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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王沿一边脸色灰败,惟有一双眼睛却更加精光闪闪,徐平叹了口气:“我早就说过数字会说话,而且不会骗人。一件事情能够用数字来说,比你讲一千句一万句大道理都有用,也更加能够说得明白。唉,从八角镇分开,王副使,我便告诉你一定要把该测的数据测出来,如此才好回京复命。这一个月来,我写信问过你九次,可没有一次你回复我。到了汜水县我们会合,见了面你还是没有回复我,只说你认为这新运河开不得。为什么开不得?当时你的理由我已经反驳过了,结果回京,又有新的理由出来。前面说的两项,还是当时我们分手时,分在我该做的事情里。而现在还没有说的最后一项,也就是你说的第一不可修,王副使,当时可是分在你的名下!”

    王沿一直绷着脸,也看不出他的表情变化,只是对徐平冷冷地道:“正是分在我的名下,我查探过了,才认为这新的运河修不得。”

    “数字呢?我不是跟你说过,不管是认为能修,还是不能修,都要有明确的数字拿出来。你说服别人,你用的数字呢?!”

    一直没有说话的韩亿沉着脸看着徐平和王沿两人,心里暗自盘算。王沿把事情做砸了,徐平作为正使要负连带责任,正使可不是只让你觉得威风的。但是如果能够把事情挽回,也算将功折罪,可以不罚,但御史台好像是该参还是要参的。

    王沿看着徐平,不由冷笑出声:“徐待制,河里有多少水,你要有什么数字?河道多宽,水多深我可以告诉你,但到底流多少水,你要算什么?”

    徐平摇了摇头:“中牟县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你?河道多宽,水多深,流得是快还是慢,测量出来之后,那能不能算出来流多少水?当时,连中牟知县苏绅的小儿子苏颂都听明白怎么算了,你堂堂朝中大臣会不明白?”

    王沿再也忍不住,声音高了起来:“那苏颂不过是个黄口小儿,万事不懂,你那话也只能哄哄他那样的小孩子!按照你的法子,我找了巧手工匠,都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为了这事情,我不知道在人前掉了多少面皮!”

    “你做不出来,不会跟我说?我写了九封信啊,你一封不回,我还以为你那里万事顺利呢!结果这样,到现在什么都没有!至于能不能做出来,我跟你说,不要说我用的,这次回来,苏绅还特意把他儿子做的送给我看。金水河、蔡河、汴河,我都拿去试了,你说的黄口小儿制的可是用的好好的!”

    赵祯听着好奇,不禁插嘴问道:“是个什么东西?做起来难吗?”

    徐平转身捧笏,把语气平静下来:“回陛下,是测河流水速的,也不算难。但真要制作起来,还是要花一番功夫。”

    “哦——”赵祯点头,徐平做这些奇怪东西的能力他是知道的,确实是没什么人比得上。要说徐平做出来别人做不出来很正常,但怎么还有个小孩做来了?

    见赵祯疑惑地看自己,吕夷简捧笏道:“陛下,苏颂是中牟知县苏绅的长子,今年十五岁,前些日子曾经持徐平的手帖,进入崇文院里借用望远镜观天象。据馆阁的人说,此子生来聪慧无匹,过目不忘,而且经史精通,想来前途无限。”

    这是吕夷简的本事,这么大的年纪了,大大小小的事情,只要过了他的眼,就会牢牢记在心里。苏颂虽然有徐平的手书,进崇文院还是关报了中书门下,吕夷简偶然看过,便就记了下来,这时候果然就派上了用处。

    赵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把苏颂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被赵祯一打岔,徐平也就不好继续追问测量洛河水速的问题,只好暂时放下。徐平现在所能制作的测水速仪器其实很原始,无非是利用浆叶把河水的线速度转换为浆轴的角速度,加一套简易的降速和擒纵装置,然后读出来。因为这段时间跟燕肃研究钟表,徐平做起来毫不费力,但要别人做还是不容易的。

    问题是分别的时候,徐平把这套装置用到的几个稍微精密的零件的图都交给王沿了。为了怕配合不上,用到的齿轮徐平都画到了纸上,让王沿找巧手工匠把纸盖在铜块上,然后用锉刀直接锉出来。

    因为标准化推行起来欠缺的东西太多,加工手段和检测手段处处不足,徐平推开的工场里面制作零件都是这样。主要在图样阶段控制,工人按图样用锉刀精修,然后再实配挑拣。通用性虽然差了一些,而且精度也不高,最少让流程能运行下来。特别是像齿轮这一类用到渐开线等复杂曲线的,这个年代的技术水平根本无法加工,更加无法检测。但在纸上画渐开线,用几何方法还是能够近似出来,这种近似出来的精度用起来足够了。只是如此一来,工人的要求低了,技术员的要求则就高了。

    自己都为王沿着想到这个地步了,没想到他还是把事情做砸了,徐平甚至在想王沿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去做。自己这次遇到这么一个奇葩,也不知道怎么修来的。

    徐平转过身,高声道:“原来王副使没有按原先商量好的去测洛河的水量,幸好我到汜水县之后,派人又测了一遍。原想的是与王副使测的对照来看,看来是对照不成了。大略来说,洛河上游来水足够新开水渠所用,并不会影响下游地势。一个是因为开渠时精细测算,引水口和入汴河口之间的地势尽量平齐,使新运河里的水流速尽可能的平缓。除了新开河时引入的水,后续需要的水量很少,因为运河里面的水基本是不动的。由于风吹日晒,还是要补少许水量,这水从汜水河和两岸的陂塘来补,并不是引自洛河。所以说,水量少的问题,不是问题。”

    “至于在洛河上修斗门水闸,则是因为要把汛期的水蓄起来,水多的时候与运河两岸修挖的陂塘一起,作为枯水时的备用水。因为新运河里的水虽然不动,但汴河里的水终究是要流下去,这流出的水还是要从新运河来,在等到汴河的河床适应新的流速之前,估计每年所补的水还是不少。这些水,尽量不要影响原先的洛河水道。”

    徐平说完,见殿中的众人神情有些迷糊,知道最后的这一段话对这个时代的人还是有些陌生。性命物理,研究性命之学的人汗牛充栋,去精研物理的却没几人。那有限的几个,还大多都去精研易经八卦了。(未完待续。)

    很多在后世看来理所当然的东西,这个年代理解起来还是有困难。 这与聪明与否无关,人成长过程中形成的思维定势,很难一下子改变。

    趁着大家思考的机会,徐平让柳植把一些具体的数据列在了黑板上。包括洛河和汜水河的径流量,相关河段每年的蒸发量,汴河每年需要补充的水量,以及周围陂塘的蓄水量和可以补充的水量,最后还有近几年的最高洪峰水位和平常水位。

    这些数据并不需要殿中的人都知道,但记起来可以备查,运河实际开通后作为参照,进行修正。且不说测量本身误差较大,就是精度高,也总有测量不到的地方,数据整理不是一劳永逸的事情,而要一直坚持下去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赵祯和一众大臣一边看柳植抄写的数据,一边消化着徐平刚才所讲的内容,明白了徐平所说如果王沿只有那三不可修,那这运河就必须修了的意思。王沿说得好像一开运河就天下震动,民不聊生,实际上把数据一列出来,所需人力物力根本不多。

    既然是所需不多,修好之后好处又是极大,那当然是非修不可了。

    执政做决策的人最怕的是什么?要做一件事情,属下的人报上来的数据都是漫无边际,所需成本不可计数,做成之后的收益说不清楚,任谁都不敢随便下决心。现在徐平把成本和收益都已经列得清清楚楚,赵祯前面的犹豫一扫而光,下定了决心要把这运河作为自己亲政的第一件大工程,漂漂亮亮修成,为自己施政开个好头。

    吕夷简和王曾自然也清楚,到了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运河开工了,只能心里叹气。吕夷简叹气是因为徐平地位巩固,三司他更加不好插手。王曾遗憾的是这运河一旦修成,赵祯的雄心只怕就要膨胀起来,施政愈发要大刀阔斧。不是每一件朝政都会如此顺利,步子太大,终究是要摔跟头的。而且天下已经习惯了安静,朝政突然变得激进,不管官员还是百姓,适应起来都会出很多乱子。

    最失意的人是王沿,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精心准备了许久的说辞,不但没有丝毫对徐平造成影响,反而使朝中上下更知道了他做事如何仔细。

    怎么办?王沿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前面再也没有路可走。过了今天,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在三司呆不下了,能够不降官职出任外州都是难求。为什么会这样?考之典籍,历数各代,自己列出的理由都足够扎实,哪个君主敢无视民生开工大工程?怎么徐平会去计算河里流了多水,甚至风吹日晒会少多少水都去算,这不是有毛病吗!

