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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来的三位属下,徐平在客厅里坐了一会,抬头看看天色,太阳还?12??高地挂在天上,顿时生出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这几天歇在家里,所谓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本来是官员很向往的生活,自己怎么就觉得有点空虚呢?

    琴、棋、书、画,自己也要发展点爱好才行,不然这日子过得太也没意思。自己可是请了病假的,又不能出去访亲会友,不能游山玩水,这日子如何打发?

    站起身,徐平低着头向后院踱去。突然间有些想让别人来看自己,高朋满座,好歹可以打发一下无聊的时间。

    到了后院,见林素娘和苏儿正聊得热烈,秀秀带着两个孩子忙得不可开交,李璋陪着父亲说话,聊不到一块去,面上已经有些无奈了。

    见到徐平进来,李璋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刚才莫不是有什么紧急公事?”

    徐平摆摆手:“没什么,不过是衙门里的小事,那几个人不敢作主,前来问我。”

    徐正也觉得李璋不是个好的聊天对象,反应一点都不热烈,明明自己说的事情那么有意思,他的表情却敷衍得很。站起来对徐平道:“大郎,你的身子好得也差不多了,明天我约了几个老兄弟,在家里开个诗会,西瓜也让他们尝一尝。”

    徐平和李璋对视了一眼,想笑又不敢笑,口中道:“阿爹尽管去做,家里的地方大得很,又有园林,又有田庄,散心最好不过了。”

    徐正年轻的时候大字不识一个,后来生意做大了才开始识字记账,诗啊词啊都没有念过几首,竟然也学着别人搞起诗会来了。他这诗会吟诗作赋是假,只怕喝酒吃肉热闹才是真的,干脆叫作“醵会”还名符其实。

    见了儿子的表情,徐正也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墨水搞诗会有点挂羊头卖狗肉,口中嘀咕道:“前些日子,也有两位老兄弟让我进什么‘燃灯社’,我还琢磨呢。”

    听了这话,徐平急忙道:“阿爹,你搞诗会也就罢了,‘燃灯社’、‘香火社’这些却千万不能进。有那个心,庙里烧炷香施舍些香火钱也就罢,这些会社不能沾!”

    “为何?我见京城里面好多大户人家都进社,说是为子孙积福呢。”

    “儿孙自有儿孙福,靠他们自己去打拼,那是积不来的。阿爹,你进哪个庙给哪个佛烧香我不管你,那些念经烧香的会社可不能进。两浙一带的吃菜事魔教,最开始就是这么拉拢信众的,干犯国法,不是小事!”

    徐正摇摇头,口里也不知道嘀咕了两句什么,去找张三娘说话了。徐平在家里说话的权威越来越大,儿子说不能进,徐正也只能放下这心思。

    大规模的宗教会社,时间早的首推白莲社,徐平有前世的知识,自然知道这个名字后来引起了多少故事。这个年代白莲社依然存在,其他的宗教会社主要有燃灯社和香火社,还有法社,也都分布广泛。不过这些会社只是名字相同,相互之间并没有联系,是信徒集结起来做法事或从事大的宗教活动的组织,才能被官府容得下。但哪个知道这些组织中的哪一个一不小心就成了邪教组织的一部分,而徐正再稀里糊涂参与进去,那个时候就有徐平的好看了。

    京东路的弥勒教,两浙路的吃菜事魔教,是这个年代闹得比较大的秘密宗教。不过他们还没有起来起事,官府的态度还比较宽松,但法律意义上还是禁的。

    见徐正走到一边与张三娘说话,徐平对李璋无奈地道:“老人家,到这个年纪了就开始求神拜佛,我阿爹以前可是没事从不登庙门。”

    李璋点点头,深有同感。他家里的段老爹也是这样,年轻的时候做的是刺探情报这些见不了光的差事,庙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前几年家里日子不宽裕,他含饴弄孙也还好,这一两年富贵了,也开始跟道士和尚走得近,做些求神拜佛的事。

    人之常情,谁又能避免得了呢?

    见老人女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徐平和李璋两个青壮竟然插不进嘴去,在这里呆着没意思,徐平道:“家里园林的竹木都已经长成,算是有点景致,不如到那里走走。”

    李璋点头,与徐平出了后院,向后面的园林而去。他们夫妻今天是要留在这里吃晚饭的,还要歇在徐家,明天才会回家去。两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到底是与其他人不一样,就是林素娘和苏儿,也一样感情深厚。

    此时两京地区的园林,跟江南比起来最典型就是山多水少,地方广大,里里外外都透着一种豪爽大气。徐平家里的后园已经把年前的墙推掉,跟外面的大片山林树木连在了一起。园里没有堆假山,而是直接把两个小山岗包了进来。两山之间,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在谷口聚成一个不小的池塘。

