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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秀皱着眉头站起身来,手搭在额头上,看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

    主仆两人好久没见了,昨天晚上也不知道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就说到了深夜,不知不觉地在外面睡了过去。徐平在躺椅上,秀秀趴在旁边的小交椅上。

    伸了伸有些酸的腰,秀秀低头看见自己昨晚趴在徐平的腿上压出来的印痕,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伸手把那压痕抚平。

    红红的阳光从东方的天空洒下来,照在徐平的身上。他的额头发梢上还挂着昨晚的露珠,阳光下散着五彩的颜色,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没来由地就想起了自己初次见到徐平的那一次,坐在他的房前睡了一夜,露珠也曾经就这样挂在自己的头发上。掸掉露珠,徐平拉着她去看自己的住处,从那个时候起,秀秀便就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是苦是乐,是喜是悲,那些日子便如这朝露一样,在太阳下不知不觉就去了。

    “阿爹!阿爹——”门外传来盼盼的声音,一路跑着一路叫,直向小院里奔来。

    秀秀叹了口气,弯腰把徐平身上的毯子取下来,轻声道:“官人,天亮了——”

    徐平睁开眼睛,看见秀秀的脸庞,迷迷糊糊地道:“怎么就天亮了?”

    “阿爹——”盼盼像风一样从门外进来。张三娘跟在后边,追也追不上,拉也拉不住,一边跟着跑,一边叹着气,一边叮嘱着盼盼不要摔倒了。

    盼盼飞进院子里,一路跑到徐平身边,扶着他的腿,抬头盯着徐平的脸,小心地问道:“阿爹,他们都说你病倒了,好了没有?!”

    徐平直起身子,捧着盼盼的小脸,笑道:“若是这么容易好,也就不用叫你从中牟赶回来了。怎么,这一路上累了没有?”

    盼盼使劲地摇头:“我不累,倒是妈妈累坏了!她要给我生弟弟,走不动路!”

    张三娘终于追了上来,拉住盼盼的手道:“你这小丫头,会跑了不是?婆婆都追不上你了!哦,现在还学会背后学嘴了!”

    盼盼哪里会怕张三娘,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扑进她的怀里。

    张三娘抱着盼盼,紧张地看着徐平,小心地问道:“大郎,你身子到底哪里不舒服?怎么我路上听人说,你上朝路上从马背摔下来晕了过去?”

    徐平无奈地道:“京城里的闲话怎么传得这样快?我身子没有什么大碍,还是前些日子口里长那颗尽头牙,一直长不利索,这两天化起脓来。昨天王太医已经来看过了,宫里御药局按照方子制了药来,用不了多少日子就好了,你们不用担心。”

    张三娘看着徐平,有些将信将疑:“就是这样?大郎,你身子哪里不舒服,可不要瞒着我们。路上还不知道,一到京城,见说是郡侯府上的车子,人人都说你上朝重病摔下马来,当时人事不知。你不知道,当时听了我和你阿爹吓得——”

    说到这里,张三娘就忍不住抹眼泪。

    徐平急忙止住:“外面的人学嘴,说的有几句话是真的?难不成太医的话你也不信?我身子没有大碍,养些日子就好了。”

    这个时候,家里的大队人马才簇拥着林素娘一行进来,后面是孙七郎扶着徐正。

    林素娘的身孕已经非常明显,挺着硕大的肚子迈不动步,由身边的女使肤着,一步一步走过来,显得吃力非常。

    徐平急忙迎上去,对林素娘道:“你现在行动不便,就不要跑来跑去了。我的身子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没什么大病,还是前些日子长不好的那颗尽头牙,牵连着身子不舒服。昨天王太医来开了药,已经好多了。”

    林素娘看了看徐平的脸色,问道:“哪个王太医?太医也不一定是靠谱的。”

    “太医局里教着医学生的那个王惟一太医,顶有手段的!”

    林素娘点了点头:“原来是那个王太医,我也曾听说过,善治难病。”

    一边说着,徐平一边扶着林素娘坐到了自己刚才坐的躺椅上。

    林素娘坐下,一眼就看见了人群后面的秀秀,对她道:“秀秀也来了啊——”

    秀秀上前,向徐正夫妇和林素娘行了礼道:“昨天我到国子监去给弟弟送些换洗衣物,听说官人身体不好,便就过来看看。”

    林素娘看着秀秀,没说什么,突然不知道身子哪里吃痛,不由皱起眉头。张三娘最紧张的就是林素娘的身子,忙上前扶着问道:“素娘,哪里不对?”

    “没事,肚里孩子乱踢。”林素娘说完,又看着秀秀,“我的身子行动不便,秀秀你若是家里没有什么事情,便就在这里住两天,照看着大郎。”

    秀秀笑着道:“好的。昨天我还跟官人说,刚好现在农闲,家里没什么活计。”

    林素娘挤出个笑容,向秀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盼盼偎在张三娘的身边,见大家都不说话了,眼珠转了转,贴到徐平身边,跷起脚问道:“阿爹,你那尽头牙长了好些日子了,怎么还不好?你看,我的牙都掉了两颗了,新的都长出来了呢!”

    徐平捧着盼盼的脸,看了看她嘴里新长出来的小牙印,笑着说:“你小孩子,牙掉得轻易,长得也快。阿爹是大人,牙轻易不掉,要长可也不容易。”

    盼盼咯咯地笑:“那我这次掉了,长齐了以后就不长了,免得像你一样害牙痛!”

    本来在路上,徐正夫妇和林素娘都担心不已,而且越近京城越担心。刘小乙派回家的人还只说是徐平身子不利索,到了京城左近,人人传的就成了徐平病危。等到了城门口那里,有相熟的看见徐家的车队过来,凑近来就不由得抹眼泪。

    徐正和张三娘就徐平这一个儿子,如今又正是好时候,见了这个架势直吓得魂飞魄散。直到回了家里,见徐平还是生龙活虎的样子,一颗心才又重放回肚子里。

    林素娘知道徐平的身体壮况,听说不是突然的外伤,倒不那么担心。一心想着可能是这些日子自己不在身边,徐平或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或是突染风寒,不会有什么大碍。直到听见还是那颗牙作怪,才彻底放下心来。(未完待续。)

    确认了徐平的病情并没有大碍,徐正和张三娘才彻底放下心来。喝了口水,歇了歇抖落身上的疲惫,徐正把徐平拉到一边,小声问道:“大郎,你的身子并没有什么大碍,那请好了的‘寻医’假如何说?歇在家里,会不会有御史闲话?”

    徐平指了指自己的嘴里:“闲话什么?如今我的嘴里肿得,像是天天含着个核桃一样,难不成不要去寻医?阿爹不要管,且乐得在家里清闲两个月!”

    如今儿子位高爵显,是朝堂里的风云人物,徐正自己只是个不匣务的小官,心里就觉得官场上的事情,儿子说什么都是对的,自己到底是见识有限。可他的心里总是觉得有些不安,这在家里面生龙活虎的,好好一个人,却不去上朝,不到衙门里去视事,背后总会有人嚼舌头吧?在前朝文德殿上朝的那些小官,为了请个假,那可是什么法子都想了出来,这种“请医”长假更是每个月都有造假被处罚的。

    尤其是最近听说要恢复转对制度,御史台抓得特别严。徐正自己歇了这些天,在中牟庄园里还不时觉得一阵心慌,生怕被御史抓住了自己的把柄。

    前殿上朝的不匣务小官,没几个像徐正一样有个能干的儿子,还有家财万贯吃穿不愁,很多人是要养家糊口的。徐正就知道,有几个同僚为了补贴家用,早晨起来还在京城里卖早餐呢。为了照顾生意,又要不误点卯,每天上朝就跟打仗一样。

    生活环境决定了眼界,徐正每天接触的都是这些官场上的小人物,平时走得近的富贵人家,也大多都是赵允初这种怪人,自然对朝堂里的生态不了解。前殿上朝的这些不匣务小官,哪怕就是亲王郡王,国舅附马家里的人,三不五时的也有台谏官员参他们上朝怠慢,没有朝礼,但真正掌权的大臣之家,再怎么样也没有人说。

    就像徐正,去不去上朝,有没有按制度请假,御史台都装作没看见,只是他自己疑神疑鬼而已。道理也很简单,这些掌握实权的大臣家人,不借着权势到处去惹事生非就非常不错了,按不按时上朝还不就那么回事。

    台谏官员心里面都门清,眼睛盯着的恰恰是那些身份地位很高,但手里却没有实权的人。他们家里的人一不守规矩,各种奏章就递了上去。

    徐正见儿子不在乎,自己心里又没个底,实在要找个人说一说才痛快,只好把张三娘拉到一边,老两**头接耳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大家歇了过来,张三娘便安排着准备开家宴。儿子身体没有大碍,自己终于能够放下心来,怎么也得庆祝庆祝。

    正在这时,徐昌从前面进来,到徐平身边小声道:“大郎,外面来了两位客人向您辞行,无论如何都得见上一见。”

    徐平道:“什么人这么重要?不是说了,这两天不见客,家里清静几天!”

    徐昌有些无奈地道:“是司马池御史和判国子监的范待制,他们说是马上要离开京城,到河阴县去公干。事情牵扯到大郎,怎么好不见?”

    徐平还不知道朝廷里派人到河阴县查自己,听了一怔:“他们到河阴县尽管去好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那里的知县!”

