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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蒙蒙亮,店的外面就已经人喊马嘶,热闹非凡。两京驿路是天下一等一的好路,尽可以起早贪黑挑着凉快的时候行走,也不用怕错过了宿头。

    郑主管这一夜里都睡得不踏实,醒了之后看了看成身边的陈主管,依然还在那里熟睡,也不好叫醒他,穿衣下床出了房来。

    正是五月初,太阳还没有出来,月亮依旧挂在半天上,河面上吹来的凉风轻轻拂过八角镇,迎面扑在脸上,一下子就让人精神起来。

    郑主管转身看着旁边喜庆和孙二郎住的房间,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又摸了摸怀里厚厚的十万贯纸券,心彻底放了下来。

    这么多的纸券带在身上,走路坐卧都极不方便,郑主管却一点都不嫌弃,不管做什么都没有解下来过。这些纸券是还不能在市面上流通,但一旦丢失,谁知道会有什么事需要自己面对呢?一个公吏可没有资格跟三司谈价钱。

    郑主管在小院里转来转去,借着清晨的凉风让自己清醒,让一直躁动不安的心情平静下来。两京之间近四百里路,大驿六处,小铺近二十处,乘快马一日一夜可以到达,而像三司这次庞大的车队,只怕要走上十天八天,今天才刚刚开始。

    当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半空中的月牙隐了去,郑主管突然就听到自己房里传来“扑腾”一声。还不等反应过来,就见到陈主管披头散发地跑了出来,眼睛红通通地低声嘶吼:“郑主管,郑主管!郑主管人呢?!”

    郑主管被吓了一跳,忙迎上去扶住陈主管:“我早起在院子里走动走动,你找我何事?怎么这样慌慌张张的?”

    陈主管看着郑主管怔了一会,反应过来,长出了一口气:“吓我一跳,突然起来身边不见了你,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呢!唉,都是你这一路上疑神疑鬼,连带着我也怕起事来!罢了,吃这一吓,睡意全无,唤店家打水来洗漱吧。”

    听见这话,郑主管便有些不好意思。

    这边动静大了,那边喜庆听见也起了床,开了房门出来问道:“两位主管,天色才刚刚放亮,这便就要上路了吗?”

    “不早了吧,收拾一下准备走吧。”郑主管点点头,“对了,昨天随你回来的那个姓孙的孩子呢?怎么不见他?”

    “他也刚刚起来,收拾一下便就该出去了。”

    郑主管重重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心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不大一会,喜庆到前面唤了小厮,打了清水来,几个人都一起洗漱了。

    孙二郎似模似样地向几人拱手:“多谢几位留宿之恩,来日再报。”

    说完,便就要出门去。

    郑主管急忙叫住:“莫要急着走,清晨的天气还是有些凉。左右无事,我们一起去店外吃碗馄饨吧,昨日我见旁边的馄饨摊子甚是整洁。”

    洗漱罢了,陈主管的脑子彻底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对郑主管道:“又要出去吃东西,你不怕外面有贼?”

    郑主管摇头:“说哪里话,清平世界,两京大道白日有贼那还得了!——再者说门外面都是我们的人,收拾马车货物人来人往,有贼也不怕他们!”

    听了这话,陈主管哈哈大笑,原来还是要借人多给自己壮胆。

    四人收拾罢了,信步出了院子,来到店门外。护卫的兵士,三司的公吏,以及赶车的车夫都在忙忙碌碌,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看看旁边的馄饨摊子,里面只坐了几个人,还有不少空位,郑主管喜道:“我们来得正好,若是再晚一些,只怕来不及了。”

    说完,当先快步向那里走去。

    到了铺子里,一对中年夫到带了两个半个大孩子正在忙碌,见到人过来,妇人走上前来问道:“几位客人,要吃多少馄饨?我们都是现包现吃,极是新鲜。”

    郑主管道:“来四碗吧,主人家料下得重一些,汤要滚热,早晨天寒。”

    妇人答应,走到一边与丈夫一起下馄饨。

    四个人走进棚子里,找张空的桌子坐了,一边等着吃馄饨,一边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八角镇位于两河之间,早上的潮气格外地重,让人觉得冷意难当。

    此时太阳还没有出来,整个镇子都笼罩在浓浓的雾气之中,路的对面景象就看起来朦朦胧胧的。只有三司车队的人喊马嘶,在雾气里透着格外的热闹。

    不一会馄饨上来,喜庆先趴在碗上喝了一口热汤,被郑主管瞪了一眼,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转身对孙二郎道:“这馄饨鲜得很,快点趁热吃下肚去。”

    这个时候再不吃就显得矫情了,孙二郞抱拳谢过,拿起旁边的筷子。

    半晚热腾腾地馄饨下肚,身子便缓了过来,几个人都是伸腰出了口气。

    正在这时,旁边转了三个大汉出来,进了铺子,一个去要馄饨,另一个扫了一眼铺子里的客人,突然喊道:“好大的造化!没想到追了一路不见人影,却在这铺子发现了那个小贼骨头!先莫要贪吃食,把这小贱坯逮了,不要再让他逃了去!”

    郑主管这一桌的人都吃了一惊,听见说起贼子,都一起看着孙二郎。

    却不想孙二郎也是茫然无措,满脸不解地看着那边的三个大汉,显然不是他犯事。

    那三个大汉聚到一起,中间一个指着孙二郎道:“你这贼坯,事到临头了竟然也不知道逃跑,平白省了我们无数力气!随我来,且逮了他!”

    说完,三人大步走上前来,一脚踢飞了桌子,中间一个伸出大手就向孙二郎抓去。

    四个人都吃了一惊,郑主管首先反应过来,向后躲到角落里,手紧紧捂着自己怀里的十万贯纸券。

    陈主管反应慢了一些,被些汤汤水溅在身上,心头火起,厉声喝道:“哪里来的莽汉,打翻我们的桌子!清平天下,朗朗乾坤,在这两京驿路的驿站外,竟然敢公然行凶,是不想活了吗?稍后捉到衙门去,板子打到身上才知道厉害!”

    “衙门?我们就是衙门的人!就是要在这种地方捉贼,才让你们这些贼坯知道官法如炉!”中间的大汉被孙二郎身子灵巧地一扭躲开了势在必得的一抓,心里正冒着火气,转身对陈主管怒目而视。“我们只是抓那个小贼,与你们这几个人无关,不要平白生事,惹祸上身!不然捉到衙门里,扒你们几层皮下来!”

    陈主管看看一边一副不知所措样子的孙二郎,想了一想,还是后退了一步。从昨夜起,郑主管就一直对孙二郎有怀疑,现在有人来抓,说不定真是个贼?

    见两个大人都退到后面,三个壮汉大喜,正要上前抓人,喜庆见了大急,高声问道:“你们说是衙门里的人,又不见穿公服,又不见拿贼的榜文,谁知是真是假?”

    郑主管见喜庆不后退,心里有些着急,对来的三人道:“诸位,不知你们是哪里衙门的人?看起来不像是开封府的,也不像是县镇提举司的,若是这里的监镇,断没有你们这样来抓人的道理。”

    中间的大汉道:“我们是河阴县的,奉了县令的钧旨,前来追捕无故逃亡的治下民户!这办的是官家的事,你们快快躲开!”

    陈主管听了这话火气就冲了上来:“原来是河阴县的几个差役,竟然敢在这里如此放肆!这里是开封府的治下,你们可有河阴县的牒文?跨州拿人,当要移牒本地州府,由本地官府出面才可以,哪有你们这样强盗一样的!”

    “啊呀,你这个肥汉子,还知道官府的事情?爷爷们有自家县令的吩咐,要什么牒文?只要把人拿了回去,交差了事,你再多事连你一起拿了!”

    外面成百的三司队伍,陈主管怎么可能怕了这么三个人?听了这话火气上来,踏上一步就要跟三人理论。又没公服又没公文,这三人到官府里也是没理的。

    一直摸不着头脑的孙二郎这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拦住陈主管,低声道:“最近河阴县里逃亡的人户不少,这三个人当是来追我们一家的。昨夜承蒙三位招待,感激不尽,怎么好再连累你们?我随他们去就是,想来他们也不会把我一个小孩子怎么样。什么时候见到我的爹娘,跟他们说一声就是。”

    陈主管看着孙二郎,心里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叹了口气。

    三个大汉见孙二郎主动就擒,心中大喜过望。这里离着孟州河阴县可是有百十里路呢,他们也确实没有公文,真闹起来可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开封府天子脚下,就是八角镇的一个监镇都未必把河阴县令放在眼里,更不会当他们三个是一回事。在自己治下随便抓人,发作起来把他们三人下牢也说不定。

    眼看着孙二郎就要被三人抓住,喜庆大急,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正在这时,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大喝:“不行,这小孩和三人都不能走!”(未完待续。)

    陈主管看着怒目圆的郑主管,心里吃了惊,不知道一直想着息事宁人的他怎么在这个时候出面阻拦。这事不管是真是假,明明都跟自己这几个人没有关系。

    陈主管上前小声道:“事已至此,何必节外生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郑主管摇了摇头:“你不晓得,这事情诸多可疑,不能这么放人。”

    “你还是觉得那个孙二郎是贼人眼线?”