    这一路上可以在徐平面前装疯卖傻,在殿堂之上,当着皇帝和一众执政大臣装疯卖傻可就成真傻了。一纸诏令夺官回家休养,多少年的拼搏都要白费。所以一进了京城,与徐平分开之后王沿非常清醒,非常冷静,绝没有之前那样的痴傻之态。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了,王沿在中连连哀叹。以十年之力,苦心编成《春秋》十卷,再借着自己在河北路治水的政绩突然显了出来,得以直集贤阁,入三司为户部副使,没想到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全没了。

    真地只是因为那两只鸡?自己堂堂三司副使,吃两只鸡怎么了?徐平这厮在河阴县还吃两只猪呢!看着一边貌似镇定的徐平,王沿越想越是不甘心。

    在黑板边对着桌子上的沙盘,赵祯和宰执大臣重新对修运河的方案检视一番,只觉得此事万无一失。就连一直反对的王曾,也觉得这运河不修实在说不过去。

    众人重新落座,赵祯道:“新开引洛入汴运河一事,徐平勘查甚明,利弊已经条列得清清楚楚。朕以为,开此运河,势在必行!众卿以为如何?”

    吕夷简看看王曾,王曾diǎn了diǎn头,吕夷简捧笏奏道:“陛下圣明,臣等也认为开此运河有百利而无一害。只等过了秋汛,运河便可以开工。”

    晏殊和梅询,以及韩亿和其他宰执,纷纷一起附议。

    见再无异议,赵祯满意地diǎn了diǎn头:“如此,事情便就定下来。吕相公,你觉得谁主持此事合适啊?”

    “臣以为,开挖运河牵涉极广,调配诸般人力物力,尽量使用厢军,而不轻易动用地方民夫,非是大臣不能主持。如此,便以参知政事宋绶和枢密副使李咨两人把握大局。等到准备妥当,再用一能吏提举,必能一举竟全功。”

    赵祯听了微微有些失望,他心里是想把事情全部交给徐平的,一是徐平付出这么多,这功劳不好落到别人身上,再一个用徐平自己也放心。但现在徐平把一切都算得明明白白,大家都看得出来这功劳唾手可得,中书怎么可能再把这便宜随便送到徐平手上?吕夷简一直想压一压徐平,正愁找不到机会,更加不会给他了。

    宋绶是吕夷简的人,李咨比较**,因为要用到厢军,中书门下和枢密院各出一人是合理的。不过吕夷简留了一个口子,那就是真开挖的时候不可能让两位宰执大臣去干,到时还要找人提举,也是为了堵反对者的口。

    王曾的脸色不好看,吕夷简在政事堂拉帮结派,只有一个蔡齐与自己走得近,如果再让吕夷简最铁杆的手下宋绶得了这大功劳,自己在政事堂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赵祯也看见了王曾的表情,问道:“王相公以为如何?”

    王曾想了想,捧笏回奏:“陛下,刚才徐平已经讲得明白,这运河真正开挖动用的人力也并不多,没必要用到两位宰执。政事堂里事务纷杂,蔡绶一下子也不好抽身出来,还是只让李咨一人主持,徐平从旁协助,便就足够了。用到厢军,李咨那里尽可以做主,需要的物力,调配起来还有什么人比三司副使合适?”

    让徐平参与,正合赵祯心意,当即diǎn头道:“王相公所言即是。那便这样定下来吧,李咨主持,徐平协助,秋汛结束前把一切都准备好,进入深秋便就动工!”

    吕夷简虽然不满,也没有理由反对,只好带着一众臣僚领旨。

    只有王沿,看着徐平的眼色越来越不好。如果说他之前对徐平还只是讨厌,这时候就真地嫉恨了。踏着自己的肩膀上去,没人喜欢做那块被踩的垫脚石。

    这一行的两位执行者徐平和王沿到底该如何处置,就要等到明天由御史台出面提出来了。今天的场合不对,更重要的是要避开当事的两人。

    “官人,你觉得如何?若是身体还不舒服,便就请假回去吧。”

    刘小乙牵着马,对马上皱着眉头的徐平道。

    徐平摇了摇头:“不过是一只牙长得不正,口里有点脓肿罢了,不碍事的。”

    昨天一从崇政殿出来,徐平觉得牙痛得厉害,便没有去三司,直接回家了。不想到了夜里越发肿得厉害,折腾了一夜迷迷糊糊都没有睡好。今天清早起来,用清水洗过了脸还是觉得头嗡嗡地响,思绪一片混乱。

    这个样子徐平也知道这次病得有些重了,便让自己的两个随从直接到三司衙门去,有事情回来禀报,没事告诉一声自己这几天就不到衙门去了。

    牙龈肿痛这毛病徐平前世偶尔也有,一般吃几片消炎药,硬抗几天就过去了,并不认为是多严重的疾病。按照前世的习惯,这次他也是这么认为,心里想自己前些日子还是有些大意,今天回去要吩咐找些苦瓜、苦菊之类清热去火的菜吃一吃。左右不过是口腔发炎,把炎症消下去就没事了。

    过了州桥,到了御街上,去上朝的官员多了起来。天黑漆漆的也看不清楚,只凭着马前一盏写有标明身份字样的灯笼,大家都尽量避免打招呼,以免引起混乱。

    过了开封府的位置,迎面一阵风吹来,徐平抬起头来,让风扑到脸上,让自己一片混乱的脑子清醒些。风吹过去,徐平一低头,只觉得眼前发黑,两耳一片轰鸣,突然之间人事不知,一头栽下马来。

    前面牵马的刘小乙听见动静,转身一看徐平从马上栽了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直吓得魂飞魄散。把手中的缰绳一扔,刘小乙扑上前扶住徐平,大声叫道:“郡侯,这是怎么了?莫要吓小的!”

    那马受了惊,希律律撩了一下前蹄,向旁边跑去,正冲到另一拨上朝的人。

    刘小乙蹲在地上扶着徐平,举目四望,黑漆漆的夜里只见到一盏盏灯笼,如同鬼火一般在御街上飘荡,又急又怕,眼泪就要流出来。

    那被惊马冲撞了的人举了一盏灯笼,慢慢走过来,沉声问道:“是徐待制府上吗?”

    刘小乙见来人的灯笼上一个“范”字,跟自家主人一个等级的范姓只有范仲淹一家,急忙答道:“回范待制,小的刘小乙,是徐待制的伴当。”

    范仲淹带着随从走上前来,看见徐平的头枕在刘小乙的腿上,双目紧闭,面色在灯笼下一点血色也没有,着实有些吓人。

    快步走上前,范仲淹问道:“我认得你,往常都是随在徐待制身边的。徐待制这是怎么了?如何半路晕在这里?”

    刘小乙带着哭音道:“我家郡侯因为近来口里多长了颗牙,这些日子一直身子不舒服。昨夜愈发地厉害,一夜都没能入睡。今早强忍着起身来上朝,走到这里,小的本来在前面牵着马,听见动静回身,郡侯就从马上摔下来晕在地上了——”

    见刘小乙急得快哭出来,范仲淹安慰道:“你莫要着急,既然徐待制只是晕了过去,那便想来没有大碍。你且守在这里,我去寻个有医术的郎中来瞧一瞧。”

    范仲淹这话只是安慰刘小乙,让他先安心照顾徐平。平白无故地晕倒且从马上跌下来,病得肯定很严重了。站起身来,正要吩咐随从去找郎中,只是这个时间,哪里会有医馆开门?想着要不要直接到宫里去,找个太医出来看看。

    正在这时,几个人从黑影响闪出身形来,向范仲淹行礼:“见过范待制。”

    范仲淹见了大喜,忙道:“王洙,你一向精通医术,快过来看一看!徐待制突然从马上摔了下来,现在晕倒在地,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人正是王洙和欧阳修等几个年轻的馆阁人员,听了这话,王洙快步当先走上前来,随着范仲淹到了徐平摔倒的地方。

    王洙蹲下身子,抓起徐平的手腕诊了一会脉,抬起头来对刘小乙和范仲淹道:“还好,徐待制的脉象虽有些杂乱,劲力倒足,不至于有大碍。”

    范仲淹等人出了口气,虽然平时与徐平政见有时不合,关系也不多么亲近,但那都是公事,私下里并没有怨恨。徐平做事公私分明,不管是政声还是个人名声,在此时的官员里都是极好的,他们心里也敬服。

    胡宿道:“听说徐待制出去巡查河道,这两天才回来。一路上副手王沿跟他呕气不断,徐待制做得事情又多,莫不是心力憔悴,一时支持不住了?”