    刘小乙眼尖,早早就去牵了两匹好马跟在后面,到了树林旁边,对徐平道:“郡侯要不要骑马?今天天气晴好,骑马散一散心也是好的。”

    徐平摇了摇头:“罢了,平时上朝都是骑马来去,也有些腻了。这几天好好歇在家里,让马也休息休息吧。你牵着到那水草好的地方,让它们尽性撒撒欢。”

    刘小乙应诺,牵着马去了。

    自己的家里有山有水,大到需要骑马才能够看景致,在中牟那种乡下的地方也就罢了,现在可是在东京城。虽然在城外,这里还算是开封的市区呢。就凭着这圈进府里来的巨大面积,徐平家也可以算是京城里面一等一的大户人家了。

    与李璋走了一会,转身看见不远处的靶场,徐平突然来了兴致,对李璋道:“我们到那里去比一比弓箭,看看这几年大家的长进如何。”

    李璋笑道:“哥哥是带过大军打过仗的人,我如何比得过?”

    “你现在可是朝廷里的武将,怎么能说这种话?走,试一试去!”

    弓箭是惟一可以赌钱的赌博方式,六艺之一,读书人大多也练两下。使相陈尧佐曾经用铜钱作靶,一箭中方孔,就连文文静静的王曾,出使契丹也曾一箭破的。徐平日常也练,无论力量还是准头以前都比李璋强,不知道他现在如何。(未完待续。)

    “军器三十有六,而弓为称首;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第一”。此时的军中,弓弩是考较士卒最重要的标准,能挽多硬的弓,准头如何,射得多远,直接决定了一个士兵的等级。无论禁军厢军,都以弓弩分等。

    徐平算不得非常强壮,好在营养不缺,平时锻炼科学而持续,论身体素质在这个年代还是顶尖的。到岭南带兵之后,开始系统地练习弓箭,从未间断,步射能挽九斗弓,禁军中也是第一等,可以入上四军。

    到了靶场,早有下人准备好了弓箭,放在架子上。

    到架子前取了弓箭在手,徐平略拉一拉弦试了一下,对李璋道:“我向来都是用九斗弓,这里离靶子六十步,射五箭,以上靶数和晕数定输赢!”

    李璋微微笑道:“但凭哥哥吩咐。”

    射箭分射亲和射远,像这靶场上,多大都是比的射亲,也就是准头。靶子分为两种,一种是垛,以中垛多少分等;另一种是方靶圆晕,实际就是后世常用的那种画圈圈的靶子,此时都是五圈,称为五晕,以晕数分等,与后世的记分方法类似。

    徐平大病初愈,人觉得格外地精神。持了弓箭在手,把远处的靶子看得仔细,吐气开声,弓弦应声而开。并不怎么仔细瞄准,凭着感觉一箭射出。

    这是战场上的射法,考的是臂力,还有那种感觉,不是看视力和经验的瞄准。

    弦上的箭带着啸声直向前边的靶子飞去,划了一道明显的弧线,却是堪堪上靶。

    徐平摇了摇头,自回京之后练得少了,终究是生疏了些。

    自箭壶里取了箭出来,连珠箭发,徐平把其余四箭一起箭了出去。有了第一箭作比较,后边的四箭明显好了很多,甚至有一箭直中靶心。

    李璋在一边看了,笑着道:“哥哥终究是上战场打过仗的人,无论气势还是射术都算得精良。只是失了些准头,想来是生疏了。”

    徐平摇头:“比当年在邕州,是差了不少。一日不练,便就退步!”

    旁边的下人一路跑着过去把插了箭的靶子取了下来,换了新靶,旧靶就抱着回到射箭的地方,给徐平看。

    除了正中靶心的那一箭,成绩确实只能算一般。当然,若是军中考核,这已经是合格过关了,只是算不得优秀而已。

    李璋走上前,照样取了九斗的弓,在手里试了一试,开起来浑不费力气。屏气凝神,张弓搭箭,瞄得真切了,才喝一声,把箭射了出去,却是中了五分。如此不急不忙射了五箭,成绩却是比徐平好上一筹。

    徐平把手中的弓放下,笑道:“几年不见,不想你竟然还强过我了!”

