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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里,徐平拊掌笑道:“损之所说,正合我意!若是没有这条汜水河,出了山之后也要挖一条河出来,把多余的水泄到河里去。有引有出,这河才能修得成!”

    王沿正喝了一口酒,听到这里一下呛住,差点喷出来。强自忍住,把酒使劲咽下肚里,脸被憋得通红,冷冷地道:“这话说得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也!山洪若是能够这么容易泄走,那也就不是山里的第一大灾了!”

    徐平转头看着王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突然笑了笑,没有理他,继续对张大有道:“汜水河道弯曲,到了县城附近更是一马平川,周围池沼不少。若是处理得得当,洪水还可以储存起来,以补干旱的时候运河里的水量不足。”

    王沿听了“噗嗤”笑了出来:“异想天开!又不是山里面下雨,这周围便就不下雨了!山里发山洪,汜水河里不一样也是水量暴涨?两边洪水聚在一块,我看一不小心这汜水县城便就被冲了!”

    张大有见两位副使在自己面前争吵起来,面露难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徐平也不理王沿,只是对张大有道:“损之,你明天给我找几个本地熟悉地理的乡民来,与我一起带着河道厢军进山里查看一番。到底如何开河,河道走向,要用多少人工,实际看了才能清楚。”

    张大有拱手道:“下官谨遵待制吩咐!”

    王沿不冷不淡地道:“徐待制,这一路上我已经查看过了,并不适宜开河!”

    徐平转头看着王沿,面上带着笑意:“哦,差点忘了,王副使已经查过这一带的地形。对了,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怎么不见你写信给我,说一说查探得结果呢?”

    不等王沿回话,徐平又道:“你看,从我们在八角镇分手,你这里一点消息都没有,我都快忘了是两人做这件事。不过无妨,现在离着月底还有些时日,尽够我再把这一带的地形查探一番。王副使如果无事,也可以从这里沿着黄河下去,一路到河阴县的汴口,把我查探过的路线再看一遍,说不定有另外的发现呢?”

    听了这话,王沿涨红了脸:“徐待制说得好轻巧!从这里到河阴县,一路下去有几十里远,剩下的这几天我如何查探得完?反倒是你查的汜水县到汴口,只不过几里路而已,这不是寻我开心吗?”

    “怎么会?王副使这话可是说得过了啊!自我们从八角镇分别,到今天用的时日都是一样,我一种不得闲,仿天才到汜水县来。据此想来,王副使在这一带想必也是花了无数精力,我要再查探一番,也不是轻松差使啊!”

    听了徐平的这番话,王沿不由睁大了眼睛,涨红了脸,但又不能反驳。他总不能说自己其实没花什么精力,大多时间就是在巩县游山玩水吧。但让他离开汜水县顺着徐平的路再走一遍,他也不可能去干。一是那样没有意义,也看不出什么来,再一个自己不在汜水县看着,谁又知道徐平会干出什么来?看他张大有关系不错,科举同年又是官场上最牢固的关系之一,张大有必然配合,更加是不能让他如意了。

    徐平故意不提知道了王沿向朝廷上了奏章的事,跟他撕破脸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让他放下包袱给自己找麻烦,还不如就这样吊着他。

    按说这次查探河道又不是什么军情大事,王沿也没有权利上实封密奏,但徐平偏偏就没有在邸报上见到。想来想去,也只能是政事堂或者都进奏院做了手脚,这道奏章没有抄录,显然是故意不让自己看到。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朝廷里的态度,主事的大臣只怕都是站在王沿一边的,连消息都对徐平封锁了。

    这样也好,徐平干脆放开手脚,把王沿查过的地方再查探一遍,反正自己这里人手足够。甚至逆洛水而上,把洛水的水量再测一遍也来得及。

    徐平不是个只会凭嘴说话的人,最习惯的就是手里掌握足够的数据,用自己惯用的方法说服别人。说到底皇上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宰相并不能一手遮天。

    见王沿不说话,徐平道:“怎么,王副使不愿意离开汜水县?那到时候回京,下游的河道可只能依着我说的办了,王副使可不要有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有什么不该说的话!此次出京,我是徐待制的副手,事情自然是以你说的话为准!不管我说什么,都做不得数的!”

    见王沿又涨红了脸,徐平笑道:“王副使怎么能够这样说?虽然说是此次出京你为副手,但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你看从八角镇我们就分开做事吗!而且,我那里有什么结果都写信给你,你却从来没有向我报过你这里的事情,我说什么了吗?”

    王沿眉头一皱,就要说话,徐平一抬手止住他,又道:“你看,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吗!王副使,你尽可以按自己的心思做事,回京之后,怎么说也是由着你!”

    王沿道:“徐待制怎么能够这样说?让人听起来,好似我这里独断专行,不把你这个正使放在眼里一样!实话说,我这里查探下来,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这一带根本就不适合挖河!你要是不信,明天我与你一起,再去查探个清楚!”

    听了这话,徐平的脸色一板道:“王副使,你是不是以为我们这次出京是游山玩水来了,没事情干?”

    王沿一听这话就急了:“什么意思?!”

    “你已经查探过一遍了,哪个敢不信你?已经做过的事情,又何必再去重复做一遍呢?我们这次出来,身上背着多少大事,岂能把时间这样浪费!”

    王沿看着徐平,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知道他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沉默了好大一会,才道:“那按徐待制的意思,我该做些什么呢?”

    “你手上没有事情做了吗?”

    “没了!”

    “怎么会没有!那这些日子,你沿着汜水上去,把汜水的水情查探一番,这不也是我们应该做的?运河一路汇入的河流,我们都要一一查探清楚!”(未完待续。)

    汜水是黄河南岸最后一条稍大一点的支流,从这里开始直到入海口,黄河下游的南岸地区便开始属于淮河和济水流域。

    黄河作为中国第二大河,下游水系细究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实际上是从淮河和海河两者之间硬生生地插过去,再加上两河中间的济水,这一带实际上已经没有黄河这样一条大河加入的空间。

    所以历史上,黄河要么夺淮入海,要么夺海河入海,十年九灾是常态。而到了徐平前世更是最终夺济河入海,连济河的流域都萎缩掉。黄河下游,流域是以黄河大堤为界,堤北是海河流域,堤南是淮河流域,黄河流域被限制在大堤之内。

    这种情形之下,治理黄河实际上必须把海河、淮河和济水连在一起通盘考虑,不然一切都只能是临时措施。而这个年代又是历史上罕见的极端天气频发的时期,洪涝不均,几乎年年成灾。往往前一年热得离奇,第二年又冷得离奇,前一年还是到处抗洪救灾,下一年就天下大旱,多灾多难的年月。

    从这个意义上说,汜水这条不大的小河,对黄河来说却有重大的意义。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过了这里,自离此不远的汴口算起,黄河就真正进入下游了。

    不过这个年代对这些还没有清晰的认识,王沿就更加不知道这些,他的心思也不放在这上面。在河北治水数年寂寂无名,也并不全是京城里的官员无知和嫉妒,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出在王沿自己身上。在河北路开渠,他并没有通盘规划,基本上别人提到哪里,他一想大约不错,事情就做下去了。报到京城就是,我在哪里哪里来了一条渠,至于这条渠为什么开,要达到什么效果,实际应用如何,王沿一概不知。

    现在把他作为治水专才调来与徐平一起查探河道,实在是难为了他。在河北路开了那么多渠,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详细地勘查过,更加不知道怎么做。

    天上的太阳毒辣辣的,田野里已经有知了扯开嗓子没命地叫,没有一丝风,整个天地就像凝固了一样。热浪在天地间翻腾,无处躲藏。

    这种天气王沿如何走得了路?让汜水县里找了几个壮汉,架着步辇抬着他,一路流了汜水县城向着汜水上游而去。

    王沿在步辇上擦着汗,一边看着周围高低起伏的山林,心里不停地咒骂徐平。

    他是得了什么失心疯,一定要修什么引洛入汴的水道,这种鬼天气,还让自己出来受苦。想当年自己在河北路开渠,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只要大略听一下哪里有什么河,引水出来能浇多少地,大手一挥让下面人开挖就是了,哪里要这么麻烦!