    王洙点点头:“从脉象来看,倒是真有此可能。来,永叔和武平,你们两人帮着这位小哥一起扶住徐待制,我掐一掐人中,看待制能不能醒来。”

    欧阳修和胡宿两人走上前,帮着刘小乙扶住徐平,让王洙空出手来。

    王洙深吸一口气,双手把住徐平的下巴,两个拇指压住他的人中,暗暗运气,手上用力。他是医学方家,其间力道拿捏得极好。

    不大一会,徐平猛地睁开眼睛,重重呼出了一口气,茫然地看着四周。

    范仲淹等人长出了一口气:“好了,好了,可算是醒来了!”

    此时正是夏日清晨,汴河上的凉风习习,吹在徐平脸上,像是一汪清泉。

    徐平猛地摇了摇脑袋,意识有些回复过来,看见自己身边围了这么多人,急忙说道:“范待制,还有永叔你们几个,怎么都在这里?——咦,我怎么坐在地上?”

    范仲淹道:“徐待制,你刚才从马上摔下来,可是把你的伴当吓了个半死。我刚好经过这里,恰好王洙几人也在,他是会医术的,才把你救醒过来。”

    “多谢——”徐平的脑子还是有些迷糊,手都拱不起来。

    众人急忙止住他。正在这时,宣德门前一声清脆的钟声响起。这钟声一响,便就标志着天亮了,开封城里四面八方的望楼会把声音迅速传遍全城。

    徐平一下子惊起:“哎呀,这上朝要去得晚了!”

    范仲淹一把按住徐平的肩膀:“云行,你这个样子还怎么去上朝!快快回转家去先休息,天亮了寻太医看一看,公事暂且放到一边!”

    徐平的脑子还没有彻底清醒,看着范仲淹有些茫然。

    范仲淹摇了摇头,正看见旁边一顶“宋”字灯笼急匆匆前行,急忙起身叫住:“宋司谏,且停一停,范仲淹有话与你商量!”

    那灯笼停下,向这边照了照,慢慢走上前来。

    宋庠从灯笼影里转出身来,见了范仲淹和徐平,忙上前行礼。拱手道:“不知范待制叫住在下,有何吩咐?”

    范仲淹指着徐平说道:“宋司谏,刚才徐待制从马上跌下来,晕了过去,我恰好经过此处。还好王洙精擅医术,把徐待制救醒过来。”

    宋庠忙向徐平行礼:“徐待制重病在身,怎么还去上朝?”

    徐平茫然地看着他,一是脑子还是糊涂,再一个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没觉得有病啊,就是发炎有点不舒服,这样的小病前世都没有请过假呢。

    范仲淹看了徐平的样子,把宋庠拉到一边,小声道:“最近徐待制和户部副使王沿一起出去巡查河道,路上受气不少,身上的担子又重,做的事情又多,想来是心力交瘁,支撑不住了。强撑着上朝,不想摔下马来。”

    宋庠点了点头,这是最近朝堂议论纷纷的事情,他主管谏院,这种流言知道得比谁都多。他耳朵里听到的,可比范仲淹听说的多。

    想了想,宋庠问范仲淹:“不知范待制唤住在下有何吩咐?”

    范仲淹道:“刚才听见钟响,徐待制还要去上朝呢。他这个样子,正应该回家好好歇息,公事暂时放下了。我是担心徐待制回去之后,还是放不下衙门里的事,休息一下又强撑着起来。不如这样,我们两个做保,让徐待制寻医,好好修养一番吧。”

    宋庠转头看了看徐平,思量了一会,点了点头:“好,就听范待制吩咐!”

    这个年代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长期病假,说起来还是事假,所以重病所请假的名目是“寻医”假。这假一请百天,到期如果病情还是没有明显好转,可以再续百天,如此请下去。这样的长假当然不好请,必须要有两个同等官职的人做保,一起上了奏章之后,朝廷批下来才可以。因为常有官员借这个假躲懒,甚至还有官员借这个假躲避朝廷审查,所以此假管得甚严,等闲请不下来。

    认真说起来范仲淹作为天章阁待制,判国子监,是够份量的,知谏院的宋庠份量却不够。但请假的人是徐平,皇上眼里份量非比寻常,这种事情宰相都要卖面子,没人敢去计较这个。对宋庠来说,用这个机会跟徐平搭上关系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商议定了,两人走到徐平面前,范仲淹把自己的意思跟徐平说明。

    徐平茫然地道:“我病得有那么重吗?”

    范仲淹不由苦笑:“徐待制,刚才你可是从马上摔了下来,这周围的人可是吓得不轻!你先放松心情,尽管回家休养吧,请医的事情我和宋司谏自然会禀报朝廷。”(未完待续。)

    一轮月牙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羞答答地躲在柳梢后,仿佛怕人看见。

    徐平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着似露不露的月牙,嘟囔了一句:“这个时节真是什么都乱了,连个月相也不按规矩来。”

    今年闰六月,中间的这几个月的月相便不如往常年精准,给人一种错觉。

    刘小乙在一边,手里拿着热毛巾,旁边的小桶里又盛着冰块,也不知道是要给徐平热敷好呢还是冷敷好,手忙脚乱,急得快要哭出来。

    清晨的风带着凉意,从黑夜里悄悄掩过来,不知不觉地扑到人的身上。

    刘小乙看着手里的毛巾有些无奈,对徐平道:“郡侯,早晨的风凉,还是到屋里去吧。你现在身子不好,受不得这冷风吹。”

    徐平没有答话,静了一会,才对刘小乙道:“就坐在外面,我觉得吹一吹早晨的凉风,脑子里便清醒些。——小乙,刚才我真地从马上摔下来了?”

    “郡侯,千真万确,可把小的吓坏了——”

    徐平摇了摇头:“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难道,我真的病了?”

    “病了啊,王学士医术京城里也是有名气的,说您病得厉害呢!我们还是回屋里去吧,天亮了寻个太医来,好好开几副药。您正在壮年,身子骨又一向硬朗,吃几副药就该好了。但是,现在半点马虎不得,还是回屋里吧——”

    徐平道:“唉,你不要一惊一乍的!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就是长这颗尽头牙,不知道顶到嘴里哪里了,发起炎来。这炎症啊,小乙我跟你说,说轻也轻,但一旦不及时把炎消了,任你多强壮的汉子,那也硬抗不住啊。”

    “抗不住,我们就进屋里吧。”

    “不是那回事,你不明白,屋里的空气不流通,反而对身子不好。我现在发炎厉害,身子虚弱了些,在屋里更容易得病,你知不知道?”

    刘小乙也不知道炎症是个什么,更加不知道徐平说的到底有没有道理,只是觉得徐平现在身子虚弱,吹不了外面的凉风。见徐平执意不进屋,在那里为难。

    徐平还是无法接受自己病倒,而且病得昏了过去,甚至从马上摔下来,自己怎么会得这么严重的病呢?来到这个世界十几年,身子骨一向都硬朗得很,就连到了邕州那个瘴疠遍地的地方,自己都一次病都没有生过。现在到了中原,回了家乡了,竟然会病得昏倒过去,这不是说笑话吗?

    每天早起,还勤加锻炼,吃得又健康,生活还规律,自己应该百病不侵才是,怎么就会病了呢?而且还病得这么厉害,这不科学啊!

    刘小乙焦急地不时看东边的日头,这里虽然是城外,但按制度还是等同于开封城内管理的,徐平病了,刘小乙不敢自作主张派人去中牟报信。半夜马蹄声惊动了厢里的巡检又是一番口舌,而现在徐平真是半点分心不得。

    范仲淹和宋庠等人赶到待漏院的时候,殿内御史已经带着閤门和皇城司的卫士开始弹压秩序,准备整队入殿了。前面的大臣行礼如仪,后面的小官这里还是一片乱糟糟的。有熟识的见这几个人即时赶到,没被御史记上一笔,都为他们出了口气。

    欧阳修、王洙和胡宿三人入列,身边的蔡襄低声问道:“你们几个怎么今天来得这么迟?再晚一会,殿内御史就少不得参你们一本!”

    欧阳修道:“快不要说,今天路上碰到了大事,只等退朝,必定要满城传遍!”

    蔡襄好奇,用胳膊拐了欧阳修一下:“什么大事?说来听听!”

