸟啄的痕迹,如何能够做到?!”

    其他人也是一脸好奇,都看着徐平。

    徐平笑了笑:“不要说,先尝尝,这葡萄可是比市面上的都甜。都说西域的葡萄最甜,我家里的估计也相差不远。”

    大家强忍着好奇,每人摘了一颗放进嘴里,一起点头:“好,好,果然甘甜无比!”

    王素道:“云行不在朝里为官,就是回家照顾田地,也不失为一方富贵员外!这种地的法门,比经年侍弄田地的老农都精通!莫不是有什么不传之秘?”

    “嗨,仲仪说哪里话!自我中牟的庄子买下来种地开始,当时的中牟主簿郭谘便召附近百姓到我庄里观看,等到收稻,提举开封府的张士衡又带人来,我可是没半点藏私。”

    想起当年在开封府开沟治理水患的张君平已经去世,徐平便有些惋惜。如果他还在的话,导洛入汴的河渠提举就非他莫属。就是现在,开封府能够如此大规模地治理荒地为良田,还是靠了他当年向南开沟导水的恩泽,内涝已经大为减轻。而那时候对自己充满善意的郭谘,则已经到了自己手下任职,世事变幻,让人感慨。

    王素等人可没有徐平这样伤春悲秋的心思,问道:“那倒底是用的什么法子?”

    徐平指着桌子上盘里的整穗葡萄道:“其实说穿了一文不值,不过是在果实成长的时候,在上面套个袋子而已。有了袋子,便防了虫鸟伤害,而且避了风雨,这果子熟了才如此整齐。葡萄梨子,都可以用这法子,只是以前没人想到而已。”

    水果套袋的技术在徐平前世早已经全面推广,当然还是有一些细节需要注意,但只要想到了这一点,便就不难做到了。这还要拜那个年代的人追求水果的无公害所赐,果农很快就把这一技术发展到了极致,果子上喷农药反而显得落伍了。

    徐平前世天天就是跟这此事情打交道,做起来自然不难,甚至特制的纸袋都能做出来。这技术推开,徐平庄里还能够靠着卖纸袋赚笔钱呢。

    韩琦掂着葡萄慢慢吃着,叹口气道:“有人言‘太守不过一识字农夫尔’,然而真能当上这句话的,满朝文武也只有云行一人了。农事为天下根本,没有这份本事,又怎么能够在近十年间连连升迁,二十多岁就做到侍从呢?”

    “所以说,世间的事没有侥幸,不是我们自己人知道云行在农事上用功之深,一般外人哪里能够明白他这些功绩是哪里来的。”

    嵇颖一样感叹,要说机遇他比徐平强得多了,一出仕便被王曾看中,几次都带在身边做幕僚。然而做不出这种耀眼的功绩来,仅仅是被人看重又有什么用?

    徐平看看几个人,不由笑道:“怎么突然说到我身上了,这样夸我,却是有些不好意思。平常大家说起来,不都是说我古怪吗?”

    “莫听那些闲话,我们自己人自己知道。”

    韩琦摆了摆手,他跟徐平接触得最多,最清楚徐平的功劳是怎么来的。惊险的时候也是如履薄冰,哪里有什么古怪侥幸可言。要是跟别人一样,反而就奇怪了。

    王素举杯,众人喝过三巡。

    徐平放下酒杯道:“说起田庄,我前些日子把这几年自己庄子里的事情整理一番,编成一本《农田辑要》。诸如何开垦荒田,沟渠如何布置,人员如何安排,各季作物如何套作轮作,都如此类,全都一一条列清楚,写了下来。你们帮我看一看,有什么艰涩难懂或者讹误的地方,指出来我好修改。这书要让识字的人都能看明白,简单易懂,最要不得的是咬文嚼字,最好能让田间农夫都能够听明白。在馆阁也有些日子了,我还没有向朝廷献过文章呢,便把自己最擅长的这些写出来,聊胜于无。”

    王素道:“有这样好事,我们自然不会推辞。实不相瞒,我庄里现在就最缺这样一本书,有了之后能省多少功夫!”

    这算是徐平给这个时代的农庄手册,只要照着里面的内容做,就不会有太大偏差。以后有人手里有钱要开农庄了,只要买这么一册书来,照着去做就好。甚至有人把这书精研透彻,就此有了一技傍身也说不定。(未完待续。)

    到了傍晚,徐平带着刘小乙回自己庄子里去,韩琦等人留在王素的庄子上住了下来。

    乡下的晚霞特别地红,染红了半边天空,好像飘扬在天边艳丽的绫罗。那鲜艳的色彩一直浸染如同洗过一样的蓝天,红色慢慢变淡,消失在无边的天际里。

    在满塘盛开的荷花边,韩琦坐在藤椅里,看着天边的晚霞,对一边的嵇颖道:“不知为什么,这同样的风景,在乡下看起来就是别有一番味道。在京城里,很少会注意到映红半边天的晚霞,在乡下,却觉得铺天盖地一般。”

    “古人常言天人合一,闹市里人太杂乱,如何能够合一?只有在田庄里,人才能够与天相接,才能感受到天道之绚烂。”

    说到这里,嵇颖叹了口气:“所谓大隐隐于市,也只是个隐,却失了这感受天地之气的机会。我等宦海沉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详地坐在乡间看这天地之壮丽!”