    还要勘查地形,还要计算大致的土石方量,还要计算用工数,还要算好开挖的时间,在京城里面听到徐平讲起这些王沿的心里就虚了。没奈何,刚刚调回京城入了馆阁总要做些事情出来,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汜水河源于嵩山,上游在山谷中穿行,中下游则进入平原,一路沿着嵩山脚下蜿蜒流进黄河里去。真正说起来,汜水流经的地方正是山区和平原的交界地带,虽然没有特别高大的山,但各种土岭却是不少。

    王沿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勘查什么,自出了县城,只是催着随从赶路。

    从八角镇便就被拨到王沿身边的两个公人张立和周不昧两人心里暗暗叫苦,都一样的是副使,王沿无论官、职还是爵位都比徐平差远了,看看徐副使,出城便就骑着马,收拾得整齐,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向西边的山里面去了。再看看怎么跟着的这位王副使,做在步辇上还叫苦不迭,也不替这些下人想想。他坐着步辇走不快,自己这些人也只好在一边步行跟着,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赶路滋味实在不好受。

    徐平到三司里一年,上上下下都知道对人大方,无论同僚属下,虽然是催着人干活,但无论吃的喝的还是平时的赏钱,从来没有短少过。再看看这位王副使,自己两人辛辛苦苦地跟这一路,不但没有半文赏钱,时不时地还要自己搭钱进去。

    人比人,不是气死个人?搭上的钱还可以从地方官那里盘剥回来,可这事情一想起来心气就不顺啊!跟着大人物当差,大家想的都是受提携捞外快,就是掏钱出来也是为了收更多的钱,哪里这样官员今天吃鸡明天吃鱼地向里面搭钱啊。

    这两个随从心里不平,在一边还要不断地向王沿介绍一路上的风土地理的主簿崔在平更加心里叫苦。徐平那里是县尉跟着出去,他被分到了王沿这里来,哪里想到竟然是要在步辇边一路跟着。这天热得都快要把人烤熟了,还要说个不停。

    惟有周围跟随的本乡耆长和弓箭手轻松自在,乡里来了个大人物,自己也跟着过来见见世面。至于天热不算什么,就在家里,这种天气也是经常要下地干活的。

    再加上王沿出来总是要吃要喝,这些都是地方上招待,具体操办的弓箭手们最少也跟着蹭顿酒肉。穷苦地方,有酒有肉的日子就如同天堂一般。

    崔在平看着西边高低起伏的群山,对步辇上的王沿道:“副使,我们来巡查汜水河的水情,要不要到河的那一边去?西边是山,汇入汜水的溪流大多都是从山上下来的,河的这一边并没有什么河流汇入。前边就是渡口,要不要过河?”

    王沿在步辇上昏昏欲睡,听了崔在平的话懒洋洋地道:“有什么好看的?河的那边山路崎岖难行,又要经常涉水,不要过去了。”

    崔在平应了诺,心里不由嘀咕,这王副使既然不想看,出来这受这份罪干什么?

    他哪里知道王沿根本就不想出来,还不是被徐平逼得没有办法?他那里到山里面钻来钻去,自己在汜水县城里怎么能够呆得下来?而且,王沿这一路上都在想着徐平那边的事,也不知道他能够看出什么来,更加心不在焉。(未完待续。)

    翻过这道梁又走进了那条沟,前面的山岭和沟沟坎坎数也数不清,这种地方走上半天,会让人觉得绝望,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似的。

    支离破碎的地形,无穷无尽的沟和岭,并不只是在黄土高原上,两京之间的嵩山余脉,这些低矮的土山也是如此。

    徐平骑在马上,抬头看着前方的山岭。这山岭并不高,最多也就是几十丈,而且山势非常平缓,完全可以骑着马直冲上去。这山并不可怕,甚至还可以直接开垦成梯田,土层也极为深厚,只要能够浇得上水便是良田。可怕的是无穷无尽的这种山,翻过了一座前面还有无数座,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进山之后没多久徐平便就问导路的向导,问前面的村子在哪里,向导悠闲自在地说翻过前面的两座小山就到了。那山看着一提马缰就能冲上去,徐平只觉得两个村子离得不远,哪里想到整整走了半个多时辰。

    后来徐平便就学乖了,不问翻过几座山这种傻话,直接问还有几里路。这一座座不起眼的小山,翻过一座去六七里路就出去了,与平路的概念完全不同。如果从地图上看,明明是只有不到十里路的直线距离,实际走起来二三十里都是少的。

    郭谘最早跟徐平说起引洛入汴的时候,就说洛水的引水口应当在沙口镇,不管是徐平还是其他人对这一点都没有异议。原因无他,那里是离着汜水县最近的地方。

    汜水县和沙口镇之间的这片山地地形支离破碎,只能凭蛮力硬挖硬堵,直线最短的路线就是最佳的路线。真正到这里看过,徐平才真正理解了这一点。这也好,不用再去费心找什么最佳路线了,只要直着挖过去就好。

    鲁芳在徐平身边皱着眉头看着四面八方连绵不绝的山坡和沟沟坎坎,不由叹了口气:“直娘贼,这个鬼地方比我们邕州的地形还古怪,好像走不完一样!”

    徐平笑了笑:“在邕州那里,只要沿着河谷走就没有错,而在这里沿着河谷只能够转圈圈,一不小心就要迷路。邕州走路最怕上山,这里却正好相反,最怕的就是不上山只在山沟里转,地理不同而已。”

    说完,一带马缰,带人向着对面的山上而去。

    这里的路时而沿着河谷,不知什么时候盘盘绕绕就又上了山,都是本地居民千百年来摸索出来的最适宜路线,外人根本摸不着头脑。这里的地形就已经如此难缠,更加破碎的西北是个什么模样,徐平想想就觉得头痛。

    到了山顶的一株大梧桐树下,向导指着前面道:“官人,再翻过前面的那两座小山,就到巩县的沙口镇了。我们紧赶一点,应该能在晌午前到那里。”

    “好,我们便就先去沙口镇那里看一看,先把引水的路线理清楚。”

    向导摸了摸头,看了看周围横七竖八的山沟,对徐平道:“官人,真地要在这里开渠?你看这大大小小的沟欢,水渠如何过得去?小的愚昧,可是想不出来。”

    “怎么过?当然是逢山开山,遇沟堵沟!这些山沟都是历年的山洪冲出来的,平时看起来没有什么,等遇到了洪水大的年节,全靠着它们排泄山洪呢!这里的河渠越直越好,越短越好,最怕的就是水积在这里,山洪一发,什么堰也挡不住!”

    而且,还有一件难办的事,你根本就不知道哪些山沟来的洪水大,谁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这种事情简直是防不胜防,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缩短距离,裁直河道,让洪水来的时候能够快速流出山去。

    见离着沙口镇不远,徐平吩咐大家便在山顶上歇一歇,这里有大片的松林,刚好可以避避阳光。说起就是这点好,这里的山都是土山,土层也深,山上的树木繁茂。

    一路陪同前来的县尉陈优中上前道:“官人,这一带最近时有虎狼伤人,不如我们还是赶紧一些,直接到前面沙口镇再歇吧。”

    徐平翻身下马,对陈县尉道:“怕什么虎狼,我们这里近百人手,什么野兽来都收拾了,也算是为地方除害。安心歇一歇,消消暑气。”

    陈优中应诺,去安排随行的弓箭手和向导。

    徐平看起来年纪轻轻,可如今已经是龙图阁待制,永宁郡侯,在陈优中眼里那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被点了跟着徐平出来,陈优中一路上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一点纰漏。好在徐平虽然少年得志,但并不跋扈,并没有让陈优中觉得难做。

    分了几个人看着把马匹散放在山坡的草地上,其他人都到了山顶的松树林里。刘小乙的马上一直带着交椅,早早找个通风的地方支起来,让徐平坐了。

    不一刻,陈优中手里提了一个篮子走了过来,到徐平面前道:“待制,这是本地产的一些瓜果,虽然不是十分香甜,好歹解渴去暑。”

    刘小乙接了过来,寻个有山泉小溪的地方洗了,提回到徐平身边。

    徐平看篮子里,除了半熟不熟的桃和杏,一些瓜果自己也叫不出名字,想来都是这里土产的不知什么瓜,估计都是甜瓜之类。这些还真是农家自己种了吃的,看起来没一点卖相,瓜又小,长得又都歪扭扭,几乎就没有端正圆润的。