    “唉,我听说,昨天朝廷里吕相公作主,让这两人去河阴县就是要查大郎。那个王沿被贬之前,说是大郎在河阴县什么荼毒地方,派人去查。”

    徐平好一会没说话,心里琢磨着这话的意思。崇政殿里那一番奏对之后,王沿被贬已经是必然,只是他也没再问贬到了哪里。没想到这家伙出城之前,还要再坑自己一下。王沿提这样的话很正常,朝廷里当没听见就是了,吕夷简怎么借着这个机会生事?没有宰相作主,大家肯定就当没听见这种话。

    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徐平对徐昌道:“既然不得不见,你就出去让他们到花厅等候,我收拾一下,马上过去。”

    徐昌称是,到前面回复去了。

    在原地想了一会,徐平也搞不明白吕夷简是个什么意思。修河的事情吕夷简并没有反对,还没有王曾给自己的压力大,事情定下来了他又搞什么鬼?

    回到书房里,秀秀伺候着换了公服,徐平想了想,叫过刘小乙与自己一起去见客。

    小花厅里,范仲淹和司马池两人坐着静静喝茶。这差事摊在他们身上,两人都觉得倒霉无比。这种时候,徐平上朝病发,皇上正拿着当典型宣扬,如果两人回来用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攻击徐平,赵祯先就不干。刚才两人陛辞,赵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他们到河阴县找找徐平是怎么在那里累病的。吃不好,睡不好,一心扑在工作上面,这种事迹,越详细越好,最好有老乡口述,画上花押把供状带回京城来。要是能带两具万民伞什么的回来,那就最好不过了。

    可这种事情两人怎么能干?出去是找麻烦的,结果回来天花乱坠地夸上一番,讨好皇上近臣,两人还要不要脸了!哪怕徐平真的没事,最大限度他们也只是回来禀报一番,徐平在地方尚算奉公守法,并无他事。

    赵祯那里可以糊弄过去,反正做皇上就是被下面大臣糊弄的,徐平这里他们却不得不过来说明白。这一趟去是身不由己,有什么意见以后找吕夷简。

    徐平换了公服,神色坦然地走进小花厅。自己哪里病了就是哪里病了,没必要装神弄鬼地拄个拐杖扮个怪样子给人看,将来传出去让人笑话。

    范仲淹和司马池听见脚步声急忙站了起来,叙过了礼,范仲淹问道:“不知徐待制现在身体如何?这个时候冒昧前来打搅,万望恕罪!”

    徐平指了指自己肿起来的脸道:“没什么大碍,就是最近长了一颗牙不对,弄得口里肿了起来,身体犯了虚火。说起来昨天多亏范待制,着实丢丑!”

    范仲淹忙道:“徐待制客气,都是同朝为臣,自然该守望互助。”

    说完,与司马池对视了一眼。徐平这样坦承,反而让他们的印象好了一些。

    司马池微微侧过身子,向徐平引见身后站着的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犬子司马光,最近在京城里随在我的身边。这次出京,带他去增广一下见闻。”

    司马光上前以晚辈之礼拜见徐平:“晚学司马光,拜见徐待制。”

    听见这名字,徐平不由多看了司马光几眼。想起前世上课,也没少学这小家伙的东西,不成想现在竟然成了自己的晚辈。只见他虽然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却一副老成模样,这循规蹈矩的样子,跟高若讷有一拼,只是细节处有些不修边幅。

    晚辈拜见,不能不送个见面礼,特别是这种留名千年的人物。可惜徐平出来的时候没有准备,在身上摸了摸,最后摸出一枝钢笔来,递给司马光道:“刚刚出来的匆忙,也没准备什么礼物。这枝笔虽然粗糙了些,但是我亲手制成,自在邕州用着一直到现在也有些年头了。你拿了去,好学上进,写些锦绣文章出来。”

    司马池没想到徐平会送出如此珍贵的礼物,忙道:“待制怎么如此客气?这是你心爱的物事,犬子如何当得起?”

    徐平摆了摆手:“唉,左右不过是写字的而已。看你这儿子老成持重,将来必是宰相之才,这笔拿了去,多用功些。”

    司马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徐平虽然并不以文学出名,但少年进士,当年也是探花郎。尤其是多立功勋,二十出头就做到待制,不夸张地说就是现在年轻一代的领袖,身份非比寻常。更重要的是以前还没听过他随便夸人,现在直接说自己的儿子以后是宰相之才,这评语着实让他觉得重甸甸的。

    反倒是司马光落落大方,把笔接了过来,行礼道:“多谢待制厚赐,晚生一定记在心里,以为砥砺!常听庞伯父信里提起,待制在岭南建功业,开一方天地。五岭以南,无论老幼,贤与不肖,无人敢直呼待制姓名,常使人心向住之!”

    庞籍与司马池的关系极好,不似兄弟胜似兄弟,他到了邕州任职后家里的孩子便是托给司马池照顾,与司马光一起求学。岭南的事情庞籍常写信回来,说起徐平在那里的声望,也是充满了敬仰赞叹。

    徐平倒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种声望,虽然每到年节都有邕州百姓送礼物到自己家里来,也想不到到这种程度。听了司马光的话,心里也美滋滋的。

    毕竟思想上还是有隔阂,徐平并不能真正理解这个时代人的情感。他在邕州,真正最大的功绩,不是灭了多少势力,破了交趾,而是躬行教化,括蛮人为丁。从这个时候起,那里才真正成为大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教化万民,是儒生心里至高无上的功绩,这才是司马光所从心里敬重的。(未完待续。)

    分宾主落座,司马光立在父亲身后。大人说话,这里还没有他的座位。

    范仲淹说了自己了的来意,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看着徐平。

    徐平这才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也明白了吕夷简的用意。一年的时间,徐平已经基本把三司控制在了自己的手里,就是吕夷简也插不进手去。这种控制不仅仅是做事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做事的方法。当提起三司的每一件事情,徐平都比朝廷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安排得比别人的建议都更合理,这衙门就真成了他说了算了。

    现在三司虽然摊子更大,但分润出来的利益却少了很多,单单是清查三司属下的各库场,就使很多豪门权贵少了一份固定收益。吕夷简家里当然也受影响,而且他家的开支又大,自然就会有人在他面前说徐平的坏话。

    吕夷简自己倒未必会**思在这些事情上,他当朝宰相,光是巩固权力地位的事情就忙不过来。但架不住他牵连到的富豪权贵多,天天在他面前嘀咕徐平的人多,就无形中给了他一种压力,不得不压一压徐平的势头。

    想通了这些,徐平有些无奈。吕夷简还能当多少年的宰相?而自己哪怕以后就是能坐上那个位子,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后了,他何必跟自己动这些小心思!

    见范仲淹和司马池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徐平笑道:“大丈夫为人,事无不可对人言!二位既然领了这差事,就尽心尽力去办就是。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或者模棱两可拿不准的,尽可以问我,我必知无不言!”

    司马池有些尴尬,对徐平道:“待制,人总是吃五谷杂粮,我们终究是凡人,不可能如圣贤般无一点过错。这次我和范待制领了这差事,必然要有一些对待制不好的言论回报,得罪之处,还望不要向心里去。”

    “我明白,我自己做了事,难不成还怕别人说?只是一条,凡是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事情原委都说得全了,不管怎样都不会怪别人。但是如果掐头去尾,断章取义,胡乱编排,——那可就不对了!范待制,司马御史,只要你们守住了这条底线,不管说什么,我都痛快认领。当然,我相信二位的为人,像那些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话,你们两位也说不出来!”

    范仲淹和司马池心里苦笑,什么是完完整整,什么是断章取义?徐平这话说得痛快,但真细想起来,只怕其间的度也不好拿捏。

    但又有什么办法吗?这次领的就是这种不尴不尬的差事,想什么人不得罪,还要给自己落个好名声,几乎就是不可能。成全了自己的直名,就必然要得罪徐平,连带着还要得罪皇帝。而尽可能地说好话,只怕就有士人说自己阿附,又得罪了吕夷简。

    到底该怎样做,只好等到了地方,走一步看一步了。

    又说了一会闲话,范仲淹和司马池见天时不早,便告辞离去。

    徐平让徐昌把客人送出门去,自己坐在小花厅里思索。

    这一年把三司的事情理顺了,但也得罪了不少人,这次就是个信号。吕夷简人情通透,官场上八面玲珑,他出手对付自己,肯定不是为了他一个人的好恶。没有这点自制力,吕夷简也坐不到今天的位子上。

    吕夷简代表的是他身后的一股势力,是觉得在自己手里吃亏的一股势力。这一年哪些人在徐平手里吃亏最大?毫无疑问,就是那帮皇亲贵族了。

    一般来说,皇亲外戚确实没有实权,就是皇上最亲近的李用和,只要是个正牌学士都瞧不上他。但是没有实权不代表没有影响力,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有机会到皇上身边,不经意的一句话可能就毁了一个人的前程。

    一句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徐平家世特别,透过李用和,跟皇上有特殊的关系,较真起来,也没哪个皇亲外戚能够把他怎么样。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现在的皇上又是个耳朵根子特别软的人,如果太后嫔妃或者什么特别亲近的人天天在他耳边吹吹风,不知什么时候一时心软就会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情来。

    吕夷简多么精明的一个人,他以宰相之尊,天底下除了皇帝就是他最大,还去拉拢那些皇亲国戚,甚至跟他们结亲,为了什么?不指望这帮人能帮他什么,只要不坏他的事,偶尔透露点宫里的消息出来,就足够了。

    现在朝里大臣之间还有君子之风,哪怕就是被很多人认为不要脸的吕夷简,也极少使用下三滥的手段。但那些没有实权的王公贵族,可就不要面子了,为了钱财实利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这些人才要时时小心。

    恨自己?徐平冷笑着摇了摇头。

    不就是为了钱吗?这个年代,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散财童子,跟着自己就有肉吃有酒喝,就有好日子过。跟自己作对的,还想要钱?喝西北风吧!