    王素诸般杂事缠身,却没有这个心情,对嵇颖笑道:“公实,我们都是正当少壮,怎么说这些暮气横秋的话?这个年岁,正当是要努气做事,锐意进取!”

    韩琦听了,与嵇颖相视一笑。

    这话也只是偶有所感罢了,真要是静下心来在乡间做老农,那还努力读书考进士干什么。正是仕途前景光明,才有这个心情发这些感慨。

    “咦,徐待制这文里对农庄田事讲得好细致!”

    正在这时,一直在那里老实翻看徐平留下来的《农田辑要》的阮逸突然说了一句。

    韩琦淡淡地道:“你莫看云行平时话不多,只知道埋头做事的人,其实心中自有沟壑。若是以为他看不透,那就错了。不管做什么事,他都是胸有成竹,心中考虑得周全了才会放手去做。这书,其实我不用看,就知道印了出去,但凡是读过书的,照样子就能够把一座田庄管理得井井有条,连诸般细微之处也考虑在内了。”

    阮逸奇道:“既然如此,我们还帮着他看什么?农事难道还能比他知道得多?”

    韩琦微微笑道:“其实不是让我们看他漏了什么,能看出没写到地方的,也大约只有仲仪这管了大半年庄子的人。我们帮他看的,其实应该是哪里多写了,推己及人,云行按他自己的想法写出来,可是他想的能够推到哪个人身上去?有的东西,他必然是写得过于详细了,其实别人根本不懂,也根本不在意,简单些才好。”

    阮逸把手中的书放在桌子上,叹了口气:“稚圭这样一说,倒确实如此。我也是在州县做了几任官了,农事应当说不陌生,然而还是有许多地方不知写了是什么意思。”

    “所以啊,我们就是帮他看看哪些地方实在是无大益处,印书时删减得当。至于这些细致的内容,别作一本,留待有缘人吧。”

    这些人里,韩琦是与徐平打交道最多的人。虽然两人的性格都有些过于严肃冷静,私下里的交往不多,但对对方做事的习惯却相知甚深,反而比别人看得清楚。

    徐平讲这些学问,往往带了前世的潜意识,再怎么注意也杜绝不了。结果就是有的内容他认为无比重要,绝不可以略过的,实际上这个时代根本没人在意。书里讲的有些东西过于超前,没到那一步别人怎么会明白?

    王素想的却不一样,他一直是把徐平中牟的庄园看作自己的榜样,听了这话,把桌上的书拿了起来,不知不觉一页一页地看了进去。

    节后的开封城依然残留着端午节的气息,家家户户门前依然挂着艾叶,有的还有扎的艾虎,街上的小贩不停地叫卖着粽子。欢天喜地的孩童蹦蹦跳跳地跟在大人身边,手里拽着风筝,嘻嘻哈哈地向城外走去。

    徐平带着两个随身的三司军将,身边不远处是鲁芳和二三十个桥道厢军,在城门外骑在马上静静地等候着王沿的到来。

    官员出城之前有一些手续有办,出城要有诏敕,回城同样也要有诏敕。不然哪怕就是家在京城里,出个公干之后也不能进城门,而要在城门外的馆舍候旨。

    这是朝廷中央的官员出外做事的规矩,别看平时假期徐平来来去去,这次出去巡查河道是公事,可就麻烦得多了。王沿刚刚改了职事,又新入三司,办起来比徐平还麻烦。

    直等到日上三午,王沿才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向徐平拱手行礼:“在下来迟,劳烦徐副使久等了,恕罪!”

    徐平道:“不需客气,天色不早,我们还是早早上路吧,今日必须赶到八里铺。”

    说完,见王沿身边并没有马匹,问他:“你是骑马还是乘车?今日三司里向西京分铺送货的车队与我们同行,有马车可以乘座。”

    王沿有些尴尬:“不瞒徐副使,我刚刚进入三司,假期一过就要出外,有的手续还没有办好。马匹——还没有借出来,随从也没有来得及——”

    徐平脸色一沉:“刘沆是怎么做事的,拖拖拉拉!罢了,你先随着三司去西京的车队乘车走一程吧,等到了八里铺换驿马。我派个人回去找刘沆,让他派两个军将来随你,在八里铺赶上与我们聚合。”

    很多官员的马匹是从骐骥院里借出来的,相当于徐平前世的公车。中层官员,像徐平这样骑着自己马的还是少数,毕竟骐骥院里都是好马。同样的道理,随从也大多都是借的三司属下的厢军,这就不光是三司官员,好多其他衙门官员的随从也是如此。