    郑主管压低声音道:“不管是不是贼人的眼线,都不能放走。若果是,那么这三个大汉十有**就是同党了,借着这个借口把人要回去。那孩子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底细,让他回去那不正中贼人的圈套?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忍心看个孩子羊入虎口?”

    陈主管心中一动,越想越觉得郑主管说的有道理,低声问道:“那怎么办?”

    “你出去铺子把我们的人叫来,把这三人拿下吧。对面的驿馆里住着徐副使,不管是在开封府还是京西路那里都不弱声势,尽可以为我们做主,不怕什么!”

    陈主管听了这话,点了点头:“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稍候。”

    三个大汉抓住了孙二郎,心中大喜过望,正要转身离开,看见郑主管与陈主管两个在那里嘀嘀咕咕,一个大喊了一声不让人走,另一个人又鬼头鬼脑地从另一面出了铺子,不由心中起疑。

    中间的大汉对郑主管道:“那个黑须汉子,是你说不让我们走?你凭的什么?”

    郑主管沉声道:“在我们的眼前拿人,哪个知道你们是不是拐卖孩童的恶贼?说是河阴县的差役,那便拿出公文来,不然如果是贼人冒充,走了你们我们岂不是受牵累?你们且等在这里,去叫了八角镇的监镇过来讲话!”

    “这个没眼色的贼汉子,竟然敢说出这种话来!大哥,不如一起把他拿了,带回去河阴县,任我们摆治一番,看他还敢乱说话!”

    听见身边的兄弟毫无顾忌地说着狠话,中间的汉子沉默不语。河阴一个人户不足两千的小县,在孟州本地都没有什么地位,更不要说在京畿之地的开封府。一个不好撞到铁板上,那可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沉默了一会,中间的汉子道:“公事要紧,我们不与这些闲人计较!走,乘着时间正好,我们去汴河上寻条船,一路回河阴县去。”

    说完,手里抓住孙二郎的脖子,就要带人离开。

    正在这时,外面忽啦啦地围了几十个人过来,其中一半的人都带刀都枪,凶神恶煞一般地挡住了三人的去路。

    三个大汉吃了一惊,战战兢兢地问道:“什么人?为何挡住我人的去路?”

    一个三司正将从人群里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三人一番,喝道:“我倒是问你们是什么人,敢在这里胡作非为!姓名,家在哪里,一一老实报上来!”

    一个面相凶恶的汉子扯着嗓子道:“我们是河阴县的公人,奉了县令的钧旨,来八角镇公干!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快快让开道路!”

    “河阴县的公人?直娘贼,你跑到开封府来撒野,公文呢,拿出来我看!”

    三人面面相觑,都默不作声。这差事根本就没有公文,那县令精得跟猴一样,这种有争议的事情怎么会有白纸黑字落在别人手里?若不是如此,三人一到地方就先去找监镇要人了,怎么会自己在外面乱转?一说要公文,他们的心就先凉半截。

    正将见了这样子,想起陈主管的话,心里就先把这三人当贼看了。招一招手,对身后的人道:“来呀,上去请这三位与我们一同去监镇衙门,官面上的事官办!”

    当下上来几个厢军,手里提着腰刀就围了上来。

    三人见势不妙,也顾不得孙二郎了,忙举起手道:“这位节级,我们确是河阴县里的公人,这次出来的匆忙,没有带公文在身上。要去衙门我们随你们去就是,刀枪无眼,不要错伤了好人!”

    正将向围过去的厢军使个眼色,冷笑几声。

    几名厢军到了跟前,一个一把就拉过孙二郎,倒剪了他的双臂,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另几人伸出腿脚,把三人踹倒在地,手中刀枪明晃晃地指着他们的胸口,口中骂道:“直娘贼,几个千刀万剐的贼骨头,这个时候还敢跟我们乔作怪!且抓回去,一顿板子下去,不怕你们不招!公人穿州过县办差,竟然没有公文,当我们这些人都是傻的?弟兄们在三司多少年,办的差事比什么河阴县几十年经过的都多,竟然在我们面前装腔作势,瞎了你们的狗眼!”

    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刀枪,三个大汉都吓得发蒙,过了一会,中间的大汉才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敢在官道上动刀动枪!”

    众人听了一起哈哈大笑,正将对身边的陈主管道:“主管,你看这几个贼是不是作死!抢到我们的门上来,竟然不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

    在汉子身前的厢军抬腿踢了他一脚:“你这贱骨头,说给你听,免得到时候做个糊涂鬼!我们这是三司向西京河南府运送货物的队伍,一路上,所过州县兵马都要听从调遣保护货物,你们这几个贼是昏了头,抢到我们这里来!”

    “误会!真地是误会!”听到这里,地上的汉子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哭天抢地地叫起撞天屈来。“我们三人真不是贼,是河阴县的公人!此来就是追捕最近逃亡的民户,绝没有什么打家劫舍的心思!节级,主管,你们可要明查啊!”

    “这贼,都知道打家劫舍,还在那里叫屈,身上的皮必然是紧了!”正将对身边的陈主管笑道,“且捉回去,此行带的有军杖,吃几十杀威棒再看他们怎么说!”

    喜庆在一边看着,只觉得眼花缭乱,不知道怎么回事事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好大一会才理清了事情的头绪。走到郑主管的身边,小声道:“主管,依我看,这些人可能真地不是贼。二郎昨天跟我说,他们家里确实是从河阴县逃荒出来的,说不好这几个人真是河阴县的公人,追出来拿人的呢?”

    郑主管心里也有几分信了,他比喜庆想到的还多。今年孟州和河南府有几个县大旱,连黄河都改道了,旱情可想而知。虽然朝廷免了那里的赋税,也有救灾的钱粮的发下去,但黄河边到底比不得其他地方。哪怕是饿不死,到了秋后冬天还面临着修护河堤的差役,太平年景还经常有人逃亡,更何况如今遭了灾。

    民户逃亡只要办妥了手续,不管是官府还是雇主都是没有权力阻拦的,只能用其他手段吸引他们回去。但官员的考核跟户口数目息息相关,今年又是闰年,正是编造版籍修闰年录的年头,更是格外的敏感。河阴县的人口本来就不多,这要是一下子因为人户逃移从中县掉为中下县,这县令以后的仕途就很黯淡了。

    为了自己仕途着想,郑主管也想得到,县里必然会把人口迁移的手续卡住,然后想方设法把逃的人捉回去。这事情又不能明着做,公文行到附近州县,事情一下子闹起也是麻烦事一桩,不如这样用不合程序的方法来做。

    官场上这种事情见怪不怪,只要不闹出事情来,附近的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必要为了几个百姓去得罪同僚。这几个想来是做得惯了,好死不死,一头撞到三司运货的队伍里来抓人,这次可算是背着灾星出门了。

    想通归想通,这个时候却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把这三个人当贼来办,不然今天的事情不好交待。为了几个抓捕逃亡人户的差役大动干戈,上头说不过去。

    把喜庆拉到身边,郑主管小声道:“你莫要慌,只要那个孙二郎说的不假,事情便跟他无关,对他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呢!”

    喜庆不解地问道:“怎么还会是好事呢?他都被抓了啊!”

    郑主管微微笑了笑:“现在人落到了我们的人手里,只要最后查实,这几个差役没有公文出境拿人,最少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而经了此事,河阴县里哪里还敢再派人出来?孙二郎一家,想去哪里都没有人阻拦了。”

    喜庆这才恍然大悟,把替孙二郎的处境提起来的心放了下去。

    这里已经是八角镇,周围招人的大庄子多的是,只要没有人追捕了,他们一家不难找个糊口的地方。今年开封府里新开的田庄突然就多了起来,到处都缺人手,喜庆父母都在壮年,多少地方抢着要呢。

    厢军把三人捆了起来,推到正将面前,叉手问道:“节级,这几个人如何处置?”

    正将看看身边的陈主管,想了一下道:“对面驿馆里正住着徐副使一行,我们先不去找这里的监镇,看看副使如何说。得了吩咐,再定行止!”(未完待续。)

    徐平收拾妥当,出了房门,院子里侍立的刘小乙道:“郡侯,不知早上要吃些什么,我去让店家送进来。”

    “随便吧,你知道我的口味,看驿馆有什么,拿些来填饱肚子就好。”

    刘小乙应声诺,出门准备早餐去了。

    徐平看着天边刚刚出现的那一抹红霞,伸了个懒腰。清晨的风吹过来,带着浓密的雾气,吹在脸上,把人从清晨的迷糊状态中一下子拉了出来。

    要不了多久,刘小乙带了一个驿馆的杂役进了小院,吩咐着把饭菜送到房里去。

    徐平正要净水进屋吃早餐,突然一个随从快步进来,行礼道:“副使,向西京运送货物的队伍出了点事情,抓了几个贼,正在驿馆官厅等候!”