    “我们在御街上,刚过开封府,看见前面范待制的灯笼停在路上,便想着过去问候一声。结果你猜怎么着?可就让我们遇上了!”

    “遇上什么,你倒是说啊!”

    一边的胡宿见队伍开始动了,不敢再让欧阳修耍嘴,插话道:“原来是龙图阁徐待制在路上晕倒,摔下马来,正遇到范待制,在那里望呢!”

    蔡襄一惊:“徐待制可是曾经带兵打过仗的人,身体一向硬朗,也曾来没听过有什么疾病,怎么就突然晕倒了?”

    欧阳修被胡宿抢了话头,有些泄气,耸了耸肩:“还能为什么?上个月徐待制和王沿两人出去巡查河道,据说怄了不少气。昨天崇政殿里的事你们也听说了,徐待制一个月做了那么多事,再加上生王沿的闷气,必定是又气又累生出病来了。”

    蔡襄点了点头:“原来是被王沿气病的。这也难怪,早就听说王沿这一个月只是在巩县游山玩水,什么没干,心思全用来跟徐待制淘气了。”

    站在身前的高若讷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听了蔡襄的话,不由说道:“徐待制受了王副使不少委屈是有的,但是不是被气病的,谁也不知道,你们可不要乱猜。都是同僚,我们不好在别人背后说人的闲话。”

    胡宿和王洙两人还好,蔡襄和欧阳修两个一向都是大嘴巴,平时没事他们都要生出事来,现在一件大事就发生在眼前,让他们闭嘴怎么可能?

    龙图阁待制、永宁郡侯、右司郎中、三司盐铁副使徐平,在上朝的路上晕倒,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的消息,迅速就传变了朝堂。而且很快就变得言之凿凿,徐平的病就是被一同办事的王沿气出来的,说的人信誓旦旦,听的人连连点头。

    昨天崇政殿里那么热闹,以这个时候官员爱八卦的品性,当时的情形早已经在官员中尽人皆知。大家想一想,这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也气啊,徐平这整整憋了一个多月,憋出点病来简直是太正常了,没憋出病来才不正常呢!

    恰好这个时候,恰好从不生病的徐平就病了,而且一下子就病得这么重,不是被王沿气得才奇怪了呢。

    欧阳修虽然前些日子与徐平也怄了不少气,但都是意气之争,欧阳修对徐平的为人行事并没有意见,他还想着把徐平说服作为高举道统大旗的旗手呢。今天他和蔡襄两个说起此事来格外带劲,就差马上写诗文广为宣传了。(未完待续。)

    垂拱殿比真正的正殿大庆殿和正衙文德殿都要小得多,在殿内上朝的都是大臣和有要紧职事的,小官参加起居都是站在院子里,属于自己的那个石台上。这些小官的人数又多,外面黑漆漆的也看不清楚,纪律远不如殿内严整。虽然偶尔会有巡查御史看到了厉声喝斥一句,但却阻止不了他们交头接耳。

    不等早朝结束,欧阳修和蔡襄两个已经把徐平被王沿气病的消息,传遍了周围参加朝会的小官耳朵。高若讷在前边听着,只能在心里连连叹气。

    宋庠入列,乘着殿内御史还没有查到自己队列的空档,用最快的语速,低声向身边的同知谏院孙祖德说了刚才御街上遇到的事。

    孙祖德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宋庠,见宋庠向自己又点了点头,才真地相信。

    略一思索,孙祖德向宋庠做了个写字的姿势,宋庠点头,孙祖德也重重点了点头。

    前两天谏院弹劾王沿的奏章一直也没个结果,现在好了,新的弹药又来了,当然是要再接再厉。尤其是对孙祖德来说,年前因为废后的事情牵连到了徐平,惹得徐平到谏院大闹了一场,到了这个时候,孙祖德早就想着怎么弥补跟徐平的关系了。

    事情紧急,来不及写奏章没有关系,反正这个时候谏院的地位还不行,常班奏事也轮不到他们。至于朝会上递奏章,实际上也极少有机会直接递到皇上手里,你就是有本要奏,大多也都是下朝前内侍拿个袋子走一圈,把臣僚的奏章收到袋子里。与散朝后递奏章惟一的区别,也就是少了通进司那一道手续。而谏院本就有在通进司直接递奏章,且要立即送进去的特权,对他们来说上朝下朝递奏章是一样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当然是等到早朝散了,立即到通进司那里递奏章,弹劾王沿去。这次不把王沿扒下一层皮来,谏院也就别开了。难得一次啊,这种大事让谏院赶上了,而御史台因为要弹压上朝秩序,加上奏事的,消息反而落后了。

    压倒御史台办这种大事,这帮谏官想想就激动。

    散朝之后,吕夷简等人略加休息,便就要到后殿去议事,这差不多成了每天的程序。垂拱殿早朝能说的事情非常有限,基本不可能当场做出决策,真正决定国家事务的是在散朝后皇上后殿再坐。除了政事堂和枢密院当值的人,其余所有宰执基本都要参加,常客还有翰林学士,再次的自然就是“四入头”中的其余三个,知开封府、御史中丞和三司使。翰林学士并没有具体职掌,地位却极高,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要经常参与国家的大政讨论,时时备皇帝顾问。

    早朝上御史台和谏院都弹劾王沿,后殿再坐必须要把处理意见定下来,再拖下去会引起台谏的反弹。自去年废郭皇后一事,这一段时间台谏被压制得狠了,朝廷一有动静便就来势汹汹。吕夷简再是强势,现在也必须暂避其锋。

    不过今日早朝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御史台弹劾王沿的时候,也出现了王沿弹劾徐平的奏章。说是徐平在河阴县的时候,不以民生为念,以小错捕当地势力之家,把当地的纳税大户一网打尽,只给人家留下了孤儿寡母。而且在地方百般索求,贪图孟州猪肉的美味,让所带桥道厢军下乡强买,差点引起民变。

    这道奏章让吕夷简的心里又活泛起来,他本就对修不修运河没什么成见,只要不影响到自己的权势就好。最重要的,还是压一压徐平的气势,做一个盐铁副使,就快要脱出政事堂的掌控了,这样下去那还得了。有王沿这一道奏章,正好就可以做一做文章,派人到河阴县走一趟,不管能不能查出徐平的错,对他都是个敲打。

    经过垂拱殿向大内去的时候,只见通进司那里挤满了人,都是台谏官员和年轻的馆阁官员,争先恐后地递奏章。甚至还有还不及写的,趴在一边现写。

    吕夷简暗暗摇了摇头,这些年轻官员现在都是一腔热血,听到点风吹草动便抢着出头。哪一天运气来了,一道奏章引起风潮,便就名满天下。他们却不知道,名满天下有时候是好事,但更经常的是坏事,到了哪儿上司都会记住这个刺头。

    不过想一想,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是如此,不顾一切一心锐意进取吗?吕夷简的家世并不显赫,父亲只是个小官,那时候吕家的顶梁柱是伯父吕蒙正。吕夷简中进士为官后,在真宗东封西祀的**建言缓建宫殿,任御史知杂弹劾红极一时的丁谓党羽李溥,顶住大臣压力审理假李顺一案,后来又果断处置帽妖事件,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想起往事,吕夷简的嘴角不由露出微笑。谁都有年轻气盛的时候,当年,在暮气沉沉的真宗朝,自己也曾经不顾一切地奋力拼搏过啊。

    后殿再坐一直延续到了中午,今天这还算是结束得早,要是真到了朝廷有大事的时候,皇上管上两餐饭,一直到天黑才出宫也是有的。

    步出垂拱殿大门,吕夷简心情异常轻松。到了这个地步,王沿自然是要贬的,不过吕夷简念在他最后反咬徐平一口,给了自己下手机会的面上,只是把他贬到江南路去任个知州。至于徐平,吕夷简说得好,既然王沿这样说,不查无法服众。要是徐平真的没事,查一查又有什么关系呢,河阴那里还是派人去的。

    回到政事堂,杂吏上来了茶,吕夷简舒舒服服地喝了,靠在椅子上让自己放松一下,随手从身前的案几上拿起了一份公文。

    不等看完,吕夷简已经是目瞪口呆,身子从椅子上腾地直了起来。

    这正是范仲淹和宋庠联名作保为徐平请“寻医”假的奏章,上面说得明白,今日上朝的路上,恰好遇见徐平病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晕在地上。

