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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这话,徐平有点尴尬。要说人工授精真是好技术,对于畜牧业的发展有着重大作用,尤其是可以大大加快人工选择的速度,就是说起来,嗯,不好细说。

    想了一会,徐平对王曙道:“相公,这法子一时难说详细,不如等过两天,我用笔详细录了,亲自送到府上去。如何?”

    王曙也略的耳闻,这种场合委实不适合这个话题,点头道:“如此甚好。”

    这是王曙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当然这种小事,他派个家人来也一样。他也是闲来无事,听说徐平这里收拾得不错,便邀上薛奎一起来看看。薛奎则主要是为了一口西瓜,他被气喘折磨得实在难受,就想吃口清嗓的食物。结果一打听,徐平家里的西瓜并不向外卖,送的也只有皇宫和八大王家里,只好自己上门来要了。王曙一提,他没有任何犹豫,便就相伴一起来到徐平这里。

    当然在潜意识里,两人也想过来看看徐平这位新近崛起的少年官员是个什么样子。虽然不理朝政了,当了一辈子的官,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聊了几句闲话,王曙问徐平:“听说最近你到京西路巡查引洛水入汴的河道,着实是辛苦,因此得暴疾,上朝路上晕了过去,是也不是?”

    “上朝时晕倒在路上是有的,但若说是辛苦,倒也说不上。还是因为我一直有颗牙肿胀,又不放在心上,才引出病来,外面传得有些过了。”

    薛奎点头:“唉,人一旦被病缠上,着实是辛苦。你还正当少年,千万不要不在意亏空了身子,不然到老来可是无穷烦恼。”

    “相公说的是。”

    薛奎自己就是疾病缠身,好不容易熬到皇帝亲政,来了自己的好时候,结果自己的身子先垮了,只能在家里养病。不过徐平可不是这样,他一向对自己的身体挺在意的,既不暴饮暴食,时常还锻炼,但牙上出问题的什么办法?

    年轻人最难得的就是不居功,见徐平并不承认自己是累病的,薛奎和王曙的心里对他的印象就好了几分。这种时候,一般人都不会否认这种传言,哪怕真的不是累病的,了不起不分说就是了,毕竟对自己只有好处。

    徐平是坚定地认为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谁说他身子虚得这样都能病,心里就感到反感。所以不管任何人问起来,徐平都是回答自己只是偶然病了,绝不是身体不好。至于因此为自己邀名,徐平是觉得没有必要。自己两世为人,满肚子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还要用这种小手段,实在丢不起这人。

    却不想徐平越是这样做,别人就更加高看他一眼。他出去巡查辛苦不假,跟王沿怄气不假,一回来就病倒了也确有其事,怎么可能不是因为差事病的呢?

    感叹几句,薛奎又道:“我听传言,你这次差事办得非常不错。朝廷里已经定了下来,引洛入汴必要修,不知道真也不真?”

    徐平道:“不错。相公,修这道水渠,只有诸般好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嗯,是啊,你做事仔细,当时听了的人都如此说。”薛奎看了看王曙,扶着桌子点头,面色有些沉重起来。“若只是论修河的利弊,你已经说得非常清楚,这河渠是非修不可的。但我们在朝廷里为官,有的时候不能只考虑事情的利弊,还要多想想其他的事情。定陵在时,丁谓为相,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怂恿定陵东封西祀,在全国大兴土木。祖宗数十年来的积蓄,就此挥霍一空,敢不引以为鉴?太后垂帘,虽然也有诸多不是,但十年休养生息,到今日终于粗有积蓄,来之不易啊!”

    徐平笑道:“相公多虑了!如今府库充盈,钱粮都足,正是要做事的时候!”

    王曙见薛奎气喘的毛病看着要上来,说话有些困难,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对徐平道:“你善于理财,满朝皆知。自去年上任盐铁副使以来,着实为朝廷聚敛了不少钱财。只是,天下之财毕竟有定数,不在官则在民。当官理政,从民间敛财是不得以而为之,能够不做,还是不做的好。我和薛侍郎不是说你做的有错,只是你还正当少年,难免锐意进取,事情做得有些急了些。圣上也正当青春年少,亲政以来,朝政多有更张,这个时候,更要老成持重。我这样说,你明白不明白?”

    徐平沉默不语。他明白,他非常明白这两个人的意思。

    皇上二十出头的年纪,心里想法太多,就像跑欢了的马。这个时候为了防止这马把车带到沟里去,做臣下的就要死劲地拽着缰绳,迎合圣意在别人看来都有钻营之嫌。

    这已经是朝里大臣的共识,偏偏徐平就是个刺头,一而再,再而三地闹出大动静来。偏偏做事还很有章法,别人愣是挑不出毛病来。事情抓不住把柄,那只有向徐平下手了。现在还只是一些元老重臣,旁敲侧击地说一下,再不听话……

    天下之财有定数,不在官则在民,徐平觉得这话真是把自己捆死了。你做再多的事情,有天大的功劳,这话一出来,便就成了小人,人家就要看不起你。

    怎么办?只有破了这道紧箍咒,让大家都明白财富是创造出来的,是辛苦劳动的结晶。三司不仅仅是分蛋糕,也可以做蛋糕,可以把盘子做得更大。只有这一点成为天下的共识,徐平才可以放开手脚去做,不然遇到的阻力会越来越大。

    这些人是真地为国为民,跟徐平讲这番话没有私心,正是因为如此,徐平才会觉得事情棘手。对这些人,如果耍弄小手段,在整治人上面下功夫,那自己就真成了第二个丁谓了。丁谓聪明绝顶,才气过人,做事情非常漂亮,拉帮结派整治人的本事也一时无两,结局如何?那个在道州骑头小驴,巴巴地前来拜访自己这位新贵的落魄老头,徐平可是一直记在心里,自己的结局绝不能那样!

    罢官丢爵,孤老荒村,就连事业也功败垂成,一世辛苦成空。

    这样不行!徐平必须正面迎战,从理论上说服这些人。

    劳动创造财富,商业会使财富增殖,这话说起来容易,但要想形成系统,让人普遍接受,现在的徐平是真地有心无力。哪怕他能够把前世的启蒙书《国富论》全部背下来也不行,思想如同花朵,要有合适的土壤才能成长,而现在没有自由贸易的土壤。(未完待续。)

    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朵云,把那个正散发着炽热光芒的太阳一下子包了起来,顷刻间世界便就变得清凉。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掠过山岗,拂过池塘,钻进凉棚里。

    徐平微微抖了抖身子,向薛奎和王曙两位老臣勉强笑了笑:“两位相公的意思我明白,以后做事会有章法的。徐平虽然年幼无知,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刻薄过他人成全自己的功劳。以后不管我做什么事情,都会再三斟酌,必定要做到无损百姓,无损朝廷,上下得利。我这样说,两位相公可还满意?”

    王曙叹了口气:“我们现在都是闲人,也只是随便说说。对的你就听,不对的只当一阵风,不要向心里去就是了。以后为官做事,但愿记住今天的话。”

    “我一定牢记在心,时刻不忘!”

    徐平说完,三人坐在棚子底下一时无言。

    薛奎终于缓了过来,对徐平道:“我们两位老人在这里闲坐一坐吧,待制可以去招待其他人。你们正当少年,有许多玩乐的事情,我们在反而不便。”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两位老人显然也不需要徐平在这里陪着聊天,那还干坐在这里干什么?薛奎显然也知道,在自己面前大家都放不开,还是离远一点好。

    辞别了王曙和薛奎,徐平步出凉棚,看了看天空,出了一口气。徐平很少与人争吵,但也很难被人说服,自己做事的步子不会因为今天王曙和薛奎的到来就停下。两人也不是为了说服徐平而来的,主要的还是表明一个态度,让徐平知道,以后做事的时候要有顾忌。如果徐平这么容易被说服,反而就没有让这两人来说的价值了。

    朝廷里面,如果无党无派,那才是千奇百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与自己立场相接近的人,自然而然地就会走到一起,想到一起,只是有的明显,有的不明显。矛盾尖锐,冲突激烈起来,便就会形成朋党之争。