    现在自己只是回到了京城一年,再过上些时间,三司那里的产业利益终究会溢出来,有大把的钱财要分润出去。徐平还没有心情捧着银钱去求别人,他只要让自己看得顺眼的那些人发财就行了。至于其他人,自求多福,尽可以在角落里画小人咒自己。

    皇亲贵族是在钱财面前最不要脸的人,因为他们除了钱和享受在政治上毫无前途,搂钱的代价又低,全部心思都在钱眼里面。以前三司的库场,几乎全都是这帮人求人情得了去,所谓三年一任三司使下来,脸皮厚似皮靴,就是应付他们。

    徐平掌管三司之前,就连皇家的几处园林,如玉津园瑞圣园之类,里面的树木花卉都被他们卖掉。更不要说每年玉津园里的麦,瑞圣园里的稻,都是他们偷光了。

    处理了刘太师为首的三司公吏,受影响最大的就是这些人。很多皇亲外戚的远房亲戚,跟街头的闲汉没有区别,就靠着偷三司的东西过日子呢。现在过不下去了,有千百种方法到有势力的人那里哭诉,说徐平的坏话。

    徐平不在乎,收买这些人得花多大的代价?不用看别人,看吕夷简就知道了。他自己家里才得多少实利,身上背的骂名,一大半都是给这帮人背的,仅仅就是让他们闭嘴而已。现在让这帮人闭嘴,可没法让后世的人闭嘴,吕夷简这一背可就背了千年。

    徐平轻轻叹了口气,要让跟自己走得近的人赚钱啊!只要榜样出来了,看在钱的份上,这些人会管好自己的嘴的。

    现在六月,后边还有一个闰六月,若是正常的年景,七月中旬就该收棉花了,今年只怕七月初就开始了。现在三司的铺子和新场务看似热闹,实际上产业的规模还是太小,三司又习惯了拼命搂钱,自己不吃饱是不会让给别人的,热热闹闹的实际上别人也没怎么得到好处。等到纺织业起来,不管制造还是贩卖,其利益都无比巨大,大到三司也没能力全部吞下肚去,那时候才是有钱人狂欢的日子。

    嗯,过两天让徐昌出去打听打听,到底是哪些人家在跟自己过不去。别人家里日进斗金的时候,先让他们冷清几年,清醒一下自己的脑子。

    涉及到钱的事情,徐昌那个圈子比自己的圈子明白,也更加说得开。干人,除了为主人赚钱,不就是做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吗。

    刘小乙见送走了客人之后,徐平坐在位子上好久不说话,也不知想什么心事。看看时候不早了,小声催道:“郡侯,府里酒筵备好了,让您过去呢——”

    徐平回过神来,答应一声,起身向后院走去。自己一百天的假呢,有的是时间慢慢炮制这帮人,现在还是享受属于自己的天伦之乐。

    路上走得太急,没有吃早饭,盼盼早已经饿得不行,坐在位子上眼巴巴地看着门口,只等着徐平快点进来。现在徐平是家主了,他不来筷子不能动。

    看见徐平的身影,盼盼欢呼一声,伸出小手就抓面前的筷子。张三娘一把抓住盼盼的手,低声道:“如此没规矩,你阿爹没有坐下,怎么敢乱动筷子?”

    盼盼道:“阿爹疼我,不会怪我的!”

    张三娘拿这个小孙女没有办法,只好抱在自己怀里,不让她乱动,口中道:“我们现在是大户人家了,你是大家闺秀,要懂规矩,不然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盼盼做个鬼脸,浑不当一回事。

    徐平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徐正问道:“大郎,刚才是什么人来?去了那么久?”

    “是国子监范待制和司马御史,有点公事聊了几句,没有什么。”

    见儿子不想多说,徐正便知趣地闭上了嘴。那个层面的事情,他实在很陌生。

    秀秀给徐平的碗里加了饭,低声道:“官人用饭。”

    徐平转身看了看秀秀,对她道:“这两天你也累了,去吃饭歇一歇吧。”

    秀秀笑了笑,没说什么,默默地到徐平身后,静静地站在那里。(未完待续。)

    张三娘摆弄着手里洁白的牙刷,好奇地问徐平:“大郎,这象牙的,好用吗?”

    徐平摇摇头:“讲真话,不如先前那个好用。”

    张三娘失望地摇了摇头,还想着给盼盼照这样子做一个呢,既然不好用那就算了。

    御药院不仅是为徐平配制了刷牙用的药膏,还专门用象牙新制了两根牙刷来。非金即玉,刷个牙也用象牙,这才是富贵人家的气象。

    可这东西好用不好用真不在于手柄是用什么做的,而在于前面的毛制得如何,徐平试了好几次,诚意真的足了,可到底也没发现象牙牙刷比刚开始宫里送来的木制牙刷好在哪里。这是皇帝赐的,不用还不行,不然显得太不尊重了。

    院子的一边,盼盼蹲在地上,与秀秀一起和药膏。小孩子最喜欢这种事情,图个稀罕好玩,还有那种自己动手做出东西来的成就感。

    徐平很不习惯几种树枝熬出来的那种牙膏的味道,既然以后自己天天要用,那为什么不制出像前世的牙膏那样的味道呢?牙膏又不是多么难制的东西,主要成分是碳酸钙,向石灰水里通二氧化碳,沉淀出来的干燥即可。至于保湿的甘油,本就是制肥皂的副产物,还正愁找不到用途呢。至于添加物,薄荷油又不是多难得的东西,自己当年去邕州就已制取过了,加进去又有味道又清新口气。

    盼盼和秀秀在那里和的就是徐平想出来的牙膏,试着碳酸钙和甘油的比例,看什么比例合适。秀秀自小到大这种事情是做惯了,盼盼倒是觉得新奇。

    有盼盼的时候,秀秀就跟着徐平去岭南了,她跟盼盼并不熟,以前盼盼也不怎么缠她。这几天家里不接待客人,只有秀秀天天守在身边,盼盼才跟秀秀玩在一起。

    阳光下徐平坐在软椅上,看着盼盼玩得不亦乐乎,想起秀秀刚到自己身边,就是这个年纪。虽然也是对什么都好奇,但心里总是有一种恐惧。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全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日子了,张三娘坐在一边,心里感到无比地满足。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希望林素娘赶紧生个儿子出来。

    正这个时候,徐昌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向徐正夫妇和林素娘见了礼,到了徐平身边,低声道:“大郎,户部副使王沿被贬出京城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徐平点了点头,随口问道:“贬去了哪里?”

    “刚开始说是贬到荆湖路去,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到了朱仙镇,吕相公又用手札改到了岭南,听说是要到春州去。”

    徐平一愣,广南西路那个地方,昭州号称**场,春州则是小法场,官场上传说十去九不回,人人闻之色变。不过那是以前,自从徐平在邕州一任下来,广西路也变得不那么可怕。特别是新辟的谅州一带,本来就没有瘴气,又是沿边可以建功立业的地方,在一些没出身升迁艰难的官员眼里还是个好地方呢。不过几年时间到底不能够改天换地,小法场春州依然充满了危险。

    把这几天的事情联系起来想了想,徐平便就明白了吕夷简的意思。先前的安排是针对徐平身体好好的到衙门视事的,现在他重病在家,吕夷简便就要有个态度,说明自己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如此安排的,这风向标便就由王沿这个倒霉蛋来做了。

    把王沿远贬天边,是吕夷简对先前打压徐平措施的弥补,表示事情结束。

    但是那个倒霉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你就是把他贬到海外去又少不了我一根毛!

    徐平摇摇头,他还没有小肚鸡肠到去记恨吕夷简,后面的做法自然也就不会领情。

    见徐昌还站在那里,徐平随口问道:“王沿走了,谁接任户部副使?”

    “直集贤院、度支员外郎王举正,昨天敕命下来,邸报里有了。”

    徐平不上朝,不到衙门理事,还是有邸报送到家里来,徐昌对朝事也不陌生。

    徐平点了点头:“王举正资历与王沿差不多,官职也相近,倒是个合适人选。”

    徐昌偷眼看了看旁边坐着的林素娘,小声道:“王举正的资历是够了,不过家事有点乱,正有台谏官员上书说他不合适,要朝廷收回成命呢!”

    徐平愣了一下:“什么意思?任免官员,怎么还牵扯到家事了?”

    “有台谏官员说,王举正家里妻悍,他又管不了,一家都治不了,如何治国?”

    王举正是使相陈尧佐的女婿,陈尧佐一家父子四进士,兄弟两状元,是此时一等一的高第名门。陈尧佐本人又性子急,脾气暴躁,喜好骑马射箭。他的女儿也颇有乃父之风,而王举正是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厚重寡言,自然被妻子压制得死死的。

    徐平听了,不由笑起来:“本朝现在有名惧内的大臣,还真有他一个。不过王举正家里的妻悍,还只是他在家里作不了主而已,不比其他两人。李昭亮其实算不得惧内,他的正妻早亡,家里三个小妾管事,只是一个乱字而已。倒是李及,不但在家作不了主,小妾生个儿子竟然都保不住,被正妻在客人面前当庭摔死,这就过了。”

    徐平侃侃而谈,徐昌偷眼看一眼林素娘,一声也不敢吭。

    徐平却完全没有这个自觉,只顾着品评这三个人。

    现在朝里有名不能治家的大臣中,李昭亮不是怕老婆,而是管不了自己的三个小妾,闹出笑话。最离谱的其实是李及,他的正妻不能生育,纳了个小妾生了个儿子养在外边,正室百般设法让李及抱回来让自己养。结果抱回来后大宴宾客,当着众人的面在柱子上摔死。反倒是王举正最无辜,他只是在家里都听老婆的作不了主而已。

    品评完了,徐平啧啧叹道:“这三个人,其实都是忠厚长者,学问深厚,而且历任地方都有政声。李昭亮虽然为武臣,也是难得的谨厚老实之人。结果家里偏偏出那么多乱子,只能说是娶人不淑,运气不好,闹得家宅不宁。”