    刘沆管着兵案设案,这些都是他应办的事务,不知为何没有给刘沆配好。

    王沿拱手谢过,向旁边不远处的三司去西京的车队走去。

    徐平吩咐人去把带着车队的铺子公吏和正将叫来,让他们清一辆马车出来,并派两个人在王沿身边听候使唤。

    太阳高挂在天空,阳光普照,庞大的三司运货车队沐浴在阳光里,占住了大半的道路。周围聚了不少的京城百姓,对着这难得一见的庞大车队,指指点点。(未完待续。)

    三匹马拉着的运货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排在路上一眼望不到头。在运货马车之中,间或还杂着几辆运客的四轮马车,显得有些显眼。马车队伍的两旁,每隔不远就有有一位骑士守在车旁,照应着路上可能发生的异常状况。

    以前也不是没有大队的运输粮草的车队,可从来没有这般整齐,一样的。,差不多的马,就连车上的货物,也是或箱或袋,给人一种整整齐齐的感觉。

    这种严整划一的场面既让人觉得冷冰冰需要敬而远之,又有一种别样的震撼,透出一种超越了人的平常力量的气势,虽然这只是一队运货马车,而不是车队。

    王沿有些沮丧,虽然坐在马车上很舒服,但自己堂堂三司副使,混在这样一个运货的队伍里,总让人有些不愉快。

    事情怨不得别人,其实刘沆早已经让人给他准备好了马匹和随从,是他觉得自己一个副使,怎么能够这样随便?对安排好的人和马挑三拣四,让刘沆派人去这换那换,结果把刘沆惹恼了,一句现在没有合适的,让他耐心等待给打发了出来。

    刘沆虽然是天圣八年进士,可榜眼出身,天生就比王沿有优势。再说两者的本官也没差到哪里去,一个户部副使还吓不住他,王沿的能量还影响不到徐平。

    到了马车前,领队的公吏对王沿道:“王副使,这车在官道上行起来极为平稳,您尽可以安必乘座。在车上需要点什么,尽管对小的说。”

    王沿摆了摆手:“不必了,到八里铺也没有多少路程,一下子就到了。”

    说完,抬步上车,低头钻进了车厢里。

    这车是专门在东西两京之间运客的,虽然看起来不起眼,实际上因为要跑两京之间的驿路,成本比京城里的四轮马车更加昂贵。

    驿路可比不得城里的道路平整,而且速度也不像在城里那样慢悠悠的,想舒服就要加防震系统。反正设计的载重不大,徐平把整个车厢制成一体,用四杆机构装到马车的底盘上,用上好的桑木减震。四杆机构能够保证车厢一直与地面平行,而桑木虽然硬了点,好在强度足够,不至于遇到意外车厢飞出去。

    没了前世方便能够买到的弹簧减震,空气减震,甚至各种各样的花式悬挂,这个年代制车,也只好因材就减了,有那个意思就行。

    王沿进了车厢,打窗子打开,见车厢里空荡荡的,叹了口气,有些无聊。转头向旁边看去,只见另一辆载客马车窗子紧闭,就连窗帘也都拉下来,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不由心中好奇。已经进入初夏天气,什么人能在里面耐住气闷,莫不是女眷?

    旁边的马车里,郑主管挺直腰板,一脸严肃地看着坐在身前的小厮喜庆。他的两眼圆睁,让缩在车厢前面的喜庆看着就有些害怕。

    “主管,太阳升起来,车厢里闷热得紧,不如开窗透透气吧。”

    喜庆陪着小心,低声对郑主管说道。

    郑主管闷声闷气地道:“几百里路,我带挚你坐在马车上,如此舒服,省了在路上尘土飞扬的奔波。这是多么大的福气,怎么还嫌三嫌四!”

    喜庆见郑主管的样子吓人,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开口说话。

    这次在西京洛阳开三司铺子的分铺,不但是货物要到那里卖,就连购物券也一样要发行到那里。郑主管是主事者之一,这次被分派的任务就是携带购物券。

    任你什么人物,十万贯钱揣在怀里还怎么轻松得起来!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那是写诗的人没有真的十万贯说的风凉话。真有那钱,先不说如何样的大粗腰能够缠得下十万贯钱,这一路山山水水,还是先想好怎么才会不被人把钱抢了去。

    像这种在三司里掌管巨款的公吏,向都是选的殷实之家,几家作保。官府根本就不怕你卷款跑了,卷的钱自然会从你家里和保人家里抄出来还上,然后全国海捕,闹到最后说不定官府还有的赚呢。这十万贯钱,郑主管可是担着几家老小几十口的性命,虽然外面队伍庞大,还有军队随行,依然是紧张得心一直提到嗓子眼落不下来。

    刚才旁边王沿上车,听到动静郑主管的心里就怦怦直跳,虽然理智告诉自己开封城外天子脚下绝不会出意外,但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受了郑主管情绪的感染,小厮喜庆也是紧张得不行,愈发觉得车厢里闷热不堪。

    看看天色不早,徐平吩咐起程。

    庞大的货运车队在路上缓缓行动起来,低沉的车轮碾地声缓缓响起,像一个巨大的怪兽,一往无前地向前碾压过去。

    徐平在路的另一侧,带人骑马缓缓前行。

    看着巨大的车队缓缓前,徐平的心情莫名地的些激动。两京之间的这条商路只是开始,接下来的一年,三司还要开通在京西路北部各州的商路,每个州甚至一些大的县都要有三司的铺子开过去。用三司的力量,先在两京之间开成一个统一的市场。