    “我在閤门做个祇侯,这是我的本分,不然岂不被人笑话?哥哥是朝中大臣,本身是个文官,开九斗弓,箭箭上靶,朝廷中的同僚只怕再没一个人强过你。而且,哥哥是搭箭就射,我是左瞄右瞄,真要到战场上,只怕还要输给你。”

    李璋是皇上至亲的表弟,他的武艺射箭关键是有个架子,在人前不要丢了脸面就好。只要面子上过得去,赵祯就有足够的理由提拔他,甚至称他为虎将。真正要到战场上杀敌,那也是不会派他去的,就是在后方也有大把的功劳给他积攒。

    李用和为人一向谨慎小心,这两年凭着妹妹的关系飞速升迁,他的心里常常不自安。自己一把年纪是没有办法了,对李璋却是寄望颇高,经常督促他苦练。真正的名将是需要有天分的,李璋没有也没办法,但最少这些面子上的事情不能疏忽。正是因为如此,李璋这些马步功夫还是不错的,虽然都是花架子。

    连开五箭,身上微微出了汗,筋骨彻底松开,徐平觉得畅快无比。

    把弓箭让下人收拾好,徐平对李璋道:“那边树下有石桌石凳,我们过去坐一坐。”

    在石凳上坐下,仆人上了茶来,两人慢慢喝茶。凉风从小山坡上吹过来,带着些泥土的芬芳,让人心旷神怡。

    李璋喝了口茶,对徐平道:“现在朝廷里的权贵大臣,皇亲国戚,府第奢华富贵的有,占地广大的有,清静优雅的有,种满奇花异木的也有。但如哥哥这里,占地广大,各种事情都能做的,再没有第二家。哥哥,你还有两个多月的假好休,依弟弟看来,不如就用这些时间,连络连络其他大臣的感情。这里有弓箭,有靶场,可以办个弓箭社,大臣中精于此道的也不少。家里有西瓜,出去送人怎么都是落埋怨,招人来结社雅集,一是热闹,再一个也可以用西瓜做彩头,不强似一个人闷在家里?”

    徐平想想,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也觉着把西瓜这些东西去送人,不是好事,不如让人上门来吃。不过弓箭社,在文人之间只怕难以办起来,他们再是练得厉害,跟一般的禁军士卒比也有不如,自然没有兴头。至于诗社,说实话,我自己诗词之道也不甚精通,只怕到时候闹笑话。”

    李璋听了哈哈大笑:“哥哥好痴!你若真的文才如李杜,想办诗社那还办不起来呢!人家来了,都是听主人吟诗作词,那还有什么乐趣?你看如今朝廷里面小令写得好的大臣,如晏学士,等闲也没有人去他家里吟诗作对。就是要这诗词略懂一些,而又不十分精通的,才能招集得起人来。关键是家里要富贵,有亭林池沼游玩,有青楼歌妓伴酒,有的吃,有的玩,人家才肯来。”

    徐平看看李璋,想不到他一个耍枪弄棒的,反而对这些事情看得通透。确实,晏殊文才算是第一等的,但平常多是关起门来一个人乐呵,他家里有上好的歌妓,作了词也是在家里让人演唱,极少如落魄词人一般到处显摆。同是诗词大家,青楼妓馆里唱的最多还是柳永和张先的词,晏殊的就极少见。他的身份尊贵,放不下脸面向那些地方凑。而跟他身份差不多的,作词唱曲的人又少,关键是很少有人比得上他。

    自己这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水平,貌似真地最适合做这种事。有文才的人来了,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人就是这么种东西,有了这种优越感,便就喜欢去凑一块。借着这种机会,徐平也可以改善一下自己现在这种被孤立的局面。(未完待续。)

    马蹄敲打着路上的石板,声音清脆,听着分外悦耳。

    郭谘看了一眼身边一直黑着脸的郑戬,叹了口气:“天休,副使刚才说的话才是正途。我们是三司,只要把事情搞明白,人头查清楚,该做的就已经做了。至于这些人怎么处置,上报中书门下,宰执们去决定才是对的。”

    郑戬冷哼了一声:“话是如此,可是名单上可有好几位宰执的名字!让他们去处置,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们辛辛苦苦为哪般?”

    郭谘有些无奈:“还有台谏言官,他们总不会视而不见。”

    “敢捊几位宰执的虎须,现在哪个台谏言官有这个气魄?!无论是御史台的韩中丞,还是谏院的孙祖德和宋庠,我看他们都做不了这件事!”

    宋庠天圣二年状元及第,一般说他是继王曾之后“连中三元”的又一人,实际上天圣二年由于赵祯还在孝期,并没有举行殿试,直接是以省试成绩定名次,宋庠的这个“连中三元”是打折扣的。郑戬天圣二年进士第三名,与宋庠同年,两人的私下关系相当不错,但说起为官的气魄来,郑戬对他也毫不客气。

    这些事情郭谘和刘沆又何尝不清楚?但问题是徐平还能怎么做?为了这件事去硬抗几位宰执?那才是真地脑子不清楚了!

    刘沆提一提马缰,赶上来与郑戬并排,对他道:“天休,为副使想一想,这样做已经是最合适的了。徐副使因病寻医,不在衙门的这些日子,我们务必小心谨慎!”