    徐平昌站在一边,只当没有听到,更不用说搭话了。

    徐平说溜了嘴,还要接着说下去,突然听到旁边林素娘重重咳嗽了两声,道:“大郎,天时不早了,是不是到了太医吩咐的用药时候了。”

    “啊,”徐平回头看看林素娘,摇了摇头。“没到时候,这种事情秀秀都记在肚子里呢,她做事仔细,绝误不了时辰的。”

    说完,再转过头来,却见徐昌已经告辞出去了。

    徐平自己不觉得,可在京城里面,徐夫人虽然算不得善妒凶悍,但跟温良恭谦让也不怎么沾边。尤其是去年台谏官员吵到家里,林素娘老虎发威,从此之后便算是名声在外了。文人的一张嘴,也就是比三姑六婆的稳重点,闲起来编排人的本事可是不小。徐平少年得志,高官富贵,可是不游宴,不***跟同僚不怎么玩到一块去,背后自然少不了被人闲话,这些闲话就都编排到了林素娘的身上去。

    这种事情没人敢在徐平的面前说,但林素娘自己在官员夫人们的圈子里可听了不少风言风语,最忌讳别人在她面前提这种话头了。当然,林素娘从来没有跟徐平闹过脾气,时时都维护着徐平一家之主的威严,这也是徐平自己没感觉的原因。

    话说回来,那些个怕老婆的官员,又有几个是在家里被收拾服了的?相反大多他们的妻子在两人相处时都还贤惠,别人怎么说,人家自己不觉得。

    见徐昌出去,没人陪着自己聊天,徐平百无聊赖。以前天天上朝,下朝之后到了衙门还有做不完的事,只觉得忙得跟个陀螺一样,现在突然闲下来,还有点不适应。

    见林素娘一个人坐在那里做针线,好像是给将要出生的孩子绣的不知道什么,徐平对她道:“素娘,怎么不见岳父一家回京?莫不是不把我放在心上?”

    林素娘白了徐平一眼:“你说的什么话?我阿爹新娶的那一位,看看马上就要临盆了,一步路也走不得,自然是在中牟那里等消息。”

    林文思续弦的这位夫人跟林素娘差不多的年纪,让林素娘心里非常别扭,一声母亲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来,只是用那一位代称。说起来林文思跟前妻只有林素娘这一个女儿,再娶了之后却一个又一个地生,好像要补回来一样。

    徐平想起自己的小舅子比女儿的年纪还小,也觉得别扭。不过不这样,怎么好意思被称为大户人家?你看王素,年龄就跟有的亲侄子差不多,一样把家管得好好的。

    经过了晚唐五代的乱世,名门高姓被一扫而空,这个年代的大家族跟以前迥然不同,基本没有什么宗族的概念。新兴的这些大户人家,才刚刚兴起来要把家族延续的意识,编家谱的都基本没有。首倡宗族互助的范仲淹,自己本就是母亲改嫁时的拖油瓶,中了进士之后才改姓归宗,颇有些补偿的意思。他们所提的宗族,也不过是“小宗之法”,以前保士族千年不堕的“大宗之法”是提也没人提了。

    这样的家族本就不大,再加上此时的人势力得很,基本就是谁官当得大谁就在家族里说了算,谁就是族长,完全不是以前宗法森严的时代了。

    这样的社会,其实更让徐平适应。最少在自己家里,自己的官最大,就连老爹徐正都自觉得让位,不管什么事情都听儿子的。

    自己的那两个小舅子,徐平也只是该帮就帮一下,并不需要背上家族的包袱。(未完待续。)

    六月十四,小暑,在家里面窝了十天的徐平,正式见客。

    最早来12的是李璋和苏儿,带着他们的儿子黑虎,清早就到了徐家。

    让苏儿带着黑虎到后院去找林素娘和盼盼,李璋对徐平苦笑着说:“哥哥,你这一次歇的时间可够长的,连我来都不见上一面。”

    徐平让李璋坐,口中答道:“京城里面的人嘴碎,现在家里的闲人又多,说了不见客那便就要一个也不见,不然不知道外面又会编排什么。对了,你今天不当值吗?”

    “我请了假,这几天陪着哥哥散散心。”

    两人刚说了几句话,黑虎手里捧着一片西瓜从后院跑了出来,举着对李璋道:“阿爹,西瓜熟了,好甜好甜!你尝一尝!”

    李璋拍了拍儿子的头,拿起西瓜咬了一口,对他道:“真的好甜,你到后面去慢慢吃西瓜,跟盼盼玩去吧,阿爹要跟徐伯父说话。”

    徐平看见盼盼从门外探进半个小脑袋来,向他指了指黑虎,板了板脸。

    盼盼知道是让自己招呼黑虎,点了点小脑袋,对着徐平笑。

    打发走了孩子,下人上了茶来,又切了一盘西瓜,放在桌上让徐平和李璋享用。

    徐平口里的红肿还是没有彻底消下去,吃不得西瓜,只是坐着喝茶。

    李璋拿了一片西瓜在手里,三口两口吃完,不由赞道:“这委实是好物,生津解渴,甜的味道又特别。哥哥,我跟你说,现在这瓜只是你家里种得有,京城里面再找不到地方买去,万万不可糟蹋了。”

    徐平指了指自己的口道:“好虽是好,奈何我吃不了!家里种了几十亩地的,这瓜产得又多,以后隔几天向你家里送一担,自己人先吃个痛快!”

    “哥哥,我说的不是我家,我们两人分这些做什么?这瓜现在是个稀罕物,不说值多少钱,谁家吃上,就是谁家与永宁侯府的情分到了,可不敢不放在心上!”

    徐平从来不把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听李璋说起,想想也有道理。徐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不可能拿西瓜出去卖,大多还是要送人情。人情送给谁,可就有讲究了。

    “皇宫自然是不能缺的,隔个一两天,怎么也得送一担去。至于其他人家,还真是费思量。兄弟,你说说看,怎么送才能让人记好又不落埋怨呢?”

    李璋道:“世间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你若是随便了,什么人都给,他们也未必见得就珍惜。但送得少了,总有没有得到的人家觉得被轻视,可要拿捏好。”

    徐平越听越觉得这种事情真麻烦,没办法,这个年代的人讲的就是个面子。吃不吃到嘴里还是其次的,被人瞧不上心里可就记恨上了。

    想来想去,还是真得想个好办法出来。可不能东西送出去了,结果也没落个好名声,这种冤枉事徐平可做不来。

    说了几句闲话,徐平便问起了朝中的事情。李璋在閤门当值,官位不起眼,位置却极为重要,很多朝廷的隐秘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李璋道:“王沿被贬出京去,朝廷新任了王举正为户部副使。但哥哥现在歇在家里,盐铁司缺了主事的,我听说是安排度支副使王惟正先兼管着盐铁司。”

    “也只能这样了。我初次为官,王副使便是我的顶头上司,兼管盐铁司资历是足够了。王副使为人方正,做事仔细,也不至于让盐铁司闹出乱子来。”

    李璋叹了口气:“哥哥,你凡事只向好的一面想,有时候只怕不能如意啊。王副使人没得说,只有一点,就是太过老实了。而且在朝廷里没有根脚,现在盐铁司管着那么大的产业,我听别人谈论,都觉得他只怕守不住。”

    徐平愣了一下:“这话怎么说?”

    “哥哥呀,现在盐铁司里可是堆着金山银山,你交往的人不同,可能不知道,我天天身边的那些权贵子弟,盯着盐铁司眼都绿了。都知道我们两个人的交情,天天不知道有多少子弟来烦我,央我从盐铁司那里找个能捞钱的职事。王副使一个老实巴交默守陈规的人,朝里又没有人给他撑腰,如何抵得住这群如狼似虎的子弟?先前你在的时候是没有人敢惹,现在他们可都是摩拳擦掌呢!”

    权贵子弟,跟游手闲汉,这也算是开封城里的两大公害了。而且很多权贵子弟还兼职着游手闲汉,更加是让人谈之色变。别说三司属下的产业,就连皇宫里的产业都是他们眼里的肥肉,天天想着怎么剐下点油水来。徐平挟边功大胜之威,又有皇帝的全力支持,知道他厉害,没人来碰这块铁板,换个人来可就不一样了。

    徐平想了一会,对李璋笑了笑:“我现在休假在家,不管这些烦心事。”

    王惟正确实是压不下这些人的势力,他能够维持住自己的地位就很不容易,但盐铁司里还有别人呢。郭谘是个技术宅,人情世故本就不擅长,可以不算,另外两个可不是省油的灯。判勾院的郑戬出身大族,朝中根脚深厚,人又胆大手辣,再加上一个善使阴招的判官刘沆,一般的权贵伸嘴小心磕下牙来。

    有这两个人在,三司的产业或许不会有大发展,但守成还是做得到的。这些人以前都是在徐平的身影底下,现在到了他们显自己身手的时候,徐平乐观其成。

    见徐平并不担心,李璋也就不再提。他最烦的是天天都有人在自己面前说情,一样的皇亲外戚,得罪又不好得罪,答应他又办不了,两头为难。别说是帮着这些人办事,李璋自己家里,又靠着徐平管三司得到什么好处了?李用和底层出身,突然间富贵齐天,一直心里戒惧,只担心惹祸,哪里会去想搂钱?

    李璋又说了朝廷里的一些事情,也没有什么特别,跟以前没什么变化。

    说完,徐平问道:“世叔在原武监那里也有些日子了,不知情况如何?”

    “前两天给家里信,说是一切顺利,原武监里不少母马都有了身孕,只看将来产的良马多是不多。说起来多亏了哥哥,这次如果真地把马政搞起来,阿爹也就有了出头的功劳,不用再听别人闲话。”

    徐平听了就笑:“我们自己人,说这些就见外了,大好的功劳,自然是自家先得。”(未完待续。)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时分,徐平正要让家备酒饭,突然徐昌从外面进来?12??:“大郎,外面来了一群馆阁官员,由燕待制带着,说是来看你的病情。要不要见?”