    这种山区基本没有什么商业,更加不可能种瓜果去卖,卖的时候耽误的功夫远不如随便做点农活。自己吃自然也不讲究,随便种了结多少算多少,结出来什么便就吃什么,也只是个意思罢了。

    交通不便,一应需要鲜食的蔬菜瓜果对山民都没有意义。若是到了秋天,这里漫山遍野的挂满红彤彤柿子的柿树,也没有人摘,任凭落在地上化为泥土。

    不是因为山民懒,而是摘了也没有用处,自己吃的房前屋后几棵就足够了,山上的摘了也换不来钱。

    这群山深处,便就是有的文人思慕的世外桃源了,一处宅院几亩田,耕耕种种便就够一家的吃食,还有青山绿水好看。山里面有各种野味,各种野果,没事了可以打打牙祭。但也只限于此,除了满足自己之外,能够换钱的东西那是少之又少。(未完待续。)

    越向汜水河的上游走,山岭越多,就连风也小了起来。

    王沿坐在步辇上,不住地擦着汗,心情愈发烦躁。这个时节,就应该在小花园里的凉亭里,饮着凉水,躲避着这毒辣辣的日头,自己偏偏向山里面钻,这什么事情!

    好不容易看见前方隐约有人家的样子,王沿对抬着步辇的民夫道:“前方那里是什么村子?到了那里,我们好歹歇一歇,躲过了正午的暑气再赶路。”

    “回官人,那里不是村子,是本地的一处山神庙。山里人家靠天吃饭,神灵最是灵验,那庙香火还过得去,有一个道士带着几个徒弟在那里主持。”

    王沿道:“庙也好,只要有躲避太阳的地方,我们就先歇一歇。”

    周围的人应了诺,一起加快脚步。本地的耆长当先去了,到庙里准备迎接王沿。

    要不了多久,便就到了庙前。这庙不大,只有五间正屋,带着一个院子。正殿里供奉的也不知是什么山神,一副武将装扮,颇有古风。

    到了院子里,王沿下了步辇,早有庙祝带着徒弟出来迎接。

    到正殿看了一眼,王沿问道:“这供奉的是哪朝将军?”

    庙祝急忙答道:“回官人,这是秦末楚霸王项羽账下的大将曹咎,因渡汜水与汉王作战失利,自戗于此。后人立为山神,颇有灵验。”

    王沿心中暗骂一声句晦气,点了点头,也不上前参拜,也不说话,扭头回了院子。

    这曹咎因为受不了汉王的激将法,强渡汜水而战,被汉王刘邦半渡而击,不但是自己兵败身死,也丢掉了要地成皋。他本就不是良将,死的又不光彩,也只好委屈在这种小地方做个山神,享受点山民的香火了。

    王沿这趟出来本就极不情愿,又是这种晦气的小神,哪有心情跟他寒暄。

    院子里面一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大柏树,几乎为这小小的院子挡下了所有的阳光。树下有石桌石凳,为日常庙里的人休息的地方,此时成了王沿的歇脚之地。

    庙祝小心上了茶,王沿喝了一口,觉得粗劣不堪,便推到一边。

    王沿的两个随从张立和周不昧两个人就像两根木头一样,站在他的身后,微微眯着眼睛,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等了一会不见动静,王沿实在是忍不住,重重地咳嗽一声。

    作为随从,这个时候还不赶紧地嘘寒问暖,官人坐下了,茶水喝着不如意,就快去想办法啊。眼看已经到了中午,一路上走来必定是饿了,还不去安排酒饭?

    张立和周不昧两人显然没有这个觉悟,老神在在地站在那里,只顾着自己休息。

    这种事情就是这样,你对待下人好,他们自然就会有回报,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对他们不好,他们的眼神便就会不好使,你不吩咐他们什么也不会做。更何况张立和周不昧是三司属下的厢军,都想着回去之后换个差使呢,王沿这里只要大面上能够过得去就好了,又不指望王沿给他们前程。

    主簿崔在平看不过去,上前对王沿拱手道:“副使,天已近正午,要不要在这里用些酒饭?这一路上走得也着实累了。”

    王沿等这句话等得着实心焦,见终于有人问了出来,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也好,我倒还没什么,你们必然是又累又饿,吃点东西在肚里下午才有力气赶路。”

    崔在平应诺,自己去吩咐本地的耆长和弓箭手,到附近的村子里去弄些酒菜来。

    耆长张二郎左右看了看,小声对崔在平道:“官人,酒我带得有,饭菜只怕有些难办。这里左近只有一个不到十户人家的小村子,能有什么吃食?好坏能弄来些糙米下锅就不错了,青菜也可以地里拔几棵,肉食就实在没有办法了。”

    崔在平一听急道:“王副使是什么人物?把这些东西端上桌子,不是摆明了我们看不起他?一个不好,把桌子就掀了,我们如何回去向知县交待?”

    张二郎道:“实在不行,我多带几个人出去,山上打两只山鸡来下酒,好歹将就过去吧。这山里野物倒是多,鸡兔之类并不难抓到。”

    崔在平有些为难,野鸡身上的肉又少,肉质又太粗糙,庙里看起来也没有会做饭的人,只怕王沿那里不太好交待。这个年月可不像后世野生动物被灭得难得一见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野鸡才是比家养的鸡高贵得多的菜肴。

    在这个年代,就两京之间这样的核心地带,野鸡野兔什么的也随处可见,还是很容易能够吃到的。但肉质野生的跟家养的就没法比了,又粗又少香味,除了特别稀少的一些物种,平常的野鸡野兔之类可上不了正经的席面。人类家养畜禽,总是让它们向着肉质细嫩的方向人工选择,跟自然选择正好相反,野生的如何能比?

    见崔在平为难,张二郎又道:“若是想让酒菜像些样子,只好跑远一点。五六里外有一处比较大的村子,村里有一户大户人家,家资丰饶,他家里定然有好酒好菜。”

    崔在平听了,眼睛一亮道:“那还等什么?五六里也远不到哪里去,你带几个人骑上快马,眨眼间就回来了!”

    张二郎叹了口气:“官人说的对,不过却有一桩难处。”

    “你说来听听,有我在这里,什么事情做不了主!”

    张二郎道:“那户大户人家有个儿子在县里当差,好死不死,正在来的我们这些人里。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我怎么好带人上他家里骚扰?”

    “县里当差的是哪个?”

    “衙前陈都,他是去年到县里服役的。”

    崔在平一听,大出了一口气:“你怎么不早说!有这么个人在这里,我们还瞎操什么心?这顿饭菜,就着落在这个衙前身上了!”

    衙前是在衙门里应付杂事的差役,向来都是乡村里的一二等户轮差。宋人常说重役无过于里正衙前,便是指这针对乡村上等户的差役。里正的重役之重表现在他事实上是治下人户赋税的保主,衙前的重役之重则表现在要应付各种官差,动不动就要自己破财。有这么个人在这里,这一路上的花费自然是他家里出了,崔在平还操什么心。

    太阳带着无数金光,从东方冉冉升起。天空中还弥漫着薄雾,阳光照在上面透着光怪陆游的奇异色彩。空气中满是草木的清新气息,让人神清气爽。

    徐平骑在马上,缓缓地在雾气里前行,享受着这清晨的美好时光。

    突然,一阵急骤和马蹄声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徐平猛地转过头,勒住马缰,看着浓雾里快速向自己奔来的身影。

    几乎片刻之间,飞驰而来的马便就到了面前,马上的陈优中翻身下马,向徐平拱手道:“待制,县里急事!知县已经到了前边不远处,要立即求见!”

    徐平见陈优中跑得面色发红,急忙道:“你喘口气,我让人前去回话。”

    说完,对身边的鲁芳道:“你到前边带张知县过来,我便在这里等。”

    鲁芳应诺,一提马缰,纵马向前驰去。

    徐平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个时候汜水县里能有什么大事,而且还让张大有急匆匆地来找自己。如果是县里的事务,应该找不到自己对上才是,难道是京里来人了?

    想来想去不得要领,便干脆不想,静静等在那里。

    过了不多时候,张大有和鲁芳并骑前来。

    到了徐平马前,张大有翻身下马,拱手道:“下官冒昧前来打扰,待制莫怪!”