    听了这话,徐平吃一惊。自立国以来,盗贼再多的时候也没听说有敢在两京驿路上抢劫的,更何况三司队伍庞大,想抢得出动一支军队才行。

    顾不上吃饭,徐平让随从带路,快步出了自己歇息的小院。

    一进驿丞官厅,在座的人一起行礼。

    左右看看,不但是驿馆的头面人物都在,就连运货队伍也来了几个为首的。王沿不知道什么起来的,得了消息,比徐平还早赶了过来。

    到主位上坐下,徐平问道:“怎么回事?”

    抓人的正将上前叉手行礼:“禀副使,今天一早,这三人就在我们送货的队伍那里闹事。他们说自己是什么河阴县的公人,可又没有公文,也不见去本地监镇那里通禀,怎么看都像是贼人。被我们几个拿来,押过来让副使发落!”

    徐平点头:“把人带过来问话。”

    正将应诺,招一招手,几个厢军便把三个汉子推到堂下。

    一跪到地上,中间的汉子就连喊冤枉:“官人,我们确实是河阴县的公人,得了县令的吩咐,来这里公干,真不是贼人哪!”

    徐平看着三人,面色红润,身上虽然没有穿公服,但举止都有规矩,就是跪在堂下也是神情恭顺,表情甚是自然,心中已经有**分信了他们不是盗贼。在公堂上有这种表现的还真大多是衙门里的公人,一般百姓都没有这份从容。

    清了清嗓子,徐平朗声道:“别说是到其他州县来,就是在本县,出差拿人也一样是要公文的,朝廷法度岂可当作儿戏?你们又没有穿公服,又没有公文在身,凭什么说自己是公人?冲撞三司运货车队,罪过不小,怎能凭你们三言两语便就放过?来呀,把这三人收监,行文河阴县,让他们派人赍了公文写明原委去河南府领人。”

    见徐平根本无心审案,直接就要把人抓到洛阳去,坐在下首的王沿急道:“徐副使,事情的原委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就要把人带走?真是要下监,也是要交到祥符县去吧,我们只要移交到本地监镇就好。”

    徐平看了看王沿,淡淡地道:“他们冲撞的是三司车队,如果直是公人办差,自然是情有可原。可如果不是,那他们就真的是想要抢货物的贼人了,自然是要由三司办案子。人当然是由我们带走,怎么可以交给地方!”

    徐平本意是给这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差役长点记***到监镇那里,河阴县真派人来很容易就把人提走了,还是直接带到洛阳去,让他们吃点苦头。

    吩咐完了,徐平便就想让人把这三个押下去,起身赶路。一个月的时间查探河道时间非常紧,不能在这些杂事上浪费功夫。

    正在这时,正将上前叉手道:“禀副使,一起抓的还有一个少年,看起来不是与这三人一伙的。不过陈主管说,也不一定,那少年昨夜无处安歇,在我们三司车队住的店里住了一宿,说不好就是他们的眼线。”

    徐平倒没想到还有这些枝节,对正将道:“把那少年带上来。”

    孙二郎被押着的厢兵掼到地上,忙学着刚才三人的样子跪着喊冤:“官人,小的是孟州河阴县的寻常农户,并不是什么贼人。昨夜有一个喜庆哥哥,看我歇在金水河边可怜,带回去住了一夜,并没有其他事情。”

    徐平不知道这些事情,唤了陈主管上来,让他把经过说了个清楚。

    看堂下的少年,跪在地上身体发抖,表情有些惊慌,一副不知道该怎么是好的样子,倒确实像个平常农家少年。

    想了一下,徐平问道:“报上姓名,你家住哪里,因何来到八角镇。”

    “小的孙二郎,家住孟州河阴县曹家坳,广武山下,那里离着汴口不远。只因今年天旱,地里没什么收成,随着父母离乡背井,到开封府里讨生活。”

    这个时代,用徐平前世的话说,就是极端天气特别多,一年冷一年热,一年涝一年旱,灾害比历朝历代都多。仅仅是中原地区,每年都有旱灾或者涝灾,徐平早已经见怪不怪。听孙二郎说是家里遭灾,徐平也不觉得意外。

    下首的王沿却道:“你这话只怕不实,河南府有地方遭灾我知道,却并不重,你家在孟州,怎么听起来灾情比那些州县还重?”

    孙二郎道:“官人有所不知,我们那里的地往年都是靠着黄河水灌溉的,今年因为天旱河道北滚,黄河南岸离着广武山有近十里远,往年可都是贴着山脚下的。地里没有水浇,再加上天旱,可不就是比其他地方遭灾都重!”

    自三门到白波黄河都是在山间穿行,河道狭窄,水流湍急,一过白波河道突然变宽,水流平缓下来,便极易淤积泥沙。再加上地球自转的力量,河水啃啮北岸,在南岸留下大片泥沙堆积的河滩。从外面看起来,便是黄河从中游以下,河道自然地向北翻滚,变幻不定。由此造成的水患决堤很多,修护起来也特别困难。

    江北为阳,江南为阴,河阴县在唐朝时候还叫河阳,孟州为河阳三城节度便是由此而来。到了如今,却成了河阴县,河道变幻不定的程度可以想见。

    徐平暗暗点了点头,知道这孩子说的不错。这个年代又没有抽水机,单靠着人力取水怎么能够抵挡住这等天灾。河道变动如此之大,就连水车也失去了作用。

    突然之间,徐平一下想起了什么,身子猛地直坐起来,看着堂前的孙二郎,高声问道:“你刚才可是说黄河水道北滚,已经离着广武山有十里之远?”

    徐平的声音突然提高,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堂下的孙二郎更是心惊胆战,颤抖着声音答道:“回官人,小的刚才是这样说的。”

    “此话可是当真?一年之间,河道就北去十里,这等大变可是瞒不了人。我身在三司,怎么从来没有听见地方州县报上来过?”

    孙二郎见一直和颜悦色的徐平突然脸色大变,不由心慌,小声道:“河水又不是一天退下去的,每天退一点,很多人看了都不在意,想来官人也是疏忽了。”

    听了这话,徐平脸色阴晴不定,想了一会,问身边的人:“谁知道那段黄河现在到底如何?广武山上段在氾水县,下段在河阴县,有熟悉那两个县的人没有?”

    那种偏僻小县有谁知道详情?作为新上任的户部副使,王沿也就是临出发前看了一点公文,才知道河南府有地方遭灾,具体的情况他也说不清楚。至于其他的人,就更加没有人关心这些事了。

    见没有人回答,王沿小声对徐平道:“徐副使也觉得这孩子说的话不实?依我看来,很多贼人就是利用官府不会怀疑孩子,用他们做眼线,不如拿下详细审问!”

    徐平摆了摆手:“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到了其他的事。”

    这次出来是巡视河道,不是御史出巡,有转运使在也轮不到其他官员管京西路的这些事情。徐平本不想节外生枝,要审案有地方官府去做,怎么也轮不到自己。

    想了好一会,徐平才道:“我们明天就到中牟县,具体情况如何,到了县里一查公文便就知道。这三个人,还有这个孩子,一起带上,到了中牟再说!”

    说完,摆了摆手,让人把他们带下去。

    大家散去,不一会官厅里就只剩下徐平和王沿及几个随从。

    见事情一下就这么算了,王沿不由有些傻眼。官员最上心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案子,一旦破了就是自己的功绩。至于巡视河道,除非确定可以开河,到时候还得是自己主持,才能捞点功劳在身上,那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有这么一件功劳放在眼前,结果就这么被徐平轻轻放了过去,王沿越想越是有些不甘心,对徐平道:“徐副使,我们这次虽然说是出来巡视河道,可渠能不能开要不要开还在两可之间,有人要劫夺三司货物却就在眼前。为今之计,当然是要先把眼前的案子审理清楚,巡视河道又不急在这一时!”(未完待续。)

    徐平看看王沿,沉声道:“王副使,还是先把我们身上的差事办好了,再去考虑其他。真有贼人,交给地方官府就好,何必要我们分神。”

    到手的功劳到了眼前,哪有向外推的,王沿听了徐平的话就有些急。

    不等王沿再说什么,徐平站起身来:“不管怎么样,先到中牟再说。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谁备起程吧。”

    说完,抬腿出了驿丞的官厅。

    王沿看着徐平的背影,恨得牙直痒痒,怎么自己跟了这么一位脑子不清楚的官员出来办事?这一路上,还能够有个好去?

    起程上路,再无枝节,刚过中午便就到了中牟县三異驿。

    驿在县城之外,知县苏绅带着中牟的一众属下官员早早就等在了路口。见到徐平等人到来,忙上前行礼:“下官苏绅,与中牟县一众官员,恭迎徐副使和王副使!”

    徐平下马,行过了礼,当先向驿馆行去。

    到了驿馆,分宾主落了座,问过了行止,苏绅道:“县里备了一点薄酒,为两位副使一行接风洗尘,不知是什么时候方便?”