    多数情况下,朋党不是主动形成的,除了一些少数的例外,比如在襄州瞎了眼睛还心比天高的胡旦。徐平隐约记得,自己园子里现在还有一个人也有胡旦的毛病,那便是欧阳修。两人一样的才气纵横,心比天高,一样地在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不同之处,胡旦是为自己少数几个人的前程,是为私利,而欧阳修则是为了心中的理想,大道所在,义不容辞。结果胡旦害了自己,而欧阳修则不但害自己,还害苦了身边的一群人,还有不少无辜的人被牵连。为了自己私利的胡旦没有人同情,穷困潦倒,孤老乡村。欧阳修历经磨难,终于幡然醒悟,得享身后哀荣。

    徐平跟朝里的群臣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是因为胡旦给他的刺激实在很大。太宗朝正是进士被重用,升迁飞速的时候,很多少人三十岁左右就荣任两制,寇准不到十年就位至宰执,这种盛况后人只能嗟叹。结果身为状元的胡旦差遣不过知制诰,官不过员外郎,职不过史馆修撰,比现在的徐平还大大不如。

    那个瞎了双眼,身上连件没有补丁的衣服都没有,还颐指气使的老人,实在让徐平很受刺激。他的结局,可是比丁谓还要悲惨得多。

    官场是富贵场,也是是非漩涡,有富贵,也有危险。

    池塘边,晏殊和丁度两个人坐在树下的交椅上,吃着西瓜水果喝着酒,欣赏着四周的风景。一众年轻官员则聚集在岸边,让歌妓唱着或新或旧的词曲,不时哄笑。

    看看天气,另两位学士梅询和李淑也该到了,现在还不出现,十之**是避着薛奎和王曙两人。这两位太严肃了些,聚集到他们身边实在需要点勇气。梅询偏偏是个十分讲究严肃不起来的,李淑则有点恃才傲物,躲着两人也正常。

    到了树下,徐平向晏殊和丁度两人见过了礼,问道:“学士为何坐在这里?何不过去跟众人同乐?”

    晏殊默默摇了摇头,丁度大笑道:“晏学士是嫌你这里的歌妓不行,唱的曲儿格调低下,又不通典故,听着不美。徐待制,你永宁侯府论富贵也是京城里面数得着的几家,何不买几个上好的歌妓来?有客人来了也好助兴,闲时自己听着也能解闷。”

    徐平摇头:“舍人说得轻巧,好的歌妓哪里容易找?且不说花多少钱,又解音律又懂诗词的那可是可遇不可求。再者说了,我自己对于音律就是一窍不通,捧着钱出去不是被人当冤大头?用得着了,市面上雇几个就好。”

    丁度与晏殊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对徐平道:“我们在这里闲话,你去陪那些人吧。”

    徐平告了罪,向着池塘边行去。丁度说得轻松,一个上好的歌妓,怎么也得掏出几千贯去,有那个钱,还不如去乡村多买几亩地呢。

    世人贪利,京城附近的人家对女儿都当宝贝养,指望的就是到了年岁,有了一技之长卖进富贵人家,若是运气来了说不定就此一生无忧。所谓不重生男重生女,就是因为对于普通人家,女孩更加能够带来钱财。而且按照此时的习惯,小女孩最好的年岁也不过典卖十年,契约到了还不耽误出来嫁人生子,很多贫苦人家把这当作脱贫的门路。加上富贵人家追捧,会点歌舞的小女孩的价格极高,徐平都觉得夸张。

    基数大了,长得好看的不难找,歌喉好的也不难找,身段妖娆擅舞的也好找,但是这些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就难了。再加上要懂诗词格律,能够作诗填词,跟文人说起话来不露怯,那就是凤毛麟角。

    歌妓就是这个年代的娱乐明星,不过与后世不同,最好的都被富贵之家养在了家里,外面青楼妓馆里的就如同徐平前世那些跑野场子的,水平就差了很多。大多数的时候,外面的歌妓长得再好看,歌喉再动听,但举止粗俗,言谈多街巷俚语,唱的曲子更是大多数时候涉及********,没办法,谁让男人就喜欢这个调调呢。

    晏殊的小令像诗多过像词,没点文化修养唱出来味道根本不对,他也听不下去。

    反倒是柳三变在这种时候如鱼得水,他就是在这种歌妓群里厮混长大,各种曲调无所不精。小令是来自文人的闲时雅趣,源远流长,传说起自李白,而慢词则正是由柳三变从青楼歌妓唱的曲子里搜集而来,定曲调格律,自成一体。两者来源不同,格调也就不同,现在初起,还带有强烈的青楼艳词风,晏殊当然听不下。(未完待续。)

    历史上李清照曾评论这个时代的几大词家:“欧、晏、苏不协音律,柳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晏叔原苦无铺叙。”

    这里面苏轼有些冤枉,他是懂音律的,只是视词为诗,不愿意因为要协音律而损害了词意和韵味。也正是从他起,豪放词自成一派,而且把柳永开创的不上台面的慢词也雅化了。从苏轼起,宋词才算能跟唐诗比肩,自成格局。

    被李清照讥嘲不协音律的几家,其实词里都很明显地含有诗的特征,唱起来颇有些困难。词要演唱,不仅是要合平仄符合韵脚,词的用字和意思也要跟音律合拍,不然歌妓把调唱出来了,词意就不显。词意全了,调又不对。

    晏殊的小令最有这个特点,格律工整,像律诗一样严谨。但普通的青楼歌妓理解意思就已经不容易,再想唱好基本不可能。反倒是精通音律的柳三变,对于格律就不怎么在意。同一个词牌,柳三变的词字数不一,平仄不同,韵也多变,跟后世印象里的词格律森严完全不是一回事。就在于他知道怎么唱,是按照唱来作词的,格律对他只是个参照,并没有那种拘束的感觉。

    另一个通音律的张先,词也有这个特点,作出的词经常跟通常的词牌字数和平仄都不合,但却不影响演唱。只是他用语较雅,所写也很少涉及男女之情。

    徐平到了池塘边,正看见欧阳修在那里局促地笑。他也是一个擅于写词的,但不幸的是,李清照说的不协音律三家里的那个“欧”,正是指他。词作出来,左看右看都得意非凡,要格律有格律,要味道有味道,但一拿去让歌妓唱,问题就出来了。今天有两个行家在这里,歌妓一出现困难,柳三变便上去帮着校正。欧阳修一向以文才自负,这种事情来几次,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见到徐平过来,众人纷纷过来见礼。

    徐平道:“鄙处简陋,怠慢诸位了。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旁边的人。”

    欧阳修被大家调戏得不耐烦,旁边老丈人看着又有压力,对徐平道:“待制这里百般都好,就是请的歌妓平常了些,好多曲儿唱不出来。”

    众人听了,一起哄堂大笑。若是平时,他这么说还有台阶下,现在有柳三变和张先两位大行家在这里,这话可就没人信他了。

    韩琦和王素、嵇颖两个人拢着手站在一株柳树下面,对欧阳修道:“今日人多嘴杂,还是安静听曲儿就好。有柳张二人,也不怕没新词听。”

    欧阳修涨红了脸,高声道:“你们怎么不信我?我那一阙临江仙,当时在洛阳曾经即席唱过的,怎么到了现在不协音律?”说着,转身看着张先:“子野,当时你也在那里,说说是不是?当时唱得,现在唱不得,只能是歌者不行了!”

    张先道:“那日唱时,其实有些不对的地方,只是钱相公在席,不好明言。”

    听了张先这话,欧阳修无语望天,再也无法辨驳。

    当时在席的人却没一个站出来帮着欧阳修说话,只因为那时候尹洙等人都认为欧阳修有才无行,劝着钱惟演收拾他一番呢。结果那次饮宴,欧阳修竟然因为跟自己在一起的女妓失了金钗而一起迟到,本来要罚,作了这一首临江仙竟然躲过去了。

    钱惟演被贬随州之后,王曙接任西京留守司,对属下严厉了许多,欧阳修的这些毛病慢慢改了。现在再提,自然没人帮他说话。

    见欧阳修窘迫,众人便就放过了他,柳三变对徐平道:“今日天气晴好,宾朋云集,待制何不制首新词,让歌者试唱?”

    徐平怔怔地看着柳三变,直接推说不能作?不好吧?能够让歌者完整地唱出来的词作不出来很正常,这里也算是聚集了一时的文坛精英,词曲俱佳的也只有柳三变和张先这两个常在青楼里混的,其他人也一样不行。好坏是一等进士,侍从大臣,最少按照作诗的方法制首词,这个能力是必须有的。

    想了又想,徐平却发现自己的心根本静不下来,脑子里全是前世背过的那些著名诗词。这种即席制词对徐平这种人很痛苦,完全没有溶入当前的环境,又总想着从后人那里偷懒,怎么能够静心制出词来。

    最后,徐平无奈地道:“我前些日子,闲来无事的时候想起当时在邕州战场上的旧事,有感而发,依晏学士《破阵子》词格,作一小令,不知能不能唱。”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脾肉生!”