    徐平忙从马上下来,扶住张大有道:“损之何必多礼?不知有什么事如此焦急?”

    张大有叹了口气:“回待制,王副使在县里惹出事情来了,下官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特来向待制讨个主意。”

    徐平一怔:“王副使?他不是沿着汜水河上去勘查了吗?”

    “不错,昨天王副使与待制一起出了县城,便就带人向着汜水河的上游去了。却不想路上因为中午在地方吃饭,惹出了一桩大事,实在是让我为难。”

    徐平越听越奇:“路上吃顿饭而已,又能惹出什么事来?难不成还能是强拿民间百姓食物,而没有付钱?还能有什么大事?”

    张大有苦笑着摇了摇头:“待制所言,虽不中也不远矣,就是为了百姓的两只鸡。”

    “什么?就为了两只鸡!这王沿也太没出息!不过,就为了两只鸡还不至于有人告到县里来吧?就是告来,你好言抚慰,替王副使把鸡钱算了也就是了。”

    张大有不断地摇头叹气:“徐待制,若事情这么好办我哪里还要巴巴地跑这么远来请教?王副使吃两只鸡不打紧,就是差人让我给他送去也没有什么,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吃两只鸡惹出人命官司来啊!我一个小小汜水知县,该如何做?”

    徐平听了大吃一惊,一时也怔在那里,喃喃道:“这个王沿,为了吃两鸡,竟然惹出如此大的事来?这——”(未完待续。)

    徐平左右看看,见不远处的树下面有几块大石,对张大有道:“损之,我们到那里石头上坐下,你慢慢把事情说给我听。”

    张大有点头,与徐平一起到树林边的石头上坐下,理了一下思绪,说了事情经过。

    原来主簿崔在平听说自己带的人中有一个衙前是当地的大户,当即让人把他找了过来,让几个差人随着他,回家去给王沿准备好酒菜带到山神庙里。

    衙前就是给衙门办这些杂事的,陈都得了吩咐,没奈何,只好带人骑马回家。

    之所以被称为重役,一个原因就是衙前办这些杂事,很多时候衙门里面是不给钱做经费的,全由应役的人自己掏腰包。当然真正让人倾家荡产的还不是这个,而是衙前押运保管官物,或者被任命管理酒楼之类的商业,不管是被偷被盗被抢了还是经营亏损了都要自己掏钱补上,官府那里收的钱是不能少的。

    陈都回到了自己家里,说了来意,父母自然不能不给,不然儿子回去就要打板子了。但是抓鸡的时候却出了乱子,陈都的妻子和弟妇吵了起来。

    陈都兄弟三人,平时感情还好,但娶的妻子一个比一个厉害,相互之间根本容不下,三天一骂五天一打,没有办法只好分开来过。他们分开家财却不能明确分,父母俱在,官府不允许别居分家财,账籍那里他们还算是一户。

    父母在不许分家这个时候倒不是为了宗族观念之类的,最主要的是防止民户借分家的名义降低户等,逃避赋税。道德问题官府那里还有情面可讲,经济上面可就没半分颜面了,哪怕陈都这种明显过不到一块去的,也绝对不允许分家产。

    陈都应差,为了兄弟脸面钱物当然是自己家里出,这样一来就把他妻子惹恼了。

    去当差不是为了陈都自己,名义是这一户的差役,自家已经搭上了一个人,哪里还有自己承担钱物的道理?陈都的妻子坚决要求这次的酒菜三兄弟分摊,自己家里出米出面出油,连青菜也一起出了,两个弟弟一个出酒一个出鸡,凑成一桌酒菜。

    事情便就这样闹了起来,二弟好说歹说,把自己的妻子压下,拿了酒出来。出鸡的三弟那里却是怎么也劝不住,三弟的妻子死死护住自家的几只鸡,无论如何不让捉了去。平常倒也就罢了,这几只鸡却正是下蛋的时候,三弟媳妇每天天不亮就检查鸡窝,生怕被两个哥哥家里偷了自己的鸡蛋去,要把鸡抓走还不跟要了她的命一样。

    陈都的妻子站在门口骂,三弟媳妇护住鸡窝门对骂,让带着人在院子里的陈都里外不是人。自己可不是一个人回来,是带着与自己一起当差的几个人一起回来,这传出去还怎么做人?实在忍无可忍,陈都打了自己妻子一巴掌。

    听到这里,徐平实在听不下去,对张大有道:“原来只是一户人家的鸡毛蒜皮的家务事,怎么就惹出人命官司来呢?损之,你挑重要的说!”

    张大有苦笑:“若是没有王副使牵扯在里面,这就只是一件平常家务事。唉,也不知道是我倒霉还是王副使倒霉。”

    说完,张大有继续说事情经过。

    原来陈都的妻子也是出自大户人家,自小娇生惯养,嫁到陈家带的嫁妆又多,是个从来没有吃过亏的主。陈都在这么多人面前动手打她,她面子上如何挂得住?与陈都厮闹一阵,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真地上吊去了。

    还好陈都知道自己妻子的脾气,看得紧,发现地及时,抢救了过来。

    心提起来的徐平听到这里,出了口气道:“还好,人救过来就好,要是真地闹出了人命,这事情还就真说不清楚了。”

    张大有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重重叹了口气:“是啊,事情如果就此结束,也就没什么了,或许到不了我的案头。可偏偏,偏偏这才是个开始啊!”

    徐平吃惊地道:“怎么,这都要出人命了,这家人还继续闹下去吗?”

    张大有点了点头,话语里透着无奈。

    陈都的到妻子救了回来,愈发地不依不饶,哭闹不休。这样一来,全家人都开始数落三弟媳妇的不是。三弟媳妇又心痛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鸡,挣扎着被人拉开,眼睁睁地看着被抓走,再加上所有人数落自己的不是,气急攻心之下,真地去吊死了。

    听到这里,徐平目瞪口呆:“那个妇人,就真地——真地这么吊死了?”

    张大有点了点头:“我连夜带人验过了尸身,真地是死了!”

    徐平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这件事情闹起来,肯定又有人说里正衙前的役太重,想办法废了这差役。雇役法也不是王安石凭空想出来的,实际上在他之前就有许多人讨论提出过,便就是被这些事情闹的。

    说起来这种差役并不合理,摊在头上几乎就是个向官府扔钱的无底洞,碰上个刻薄的官员闹得倾家荡产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取消了必须要有相应更完善的政策配套出来,不能一废了之,雇役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这个年代宋朝的税赋实际上是累进制的,不过不像徐平前世是按收入累进,而是按照资产累进。资产越多的人交的税承担得赋役越重,这一点有其先进合理性,有利于缩小贫富差距,增加社会阶层的流动性,也有利于减小大的社会动荡。虽然这种小的风波不断,但哄动天下的乱子也不容易闹起来。

    从这个意义上说,徐平是认可这种累进税制,只是一些细节需要改变。

    至于牵扯在里面的王沿,徐平倒不放在心上,说来说去就是他倒霉罢了。到了穷乡僻壤还讲究什么吃喝,好坏凑合过去就算了。认真说起来也不能说王沿过分,不管是哪朝哪代,王沿这种大官到了乡下,喝点酒吃点肉并不算是多过分的要求。

    这就是为什么要求官员从基层做起,只有经历过了底下的艰难,才会有做官的经验。这经验不是知道什么事情要怎么做,有什么前例可循,那不过是老吏罢了。真正的经验是要清楚地知道,自己每下一道命令,做一件事会产生什么后果,在什么时候应该小心谨慎,什么时候可以随意一些,尽最大努力避开这些官场上的地雷。

    这一带都是不怎么富裕的小县,平时承担的劳役又重,地方物资贫乏,就是乡村里的大户,认真说起来还比不上江南两浙一带的中产之家。你一讲究吃喝,哪怕就是要吃两只鸡,到了富户家里也是了不得的财产,不定惹出什么事来。

    这也是为什么这次出来,从一到河阴县,徐平一直严格自律,就是自己要吃点什么东西,也一再交待一定要用实钱去买,绝不能从地方上巧取豪夺。当日鲁芳带人去买两只孟州猪,便就是因为徐平要求得严,一定要公平买卖花钱买回来才行。

    换一个地方,徐平也未必就会这样,到了两浙,地方清汤寡水地招待他也不会愿意。因为那里是富裕地方,随便乡下大户都酒肉不缺,招待自己差了就是瞧不起自己。

    但这一带不行,像王沿这样,稍微讲究一点,就把自己陷进了人命官司里。

    这条人命虽然是家务纠纷,却是因为给王沿准备酒食而起,他脱不了干系。人命关天,有人突然横死地方上不敢隐瞒,必须立即报官。到了县里,张大有也不敢把事情压下来,一样要报到京西路的转运使司和提刑司,要报到朝廷里去。

    这被牵连到的官员,哪个会对王沿有好脸色?