    徐平道:“且不急,你先派人回县里去,取这几个月孟州的公文,看河阴县那里有没有行文说是黄河水道改变。让人速去速回,此事紧急。”

    苏绅应诺,吩咐了县里的主簿,回去县里查看,相关公文直接带到驿馆来。

    吩咐罢了,苏绅让人上了茶水来,对徐平道:“下官是福建路泉州人,这茶叶是乡里人从邕州带回来的邕州茶,还是副使在邕州为官时所制。”

    徐平听了,看了一眼苏绅,端起茶喝了一口,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徐平并不讲究这些,吃的喝的只要味道好有营养就行,还没细致到去分辨哪个产地甚至哪个季节。周围的人在茶上最讲究的是蔡襄,徐平虽然曾经安排制茶,实际上自己对于一些细节却并不能分辨。

    不过苏绅特意拿了自己当年传下来的茶出来,显然是费了心思的。他在中牟县为官,却一直没有机会跟徐平拉近关系,难免心里不安。中牟这个地方,徐平的庄子占了很大一部分面积,又是本地如今在朝里地位最高的人,苏绅这个地方官自然要小心谨慎地面对。好了就是自己的机会,坏了就是自己的灾难。

    喝过了茶,众人便说些闲话。

    苏绅从人群后面叫过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对徐平行礼,介绍道:“这是犬子苏颂,随着下官游宦。这孩子自小读书,如今诗文都过得去,以后徐副使多多指教。”

    徐平看苏颂,十四五岁年纪,眉清目朗,举止沉稳,一看就知道自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而且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应该是自己前世听过的,不过对他的具体事迹却记不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徐平对苏颂点了点头:“不错,最近都读什么书?”

    “《春秋三传》。”苏颂答得很小心,说完犹豫了一下,“学生有一事相请,不知副使能不能行个方便?”

    这事出乎苏绅意料之外,忙道:“徐副使多少公事在身,你有什么大事忙他!快不要乱说,听听徐副使教诲就好!”

    见苏颂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徐平笑道:“你有什么事尽管直说,不过我不一定帮得上忙,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

    苏颂听了面上现出喜色,拱手道:“学生自小得外祖母的教导,颇知天文星相之学,听闻副使在京里制了望远镜,可以观察星相,不知能不能让学生一观?”

    徐平听了这话,好奇地上下打量眼前的这个少年。自从宋太宗坑了天下民间的天文学者之后,已经很少有民间野生的天文研究者了,没想到他还能在这上面用功,而且听起来家学渊源的样子。

    苏绅在一边着急,虽然官员士子研究天文并不是什么大事,馆阁里甚至储存了各种天文书随便阅览,但没中进士之前,这总不是什么好事情。

    想了一会,徐平对苏颂道:“让你进司天监是不行的,那里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见苏颂面上露出失望之色,徐平又道:“不过,崇文院里也有一具望远镜,那里倒是不禁止人进去。我可以推荐你去,但是有个条件。”

    苏颂喜道:“副使请讲,我一定尽力。”

    “不难,你只要写篇文章,让现在判馆阁的宋子京看了中意就行。读书人,终究还是以诗赋论英雄,你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其他。”

    苏颂拱手,重重点了点头:“学生一定做到!”

    宋祁以直史馆判馆阁,管着这些杂事。实际上以徐平的地位,只要写封信去,宋祁也不会难为苏颂,肯定会让他进去,不过那样对年轻人不是好事。

    见事情这样结束,苏绅才出了口气,对徐平道:“谢谢副使成全。”

    王沿在一边见苏绅只是与徐平讲话,把自己冷落在一边,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他自己才不过是直昭文馆,还没有那个地位让宋祁办事,也只好生闷气。

    又聊了一会闲话,回到县衙的主簿乘快马赶来,捧着几本卷宗对徐平道:“禀副使,河阴县确实有说今年的河道改变,而且越来越向北移。”

    听了这话,徐平一下站了起来,口中道:“拿来我看!”

    把几本卷宗看见,徐平抬起头来,长出了一口气:“天助我也!”

    王沿在一边道:“从在八角镇,徐副使一直关心那个孩子说的真也不真。在我看来,何必如此费心思,只要派个人去河阴县,行文问个清楚,那些人是不是县里的公人就好。不是公人,只管按照是贼严刑拷打,还怕他们不招?”

    徐平看着王沿叹了口气:“王副使,且不说我们无权办案,就是有权,现在有差使在身,又何必在这些事情上虚耗精力?我问的这件事情,与抓起来的那几个人并无关系,而是与我们的差使有关?”

    王沿一愣:“与我们要查看的河道有什么关系?要查的是引洛水入汴河,管什么黄河的水道翻滚到哪里去!再怎么样,我们也不会把水渠挖到黄河去。”

    徐平摇了摇头:“你还是不知道引洛水的水渠难在哪里,不然就是会这么想了。”

    听徐平话说得如此直率,王沿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还请徐副使指教一二。”

    “洛水开渠引水,从巩县开水口,到氾水县都一路平旷,开起来容易,用工也并不多。但到了氾水县后,与汴河中间夹着一座广武山,原先郭谘回报,是预计从广武山南引水,过去都是山岭坚石,开渠极为不便。虽然桥道厢军有火药,但在山上开渠终究是有许多不便。现在黄河水道北滚,与广武山脚之间留了一片十里左右的河滩出来,便可以在河滩开渠,从广武山北引水,水渠最艰难的地方一下就绕过去了!”

    说到这里,徐平呼了口气:“王副使,你说这件事情,对我们不是比几个犯事的公人重要得多?我们出京做的就是这件事情,心思当然要放在这上面!”

    王沿没想到徐平真地指教他,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道:“既然如此,徐副使何不在八角镇就把话说清楚,白白让我们心神不定!”

    “我那时说了,如果黄河水没退怎么办?平白惹出其他议论来!”

    徐平没有明说,我是信不过你王沿,如果到了中牟发现这事没谱,按徐平的意思不行便就开山,但那时候搞不好王沿就会拿这说事,要等到黄河的河滩露出来再开渠引水,那样就又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见两位副使话不投机,苏绅在一边打圆场道:“时间已经不早,徐副使想知道的事情也有了消息,不如便开酒筵如何?”

    徐平摇了摇头:“不用太过铺张,弄点便饭来我们吃过就走。难得有今年黄河给我们这个机会,必须抓住时机把事情做完。”

    苏绅哪里肯如此草率,忙道:“两位副使难得到了下官治下,怎么能够走得如此匆忙?好坏在这里住一宿,让下官略尽心意,明日一早起程也不迟。再者说了,现在起程晚上只能赶到白沙镇,那里驿馆狭小,也住不下这么多人。”

    徐平道:“不了,我们不去白沙镇,便从这里北上,沿着汴河到河阴县去。”

    “什么?!”王沿听了这话吃了一惊,“临行前不是说好,我们先去巩县,选好了引水口再顺着下去,找寻合适路线吗?怎么又要去河阴!”

    “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出来做事,当然要随着事情变化而定行止。现在知道了河阴县那里黄河水道北滚,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要先去那里。”

    听了徐平的话,王沿一梗脖子:“在下不敢苟同!莫说是临行时已经定下来了路线,就是没有,巡视河道也要从引水口看起,这是常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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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理?”徐平看着王沿,见他脖子边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一副宁死不从的样子。

    一进三司,就跟主管设案的刘沆闹别扭,到出了城,又跟自己别扭起来。徐平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因为河北开渠的事情,刚刚在朝廷里露了脸,意气风发地调到三司来,王沿原想的是从此可以扬眉吐气了,不想却又有个徐平压在头上。作为三司使的寇瑊高高在上也就罢了,同为副使,就连徐平也各方面压他一头,这他就不爽了。

    或许王沿的意识里并没注意到这一点,但在内心深处,必然是有这个意思,不然他的举动就没法解释。又不是刚刚出仕的年轻人,都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了,应该轻易不再跟人斗气才对。

    徐平笑了笑,对王沿道:“按照常理,自然是应该解决最麻烦的事情,然后其他的事情也就应刃而解了。这才是大多数人承认的常理,王副使你说是不是?”

    “不是!常理自然是该从头做起,不信问问大家,是也不是?!”

    徐平看看众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两人,心中叹了口气,在这些属下同僚面前闹成这样,真是让人看笑话了。

    想了一会,徐平对王沿道:“且不说这些,让苏知县开饭上来吧,我们吃过了之后再商量。事情该怎么做,总能商量个章程出来。”

    说完,也不再理像个好斗的公鸡一样的王沿,在首位上坐了下来。

    苏绅出了口气,急忙吩咐人上酒菜来。两位三司副使在他这里闹起来,作为一个知县他可是劝阻不住。

    王沿见徐平虚晃一枪,并不与自己理论,生了一回闷气,也没有办法,只好把心中的火气强压下去,等吃过了饭再与徐平理论。

    徐平叫了鲁芳过来,低声吩咐他带两个人迎回八角镇,算着时间孙二郎的父母也该回来了,让鲁芳把人带过来。

    酒菜上来,徐平举杯,带着喝过了一巡酒,气氛才慢慢缓和下来。

    出外做事,最怕的就是主事者和副手不和,让手下无所适从。还好带的桥道厢军是徐平的老部下,听自己的话,不然事情更加棘手。

    约摸小半个时辰,驿站外传来急骤的马蹄声,不大功夫,鲁芳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到徐平叉手行礼:“禀郡侯,属下在半路上迎着孙家夫妇,已经带到了驿站!”