    柳三变听完,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道:“待制此词若为诗那是极好的,但是要唱,只怕是不能。《破阵乐》是大曲,不好取调。”

    徐平摇摇头:“想来也是。我对音律一窍不通,只是按格填词。”

    张先在一边轻轻拉了拉柳三变的衣角,道:“《破阵乐》本为武乐,待制的词义还是合的,我和耆卿去试一试,也未必就唱不成。”

    辛弃疾的这首词本来就是与陈亮来往唱和,不是用来即席演唱的,唱不出来很正常。《破阵子》取自唐初李世民为了展示自己武功的《秦王破阵曲》,《破阵曲》是唐朝有数的大型武曲,宋人只是截取其中一段,用来作词用的曲子。这一词牌最早创自晏殊,也正是因为如此,徐平才想起拿来用,只是改了最后几字。自己离着白发生还早,回京一年,不曾经历武事,蜀汉昭烈帝的脾肉之叹倒是勉强能用上。

    因为是截取《破阵乐》的一部分,这一词牌的曲子不尽相同,调也多变,真到辛弃疾的时候也未必不能唱。但这个时候晏殊创制这一词牌还没过多少时间,用这一词牌的人少,而依晏殊的性情,跟慷慨雄壮是完全不沾边的。依着他截的那段曲子,怎么能够唱出味道来?

    就看张先和柳三变两人,怎么选用《破阵乐》的调子,把这词唱出来。(未完待续。)

    吕公弼与曾公亮和高若讷两人聊着些闲话,不时看一眼徐平,心里想着什么时候再上去说话。父亲把他派了来,他总要明确地听到徐平的回答才行,不然怎么回去交差?今天薛奎和王曙的到来更是给了他压力,虽然不知道三人说了什么,但两位元老重臣愿意到徐平的府上,本就是一个信号,那些可都是跟吕夷简不对路的人。

    现在馆阁的官员中,大部分都看吕夷简不顺眼,尤其以欧阳修和蔡襄两个毫不顾忌,说话刻薄。这个态度牵连到了吕公弼,只有少数几个人愿意跟他站在一起。

    张先在那里向歌妓讲解着词意,辛弃疾作词出了名的爱用典故,这首词还算是少的,但张先还是要解释。这些只是普通歌妓,书都没读过两本,哪里知道这些文绉绉的句子是什么意思?只有明白了词的意思,才能够唱出来。

    柳三变亲自在那里调琵琶,急得满头大汗。晏殊创此调,几首都是用来悼亡和写景,调比较平缓。而徐平抄来的这首辛弃疾词,则显然要求由急到快,由平缓慢慢变得奔放,声音从低沉到最后的高亢,与晏词大不相同。

    同样的词牌不一定是同样的调子,这就要靠高手来调和。柳三变是音律行家,但他擅作慢词,词多艳丽,调多旖旎,突然来调这种慷慨悲壮的调,着实难为他。

    再难也要调出来,跟才张先拉柳三变的衣袖提醒了他,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作词的徐平是什么人?少年高第,早立功勋,不管是登第时的天现瑞光,还是跟国舅李用和家的关系,都意味着将来绝非池中物。这种身份的人,柳三变一生能有几次巴结的机会?不抓住这一次,那就真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柳三变四十四岁进士登第,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来日无多,他已经没有多少机会了。现在的枢密使张士逊也是老来发迹,但那种人有几个?更加不要说柳三变也没有张士逊的那个文章才气,自己是有才无行,张士逊则是老成持重。

    徐平是待制高官,手里是有举荐名额的,下层官员眼巴巴看着的宝贝。只要徐平说一句话,可能就会改变一个下层官员的命运,省多少年的奋斗。

    晏殊看着张先和柳三变两人在那里忙碌,对丁度微笑道:“徐平少年,又不以诗文闻名,今天这词出来已是难得。虽然最后一句略有些矫情,但终究是有感而发,邕州是实打实的功勋,硬碰硬打了不少仗的。但他不晓音律,倒是累坏了那两个人。”

    丁度道:“矫情倒也不见得。这一年来,徐平在京城里远称不上顺畅,虽然官职升得还算顺利,但碰到的麻烦着实不少。在他心里,也未必没有远离京城,再到邕州那样的地方建功立业的心思。正是因为少年,可以不必急着在京城厮混。”

    晏殊点了点头,一时沉默。

    官做到这个地步,没有人是傻子。晏殊少年得意,在京城里面见过了多少风风雨雨,什么不明白?只是他性格谨慎,为人做事上软弱了一些,缺少气魄,一直很难出头。不然按他的资历,宰相的位子也可以想想了。

    徐平自回朝以后,几件事情都是顶着压力做下来的。许申的背后是吕夷简,很多人都清楚,结果许申被徐平一脚踢到江南去了。炭价风波,又得罪了程琳。虽然程琳现在知开封府,不是他的顶头上司了,但翰林学士还带着,依然在最核心的决策圈里面。处理三司公吏,整顿各场务,得罪的权贵就更加多了去了。想起这些事情,晏殊都觉得心寒,换作自己,一件事都不敢去碰,徐平竟然一路做到了现在。

    年后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相信了郭谘的话去修什么引洛入汴水渠,结果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这次徐平惹的人更多,晏殊非常清楚。王曾是极力反对动工的,而且跟他同样态度的老臣不少,这是非常大的压力。反倒是吕夷简,对自己控制朝政的能力异常自信,反而不把这当一回事。

    两位宰相,算是现在朝里的两大派,其他的都观望中立,有首鼠两端的,也有特立独行的。现在徐平是得罪了一派,又被另一派反对,这官还怎么做?

    从这个角度想,或许徐平也不算矫情,只是在京城里有些待不下去了。

    辛弃疾的这一首词可以分成两大部分,前面的是一部分,最后的那一句是另一部分。前面的铺陈和慷慨悲壮都是为了最后那一句话。徐平跟辛弃疾的经历不同,面对的局面也不同,改那一句,气势一下就弱了很多,听起来有些不协调。正是因为这种不协调,整首词就失了风采,让晏殊听着别扭,便就加倍关注那一句。

    叹了口气,晏殊道:“书生风流,少年意气,年少的时候做事总是少畏惧,无拘束。徐平如果真能把这一关闯过去,倒是前途无可限量。”

    丁度点头,看着远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柳三变在那里怎么也调不出需要的曲子来,一时心急,竟然把琵琶的弦给弄断了。随着“铮”的一声,柳三变看着断弦的琵琶,两眼无神,茫然无措。

    晏殊摇头:“这些市面上的寻常歌妓,只贪图弹起来轻便,他们用的琵琶怎么能够弹出此种曲子来?柳三变自恃才情,有些强人所难了。”

    丁度微笑:“学士,你不觉得柳三变和张先两人过于殷勤了吗?刚才欧阳修几人的词曲只是微有瑕疵,还被他们取笑呢!结果到了徐待制这里,可不是微瑕,而是不协音律,几乎是无法演唱,他们两个不但一句话不说,还在那里忙个不休。”

    “谁不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他们这样做,也无可厚非。这两个人,十分才情有**分都在词曲里,诗文便就差了。若不是有人赏识,仕途注意了坎坷。今日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当然要卖力气。”

    见晏殊直言不诲,丁度道:“那以学士看来,这两人哪个更有出息些?”

