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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想起白天的那个面相有些凶恶的大汉,徐平问鲁芳:“这县里只有蒋大有一家上户,那今日酒宴上的童七郎又是什么人?”

    “说起来官人不信,这童七郎是个客户,在县里没半分田地。”

    听了这话,徐平吃了一惊:“客户?能够在今天被请县衙里去作陪,必然是在县里有些身份地位的,怎么可能是客户!”

    鲁芳连连摇头叹气:“所以这河阴县处处透着古怪。童七郎开着几个窖口,烧造瓷器,家资丰饶,偏偏就不在县里置办房产土地,他的窖和住处都是从附近村民那里租来的。而且不单单是他,在他手下做工的也一样都是客户,在本地只有浮财。”

    徐平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客户虽然不赋不税,但相应的也就少了许多权利。不仅仅是会被主户欺负的问题,凡是涉及到官方的事情,往往会要求他们要找当地的主户作保,不得不去求人。所以虽然客户负担轻,但只要有条件,小农户往往还是愿意置办点资产别立户籍为主户,总体算起来还是划算的。

    想了一会,徐平问鲁芳:“那童七郎财产丰饶,必然是故意不置办田产,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那样身家的人,难道还忍得住不时去求人?”

    “求人?郡侯,你想得差了,童七郎从来不求人。”

    见徐平满脸疑惑之色,鲁芳接着道:“他窖口附近的人家,全都是靠着他穿衣吃饭,一个个想巴结他都没有机会,怎么会轮得他去求人!”

    徐平想了好一会,才明白其中的道理。这童七郎是控制住了自己产业周围人的经济命脉,别人要想衣食无忧,只有来求他。相应的,官府有事情,只怕附近的主户争着到他面前做保主,他虽然是个客户,却是骑在一众主户头上的客户。

    这河阴县地方又小,人口又少,没想到却有这种怪事。一个控制了全县大部分土地的大地主,一个垄断了大部分商业活动的资本家,这种情形只怕全国也找不出几个地方来,却偏偏让徐平在这里碰上了。

    视察完了河道,如果雨季来临,则开渠的事情就要放到秋后了。开渠就要调动周围地方的人力物力,河阴县这个样子,怎么调动?

    服役的只有本地主户,便是蒋大有手下的那些佃户,他们今年有没有饭吃都是问题,哪里还能够干得动活!这个年代征发徭役可是不管饭的,这些人来了徐平首先要找东西给他们填肚子。而最有劳动能力的童七郎及一众属下,偏偏都是客户,他们不服差役,连修护黄河堤的事情都不参与,更不要说开渠了。

    越想越觉得这个地方滑稽,徐平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要想把河渠开通,首先得解决河阴县里诡异的局势,把人力物力解放出来。

    抬头对面前的鲁芳道:“我给孟州州衙的那封书信,你派人送出去了没有?”

    “人已经走了,郡侯安心,明天应该就能够到孟州。”

    为今之计,也只有等着孟州来人,借助州里的力量,来粉碎河阴县的局面了。不管蒋大有和童七郎有没有作奸犯科,造成这种局面他们就是有罪。

    自秦汉时候起,地方官一上任,首要的任务就是打击豪强。晚唐五代虽然消灭了势力庞大的世家贵族,地方土豪却跟野草一样,灭了茬又一茬,生生不息。

    河阴县令姚广泽坐视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就是失职,哪怕他用一些不上台面的手段,也应该消灭掉这两大势力。

    入宋以来,严格地说,地方官员都是中央朝廷的派出人员,人本身属于朝堂,到地方只是临时差遣。他们代表的是中央朝廷的利益和权威,绝对不容忍地方势力威胁国家权力,这种时候,消灭地方土豪是一种政治正确。

    只要想去做,县令有许多的办法可以让蒋大有和童七郎倾家荡产,不过是要费心费力,还要有上面官员的支持。姚泽广这两方面都没有,便就缩头做鸵鸟了。

    孟州州衙后花园,李迪喝了口茶,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眯上了眼睛。

    还是在地方的日子好过啊,又不用早起上朝,州里的事情也不用自己操心,每天只是吃饱喝足,修身养性。来了兴致,便到周围游览山水,与高僧名士谈些尘世之外的事情,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惟一就是偶尔想起朝堂国事,会有那么一丝失落的感觉。辅佐两代帝王,身为帝师,多次为相,想放下不是那么容易就放下的。

    正在李迪刚刚神游天外的时候,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州衙里能够这样行路的,除了自己,也只有通判了。

    李迪睁开眼睛,看着快步走来的中年人,问道:“清臣,何事如此匆忙?”

    快步走来的孟州通判李参忙拱手行礼:“打扰相公清修,恕罪。”

    见李迪并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李参把手里的一封书信递上前去,口中道:“相公,前两日盐铁副使徐待制到了河阴县,视察引洛水入汴河的水道,因为在路上发现县里有百姓逃亡,给州里写了这封信来。”

    “徐平,又是这个徐平,走到哪里麻烦跟到哪里!”李迪一边摇着头,一边接了书信过来,展开观看。

    把信看过,李迪随手放到身边的桌子上,对李参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吗!今年河阴县那里旱灾厉害,虽然免了钱粮,也发了赈灾的粮食下去,总免不了还是有人觉得过不下去,又去他乡寻找新的生路。几个逃亡的百姓,算不了什么。”

    “相公说的有道理。不过徐待制巡查河道,兼着按察地方,既然来了信,我们也不好坐视不理。左右最近州里没有什么事情,我便到河阴县一趟,与徐待制当面一起把事情料理妥当,也免得朝里有人闲话。相公以为如何?”

    李迪淡淡地道:“州里的事情你拿主意即可,安排妥当了,去便去吧。”(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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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的河水只是一片模糊的土黄色,郁郁葱葱的芦苇从河边一直铺过来,好像是一块巨大的碧绿毯子。数不清的水鸟栖息在这片芦苇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几只朴楞楞地飞到天上去,在空中盘旋。

    徐平骑在马上,看着眼前黄绿相间的两条长带。

    从向黄河取水的汴口一路走来,河滩越来越宽广,芦苇丛却越来越低矮。显然越往黄河的上游去,河滩生成的时间就越短,芦苇还没有成气候。

    黄河一出白波山口,河道便突然变宽,而且滚来滚去变幻不定,在南岸形成了巨大的河滩。如果开垦出来,这都是上等的好地,土层深厚,肥沃无比。不过在黄河滩上种地要面对摸不准脾气的黄河,这个年代只是任芦苇生长。

    不远处鲁芳正带着手下挖脚下的泥沙,勘查这里土层的厚度。探查河道需要提出合理的路线,还要估算大致的用工量,搞清楚沿途的地质是必要的。

    正当徐平沉醉在眼前的景色中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打碎了黄河边的宁静,惊起了无数的飞鸟,甚至远处隐约还有獐子矫健的身影。

    转过头,只见一行数骑向河滩奔来,离得近了渐渐减缓速度。到了离徐平身边不远的地方,马队停了下来。

    当先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向徐平拱手:“孟州通判李参,见过待制!”

    徐平回礼:“李通判远来辛苦了。”

    李参,字清臣,京东路郓州须城人,恩荫出仕,由盐山知县到定州通判,再到孟州通判。他没有进士出身,家里也没有大的背景,一步一步走来,政绩突出,升迁的速度并不慢。他的升官速度,把许多进士出身的官员都比了下去。

    孟州的知州虽然是李迪,但依惯例他这种大臣在地方是不管事的,不然无论是上面的转运司和提刑司,还是州里的属下,附近州府的同僚,都无法面对他的权威,政事就乱套了。李参才是孟州真正的主事人,处理平常政务的人。

    徐平移文孟州,李参亲自前来,而没有派个录事参军或者判官之类的僚佐来,本身也是对徐平的尊重。待制这等大臣出巡,恕慢了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催马上前,李参对徐平道:“接了待制的书信,在下便恨不得立即赶来。只是终究还是杂事缠身,耽搁了一两天,万望待制恕罪!”

    徐平笑道:“如今这时节,钱粮等诸多事务繁杂,我也是当过通判的人,知道这职事的辛苦,李通判不须与我客气。”

    一边说着,一边扫了一眼李参身后的姚泽广。

    两人客气几句,姚泽广瞅准机会道:“这荒郊野外,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回县城如何?通判从孟州赶来,还没进城便就来见徐待制了。”

    徐平道:“河阴县城地方狭小,县衙里也没什么好坐,还是直接去三皇庙我下榻的地方吧。那里地方广大,李通判便也歇在那里好了。”

    李参躬身答道:“下官听凭待制安排。”

    “好,今天在河滩的运气不错,猎了两只肥鸭,还有一只獐子,我们便到三皇庙里烤了,为李通判接风!”