    张大有见徐平不说话,小声试探着问:“待制,你看这事情该怎么处置?”

    徐平何尝不知道张大有的意思,自己与王沿不和他看在眼里,又与自己是同年当然站在自己一边,必须要问清楚,自己会不会借这件事情收拾王沿。

    想了一想,徐平问张大有:“损之,你心里怎么想的,不妨先说出来听听。”

    “下官想着,事情总是发生在我的治下,应当上章自劾。王副使那里要怎么跟他说,还是要转运使司决断。”

    徐平点头:“不错,不管这件事情跟王副使有什么关系,都不是我们能够随便说话的,上章自劾是对的。不过,你除了向转运使司和审官院自劾外,还要立即用快马把事情经过写清楚,上报大理寺、审刑院和御史台,洛阳李知府那里更是不能有任何耽搁,必须让他今天就知道此事。”

    “待制说的是,下官清楚了。”

    王沿的职务在那里,别说是张大有,就是徐平也不能随便说让他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但让徐平就此放过他也不可能,那就把事情闹得天下皆知。一个三司副使,出来巡查个河道,竟然就闹出人命官司来,这屎他得老老实实吃下去。

    徐平又道:“不但是你,我一样也要上章自劾,把事情经过说清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是此行的正使,担子要担起来。你放心,事情不会让你一个人担。”

    越是与自己无关,而且肯定会查清楚的事情,那就要先认个错,这才是把自己摘出去的最好办法。徐平为官多年,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未完待续。)

    洛阳河南府后衙,李若谷把手里的书状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皱着眉头对另一边的杨告道:“这个王沿,不过下来巡查个河道,竟然就能卷进人命官司里,真真是岂有此理!道之,你分掌京西路漕宪,说说该如何处置。”

    杨告想了想,小心答道:“龙图,王沿新任户部副使,朝廷寄予厚望,再者此事责不在他,只是恰好卷入而已。我们也不好过于严刻,还是据实禀报上去,上章御史台弹劾他为官不检,怎么处置还是看御史的意思吧。”

    李若谷听了有些不满意,摇头道:“他在京西路惹出事情来,虽然事情不在我的治下,但留守司自有御史台,也不能袖手不管。这样吧,你自以转运使司的名义上书弹劾,我这里让西台弹劾他便了。”

    杨告答道:“如此甚好。”

    虽然杨告是转运使,掌监察京西路所有官员,实际上可以算是京西路所有州县官员的上级,但知河南府是个例外。依惯例,知河南府兼任知西京留守司,在天下州府长官中仅次于知开封府,而实际上的政治地位还要高于开封府的长官。河南府长官的除拜是与宰相、枢密使、节度使等最高级别的大臣一样的大除拜,地位在枢密使之下而在节度使之上,这可不是一个转运使能够随便管的。

    留守司下有御史台,虽然从太宗之后越来越沦为形式而没有具体职责,但也没有明确的诏令说是西京御史台什么事不该管,这也是张大有除了行文自己的上司孟州知州李迪外还同时行文河南府的原因。用西京御史台的名义,李若谷可以直接上章弹劾王沿,这样做也是在他的职责之内。

    京西路转运使司的衙门与河南府一样是在洛阳城内,杨告与李若谷多有往来,一得了张大有的来文,便带着来找李若谷。

    喝了口茶,李若谷又道:“对了,出来巡查河道的徐平才是正使,怎么没见他有什么说法?这样大的事情,我们也该看看他是怎么说。”

    杨告小心谨慎就是因为事情牵扯到了徐平,他来京西路之前本是在三司,算是徐平的手下,出任转运使也是徐平推荐的,有连带责任。徐平与王沿不和他也早就听到传闻,就是怕自己单独上书会引起非议,才来找李若谷。

    见李若谷问起,杨告道:“徐待制那里也有书来,只是说自己照管不周,致使王副使惹出如此祸事,他失于监察,将上书御史台自劾,其他的倒是没说什么。”

    “嗯,明白了。”李若谷点了点头,“那便就如此吧,我让西京留台与你一起联名上书,弹劾王沿。闹出这种事来,这个王沿实在不像话!”

    如今的御史中丞是李若谷的老朋友韩亿,他的分量可比其他人重。

    与此同时,孟州后衙,李迪慵懒地坐在凉亭里的椅子上,看着手里汜水知县张大有的来书,来来去去看了几遍,才叫过一个随从来,问道:“李通判还在河阴县那里吗?事情处置得怎么样了?”

    随从答道:“相公,听通判派回来的人说,河阴那里比较棘手,还要待些日子。”

    李迪把手里的书信放到桌子上,随口问道:“提刑司贾昌龄那里派来的人,还要多少日子到孟州?为了河阴县的赌案,不是行文过去有些日子了吗?”

    “回相公,计算里程,大约还要两三日才能到。”

    “真是麻烦!你派人催一催,让来人兼程赶来!还有,行文提刑司,把汜水县那里的事情报上去,让他们派人来审案。若是没有人派来,便就让邻近的州府派官员过来。李通判最近事务繁忙,可没有时间去管,而这案子又牵涉到朝中大臣,那是一刻也等不得!记得用我的印,让贾昌龄那里警醒些!”

    随从答应,告退下去办理了。

    路级的各司分治,原则上不能位于同一城。具体到京西路这里,一般而言转运使司是在河南府洛阳城,提刑司则在邓州,安抚使司在许州。军事路的长官如安抚使一般都是兼任所在州府的长官,而转运使和提点刑狱因为有监察本路官员的职责,是不能兼任地方长官的,以防出现自己监察自己的情况。只有特殊情况下,如西京留守司暂时出现空缺,才由京西路转运副使暂摄,暂时代理,但不算正任官员。

    提点刑狱有一段时间与转运使司同在洛阳城,因为不合各司分治的原则,最终移到了邓州去。邓州位于京西路的南部,与北部有山区阻隔,交通不便,而提点刑狱又大多时间在各州巡视,交流相当不方便。已经过了这么多日子,那里派来参与审讯河阴聚赌案的官员还没有到地方,把孟州通判李参彻底缠在了那里。

    李迪以使相判孟州,自己是绝没有道理去审什么案子的,而又牵涉到了王沿,让州里的签判牵头去审也不合适,他便干脆把案子推了出去。或者河南府,或者郑州那里派人来审,反正孟州这里是不打算管了。

    身份地位在这里,郑州的陈尧佐李迪还给他几分面子,河南府的李若谷在他眼里就是晚辈,还没资格反对他的安排。

    这次巡查河道,主要的地段都是在孟州境内,李迪怎么可能不知道徐平和王沿的矛盾?李迪的性子直,他确实看徐平不顺眼,但更加讨厌王沿。

    徐平最多也只能算是年少轻狂,做事不太稳重,王沿那就是胡闹了。下来巡查河道天天不务正业,这下好了,还卷进了人命官司里,把朝廷的脸面都丢尽了。

    所以这案子,一定要让提刑司的人跟邻近的州府来审,他孟州就在这里看着,哪个敢混水摸鱼,就得小心着跟王沿一起背黑锅。

    这段河道牵扯到的三个州府,郑州孟州河南府,主官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李迪曾为帝师,两次拜相,地位最高,与吕夷简王曾是同一个级别的。陈尧佐先任枢密副使再任参知政事,以使相知郑州,也是准宰相级别。地位最低的李若谷,也是龙图阁直学士给事中,而且兼管西京留守司,政治地位等同于宰执。

    王沿在这三州交界处出事,算是倒霉透顶了。(未完待续。)