    徐平道:“说了今天见客,来的自然都要接待。你出去让他们稍等,我就来。”

    看徐昌出去,李璋对徐平道:“你去见客,我到后院去吧。这些人我与他们又不相熟,没什么话说,也免别人闲话。”

    李璋是外戚,跟官员交往朝廷是有明令限制的,即所谓禁谒法。这法虽然时松时紧,但因为刘太后当政时的影响,皇上亲政之后再次严审。其中最关键的,就是不得私自交接宾客,在私第拜谒清贵权要大臣尤其严禁。有事情,自己到政事堂和枢密院去说,不得私下里见面交谈,台谏安排有专人盯着。

    徐家和李家是世交,日常来往走动别人说不出什么,但禁谒法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觉避人耳目,也表示自己心存畏惧,不是肆无忌惮。

    送李璋回了后宅,徐平换上公服,收拾得整齐了,从小花厅转到前面客厅来。

    此时即将入伏,天气已经闷热难耐。徐家的这处客厅为了避暑,前边的游廊特意加宽,阻止光线直**来。又引了地下清凉井水,从上面流下来,游廊开得有地沟接纳流下来的水。如此一番设计,客厅里面清凉无比。

    燕肃带着几个年轻人站在游廊里左看右看,口中道:“徐待制真是懂得生活,就连这客厅都整治得如此舒适,这里面一点都不觉得暑气避人。”

    蔡襄道:“岭南瘴疠之地,以前邕州都说是十去九不回,徐待制还不是好好地在那里做满两任。他毫发无伤,这些手段是少不了的。我们福建路去邕州的人多,听家里人说这两年就传了不少这些窍门,称为邕州新样。”

    曾公亮连连点头:“不错,福建路这两年从邕州传了不少东西回来,听说大多都是出自徐待制巧思。听家里人说,这些东西还挺好用呢!”

    蔡家和曾家都是福建的名门望族,说起这些,他们比谁都熟。

    徐平在邕州六年,留在那里的东西也多,自己得到的也多,其中捞到的资历最关键。由于磨勘法的影响,官场上对资历的讲究无处不在。大略来说,官员们都是一年一考,一般地方三考成资,岭南川峡等地是两考成资。徐平邕州六年,前四年四考成通判两资,最后因为权知州,虽然只有一年,勉强还是给他算了知州一资。

    如果是一般的官员,通判两资转知州,知州一资可转大蕃,两资之后就可以转提刑。提刑两资之后可以转转运使副,再两资就可以任北边三路转运使,或者出任江淮发运使,之后才是三司副使。徐平是跳过了提刑使、转运使和发运使的资序,直接出任三司副使的,所以哪怕他的职已经到了待制,盐铁副使还是带着个“权”字,资历不足,是不能真正成为正任的。能到这一步,还是那一资知州起了关键作用。

    当然,真正前途被看好的官员,是不会走这条普通官员的路。他们一般是有了知州两资之后,便入馆阁,为台谏,然后两制词臣,入翰林,这是清要捷径。

    两者各有优劣。第一条路虽然漫长,但是踏实,基本上整个政权的每个关键职位都经历过,事务精熟,走到最后的往往都是一时能吏,最典型的就是丁谓。第二条路虽然快捷,但对朝政的运作不熟,等到身处高位的时候往往有力不从心之感。大多数的宰执,实际上都是第二条路,最多也只是仁宦经历中搀杂一些第一条路的职位。如吕夷简王曾等人,都是从台谏官员起家,吕夷简奈何不了徐平也有这个原因。

    待制以上的官员说起来人数不少,但要么是七老八十的老人,要么是在外任重要的地方官,要么就是朝堂里的清要贵官,真正担任着繁杂职事的很少。如今在这个位子上年富力强,又地位不高能够任事的,实际上只有徐平和范仲淹两人。

    范仲淹判国子监,职能上来说可不是管教育,按徐平前世的说法,他是主管意识形态的中央委员。民间的学术、出版等等,当然也包括教育,都在他的管下。

    徐平作为三司里面排位第一的副使,实际上是主管财政。虽然做的事多,叙的功少,但刚挤进决策圈的新人,本来就都是这个待遇。

    馆阁的官员喜欢聚到范仲淹和徐平身边,两人都是新进,相对年轻好说话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就是范仲淹管着他们的脑袋思想,徐平则管着他们的钱袋子。这两个人对他们的仁途影响虽然有限,但跟他们的生活却息息相关。

    前一段时间徐平废折支,发实钱,使下层官员的实际收入几乎翻番,这是徐平受底层官员拥戴的重要原因。虽然实际发的是购物券,但三司铺子优先给用购物券的人发货的潜规则,使购物券的实际价值还在面额之上,更加暖人心。

    徐平从后面出来,向燕肃拱手:“燕待制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燕肃回礼,大笑道:“这虽然是常用俗语,但从徐待制嘴里说出‘寒舍’这两个字,怎么听怎么不是味道。如果你这里都算寒舍,京城里只怕也没什么像样地方了!”

    众人看着这窗明几净的客厅,感受着吹到身上的习习凉风,一起都笑了起来。

    徐平这里算不得奢侈豪华,没有雕梁画栋,没有披锦挂彩,但干净整洁,布置得极是典雅有致,人待里面又舒适,又另有一番味道。

    客气几句,众人分宾主落座,徐平吩咐下人端了切好的西瓜上来。

    让下人端着盘子一一分给众人,徐平道:“去年李副使出使契丹,带了西瓜种子回来,我取了种在附近园里,今年收成不错,诸位尝一尝味道如何?”

    这是个稀罕物,最重要的是生津止渴,恰好适合这个节令食用。众人都取了一片瓜在手,细细咀嚼,赞叹不已。若说以现在这瓜的稀罕程度,一个瓜卖上个一贯甚至几贯都不愁销路,这么拿出来招待客人,也只有徐平这富贵之家了。

    众人吃瓜的时候,徐平才有时间细细看今天来的人。实在是人太多,刚才没有一一招呼见礼。欧阳修、尹洙、蔡襄和叶清臣等馆阁官员不说,还有如同范镇等几个京里的少年后进。看到最后,却发现一个温润如玉的人物,正是穿了男装的段云洁。(未完待续。)

    看见徐平看向自己,段云洁微微向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三司大12规模出产纸张,纸价急剧下降,印刷业迎来了自己的春天。以前由于纸价过高,一册书动辄几百文,精美一点的都要一贯向上,一些名家精校精印的如《杜诗选注》之类,更是卖出几十贯的高价。现在纸价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不到,还特别适合于油墨印刷,一本小册子十文八文已经很常见。

    段云洁的印书坊是最早搭上这顺风的私人商业印书机构,赚的利润相当可观。由于不再只是面向卖书人,更多的客户转向了普通市民,对游记小说的需求量极大。偏偏这个年代这些内容极为缺乏,段云洁便向京城里的国子监学生、落第的举人广泛约稿,空闲时间多的馆阁官员更是抢手。

    欧阳修、胡宿等人都曾经写游记卖给段云洁,很是赚了笔外快。听说徐平今天开始见客,段云洁便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看看徐平的情况。

    吃过了西瓜,有人端了水出来,大家都净过了手,重新落座。

    燕肃问徐平:“云行,你的病情如何?这一次可是病得不轻!”

    “没什么大碍,只是嘴里肿胀化脓,吃不下东西,精神不济。”

    说完,看到一边坐着的王洙,对他拱手:“这次多亏原叔,急时施以援手。”

    王洙回礼道:“待制客气,既然路上遇见,岂有视而不见之理?”

    现在的馆阁官员里,医术最高的要数王洙和高若讷,就是不做官,他们出去开个医馆也能够养家糊口。尤其是王洙,历史上在翰林院书馆里发掘出了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使张仲景的医学著作能够完整流传。

    不过高若讷为人方正近于木讷,与人交往不多,当时出手的是王洙。

    来的人数太多,徐平家里也没有准备,闲谈一会,众人见徐平的精神还是不怎么好,便纷纷起身告辞。

    徐平把人送出门外,高声道:“我在家里闲居养病,也是气闷得很,以后诸位有了空闲,可以多来坐一坐。家里虽然没有什么物招待,终究是地方广大,不会局促!”

    一众馆阁官员纷纷扰扰地应着,走向门口。

    段云洁走在后面,徐平跟上,低声对她道:“没想到今天你也来看我。”

    段云洁笑着低声道:“你这次病得突然,外面传得怕人,我心里放心不下。刚好馆阁里有官员在我那里卖文字,结算润笔,便央他们带着来看一看。好在他们都知道我们在邕州就是熟识的,也没有推托。”

    “有心了,有心了,我真是没想到。”

    徐平一边口里说着,一边把段云洁送出门去。终究是男女有别,京城里不像在邕州时那样没什么忌讳,徐平不能把段云洁单独留下来说话,只不过是能见一面罢了。

    带着段云洁来的欧阳修那些人,多少看出了点苗头,想着只怕段云洁和徐平两人只怕有些说不清的关系。这是文人雅事,段云洁现在又是他们的金主,又是知书达礼有学识的人,都存着看热闹的心思上下撺掇。

    只是段云洁还在孝期,徐平刻意与她保持距离,让这些人心里有些失望。

    看着段云洁跟众人离去,身影渐渐不见,徐平立在门口,想起邕州往事,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文人风流,跟酒楼歌妓逢场作戏是常有的事,但真正的良家妇女没事去撩拨还是让人不齿。就是高官纳妾,年未到四十,少壮时候不是功成名就享受的时候,也很少有人这样做。年不到四十不纳妾,也是士大夫的一条潜规则。