    徐平说完,当先带马向县里奔去。李参招呼随从,随后跟上。

    姚泽广无奈,带了几个步行的差役,紧紧地跟在后面。

    自从那天接风之后,徐平再也没有跟姚泽广接触过。每天早出晚归,从汴口开始沿着黄河逆流而上,查探在河滩上开渠的可能性。姚泽广有心与徐平亲近,却一直都没有机会,也不知道徐平是不是对自己有满,有意如此,心里难免惴惴不安。

    离了河滩,刘小乙得了徐平的吩咐,催马快行,先回三皇庙里准备。

    徐平与李参并骑,不急不徐地行走在河滩上,一边说着些闲话。

    离了河滩,到了路上,李参对徐平道:“待制信里说的逃亡民户,不知到底是怎么样个情形?信里没有细说,下官也还没有来得及查问。”

    徐平道:“事情有些复杂,那户人家身上没有官府同意搬迁的文书,错又不在他们,姚县令说的是县里完不知道有这种事情。反正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明白,我们还是先回三皇庙里,吃过了饭,再慢慢细说这件事。李通判,我话说在前头,如果河道查探得没有问题,秋后可能就要开渠引水。就依现在河阴县里的样子,是万万不能抽出人力来的,入秋之前,局面必须扳过来!”

    李参为官多年,自然知道徐平说的是什么意思,点了点头:“待制安心,下官定不会误了朝中大事。这两个月救灾,同时我也会把事情办了。”

    虽然没有明说,徐平却知道李参所说的话的意思。他一个恩荫入仕的官员,从小小县令做起,十几间做到大州通判,怎么可能没有这点手段。而且李参的背后站着李迪,做事不需要有顾虑,捅出天的篓子也有李迪担下来。

    蒋大有和童七郎这种土豪,姚泽广面对可能束手束脚,李参要收拾他们却不费吹灰之力。甚至就是用合法的手段,也能够迅速解决,无非就是什么样的后果而已。

    现在徐平的身份不是地方官,也不是御史,面对孙丰年一家遇到的事情,想的不是做青天老爷,给他们家申明冤屈。而是当作一个政治事件,用政治手段解决。

    当然,除了被三个公人追捕,孙丰年一家也没有什么冤屈。据这几天徐平所了解的情况,蒋大有和童七郎在县里做的事情都合理合法,至今没有发现有作奸犯科的事情。这不是说他们是好人,而是他们充分地利用了现在的法令,为自己牟利。

    而姚泽广更是一个“勤政”的好官,处理政事几乎没一天空闲。东家丢了鸡,西家的孩子跑到舅舅家玩,家里却以为人丢了,隔天又有农户被人借了牛自己忘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天天都有,姚泽广每一件都详细过问,事事亲为,忙得不可开交。(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三皇庙的后院里,熊熊的烈火炙烤着架子上的鸭子,不时有鸭油烤出来,滴到下面的柴火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旁边刘小乙和鲁芳带着两个兵士削了几根长长的竹枝,串上洗净切好的獐子肉,伸到火上去烤。

    在不远处,架着一口大锅,在里面煮了剩下的獐肉和骨头,水已经烧开,发出“咕咕”的声响,香气慢慢从锅里飘荡开来。

    徐平一向秉承自己有肉吃,则就让属下有汤喝的原则,自己吃肉的时候,必定会煮一大锅肉汤,让大家最少有那味道到嘴里。而且肉汤煮得久,味道便足,而且里面的营养也不缺,不至于让属下亏欠了身子。

    大银杏树下,徐平和李参相对而坐,一边品着茶,一边闲谈。

    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李参笑道:“待制在三皇庙里烧肉饮酒,这庙里主持的道人不知道心里怎么想,就不怕神灵沾了荤腥?”

    “他们不应该怕!但凡祭神,怎么也得备个三牲,可见神灵是不忌荤食的。这些守庙的这也忌那也忌,是被胡人传来的习俗蛊惑,我们汉人哪里来的这习俗。他们若是觉得我在这里烤肉饮酒犯了忌讳,得先想想自己对不对得起祖宗,再想神明的事。”

    李参听了哈哈大笑:“待制说得好直白!”

    徐平道:“本来就是。平常百姓三餐不继,哪里还想着忌讳荤食,都是这些饱食终日的才有那心思。觉得吃不下去,老实饿几顿就好了!”

    叹了口气,李参看着徐平,脸色严肃起来:“待制这话意有所指啊——”

    “李通判这么说,我也不好否认。河阴虽然不是大县,但满县只有一家上户,这事情你以前知道不知道?莫说地方贫瘠这种托词,五等户的分等,本来各地就标准不一,总不能河阴比孟州其他县差这么多!”

    李参缓缓地道:“我作为一州通判,管着一州民事,若说是不知道就矫情了。这河阴县实在是与他处不同,不管按什么标准来,都是只有一家上户。”

    “乡村民户分五等,自然是有分五等的道理。如果连五等都分不出来,那就说明这个地方有问题,李通判明的不明白这个道理?”

    听了这话李参就笑了起来:“徐待制,天下之大,各种奇异的事情应有尽有!怎么就不能有个县民户分不出五等来?蒋大有一家,我再三关照过,河阴县这里一直报上都没有作奸犯科的事情,难道我还能把他家里抄了?”

    徐平冷笑一声:“全县只有一家上户,你说这家是守法良民,这话你自己信不信?”

    “我如何不信!县令姚泽广虽然入仕前只是张太尉家里的干人,但为人精明,到河阴县任职之后也是兢兢业业,他的话总不是凭空白说!”

    “姚泽广,兢兢业业?——是,没错,前天他审的一桩案子,一家的孩子跑到舅舅家玩了,妇人以为自己的孩子丢了,来县里递了状子。姚县令把所有的差役全都派出去,自己亲自带队,几乎把整个县都翻过来。昨天又有一件案子,一家的鸡被隔壁的狗吃了,来报案说是村里有偷鸡贼,姚县令又忙了一天——”

    李参微笑:“小小地方,本来就都是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姚泽广事事亲为,虽然难免有小题大做之嫌,终究是一片勤政爱民之心。”

    “李通判,你当我傻的吗?!”听见这话,徐平猛地一拍面前的石桌。“我自从进士中第,也是在州县做了六七年的人,如何不知道这种把戏!地方豪强,为了不让官方找自己的麻烦,专一捏着地方亲民官的脉门做事。来个贪财的,便就有大把银钱孝敬你,来个不贪财要做事的,便就天天有这种小案子让你不得闲。不管是姚泽广,还是你李参,都是在地方多年为官,办事得力,政绩突显,不知道些?”

    李参见徐平变了脸色,知道再说一些虚言没用,沉声道:“徐待制到底要如何?”

    “我刚才已经说了,最迟秋后便要开渠,河阴县里要出人力物力!”

    李参缓缓地道:“就是现在,下官也敢作保,县里一定不会误了工期!”

    “然后呢?一条水渠修成,我徐平被这一县里的人骂上千百年?我做的是对朝廷有益的事,对地方有好处的事,这好处要让地方百姓感受得到,不是来找骂的!”

    李参沉默了好一会,才沉声道:“待制还是把话说清楚,到底要我如何?不管那蒋大有还是童七郎,都与我非亲非故,要杀要剐,只要待制的一句话!”

    徐平冷笑一声:“我说的不清楚吗?全县只有一家上户,那就绝不可能从来不做作奸犯科的事!你去把这背后的事情查清楚,按律治罪,该杀就杀,该发配充军就发配充军!不是我要对他要杀要剐,而是查清楚他是该杀还是该剐!”

    “如果,我是说如果,那蒋大有和童七郎两人都确实是守法良民,该如何处置?”

    “如果你查出这种结果来,我便就移文京西路转运使司和提刑司,让他们派人来查。我还是那句话,只有你用不用心去查,绝对没有他们是守法良民的事!到了那个时候,李通判也明白会发生什么,我们三家联名参你,欺上瞒下,鱼肉地方!”

    到河阴县这些日子,徐平自然已经知道了这县里情形的大概,说到底这县里的人口也只不过相当于他前世的一个大村子。虽然不知道各种细节,但蒋家和童家两户大户人家聚敛了县里的绝大部分财富,遵纪守法做到这一点就是侮辱人的智商了。只有犯的事情是大是小的问题,而没有犯不犯事情的问题。

    正是笃定这一点,徐平才对李参的态度非常恼火。依李参的资历,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却一个劲地推托,仗着知州李迪给自己难看吗?真是这样,自己也大可以绕过李迪去,京西路转运使杨告是三司条例司里出来的老人,有的是办法收拾李参。

    作为判孟州的李迪,说穿了不过是挂名而已,公事完全可以不经过他,直接向李参下刀。这种州府,无论是功劳还是过错,从来都是直接算在通判头上的。

    李参坐在那里,一直沉默,过了好一会才道:“徐待制,容我三思!”