    手里拿着公文,吕夷简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就那么傻愣愣的,好一会一动不动。

    官场上也是有规矩的,官员们为政事再是争得剑拔弩张,但绝不涉及人命,不涉及家人,不能够乘人之危。丁谓那样斩尽杀绝,一旦失势就没有再起的可能了。

    吕夷简可以敲打徐平,甚至可以贬他的官,夺他的职,但在他被气病的时候再出手,就要坏规矩了。看看自己的位子,十年之后很可能徐平就会坐在这里,那时候自己的家人怎么办?这时候出手要被记恨,到时候徐平岂会不报复?吕夷简有些怕了。(未完待续。)

    范仲淹年看着手里的敕令,不住地摇头苦笑。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让自己和御史知杂司马池去河阴县,调查王沿所说徐平在那里所谓荼毒地方的事情。

    这个时候,还去找徐平的麻烦,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出去巡查河道,费了无数精力,自己身子累垮了,回京之后上朝路上病发,跌下马来,这肯定是要被下诏褒奖的。更何况徐平无论家世,还是自己的仕宦历程,都与现在的小皇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很可能还会有殊恩宠遇。。

    天圣五年殿试唱名,念到徐平的名字时天现瑞光,当时被认为天降吉兆,徐平也因此由二等进士升为一等。刚开始的几年,徐平的政绩平平无奇,这一点被人当成一时偶然,徐平运气好撞上了而已。最近一两年这旧事不断被人私下提起,味道可就完全变了,没人再把那当成一时笑谈。

    就是赵祯自己,对徐平几乎是无条件地信任,当年崇政殿里张知白的那一声“恭喜陛下得人”的祝贺,份量还要远在李用和的关系之上。徐平做的事情越多,事情做得越漂亮,赵祯的这个印象就越深。这是上天赐下来的,怎么会不珍惜?

    这种时候,去查徐平那些鸡零狗碎的小事,那还不是自己在皇上面前作死!

    范仲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国子监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树木,眉头紧锁。

    判国子监是个闲差,说是闲差只是衙门里的事少,范仲淹却未必有多闲。作为闲差的待制,很多临时性的差使就会落到头上。哪里旱了涝了代表朝廷去安抚,地方上有什么疑难大案临时抽去审理,这种临时性的差事范仲淹一直不断。没办法,待制以上的官员出去才能说明朝廷重视,而年富力强又有空闲的待制实际上很少。

    这一趟差事出去,范仲淹要好好拿捏,一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

    司马池比范仲淹还烦,范仲淹只是官职地位高,跟着去壮声势的,他可是真地具体办事的。御史台是京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之一,官员请假必须关报他们,一看到徐平请“寻医”假的奏章,再看到去河阴县的敕令,司马池就知道自己麻烦上身了。

    官员在地方,一定要去挑毛病,总是能够挑出一些来。就现在司马池所知的,放着县衙不住,带人住在三皇庙里,这算不算毛病?硬说是可以算的。最重要的是,徐平在河阴县一二十天,就把那里闹得天翻地覆。为了收拾残局,通判李参带着录事参军和司理参军到现在还住在河阴县,可见后果多严重。

    但现在徐平一病,这些全都不是事,以前还能提一提,现在提都不能提了。

    那还去干会么?司马池才真的是愁。

    结束了后殿再坐,赵祯回到住处换了衣服,吃了茶汤,略作休息。接下来还有排头司引见军士,考较武艺,还要接见三衙官员,也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录囚。这些日常公事一套做下来,就到了下午,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如果还有空闲,便就听一听侍讲说书,抽空还要学习。这些做完,才是自己的闲暇时间,到后宫去跟嫔妃们逗逗乐子。赵祯不是个勤政的皇帝,好多事情都推给了政事堂和枢密院,要是像以前的太宗皇帝那样,事事都自己拿主意,天天忙到深夜都是正常的。

    正在赵祯休息的空档,石全彬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一副焦急的表情。

    这是随在身边多年的自己人,赵祯今年心情不错,看见了忙道:“你这些日子在外面管条例司,等闲不见,怎么今天进宫里来?”

    石全彬上前行了礼,对赵祯道:“小的进宫,是有件大事禀报官家知道。只怕外朝的人不放在心上,耽误了功夫!”

    赵祯笑道:“如今天下承平,有什么大事!你在外面听见的事情,不要随便拿进宫里来说,不然让外臣知道了,要弹劾你搬弄是非!”

    “不是搬弄是非,官家,今天永宁郡侯徐平在上朝的路上发病,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当时晕倒在地。只怕宫里还没有消息,小的进宫来,替他请个太医过去看一看!”

    赵祯吃一惊,从位子上腾地站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情?我这里怎么没有消息?”

    “就是早朝上朝的路上,想必还没报到宫里来。我也是在衙门里见到了郡侯的伴当,说起郡侯这几日不能到衙门视事了,才听说的。”

    赵祯在殿里来回走了一几趟,问石全彬:“到底是什么病?来得如此凶恶!你有没有问清楚,徐平的身子要不要紧?”

    “小的也说不清,不过病到摔下马来,想必是不会轻的。这便想来向官家讨道口谕,翰林院里请个太医到郡侯府上,看一看才知道底细。”

    赵祯想想又问道:“也许是徐平的马顽劣,一时不察摔下马来呢?”

    “官家,徐平是带大军打过仗的人,什么马能把他摔下来!再者说了,徐家中牟庄园里多的是好马,开封府里大有名气,怎么会骑劣马上朝!而且我听外朝官员们谈论,徐平当时是晕了过去,多亏了国子监范待制经过,叫住了几位馆阁官员,内中一个王洙学士,精擅医术,把救转了过来。”

    听了这话,赵祯才确认徐平真的是病了,怪不得昨天崇政殿里看他的气色并不怎么好呢。略一思索,对石全彬道:“医官王惟一是当今天下第一杏林圣手,你传我的口谕,让他到徐平家里看一看。王医官怎么说,你马上入宫回报。还有,但凡开了什么方子,不要随便抓药,让上御药精挑库里的好药送过去。”

    石全彬领旨,转身准备离去。

    赵祯又把他叫住:“到了徐平家里,传我的口诏,让他在家里安心养病。但凡有什么事情,不管是用药,还是想吃点异样珍奇,都到宫里来取,选上品的送过去。还有,有了结果马上到宫里回报。这几天你就不用到条例司衙门办差了,在徐平家里多陪一陪,但凡有什么立即入宫报给我知道。”

    石全彬一一应了,直到赵祯再没有什么话说,才急匆匆地出去,到翰林医官院里去找医官王惟一。天圣五年王惟一制成针灸铜人,医学史上流传千年的人物,对于针灸之术精研多年,擅长治疗这种突发性的昏迷晕倒,精神不振。(未完待续。)

    徐平坐在院子里,刘小乙里里外外跑得满头大汗。

    上朝路上从马上摔下来晕倒,到了中午徐平的这个消息已经传遍朝堂,熟的不熟的各路官员涌到万胜门外的永宁郡侯府,提着各色礼物探望。徐平的前途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但他平时跟朝里的官员来往不多,想献殷勤也找不到机会。现在突然病倒在床,正是来拉关系的好时机。

    徐昌随着徐正夫妇和林素娘回了中牟庄园,这可苦了刘小乙,偌大一个侯府都靠着他一个人里里外外地忙碌。府里其他管的自然还有,但不够分量,出去接待让客人觉得没了面子。官员们讲的就是面子,怎么能这么做?

    徐平整个上午打不起精神来,一是身体不舒服,发炎的牙齿那里不时就传来一阵阵刺痛,再一个他总是觉得不真实,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他已经习惯了自己不会生病,不管怎么折腾,睡一觉就会生龙活虎,怎么突然间就会病倒了呢?自己两世为人,还不知道人病倒在床是什么滋味呢。

    不管什么人来,刘小乙都客客气气地招待,礼物收下,名字记下,然后送客。徐平重病期间,什么客人都是不见的,不然还怎么养病?

    直到中午,石全彬带着王惟一到来,带着皇上的口诏,刘小乙才把他们让进了后院。皇上派来的人不能不见,而且太医总是比外面找来的医生靠谱得多。

    一进后院,石全彬见徐平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不由叫道:“郡侯,怎么突然之间生了如此大病?前两天看你,明明还没有事情的!”

    看见客人来,徐平挣扎着想起来,王惟一快步上前止住:“郡侯身体欠佳,躺着就好,不要牵动了病情。”

    石全彬也上前扶住徐平让他重新躺下,介绍道:“这是翰林院里的王太医,天圣五年奉诏铸针灸铜人,这些年在太医局教医学生,是本朝第一圣手。”

    徐平忙道:“原来是王太医,久仰大名,一向无缘拜见!”