    徐平与张大有商量过了,便就写了奏章,因为王沿行为不检,牵扯到了地方上的人命官司里,自己作为正使照看不周,上章自劾。

    奏章送出去,徐平便就带人留在了汜水县西边的山里,反正带的是桥道厢军,野外帐篷之类一应俱全,在山里安营扎寨也没有什么。

    他不回汜水县城里,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跟王沿碰面。这种烂事,他才不想牵扯进去,非要等到地方上把案子审理得差不多了才回去。那个时候木已成舟,王沿该怎么处分都了定论,不用担心他来缠自己。

    王沿在河北路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任满的时候,因为偶然的官司显露出来他治水的功绩才咸鱼翻身,上任户部副使屁股还没坐热又因为偶然的官司惹上麻烦,只怕现在任何一根救命的稻草都会紧紧抓在手里。就是以前与徐平有矛盾,与前程比起来脸面算什么,搞不好就会过来纠缠徐平。

    两天过去,各方的奏章都已经进了京城,因为两只鸡惹人命官司上身,成了官场上的笑话。京城里的官员见面,都会拿这件事情打趣,相互告诫吃什么都不要乱吃鸡。

    政事堂里,王曾把手里的奏章放下,满脸怒气地道:“这个王沿,朝廷正要对他大用,怎么就惹出这种事情来!大臣下到地方,不深自戒惧,连嘴都管不住,还能够做什么大事!荒唐!”

    蔡齐叹了口气:“前些日子他还刚刚上过奏章,说徐平在地方行为不检,插手地方事务。这下好了,他不管地方事务,却惹人命官司到身上来。”

    宋绶看了看吕夷简,见他坐在一边闭目不语,便也闭嘴不言。

    章得象在政事堂里一向存在感不高,大多又是附和吕夷简,这个时候更加不说话。

    王曾想了一会,问吕夷简:“吕相公,此事该如何处置?”

    吕夷简睁开眼睛,淡淡地道:“人命官司,不可轻忽,自当按国法处置。我们只要安心坐等地方上审理结束,看看情形如何再说吧。”

    王曾道:“这案子简单明白,如何审理也不用去管它,但是王沿牵连进去,不能没有个说法。如今徐平和汜水知县上章自劾,总要给个答复。”

    “这事情跟他们两人没有关系,哪个能够想到王沿多年为官的人,能够捅出这种篓子?只要好言抚慰就是了,不要让他们放在心上。”

    王曾听了,再看吕夷简的样子,心里就有了不好的感觉,沉声道:“吕相公,先前王沿上章说引洛入汴绝不可行,水量不足,劳民伤财完全无济于事。而且又说徐平刚愎自用,听不进他的话,一心要把水渠修起来作为自己的政绩。我们已经商量过多次,认为王沿所说为是。徐平太过年轻,锐意进取是好事,但不顾民情,一心想做大事也非国家之福。如今圣上亲政不久,雄心广大,一心要做出几件大事来,我们做臣子的,不能一味附和,不然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天下动荡。所以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一两年动工,哪怕真地可行,也要再等一等。”

    吕夷简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道:“王相公说的也有道理。”

    “本来有王沿的奏章,回来不管徐平说什么,这事情也就压下去了。但现在出了这件案子,王沿的话就要打折扣,政事堂该如何面对引洛入汴这件事?”

    “王相公,现在我们在这里凭空说什么都作不得数,还是等徐平和王沿回来,听听他们怎么说,再下定论如何?”

    王曾见吕夷简一直一幅死人脸的表情,心中愈发觉得不安,先前商量好的事,他不会变卦吧?以吕夷简的操守,这可真说不好。

    现在王沿如何王曾也不关心了,他所担心的由此让徐平占了上风,真地就要开工修渠。自赵祯亲政以来,宰执除了吕夷简全部换过,政事也大规模更张,尤其是徐平管下的那部分三司,着实做出了几件大事。

    自太宗后期,特别是到了真宗朝,天下就以修养生息为主。前宰相吕端曾有一句名言:“利不百,不变法。”正是说明了当时朝野上下的想法。

    哪怕徐平做的事情全部都是对朝廷有利的,王曾也还是隐隐地担心,他不反对变革,但反对剧烈的变革。三司现在做的事情,如果再加上一件引洛入汴的工程,对天下的影响就太大了。赵祯与徐平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如果真让他们一件一件大事做下去,再事事成功的话,这车到了后面可能就刹不住了。

    为政最重要是平稳,执政者更是不能无端生事,这是前几任宰相一直坚持的,把王曾提拔起来的王旦便是榜样。丁谓当政,怂恿真宗皇帝东封西祀,给天下惹出了多少大乱子?还是不全靠着王旦老成,把那段时期渡了过去。

    王曾入政事堂,一是看不顺眼吕夷简大权独揽,而且私心过重。虽然两人曾经关系亲密无间,都是王旦一手提拔起来应对丁谓的人才,但现在却经常争吵。再一个就是怕赵祯年轻气盛,为了摆脱天圣年间刘太后当政的影响,朝政改变过于剧烈。

    这次好不容易与吕夷简达成一致,把徐平的势头暂时压下去,可不能因为这样一件偶然的事情出现反复。而现在看吕夷简的态度,事情真是不好说了。

    王曾想不明白,吕夷简怎么态度就忽然变了呢?

    然而在吕夷简看来,这道理简单明白,理所当然。官场上是因人成事,前边他站在王沿一边,是因为王沿最近突然冒出来,势头正盛,可以借势打压徐平。

    徐平在三司借助寇瑊大权独揽,吕夷简哪怕把自己的长子吕公绰派过去主管三司开拆司,还是无法动摇徐平的地位,已经让他不满。最近三司的场务和铺子经营得红红火火,入钱无数,朝中权贵却不能染指,不但是吕夷简自己,很多有钱有势的人都巴不得立即把徐平赶走,吕夷简当然要借王沿来做事。

    但现在王沿自己陷入了麻烦当中,先前的那股势头已经没有了。按照以前徐平做事的习惯,王沿说的那些没半点用处,再加上赵祯支持徐平,吕夷简脑抽了才会继续支持王沿。至于朝政要稳定,吕夷简看得可没有王曾眼里那么重。(未完待续。)

    五月底,终于下起雨来。天空中灰蒙蒙的一片,雨丝到处飘洒,放眼望去,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好像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了水汽中。

    徐平撑着伞,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进了汜水县城,直往县衙走去。

    鲁芳带人紧紧跟在后面,到了县衙门口,才出了一口气道:“中原百般都好,就是旱起来几个月不下雨,实在让人难受。这雨一下,感觉舒服多了!”

    徐平摇摇头,也难为了这帮桥道厢军,基本都是福建路和广南人,自小到大就像是在雨水里泡着一样。到了中原,几个月不下雨是平常事,初来自然百般难受。

    张大有得了消息早早迎了出来,把徐平接到后衙,急忙吩咐上热茶。

    喝过了茶,身上暖乎乎地舒服了很多,徐平才回自己住处换了衣服。

    花厅里,徐平与张大有两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谈着最近的事情。

    张大有道:“待制,河道可是已经巡查完毕了?”

    “不错,该看的都已经看过了,等这场雨停了,便就该回京去交差了。对了,王副使那里现在如何?他不是回到县城已经有几天了吗。”

    “那天出了事情,王副使当天便就回了县城。第二天知道真出了人命,他也是懊丧无比,天天窝在房里,也不见客。我日常过去拜会,都是过去见了面就走,没什么话说。也不知道他到底怎样想,我也不好多问。”

    徐平点点头:“正常,谁摊上这种事情也不会好受。对了,案子已经审结清楚没有?这过了也有些日子了,不能一直拖在那里。”

    张大有面露苦色:“这案子牵扯到王副使,我一个小小知县如何敢贸然就审?他那里又不说话,让我无法措置,只好拖了下来。”

    听了这话,徐平便就有些不高兴:“怎么能一直拖在这里?王沿怎么说也是有巡查河道的职责在身上,即使他撒手不管,我这里查探清楚了也要一起回京交差。你一直不审,难道他不该来催你?不会是想糊里糊涂地拖下去,等到我这里把事情都做完了,与我一起回京城,就这么稀里糊涂蒙混过去吧?”