    徐平看着对面的李参,见他表情沉稳,没有丝毫慌乱,显然心里是有章程的,淡淡地道:“无妨,我在河阴县还要待上些日子,你可以仔细考虑清楚,也把这县里的情形查探清楚。三皇庙的房间多得很,便住在这里吧。”

    李参又道:“待制不是说在路上抓了三个追捕逃亡的公人,县里又不认他们,还有一户逃亡的人家。不知道方便不方便,让我明天审问一番。”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本就是你治下的人口。不过人是我带过来的,事关我的清眷,审问的时候要我的人在一边陪伴。”

    “下官明白,自然该是如此。”

    见两人都沉默,好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刘小乙过来道:“郡侯,肉都已经烤熟了,不如就此开饭如何?”

    徐平点头:“好,跑了一天,肚子也着实是饿了。——对了,难得李通判来,把家里带过来的烈酒拿两瓶出来,今夜放开心怀畅饮一番!”

    刘小乙应诺,一路跑着回自己的房间里去。

    兵士取了几把交椅出来,放在火堆前,请徐平和李参过去坐。

    到火堆前面坐下,徐平看着火堆上架着的鸭子道:“你们都说是肥鸭,这鸭子哪里肥了?全身看起来没有二两肉,也只能够啃骨头!”

    刘小乙正好拿了酒出来,听了笑道:“郡侯说得是,不过野生的鸭子,长成这样已经是难得,勉强下口吧。哪里像我们庄上养的,吃之前填喂,那才是肥。”

    徐平连连摇头:“罢了,你们把鸭子取下来,大块的肉连皮撕好,放在盘子里下酒。剩下的骨架拿去烧个汤,给外面的兵士下酒。”

    刘小乙应了,把烤着的两只野鸭取了下来,撕了肉皮放在个盘子里。

    徐平对依然坐在树下石桌旁的李参道:“李通判,过来吃肉饮酒!”

    李参起身,勉强对徐平笑笑道谢,走到火边前在交椅上坐了。

    刘小乙打开酒瓶倒上了酒,徐平举杯道:“这是我家里酿的好酒,现在京城里卖的价钱可是不便宜呢!李通判,来,满饮此杯!”

    说完,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李参陪着喝了,放下杯子道:“徐待制家里的酒,不但是在京城里面有名气,在京西路也是名酒,多有大的酒楼和豪门富户饮用这酒。”

    徐平吃了一惊:“怎么,京西路的州县还允许开封府的酒卖到这里来?”

    “世间的事,总有例外。酒虽然禁榷,但总有一些不禁的渠道,便就有人运过来喝。只要是朋友相赠,不对外发卖,也不算是犯了法例。”

    徐平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以宫里的名义,或者假托诏旨,连西北青唐一带的大树竹木都有人私运,几坛酒算得了什么,绝对禁绝是不可能的。

    到了火堆前,徐平和李参只是喝酒吃肉,都绝口不再提刚才谈的公事。(未完待续。)

    风从窗子吹进来,带着黄河泥沙的气息,一种清新的感觉,并不让人讨厌。

    徐平在窗前就着煤油灯,吹着夜晚的风,看着手里的信件。

    信是李觏写来的,他已经从江西路的老家出发,接了老母之后向着唐州的方城县行进,来信报个平安。十年寒窗,游历了半个天下,他也到了收获果实的时候了。

    把信看完,放到了桌子上面,徐平看着外面黑黑的夜色叹了口气。一个好汉三个帮,任你有通天的本事,要做成事情还是要人帮衬。

    河阴县的这些日子,徐平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身边没有帮手的窘迫。他到这里的正职是查探河道,这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绝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上面。相应的,虽然知道这县里的情形诡异,却实在没有时间去追查。鲁芳虽然信得过,却办不来这些事情,而且他的身份也不好让他参与民事。

    李参的态度再是让徐平不舒服,也只好让他去做这件事,多花点心思不要让他耍小手段也就是了。从地方官一步一步做起来,这个时候就显出了好处,下面的小手段徐平大多都经历过,轻易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想了一会,在桌子上摊开纸张,徐平提举给李觏写回信。从勉励他到了方城县勤于政事开始,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做地方官的心得写了进去。越写越是停不下笔,把这几天自己想做而抽不出时间做的那些事情,都写到了信里。

    一边写着一边想起河阴县里的事情,不知怎么就联想到前世看过的一篇著名的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把自己还记住的怎么分析地方的民户情况,不提阶级,只是怎么仔细分析主户客户,五等户各自占的比例,哪些人靠哪些人养活,生活境遇如何,一点一点都写进了信里。告诉李觏,把这些资料掌握了,也就明了了地方的大概,不管是地方上的豪强,还是县里的胥吏,再也不能够欺骗他。

    掌握地方情况,做详细的调查研究,是新官到任最应该做的事。虽然这个年代没有这个叫法,但类似的事情还是有不少人做的。一些能吏,照样是到任之后先按兵不动,等把地方情况了解清楚了,再突然出手,一举震慑住治下的官吏百姓。

    可惜的是,大部分的地方官都不是奔着做个好官上任的,也不想着把地方治理好凭着政绩升迁,而是别有心思。如今的这个时代是这样,以前的朝代也是这样,以后的朝代依然会如此。怎么做个好官大部分人都知道,只是很少有人想去做。

    “咚、咚、咚——”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不急不缓。

    徐平放下笔,心里疑惑。三皇庙后院的门口有桥道厢军的人守住,不可能有人无声无息地进来,半夜敲门,必然是住在庙里的人。

    会是谁呢?

    站起身来,徐平沉声问道:“是什么人在外面敲门?”

    “下官李参,有事求见待制。”

    想起白天李参的态度,徐平又坐回座位上,沉声道:“门没有上锁,进来吧。”

    随着开门声,李参的身影进了房间,向徐平拱手行礼:“打扰待制歇息,恕罪!”

    徐平点头:“时间还早,无妨,有事过来谈。——晚上有些凉风吹着,正好除了白天的燥热,门不要关了,就开着吧。”

    李参应诺,把身后的门大开着,到徐平身前站定。

    徐平指着旁边的椅子道:“有事情坐下慢慢谈,没什么好拘谨的。”

    李参谢过,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李参才道:“下官深夜来见待制,还是为了白天所谈的事情。”

    “哦,你又想起了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李参表情凝重,沉吟了一会才道:“待制说得不错,下官也清楚,像蒋大有这种占地如此多的大户,完全没有作奸犯科的事情,基本不可能。——但是,现在却实在不能动他,不管怎样,等到秋后再说。”

    “哦,有什么理由,说来听听。”

    “今年黄河沿岸几个县大旱,这灾情也怪,只是河阴这里周围两三个县,受灾的地方不多,但灾情却特别地重。待制在三司任职,自然也知道,碰到这种灾情地方官是很难办的。报到朝廷里又不是大灾,不会有什么救灾的粮米发下来,但全靠地方又难以支持。孟州不是什么富庶地方,常平仓里存的粮米不多,其他的钱粮,又都是有使用的,不好挪用。下官在盐山任知县的时候,也碰到一场天灾,当年是动员地方大户人家出粮,加上把秕糠发给穷人,才勉强渡了过去。在孟州这条路子却行不通,像河阴县这里,大户人家就只有两家,童七郎是客户,诸多理由不救天灾。剩下蒋大有一家,正要借着灾情收拾自己家里的租户,也不肯拿粮米出来。下官只好——”

    “只好如何?难不成你还向蒋大有家里借粮了?”