    “张先虽然也工慢词,不过词意清新,绝少街巷俚语,词里有些文人气,倒是可以栽培。至于柳三变——”晏殊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虽然没说完,意思却已经很明白,晏殊是不看好柳三变的。他数十年里都是在青楼红尘里打滚,身上沾染的气息太重,已经很难改了。更重要的是,他天性散漫,少了一份畏惧之心,在官场上,没有畏惧之心,有机会也很容易白白浪费掉。(未完待续。)

    这些歌妓谁不知道填词的柳七?见他抱着断了弦的琵琶丢了魂一样,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见了着实让人心疼。纷纷放下手里的乐器,过来劝解。

    欧阳修见这讨人厌的**子终于毁了自己吃饭的家伙,不由笑了起来。

    正在向歌妓讲解词义的张先重重叹了口气,满脸无奈。靠着慢词小曲有个能够让高级官员看在眼里的机会,何其难也,没想到就又这么去了。

    若说青楼慢词,这个时候应该说是****于宋太宗。太宗皇帝精通音律,常常因事制新曲,在位二十一年,制新曲无数。这些曲子慢慢流传民间,青楼歌妓和底层的民间艺人根据这些新曲,填些俚词俗语讨客人喜欢,挣些银钱糊口。再到柳三变为代表的词人把流传的这些俗曲整理起来,成为文人喜欢的新的文学形式。

    真宗和现在在位的赵祯也都精通音律,不过他们在宫里制的无论词曲,都已经远远没有太宗时候的规模,影响很小了。

    世间的事情便就是如此,民间的这些俗艳歌曲来源是宫里的音乐,源头是皇帝本人,但真正从事这些的,却又入不了皇帝的法眼。宫里面自然也少不了与嫔妃宫女的调笑,但词曲都讲究含蓄,自有一种庄重的意味在里头。流传到民间,这一点含蓄就荡然无存。正面的说法叫热情奔放,不正面的说法则就是没有廉耻,教坏世俗。

    赵祯在宫里自然也听说过柳七的名头,奈何看看他的词,也就只能让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填词罢了。柳三变并不是没有机会,可惜他总是舍不下流连青楼的生活,一次又一次地现机会擦肩而过。

    后人只知道文人风流,可惜官员很多是文人,但很多文人却并不是官员。这个年代对官员的私德要求还是很严,而且越来越严,天天跟抛头露面的女子混在一起的官员,是会受到惩处的。历史上几十年后的新旧党争,双方的领袖王安石和司马光,一个更比一个古板,私生活方面几乎无可指摘。这不是偶然,因为时代只允许这种人出来做士林的领袖,苏轼那样的人,任你才华横溢,也只能被贬来贬去。

    这是时代的横流,任何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只能被碾得粉身碎骨。

    新生的力量正在萌动,旧的思想即将被扫除,虽然没有人知道路在何方,但新旧交替却已经无可避免。新生的力量要上台,最简单最有威力的便是从私德入手。欧阳修已经开始的排佛抑道,再到即将到来的更加严厉地讲究纲常**,正是新生力量砸烂旧力量的两柄巨锤。这巨锤的力量没有人能够挡得住,只能够把力量引向别方。

    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节,柳三变的所作所为与时代格格不入,他给这个时代深深烙下了自己的影子,本身却只是时代的一朵微不足道的小浪花,连个痕迹都没留下。

    徐平为官七年多,六年多是在岭外渡过,在京城还不足一年,还不能够把握住时代的脉搏。他所依赖的,只是一份谨慎而已。

    见到张先,尤其是柳三变的窘况,徐平并不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也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不清楚他们为何会是这样。一首曲子而已,何必看得这么重?

    作为主人,不好看着他们在那里难受,徐平走上前去,对两人道:“二位如此尽心竭力,让我如何敢当?我生长市井,不解音律,不必强行去唱。看看太阳越来越大了,我们还是回到凉棚去,不必晒在这里。”

    柳三变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下官自认天下音律,无所不晓,诸般乐器,无所不精,却不想今日在待制府上丢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看见柳三变的头上已经生出白发,站在那里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很是有些悲凉的感觉,徐平也跟着叹口气:“世上事无须强求,你这样说,我心里倒是不安了。”

    柳三变猛地抬起头来,向徐平拱手:“待制,略给下官些日子,定然要把待制的这首词唱出来!待制提马破敌国,数十年武功之盛,无过于此,岂能不传唱流传!”

    徐平愣了一下,自己只是被逼到份上了,无奈才抄首词出来应付差事,什么宣扬功绩这种想法是半点也没有的。却没想到本柳三变想到这上面去了,看起来还真当成了正经事情,这事情看起来有些乱了啊。

    一边的张先拱手:“待制,且稍微等些日子,我与耆卿两个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必有合适的曲子,让待制的词传唱!”

    徐平摆摆手:“等等!今日只是大家聚在一起,诗词造些气氛,传唱不传唱不用放在心上。到此为止,此事便就算了!走,我们一起还是喝酒得好!”

    自己正是要做大事的时候呢,怎么能够躺在功劳簿上睡觉?这要凭着自己的官位高过两人,硬要他们为自己宣扬,没来由让人把自己看扁了。

    破个交趾而已,徐平心里还没怎么当作大事。真有本事,去把党项灭了,把契丹打服了,幽燕收回来,那才是大功劳。前世学的历史课本上,不是一直讲这两家才是宋朝的大敌吗?打架就要长硬的打,欺负弱小不算什么。

    柳三变四十八岁,张先四十五岁,徐平这后园里,除了薛奎和王曙两个,好像他俩的年纪最大了。但若是论起官职和资历来,好像也是这两个的官最小,为官的资历最浅,比其他人都不如,跟徐平比更是天上地下。

    徐平自己对官场上的地位并不怎么在意,一是前世思想的影响,再一个自己的特殊身份和经历,一直不明白这两个人这么激动干什么。心里还以为,他们是自负自己的音乐才华,觉得没唱出来丢人,但越看越不是那么回事。

    心里疑惑,却怎么也不能把那一点想通透,徐平只能暗暗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闲事,招呼众人离开太阳底下的池塘边,回到凉棚里吃酒吃瓜去。(未完待续。)

    “二郎,今日徐平如何说?”

    吕府吕夷简的书房里,吕夷简坐在书桌前,面色平静,上身挺直,看着面前站着的三个儿子,不动声色的问吕公弼。

    吕公弼毕恭毕敬道:“回父亲,孩儿初去的时候,有仲仪在身边,徐待制貌似不愿多谈,颇有些计较的意思。待了半日,孩儿与他单独说话,说清楚父亲做事都只是为了朝政,并没有私情,他的口气才松了下来。”

    吕夷简淡淡地道:“到底是如何说?”

    “徐待制说,他为官多年,从来都是公事公办,公事不杂私情。宰相如此,那是最好不过。公是公,私是私,切莫混到一起去了。”

    听了吕公弼这句话,一边的长兄吕公绰不屑地道:“这个徐平,倒是端起架子来了。他才多大年纪?一个三司副使而已!父亲当朝首相,给他如此大的面子,朝里有几个人当得起?他倒还装腔作势起来!”

    吕公弼道:“大兄不要如此说。今日徐待制那里客人太多,就连薛侍郎和王曙相公两人都去了,委实是没有机会详谈。最后送别,他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吕公绰哼了一声,对吕夷简道:“父亲,徐平虽然与国舅李用和家走得亲近,但终究是一个三司副使。职不过待制,官不到大两省,又何必在意他?再者说了,徐平在朝里面孤家寡人一个,元老重臣就没有一个帮着他说话的,纵然有几个下层官员追随,终究是不成气候,又何必在意他?”

    吕夷简叹了口气:“痴儿,你借着我的名头日常跟人混在一起,被别人奉承得惯了,目光怎么变得短浅起来!正是徐平孤家寡人一个,我才不敢向死里得罪他。真要是他在朝里有些势力,有人捧他,我反而就不担心了。如今朝廷里面的执政大臣,包括你阿爹在内,哪个不是牵连甚广?如果官家真地要对朝政做大的更张,他这种孤臣便就有了机会。到那个时候再去找机会亲近,不就晚了?!”

    听了这话,吕公绰笑道:“阿爹说的好吓人!徐平不过黄口小儿,未登第前,他家里就是个不上台面卖酒的,一时侥幸有了今天!宰执的位子,也是他敢望的?”