    “哦,让他们在外暂且等候。”

    说完,徐平举起酒杯站起来道:“满饮此杯,今天便就到这里。苏知县暂且留一下,其他的人便都回去吧,衙门里没有主事的人可是不行。”

    说完,不等身边一脸着急的王沿说什么,举杯一饮而尽。

    见大家饮过了酒,不等酒席散去,徐平便起身道:“我还有事情去做,暂且告退!”

    说完,带着鲁芳径直离了酒席,向驿馆的前院行去。

    王沿坐在那里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也不知道是该跟着出去,还是在后院等着徐平回来,一时拿不定主意。

    苏绅见了这情景,忙举杯对王沿道:“徐副使有事情要忙,我们不便打扰。王副使,且再饮几杯,天时还早。”

    王沿正犹豫不决的时候,苏绅这一劝,反而让他下定了决心,把面前的酒一推说道:“今日就此罢了,我们一起到前面去看徐副使那里有什么事情!”

    说完,站起身来,当先向前院去了。

    苏绅与身边的中牟县对视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到了前院,徐平一眼就看见院中的大树下站着一对中年夫妇,满脸都是惊恐,不停地向身边的桥道厢军和公吏打拱作揖。

    见到徐平过来,厢军和公吏一起行礼问候。

    那对中年夫妇一见这情景,知道是来了主事的官人,转身向着徐平,腾地就跪了下来:“官人,我家二郎委实是在镇里等我们夫妇,不曾作奸犯科啊!”

    徐平虚扶他们,口中道:“起来说话,也没人说孙二郎做了什么恶事啊。”

    中年夫妇听了这话,对视一眼,心中犹自怀疑:“听送我们来的公人说,二郎是冲撞三司运货的队伍,被官人拿了。难不成事情不是这样?”

    “啊——现在言之尚早,并没有人指认那孩子是贼。你们且起来,我有话要问你们。”说到这里,徐平转身吩咐鲁芳,“来呀,给他们拿几把交椅来!”

    得了吩咐,两个厢军飞快地跑进驿馆里,取了几把交椅过来。

    徐平在当中的一把交椅上坐下,对孙家夫妇道:“你们坐下说话。”

    这句话差点把中年夫妇吓死:“官人面前,哪有我们坐的地方?!”

    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跪到地上。

    徐平急忙伸手虚扶住,任他们站在原地。

    这也是前世的习惯,有的时候不自觉地就忘了现在的身份,跟老乡谈话,总是要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却不想这个年代,农民哪有跟官员平起平做的道理。别说两个种地的农民,就是捐了官在身的员外,也没有跟正任官员平起平坐的道理。

    等夫妇两人面色缓和下来,徐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籍贯哪里?”

    中年男人道:“回官人,小的孙丰年,这是我的浑家吴六娘,自小生长在孟州河阴县,广武山下曹家坳。”

    “八角镇的那个孩子孙二郎是你们家的?”

    “官人,千真万确,那孩子就是我们家的啊。我们夫妇自从成亲已来,生有两子一女。阿大命骞,没能养到两岁上。大娘子八岁的时候在河边洗衣,一个浪头被河神收了去。如今只剩下二郎这一点骨血,今年刚好十一岁。”

    徐平叹了口气:“也是可怜人家。我问你,现在正是田里收麦的季节,你们为何全家从河阴县逃亡?地里的庄稼都收完了吗?”

    “回禀官人,我们家从本地蒋员外家里租了十三亩地,因为是用的他家的牛,本地的租又重,约好了完税之后,蒋员外家分七分,我们得三分。今年天旱,租的地又都在高处,浇不上水,没什么收成,麦子又熟得早,便早早收了,与主家分讫。说是分到三成收成,其实全是秕糠,如何熬得下去?我们夫妇想着家乡再也难以存活,便舍弃了家业,带着孩子来开封府。听说这里好多大员外开了田庄,正缺人手,想着夫妇两凭四只手好歹挣顿饭吃,不要难为了孩子,谁知道就碰上这种祸事?”

    说道这里,站在孙丰年身边的吴六娘禁不住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徐平皱着眉头道:“你们那里租占七成,怎么这么高?官府就不闻不问?”

    “都是你情我愿,立得有契约,官府又怎么问?那一带都是蒋员外家的地,要想不饿肚子,不管怎样都要租了。”

    当今天下,耕种别人的田地,或雇或租,一般有两种形式。契约明定每年交固定多少租子的租佃制,还有一种是契约规定收获完税之后按比例分收成的分租制。好地熟地一般都用租佃制,而不好的地和新垦的生地则用分租制。不管是固定地租还是分收成,原则一般都按照主家和租户五五分成。如果是用的主家的牛和农具,则主家再多分一成为六成。只用主家的牛还只分三成,孙丰年付出的地租明显是高了。

    这种事情官府确实没有明显的理由过问,徐平也不再问,对孙丰年道:“那我问你,既然已经分罢收成,收完了本季粮食,那你们离乡有没有官府发的文书?”

    孙丰年苦着脸道:“不瞒官人,委实是没有。”

    “为什么?”只要收完当季粮食,不管是佃户还是庄客,官府和私人都不允许再拦截他们搬迁,县里要发给相关文书。

    “小的只是种地的,大字不识一个,走之前也去乡书手那里催过多次,都不发给我们,只是说让我们再等一等,谁又知道为了什么?眼看着再等下去,下一季就又要种到地里,岂不是走不脱了?没奈何,只好带着孩子逃了出来。”

    听到这里,徐平已经知道,如果这个孙丰年说的不假,那么只怕是遇上官府和地方豪强勾结,渔肉乡里的事情了。这事情难办倒也不难办,只要移文孟州和京西路转运使司,最少他们要给一个面子上能够交待过去的处理结果出来。更何况现在的京西路转运使杨告,本就是曾在自己手下做事,把那个县的官员处理了也不难。

    但徐平的目的不在这里,心思还是在河道上。只要那件大事解决了,顺便把那里的土豪和污吏一起惩处了也不算什么。

    想了一会,徐平对孙丰年道:“我问你,是不是因为今年天旱,你们那里的黄河水道北滚,在黄河与广武山之间留了近十里的河滩出来?——此事非同小可,你一定要老实回答。——至于你家里的事情,我自会给你一个公道!”

    说完,徐平紧紧地看着孙丰年,希望他能够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这是什么人?就是那小贼的父母吗?!”

    正在这时,王沿从后院过来,看到徐平面前站着孙丰年夫妇,高声喝道。

    徐平皱了皱眉头,回头看了看王沿:“王副使,你若是有话要问,等我这里问完了再问好不好?”

    听了徐平的话,王沿红了脸。这是基本的礼貌,不要说徐平的官位还高过他,就是对下属也不能如此无理。王沿是心里着急,连这些都忘了。

    被王沿一打岔,尤其是那“小贼”两个字,让刚刚心情平静下来的孙丰年夫妇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战战兢兢地看看王沿,又看看徐平,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徐平心里恼怒异常,又不好直接跟王沿翻脸,只能强压下怒火,对手足无措的孙丰年夫妇道:“放宽心,只要你说的都是真话,你儿子就没有事情。”

    说完,见夫妇二人还是惊魂不定,转头对旁边的鲁芳道:“去把那个孙二郎带过来,让他们一家团聚,免得各自担忧。”

    鲁芳应诺,转身向后院去了。

    驿馆里的杂吏拿了一把交椅过来,王沿看看,不声不响地坐了。

    徐平也懒得理他,只当他不存在。

    没多大一会,鲁芳带了孙二郎过来,向徐平回命。

    那边吴六娘一看见儿子,再也忍不住,眼泪不住地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孙丰年拍了拍她的肩膀,重重地叹了口气,自己的眼角也泛起了泪花。

    徐平示意鲁芳放了孙二郎,任他扑到了自己父母怀里。

    让一家人发泄了一会压抑着的感情,把这两天的担惊受怕都随着眼泪流走,徐平才对孙丰年道:“你儿子也回来了,不用再担心了吧。现在跟我说,河阴县那里的黄河水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是不是真地向北翻滚了那么多。”

    孙丰年转身偷偷地擦了擦眼角挂着的泪珠,转过头来道:“禀官人,若说只是今年,河道也变不了那么多,都是这几年累积下来的。不过先前的黄河沿着广武山脚下流过,先前看起来只是水浅而已,河道并没怎么改变。到了今年,水到了滩底,靠南一面的河底异常平坦,便一下子就退出去了七八里远。”

    徐平想了一会,点了点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前几年干旱,只是河水变浅,因为是整个宽广的河面水位一起下降,所以看起来并不显眼。到了今年,先前的水位已经到了南半河道的河底,这半边河道底下都是淤积的泥沙,又宽又平,河道便飞速地缩向了北半边。

    所以看起来是一下子干了半条河,但实际上水量少得并不多,除了那段河道两边的居民,上下游的感觉并不明显。不然的话,要真是黄河水量少了一半,肯定早已经惊动朝廷,自己不可能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