    “那倒是没有,下官是用了州里面的系省钱粮,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贷给了河阴县的百姓,强令蒋大有一家作保。如今民户逃亡,秋后还债都着落在蒋家身上,如果现在办了他,下官委实不知道秋后该怎么办?系省钱物,等到转运使查到孟州,我如何交待?这之间的利害关系,待制自然心中清楚。”

    徐平听了,微眯双目,心里分析着李参这番话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常平仓是从唐朝沿袭而来,丰收年份米价低的时候用略高于市场的价格收籴,灾年粮食缺少的时候以低于市场的价格粜出,用以平稳粮价,所以叫作常平。从性质上来说,徐平前世的国家保护价收粮也是常平仓的变种。

    这自然是一项德政,但由于属于地方官掌管,而且又没有严格的管理章程,管理水平各地便参差不齐。一任官走了另一任官来,善于积攒的官员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把仓库填满,下任官员挥霍起来却很容易,再攒却就难了。日积月累,这仓里的粮食便就越来越少,再加上近些年偶有地方用兵钱粮少了也从常平仓挪用,在很多地方常平仓便成了一座空仓,再也起不到原来设立时赋予的作用。

    地方官手里没有了这一大项自己掌管的钱粮,就很难在地方做什么大事。虽然州里都有军资库,里面积攒的钱粮不少,但名义上那是属于中央,属于三司的,称作系省钱物。以三司的强势,哪个地方官不经过三司批准,动了这些东西吃不了兜着走。

    李参的意思很清楚,因为救灾,而他能够动用的常平仓里没有余粮,便挪用了属于三司的系省钱物,借给了受灾百姓。要想不被三司追究,那便要在转运使巡查到孟州查账之前把这空缺补上,不然的话,三司不会有耐心听他一个通判分说。

    这道理也讲得通,至于让蒋大有家作保,那就是必然的了。这满县只有他一家有偿债的能力,没有他作保,借出去就不可能收回来了。而蒋家派人出去追捕逃亡便也就有了理由,不把人追回来,蒋大有家要帮着他们还账。

    睁开眼睛,徐平问李参:“官营借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你以什么名头?”

    李参苦笑道:“哪里有什么名头?因为是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贷出去,以民户地里的青苗作抵押,下官便称作青苗贷。本来对民户是好事情,可今年不同于以往,遭灾之后地里的青苗化作乌有,铁定是收不回来了,只有着落在保户身上。”

    “青苗贷?青苗贷!——这这样做不是第一年了?”

    “也是到了孟州任职没有办法,这里临近黄河,几乎年年有水灾,一旦没了水灾那旱灾就严重了。年年有灾,只好用这办法积聚救灾的钱粮。”

    徐平闭上眼睛,想着李参说的事情。若是没有记错,这不就是自己前世学过的王安石变法里的“青苗法”?虽然知道“青苗法”不是王安石平空想出来的,而是从以前官员的实际行动总结出来,却没想到第一个做的竟是眼前的这个孟州通判李参。

    虽然一般的说法都是因为“青苗法”触动了大地主大官僚的高利贷利益,而最后被他们反对破坏而失败,前世在农村待过的徐平却知道不仅仅是这样。

    小额贷款,特别是针对分散的农民的小额贷款成本极高,实际上不要说针对的是一家一户的农民,就是对小企业银行也不愿意放贷,因为这些贷款相比起大客户来说成本太高了,很行几乎肯定要亏本。

    “青苗贷?我问你,百姓秋后还钱粮你收几分利息?”

    “下官也不敢违法乱纪,只收两成。”

    “两成?”徐平笑着摇头。

    李参心里一紧,急忙问道:“待制莫非认为利息太高?”

    “不是。”徐平只是摇头。

    两成?在他前世,年利百分之三十的农村小额贷款都做不下去。这个年代,两成的利息肯定是亏本的,当然官府不会亏本,所以要找保户,要找蒋大有。历史上“青苗法”一推向全国,利息立刻翻番到四成,就这还要刻剥民户,才能保证此法的推行朝廷才有正收益。两成利息的“青苗贷”,开玩笑吗?李参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

    这不是人的问题,而是这个年代,面对农村的小额贷款的成本就在那里。这些官员没有成本核算的概念,自然就该吃这个亏。这个年代的通病,官员都喜欢拍脑袋决策,说起来还都头头是道,实际上是行不通的。(未完待续。)

    贷款的成本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清楚的,哪怕就是把每项都详细地列出来摆在面前,还是有许多人根本就不相信。或者是有的人信了你的成本有这么高,却认为是做得不行,如果怎样怎样,如果是我来做,结果绝不会如此。

    农业收益天生地不稳定,小农户的收益更加不稳定,一年收获一季的资金周转期又过长,几乎是被排斥在商业贷款对象之外的。地方上的地主豪强可以利用高利贷盘剥农民,是因为他们有规避风险的手段,必要时可以把贷款的农民连皮带骨头吞进自己肚子里去,国家政权怎么可能这样做?

    分散的小农户,光收回贷款利息时的人力物力成本就无法忍受,更不要说年年都会有小农户无力偿还贷款,必须向其他贷款户分摊成本。青苗贷这种方式,一旦碰到灾年,就要面临大规模亏损,想减小损失对灾情就是雪上加霜。

    历史上宋朝是用政权的力量来强行分摊贷款成本,比如收款使用官府公吏,不需要额外付出成本。但实际上,官方不额外承担成本,做事的公吏就会想方设法把成本转嫁到民间去,他们不会白白额外付出劳动而没有收益的。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一句话,对分散的小农户,想使用金融手段来减轻他们的负担,或者帮助他们的发展,从成本考虑,远不如免税或者直接发钱来得划算。

    徐平想起自己前世政权在农村有那样严密的组织,小额贷款都推行得不顺畅。自己所在的县里曾经有个镇推广过大棚种植蔬菜,优惠措施就包括小额低息贷款,最后的结局是政府宁可从财政出钱把所有的贷款填上,而不再向农民追缴。对于基层组织来说,一次又一次地到农户家里追贷款,付出的人力物力早已经超出未还贷款的数额了,再追下去,纯粹就是赔本生意。从那之后,面向农户的小额贷款在他所在的地方再也没听说过。

    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带毛的都不算了,地里没收回来的带叶子的就更加不能算了。以这种财产作抵押贷款,你向哪里收缴去?好言好语到农户家里收一次,总有人告诉你地里没有收成,现在还不上,缓一缓吧。你同意了,以后就会有更多的人这样做。不同意,一刀切地强行牵牛扒房,就成了扰乱农业的恶政。

    商业社会,发贷机构想要规避风险而又不引起社会动荡,便就只有求助于贷款保险,相当于增加了贷款成本,还是要转嫁到贷款对象头上。这个年代,官府想要规避贷款风险,便就强行让几户作保,把风险转嫁到保户的头上。

    李参在河阴县规避风险的方法便是让惟一的大户蒋大有作保,实际上是把贷款的风险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蒋大有又不是善男信女,怎么会吃这个哑巴亏?这种情况他不自己组织人手追捕逃亡才奇怪了,徐平都觉得他没有什么其他办法。

    见自己面前的李参手足无措,显然徐平捉摸不定的态度让他更加焦虑。

    想了一会,徐平对李参道:“你在河阴县里放了青苗贷,如今这里的夏粮已经收过,按说到了还贷的季节,可摸清楚了这里还贷的情况?”

    李参叹口气,摇了摇头:“今年河阴大旱,地里的麦子基本没有收成,百姓能够用什么还贷?下官想的是,乘现在天时还早,再贷一笔出去,让县里的百姓有本钱补种秋粮,秋后一起收回来。所以恳请待制宽限时日,一切等秋后再说!”

    “那要是秋粮再遭灾呢?你想过没有,怎么补系省钱物的窟窿?”

    李参沉默了一会,沉声道:“天道有常,不会如此——如果有事,我一个人担了就是!我终究不信,这里能够旱上一年!”

    听了这话,徐平不禁笑了起来:“不会旱上一年,你就不怕旱半年涝半年?你还是听我说,天灾不是**,你也不是把钱粮自己吞了,没必要像赌徒一样,输了更加要回注,到最后无法收拾。惟今之计,沉下心来,先把这你放青苗贷的地方,到底遭灾情况如何,会亏欠多少,都一一统计清楚。三司也不会不近人情,实在不行,我会帮你说话,大不了宽限你一年两年,把挪用的钱物补上就是。”

    李参没有说话,这不仅仅是关于自己政治前途的问题,也是关于自己的施政措施到底合不合理的问题。按徐平所说,差不多就是承认青苗贷失败了,这他一时无法接受。自中唐以后有了青苗贷的雏形,到李参才算是发展成熟,怎么能够半途而废?