    像柳植那位祖上的大人物柳开,**不羁,曾经有钱惟演的族人带着家人进京朝谒,他到人家里做客,看见画上的一个女子长得不错,一问是那家的女儿,刚好自己妻子去世,便逼着就让人把女儿嫁给自己。这可是强娶民女,而且抢的是和平献土的闽越钱家的女儿,当时便引起轩然大波。结果事情闹到真宗皇帝那里,真宗竟然跟钱家说把女儿嫁给柳开是赚了天大的便宜,给点嫁妆当成一桩美谈。说到底,柳开还是续弦娶回来做正妻,才强娶了就强娶了,皇帝也给他撑腰。

    段云洁也算是功臣之后,本身又在孝期,徐平家里有妻有女,走得近了影响非常不好,台谏是真会拿着这事情说事的。有奏章上去,徐平自己所受影响倒在其次,段云洁的名声就大坏了。等到孝期过去,如果段云洁自己也有意,徐平并不介意纳个妾室回来,这个年代是正常的事情。至于林素娘介意不介意,徐平觉得自己的妻子貌似不会强烈反对这种事情,林素娘一向都表现得挺贤惠的。

    但现在,段云洁身上还带着孝的时候,徐平必须刻意拉开距离。这是做人的基本准则,到了这个时代就要遵守这个时代的道德,不然害人害己。

    扶着门前的大树叹了口气,徐平觉得心里有些失落落的,转身进了家门。

    门外孙七郎和刘小乙正在带人干着农活,见了徐平的样子,也是叹气。徐昌和刘小乙没到过岭南,不知道那里发生的故事,孙七郎突然想高大全了。

    回到小花厅,徐平一个人坐在桌旁,自己想着心事。段云洁与林素娘不同,是真的有些志同道合的意思,人漂亮倒还在其次,关键是话能说到一块去。男人吗,有个红颜知己相伴总是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但徐平一向都自我克制,让事情自然而然地发展,真到了水到渠成的那一天,他倒也不会畏缩不前。但在这之前,也不会像十几岁的少年人一样追着女人不放,人活着并不是只有男女之间那点事。

    正在徐平胡思乱想的时候,徐昌急匆匆地进来,对徐平道:“大郎,盐铁司里您几位属下到了府里,正在客厅急着要见你呢!”

    徐平见徐昌的样子跟刚才不一样,知道这几位属下只怕不单是来看自己,急忙站起身,快步转到前边客厅里。

    等在那里的郭谘、刘沆和郑戬三人起身行礼,徐平见刘沆和郭谘面色沉重,而郑戬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便就知道三司里面只怕是出事了。(未完待续。)

    徐平落座,吩咐看了茶,直接开口问道:“怎么,衙门里出事情了?”12

    刘沆和郑戬两人对视了一眼,对徐平道:“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最近这一个多月副使不在,有公吏勾结着权贵人家,又在场务里弄手脚。”

    这种事情不可能禁绝,哪怕就是前些日子对三司公吏大换血,也只是让他们略微收敛了一些,还是有很多门道徐平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听了刘沆的话,徐平并不觉得意外,随口问道:“说吧,你们到底是发现了什么?”

    见郑戬只是鼓着眼睛不说话,刘沆只好道:“不瞒副使,还是最初开新场务的时候,您让住工匠的地方可以开一些小铺子,卖货给在场务里做工的人家,不收税算。”

    徐平点点头,这事是有的。他也是仿照前世的经验,在工人的居住区开一些福利社、小卖部之类,不以赢利为目的,当然也就不收税,当作给工人的福利。这都是前世通常的作法,他也没往深处想,只是吩咐人去做了而已。

    这个时候,郑戬才开口:“这些小铺子看起来不起眼,但数量着实不少,每天去买东西的人又多,入的银钱数目可是不小,便就被权贵之家盯上了。最开始他们还只是安排自己人进去占住铺子,后来越发人心不足,贪得无厌,不交税算,卖的价钱竟然还高过外面。有工匠不受他们的气,不在那里买东西,呵呵,他们竟然找了街头闲汉殴打恐吓不在那里买东西的人,已经闹出了几起事端。”

    一听这话,徐平就明白。三司的新场务已经有几个开始正常运转,那里聚集的各种工人已经过了万数,加上他们的家人,是一个非常大的消费市场。在他们的居住区开小店利润丰厚,就是前世,这些工厂区的小店还不是都被送了人情。用各种手法垄断市场他前世就见得多了,只是没想到这个年代竟然进化这么快,这才不到一年的功夫这些手段就全学来了。这是新生事物,也难怪刘沆和郑戬两人如临大敌。

    想了一想,徐平道:“这些小店,当时只是让他们开起来,貌似没有讲让谁去管?”

    郑戬道:“刘判官管着盐铁司的这些杂事,自然是他去管。只是那些经手的公吏恁地狡猾,都是街面上雇的闲汉去做事,他们在背后操纵,急切间拿不住把柄。”

    徐平问刘沆:“既然如此,你意欲如何?”

    刘沆拱手:“副使,前些日子下官派了人手出去,四处走访,在这些小店里插手获利的权贵人家都已经查得确实。我和郑勾院商量,正要派人一网打尽!只等着副使一声令下,我们便就安排人手,保证悉数捉获归案!”

    刘沆就喜欢这种派人暗中调查的间谍手段,官场上很惹人忌讳,奈何怎么说他就是改不了。当然,他这种手段也确实很有用。

    在徐平心里,对这事情看得远不如这两人严重,因为在他前世这也是见惯不怪的事情。大厂区里的小型商业机构,因为利润丰厚,不都是有背景的人家用以发家的路子?这些小店别看不起眼,在几千人甚至上万人的厂区里的小卖部和小吃店之类,一年获利数百万都是稀松平常,本就是公司工厂向实权部门行贿的手段。到了这个法制更不健全的年代,在徐平想来,是更加避免不了的。

    不过看着两位属下眼睛里发着光,徐平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说起来这些都是灰色地带,犯不犯法在两可之间,就是把人抓起来,很可能也不能用法律判罪。当然这个年代有谏院,有御史台,不用法律也可以给予惩罚。但真地有必要吗?

    “都有哪些人,我先看一看。”

    刘沆听了徐平的话,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纸来,双手递给徐平。

    把名单看过,徐平心里苦笑。果不其然,皇亲国戚,再加上几位一向贪财的宰执大臣和其他高官,都牵连在了里面,最显眼的又是吕夷简家。

    就像吕夷简,你说他父子真参与其中,肯定不可能,他们还没有这么闲。但吕家在京城数百口人,再加上成千的奴仆,这样算起来就几乎牵连到所有赚钱生意了。

    看着这名单,徐平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真按照这名单去抓人,毫无疑问会在京城引起一场地震,不知道多少权贵要被牵连进去。但如果把事情压下,自己面前的这两位属下只怕也不会心服。刘沆任气好侠,心中那股气不是那么好平的。郑戬的态度比刘沆还严厉,要不是在这个政治比较宽松的年代,换个时候,比如像是汉武帝的时代,郑戬就是另一个郅都,手段又狠又辣。不牵扯到吕夷简这些权臣他还没有这么大的劲头,能抄宰相的家,估计他做梦都想着有这么一天。

    见徐平拿着名单沉默不语,郑戬和刘沆两人对视一眼,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徐平终究还是欠缺他们想象中的那种魄力,地位高了,官职高了,各种顾虑也就多了。这名单里不是高官就是国戚,一刀下去得罪人就太多了。

    想了好一会,徐平问刘沆和郑戬:“把人抓了,之后该如何做?”

    郑戬昂然道:“交付有司,下狱穷治,不施以重典,如何治得了这些人的贪欲?!”

    徐平叹口气:“这些人如何治罪是小事,我说的是那些小店小铺,以后该怎么治理?如何防止再出这种事情?总不能隔一段时间就抓一次人吧?”

    刘沆道:“副使原先免了这些小店的税算,本是体恤贫苦匠人,不成想却成了朝中权贵敛财的地方,贫苦人却半分实利得不到。既然如此,不如就此废了去休!”

    徐平摇了摇头:“废了又如何?那么多人家住在一起,总要吃喝拉撒,总要买东西。要么就让随便什么人家都可以开店,让货郎随便进去贩卖。不然的话,就是收他们的税,现在这些人干的事情还是会干出来,那时物价还要更高,怎么办?”

    郑戬道:“既然如此,便就收为官办!”

    “官办?”徐平笑了笑,“我跟你说,大的场务官办还是办得来,这些小店小铺是办不来的。去管的公吏也是人,也想着给自己捞好处,只会越办越差。”

    刘沆和郑戬都沉默,都是在三司做事的人,这种道理还是清楚的。开封府这里还好一点,下边的州县,有的地方税算太少,官府为了刮钱无所不用其极。最典型的就是酒铺,好多地方一年有十贯八贯的利润就会被收为官办。结果官办就赔钱,硬压着在那里做事的公吏自己掏钱来赔,这也是让衙前破财的差事之一。没有办法,还是让民众买扑,过几年官府看着赚钱眼红了又收回来,循环不已。

    最厉害的州县,只有那些边远乡村的小酒铺才允许百姓经营,稍微上点规模的都派公吏去管。一天就卖几百文,人头钱都不够,怎么赚钱?自然就是每年定下限额让主管的公吏自己掏钱出来,衙前这差役让人听着就害怕这也是原因之一。

    这些小店小铺要收为官办,首先官府不做赔钱的生意,派人过去管一年是一定要有多少钱收上来的。管的人为了自己少掏腰包,自然千方百计地减少损失,缺斤少两以次充好是免不了的,这些又都算到了官府头上,还是用政权名声换这点蝇头小利。

    道理都明白,关键是谁来做这个冤大头。官员有一年一考的压力,收为官办之后主管的官员是绝不会去做冤大头的,只好压到主管的公吏身上。而如果不官办,官府便就掌控不了那些店铺的经营,便就会出现这种情况,权势之家用算己的势力,压着消费的民众去做这个冤大头。

    这种场区跟普通的城市地域还不一样,因为人员太单一,管理人员有无数方法让不合自己心意的人干不下去,到了最后,还是权贵之家嘴里的肥肉。

    见徐平一直纠结在这些小店小铺未来的前途事情上,郑戬道:“既然无法两全其美,那便就干脆不管!城里开的各种铺子,乡间游走的货郎,也没人去管他们,还不是卖货卖得好好的!柴米油盐,一般百姓也没缺了什么!”