    稳固了北部,下年开始便就扩展到京西路南部去。南部的中心襄州在汉水岸边,正是南船北马汇聚的地方。三司的商业网络延伸到那里,影响便就能够遍布长江两岸。

    杨告任京西路转运使,这些正是他要做的事情。

    开封府的另一翼是京东路,西侧的南京应天府离开封府太近,另一半的中心青州又离开封府太远,位于中心的郓州商业规模却又差了很多,开拓起来不如京西路方便。

    不过随着王彬与他在高丽的本族谈得顺利,一旦与高丽通商,甚至由此借道打开与日本的商路,京东路的地位便就比京西路更加重要。那里还是全国排名前列的丝绸产地,商机也更广阔,是三司下一步要开拓的地方。

    徐平在京城忙了一年,已经打下了基础,现在三司这辆大车,又驶向广阔的中原大地了。伴随着三司属下这巨大的车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未完待续。)

    徐平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道:“我知道了,你们过去见王副使,这一个月跟在他的身边。记得要仔细听吩咐,不要误了事情。”

    见徐平并没有说什么,两位军将都是松了口气,一起叉手应诺。

    看着两位军将走出小院,徐平叹了口气。刘沆做事不会失了分寸,两位军将一说,他就基本信了。再想起今天王沿的神态,那就可以笃定,事情的起因必然是在他身上。

    一进三司,就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与其他官员起冲突,而且是在有公务在身急赶着要出城的时候,这让徐平对王沿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当然他与王沿一样都是三司的副使,虽然排名在前,但也不是他的上司,只能是心里警醒,避免误了事情。

    出巡不是好差使,为了所谓的不骚扰地方,往往有各种严格限制。最严厉的时候,转运使巡查治下各州,只允许带两名随从,其他全部由地方安排,更不要说他和王沿这种临时差使。除了带出来做事的桥道厢军,实际两人的随从都是两人,徐平把刘小乙带在身边,认真说起来是他自己管吃管住的。

    按王沿这个心态,到了地方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来。这一路过去,虽然说是在中原腹地,可实际上地广人稀,民生凋敝,哪里能有什么好的享受。

    陈主管拉着郑主管进了客栈,一路进了一处小院,松了口气道:“好了,这就是我们今晚过夜的地方,外面有厢军把守,周围住的也都是我们的人,你总安心了吧。”

    郑主管看看左右,小声问道:“四周院子都是我们的人?”

    “左边隔壁是刘正将,右边隔壁是庞孔目,你还担心个什么!”

    郑主管听了,这才拍拍胸口,把心放回到肚子里:“这便就万无一失了。”

    说完,对后边的小厮喜庆道:“你去吩咐店家,弄点清水过来,我们净一净面。这一路上在车厢里闷着,身上粘粘的好难受!”

    喜庆应声诺,飞跑着出去了。

    陈主管忍不住问道:“车厢有窗,而且顶上也是有风口的,怎么会闷?”

    郑主管猛地转过头来道:“嗬,你说的什么话!若是开了窗子,被外面的人瞧了关节去,不知就会发生什么事情。你不知道,那些惯常做贼的人,下手之前都会专门派人来望风声的,发现了破绽,再定下如何下手。我关了窗子,就是让他们不知道底细,轻易不敢朝我下手。唉,你家里不是经纪人家,不知道这些做生意的关窍!”

    陈主管听着不摇暗暗摇头,这郑主管也太谨小慎微了。这次三司的队伍如此庞大,又不是让他一个人带了大笔钱款上路,郑主管却觉得到处都是盗贼。这清平世界,两京之间最核心的地带,如果盗贼遍地,这天下得乱成什么样子了。

    不大一会,喜庆领着店里的小厮进了院子,找盆倒了清水,让几个人洗过了。

    郑主管洗过把脸擦干,只觉得神清气爽,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对陈主管道:“这里两间卧房,今晚如何睡?”

    陈主管好奇地问:“自然是你和喜庆一间,我睡另一间,难不成你还想一起占了?”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喜庆还是个孩子,晚上一沾枕头就睡死,天塌下来也是不会醒的。为防意外,还是我和你睡一间,让喜庆睡另一边,误不了照顾我们就是。”

    陈主管听着郑主管的话,眼睛登得跟灯笼一样,真想问问他是不是疯颠了。能够有自己的房间是给他们这些主管的优待,想人多在一起到前面跟赶车的住啊!