    青苗法,听起来很美好,又能够帮助小农户渡过难关,又能够打击乡村大户利用高利贷兼并盘剥,官府又有收入,一举多得。但现实很残酷,小农户能够得到多少好处很难说得清,乡村大户总会想方设法把损失转嫁出去,官府要想有收入,必须是以盘剥农民为代价。这中间的差异,就在于贷款不是没有成本的。

    按照商业行为算经济账,就必须要计算成本,官府认为没有成本,那成本就必然要被转嫁到民间去。这是经济现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徐平从心里是反对青苗贷的,也反对针对小农经济的任何金融措施。除非是让小农户变成大的田庄,增加了抗风险的能力,不然的话,对农业的扶助宁可使用减免税收和直接或者间接发钱的方式。农户可以直接得利,官府的政策成本也最低。

    看李参的样子,徐平知道自己一时说服不了他,叹了口气道:“不要多想了,你在河阴县这些日子,不要再想着什么青苗贷,更加不能再多发。至于这一季会赔掉多少,统计清楚,就算三司拨下来的救灾款。”

    说到这里,徐平想起自己给李觏写的那封信,顺手拿了起来,正色道:“接下来你在河阴县要做的事情,有以下这些。查清楚河阴县到底有多少客户多少主户,五等户各自占多少,多少人能够正常年景维持生活,多少人不能维持。又有多少人正常年景可以维持,但一旦遭灾就无法支撑。如果无法生活,他们是怎么渡过遇到的暂时的难关的,是向大户借贷,还是变卖资产。这些主户和客户是从哪里来,来乡土生土长的占多少,外来的占多少,是怎么变成主户或者客户的。”

    说到这里,徐平喝了口茶:“你先把这些事情搞清楚,再谈其他。这半个月我会在黄河沿岸视察河道,半年月后你写一份书状给我!”

    (备注:历史上青苗法是由李参先实行,王安石跟上,最后才作为变法的重要内容。)(未完待续。)

    夜色已经深了,半个月牙从东边的天空升起来,躲在树梢探头探脑。天空中群星璀璨,珍珠一般挤满了天幕,中间一条天河横贯而过。

    风从黄河上吹来,带着清凉,带着泥土的气息,在黄河岸边的土地上飘荡。

    李参抬头,把一口黄河上来的风深深地吸进肚子里,看着满天的繁星。他就这样站在三皇庙的院子里,在蒙着银辉的银杏树下,久久不动。

    恩荫入仕,父辈又去得早,在官场上碰到的艰难是徐平那种进士高第的人所不能理解的。徐平遇到的挫折,在李参这里根本不值一提。他从县令做起,苦苦挣扎了十几年,几乎没有犯过任何错误,政绩卓著,才做到了现在通判的位置。而徐平一出仕就任通判,做足两任六年,然后便就飞速升迁,二十多岁已经位列侍从。

    大宋文武百官以万人计,有多少人可以做到侍从?李参都不敢想自己能够有那么一天。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还是一步一步踏实地向前迈去。

    在盐山县令任上遇到灾情开仓放粮,动员大户周济,给贫民发放秕糠,救活了不知多少人家,是他在官场起步的开始。救灾不如防灾,正是基于这个认识,经过多少年的思考和实践,李参才推出了青苗贷。包括判孟州的李迪在内,对他的这一创举都是赞叹有加,积极支持。万万没想到,却在徐平这里碰了个钉子。

    刚才徐平的态度李参感觉得出来,徐平是从心里不认同青苗贷的,认为基本不会起什么作用。一切的安排,都是着眼在青苗贷不要产生恶劣的后果。

    自己真的错了?还是因为时机凑巧,恰恰让徐平在灾年遇到了些事?但是最早推出表苗贷的初衷不就是为了防灾吗?

    李参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心乱如麻。

    不管怎样,还是先按照徐平吩咐的做。不说巡视河道带着的按察地方的职责,单单一个三司盐铁副使的身份,就使现在的李参不得不如此做。挪用了系省钱物,严格说起来就是挪用了三司储存在地方的钱粮,事情可大可小,李参在官场的命运已经捏在了三司手里。徐平在三司一人之下,李参又能够如何?

    徐平却没在这件事情上再**思,现在已经很清楚,经过并不复杂。李参为了防灾的考虑向地方发了青苗贷,作为保主的蒋大有不甘心由于民户逃亡,自己的钱财白白损失,便依照先前惯例的方便,让自己的手下冒充河阴县的公人,到外地四处抓捕逃亡的农户。到底谁对谁错徐平不想知道,世间的大多数事情也分不出对错,他只要李参把河阴县的情况搞清楚,不要耽误了秋后的开渠。

    至于先前的事情,查清楚哪个作奸犯科,建法乱纪,该抓起打板子就打板子,罚没财物就罚没财物,充军就充军,杀头就杀头。事情就此结束,其他一概不管。

    这一切李参都可以做主,李迪不会抽手,就是提刑司和转运使司也只有监察的职责。人都在这里,办起来应该干净利落。

    第二天一早,徐平起床洗漱罢了,一出房门就看见李参站在门外。

    行礼问候过了,李参问道:“待制,不知道今年有什么吩咐?”

    徐平道:“一会吃罢早饭,我带人去巡视河道。你留在三皇庙里,我派几个人给你,今天先把路上带来的逃亡的孙丰年那一家,和冒充公人的那三个人,一起细细审问过了,记好供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一定要搞清楚。——对了,那户姓孙的百姓不要为难,不是万不得已,谁会背景离乡?他们都是可怜人。”

    “卑职记得了。”

    吩咐过了李参,徐平自去吃早饭,吃过早饭,带了鲁芳等人去黄河边,继续勘查沿途的河道,搞清楚地质情况。

    送走徐平一行,李参叫了个随从,对他道:“你去县衙,看看今天姚县令有什么事情,回来报我。对了,顺便告诉他,以后让他每天把衙门里的事情写一份书状给我。”

    随从应诺,转身出了庙门,向不远处的县城去了。

    作为姚泽广的顶头上司,不说徐平在这里,就只是自己,姚泽广也应该天天早起过来问安请示。这徐平都已经出了门了,还不见姚泽广的影子,李参心中非常不满。

    诸般吩咐罢了,李参这才出了口气,对身边带来的孟州公吏道:“去搬张桌子和几把交椅来,提孙丰年一家!”

    公吏叉手应是,有人去搬桌椅,分出两人与徐平留下的桥道厢军一起,去旁边的偏房带了孙丰年夫妇和孙二郎出来。

    孙丰年随着徐平一行回到了河阴县,每日有吃有喝地招待着他一家人,却没人来问一句话,难免心中不安。听到有人喊自己去问话,心中更是惊恐不定。

    到了院子里的银杏树下,只见一位三四十岁的官员在桌子后的交椅上坐着,旁边还斜放着一张桌子,有人坐在那里执着纸笔。另一边站了五六个人,一看就是衙门里的公人,看人都是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孙丰年战战兢兢地走上前,立在一边的公人就有人高声喝道:“见了本州的通判官人,还不快快上前行礼!”

    孙丰年打了个哆嗦,上前跪在地上,行礼道:“小民孙丰年,见过通判官人。”

    李参看看他,沉声说道:“你就是举家逃亡的河阴民户孙丰年?起来说话吧。”

    孙丰年谢过,站起身来,与家人站在一起,小心地看着桌子后面的通判官人。

    孟州这个地方,因为离着西京河南府太近,经常会有朝里的大臣过来做知州,这个时候州里的民事便由通判做主。作为这里的百姓,孙丰年见怪不怪,知道前面的这个官人就是州里最大的官,掌管着他们这些小民的生杀大权。

    李参轻轻咳嗽一声,沉声问道:“孙丰年,你因何举家逃亡?可是先前借了官府的青苗贷,遭灾无力偿还,才逃亡避债?”

    听了这话,孙丰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高声道:“官人,什么青苗贷,小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啊!我举家搬迁,是因为今年收成不好,在这里实在难以过活。听黄河里跑船的说,开封府那里正缺人手,而且又有营田务招人,去那里讨条活路!”(未完待续。)

    “收成不好?没听过青苗贷?”听了孙丰年的话,李参冷笑。“你早不搬,晚不搬,恰在青苗贷要收回本息的时候搬,这话说出去谁信?”

    孙丰年急得脸都红了:“官人,朝廷法令,民户起移须在当季作物收完,完税并且与主家分割完毕之后,小的也只能在这个时候搬迁啊!”

    “嗯,嗯!”李参咳嗽两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一个通判忘了这一点确实不应该,“如此说来,你从来没听说过青苗贷?可河阴县报到州里,是大多数农户都借贷一石两石不等,难道还能是他们虚报!”

    “小的不知,反正我家没有贷过,周围邻居也没听说谁家贷过,官人明察!”

    见孙丰年说的不像是假话,李参的眉头不由紧紧皱了起来。

    青苗贷的事情是李参亲自主持,各县报到州里的账册都一一过目,河阴县这里贷的总数虽然不多,钱粮合计不到五百贯石,但对一个只有一千多户的小县,覆盖面已经不小了。孙丰年自己家没贷过也说得过去,但如果说亲戚邻居也都没有,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就不合情理了。

    难道,这些钱粮根本就没有贷出去,而是被某些人私吞了?