    想通了这一点,徐平基本相信了孙丰年说的话,长出了一口气。有了这近十里的没水的河道,便就有足够的空间在上面开出一条运河来。黄河淤积的泥沙又松软,又细腻非常,即利于开凿,也便于维护。

    至于让这开出来的河岸怎么固定住,就要用现在以使相判郑州的陈尧佐的办法了。陈尧佐是这个年代的官员中最杰出的水利专家之一,在各地为官的时候,曾经治理过多条大江大河。黄河下游的河堤一千多里,就是用他的方法修筑。

    简单地说,就是在河堤用树枝草木形成栅栏,然后用沙石填充。黄河里的泥沙到了这堤岸的空隙处,停留下来,反而加固了河堤。这种河堤修起来既容易又迅速,而且可以经久不坏,效果极好,成本也比其他方法低得多。徐平的手里即使有水泥,综合起来也远不如这种方法。当然如果水泥成本低廉又大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从洛河引水入汴河经过的三个地方,西京河南府,孟州,郑州,因为都是靠近京城的要地,主官一律为优宠安置在这里的大臣。使相陈尧佐以资政殿大学士、户部侍郎判郑州,使相李迪以资政殿大学士、尚书左丞判孟州,知河南府的则是龙图阁直学士、给事中李若谷,无一例外都是朝中重臣。特别是李迪和陈尧佐,先前都曾经任过宰执,现在也享受宰执待遇(资政殿大学士分两种,一种称带注脚,即注明享受宰执待遇,不带注脚的则只是学士),远不是一般的州府主官能比。就是李若谷,当年是跟现在的御史中丞韩亿睡一张席子赶考的交情,儿子李淑如今在朝里任知制诰,身份也非比寻常。但凡身份稍微差一点,在这些人面前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虽然下面的具体事务大多都交给通判,他们基本不管,但这种大事却不能不过问。

    一路过去面对的都是这种大人物,徐平自己心里也是小心谨慎,王沿这样没头没脑地只顾惹事,更是让他烦躁。听了孙丰年的话,心里不由有了计较。

    抬起头来,徐平对孙丰年道:“我此去巡查引洛河的水道,你刚才说的话极是有用。这样吧,你随着我回河阴县去,你出来前一应未办的事务,我一力给你主持,绝不会亏待了你。事后如果还是不想待在河阴县,我给你找出路,不管是到开封府的大户人家佣作,还是到营田务去,都随你心意!”

    “营田务里也去得?”听到徐平的话,孙丰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徐平奇道:“怎么,你想去那里吗?那里本就是在三司我的管下,自然去得!”

    “想去,想去,当然想去!”孙丰年连连点头,“我在路上听人说了,营田务那里正招人手,有吃有住,什么大户人家也比不上,当然想去!”

    “好,那么勘查完河道,我便让你全家到营田务去!”

    孙丰年也不知道徐平是什么身份,不过看这么多官员里,就数他地位最高,想来说话应该是能算数的。这一场担惊受怕,没想到最后有这个结果,一家人喜极而泣。

    王沿在一边沉着脸,看徐平跟这种地的庄稼汉说个不休,心里早已经不耐烦,听到最后又是要到河阴县去,哪里还能够忍得住?

    腾地站了起来,王沿对徐平道:“徐副使,我们此行虽然是以你为主,我只是副手,但改变巡查路线这种大事,总不能不与我商量吧!”

    徐平淡淡地道:“刚才不是商量过了吗?”

    “什么?那就算商量过了?”王沿圆睁双目,再也忍耐不住。“那我刚才也已经说过了,我不赞同,我坚持要先去巩县查看洛河引水口!”

    “好啊,这不就大家都清楚了。我去河阴县,你去巩县,我们两人兵分两路,就在这中牟县分道扬镳,各管一截。你从巩县向着汴河走,我从河阴县的汴口向着洛河方向走,在中间会合。各自查探好勘查过的水道,在氾水县商量,回京覆命。王副使啊,你要去巩县看引水口,我可没有拦你,你要去便就去吗!”

    王沿一愣:“分头行事?”

    徐平叹了口气:“是啊,不然怎么办?你作为副手,又不听我这个正任的,不分开难道就在中牟县里待着?反正一月时间也是紧急,分开了两路行事,也省了许多功夫,免得到了时间我们无法交差,岂不正是两全其美!”

    王沿还是有些蒙,喃喃地道:“我刚才也并没有说分头行事——”

    “哇,王副使,我让你一路走,你不愿意。现在跟你分开,你又不愿意。你想怎样啊!此行我是正任,是不是一定要听你的才行啊!”

    王沿使劲摇了摇头,努力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来,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徐平。

    过了一会,王沿道:“既然徐副使说了,分开便就分开。不过,我们带的随从可怎么办?难道也分成两拨人马?”

    徐平笑道:“出城的时候,你说刘沆没有给你安排随从,我半路着人回去,不是已经给你安排了?都随着我们走了一天啦!”

    “那——那两个随从!”王沿的眼睛一下子瞪了起来,“徐副使,莫要装傻,我说的是桥道厢军的人!他们难道都随着你?”

    “当然是随着我!这本就是枢密院划到盐铁司的人手,我带他们出来可不只是巡查河道,而是另有要事,只是顺路而已!王副使,我们出行就那两个随从,这可是朝廷里的规矩,你不会不知道吧?到了地方,自然有州县派人来听候使唤,不缺人手!”

    王沿这才知道徐平打的什么主意,大瞪着两眼,好像不认识他一样,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制度上说,徐平说的都是实话,没有特殊情况,官员出巡哪里有大队人马给你,路上的吃喝费用都算不清。要人手,自然是从当地的衙门里要。但凡出巡都有按察官吏的职责,这是常规,一般情况下也没有地方官敢不配合。

    不过此去的一府两州,地方长官会不会这么想可就难说了。(未完待续。)

    “郡侯,若是骑马劳累,可以去雇一艘小船乘坐,我们在路上慢些走就是。”鲁芳在徐平身边低声说道。

    徐平看了看旁边汴河里慢慢悠悠前行的小船,摇了摇头:“不必,如今汴河里也行不得大船,我们还是一起骑马前行。”

    从京城往上到汴口的船本就不多,现在没到盛水期,黄河漕运还没开始,河面上更只是有零零星星的小船。而且这一段是逆水而行,即使有风速度也很慢,徐平一是怕影响前进的速度,再一个也受不了船上那慢得跟蜗牛一样的节奏。

    在中牟县跟王沿分了手,徐平也懒得再听他叽叽歪歪,自己带了人上路,沿着汴河水道向河阴县去。王沿只管随着三司运货的车队,前往巩县。

    晚上在万胜镇歇了,这里是徐家白酒的最大销售区,自然有分销他家白酒的商户招待。当年认识的小武官赵滋已经调往西北,如今都是一些生面孔,让徐平很是感叹了一番世事的白云苍狗。

    第二天一大早,离了禁军驻地万胜镇,继续沿着汴河岸边前行。

    正是刚刚入夏的天气,早晚都还凉爽,太阳一出来就燥热不堪。汴河边遍植的都是大柳树和榆树,在路上遮出了好大一片荫凉。

    徐平就走在这阴凉里,迎着河面上吹来的风,一路向西北行去。

    后面不远是从中牟县城里雇来的一辆牛车,孙丰年一家三口便就在牛车上。徐平带着他们也算是个向导,免得到了地方一个人不认识,听凭当地官吏摆布。而且已经答应了要给孙家找一条生路,总是要自己亲自安排才稳妥。

    行了一天,将近傍晚的时候到了阳桥镇,便就在镇上歇了。

    阳桥属于郑州治下的原武县,也是群牧司属下原武马监的所在地,养的以从河北马监转运过来的马匹为主,这几年数量也是越来越少。

    从这里开始,便就离开了开封府,进入了郑州。明天经过荥泽县,后天便就可以到河阴县了。这几个县饱受黄河水患之苦,斥卤遍地,耕地不多,人口稀少。

    第三天离了荥泽县城,走了只不过一个多时辰,鲁芳指着前方的山峦道:“郡侯快看,前边就是广武山,山脚一过,就到河阴县了。”

    荥泽这里原来是黄河泛滥而成的大沼泽,历代整修,渐成陆地。荥泽县与河阴县相距极近,之间不足三十里路,半天即可赶到。

    黄河在这里南岸有广武山逼迫,北岸有沁水汇入,极易泛滥成灾,黄河水道变幻不定,往往几十年间就沧海桑田。实际上也正是从这里开始,黄河的古河道在历史上不知道变了多少次,此时的原武县还离着黄河南岸几十里远,徐平的前世却已经到了黄河北岸几十里了,多少历史都淹埋在这滚滚黄沙之下。

    徐平带的随从快马加鞭,当先向河阴县跑去,知会县里的大小官员出县迎接。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左侧的广武山已经近在眼前,不远处的一座小城也现出了模糊的身姿。小城很小,只有略具规模的城垣,远远看去如同个土堆一般。