    “寇莱公一样是寒门出身,十九岁登进士第,三十岁位至枢副,三十四岁入政事堂参大政,四十三岁拜相。”说到这里,吕夷简摇了摇头。“人所共知,寇莱公性子刚直,对人不假辞色,与同僚多不和,仕途坎坷。坎坷尚且如此啊——”

    “寇莱公何许人也?十九岁中进士,年纪最轻,是那一年的探花郎。而且他娶的又是宋皇后女弟,朝里宫中广有人脉——”

    吕公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自己闭上了嘴巴。当届年纪最轻的探花郎,徐平也是。虽然跟皇亲国戚没有亲戚关系,但跟李用和家,可比亲戚还亲。当年的寇准有的条件,徐平全部都有,而现在的徐平身上的功劳,远不是澶渊之战前没当宰相的寇准能比的。寇准能够做到的,徐平真地做不到?吕公绰自己都心虚。

    “朝里有人担心徐平是第二个丁谓,哼,是丁谓倒还好了。若是现在的丁谓回到朝里主政,阿爹还要忌惮他,没有出头之前的丁谓有什么好担心的?为了上位,丁谓可是乖巧得很,寇莱公那么粗疏的性子,丁谓还不是一样要伏低做小?阿爹现在所担心的,他不是丁谓,是第二个寇莱公啊!以参政的身份,在政事堂里颐指气使,包括宰相在内都没有人与他相抗,寇莱公做事可比丁谓肆无忌惮得多了!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天,哼哼,包括阿爹在内,别说什么元老重臣,现在的宰执又能够怎么样?”

    吕公绰在外面支撑着吕家门户,人脉很广,消息来源也多。最近他也听闻王曾和一些不理政的元老,因为徐平做事情太急,对他有些不满,怕引起朝政动荡。有的人便就附会到了丁谓身上,说是这样做事,颇有些丁谓的影子。

    丁谓是什么人?吕公绰可是亲自经历过丁谓掌政的时候,就徐平的性子和做事的风格,怎么能够跟丁谓相比?丁谓在做盐铁副使的时候,功劳还没有徐平多呢,哪里有这么多闲话,那可是上上下下都是一片颂扬之声。直到真除三司使,深得真宗皇帝信任之后,丁谓才开始抖了起来,就那也没把满朝宰执都得罪。

    徐平连个盐铁副使都做不稳当,凭什么跟丁谓比?每每听到这种话,吕公绰无不是嗤之以鼻。丁谓是那么好当的?无论是文章还是理政,那可都是一时之选,就连拉帮结派整人的本事,自己的父亲现在都拍马也赶不上,徐平个没长成的卖酒的小子算什么人物?今天听父亲说起另一番道理,吕公绰才觉得事情真地有些严重。

    寇准和丁谓这一对冤家,完全就是两种人。

    丁谓乖巧,没上位之前能忍能让,对上司溜须逢迎无所不用其极。做人当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当面跟你说得花团锦簇,背后不定就想着什么法子整死你,翻脸可就不认人。都做到参政进政事堂了,还能给宰相寇准整理须上的杂物,溜须这词不就是这么来的吗。结果一有了机会,各种手段恨不得把寇准一下子整死。

    寇准完全相反,性子又硬又直而且急,同僚之间说话不留余地。当面把人得罪得狠,但私下里反而没有什么花头。丁谓人前乖巧,寇准则完全无所顾忌,个人生活相当奢靡。好为长夜饮,经常把属下招来,大帐一围,点起蜡烛,什么时候蜡烛燃尽什么时候结束,而且是用公使钱。

    这两个人,无论是性格还是做事风格都完全相反。说是冤家,其实丁谓能够上位是靠着寇准看重,一手把他提了上去。要不是最后真宗皇帝临终前神志不清,寇准说不定能把丁谓死死压住一辈子。

    在吕公绰看来,丁谓为人做事只能仰望,没那个天分想学也学不来。寇准反而没什么了不起,上司同僚没有他不得罪的,功劳也全靠着傻大胆。惟一就是对属下的人好,有了赏赐自己不贪财,都分给别人。但因为老是把属下用酒灌得苦不堪言,部下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说他的好话。

    有人说徐平像丁谓,吕公绰就觉得是个笑话。就徐平为人做事的劲头,给丁谓提鞋都不配。但吕夷简说小心徐平是寇准第二,吕公绰可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他可以看不起寇准为人做事的作派,但寇准除了最后败在丁谓手上,跟他做对的人可都没有好下场。被寇准吃定一辈子的冯拯,虽然硬顶了一回,把寇准从参政的位子上拉了下来,但没几年寇准又好好回去做宰相了。要不是刘太后当政,冯拯可出不了头。

    这种人物有如天助,谁对上谁怕。

    其实,丁谓为人写文章做事是有本事,寇准则是走心。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哪怕就是再过分,寇准的心里还是一心为公的。真当皇帝是傻子,不懂这些?

    真宗或许还有点天真,太宗是什么人?疑神疑鬼的到最后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猜忌,但他最信任的人却是寇准。哪怕寇准在政事堂大权独揽,嚣张跋扈,甚至到了用手书札子侵夺皇权的地步,太宗也只是把他外放几年,略施薄惩。

    得罪丁谓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陪个小心认个错,站到他那一边,丁谓说不定还能带着你富贵呢。得罪死了寇准,那前景想想就让人绝望。

    太平兴国几届科举的进士冤家,状元胡旦至死瞧不起状元吕蒙正,他做事也颇有些丁谓的风格,只是没有丁谓的能忍,也没有丁谓处理政事的本事。结果如何?吕蒙正的侄子吕夷简都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胡旦还在襄州的茅草屋里瞎着眼睛卖命写书,只是为了子孙们挣一个可怜巴巴的官身。探花寇准一辈子吃死探花冯拯,可怜的冯拯直到寇准行将入土才出头,还是给寇准报仇掀翻丁谓才荣光了一两年。

    人哪,光凭自己自己奋斗是不行的,还要看上头有没有人赏识,能不能顺应历史的潮流大势。不然就是聪明绝顶,一时得意,终究还是要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碎。丁谓哪怕就是最后扳倒了寇准,得意了几年,终究还是难免身败名裂。哪怕寇准已经故去了,他的余威还在那里,他到死没有回京城,丁谓这一辈子只怕也没指望了。

    吕夷简是真不怕丁谓式的人物,自己不是寇准,不可能给别人那种机会。但他真地忌惮第二个寇准。任你花样百出,但对手的地位就是纹丝不动,你徒呼奈何?

    更让吕夷简不安的是,现在徐平已经有了当年寇准的势头,却没有寇准当年的那些缺点。一旦被踩到头上来,就只有认命,再也没有办法了。

    王曾可以不在意,因为他不植私党,不营私利,寇准那种人他完全不怕。所以他阻抑徐平,只是防止第二个丁谓再现,不须顾虑。吕夷简怎么可能跟着学?(未完待续。)

    见吕公绰脸色变幻,吕夷简道:“大郎,这两年你在外面借着我的势,事事都做得顺遂,别人也奉承你,脑子有些不清醒了。以后记住,徐平这人,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万不能跟他耍弄小手段。他若真是个至诚君子,以后有当政的那一天,我们家里没有得罪过他,也就不会为难我们家里。若不是个君子——那我们也不用在意了。”

    吕公绰点了点头,沉默不语。虽然知道父亲说得有道理,脑子里却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他到三司开拆司也有些日子了,徐平根本就不与他打交道,但也从不给他以权谋私的机会,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不服气的,总觉得徐平是在躲自己。

    吕夷简心里面暗暗叹了口气,吕公绰做事也算八面玲珑,但在这些细微处,却少了自己的缜密心思,注定了将来成就不高。这一辈子能做到侍从官,就已经是他的顶峰,还要皇帝念自己多年的辛劳,有恩泽照顾他。

    看看旁边恭身肃立,不怎么说话的二子三子,吕夷简心里才有些安慰。将来吕家能不能光耀门楣,成为当世大族,就看这两个儿子了。自己一生在官场里沉浮,虽然如今位极人臣,不可谓不成功,但总是有些遗憾,自己这官还是少了些声望。

    如今的吕夷简,政治成就早已经超过了伯父吕蒙正,但名望上却实在差了许多。

    吕蒙正曾经问过自己的几个儿子:“我为相,外议如何?”