    “小老儿行医多年,有些薄名罢了,郡侯何等人物,万勿与我客气。”王惟一一边说着,一边让徐平躺好,抓起手来把脉。

    翰林医官院是管理医生的机构,汇集天下名医,并不只是服务于皇宫。太医局则是医学教育机构,里面的医学生由名医教导,一旦学成也是身价倍增。王惟一精擅针灸,天圣五年铸成针灸铜人,统一了人体上的**位,是中国医学史上的重大事件。为了配合铜人,王惟一的医学著作也称为《铜人腧**针灸图经》。徐平前世读的武侠小说里的铜人,尤其是那些带着经络练武的铜人,大多都是化自这里。

    把过了脉,王惟一想了一会,对徐平道:“郡侯脉象有些虚火的征兆,不过并无大碍。今天病情来得凶恶,想来还是前些日子太过劳累了些。”

    徐平听了,忙张开嘴道:“王太医,不仅仅是如此。你看我的嘴里,有一颗牙长得歪了,不知碰到口里的什么地方,这几天化脓得厉害,日夜疼痛。”

    王惟一借着日光,看了看徐平的嘴里,道:“口里确实肿得厉害,想来是口里的什么地方有了病灶。这却有些难,肿胀化脓应该辅以外药,但在口里不好用药。”

    想了一想,王惟一又道:“口里用药,总是要别想方法。这样吧,郡侯以后每日用药膏刷牙,刷牙子别选软毛精制,以免刺激到伤处。我这里开个药方,把药精研细了,和入刷牙所用的药膏之中,每日早晚各用一次。除此之后,我再给郡侯开一个汤剂的药方,记得选上好药材,按时服用。”

    徐平听了,有些惊奇地道:“这刷牙的药膏和刷牙子什么模样?我府里也没人用过,市面上也不见有人售卖。”

    石全彬道:“大多都是柳枝、槐枝和桑枝煎成膏,再加入姜汁香料等物,刷牙子是用马毛种在木棒上,蘸着药膏早晚刷牙。用起来不是很便利,远不如用青盐漱口来得方便,用的人并是很多。”

    徐平听了,想来想去,这不就是自己前世用的牙膏牙刷吗!只是牙膏的配方不一样,牙刷的形制倒是没有大的区别。

    真是惭愧,自己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了,还想着每天只用青盐漱口不很卫生,想着要有牙膏牙刷就好了,却不想这个世界早就有了。一种新事物刚出现的时候必然是有诸多不完善的地方,不好用很正常,想来现在的牙膏牙刷用起来必定很不方便,不然没道理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家里竟然没有人买来用。

    有牙膏牙刷就好了啊,早晚把牙刷一刷,只要等脓肿消下去,就是长智齿也不那么可怕了。之所以发展到现在这么严重,肯定还是有不干净的东西留在了口腔里,才导致发炎脓肿。不然以这个时代自己这个身子,口腔那么大,几颗牙齿也有的是空间让它们随便长,又不是前世那个身子口腔进化得变小了。

    见徐平不说话,王惟一还以为他不知道刷牙子是何种物件,便道:“若是郡侯府上制作不便,还是我回去制了来,连药膏一齐配了,送到府上来。”

    石全彬急忙止住:“不劳太医费心,这次出来,官家口谕,但凡郡侯用的药都由上御药从宫里府库精挑上品,一定是要顶好的。太医只管开出方子,宫里上御药的医官会按方配制,配好送过来。郡侯用医用药,都是宫里一手置办。”

    王惟一知道徐平的身份与普通官员不同,皇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待遇基本跟他自己等同,也就知道了自己这趟差事的分量。若是顺利治好了,便就结下了徐平这个善缘,以后必定有丰厚的回报。当然若是治不好,就会连带在皇上那里地位也大幅下降,哪里敢等闲视之。医官虽然是靠手艺吃饭,官方待遇也同样重要。

    刘小乙取了纸笔来,王惟一就在院子里的桌上写了药方,交给石全彬,详细跟他说了药物如何配制,如何使用。

    交待完石全彬,王惟一又转身对徐平道:“郡侯这病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关键是要静心修养,用药一点不能马虎。自今以后,郡侯记得早晚刷牙,不可中断。”(未完待续。)

    “原来这个叫刷牙子,不知什么时候改名叫牙刷的。”徐平拿着一根小木棍,顶部一摄硬硬的马尾,翻来覆去的地看。

    这就是后世的牙刷,只不过是显得粗糙了许多,效果存疑,而且用起来肯定不那么舒服,所以这个年代流传得还不广。以徐平的身份,在京城里以前竟然也没见到有人用过。不过有徐平在,这个小东西很快就会改得好用起来。

    旁边是一瓶药膏,墨绿色,闻起来有浓烈的药味。这就是这个年代的牙膏了,用柳、槐、桑三种树枝加水熬成膏状,再加入药物,说起来还是药物牙膏呢。中国人真是传承了千百年的习惯,不管是吃的用的,流传广了一定会加各种中药进去。

    这东西的味道还在其次,关键是没有泡沫,又太粘,看着就不怎么好用。当然这是跟徐平前世用的牙膏比,这个年代,这已经是顶尖了不起的东西了。

    徐平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黛瓦白墙,掩映在绿树红花当中,俏立在蓝天白云之下。唐宋的皇家建筑,包括他们这些王公大臣,包括城中山野的庙宇,都是这种后世江南水乡的风格,没有后来那样大红大紫的热烈,但自有一种独特的清新淡雅。

    这百万人口的东京城,就是这个世界最文明最发达的地方,对这里的人来说,其他地方的人都是乡下人。以前徐平还没有感觉,当见到这小小的牙刷,这散发着浓烈药味的牙膏,突然之间就升起了这个念头。

    在这开封城里的大街小巷之间,不知哪个小角落,就第一次诞生了人类后世习惯了的日用物品的原型。虽然千年之后这些东西都湮没在了历史的长河里,埋在了黄河的滚滚黄沙之下,默默无闻,但每一次发现,都让后人感受到这座城市曾经的风韵。

    或许,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数十万无忧无虑的小市民,一起挤在一座城市当中生活。他们没有大富大贵,没有奴仆成群,过不上挥金如土的日子,只是能够衣食无忧,真正能够让他挥霍的只好时间。他们的精力消磨在了勾栏瓦舍之中,消磨在了酒楼里跟同伴吹得昏天黑地,也消磨在了琢磨这些使生活更精致的小玩意上。

    流着油的江淮大地滋养了开封城,让这些小市民忘记了强狼环伺的天下,忘记了两京周围荒芜的农田,他们活在这虚幻的东京城里的纸醉金迷当中。

    好或者不好,自由后人去评说,他们只是精心地享受着自己小日子。牙膏牙刷出现在这里,徐平不知道还有什么,听人说起有人家里还装了抽水马桶?有时候真地给他一种虚幻的感觉,这个时候的开封城跟前世印象里的古代,那个古代是以晚清民国前所未有的乱世为蓝本,充满了愚昧和落后,真的不一样。

    或许,这本就是文明的一部分,淹没了铁骑之下,淹没在了黄沙之下的那一部分。

    突然传来急骤的脚步声,徐平转过头,就看见秀秀挎着一个篮子,扶着门框站在月门那里,眼里含着眼泪看着自己。

    徐平把手里的牙刷放到身前的桌子上,笑着对秀秀道:“呀,你怎么来了?小乙派人回家去报信,到下午了还没人有赶过来呢!”

    刘小乙从秀秀身后转出身来,走进院里道:“派人回家已经是天亮的时候了,夫人身子不方便,只怕到天黑也赶不到京城里。”

    秀秀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神情平复下来,走上前仔细地看了看徐平,才道:“今天我到城里国子监给弟弟送些换洗的衣服,听人说官人路上摔下马来,得了重病,便就顺路过来看看。”

    一边说着,一边自然而然地顺手收拾桌子上有些凌乱的小东西。

    徐平笑道:“京城里的闲人多,出点小事一下子就满城传遍。我前些日子不是长了一颗尽头牙,不知怎么就长歪了,也不知碰了嘴里哪里,这几天化脓肿了起来。”

    秀秀轻声道:“嘴里长牙,怎么会让你从马上摔下来?”

    “化脓就是发炎,发炎就是身子出毛病了,身子出毛病精神就不好,精神不好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头晕,一晕就摔下马了呗。秀秀,你明不明白?”