    “谁知道呢,反正他那里不发话,我也不好去问啊!”

    徐平连连摇头,这王沿也太没担当。出了事情只能算自己倒霉,但事后要老老实实站出来,让地方上尽快把案子结了,一直拖在这里算什么事?莫不是以为,这样拖下去大家就能把他忘了?台谏官员根本就不会关心案子是怎么审的,该弹劾他难道就会因此把奏章压下来?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叹了口气,徐平问张大有:“你这里不审,案子也不能一直拖下去,州里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要派官员下来?”

    “李相公那里有书来,说是李通判最近忙于河阴县的事情,难以抽身。孟州城里剩下的僚佐也都诸事缠身,要转运使司把案子转给附近州府,要他们派官员过来。”

    听了这话,徐平就知道李迪是有些耍赖了,事情出在孟州他却不管,偏偏要推给别人。他身份地位摆在那里,转运使也不能不听,不用说,只能河南府背锅了。郑州陈尧佐一是位高望重,再一个与宰相吕夷简交好,杨告哪里敢得罪?

    而且河南府地位特殊,一向最少有两位通判,多的时候甚至有三四位,分管河南府事务和西京留守司事务,那里确实能够抽出来人。

    一问张大有,果然,杨告是把案子交给了河南府,不过人还没到。

    想了一会,徐平对张大有道:“你行文催一催河南府的来人,我在汜水县不能久等。出京的时候与王沿是两个人一起出来,不好一个人回去交差。”

    张大有无奈地摇摇头:“除了河南府来的人,还有提刑司的人也在路上,因为这案子牵涉到了王副使,没人敢等闲视之,只怕是要等人到齐了才会开审。我的自劾奏章上去,现在已经是天下皆知,大家都看着王副使在案子里牵连多深呢。”

    徐平还能说什么?把事情闹大最开始就是自己提出来的,却没想到因此把事情拖在了这里。想来想去,实在不行只好自己先回京交差了,让王沿一个人留下好了。

    雨一直不停,天灰蒙蒙的也看不出时辰,直到衙门里的杂吏来报,说是要准备晚饭了,徐平才知道天近傍晚。

    张大有吩咐准备酒菜,徐平道:“派人去把王副使唤过来吧,我办完差使,也要跟他说一声,商量一下日后的行程。再一个,我们相会不叫他也不好。”

    王沿苦着脸,走出自己住处,看了看一片雨蒙蒙的世界,重重叹了口气。

    本以为入了三司,自己多年来在各地游宦的生涯会就此迎来转机,仕途从此一片光明。这次巡查河道,如果能够让朝堂里的掌权大臣赏识,更进一步也有可能。本来一切都挺顺利的,出京的时候他就敏锐地感觉到了中书和大内对此事不同的态度,一路与徐平唱反调,也确实由此引起了宰执的注意。哪里能够想到,不过是例行公事到地方上走一遭,自己一时疏忽,就会莫名其妙地卷入人命官司里。

    莫非自己流年不利?就跟这天气一样,前途一片灰蒙蒙的。

    案子不管怎么审,也不会牵扯到王沿身上,因为那本就是一件家庭纠纷。但问题不在这里,牵扯进去就是大错。京城里的那些台谏官员一样要在刚亲政的皇帝面前搏出位,王沿露出了这种把柄,他们能够放过才是怪了。别说宰执只是对他有一点点的好感,就是有宰相保他也保不住,回去三司副使肯定没得做了。

    哪个大臣会保他?有人保他台谏官员会更加起劲,把事情闹得更大,连保他的人一起折腾得下不来台。经过了孔道辅和范仲淹一起被贬出京城的事情,台谏如今跟政事堂就像仇人一样,盯着那里眼睛都是绿的。

    王沿的心情一团糟,下一步该怎么办,一点头绪都没有。

    推书——《汉儿不为奴》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伪清顺治十二年,广东新会汉人周士相:“我汉家男儿绝不为奴!”——《汉儿不为奴》(未完待续。)

    随着这场雨,天气也一下子凉了下来。初夏的天气就是这样,地气尚未暖,晴好天气燥热难当,但雨水一冲,凉气就又泛了上来。

    张大有吩咐人在桌边生了一盆炭火,一为热酒,再一个驱赶寒气。

    坐了这一会,徐平一路上在雨中带着的凉意渐渐散去,身上开始暖洋洋的,有一种慵懒的感觉,格外地舒适。看着雨丝笼罩着后园里的花树,那些枝叶透出醉人的绿色,愈发地心旷神怡。雨中的风景,多了几分柔和,几分诗意。

    耳中传来行礼问候的声音,徐平转过头,就看见王沿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

    这才几天没见,王沿就像换了一个样子。他的面色灰败,双目无神,就连头发好像也变得有些花白,整个人都无精打采。在这阴雨天气里,更加显得没有生气。

    想起徐平刚刚来汜水县,王沿还红光满面,斗志昂扬,事事都要叫板。短短的时间因为一件偶然的小事,那精气神就一下子不见了。

    人生路上,哪里可能事事都一帆风顺?暂时的挫折和困难总是少不了的,人没有面对挫的勇气,没有战胜困难的斗志,不管是在官场还是在哪里,能够走多远?

    徐平看着王沿的样子,暗暗摇头。本来他还想着如果王沿继续跟自己纠缠,要怎么对付他,现在一看,在他身上**思完全是浪费精力。

    张大有站起身来,向王沿拱手行礼,把他让到了徐平的下首。

    到了桌边,王沿径直傻愣愣地坐了下来,竟然连向徐平行礼都忘记了。

    这可是极不应该的事情,徐平的官职本就在他之上,又是此行的正使,王沿这个样子,连官场上基本的礼仪都忘记了,很犯忌讳。你要求别人什么,自己便也应该做到,王沿一向摆谱,让在一边看着的张大有实在无话可说。

    王沿不向自己打招呼,徐平就更没有理由理他了,只是装作没有看到。

    张大有吩咐一边的杂吏给几人倒上了酒,故意清了清嗓子道:“王副使,今日徐待制把河道沿途地理勘查完毕,回到了汜水县城,下官特意摆了个筵席,以为庆贺!”

    王沿一愣,抬起头有些茫然地道:“哦,勘查完了吗,那便好。”

    说完,继续低下头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或者什么都没有想。

    张大有见王沿还没意识到要向徐平行礼问候,只好硬着头皮道:“王副使,徐待制勘查完河道,一路辛劳,我们敬一杯酒如何?”

    “好,好,应该的。”王沿说着,拿起杯子,与张大有把酒喝了。

    张大有就此死心,也不管王沿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王沿还没注意到徐平坐在身边,官场上基本的礼仪都不顾,那别人还何必再在乎他的身份?

    却不知王沿此时心如死灰,脑子里一团乱麻,潜意识里又认定了自己倒霉全是因为徐平,脑子不清醒就真地下意识地把徐平忽略过去。

    徐平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歹官场上打滚这么多年了,怎么功名利禄之心还是如此之重,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熬下来的。

    不再理王沿,徐平与张大有两个人边喝酒边说些闲话。他们两人本是同年,不知不觉十年过去,天圣五年的进士第一梯队开始进入中枢,仕途前程的差别慢慢显了出来。像张大有这些明显落在后面的,自然希望徐平这些奔在前面的提携一下。

    徐平出身低微,家里没有什么人可以倚靠,也要借助同年们的帮衬,话说起来就格外热络。数遍了如今在朝堂崭露头角和附近的人,如王尧臣、韩琦、王素和赵諴这些人,再加上徐平前世记忆中有印象的,像是文彦博几人,感叹着各人的际遇。

    徐平突然想起,问道:“包希仁现在如何?当年他说是母亲年迈,不去建昌县任职,改了和州酒税,还是没有赴任,只是在家里尽孝。这都近十年过去了,也一直不见他赴京选调,难道就一直呆在家里侍奉老母?”