    儿子们答道:“大人为相,四方无事,诸夷宾服,甚善。但人言无能为事,权所为同列所争。”

    吕蒙正道:“我诚无能,但有一善用人耳,此真宰相之事也。”

    吕夷简正好相反,只有他争同列的权,什么时候同列能跟他争权?王曾是他的至交好友,又是提拔他到宰执的关键人物,于他有恩,吕夷简已经非常客气了。吕夷简是真心地不与王曾争首相之位,心甘情愿地想把位子让给他,赵祯不同意而已。但是位子可以让,权却不能放,不管是首相次相,朝政大权必须在自己手里。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是半点马虎不得的。王曾有苦说不出,与吕夷简的关系越来越僵。

    吕夷简是把大权抓在自己手里了,声望却就到了王曾那里,不能说不是遗憾。

    固位不易,养望更难,在朝为官,哪里是那么轻松的。富贵富贵,富起来或许容易,这一个贵字,却是千难成难。贵了还要众望所归,可遇而不可求。

    见父亲不说话,吕公弼掏了一张纸来,双手奉上,口中道:“父亲,今日在徐府里不少臣僚相会,众人起哄,逼着徐待制写了这一首词出来。虽然音律不协,柳三变弹破了琵琶,也没法让歌妓唱出来。但依孩儿观之,这词倒是着实有些文采。虽然前面铺垫太过,后面结尾的气势有些弱了,但瑕不掩瑜,仍是好词。”

    吕夷简拿来看过,问吕公弼:“你怎么看?我说的是徐平这词里意思。”

    “我听大家议论,按词里看来,徐待制是对在京城为官有些厌倦了,颇有些想外任的意思。他在邕州建的功业委实惊人,在京城却处处掣肘,心里有些不快。在场的晏学士也是如此意思——孩儿感觉也是如此。”

    吕夷简不说话,从书桌上取了一张纸来,交给吕公弼:“这是徐平当日离开河阴县的时候,在住的三皇庙外白壁上题的一首诗,有人录了送到京城来给我。你们看一看,说说徐平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该如何应对?”

    吕公弼看了,困惑地摇了摇头,递给一边的吕公著。吕公著看完,交给了中间的吕公绰。四子吕公孺还小,就是站在一边听一听,长长见识,还不到他参与的时候。

    吕公绰看完,“噗嗤”笑出声来:“这个卖酒小儿,见识终究是有限!什么‘治下山林多虎豹’,直如乡村老农白话,诗里哪有如此写的?”

    吕夷简猛地抬头,狠狠瞪了吕公绰一眼。

    吕公著轻轻拉了拉吕公绰的袖子,小声道:“大兄,徐待制这句非真指山林,也非真指野兽,而是说的治下蛮人作乱,和广源州交趾之事。这诗的毛病不在这里,而是颔联颈联失对。若说是古诗吧,句子全都是用的律格,要说是七律,此诗又全无一联成对。古不古律不律,此诗有些四不象了。”

    初唐的时候律绝皆不成形,当时的诗人也不把这些当成金科玉律,所作的诗常常在后人看来不中格。如“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又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就都算是古诗,按照五绝来看是怎么都不对的。越到后来,格律越严,到了宋朝,就基本是近体诗律绝的天下,再写这种古诗会被人笑的。

    徐平自然不是不知道格律,但却做不到严格按照格律随口而出,心中有所想,便只能随手题一首这种四不象。

    吕公著十八岁,刚好是大哥吕公绰年龄的一半,但若是说起诗文学问来,哥哥是连自己的一半都远远比不上。

    见父亲的目光严厉,比刚才责备的意味更浓,吕公绰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散去,面色沉了下来。人情世故还只是跟性格和经历有关,刚才这话却只能说是为人轻浮。吕夷简忍得了儿子的逐渐成长,不会可以慢慢学,轻浮他如何能忍?

    吕公绰的神情尴尬,吕公弼忙开声替他解局,对吕夷简道:“依孩儿看来,徐平离开河阴县的时候,必定是已经知道了王沿上奏章说他办事不力。”

    吕夷简从吕公绰身上移开目光,面色缓和下来,对吕公弼道:“那个时候,李国舅任群牧副使,正好到原武监。徐李两家是世交,怎么会不说给徐平知道。”

    吕公弼叹口气:“此是人之常情,说来也没有什么。不过,李国舅一向都性子谨慎,听说回家都绝口不谈公事,连自己的儿子都从不轻泄一句。这一次,却去说给徐平知道,在孩儿想来,只怕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吕夷简面现欣慰之色:“二郎,你心思缜密,将来必成大器。我刚才为什么说怕徐平是第二个寇准,你该知道了吧。事情说开了,李国舅只怕是官家故意派到河阴县去的,就是为了给徐平说这个消息。徐平是官家的自己人啊——”

    说到这里,吕夷简摇了摇头:“从诗里看来,徐平当时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到汜水县去收拾王沿,结果如何你们都知道了?徐平把怨气出了,还得了偌大的好名声,你们还真以为他不会收拾人啊!破过敌都,执敌酋献于殿前,是老实人能干的?——我把王沿贬去春州,也是不得以,只能替他做这个坏人了!”

    吕公绰失了父亲欢心,心中忐忑,正要表现自己,听了这话,不由插嘴道:“这样说来,徐平上朝路上从马上摔下来晕倒,莫非也是——”

    吕夷简看着大儿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大郎,我刚才给你说的什么?徐平这个人你可以欺之以方,切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然是要吃大苦头的!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他要真是这样小肚鸡肠,有无数的小心思,在邕州怎么可能做出那么多大事来?王沿已经被他踩在脚底下,想收拾有无数的机会收拾,怎么可能去装病呢?几个月不视事,朝里会有多少变化?心思多的会这样做?你无可救药!”

    见父亲的神色从恨铁不成钢,慢慢变得严厉起来,吕公绰心里害怕,低下头去。

    吕公弼忙道:“大兄也是当局者迷,他在三司做事,对徐待制有些成见罢了。”

    吕夷简看看大儿子,又看看二儿子,有些无奈:“二郎学问精深,为父不想让你沾染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你只需安心向学,踏踏实实为官做事,将来公辅可期。乱七八糟的心思,对你反而没有一点助益。反倒是大郎,学问上无大成就,只能在官场上苦苦挣扎,将来或许会有机会位至侍从。——这些年来,大郎在府里的杂事上用的心思太多了,浸染太过,过犹不及,眼睛反而看不清楚。”

    自己每说一句都是错的,吕公绰心里不安,垂头丧气地道:“是孩儿不好,猜不透徐平的心思,惹父亲忧虑了。”

    “若是你能够如二郎三郎一般,有学问,自己又行得稳站得正,那又何必去猜徐平的心思?这些年来,为了支撑家里花销,也是没办法让你出头露面。你自己,也确实不是这条路上的。大郎啊,将来你可要好自为之,切莫越走越远。不是阿爹看不上你,我走的路,你走不来,你们兄弟三人,都走不来!”

    兄弟三人难得见一次父样吐露心声,默默垂手站立,不敢说话。(未完待续。)

    吕夷简父子绞尽脑汁在想徐平一诗一词里面深含的意思,徐平茫然无知。

    三皇庙外留一首诗,当时确实是被王沿气得急了。而且面对历史遗迹众多的广武山,这曾经影响历史的古战场,自己住了一个月,总得留下点痕迹。他也不是靠着诗文吃饭的,想写就写,别人说好说不好他都不在意。

    至于抄辛弃疾的《破阵子》,则是被赶鸭子上架,实在没办法了。你一个堂堂的一等进士,龙图阁待制,连首小令都即席做不出来,哪怕徐平脸皮再厚,朝廷还丢不起这人呢。自己当时打退堂鼓,将来有升职的一天,就会有人拿出来说事,这种不学无术的中进士已经是侥幸了,还好意思做学士?

    那词能合情合景合自己的身份就不错了,词里精细的意思他哪里来得及思量?竟然有人会对着诗词一个字一个字抠自己的想法,徐平真地想不到啊!