    想到这一点,李参不由全身发冷。

    如果发生这种事,事情可就大了。青苗贷要求的是各县官府直接放贷,面对各家农户,中间不经过其队人的手脚。有人私吞,县衙里面的人可是一个也跑不掉。

    想起县令姚泽广的油滑,十之**会把这事情推给主簿钟回。钟回年纪老迈精力不济,谁知道他又会怎么做呢?反正他是没本事亲自操刀的。

    越想越是觉得事情严重,李参板起面孔,对孙丰年道:“你说的可句句是实?青苗贷是州里发下来,关系着无数百姓,敢说假话仔细着挨板子!”

    “官人面前,小的哪里敢有半句假话?若是不信,尽可以到小的村子里去查问!”

    “我会的!”李参面沉似水,重重地说道。

    到这里,再问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思,河阴县的灾情李参早就清楚,不需要从孙丰年的口里知道什么。

    挥手让人把孙丰年一家带回去,李参沉声问从县衙回来的随从:“你今天到县衙里去,姚县令在忙什么?”

    “回官人,县里广武山一带最近有大虫白日伤人,姚县令带人前去查看了。他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半点耽误不得,等回来之后再到通判这里请罪。”

    李参冷笑一声,再不理姚泽广。什么大虫伤人,这种没影的事情河阴县里****都有,姚泽广天天就跑来跑去地忙。都是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的人,哪里还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是让自己一刻不得闲,把更重要的事情蒙混躲过去。

    姚泽广越是这样,李参就越是认定河阴县里肯定有什么重大的情弊,所有人都藏着掖着不敢让上面知道。为官一任,如果被属下的官员这样耍了,那还想什么官场上的前程?身兼监察治下官员的职责,姚泽广出事李参也要被连累。

    想了一会,李参对随从道:“把那三个假冒公人的带上来!去,向徐待制的桥道厢军借几根板子来,在一边等候吩咐!”

    随从应诺,分头行事。

    桥道厢军是军队编制,出来是带着军杖的,随时准备对违法的人动刑。李参带的人没有带这些刑具,只好先从他们那里借来。

    不一刻,三个人被押了上来,一眼看见立在两边的随从拄着几根军杖,心里先打了个哆嗦。杖刑是县衙所能动用的最高刑,再往上就必须把人犯送到州府里去了,这三人都是河阴县里土生土长的人,见过的最严厉的刑罚就是打板子,心里自然害怕。

    押到李参的桌前,三人不由自主地就跪了下来,口中乱喊冤枉。

    李参一拍桌子,厉声问道:“报上你们的姓名籍贯!”

    中间的那个汉子忙道:“小的潘三,左手这一位李前勇,右手这一位勾四郎,都是河阴县里本乡人氏,土生土长。”

    李参哼了一声:“说,为什么冒充公人,到开封府里去抓捕良民!”

    潘三一愣,眼珠转了转,小声问道:“小的斗胆问一声,敢问上面是什么官人?”

    听见这话,李参身边的随从先就恼了,大喊一声:“好狂妄的贼子,到了这里还敢胡言乱语,问官人名讳!你面前的是本州通判,管着孟州一州民事,你作为治下之民竟然当面不识,来呀,掌嘴!”

    话声一落,就有人过来,抓住潘三“啪啪”扇了几个嘴巴。

    潘三嘴角渗出血来,见身边的人凶巴巴的,也不敢叫屈,只是心里暗骂晦气。这么大一个孟州,若不是今天的事情,他一辈子也见不到知州通判,凭什么就得知道这官人长什么样子?不问个清楚,他如何回话?

    李参只是在上面冷冷看着,等掌过了嘴,才又问道:“说吧,到底是什么人让你们假冒公人?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

    潘三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委屈地道:“报官人知晓,小的三人本来就是县里面的公人,哪里来的假冒之说?去开封府捕人,是接了里正的书状,说是他家里的租户非法起移。这是违背朝廷法令的事,小的们自然星夜赶去,到那里办的本就是公事!”

    “公事?你说是公事就是公事?”李参连连冷笑,“既然是公事,拿县衙门里的文书出来看,若有半分作假,哼——”

    潘三有些迷糊:“不知官人说的是什么文书?小的们自小穷苦出身,长大至今一字不识,只是乡书手告知我们里正文书写的什么,便就赶去了。”

    听了这话,李参皱起眉头:“办公事,没有经过县衙?只是乡书手,然后又有什么里正书状,你们便就穿州跨县去拿人?”

    潘三挺了挺胸,颇有些自傲地道:“报官人,小的如今当着本乡耆长,拿贼追捕逃亡都是小的该管的事。乡里出了这种不守法纪的事情,自然星夜去拿!”

    “什么乱七八糟的!”李参猛地一拍桌子,“一个耆长,带着两个乡勇,便就敢到其他州县拿人,还敢说自己是公人!天下哪有这种规矩?!”

    潘三吓了一跳,忙道:“官人,我们这里从来都是这样的。乡里有了乱子,都是我们几个耆长捉人,做的是官家的事,而且衙门那里也有我们名籍,当然是公人!”

    李参看着一脸认真的潘三,只觉得头大如斗。

    县衙里面,公人、吏人和差人这三种称呼,虽然有时也会混淆,绝大部分时间还是泾渭分明。称呼吏人,大多都是有编制的,月月领着俸禄,地位较高。公人则是到县衙服差役的,没有俸禄,但办的也确实是公家事,典型的比如衙前。就在今年,因为衙前之役过重,当过一两任没有过犯,便就可以转为三司军将,成来公吏。差人则只是临时应差,实际身份是民,只能协助吏人公人办事,潘三几人就是这种了。

    河阴县这里,因为民强官弱,什么公人吏人平时根本不管事情,只是每天陪着县令姚泽广东乡跑西乡,不是寻猪就是找鸡,正事一概不管。民间出了事情,除非是人命官司这种大案,都是几个耆长把人抓了,自己发落。

    多少年来都是这样,潘三自然也就认为满天下都是如此,自己的话比衙门里的人管用多了,从心里他还瞧不起那些人呢。

    乡间三巨头,里正、乡书手和耆长,里正因为担着催科赋税,实际上是治下民户纳税的保户,别人不交税要从他家里出,所以是重役。乡书手和耆长一个管朝廷政令的上传下达,劝课农桑,一个管着治安,相对轻松实权又重。

    河阴县里不管乡下的事,自然一切事务都是三巨头商量着来。潘三行前跟里正和乡书手商量过了,觉得自己得了圣旨一般,怎么不是公人办公事?

    跟这几个小民怎么也说不清楚,县里官府的力量又指望不上,李参越想越是觉得恼火。单单靠自己,还有这几个随从,想把这里的事情搞清楚力不从心。徐平带的人倒是多,但天天在黄河滩上忙,而且他们是军,对民事也不顺手。

    想来想去,李参对身边的随从道:“你今天星夜赶回孟州,禀过知州相公,让州里的录事参军带着他手下的得力公吏过来,与我办案。州里的事情,暂且先交给陆签判,一应事情都是他做主,大事派人到这里问我。”

    随从躬身应诺。

    李参又道:“跟陈录参讲清楚,这里事情紧急,让他把手里的事情都放下,明天带人火速赶来。——徐待制不会一直待在河阴县,必须在他离开之前就把事情处置妥当,不然事情报上去,不管是京西路的监司那里,还是朝廷,我们都说不清楚。”(未完待续。)

    阳光洒在滚滚黄河之上,河水泛着金光。几只水鸟在河水的上空盘旋,突然之间就一头扎进了混浊的河水里,不大一会又从水里钻出来,振翅抖落身上的水滴。

    就连捕鱼的鸟在这里也比其他地方辛苦,混着泥沙的河水看不清楚水下情形,经常就白白到水里转一遭。

    岸边是一眼看不到边的芦苇荡,如同两条碧绿的玉带,把泛黄的河道捧在自己的手心里,一直绵延到天边。河堤上,高大的杨柳随风飘荡,显得有些落寞。

    马在河边的草地上吃草,自在而又悠闲。

    徐平坐在大柳树下的交椅上,看着面前奔腾翻滚的黄河,有些百无聊赖。

    远处,几个桥道厢军的兵士在芦苇丛里高声呼喊,追捕着猎物。黄河两岸人烟稀少,各种鸟兽极多,每天派几个人去,徐平****野味不断。

    突然鲁芳带了两个手下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到徐平面前叉手行礼:“郡侯,我们几个暂且离开片刻,去买点吃食来,午后便就赶回。”

    徐平看他神色有些不自然,直起身子道:“派两个军士到县城里去买就好了,有什么稀奇东西要你带人去买!”