    喜庆在一边抱着包袱不说话,心里却美滋滋的。长这么大,还没一个人住过一间卧房呢,没想到今晚就有机会。那么大的房间,那么大的床,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想怎么滚就怎么滚,多么惬意!就是晚上起夜,也不用再轻手轻脚的,省得把别人吵醒讨骂。

    见郑主管一脸认真,绝不肯让步的样子,陈主管叹了口气:“好吧,只好依你。”

    心中却道,以后你再带钱在身上,是无论如何不与你一路了,折腾死个人。

    郑主管出了口气,从身上摸出几十个铜钱来,交给喜庆道:“去那边房里把行李放下,出门到市上买点吃食回来。走了半天,肚子也饿了,也不知道店里什么时候开饭。”

    喜庆接了钱,飞快地进了自己房间,把行礼放下,围着层子转了一圈,心满意足地欢呼一声。想起郑主管等着吃东西,吐吐舌头,开门又走了出来。

    见两位主管也已经进了房间,喜庆在院里高声道:“主管,我去镇上,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出去了啊!”

    房里传来郑主管的声音:“早去早回,不要在外面贪玩。”

    喜庆答应一声,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八角镇不独是位于两京驿路上,而且还正处在汴河和金水河之间,陆路水路都正当要冲,是进入京城的门户,格外地繁华。

    喜庆走在街道上,左看右看,满眼都是好奇。自进了三司铺子里做学徒,一举一动都要小心谨慎,他正是贪玩的年纪,不免就觉得压抑。如今出了京城,就如同飞鸟展翅飞到了天空,如同鱼儿游到了大海,天地突然间一下子就开阔了起来。

    走不多远,突然闻到前面传来一阵麦面的香气,肚子一下子就咕噜噜叫了起来。咽了口口水,喜庆顺着香气很快就行到了一个包子摊前。

    三下两下挤到前面,喜庆仰着脖子问道:“主人家,你这馒头什么馅的?”

    卖包子的中年汉子闷声道:“鸡汁包子,年轻时在京城里学的手艺,大相国寺前州桥那里是有名气的,一文钱两个。”

    喜庆暗暗咽了口口水,高声道:“我便是从京城来,州桥那里的鸡汁包子可是知道什么滋味,你可不要诓我年纪小。”

    “你要买便买,哪里那么多话!我这里卖了近十年了,每天不到天黑便就精光,哪里的心情哄你个小孩子!”

    喜庆就当没有听见店家的话,从怀里掏出十文铜钱来:“那便给我来十文钱的!主人家,我一下子买你这么多,你便多饶我两个!”

    店家接过铜钱,挨不过小孩子缠,口中道:“看你年纪小,便多给你一个。我这里都是明码实价,今天破例,你得了好处赶紧走开!”

    喜庆不着恼,接了卖包子的递过来的纸包的一堆包子,低头查了一下,果然是多给了自己一个,欢天喜地地转身走开。

    出了人群,喜庆把包子在手里拿好,从里面取了一个出来,低声道:“且饶一个在自己肚子里!天气还早,身上钱剩得也多,且看看还有什么吃食买。”

    一边低声嘀咕着,一边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浓香的鸡汁一下子就喷满了嘴。

    喜庆被烫得跺了一下脚,眉花眼笑:“果然好味道,那主人家倒没说假话!”

    抬起头来,猛然间就看见离自己五六步远的地方,金水河边,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偎在岸边的大柳树下,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混着秕糠的菜团,上面的牙印极细极小,显然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不舍得一下就吞下肚去。

    喜庆玩心大起,举起手中的半个包子,向那个小男孩摇了摇,示威一般,然后嘻嘻笑着转身离开。自己有包子,尽可以大口吃,那个小男孩却连菜团都舍不得吃下肚去,真真是好笑。三司铺子里虽然压抑些,却不也不用过那种饿肚子的日子啦。

    走了十几步,喜庆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子的空虚,再也高兴不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幼小的心灵想不出什么道理,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很不好。

    转过身来,慢慢走到柳树下的小男孩身边,喜庆把手里的半个包子递给小男孩:“给你吃这个吧,比菜团香,又香又好吃!”

    小男孩看看包子,又看看喜庆,摇了摇头。

    喜庆奇怪地看看手中的半个包子,忽然恍然大悟:“你是嫌我咬过了吗?没事,我给你个新的吃,这半个带回去,就跟郑主管说我路上肚饿,贪吃就吃了一个好了。”

    说完,用拿着半个包子的手捧着纸包,另一只手又取了一个包子出来。

    小男孩还是摇了摇头,低声道:“阿爹说我们不是乞丐,不吃别人的东西。”

    喜庆听了好奇,只管拿着包子向小男孩的手里塞,口中道:“我请你吃,跟什么乞儿有什么关系?当年在京城,我也是饿得没办法,冬天差点饿死在路边上,郑主管给我灌了一碗粥,把我的命救活啦。你看,这几年我都长得又高又壮了!”

    小男孩看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喜庆,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却还是坚定地摇头。

    喜庆没办法,挨着男孩在柳树边坐下来,叹了口气:“你听我说,我们是小孩子,吃别人的东西又不丢人。等你长大了,记着那个给你吃食的人,千百倍还给他就好了。——当年郑主管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虽然他从来没有让我还过。”(未完待续。)

    “你叫什么名字?”