    汴河延着广武山的东麓向西北延伸,越向前走,离山越近。

    到了离河阴县城不远的地方,就看见一条巨大的裂痕把广武山一分为二,好像刀劈斧砍的一般,一眼望去,触目惊心。

    徐平勒住马,看着这条深涧,过了一会,对身边的鲁芳道:“秦末天下争雄,霸王项羽和汉王刘邦在这里夹涧对峙,因军中乏粮,约以鸿沟为界,两分天下。前面这条大涧,就是当年的鸿沟了。这广武山周围,当年是关中河洛到关东的交通要道,历史上多少大战发生在这里。到了今天,却只剩下一片沙滩芦苇。”

    鲁芳转头看眼前的土涧,看了好一会,挠了挠头:“这便是鸿沟吗?说起来好大的名头,我在勾栏里听人说古不时就讲起来。看起来却也不过是如此,在岭南邕州的时候,这种山沟一个县里就不知道有多少。”

    徐平听了哈哈大笑:“天下地理各异,这里是中原,一马平川的地方,从开封府往下,要走近千里才能见到山。这样一座山,这样一条沟,在山地自然不稀奇,但在中原却已经是难得的景观,也是大军不得不扼守的要塞。”

    说完,抬头看着并不高大的广武山,和在山北如同一条线一般的黄河。千年之前这里是大军争雄的古战场,尤其是军队需要沿黄河运输物资的时候,背山临河的河阴周围更是战略要地。进可争雄于中原,退可守成皋之险,多少大战发生在这里。

    千年之后,出洛阳谷地有了嵩山以南的几条大道,荥泽的水早已干枯,这里再也不是东西之间的必经之路,若不是有取黄河水的汴口,这个年代已经被遗忘。

    远处河阴县城的门打开,隐约看见里面有人群出来。

    徐平一拨马头:“走,我们进河阴县!”

    说完,当先而行,向着不远处的小县城驰去。

    要不了多久,便到了县城外,离着迎接人群百十步的地方,徐平停住马匹。

    一个四五十岁的精壮汉子身穿红衣快步当先迎来,后面跟着各色公吏差役,杂七杂八有二三十人。

    到了徐平马前十步远的地方,精壮汉子停住行礼:“下官河阴县令姚泽广及属下参见待制!”

    徐平看着姚泽广,身材中等,下巴一络黑髯,看起来很精明能干的一个人。身上一身红色官袍,那是因为他是选人,为官多年,例改服色,称为阶绯。与徐平身上一身紫色官袍不是一回事,只是有个颜色罢了。

    在他的身后,二十多个官吏差役,看起来都没什么精神,公服也都破旧。在这些人的前面,还有一个穿紫色官袍的,已经花白胡子,走路都不利索。

    喘着气走到姚泽广的身后,那花白胡子行礼:“下官河阴主簿钟回见过待制!”

    县令阶绯,主簿阶紫,这河县的两个官员也都是有意思。(未完待续。)

    徐平下马,由姚县令和钟主簿为前导,向河阴县城走去。

    河阴县很小,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个土围子。夯土的城墙只有一人多高,外面也没有护城河,城门更只是由大块的杂木板拼成,还不平整。

    徐平看着都有些过意不去,这寒酸景象,连自己当年在邕州时的如和县都不如。

    到了城门处,守门的两个老兵牙齿都快掉光了,在那里站都站不稳。眼睛昏浊而无神,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明白徐平长个什么样子。

    一进城门,抬头就看见前面的县衙,再向上看一点,便看到了另一边的城墙。

    这巴掌大的小县城里,住上一两千人估计都会挤得慌,真真正正跟个村子差不多。

    河阴勉强算是中县,主客加起来刚过一千户。徐平看看身边的二三十个官吏和公人,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光养活这些人就不容易了。

    这个年代可没有中央财政转移支付,穷那就是真穷,就连在这里当官的都跟着受罪。但凡是有点路子的,都会想尽一切办法从这里离开。这县令姚泽广和主簿钟回一看都是在选人阶上熬了多年升不上去,想来都没有什么背景。

    县城南北只有一条街,也不用怕迷了路,进了城门沿着大道直行就好。

    路是土路,城门到县衙这么重要的地段,竟然还坑洼不平。两边的房子大多都是毛坯草房,门檐低矮,只是偶尔有两家开门做着生意,其他的只是平常住户。看来这县里的商业也不行,客栈都没几家,必然也没有往来客商了。

    徐平一路走着,一边观察着县城里的景象,暗估量着县里的情况。

    走不多远,便就到了县衙跟前。

    这县衙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建造的,看起来已经破旧不堪,就连大门上的漆都已经剥落。后面房子的屋顶上,不但长满杂草,甚至还有几株小树生了出来。

    县衙门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都凑在那里看稀奇。想来这里多少年也没什么大人物过来,偶尔来一个,便跟来了马戏团一样。

    姚泽广吩咐着差役拦住看热闹的百姓,一边陪着笑请徐平进了县衙。

    进了门,姚泽广对徐平道:“待制,这一路上鞍马劳顿,下官在后衙花园里备了薄酒,不知是现在用膳还是先休息一下?”

    徐平道:“荥泽县到这里不过二三十里路,说不上劳累,便先用膳吧。”

    姚泽广得了吩咐,急忙让身边的人去安排。

    绕过前面官厅,从花厅进了后衙,当面先是一个小院子,里面栽了些花树,一个凉亭周围栽了几蓬修竹,就是姚泽广口中的后花园了。

    把徐平让到凉亭里,上位坐了,姚泽广便起身张罗着上酒上菜。

    这小县可比不了其他的大地方,衙门里也没有什么得力的人手使唤。徐平冷眼看着,姚泽广来来回回使唤的就是两个人,一个五十多岁,面色黎黑,另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长得白净。这两人身上的公服竟然还打着补丁,身份可想而知。

    这种小县,衙门里要想过得顺心自然是要吃大户的,把乡间有钱有势的人抓来当差。世间重役莫过于里正衙前,这可不是说说的,尤其是衙前,要给县里的官员办各种事情,还要自己搭钱进去,一个不顺心就让你苦不堪言。想起前世看过的《水浒传》里宋江在县里做押司,还要跟父亲脱离父子关系,就是怕有事连累家里。

    就在今年,因为衙前差役惹起的事端太多,才刚刚改了两年之后如果无过犯,可以补为三司军将,从此吃上皇粮,由公人变成有编制的公吏。姚泽广来来去去用的这两个明显不是大户人家来服役的,徐平心里就觉得奇怪。

    不大一会,杂吏上了茶上来,姚泽广道:“待制见谅,这里偏远小县没有什么招待。这茶还是州里发下来作折支的,听说是用的邕州茶法,不知可合待制口味?”

    徐平知道这是方天岩行了新茶法后,京西路的北部用新茶代替了旧茶,一些地方贡物和官府科买的货物,便用这新茶做报酬,也流到了河阴县这里。

    端起茶喝了一口,徐平点点头:“这茶也还好,有清香气。”

    在一边一直没插上话的钟回好不容易找了这个机会,忙颤着声音道:“待制能够下得去口,不嫌弃我们粗鄙就好。”

    徐平见他已经到了年老昏花的年纪,笑着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姚泽广忙活了一会,才安排妥当,两个杂役托了两盘几样蔬菜过来放到桌上,又取了两瓶酒开了,给众人满上。

    徐平看桌上的菜,都是常见的菜蔬,嫩藕竟然还做两盘装了。这个季节吃藕就已经是不应该,这里还当个宝贝拿来待客。

    姚泽广起身对徐平道:“鄙处偏僻小县,除了每年州里通判下来,多少年都再也没有上面官员到县里来。县中父老听闻待制光临,喜悦非常,不知——可否让县里的耆老过来同坐,聆听待制教诲?”

    徐平勉强挤出笑容,对姚泽广道:“这是好事,本官这次下来,自然该问民间疾苦,正要向耆老们讨教,来了同坐岂不正好!”