    “唉,天天都是这几样吃食,打的野味又寡滋少味,也没几两肉,兄弟们的嘴里都淡出鸟来了!都说孟州猪肉天下第一,我们到了这里,怎能不尝尝滋味?可恨那个贩猪的郑屠,明明几天就有几头孟州的猪贩过来,却偏偏不卖给我们!难道我们的钱是假的?刚才我们看见他赶了几头猪从孟州方向过来,今天好歹买一头回来吃!”

    徐平想了一下,微笑道:“说的也是,那你们便快去快回。不过千万要记住,买东西公平买卖,不要恃强硬买,坏了我的名声!”

    鲁芳叉手应诺,带了手下两人急匆匆地去了。

    两京之间地广人稀,盐碱地又多,牧猪自然不如牧羊划算。虽然京城里面每天吃掉的猪也不少,但与羊肉比还是差得远。而且在烹饪方式以煮为主的时候,猪肉的味道也确实不如羊肉,到了大火爆炒普及便就翻过来了。

    此时以产羊著名的地方很多,如陕西路,河东路,河北路,都有几个州产的羊天下闻名。而若是说到猪肉,天下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够与孟州相比。

    中原的孟州猪,契丹的会宁白猪,都是这个年代天下闻名的美味。

    徐平也怀念自己前世红烧肉等等美味,奈何京城里面买到的猪肉味道就是差一点,也不知道到底差在哪里,总之就是过于柴了一点,没有前世记忆里猪肉的温润。

    不知孟州这里的猪肉是不是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如果味道真得好,自己也可以在中牟田庄里引种养殖,说不定又是一条生财的路子呢。

    他倒不担心鲁芳会闯出什么祸来,鲁芳外粗心细,做事很有分寸,拿着钱去买肉能有什么意外?别人不想卖吓唬吓唬,也不算什么。

    离着渡口不远的地方,郑二赶着五只大肥猪,口里哼着小曲,手里的柳枝一摇一摇,舒心惬意地在阳光下慢慢前行。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前面的猪贩且住,卖两只给洒家打打牙祭!”

    郑二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见鲁芳带了两个手下正大步流星地赶来。把手里的柳枝拖到身后,郑二无奈地道:“殿直,我与你说过几次,这些猪是从孟州来,都是别人交过订金,有了买主的,委实不能卖给你。”

    “说的什么混话!就是孟州来的猪,洒家才要买你的!难道别人的钱是钱,我的钱就不是钱了?你怎么卖给别人,就怎么卖给我,回去退了他们的订钱就是!”

    见鲁芳带人气势汹汹地过来,郑二也有些害怕,后退两步道:“我经纪人家,做生意最讲的就是信用,别人付过了定钱,当然就得有猪只给他们。殿直要买,一样要跟别人买前付定钱。孟州来的猪一斤总要比本地的猪多几文钱,没了定钱,我不定就要蚀了本。我全家都靠这个糊口,怎么敢平白坏了规矩?”

    鲁芳想起临行前徐平说的话,强压下心中的火气,对郑二道:“我不是不付你订钱,可交了钱之后半个月才有肉吃,哪个等得了那么久?!”

    “规矩如此,殿直见谅,不好破例。孟州离着这里一百多里,一来一回,回程还要赶着猪走,短了日子生意做不来。”

    鲁芳身后一个兵士小声说道:“跟这泼才说许多废话干什么,我们只管抓一只回去,给他留下钱就是!买货付钱,我们又不曾坏了规矩。”

    不想郑二的耳朵尖,就把这话听到了,当下连退两步,瞪着眼睛道:“殿直,这猪都是本地大户订下的,我可是开罪不起!你们还是先交订钱,多等几日!”

    “嗯,本地大户?”鲁芳突然就想了起来,“河阴县这种穷乡僻壤,能有几家大户?不出那蒋大有和童七郎两家。如此就好说了,你只管把猪卖给我,我派人去跟那两家说。我们郡侯到了这里,想吃点地方上的特产好肉,他们还要拿捏着不给?!”

    郑二连连摇头:“买猪的人家再三交待,不要泄漏了他们姓名。殿直,我小户人家,生活不易,就靠着这生意养家糊口,不要破了我的饭碗!”

    听了这话,鲁芳和身后的人都一起笑了起来:“你个屠户,每天宰两口猪卖肉而已,竟然还怕别人知道每天的买猪的人家!说起来不怕笑破肚皮!知道的你卖的是猪肉,不知道还以为做的是什么违法乱纪的生意!”

    郑二叹了口气,摇着头不说话。

    鲁芳对身后的兵士道:“我们跟郡侯说是出来买肉,无论如何不能被眼前这厮三言两语蒙混过去,不然回去怎么交待?”

    两个兵士连连点头称是。

    鲁芳仰头挺胸对郑二道:“好了,洒家也不难为你,左右今天得闲,便与你一起赶猪回去,看卖到什么人家,转手买两只回来就是!”(未完待续。)

    离着广武山不远的小山坡下,散落着三五户人家,背靠大山。这里虽然能种庄稼的好地不多,但周围却有大片的山坡草地。这几户人家除了种着不多的一点田地,便就靠着在草地上放牧几只猪啊羊啊地过活。

    最靠近山脚下的那一家便就是郑二家,门前两棵大杨树,后面是郁郁葱葱的山坡。

    把接回来的几头猪赶到自家门前,郑二看了看跟着过来的鲁芳三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人没有动手强抢,已经是徐平约束得力,郑二哪里还敢多说别的话?

    唤家里的浑家出来帮着开了门前猪圈的门,把猪赶到里面去,把门关上,郑二便就进了自家院里。不大一会,提了一把镰刀,挎了一截麻绳,郑二又出了门,对还在自家门前转来转去的鲁芳三人道:“殿直,小的好言相劝,你们还是回吧。这几只猪我要在家里将养几天,定货的人家不定什么时候来,我跟着前去宰杀。你们这样守在我的门前也没有用处。他们若是两三天后来,你们难不成还能守到那时候?”

    鲁芳暴躁地道:“你这厮只管去做自己的事,不要来撩拨爷爷!惹得我火起,把你这猪圈拆了,只管自己抓两只回去吃肉!”

    郑二连连摇着头叹着气,拿着镰刀带着麻绳去山坡上割猪草。

    这年月很多农户家里吃的都是半米半糠,哪里有多余的粮食喂猪,都是趁着闲时到外面打些猪草,回来饲喂。养得多的人家,则就跟牧羊一样,赶着在山间草地里让猪只找食吃,靠天地养着。

    见郑二的身影晃晃悠悠地上了山坡,在眼里越来越小,一个兵士对鲁芳道:“殿直,难道我们就这么在这里等着?若真是像这厮说的,一天都没有人来,我们难道就在这里等一天,到了晚上了两手空空回去?”

    “已经出来了岂能再空手回去!郡侯那里一再交待,让我们不要强买货物坏了名声,没奈何,只好在这里等等。如若不然,依我的脾气,早把这厮踢倒在地,只管带两只猪走,难道他还敢到衙门告我们!现在我们只在这里等到傍晚,若是有人来便不多说,好歹匀上两只。若是没有人来,那就说不得了,郑二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没道理我们在他门前白喝一天风!”

    两个兵士连连点头:“殿直说得是,我们等上半天,心意也就到了,那时候再从郑二手里硬买,他也不能再说什么!

    郑二打一捆猪草,看见鲁芳带两个人在大杨树下闲坐,无奈地摇了摇头。把猪草放进猪圈里,再上山打一捆草回来,见鲁芳三人在树下坐得不耐烦,在离他家不远的半干的小河沟里翻来翻去,也不知道在找什么虾啊鱼的。

    把猪草打够,看看西天的太阳开始变红,像个醉汉一般摇摇晃晃就要向西山的顶上落,郑二带了镰刀和绳,自顾进了家门。

    两个兵士用几根草绳拴着几条黄鳝,看着郑二的家门,对鲁芳道:“殿直,眼看着天就黑了,可不能再等下去!要不,我们两个上去捉两只猪只管带走,给这厮家里留下钱就行。事后真要追究起来,殿直只推说自己不知道就好。“

    “说的什么混话!我鲁芳千军万马里也杀进杀出过,要你们替我背锅。好了,天时不早,不要等了,我们过去跟郑屠这厮说过,只管带猪走就是!“

    说完,当先拽开大步,向着不远处的郑二家里走去,两个兵士紧紧跟上。

    刚刚走到郑二家的门前,突然从山转角那里传来歌声。曲是乡间俚曲,歌词更加是粗鄙不堪,唱歌的人又是公鸭嗓子,极是难听。

    鲁芳停住脚步,转身厌恶地看过去,只见两个敞胸露怀的粗俗汉子从山后面转了出来。两人面黑体壮,比郑二更加像个屠户,偏偏每人鬓边都插了一朵大红花。

    看见两人,鲁芳对身后的两个兵士低声道:“这两个泼才莫不正是来买猪的?我们且在一边看着,到时只管听我吩咐行事!”