    秀秀微微笑了笑,也不理徐平的胡言乱语。从小在徐平身边长大,听多了他这种奇奇怪怪的道理,这世界也只有秀秀对徐平的这些奇谈怪论见怪不怪。

    不知不觉间,秀秀已经十八岁了,几乎离开徐平身边,一下子就长大了。十八的姑娘一朵花,秀秀的身子已经长开,眉眼俊俏,身材修长,气质也沉稳了许多,再不是那个跟在徐平身边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

    阳光从浓密的枝叶间穿透下来,洒在秀秀的身上,她的耳朵好像透明的一样,就连耳边的几棵黑发也描上了金边。秀秀不说话,专心地收拾着桌子,把一样一样东西分门别类放到一起,让桌面空出来。

    这些都是秀秀以前日常做的,那时候她总是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开心地在窗前围着徐平的书桌转,耐心地把把东西收拾好,让徐平坐下来写字。徐平写字,她就在一边托着小脑袋,认真地看着,也不知道是看懂了没有。

    仿佛就像是一个梦,那几千个****夜夜就这么一下子从眼前滑过去了,永远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生活中。秀秀已经成了大姑娘,费心地操持着她的那个家,照顾着已经生了白发的爹娘,供养着国子监读书的弟弟,里里外外,让整个家庭一丝不苟。

    徐平几乎认不出现在的秀秀,在他的记忆里,秀秀永远是那个自己身边长不大的小女孩,听话,有时候性子却有些犟。他还记得刚到徐家不久,因为拿回家了几个粽子被打的秀秀,坐在那里哭,却打死也不认错。他曾经跟秀秀说,在徐家他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他做到了,他看着秀秀顺顺利利地长大。

    十年契约,实际上在徐家呆了九年。十年前张三娘曾经说,离开徐家,秀秀就可以快快乐乐地开始自己新的生活。秀秀有了新的生活了,但她真地快乐吗?

    秀秀收拾完桌子,看徐平坐在那里神情有些呆滞,以为他身体哪里又不舒服,对一边的刘小乙道:“小乙哥,你看着官人,我去倒碗热水来。”

    刘小乙满口答应,口中道:“还是秀秀在这里,才能把官人照好。”

    秀秀笑道:“我就是个粗笨的使唤丫头,哪里会顾照人?官人不嫌我粗手粗脚地就好了。对了,怎么不找个使女过来做些细活?有些活计小乙哥可是做不来。”

    刘小乙叹了口气:“秀秀,你知道,自从你回了家,官人身边便就再没有女使跟着了。夫人也找过几个,官人总是不满意,从没有待过一整天的。”

    秀秀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向屋里走去。

    初夏的阳光从大树顶上洒下来,拉出一个身影,好像一张大手,要拉到秀秀的脚步。秀秀的步子不大,貌似轻松地向屋里走去。

    这是徐平的新家,不是那个秀秀住惯了的地方,但一切却都跟从前一样,日常用的东西还像从前那样放在那里,好像一直在等着秀秀回来。

    取了热水,倒在精致的汝瓷碗里,秀秀伸手摸摸碗边,试了试水温,才小心地用两手捧住碗,从屋里走了出来。

    阳光照在秀秀的面庞上,她的脸好像透明的一样,溶进了这阳光里。乌黑的秀发描着金边,一根木钗横插在上边,秀发便就在木钗下安安稳稳地堆在一起。

    徐平这才注意到,秀秀已经不挽丫头髻了,而是换成了少女的发式。是啊,秀秀已经不是那个小女孩了,秀秀已经长大了。

    把碗放在桌子上,秀秀用手扇了扇,又轻轻地试了试,对徐平道:“官人小心着些,这水还是有些烫。你身子不好,多喝点热水,精神便就会好起来。”

    徐平回过神来,看着秀秀,问道:“喝热水怎么会精神好?”

    秀秀笑着道:“因为人是热的,热水下肚自然就有了精神,这还是官人教给我的呢。那一年冬天我惹了风寒,官人便是让我喝热水,一天喝了好几大碗!”

    徐平也笑起来,近十年的时间,他都不记得自己跟秀秀说过多少话了。当年只当她是个小女孩,没少编话哄她,却不想她都一一记在了心里。

    轻轻地端起碗,徐平喝了一小口水。水很热,但并不烫嘴,这就是秀秀细心的地方,她或许很多东西都不懂,但足够耐心,总是仔细地把学到的东西记到心里。

    遇到徐平之前,秀秀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女孩,又能懂些什么呢?那天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在徐平的屋前,惶恐而不安,甚至都不知道要去找个屋子睡。

    树阴下的阳光斑斑驳驳,洒在秀秀的衣服上,好像印了许多小花。

    徐平看着秀秀,她不再像当年那样手足无措,担惊受怕,神情却多一分发自内心的对自己的关心和亲近。

    树阴下的秀秀就那么自然而地站在那里,看着徐平,生怕水烫到了他。阳光从树叶间洒下来,好像给她穿了一件花衣裳。(未完待续。)

    外面传来急骤的马蹄声,突然之间就停住,紧接着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传来。不一刻,徐昌的身影出现在徐平小院的月门那里。

    看着满身大汗的徐昌,刘小乙长出了一口气:“哥哥,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一天府里的人来来往往,我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可急坏了!”

    徐昌没理刘小乙,快步走进院子,到了徐平面前焦急地问道:“郡侯,你身子哪里不舒服?小乙哥派的人也说不清楚,我一到城外,便就听到满城都有人说!”

    每个人见了都问一遍,徐平有些无奈:“前些日子不是长了颗尽头牙,在嘴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化脓肿了起来,牵连着身子便就不好了。”

    “不是一直说那牙不碍事吗?怎么突然间这么厉害!盼盼昨天掉了颗牙,信誓旦旦地说郡侯必然是跟她一样的病症,都当是她小孩子无心乱说,谁知道竟然说中了!”

    听了这话,徐平和刘小乙不由都笑了起来,就连秀秀也在一边低着头强忍笑意。

    盼盼最近换牙,老是拿自己的牙跟阿爹的尽头牙比,没想到这次无心说中。

    问明白了徐平的病情,听到太医也说没有大碍,徐昌才出了一口气。现在徐平可是家里的顶梁柱,一点意外也不能出的,不然这家如何支持得下去?

    喝了一口水,喘过气来,徐昌道:“老朝奉和老夫人与夫人都坐着牛车,路上走不快,让我先骑快马赶回来探探消息。乘着现在天色还早,找个得力的下人骑马迎上去,告诉夫人她们一声,免得平白担心。”

    刘小乙看徐昌满头的大汗犹自还没消下去,忙道:“我去找人吧,哥哥陪官人在这里坐一坐。如果外面再有人来,哥哥出去招呼,也免得我出去失了礼数。”

    跟其他官宦人家打交道一直是徐昌出面,他是家里的大管家,人头熟悉,刘小乙做起这些事情来着实费力。现在徐昌回来,急忙把这差事交出去。

    秀秀在一边咬着嘴唇,看刘小乙走到月门那里了,才道:“小乙哥,你也找个人到我家里说一声,我晚两天才回家里去。官人身子不利索,我在这里看几天。”

    刘小乙点头,道声晓得,便就转身出去了。

    秀秀自进徐家的门,就是刘小乙和徐昌这些人看着长大的,都当她自己家里人一样,没人跟她见外。现在徐平的身边需要有个人照顾,还有什么人比秀秀合适?这一天刘小乙忙得都要飞起来,秀秀一来,徐昌一回,他突然就轻松了,好像再没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他做的。却不想秀秀已经是大姑娘了,轻易不肯住回旧主的家里,这个年代有事没事就回旧主的家,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徐昌这一路上走得急了,天气又热,一直到现在汗都还没下去,坐在一边只是喝水。徐平的病情没有大碍,他也就安心下来,有病没事,好好将养着总会好的。

    看看天色不早,秀秀问徐平:“官人,晚上你想吃些什么?我到厨里去做。”

    徐平一怔:“秀秀,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以前不是很少下厨的?”

    秀秀微微一笑:“那时候我小,官人疼我,女孩儿家哪里有不进厨房的。这一年家里的饭都是我做,虽然没有以前吃的精致,好在味道还过得去。”

    “好啊,你做的饭,什么我都喜欢吃。只是现在牙不好,不能吃热的,不能吃冷的,不能吃甜的,也不能吃酸的,秀秀你自己看着,随便做一点就行。”

    秀秀刚要转身走,听了这话怔在那里,想了好一会才小声道:“官人,你这随便吃一点,可是有些难为人。好了,我到厨房看吧。”

    看着秀秀向厨房里走去,徐平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难吗?我吃饭不挑啊——”

    徐昌歇过来,让家里的下人取了今天登门拜访的人名册子摊在桌子上看,连翻几页,那名单好像没个尽头一样,不由皱起眉头:“大郎,我们家里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客人?就是往常年节,来往走动的就那么几家而已。今天可好,这是半个京城里的官宦人家都到家里来过了,好多还说等你精神好了再登门拜访。”

    徐平只听到外面吵吵嚷嚷整整一天不得清静,并不知道都是什么人来,听见徐昌说,随口说道:“我在朝里又没有得罪过人,今天这么凄惨,来人看还不正常。”

    说完,心里有点得意,原来自己的人缘并没有那么差吗!