    喜庆见男孩怎么也不吃自己的包子,也不再勉强,随口问道。

    “我姓孙行二,你叫我孙二郞就好了。”

    “我叫喜庆,因为把我领回家的那一年,郑主管家里一年喜事不断,就改了这名字啦,也蛮好听的。——对了,你家里的其他人呢?”

    孙二郎看着金水河,低声道:“我阿爹去给人拉纤了,得几个铜钱做盘缠。”

    喜庆伸了伸舌头:“拉纤啊,好辛苦的活计。唉,你是哪里人啊?怎么到了八角镇这里。是要去京城吗?京城很热闹的!”

    “我是孟州河阴县人,今年天旱,活不下去了。听说开封府这里好多大户人家招募人手,阿爹便带着一家来了这里,好歹找个地方填饱全家的肚子。”

    听了这话,喜庆便挪了挪屁股,离得孙二郎远了一些,正色道:“看你年纪小小,怎么说假话骗人!我跟你说,我也是河阴县人,自小知道那里就在黄河边上,再是天旱也不至于地里没收成!还有啊,你莫要以为我年小不懂事,我在三司里做事的,知道这个季节地里的麦子也没收,你们家里如何走得了?难不成是犯了事逃出来的!”

    孙二郎急忙摆手道:“你不要信口胡猜!今年天旱,黄河又向着北岸去了,你不知道,往年黄河都是在广武山下过,今年河岸离着山脚都快有十里路了,南岸的地里哪还能够浇得上水?没有水,麦子早早就熟了,反正又收不了多少,比往年早熟了快一个月。”

    说到这里,孙二郎的声音小下来:“我们家早早就收了麦子,与庄主分过了收成,才起家搬迁的。不过收成不好,只是分到些秕糠罢了。”

    喜庆将信将疑,看着孙二郎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黄河水道变幻不定他是知道的,但雨水多的季节一直靠着广武山的山脚,只是旱季会留下一大片河滩而已。当年他家就是因为黄河发水,遭灾没了收成,一路乞讨去了京城。

    而且听孙二郎的口风,他家应该是那里的客户,不然主户租了田地一般是交租,不会与主家分收成。虽然天圣年间有诏令,不许田主阻挠庄客搬迁,但却要求是在地里的粮食收完分过收成之后才行,不然还是算无故逃亡的的。

    孙二郎见喜庆不信,扭过头去道:“你不信就算了,快些忙你的去吧!”

    喜庆想了一想,说道:“不是我不信,只是现在就收完夏粮,太过早了些。”

    “有什么早的,这几年不是水就是旱,收成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稀奇吗?要不是听说开封府这里起了不少大户庄园,欠缺人手,我们家还在那里熬着呢!”

    喜庆也想不出一个小孩骗自己有什么好处,又坐了下来,对孙二郎道:“灾害年年都有,不过我在京城却没有听说孟州一带有什么流民,倒是京东路的多。”

    “我们那里人少,全县也没有多少人家,真要是没了收成,去山上摘些野枣柿子,捡些橡实栗子好歹也能凑合一年。只是有一顿没一顿,日子难熬罢了。”

    喜庆叹了口气:“是啊,我们那里就是这么个样子,一点也不养人。对了,天灾年年都有,好歹能对付活下去,来年说不定就是个好收成呢,为什么全家要搬走?”

    孙二郎叹了口气:“往年修黄河堤,我阿爹已经是劳累得一身病,听说今年又要开什么渠从洛河引水,哪个受得了这种重役?还是及早搬走算了。”

    “啊呀,你们家还有地啊!这样一走,岂不是卖不上价钱!”

    主户才负担劳役,孙二郎家要服修河的役,自然是在本地有田地的。想不到这都能下了决心,说走就走,这样的年景,走得这么匆忙,这地卖出去自然只能是稀烂贱了。

    不想孙二郎摇了摇头:“哪里有什么地?只是两间茅屋罢了!一年的税钱只有三文钱,还不如做个浮客,最少年年的劳役免了。”

    听了这话,喜庆深表同情地对孙二郎点了点头。这种主户,还真是不如雇在大户人家里的浮客,最少人家不赋不税,挣多少吃多少。两税是按地征收,乡村的房屋宅基地与耕地是一样算的,多少面积就交多少钱的税。两间茅屋,一年也就只要两三文钱的税。

    古人常说,天下贫富不均,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可现在的制度,立锥之地有了还不如没有。小小的一两间茅屋,只能遮风挡雨,分文不值,按面积算下来一年也就交几文钱的税。可有了这几文钱的税,户籍的性质就变了。

    只要交税,哪怕只是一年一文两文,都是主户,所以主户也称税户。主户再穷,也是要负担劳役的,虽然里正衙前这些能够使人倾家荡产的重役轮不到自己头上,但修护河堤开挖水渠这些劳役却逃不了,对贫穷人家来说,一样是沉重的负担。

    年景不好了,面临普遍性的劳役了,弃家逃亡的人所在多有。黄河和汴河年年都要疏浚,两岸的州县逃亡的人特别多。宁可逃到他乡受雇作个庄客,免了劳役,也强似在家里守着两间茅屋累死累活。

    徐平庄里虽然也有庄客成家立业,租地耕种,但一直住的房屋都是徐家的,徐平从来没有让他们拥有自己的土地,便是这个道理。不是徐平小气,实在是为庄客们好。

    喜庆少年时候与孙二郎一样都是在乡村长大,这种户籍不同带来的沉重负担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一说起来,便感同身受。

    过了一会,喜庆问孙二郎:“你家是在哪里?说说看,不定我还记得地方呢!”