    兵士应诺,与鲁芳一起闪到了一边。

    两个粗俗汉子不大一会便就到了郑二家门前,看见鲁芳三人,穿的是便装,又没拿兵器,只当是附近的寻常农户,毫不在意。

    一个面上有块黑痣的汉子对鲁芳大声道:“你们三个,莫不是也来郑屠的门上买猪肉?这厮最近不好好做生意,县城里的肉案也不摆了,难怪寻到家里来!”

    另一个焦黄头发地道:“熊二哥,这就是你不晓事了!最近天旱,河阴县里的农户想吃顿干的都难,哪个还买肉!郑屠去摆肉案,也只是白白招苍蝇!”

    两个人胡乱说几句,焦黄头发便就上前震天响地打门。

    里面传来郑二的声音:“殿直,今日真地没有猪没卖给你,还是早早回去吧!”

    话声未落,院里便传来慌乱的脚步声。郑二生怕把自家的院门打坏,急急地跑了出来,打开柴门,劈头就看见焦黄头发,一肚子要对鲁芳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焦黄头发瞪着眼对郑二道:“你这厮刚才说什么!门外圈里明明有几只猪,怎么说没有的卖给我们!”

    郑二见正主来了,出了口气,陪着笑道:“焦五哥听岔了,我说的是猪刚刚好赶了回来,乘着天不黑便就带走。我跟着去宰杀干净,还不误了回来吃晚饭。”

    焦五哥啐了一口:“当我聋的,刚才明明不是这样说!罢了,你这厮越来越不伶俐,不与你计较,天时不早,快快赶了猪随我们上路!”

    郑二连连称是,转头对家里的浑家高声吩咐,便随手带上柴门闪出身来。

    鲁芳在一边冷眼看着,熊二和焦五这两个汉子,看起来就是什么大户人家里的庄客。童七郎的窖口就在广武山下,伐山上的树木制炭烧窖,难道他们是童七郎的人?

    童七郎那厮看起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人家,抢他口里的食,也不犯了忌讳。(未完待续。)

    见郑二把几只猪从圈里赶了出来,鲁芳走上前,对熊二焦五两人叉手道:“在下鲁芳,见过二位!”

    熊二上下打量了一番鲁芳,口中道:“我们是熊二,这是我兄弟焦三,不知你有何指教?”

    鲁芳道:“在下在厢军里做个小头目,近日在河阴县公干。上面官人听说孟州猪肉味道上佳,别处所无,想买两只尝一尝。郑二这厮磨蹭半天,只说是两位已经付了定钱,不肯坏了生意规矩,不敢做主。两位既然到了这里,郑二也没有别的话说,不知可否让给我们两只,定钱双倍奉还。”

    听了这话,熊二放肆地哈哈大笑:“你这厮鸟说的什么混话!这猪我们买回去有大用,主家吩咐得严,谁敢半路转手!看你这汉子人模人样,不与你计较,趁早快快让开,不要误了我们赶路!”

    鲁芳听了心里恼怒,沉声道:“你莫要给脸不要脸!我家郡侯想吃孟州猪肉,这满河阴县哪家不得乖乖双手奉上!若不是郡侯那里管得严,我早把你打倒在地,夺了猪去,什么主家敢到三皇庙里生事!识相的,乖乖让两只出来,不然到时不好看!”

    却不想熊二和焦五两个整日都在山里,对山外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连鲁芳说的郡侯是什么都不清楚,只管狂笑着叫:“这汉子好大的口气,竟然敢到广武山下来撒野!管你家什么郡侯郡狗,到了我们的地盘,就乖乖守我们的规矩!念你个外乡人不知事,给爷爷磕三个头便就滚了吧!”

    这话出口,鲁芳的怒气腾地就冲上头来,把脸烧得通红,再不说话,抡起斗大的拳头劈面向熊二砸去。

    熊二猝不及防,正被一拳砸中面门,只觉一阵晕眩,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鼻子里的血冒出来,顷刻间就糊了满脸。

    焦五被吓了一跳,一时怔住,也不知道是该上前帮忙好,还是转身逃走好。

    鲁芳身后的两个兵士见头目已经动手,哪里还忍得住,口中叫道:“拿了,一起拿了!这厮口中无状,竟然敢侮辱郡侯,闹到官面上也不怕了!”

    口中说着,扑上身来,对着正要翻身爬起来的熊二抬腿就是一脚,把他又踹翻在地。然后两人一左一右,向愣在那里的焦五包夹过来。

    郑二见事情不是头,躲到一边蹲在地上抱住头,口中道:“诸位祖宗,有什么事情要在我家门前打闹?左右不过是几只肥猪,你们好好商量分了就是!”

    熊二见来势凶恶,在地上一滚到了郑二身边,双臂撑着地抬头问道:“郑屠,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如此凶悍,力道又道,我们兄弟今天吃亏了!”

    郑二没好气地道:“刚才那人不是自己说了,他们是军中的人,是来到我们河阴里的一位大官人的随从。官人要吃肉,你们好好让出两只就是,怎么还出言无状?现在把人惹恼了,这要打要杀的样子,怎么收拾?”

    熊二一怔:“什么官人?我们河阴县里的官人不就是姚县令和钟主簿?”

    “哎,我一个卖肉的屠户,哪里能够知道这些!只是听说是从京城来的,来头甚大,就连姚县令都得小心服侍!熊二,不想闹出大事,快快认罪讨饶,分他们两只猪走就是。那官人成日里带着百十人在黄河岸边转,好多人都拿刀拿枪,看起来就像天上的凶神一样,哪个敢惹!你与他的手下打斗,吃了亏也就罢了,若是不小心失手打了人,那官人的兵马杀上门来难道你不怕?!”

    熊二越听越觉得离谱,看着郑二满脸怀疑:“你这厮嘴里没半句实话,我们这偏僻小县,能来什么大人物?往常就连州里的通判来,也不过只带十个八个随从,这带着百十人来,难道这官人比通判还大?——郑二,你不会是想吞没了我们的定钱,把猪加钱转卖给这几个人,编谎话骗我吧?”

    郑二连连摇头叹气:“我一片好心被你作了驴肝肺!罢了,罢了,你想怎么做就去怎么做,不要再来问我!我终究是一个卖肉的屠户,你们定了谁买,我只是收钱就好,哪个管你们惹出什么事来!”

    熊二看着郑二的样子疑心越是加重,所谓疑人偷斧,起了这心思,从头到脚看着郑二浑身上下都是破绽。转头看那边,两个兵士早已经把焦五打倒在地,一个抬腿把他踩在地上,另一个吆吆喝喝地去追跑散的猪。

    鲁芳见大局已定,对地上的熊二道:“你这厮没事生事,吃这一顿打,也让你长长记性!我且问你,我家郡侯要吃孟州猪肉,你愿不愿让两只出来?”

    熊二道:“如今你这汉子占了上风,怎么说便怎么算!不过我熊二在这周围地方十几年闯出来的名声,你们两个外乡人莫要以为都是虚名!现在大势在你,随便你赶猪走,不过等爷爷缓过来,找到你头上,不要装熊讨饶!”

    鲁芳啐了一口,抬腿一脚踢在熊二的腰胯上,口中骂道:“你这贱坯,也敢在我面前装英雄!当年谅州山前,爷爷也是千军万马里过来的,什么场面没见过,你个乡间闲汉也配与我说话!”

    又转身对郑二道:“你可都听见了,这厮情愿让两只猪给我,快快起来,一起算了猪钱,我们赶着猪上路。看看就要天黑,再晚可就错过了晚饭!”

    郑二站起身,看看身边趴在地上的熊二,只是连连摇头叹气,这个时候他还能够说什么?不过他小本生意,一只猪都亏不起,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与鲁芳算钱。

    鲁芳倒不难为他,算过了钱,摆手让他自己去忙。然后转身看了看散到四边的几只猪,指了两只大的对两个兵士道:“天时不早,也来不及慢慢赶着这畜牲在路上闲晃,你们两个受点累,就那两只,一人抱一只,我们路上赶紧一些回三皇庙!”

    熊二趴在地上偷眼看着,见两个兵士扑上前去,一人一只,抓住了就双手抱在怀里,随着鲁芳身后向着山外去了。这个情景,熊二愈发认定,这些人必定是早与郑屠这厮勾结,又吞自己的定钱的。暗暗咬牙,总要让这几个人知道自己的厉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