    张大有道:“正是如此,这么多年来,常听人说起,包希仁真孝子也。”

    按照此时的正统观点,应该是母老不择禄,如同石延年一样。父母年迈要养,为人子的就没有在官职上挑三拣四的权利,早早出去挣钱养家才是。包拯却偏偏是反着来,中了进士之后又回家去种田,老老实实奉养老母亲。

    所以说,世间的事没有个绝对的对与错,看你怎么做,别人怎么说。

    像包拯这样,如果他少年高中,就此以后在官场上没了出息,那么后人肯定要说他母亲耽误了他的前程。再从另一外角度,中了进士却不出外为官,为了家事耽误国事,这也可以拿出来说一说。

    包拯奇就奇在他十年不出仕,在家里尽了孝道,出仕之后又火箭一般地升迁,并没有耽误自己的前程。真真正正做到了两全其美,才在后世传为美谈。面对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应对,这是很正常的。只要不是投机取巧,而是诚心实意,就都有可能把事情做好,并不因为你的应对而错。

    这正是现在失魂落魄的王沿所缺少的,他反对徐平修河并没有什么不对,真正是因为政治观点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徐平也不会对他有看法。他的问题是既然反对修河,那就应该踏踏实实去找反对的理由,与徐平堂堂正正地辩论。他没有,从一开始就走了投机取巧的路子,才落到现在的下场。面对他,徐平没有一点同情。

    徐平看了看身边像没魂了一样的王沿,心中只有暗暗摇头。

    说起了包拯,徐平便就想起了他的那位好友文彦博。他的资历也差不多了,这次回京应该想办法把他也弄进京城任职,同年关系在那里,怎么也是自己的帮手。至于包拯看来一时半会指望不上,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出来做官。

    这事情需要寻找机会,徐平的地位虽然可以举荐官员了,但同年关系,还是要避嫌,最好是找个中间人。一个好汉三个帮,官场上必须要有人帮衬。

    推书:《隋末阴雄》:一个隋朝的商人之子,进货跑断了腿,卖东西喊破了嘴,做生意碰到了官匪,赌输了钱给打得后悔,正路闯过,邪路走过,既然这个杀千刀的世道不让人出头,那就纵横天下,开创乱世吧。

    心机深沉,内心阴暗,腹黑权谋,杀伐果断,是为阴雄王世充。

    隋末阴雄(书号3095071)作者指云笑天道1(未完待续。)

    夜不知不觉地深了,衙门里的公吏在凉亭里点了灯。雨还是没有停,淅淅沥沥地一直下着,伴着昏暗的灯光透出一种雨夜里特有的凄冷。

    张大有让杂吏在炭盆里面又加了新炭,把冷下来的酒热了,举杯对一直失魂落魄的王沿道:“王副使,喝一杯酒暖一暖身子。”

    王沿机械地举起酒杯,与徐平和张大有两人把酒喝了。当把酒杯往桌子上放的时候,没有放稳,袖子一带,酒杯便在桌子上骨碌碌滚了起来。

    这一下变故终于把王沿的精神又拉回了现实世界中,几乎是下意识地,急忙伸手去接要从桌子上掉下来的杯子。

    却不想坐在一边的徐平眼急手快,伸手一捞,把杯子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王沿扭过头,看着徐平缓缓地把手中杯子在桌子上重新放好,突然高声对张大有道:“张知县,徐待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如何不说与我知道?!”

    听了这话,张大有一头雾水,对王沿道:“王副使如何说这话?不正是因为徐待制回来,才叫你来作陪,为待制接风洗尘吗?”

    “哪里有?我怎么丝毫不记得?!张知县,你莫要在我面前说假话!”

    见王沿须发皆张,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徐平也有些看不过眼,对他道:“王副使,你刚才像丢了魂一样,精神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如何会记得?”

    王沿听了,转头对着徐平冷笑道:“徐待制,你这是说的什么鬼话?我的精神好得好,总不会连这点小事都搞不清!——我心里明镜一样!”

    看王沿的眼睛里已经有不少红丝,给人很不好的感觉,徐平便不想与他废话,摇头冷冷地道:“你既然如此明白,说一说是因何到这亭子里,什么时候来的?”

    “哼,哼,自然是张大有与你商量得明白,要怎样用那个乡下妇人的命案来编排我!你们两个都是天圣五年的进士,相识多年,以为我不知道吗?自出了京城在八角镇你就与我作对,现在有了这个机会,便与张大有勾结陷害我!”

    徐平吃惊地看着王沿,万万没想到他说出这种话来。这种事情他心里想想倒也没什么,说出口来可是犯了大忌,摆明视徐平为仇敌了。而且牵连上无辜的张大有,在官场上是相当不厚道的做法,张大有一个知县,哪里受得了两个三司副使的牵连?

    作为同年,徐平与张大有相互配合那是有的,但都是心照不宣,与勾结这两个字可不搭边。这事情说到哪里去,王沿也占不住理。

    不等徐平说话,张大有道:“王副使,自你到汜水县,我一直以礼相待,早晚都到你住处拜会,不敢有丝毫怠慢,却不想你现在说出这种话来!你是三司副使,出巡又带着按察地方的职责,既然如此说,那便上书转运使司和御史台吧,事情的是非黑白,自有天下公断!我张大有问心无愧,可受不起王副使如此编排!”

    王沿连连冷笑:“你对我如此殷勤,焉知不是表面恭顺,心里有其他心思?我王沿流年不利,今日有把柄落在你们的手里,自然听天由命。但要想就此轻视我,你们还不够那个资格!我们且走且看,将来如何,也不一定就遂了你们的心思!”

    徐平实在看不下去,沉声对王沿道:“你自己不知警醒,卷入人命官司里,只能算你倒霉!到了这个田地,还不深自反省,反而在这里怨天尤人,怪这个怪那个,你怎么不好好怪一怪你自己?堂堂三司副使,对一个县令说这些话,王沿,你还知道廉耻吗?仕宦有先达有大器晚成,你错了就是错了,如何转而去怨张知县?”

    “我不知警醒?哈,哈,哈,别人这么说我也就罢了,你徐平哪来的资格这么说我?”王沿的样子有些癫狂,“那天中午我自己在庙里坐地,那些下人出去做什么与我何干?再者说了,地方上艰苦,他们去弄两只鸡吃算什么大事?我还没有自己派身边人到地方上强买牲畜,别忘了你在河阴县派厢军去买猪惹出来的乱子!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我流年不利,倒霉透顶罢了!徐平,我且看你得意几时?!”

    徐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得意什么?我是此行正使,副使出了如此丢人的事情,我有什么好得意?你也是朝中大臣,怎么如此不知事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沿只是连连冷笑,眼中红丝遍布,样子看起来有些吓人。

    张大有看出事情不对,站起身来,到徐平身边低声道:“待制,我看王副使的样子有些不对劲,该不是被最近的事情刺激,得了失心疯吧?”

    徐平自然知道跟什么失心疯无关,但王沿因为最近精神压力太大,神智崩溃大概是有的。听他刚才说的话,只怕这一晚上他都是神不守舍,完全不知道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刚才所思所想的,只怕就是徐平和张大有如何密谋害他,所谓怕什么就想什么。掉杯子那一个小意外,把他的意识突然拉回现实,莫名其妙地就把心中所想与现实发生的事情搞混了,才如此反常。

    知道归知道,徐平却没有必要迁就他,此时一旦心软松了口,以后外面还不知道传出什么来。说到底徐平与王沿又不熟,既不是他的长辈需要关心爱护他,又不是他的晚辈需要敬重保护他,有一说一,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受他的委屈。

    王沿见张大有到徐平耳边低语,精神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哑着嗓子喊道:“看看你们,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你们两个串通起来,借着这么一件小事害我!如今就在我的面前,还在那里商量着什么阴谋诡计,哼,你们且等着!”

    徐平拍了拍张大有的肩膀,对他道:“为防意外,你派人出去找个郎中来吧。这要是王副使一不小心在这里气死了,我们还真说不清楚。”

    张大有点头应诺,转身吩咐杂吏去把县城里最好的郞中找来。

    桌子那一边的王沿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好啊,你们,就在我的面前,竟然想谋我的性命!天理国法何在?!你们做这些事情,要有报应的!徐平,今天我不死,一定回朝把你在河阴县纵人行凶,目无法纪的事情奏上去!奏上去!看还有什么人帮你!”

    徐平冷冷地道:“你自己也知道流年不利,倒霉就自认倒霉了,很难吗?非要在那里胡思乱想,东拉西扯,实在丢人!我怎么会与你这种人搭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