    姚泽广谢过,急忙让身边的人到外面唤人进来。

    迎接酒宴,照常规本就要有当地的长者和头面人物相陪,姚泽广还专门询问,这耆老只怕不是什么正当来路。徐平对这个地方的情况心里已经犯嘀咕,处处都透着跟一般地方不一样的古怪,自己只能加倍小心。

    不一刻,所谓的乡间耆老从外面进来。

    当先的一个是满头稀疏白发,走路发颤一不小心就被风吹走的老人,看起来也不知道多大岁数了,由一个年轻的后生扶着。

    后面两个,当先的晚名三十多岁的壮汉,满脸横肉,刚进五月的节气,他身上却只穿了件光臂坎肩,走路张着双臂,虎虎生风。别人一个看起来五十六岁的样子,头花开始花白,又黑又瘦,山羊胡子,惟有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又黑又亮。(未完待续。)

    当先的老者到了桌前,向徐平行礼:“小老儿董加意,到今年虚活八十三载,乡中最长,见过待制官人。”

    徐平忙起身虚让,让这老者落座。人老为尊,在乡间活到一定的岁数,就成了人瑞,处处都有地位,这种场合更加少不了他们。

    董加意落座,他身后的大汉走上前来,拱手行礼:“小民童七郎,河北路怀州修武县人,六年前因遭天灾,流落到这里为生。自小在修武学的手艺,专会烧造一等瓷器,如今在县里有几个窖口。待制官人在县里但凡有什么使用,尽管吩咐小的。这小县地瘠民贫,只有小民这些手艺人家里才宽裕一些。”

    徐平点头示意,也让他坐了。

    最后的一个黑瘦老头走上前来,样子有些畏畏缩缩,一样对徐平拱手:“小民蒋大有,本乡本土人氏。祖上积德,历年积蓄,家里有些闲田,日子过得去。前年从开封府传来一等上好的稻种,称作‘鸡头米’,只有小民家田里种得有。待制官人在县里的一切吃食,都是小民操办。”

    徐平微微笑了笑:“好,也坐。”

    不用问,这个蒋大有就是孙丰年口里说的蒋员外了,本县一等一的大地主。不过这县里老老少少加起来就那么几千人,他这个员外也不过就是个乡村土财主。徐平来到河阴县的诱因就是他,先在这饭桌上认识认识也好,日后少不了要找他。最少孙丰年一家的事情,徐平是一定要查清楚的,不会半途而废。

    所谓“鸡头米”,是开封附近选育出的优良品种,口感极佳,京城里面最上等的米,价钱比平常卖的江淮来的米贵得多。徐平中牟的田庄一样种了不少,甚至对品种的改良还做了贡献,他家里平常吃的也是这种米。

    这小县城里连个唱曲的小娘子都没有,更加没有歌舞,几句客套话说完,酒菜上来,大家推杯换盏。徐平无心饮酒,只是推说路上劳累,饮了三杯便就停住。

    一顿饭草草吃完,董加意代表河阴的百姓向徐平献了本地物产,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大家便就各自离去。

    姚泽广对徐平道:“待制,县衙鄙陋,住不下随行的人马。如果不嫌弃,离城不远的三皇庙地方广大,虽然破败了些,胜在殿阁众多。下官日常经常着人打扫,收拾得整洁,可以下榻,不知——”

    徐平道:“天时还早,住宿的事我们一会再谈。你和钟回随我来,我有话要问。”

    说完,当先进了后衙的客厅。姚广泽和钟回对视了一眼,不明所以,一起随在徐平的身后。在客厅坐下,徐平对站在身前的两人道:“这次出城,我本意先去巩县看洛河引水口,在八角镇遇上了你们县里的人,才改了主意。”

    姚泽广心里一紧,急忙问道:“不知道待制是遇上了什么人?”

    “一户姓孙的河阴县百姓,说是今年县里面大旱,生活不易,全家逃亡到开封府去。我这才知道今年黄河水道北滚,不从广武山下过了。”

    姚泽广出了口气,道:“不错,今年又是大旱,已经连续旱了三年了。县里田地多数受灾,没什么收成,有的百姓确实生活艰难。至于黄河,去年还挨着广武山脚下过,今年山脚下的河道见了底,一下子向北退出近十里路去。”

    徐平点了点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只要此事不错,自己不白跑河阴县一趟。

    沉吟了一会,徐平看着两人,缓缓说道:“不过,那孙姓人家虽然是逃亡,身上却无县里写下的搬迁文书。据他们说,这一季的地租已经交割完毕,县里却拖着迟迟不办证明文书。我问你们,是不是有这回事?”

    姚泽广的面上吃了一惊,口中道:“下官最近都在忙救灾的事宜,没有在这些事情上分心,委实不知。——事情都是钟主簿在办,钟主簿——”

    钟回吓了一跳,忙道:“今年大旱,县里免了钱粮,哪里知道乡民的事?证明文书都是乡书手写了文状送来,公吏用印而已,或许是乡书手耽搁了?”

    “嘿,嘿,”徐平轻轻笑了两声,“看来你们两个都是忙于公务,对这些小事也不甚是清楚啊。怎么,就没有百姓找到县衙里来?”

    “没有,绝对没有!”姚泽广说得斩钉截铁,“河阴县小,平时衙门里就没有什么事务,如果有人找到县衙,我一定给他们办了!”

    “那就是乡书手的事了——”徐平站起身来,“好了,你这县衙太小,我看除了你们两家,也再也住不下人了。我和带的人便到三皇庙去歇吧,姚县令,今天你找两个熟悉本地地理的人,明天给我做向导,探查汴口和河道。”

    “待制放心,下官一定会派得力人手去。”

    姚泽广一边说着,一边跟在后面送徐平出门。

    到了门口,徐平停住脚步,转身对两人道:“你们两人,当真没有借着不发放文书阻止百姓搬迁?”

    “待制放心,绝对没有!”姚泽广和钟回一起摇头。

    “那有没有派人出去追捕逃亡的百姓?”

    “待制说笑,我们这县里连公吏的钱粮都已经拖了几个月,哪里还拿得出盘缠让人出去胡来!这种事情断然是没有的,县里没有多余的人手去做这些事!”

    “如此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们说假话,不然——”

    徐平一边说着,一边笑笑摇摇头,抬腿出了县衙的大门。

    如果不是自己手里有三个河阴县出去的公吏,几乎就信了这两个人的话。那三个人明显是平时横行霸道惯了的,也不像是冒充公人,那这两人一定是在说谎了。

    徐平此行的职责是巡查河道,虽然朝中的官员下到地方都有按察地方官吏的职责,但他到底不是以巡视安抚的名义到河阴,也不能把地方官抓起来审问。现在所能做的,只能行文孟州,让州里的通判下来处理了。(未完待续。)

    

    天才壹秒記住『xiazaimao qu 】带契他为官的,却是出人意料。”

    “除了他的父兄长辈,哪个还会给他这种机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

    “郡侯,姚泽广出身京城里的闲汉,自小父母双亡,哪里有长辈给他恩泽。”

    听了这话,徐平来了兴趣:“不是家人,那他是得了什么人的好处?”

    鲁芳叹了口气:“他虽然是个街头闲汉,却自小精明,惯会做各种生意。后来机缘巧合进了张耆张太尉府上,做个干人。天禧年间,张太尉得势,家里的仆人也都恩荫为官,他也得了个官身。乾兴年间射了个缺,从主簿做起,一路做到县令。”

    原来是沾了张耆的光为官,也不意外,张耆在真宗后期得势,尤其后来得到刘太后的信任,从他身上不知道恩荫了多少人。最盛的时候,举凡家里的马夫伙头,也都一个个得了官身,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明道二年刘太后归天,张耆也被贬出京城,姚泽广的靠山便就倒了,从此之后在任上便就小心谨慎,半点纰漏都不敢出。

    这一点徐平想得明白,也难道他在刚才的酒宴上不提自己的出身,只怕也知道当年徐平跟张耆不怎么对付。但不敢生事,又怎么派人去追捕逃亡?

    想了半天想不出个头绪,徐平问鲁芳:“那钟回的出身呢?”

    “钟回倒是平平常常,以伯父的恩荫为官,一辈子就在选人阶里翻滚,既没有什么亮眼的政绩,也没有突出的过错,就是个平庸之辈。”

    徐平一拍面前石桌:“那八角镇里三个公人是怎么回事?姚泽广和钟回都不是做出这种事的人,难道他们当真是冒名的?真真是胆大包天了!”

    鲁芳摇头:“只怕也不是冒充,这河阴县里,与他处不同。”

    “有什么不同?应役当差,就都是县衙门里的人,听主官的吩咐。那三个人要是公人,姚泽广和钟回岂能不知道!”

    “依属下打探来的,这河阴县里有两种公人,一种就是在衙门里当差的,我们今天都看到了。还有一种不归衙门管,而是乡里大户家里出来的,并不进衙门当值,而是在乡里专门替大户做事,他们的事情衙门不知道也属平常。”

    听到这里,徐平不由笑了起来:“世间哪里有这种事情!难不成在河阴县,还有两个衙门不成!大户人家的仆人庄客,横行乡曲也是平常事,怎么就成了公人!”

    “这事情倒跟现在衙门里的官员无关,是多年传下来的。河阴县里只有两个大户人家,今天都见过了。一家就是那蒋大有,广有田地,是本县惟一的上户,我们抓到的那三个公人,十有八九就是他家里出来的。因为只有一家上户,他服了里正的役便就不能到衙前当差了,差役便就落到了其他下户的头上。郡候你想,这县里只有一家上户,没他点头,什么事情能够办得了?以前的县里主官只图方便,便让他家里养着几个公人,不点卯不当差,只在蒋家听候调遣。条件就是保证县里无事,但凡出了事情,都是蒋家去平息,不能闹到县里。”

    徐平冷声道:“那么说,是姚泽广到任之后对这旧规还是听之任之了?”

    “不错,这姚泽广奸滑似鬼,只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情,自己安坐县衙。蒋家的人闹出事来,他是绝不会承认那些人是公人的,但不闹事,自己便安享好处。”

    徐平点头,心里已经明白,这河阴县里看来是土豪作主了,衙门只是虚设。这鬼地方也没有油水,姚泽广的处境又不好,便装聋作哑熬过这一任。(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