    “广武山下的曹家坳,离着汴口不远,你听说过吗?”

    喜庆一拍大腿:“曹家坳啊!我自然知道!那里离我家不远的。对了,曹家坳里有一个蒋员外,心格外地黑,周围村子里多少人咒他死!——他死了没有?”

    孙二郎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活得好好的呢。我家里就是种他家的地,唉,若是通情达理的员外,这种年景必然就免租了,河阴县大半人家的税都免了。”

    “这种黑心员外,如何会免租?自我小时候在河阴县,满县的人都说,就是这蒋家最没良心了!周围的人说起来,都想喝他的血呢!”

    说起家乡,两个人立即就亲近起来。

    当年遭了水灾,别的地方都有大户人家放粮救灾,就这蒋家一粒米不往外出,受灾的田地倒是他家报得最多。甚至官府发下来救灾的苗米,都大半被蒋家用各种手段弄到了自己家里,逼得不少人户逃亡。喜庆的父母也是那时候带他逃到京城,双双冻饿而死。

    正聊得起劲,喜庆突然看见有三司的人在街上闲转,猛地想起来,郑主管和陈主管还等着自己买包子回去填肚子呢。

    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喜庆道:“啊呀不好,只顾着与你聊天了,忘了把包子先带回去!对了,你晚上住在那里?我来找你玩。”

    孙二郎轻轻笑道:“我便住在这里,如今天气转暖,夜里也不甚凉,在这柳树下歪一歪,不知不觉天就亮啦!”

    喜庆吃了一惊:“那岂不是露宿街头?你家里的人呢?”

    “阿爹给人拉纤,要明天中午才回来,妈妈跟在船上给人烧饭,镇上就我一人。”

    喜庆摸了摸头,想了一会道:“现在才五月初的天气,别看白天热得燥人,到了晚上可是冷得不行。这样吧,今夜我们那里空出了一间房,只有我一个人睡。那房间地方又大,里面好大一张床,你来与我睡在一起吧,等到天亮了再来这里等家人。”

    “这哪里能够使得?你也是在人家屋檐下做事,随便带人回去会被骂的。”

    “不用烦心,郑主管虽然面上严肃了些,心地最是善良,不会说你的。”

    孙二郎有心不去,但一个人露宿待头,终究还是有些怕。而且喜庆面相慈善,一看就不是坏人。想来想去,对喜庆道:“那便叨扰你了,容日后再报!”

    喜庆笑道:“我们一个地方的人,流落在外自然该互相帮助,说什么报不报的。”

    说完,拉着孙二郎的手,向住的客店行去。

    此时太阳才刚刚滑到天边,掩去了白天酷烈的光芒,整个都柔和起来。

    走到路上,喜庆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有小半个包子,从纸包里取了一个包子出来,递给孙二郎道:“给你个包子填填肚子,这是鸡汁包子,好香的!”

    孙二郎只是摇头。

    喜庆道:“你不用担心,我手里还有一个包子角儿,回去只要跟郑主管说,路上忍不住吃了一个,他不会说什么的。”

    “那我也不吃,阿爹常说,人的肠胃最是娇惯,如果好饭好肉吃得惯了,就再也不能吃糠咽菜。我们这种人家,哪里来的肉吃?嘴巴吃得刁了,到时做出坏事来如何是好?”(未完待续。)

    喜庆带着孙二郎,一路急行,回到了店铺里。

    外面大院里的三司人员看见两人进来,有好事的问道:“喜庆,你从哪里拐了个人回来?回去仔细着,郑主管可是不让向里带外人!”

    喜庆高声道:“莫要乱说话,这是我的同乡,家里遭了灾,出来逃难的!”

    一路说着,一路拉着孙二郎的手,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

    进了院子,见郑主管和陈主管两人都在屋里,这样热的天气,也不知道在屋里干什么。到了门外,喜庆喊道:“主管,我在外面买了些包子带回来!”

    门里传来郑主管的声音:“说不让你在外面贪玩,怎么花这么长时间!”

    话音未落,房门打开,陈主管从里面走出来,接过喜庆手里的包子,口中道:“这一路颠簸,可是饿得狠了,你再去向店家讨壶茶来送到房里。”

    待要转身,抬头看见站在喜庆身后的孙二郎,“咦”了一声道:“怎么出去这一会还带了个人回来?喜庆,你可仔细着,乱带人走小心有人告你拐带人口。”

    说着,陈主管摇摇头,转身回房,却正与冲出来的郑主管撞到一起,吓了一跳:“郑主管,你如此慌里慌张,是外面着火了吗?吓我这一跳!”