    天边的红霞慢慢地褪下了嫣红的颜色,随着夜色慢慢浸染大地,凉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一天中最舒服的那个时候终于来了。

    徐平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让凉风从自己身上吹过,把白天的暑气彻底带走。

    这一天都是来来去去,说这说那,徐平记得自己好像没喝什么酒,然而还是稍稍有点头晕。凉风带走了身上的燥热,心里却怎么也安定不下来,在椅子上坐不住。

    站起身来,徐平在院子里的树下慢慢地踱着步,感受着傍晚的凉意。

    秀秀从院子外面进来,对徐平道:“官人,夫人那里问你要不要去用饭呢。”

    “不吃了,白天吃了一整天,肚子都胀起来了。你去说一声,我在自己院了里休息休息,不过去了。等到他们吃罢了饭,再去给阿爹和妈妈请安。”

    秀秀答应,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转回身来问徐平:“官人莫不是喝得多了,酒劲上来?我去给你做碗醒酒汤端过来。”

    “也好,家里如果有上好新鲜的鲫鱼,做个酸辣鱼汤来。”

    秀秀笑道:“今天我见你们有人在后园里钓鱼,也不知道有没有钓鲫鱼上来。若是没有,让孙七哥去池塘里抓两尾。反正是在自己家里,孙七哥手到擒来。”

    徐平答应,让秀秀自己去安排。家的地方大了果然有好处,有山有水,有果园有池塘,想吃什么了,随便去抓就是。有孙七郎这么个人在家里,举凡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就没有他抓不来的。

    没到中午,薛奎和王曙两人便离去了,果然没过多久梅询和李淑两人也到了徐平府上。他们两个一个翰林学士,一个舍人院的知制诰,平时带着仪仗出来在京城里威风八面。这个时候清贵词人的地位极高,哪怕就是地位较低的中书舍人,路上节度使见到了都要避让,整个三衙几乎都被压在下面。当然,历史上跟西夏打过,到了庆历年间便就颠倒过来,舍人要给三衙长官,甚至节度留后让路了,更加不要说节度使。

    现在正是他们地位最高最威风的时候,但再威风也敌不过一柄青罗伞。哪怕是人家老头只骑头小驴,后面跟个小厮举着伞,宰执以下也得乖乖避让。

    梅询和李淑是在外面直到等薛奎和王曙两人离去,才赶过来。他们两个可是精得很,今天是来玩的,有两位宰执在场还怎么放得开?更何况是薛奎和王曙两人。

    到了下午大家就放得开了,特别是午后不久晏殊离开后,各种放浪形骸。徐平脑子也有些糊涂了,只记得当时有人围着歌妓不停地唱柳永的慢词,还有一个竟然跳进了池塘里,也不知道是要去抓鱼,还是要洗澡,记不起来是谁了。

    这种时候对高若讷就是一种折磨,没人陪着他说话,任他冷清清地坐在那里,还不得不看别人的种种不妥当的行为。没办法了,高若讷找徐平借了根钓竿,一个人在池塘边钓鱼。也不知道他钓上来还是没钓上来,反正徐平只记得,高若讷说是怀念自己的师弟文彦博了。有文彦博在,好歹有人陪着他说说话。

    徐平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了,虽然他对围着歌妓听小曲没兴趣,对文人间的高谈阔论也同样不感冒,但他喜欢这种热闹的气氛。没有了官场上的勾心斗角,每个人都率性地依照自己的心情做事,如今的身份多么地难得。

    月亮终于从天边爬了上来,虽然只有半个,还有些羞答答的,但那皎洁的月光洒在地上,如同一层薄霜,夏日的夜里让人心旷神怡。

    自己还有近三个月的假,应该找人来热闹热闹,过了这个时候,说不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但今天的人太多,有些乱了,以后少找些人就好。

    以什么名义,请什么人好呢?

    徐平坐回到躺椅上,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秀秀端着鱼汤进了院子,把碗放到一边的石桌上,对徐平道:“官人,趁着鱼汤还是热的,赶紧过喝了,醒一醒酒。”

    徐平起身,没头没尾地问了秀秀一句:“秀秀,现在什么时辰了?”

    秀秀看看天边的月亮道:“呀,月亮都出来了,亥时了呢!官人,你快点喝了这醒酒汤,早早歇了吧,天时不早了。”

    徐平到石桌边坐下,慢慢地喝着鱼汤,抬头看着天边刚刚升起来的下弦月,口中嘀咕一句:“是啊,今天休沐,月亮出来,亥时了呢。”

    中国早就能够相对精确地测定太阳年了,但一直便用的是后世说的农历,也就是阴阳历。不管历法怎么改来改去,从来没有使用真正的太阳历。除了阴阳历所带的农事节气,晚上的月相应该也是重要原因吧。

    知道了日期,看看天上的月亮,就是在晚上也能够知道大致的时间。太阳历虽然有很多的优点,这一点却是没法跟阴阳历比的。

    徐平喝着酸辣的鱼汤,看着天边那个清新的小月牙,有些出神。

    秀秀走过来,轻声道:“官人,你小心烫着!怎么喝着汤还想心事呢?”

    徐平回过神来,把手中的汤勺放下,对秀秀道:“我终于想起来这些日子要做的事情了。前些日子一直说要做个钟表,却没有结果,现在可算是有时间了。”(未完待续。)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这首《昼夜乐》属中吕宫,音调起起伏伏,唱来如泣如诉。加上柳三变的词,说的正是小儿女的恋深情浓,说的是那分离的无奈与凄冷。

    一曲唱罢,徐冬冬放下手里的琵琶,幽幽地叹了口气。

    不远处,柳三变半躺在榻上,看着窗外。看看就要入伏,到盛夏天气了,路边的杨柳如同碧玉妆成,翠生生地俏立在路的两旁。偶尔有一两个行人,慢悠悠地走在石板路上,从里到外都透着悠闲。

    隔着前面的民居,可以看见不远处的蔡河码头,一如往昔地忙忙碌碌。但那里的繁华热闹,却如同另一个世界,被远远地阻在世界的那一头。

    徐冬冬放下手里的琵琶,轻抬莲步,到了榻前,坐在柳三变身边,柔声道:“七郎,昨日回来你就大醉。今日酒醒,怎么还是不跟我说话?莫不是心上又有了人?”

    柳三变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神色落寞。

    “想当初我们相识,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女孩儿,挽着丫头髻,随着爹爹闲来去酒楼唱几只曲儿,养着我们一家三人。一转眼,近十年过去了。自认识七郎,京城里的闲荡子弟也认识了我徐冬冬,盖起了这积翠楼,挣下了万贯的家私。七郎,我的年纪已经大了,爹爹妈妈也都说,要找个老实人嫁了,好好做人家。”

    柳三变转过身来,轻轻拍了拍徐冬冬的手:“人生总得有个依靠,找个人嫁了也好,胜似这样****抛头露面,看人脸色生活。我时乖命骞,不是个能托付的人。如今看看年华老去,却一事无成,在外游宦讨些禄米。唉,我对不住你!”

    徐冬冬强挤出一个笑容,看着柳三变,一时无言。

    如果说以前青楼的姐妹们对柳三变还有些幻想,四年前他中进士,出去为官的时候便就都死心了。街上的**子,精音律,善填词,知冷知热暖人心,虽然年纪大了些,虽然嫁过去只能做妾室,姐妹们也有不少人愿意,他也娶得进门去。如今有了进士出身,做了官宦,很多人就没了这个念头了。

    虽然也有不少官员纳女妓为妾,但那终究不是个好名声。再者官宦人家里面规矩多,柳三变兄弟三进士,家风可就容不得那些风花雪月了。为什么你要回来呢?再晚上一年半载,自己也就已经嫁人生子,从此至死不再相逢,对人对己都是好事。

    见柳三变心不在焉的样子,徐冬冬道:“七郎,这积翠楼,我们家里已经托牙人去发卖了。想来要不了多少时日,就不再属我家所有,你想来也没地方去了。”

    柳三变漫应道:“为什么要卖了呢?当时建的时候费了许多心,一直住下去岂不是好?你又有样貌,又善解人意,嫁妆又不缺,招个人老实,又善做经纪的汉子入赘到家里来,守着这份家业,多少是好?”

    “七郎,这里是杀猪巷,住在这里的有什么正经人家?只要手脚不缺,哪个汉子会入赘到这里来?我嫁了人,从此就要收起心思,规规矩矩为人(妻)了!”

    “怎么就不是正经人家了?你们只不过是靠着唱曲挣钱养家,又没比别人少到哪里去!”听到这话,柳三变有些激动。“难不成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才是正经人家?冬冬,以后你莫要再说这种没志气的话!”

    柳三变这几十年的人生,就是在这些地方渡过,怎么不正经呢?在他的心里,这是天底下最正经的地方。城南的杀猪巷,城北的牛马市,这些小巷子的青楼楚台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如果可能,他还想在这里终老一生呢。

    徐冬冬看着柳三变,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苦味。这里是青楼妓馆,不仅仅是给人唱曲,还要陪着人睡觉呢。柳七可以在这里白吃白睡,别人可不是这样啊!在这人世间,能够用钱买到的,那些只属于人心的东西,有几样是被人看作正经的呢?

    没有再争辨,这又有什么意义?把这积翠楼卖出去,找个老实人,能够听自己的话,能够对自己知冷知热的人做一生倚靠,徐冬冬就跟这里,就跟以前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了。就连徐冬冬这个名字,以后也不会再存在这世界上。

    冬冬、师师、香香,这些名字一听就是用色艺娱人的,不是做下人的,正经人家谁会取?这就是艺名,是她们这些人做生意时的招牌,一旦不做这生意了,招牌也就该摘下来了。名字一会,穿锦衣罗,谁还会知道她以前的身份?