    徐平心里叹气,那是以前,是自然经济的时代,自己已经开始把商品经济这个怪兽放出来了,怎么还能够一样?商品经济,一切都将成为商品。你日常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你的爱好,你的习惯,甚至礼义廉耻,甚至你的生命都将成为商人用以赚取利润的商品。那个时候,再像以前那样放任不管是会出大乱子的。

    郑戬和刘沆还是传统意义上的官员,还没有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变化,或者说,徐平该做的思想启蒙还没有开始,他们有眼光还是像以前一样盯在官员的私德上。(未完待续。)

    后院里,林素娘和苏儿两人坐在一起说着闲话。不远处,秀秀带着盼盼?12??李璋的儿子黑虎在做着小游戏。李璋则陪着徐正说着闲话。

    整个院子里,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就在这个时候,林素娘身边贴身的小丫头碧桃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站在林素娘和苏儿身边,也不说话,也不离开。

    苏儿自己以前就是林素娘的贴身女使,见了碧桃这个样子,就知道她有话要跟林素娘说。对碧桃道:“你有话说,若是不方便让我听到,尽管开口就了。我和娘子是多少年的交情,怎么会不知情识趣?”

    林素娘沉着脸看了看碧桃,对她道:“苏儿是我至亲的姐妹,有什么是怕她知道的?有什么话,你尽说好了!”

    碧桃偷偷看看林素娘,又看看苏儿,嗫嚅道:“娘子,我也是听人说闲话,想着要回来告诉一声。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有闲了再说不迟。”

    碧桃这样说就分明是把苏儿当外人了,正犯林素娘的忌讳,她把脸一沉:“有话就快点说!什么要紧不要紧,吞吞吐吐,让苏儿看了笑话!”

    碧桃见躲不过,只好小声道:“我刚刚听人说,先前到府里来望郡侯的,除了馆阁里的官员,还有几位国子监的学生,其中还有一个人是——”

    说到这里,碧桃偷偷看一眼林素娘,声音越来越小:“是——”

    “是什么人啊?你倒是说!学会吊我胃口了不是!”

    “是一位官宦人家的女儿,叫作段云洁,她扮了男装跟着一起来了。听说,她的阿爹是以前官人在邕州任官时手下的一位县令,到京城里改官守缺,不幸故去了。年前还有权贵人家的子弟纠缠,全亏了郡侯帮她一力主持——”

    说到这里,碧桃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到了。

    不过她要说的话,已经说得清楚,不但是林素娘,就连苏儿都清楚了这小丫头的意思。侯门深似海,徐平虽然家里人丁不旺,但是加上诸如看门的,赶车的,做饭的洗衣服的,各种仆人在府里也有一百多口人。这么多人住在一个院里,就是一个小小的社会,勾心斗角的事情那是必不可少的。

    徐平作为一家之主,超然物外,他身边的刘小乙、徐昌和孙七郎等人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在徐家是下人,出去人人都要称呼一声大官人。更不要说这几个人都有自己的宅院,家里一样雇佣得有奴仆,实际上个个都是小财主。

    其他人可就没有这么体面了,男仆还好,在徐家就当是打工,尤其是那些年纪不大的小女婢花样特别多。林素娘作为女主管着家里面的事,她身边的人地位自然就比别人高,碧桃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可也是一个小头目。

    碧桃的身份地位都是来自于林素娘,自然就忠心为主人办事。段云洁的身份如此敏感,她登了徐家的门,没多大功夫消息就到了碧桃的耳朵里。

    消息到底是由谁,怎么传布开来的已经不可考,反正碧桃得了消息,便就急匆匆地来告诉女主人知道。这种事情上不上心,她怎么跟主人交待?

    苏儿对这些最懂,想当年她也没少借着林素娘的势压秀秀,不过是两个小女孩一起长大,虽然有争斗,更多的还是友谊。现在都长大了,说起来以前的事情不过是会心一笑而已。但想当年,秀秀可没少怄苏儿的气,不止一次在徐平面前告状。

    林素娘听了碧桃的话,沉着脸没有吭声。段云洁的事情她自然有耳闻,秀秀、高大全和孙七郎三个人忠心为主,回京之后对于这些事情一字不提,但林素娘总是还有其他的渠道。事情她了解得不详细,大致情况还是知道的。

    去年徐平为段云洁出头林素娘就有些上火,不过那次徐平占了大义,事事都可以拿到台面上来说,林素娘假装不知道罢了。这次还直接找上门来了,这还了得?

    苏儿偷眼看着林素娘的脸色,过了一会,“噗嗤”笑了出来:“娘子,盼盼都那么大了,你怎么还为这些事情跟郎君怄气?”

    林素娘看了苏儿一眼,对她道:“你不怄气,怎么不见你给李家大郎纳个妾室到家里来?你管得他连出去饮宴都少,还来说我!”

    “娘子可别乱说!那可不是我管着大郎,是家里翁翁管得严,我们这种人家满朝的官员都盯着,出一点事情就满城风雨,不得不小心!”

    林素娘哼了一声:“你肚子里想什么我可是清清楚楚,快住了嘴吧!”

    这种事情点到即止,不好敞开说,林素娘对站在一边的碧桃道:“我这里跟苏儿说些闲话,你不用侍候在这里了,忙你去的吧。”

    碧桃应一声,欢快地去了。自己跟着的这位女主人为人严肃,没有责备那就是夸奖了,看来自己这次事情做对了,事后必然有好处。

    看着碧桃离去,苏儿对林素娘道:“娘子,你跟郡侯也是老夫老妻了,有的事情就不要盯得那么严,免得让外人闲话,说你的心眼太小。”

    “心眼小?我的心眼怎么小了!哪个这样乱嚼舌头!”

    见林素娘变了脸色,真地上了火,苏儿摇头叹了口气:“娘子,我们两个是一起长大的,虽说是主仆有别,可你一直拿我当姐妹,我也不怕犯你的忌讳。”

    林素娘也觉得自己刚才的神态有些异样,平缓下语调道:“我在你面前还有什么忌讳!外面的人是怎么编排我,尽管说我给我听听!”

    苏儿知道林素娘的心里还是放不开,忍着笑看了一眼在旁边逗孩子的秀秀,低声道:“秀秀跟着郡侯从岭南一回来,你便把她打发了回家去,而且啊,我听人说还没有跟郡侯商量。这事情啊,外面便有闲话传起来,说是怕郡侯招了秀秀——”

    “那些长舌妇人,没事便乱嚼别人的舌头!苏儿,我跟你说,以后少跟那些没什么见识的妇人混在一起!没事看看书,读读诗词,教教黑虎识字也是好的!”

    苏儿笑道:“你看,我一说,娘子你又着急了不是!”

    林素娘强行平静下心情,对苏儿道:“你尽管说,我听着呢!不是着急,我们做女人的,相夫教子是最要紧的事,背后说人闲话总是不好。”

    “我晓得,我晓得,娘子说的都有道理。不过话说回来,秀秀回家一年了,年纪也不小了,一直也不见许人家,你不觉得奇怪吗?”

    林素娘道:“不过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人家罢了。她跟着我家大郎多年,也学会了读书写字,也见多了世面,一般人家的子弟哪里看得上?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有时间是要给秀秀作门亲事,非得要有文学的青年才俊才配得上她!”

    苏儿重重地叹了口气:“娘子,我们自己姐妹才跟你说这句话。以前不管你怎么做,都没有什么出格,算不上错,但如果要给秀秀作媒,只怕会惹出大事来!”

    “能有什么大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秀秀的年纪也到了。”

    “你何必要一直骗自己?真要找什么青年才俊,郡侯认识的人不比我们妇道人家多!他一直不给秀秀找,你还不明白吗?姐姐,家里郡侯的脾气你可是知道,平时小事那是千好万好,要真地惹了他性子发了起来,任谁也是拦不住的!”

    徐平到邕州一去六年多,这一年回来又是官场上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在家里很久没有发脾气了,跟个老好人似的。但是林素娘可是记得小时候,徐平的那股浑劲一旦上来,那是天塌下来也不管,着实让人害怕。

    秀秀的心思林素娘哪里不清楚?她拿不准的是徐平的心思罢了。但正是不知道徐平心里怎么想,这种事情又不敢去问,一问徐平来一句“好”,那便大事去矣,林素娘才会进退失据。秀秀再是乖巧老实,林素娘也没有给自己向家里招个碍自己眼的人的道理。一个家只能有一个女主人,这道理简单明白。

    现在不是小户人家了,永宁侯府是京城里数得着的豪门,林素娘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她的名声不仅仅是自己的名声,还是徐家的名声。

    越是这样,林素娘想起这些事情来就心烦。昨天徐平口无遮拦,随口品评那些官员的家眷,林素娘就觉得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好在知道丈夫的为人,这样说就是他心里一定没有这个想法,不然发作起来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徐平确实没有想过这些,他还受着前世思想的影响,结了婚有了孩子的人,对其他女人想一想还是可以的。但也只是想一想,再进一步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做。

    他现在心烦的,是怎么处理郑戬和刘沆两人带来的这件事。直接压下去是肯定不行的,失了两位手下的心,自己以后在盐铁司也难做。而且这种事情肯定会在官员之中传开,不敢得罪权贵,这个年代就是身上的一个污点。权贵天生就是士大夫抬升身价的踏脚石,尤其是那些没有实权的皇亲外戚。

    放手让刘沆和郑戬两人去做也不行,这两个人的胆子太大,搞不好就会引起官场的地震。徐平必须想出一个两全其买的办法,各方面都有交待。(未完待续。)

    想了好一会,徐平问刘沆和郑戬:“前些日子,我在河阴县遇到的事情?12??你们听说过没有?那里的处置,现在倒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郑戬道:“略有耳闻。不过,下官可不觉得有什么好借鉴!”