    郑主管也不理他,从房里出来,口中连叫:“人呢?人在哪里?是什么人?”

    一眼看见站在喜庆身后的孙二郎,郑主管的面色立即紧张起来,一下把喜庆拉到自己身边,低头小声问道:“这孩子是哪里来的?跟你怎么认识的?怎么带到店里来?”

    喜庆道:“主管不用担心,他叫孙二郎,与我老家都是河阴县的。那里今年遭了旱灾,难以存活,一家逃难到了这里。路上没了盘缠,父母到金水河上讨吃食,只留了他一个在岸边。我看他没吃没喝,又没地方住,便带回来住一夜。”

    郑主管急得连连跺脚:“你怎么敢随便带人回来?这个时候,我身上——你怎么敢随便向店里带人!喜庆,我跟你说,此去西京一路不比平常,非要万分谨慎不可,我全家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这一路平安上!唉呀,你知不知道,这一路上我的心就没落到肚子里过,这到了店里刚刚要歇一歇,你要带个人回来!”

    说完,郑主管急得团团转,两手乱抖:“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喜庆轻轻拽了拽郑主管的衣角,低声道:“主管,就是个没地方住的可怜人,看我的面子上,便就让他与我在房里住一夜可好?他父母明天就回八角镇了!”

    郑主管急得两手直搓,在原地转两圈,把喜庆拉到一边,小声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人的一张嘴不过是两片皮,天上地下什么样的谎话编不出来?他说什么就都信了?这要是贼人派来的眼线,漏了风声出去,可如何是好?”

    喜庆有些哭笑不得,对郑主管道:“主管,你想差了,不是孙二郎找我的,是我看他坐在河边,一时兴起与他说话的。一个十岁孩童,哪里会是什么贼人!”

    “呀,怎么能这么说?你还年少,不知道在外的险恶!那些贼人为了钱财,什么千奇百怪的法子都想得出来。好了,不要说了,万万不能让他与我们呆在一起,不然一旦瞧破了关窍,会有大祸事的!”

    喜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郑主管一路上总是怕被别人瞧破了关节,可他就是怀里揣了十万贯的纸券,又有什么关窍可言?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什么贼人敢在两京驿路上打这个主意?这一路上十里一铺,三十里一驿,不说路上还有驻军,就是来来往往的客商也跟平常的草市一般热闹,贼人想藏都没地方藏去。

    沉默了一会,喜庆道:“主管,我好心好意地把人带回店里,说好让他今夜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的。现在要把人赶出去,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郑主管听了,从身上又摸出几十个铜钱来,塞到喜庆手里:“人无信不立,尤其是我们做经纪的人家,轻易不敢背信弃义。你拿这些铜钱去,交给那个孩子,就说今夜我们这里不方便,让他拿钱别寻间客栈歇下来,如何?”

    到了这地步,喜庆也别无话可说,接了铜钱,叹了口气:“也只好如此,刚才买包子只花了十文,我身上也还剩得有一些,一起给了他吧。”

    说完,转身到了孙二郎身边,把手里的铜钱一把按在他的手里,低声道:“本来是要留你在这里歇一夜,主管却说有些不方便,这里有几十个铜钱,你拿着出去买些吃食,寻家客栈住下来吧。等到明天父母回来,一起随着他们赶路。”

    孙二郎反手把铜钱还到喜庆手里,笑着道:“我们意气相投,才随着你来到店里,不方便我只管出去就好了,怎么会拿你的钱!”

    喜庆道:“你身上又没有钱,菜团又吃掉了,如何挨到天明?且拿了去!”

    孙二郎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向门外走去。

    喜庆从后面追上,拉住孙二郎的手道:“就只当是我借给你的,你拿了去,若是我们有缘,再见你还给我就是!”

    “我们全家这一路过去,有没有落脚之处,是生是死都未可知,哪里有资格去借别人的钱。你的心意我领了,名字我也记下啦,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说完,转身向门外走去,只留下喜庆一个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停住,不要走!”突然后边传来郑主管的声音。

    喜庆不知道郑主管为什么这么说,只是喜出望外,紧跑几步上前拉住孙二郎道:“好了,不用走了,主管同意你留下来了!我自己住一家屋,很宽敞,尽够我们住了!”

    郑主管走上前来,对孙二郎道:“天色晚了,我左思右想,还是让你住下来,免得出去生出什么意外。明天一早等我们走了,我派个人留下来陪着你,送到你父母手里。”

    孙二郎学着大人的样子拱了拱手:“如此,便多谢主管。”

    郑主管点了点头,让喜庆带着孙二郎回房。

    陈主管在一边早就看得不耐烦,看事情总算结束,走上前来对郑主管道:“来来去去,也不知道你折腾什么。要让他走,又要留下来,好了,买来的包子都凉了!”

    郑主管看着喜庆和孙二郞的背影,小声道:“你不明白,喜庆领这孩子回来,本是好事,让我赶出去,却给他结怨了。再者说,要探风声,他已经探了去,不如就让他留在我们这里,好好看住了,反而万无一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