    徐昌翻着册子,皱着眉头,口中说道:“李家大郎来过,见你身子不好,说是明天再来。还有八大王家,李附马家,这些都是平日有来往的,可像杨国舅、苗国舅和刘国舅这些人家,哦,还有柴附马这些,平时家里跟他们可是没有来往啊,也都派人来问候过了。对了,后边还有,朝廷里的宰执全都派人来问候过了。呀,吕相公还派了他家二公子过来,见说是今天不见客,要过几天再来呢。”

    徐平一怔:“哪个吕相公?”

    “当然是现在的宰相吕夷简吕相公啊!他家的几位小舍人,除了王公大臣,再就是自家亲戚,其他人家平常很少出来走动的,今天怎么会到府上来?”

    徐平哪里能够想得明白,吕夷简派个管家之类的人物过来问候一声是正常的,可派自己的儿子亲自过来,就显得有些过于隆重了吧。

    吕家平时都是长子吕公绰出面处理家里的各种事务,不过他与徐平的关系不怎么和谐,所以这次派了次子吕公弼来。吕公弼娶的是王旦的女儿,以前在他的小舅子王素那里徐平与他见过面,但两人着实没什么交情,不知道这次怎么上门来。

    徐平还不知道吕夷简今天在朝堂上发力,推动朝廷派出了范仲淹和司马池两人前去河阴县,翻他的旧账,抓他的小辫子。结果敕命刚刚下去,就看到了徐平因病摔下马请“寻医”假的奏章。“乘你病,要你命”,这是街头混混的生存法则,把这一套拿到士大夫官场上来,是犯了大忌讳的。

    若是徐平身体正常,吕夷简这么做没什么问题,你来我往相互斗法就是。可是趁着徐平生病的时候下手,这时候徐平没有办法还击,那就会把这仇记在心里,什么时候报复可就说不好了。而等到徐平还手的时候,不定就到了什么时候,那时吕夷简一家是个什么样子谁知道呢?吕夷简硬着头皮,不得不派家里有分量的人来缓和关系。(未完待续。)

    星星布满天空,璀璨的星光愈发衬托得天空神秘而幽远。秀秀也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慢火细熬了一锅粥来,吃起来极是爽口。最重要的当然是不酸不甜,不冷不热。

    徐平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粥,秀秀在一边收拾着各种小物品,都是徐平日常用的什么文房用具,洗漱用品等等。秀秀也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几个小盒子,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分门别类地收起来。

    星光照在秀秀的脸上,她的神态安静而祥和,神情专注。

    徐平放下勺子,心中暗叹了口气。秀秀真地长大了,就是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徐平只要看一眼就知道,秀秀已经是个大姑娘,不再是从前的小女孩了。

    以前的秀秀,不管在自己面前做什么,眉眼里总是含着笑,少了一分专注,却多了几分调皮任性。现在的秀秀眉眼里已经看不出她的心情,做事情专心致志。

    把勺子放在碗里,徐平抬头看着秀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从心头升起来。这十年以来,多少个夜夜,秀秀就这么坐在自己身边。事情做得很认真,却总是坐不住,不停地向徐平问东问西,一定要徐平陪着她说话,嘴里永远都闲不下来。

    今天晚上秀秀还是像以前坐在那里,却一个字也没有问,一句话也没有说。

    抬起头,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秀秀起身道:“呀,官人吃完了,我去刷碗。”

    徐平没有说话,任秀秀把碗筷收走,看着她轻盈地向月门外走去。

    现在的秀秀有些陌生,然而心里还是那么熟悉。或许这十年以来,徐平不停地向秀秀教这教那,就是为了有一天她成为这个样子吧。

    秀秀终究是长大了,长成了徐平曾经想过的那个样子,徐平却开始怀念从前。

    夜已经深了,秀秀把该收拾的都收拾完,过来对徐平道:“官人,天时已经不早了,早点回屋休息吧。”

    “急什么,刚才我想起来,明天不用上早朝了。这一年来,天天黑灯瞎火地起来去上朝,摸着黑走路,现在我闭着眼在内城都是不会迷路。从明天起,两三个月都不用过这种日子了,我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为什么为早睡?”

    秀秀忍着笑道:“就是不早起,也要早睡啊。你现在身子不好,不要熬夜。”

    徐平躺在椅子上看着夜空,对秀秀道:“不想进屋里去,天气热,屋子里面闷得慌。秀秀,你到屋里取张毯子来,我在外面多呆一会。”

    秀秀应着,转身到了屋里,取了一张毯子盖在徐平的身上,自己拿张小交椅坐在徐平的身旁。秀秀托着腮,看着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徐平拉着身上了毯子,问秀秀:“秀秀,你回家以后过得好不好?”

    “好啊,官人和夫人照顾,我家里现在也不缺吃喝,日子过得去。”

    “那你天天忙不忙?”

    秀秀歪着头,淡淡地道:“忙啊,爹爹妈妈都老了,虎子又在国子监,等闲不能回家里去。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当然是忙啊。”

    “忙了,天天都有做不完的事,你怎么会过得好。”

    秀秀笑了笑:“天天闲着没事做才是不好呢,我们穷苦人家,就要天天都有事情忙,心里面才能够踏实。官人,你富贵里长大,不知道这些的。”

    徐平听着秀秀的话,不知不觉中两人的心里就有了一层隔阂。自己现在是朝廷高官,锦衣玉食,别人眼里泡在富贵里的。而秀秀,依然是那个农家的女孩,十年时间家里靠着她过得好了起来,她却依然还是她。

    但遥想当年,自己也不过是中牟庄园里的顽劣少年,也曾经跟着庄客一起下田做活,开沟挖渠。甚至还曾经跟秀秀一起下塘里捉鱼捉虾,也不知道秀秀还记不记得。

    秀秀看着夜空,幽幽地道:“官人,前些日子我见到了豆儿姐姐。”

    “哦,好久都没有她的消息了,现在过得怎么样?”

    “还好吧,她们两口儿市面上支了个馄饨摊,在西水磨务那里寻口食。那里三司新开的场务里的人多,生意还过得去。就是日常街面上有闲汉去寻事端,不能安心做生活。我们一起去找了高大哥,让他帮忙找人照应一下。”

    徐平忙道:“这种事情,怎么不跟我说?”

    秀秀笑道:“官人现在什么身份?这些街面上的小过节,我们就是再不懂事,也不会闹到你这里,让你烦心。高大哥也升官了,这种场面还撑得住。”

    徐平好久没有再说话。自己少年时家里的那些下人,如今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惟独只剩下秀秀一个,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豆儿当年在徐家签的是短契,徐平到邕州上任没过多少时间,她的契约便就到期了。当时徐家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这些照顾过徐平的人都从优从厚,徐家给豆儿一笔嫁妆,街面上找了个老实本份的生意人,嫁了出去。

    这些年过去了,豆儿已经生子,丈夫家里祖上传下来的老房子扒掉重新建了,生活过得还算不错。最少在东京城里,豆儿一家也算中等向上了。

    当年衣食无着卖身入徐家,到现在的衣食无忧,这些下人还是感念徐家恩德。到底豆儿跟秀秀不一样,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使,在徐平家里做些粗活,并没有跟在小主人身边这么多年的情份。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跟身边的这些普通人处于两个世界了,出了事情,他们宁可自己人之间帮扶提携,也不来找自己这个曾经的主人。他们有他们的生活,跟深似海的永宁侯府不再有多少瓜葛,虽然这府里的主人在他们眼里还算自己人。

    徐平长呼了一口气,问秀秀:“高大全呢?怎么这些日子不见他到府里来?”

    秀秀道:“高大哥已经调到马步司去了,前些日子说是出京就粮。我女孩儿家不懂,反正是到广济军去了,不在京城里。”

    殿前司人少,调出来到马步司肯定是高升了。当时高大全来徐平府上报过喜,可惜徐平人在京西路,竟然是错过了。京城禁军经常移驻外地就粮,这次又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