    徐平看了看郑戬,心道,这后生,性子就是太直,也难怪四十多岁了,才做到盐铁司的判勾院。天圣二年,郑戬可是一甲进士第三名,看看同届的宋祁宋庠兄弟,看看叶清臣,哪个混得不比他好?就连后一届的韩琦,也都快追上他了。就是他那位以正直敢言著称的连襟范仲淹,也比他会来事。

    郑戬的意思,徐平不管在河阴县那里干了什么,朝廷现在正派人去查着呢,没有结果之前就不要提。谁知道范仲淹和司马池回来,会不会给徐平安个罪名在身上。

    这当着上司的面直接硬呛,这十几年当官的经验都到哪里去了?

    刘沆看徐平的脸色不好看,忙道:“副使的意思,是学河阴县那里,让场务里的工匠自己管这些小店小铺?只怕不那么容易。”

    “事情总是一步一步试着来吗,用心做下去,总会有好结果。百姓结社从周朝便就有记载,越源甚早,所谓社稷,国家之本。只是那时社是朝廷所办,百姓参与,是为公社。进入两汉,时移事易,公社大多倾颓不存,私社兴起。到了今天,只留下春秋两社之遗风,当年互帮互助的公私社,已经难得一见了。”

    读书人要求通史博知古今,讲起道理来还是有用处的。也难怪中国人一说改革就喜欢托古改制,实在是这托古大有学问,几乎什么东西都能装进去。徐平在河阴县开办合作社,有了空闲便就研究了一番社的古今变化,真是大开眼界。

    周朝开国,占的地盘广大,而国人不多,实行分封制。邦国诸侯是核心区,而在乡村地区则实行公社制。当然那时候的社不是虚的,是社稷祭祀的一部分,真地有祭祀的场所。入社的民众互帮互助,开拓蛮荒,是两周八百年重要的一部分。

    到了汉朝,中原地区开拓的余地已经很小,地方上转为内部争斗,政治制度也有了巨大的变化,公社消亡,私社兴起。再之后是地方豪强、望族,宗社逐渐代替了公私形式的社,一直到隋唐。从这个角度说,社的发展史就是中国乡村发展史。

    进入宋朝,豪强望族又被扫荡一空,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以宗社为组织基础的宗族也已经消亡,乡村管理实际进入了一种真空期。这个时候,各种各样的私社便就又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种地的人有牛社、马社、渠社之类各种各样的名目,读书人的课社、书社、经社,也是花样繁多。相比之下,徐平定的那个合作社的名字就有些不伦不类,实际上他还没有走,当地人自己就已经改成了牛社、田社和窖社。

    后人之所以有社会这个词,便就是因为在中国古代,除了政权组织,民间的生活与会和社息息相关。一个人的一生,是免不了要与社会打交道的。

    以前拿着自己了解的前世合作社的知识用到这个时代来,徐平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担心别人不理解,担心水土不服。现在把这些知识了解了,回头一看,这都几乎能够在中国历史上找到影子,说到底还是个托古改制吗!

    真正能够全新另起一套的有几个人?徐平前世不玩托古改制了,改革还不一样是搞托洋改制,骨子里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那个时候是信洋人比信古人多罢了。

    郑戬没有耐心听这些,他要知道的很简单,就名单上的那些人办不办。在徐平属下干了近一年,难得徐平是郑戬能够看在眼里的上司,如果徐平说把事情压下,郑戬也会照办,只是心里会把对徐平的印象调下一档来而已。

    见郑戬黑着脸不说话,刘沆道:“副使的意思,是把那些小店小铺改成入社?”

    “不错,惟有如此,一切都掌握在工匠自己的手里,才能免了权贵伸手。”

    刘沆听了徐平的话,见一边的郑戬一言不发,只好硬着头皮道:“既然如此副使便就说个章程,我们三人回去斟酌。”

    “我说基本几条,其他的你们回去补充,列出条例来拿来我看。第一条是入社的人自愿,来者亦不拒,去者亦不追。第二条是这些小店小铺不以赢利为目的,只看能不能方便工匠生活。第三条是,这些店铺里的物品卖价参照外面店铺的正常卖价,不管入不入社的人,都可以从这里买东西。第四条,每月或者每季度结账,当然按年也可以,依照入社的人在这些店铺里买物品花的钱数,把利钱分配下去。这一条尤其要注意,留下店铺的本钱,利息要按照多买的人多得,少买的人少得的原则分配。其他如入社时交的本钱,人数的多少,都不可以作为分配利钱的依据。惟有如此,才能够让这些小店铺真是方便本地工匠。最后,官府对这些小店小铺免税算,予以监督。”

    郑戬听了这些,再也忍不住,问道:“副使,那这些先前伸手的权贵如何处置?”

    徐平看着郑戬笑了笑:“天休,你记住,自己管的是勾院。把这些人抓出来,三司的账目理清楚,是你该做的事。但抓犯人,判刑责,则不是你该管的。等你们三人把我刚才说的条例理出来,把这份名单和条例一起上报,事情说清楚。至于朝廷怎么处理这些人,就不是我们该管的了,我们只要斩断向三司伸来的手就可以了。”

    郑戬沉默不语,徐平说的有道理,他有自己的职责,不该越职言事。但想来想去心里就是觉得不甘心,这就相当于辛苦做了事,功劳却没有捞到手里。在郑戬眼里功劳还是小事,抓人判刑收拾权贵对他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

    郭谘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他管的几案不涉及这些,再者他的身份跟刘沆和郑戬也有距离。进士跟进士还不一样,一个是看殿试时候的等第,再一个是朝廷里有没有得力的人支持。郭谘两样都没有,就缺了刘沆和郑戬的锐气。

    徐平也是没办法,三司的手不敢再向外伸了,如果连牵扯到三司的案子犯事的人员三司都去抓,将会遇到极大的反弹力。现在朝廷里的事务,已经有六成以上是在三司这里,再去管不该管的事,徐平先就给人一个贪权跋扈的印象。

    名单上的人怎么处理是小事,怎么建立制度防止事情发生是大事。把名单送到政事堂,极大的可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徐平自然清楚。但如此一来,宰执们在三司订立制度的时候便就不会多说话,也算是一种交换吧。

    事情做的越多,参与的越多,理解便就越深。跟刘沆和郑戬这一番交谈,徐平才蓦然想起,自己前世这些小店小铺实际上就是消费合作社,是工人在面临生存危机时用鲜血和滚滚人头为自己争取来的,历史上曾经帮助无数贫苦人活了下去。

    没有血淋淋的事实,或许很多人不知道这些政策的宝贵,甚至受了恩惠的人也不会记得徐平的恩德。但那又如何呢?自己不可能做每一件事情都得到什么,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或许就是这个道理吧。

    自己的这三个手下,刘沆好使阴招,喜钻营,郑戬则为人嫉恶如仇,但缺乏大局观,而郭谘醉心于技术,做事情经常会出差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也都有自己的短处,综合起来却都是难得的人才。

    人才难得,真正十全十美的人物更是难得一见,关键还是怎么用他们。用他们的长处,尽量防止他们的短处,是自己这个做上司的人应该做的,也是必须要做到的。

    刘沆、郑戬和郭谘三人本是为了如何处理非法犯利的权贵来找徐平,结果却成了如何处理那些小店小铺,心里难免有些落差。尤其是郑戬,明显不高兴。

    徐平笑道:“难得你们三人一起到我府上一次,这个节令,正是去年李副使从契丹带回的西瓜成熟的季节,正好尝一尝鲜。公事便就说到这里,都不要再提,好好品尝一下我府里的瓜果,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说完,让下人上了瓜果上来。除了西瓜,还有一些早熟的桃杏之类,虽然味道都有些青涩,难得的是新鲜当季。

    听了李璋的话后,徐平已经想好了,除了那几家必须用西瓜送礼的,比如皇宫那里,八大王家里,几位太后如杨景宗家和李用和家,其他家就都不送了。闲的时候约朝里的官员到自己家里来,做个品瓜聚会,也省了他们攀比。

    而其他人,到了自己家里当然也可以品尝,便就从自己的三位手下开始。

    (备注:来者亦不拒,去者亦不追,是神宗年间《吕氏乡约》的原则,实际上当时的《吕氏乡约》颇有些乡村公社的意思。细看起来,后来欧洲兴起的消费合作社的一些原则大多都有,只是消费合作社是以利益为纽带,而乡约则注重风俗教化。《吕氏乡约》是后来明清时期乡绅治理乡村的源头,但本身只坚持了几年时间,实践过程中做了大量更改。两宋虽然还是偶然有相似的乡约,但只是零星出现,而且基本坚持不下去,所以在两宋是没有乡绅这个事物的。直到明朝的中后期,王阳明以巡抚的身份在江西推行《赣南乡约》,政权介入并主导之后,乡绅才在明朝中后期和清朝在乡村占据主导地位。此处说明,是因为很多读者印象里中国古代乡村都是乡绅地主的天下,实际历史上这种状况并不占主流,清朝中后期之后乡绅才成为农村的土皇帝,而那已经是近现代史了,并不属于古代史的范畴。)

    (关于书评区的争论,我也看了。怎么说呢,从一开始就追这本书的读者,知道这本书一步一步走来的艰辛,我很珍惜每一位读者。但是能力所限,也确实做不到每一个方面符合每一位读者的心意,有不到的地方,还请包容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