    青楼卖唱,不是做一辈子的事情,到了年纪,终究还是要找个老实人嫁了。最可惜的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生活惯了的女孩子,真地找个老实人,也是诸般过不惯,闹出了多少人间惨剧?徐冬冬今年二十三岁了,平时跟相熟的姐妹说起来,最忧心的就是嫁人之后自己收不住心,还想着以前的风月情事。都知道找个老实人,自己也要老老实实做人家,但野了这么多年的心,有几人能够一下子沉下来?

    见柳三变靠在榻上看着窗外神情落寞,并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向心里去,徐冬冬的心里有些无奈。积翠楼不是柳三变惟一落足的地方,京城里还有陈师师,还有赵香香一班名妓,他的脚顺了不定就走到哪一家去。

    你心里念着眼里望着的那个人靠不住,他的心里也没有你。你可以倚靠的那个人却不入你的眼,不会填词作曲,不会知冷知热,不会逗趣调笑,这是她们的无奈。

    见柳三变一直没有精神,徐冬冬不由道:“七郎,我看你神情恹恹,自昨夜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精神,心里是有什么事放不下吗?”

    柳三变叹口气道:“冬冬,我也不瞒你。昨天我遇上了一个贵人,在朝廷里的地位非比寻常,若得他的青眼,不定以后仕途就一帆风顺。天赐予我良机,那贵人填了一首词出来,却入不得调。奈何!奈何!我却一直把调子调不好,唱不得!冬冬,你说我是不是时乖命骞,大好的机会在面前,却使出浑身力气也抓不住!”

    (备注:徐冬冬、陈师师、赵香香和积翠楼的名字借自喻世明言的《众名姬春风吊柳七》,那文里对柳永的身世年纪纯是附会,本书只是借这几个名字而已。)(未完待续。)

    “人说柳七是京城里第一等风流人物,诸般乐器,无不精熟。随便一拨弦,入了耳朵便就知道是什么调子。这世间,竟然还有你调和不了的音律?”

    烟从香炉里冒出来,在空中画出一个淡淡的奇怪图案。又甜又腻的气息把整个人都包裹住,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旖旎,让人志气消磨。

    温柔乡是英雄冢,任你盖世英豪,在这种地方也温柔得像只猫。

    柳三变没有半点英雄气概,这种地方不但消磨不了他的志气,反而会让他觉得自己青春长在,睥睨天下。他就是那风(月)场里的王侯,词曲里的帝王。

    然而这往日说起音律便就从容谈笑风生的一代豪杰,今日却失了平日气概,拍了拍徐冬冬的手道:“若是平常调子,自然是难不住我。这一次遇到的,却颇有些金戈铁马的意思,高亢里带些婉转,激昂里带些失落,哪里容易。”

    徐冬淡淡一笑:“一首曲子而已,哪里来的这些花哨!只要意思出来,莫不成还要管着填词人的心情?这填词的人,恁也难伺候!”

    “唉,你哪里知道,填词的人倒不在意,是我心里放不下啊。我一生所长,就是填词作曲,若能在上面寻到富贵,还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情?怎么能够任其在自己手边轻轻滑过?冬冬,你不知道官场的艰难。一科数百进士,别说是位至侍从,就是能够穿上朱红官袍的又有几人?我看看年近半百,一点机会都不能放过啊!要是不然的话,说不定这一辈子就做个知县判官,连知州都做不到,如何甘心?”

    见柳三变黯然神伤,徐冬冬柔声道:“与你相识多年,还从来不见你现在这般烦恼,这官儿做得着实恼人,还不如在京城里做个风流神仙。”

    柳三变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那像被抽了半个魂儿去的样子,欲加让徐冬冬不忍。

    “七郎嘴里的贵人,到底是朝里哪位大臣,让你如此在意?”

    “我说出来,你必然是知道的。他本是开封府人氏,天圣五年进士,唱名时天现瑞光,满朝都道是上天赐下一个奢遮人物到我大宋,要开一个太平盛世。只是在白衣时得罪了刘太后的亲戚,被发配到了岭南为官,立下了无数功业。如今回朝,做到龙图阁待制,在三司里任盐副使。这等人物,若得他带挚一下,胜我多少年苦熬!”

    “原来是他。当年新科进士游街,我也曾跟姐妹们见过的,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后生。因他是我们开封城里人,姐妹们还议论来着,说这样年轻一个后生,如何能够治理得了百姓?倒是不想竟然立下了许大功业。去年押了那个什么交趾国王回京,满城百姓都去看,果然比当年离京时英武了许多。倒是听说现在朝里任大官,三司里管着不少人,竟然大到能够带挚七郎了吗?你不也是进士出身,又差不了几年。”

    这些街头传闻,或真或假,徐冬冬东听一耳朵,西听一耳朵,难免失真。

    徐平本是开封城里人,自小在这百八十里罗城里长大,中是进士,立了功勋,当了大官,开封百姓也与有荣焉,街头巷尾传来传去各种神神怪怪的事情都有。徐冬冬这些人整日无所事事,最喜欢谈论这些荒诞不经的传闻。只是没有想到,徐平一个比柳七儿子都小的后生,竟然做到了正榜进士口里的贵人。

    “同是进士,命却不同。若说那徐待制也是在岭南直做满了两任六年通判,不得迁官。但回到京城,一年之间就到侍从大臣,如何是平常人比得?他们这些大臣,每年都要向朝廷里举荐贤才,最是要紧。到那时节,我若是得他美言两句,不定也能够时来运转,得个美官。冬冬,你说我怎么能够不在意?”

    徐冬冬一个妓院行户,哪里知道官场上的这些规矩,但官做得越大说的话越有人听,这总是不错的。既然柳七说徐平能够让他到好地方任美官,那总是不假,不由认真起来。虽然两人几个月之后就将各奔东西,或许从此老死不见,但总是有那一场露水姻缘,几年欢好,跟柳七在一起也是贪图他钱财,有几分情分在。

    想了一想,徐冬对柳三变道:“七郎,你不妨把徐官人的词念给我听一听,帮着你想想法子。我总是在青楼上讨生活,认识的唱曲儿的人多,不定要办法呢?”

    柳三变自然不相信自己调和不了的音律,这世上还有别人能够做成,不过见徐冬冬一片真情地看着自己,不忍拂了她的意,便把徐平的那一首《破阵子》念了一遍。

    徐冬冬听了,低头沉思一会,口中道:“破阵子的曲子,往时也有穿青衫的读书人,要什么风雅,让姐妹们唱。但都是晏相公的词,说的是伤春怀人,从没有这些战阵上的事。若用旧曲,配着这些词,着实有些不伦不类了。”

    “当然是难,若是用旧曲能唱,我又何必烦恼?不是我夸口,但凡是世上有人唱过的曲,我无有不知,又是什么难事?”

    说了这一会话,柳三变心里的烦闷略散去了些。看坐在身边的徐冬冬,穿着淡青色的褙子,里面薄薄的抹胸。虽然穿的清凉,这大热的天气,依然有若有若无的香汗渗出来。离得近了,柳三变心中一荡,不由就伸手去搂她的纤腰。

    将要碰着她的身子,突然徐冬冬道:“七郎,我想起来了!”

    柳三变吓了一跳,伸出去的手不由自主地又缩了回来,那一点旖旎心思登时不知飞去了哪里,不见踪影。

    吞了口涎唾,柳三变调整心情,问徐冬冬:“想起来了什么?你这么突然来这么一句,不知有些吓人?”

    徐冬冬看着柳三变,温柔地笑了一笑。她已经过了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但自有一种半熟不熟的风(情)在,别样绮丽。柳三变看着,不由又是心中一荡。

    徐冬冬道:“我想来了,这种曲子,是有人唱的,而且唱得极好!”

    听了这话,柳三变心里的那一点男女心思一下子就不见了,忙问:“冬冬,你真知道有人唱这种曲子?切莫要编个话来哄我!”

    徐冬冬微笑道:“我如何忍心哄七郎?真地是有人能唱。前年从陕西路来了个柳八娘,善弹铁琵琶,唱这种词。别人唱不得,柳八娘定然能够唱得!只是去年她害了一场大病,病根留下,容貌有些不雅,好久不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