    “我明白。”郑戬沉着脸点了点头,“只是肚里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刘沆和郭谘两人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郑戬才真地该去谏院,他也有那个精力跟人天天打嘴仗,在盐铁司查账还真是委屈了他。

    月亮了升上了天空,如水的月华倾泄在庭院里,如梦似幻。

    难得像今天一样彻底放开心情,徐平与李璋多喝了几杯,头微微有些发晕,却更加觉得意气风发。送李璋一家到了客房休息,徐平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院子里迎着吹来的凉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平抬步进了书房。

    秀秀默默地跟进来,点起了灯,收拾书桌上的文房用具。

    徐平在椅子上坐下,对秀秀道:“酒喝得有些多了,口渴,去帮我沏杯浓杯来!”

    秀秀应了,还没有动身,就听见外面林素娘道:“这些杂事,让碧桃去做就好。”

    见到林素娘进来,秀秀忙上前见礼,扶着她到旁边坐了。

    此时的林素娘身怀六甲,行动相当不便,在椅子上坐下,轻轻吐了口气,对徐平道:“大郎,夜已经深了,为何还不去歇着?”

    “今天李璋提起,说是我寻医假的这些日子,闲在家里没有事干,难免气闷。他说何不趁着这个时候办个诗社之类,日常寻些同僚朋友来热闹一番,一是解闷,再一个也是联络同僚情谊。我觉着他说的有些道理,看看哪些人合适,写些帖子去请人。”

    林素娘轻轻点头:“大郎这样想也是好的,总好过没事闲在家里。不过请什么人来,还是要仔细思量。请人不来,失了自己的面子。什么人都请,又失了体面。”

    “我知道,无非是一些平时有交情的同僚,不需要有那么讲究。”

    林素娘还要再说,想了一想,还是没有开口。女人家的眼界跟男人终究不同,心眼天然地小了些,对人情世故总是小心眼地精细盘算,实际上哪有那么多讲究!与徐平来往的都是有身份的读书人,小肚鸡肠的终究是极少数。

    秀秀上前,为徐平摊了纸,细细地磨墨。

    徐平想了想,口中道:“在京城和左近的几位同年,那是一定要的,与我关系最近的就是他们了。总是要先叫他们来捧个场,不至于场面冷清。”

    说完,提起笔来,给王素、韩琦、嵇颖等人写了帖子。徐平是这些人的领袖,这个面子他们总是要给,日后仕途上还要相互照应呢。

    林素娘轻轻咳嗽一声,道:“既然是诗社,馆阁里的学士总是要叫的。”

    徐平摇摇头:“馆阁里那么多人,总有不想来的,而且我也不可能每一个人都递帖子过去。宋子京判馆阁,给他就行,让他招呼人来。”

    叫了宋祁,总不能漏下宋庠,兄弟两人地位相当,文名相当,关键是与徐平的关系也差不多,都是有交情但不怎么亲近的那种。至于别一位知谏院的孙祖德,因为有年前的那一场冲突,还是免了,免得林素娘看见他上火。

    叫了大小宋兄弟,天圣二年在京的进士貌似就不好不叫,叶清臣、曾公亮这些人要单独发帖子过去。天圣二年跟天圣五年的进士都叫了,天圣八年的进士便就不好漏下,这些人与徐平的年龄相当,以后还有几十年同朝为官的日子。关键是天圣年间的这三届进士,徐平前世有记忆的委实不少,日后都有大用,现在搞好关系很有必要。

    这样一算,招呼的人已经不少了,朝中中下层的官员已经涉及到了一小半。

    徐平一一把帖子写了,让秀秀封好,把笔放下。

    秀秀默默地把帖子一一折起来,分门别类放在一边,自己做了记号。

    徐平心中一动,问秀秀:“秀秀,你说我还要招呼什么人来?才不至于被人说闲话。官人我现在不是当年了,朝廷中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不好失了礼数。”

    秀秀微身笑道:“自然,官人现在是朝里的侍从大臣,怎么是以前可以比?若是问秀秀,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没有见识。”

    “尽管说,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秀秀一边整理着帖子,一边说道:“官人送帖子的,不是同年就是你的下属,都是官职比你低的,这样不太妥当吧,凭白让人把官人看低了。依我说,官职相差不多的也应该叫,略高一点的也应该叫,这样才显得心里磊落,到时候也热闹。”

    徐平听了,不由地笑道:“这一年你回家委实长了不少见识,竟然能够想到这一层!好,那便朝里的杂学士,两制词臣也一并发帖子去!至于宰执,那就真不能冒昧发帖了,免得被人说我孟浪!”

    (备注:郑戬历史上的评价是越是涉及到权贵之家的案子越是积极,而且治案也越是严厉。两件案子很出名。一是宝元二年他权发遣开封府事,因为治下小吏冯士元案牵连权贵,包括吕夷简、程琳、庞籍、盛度等宰执大臣,还有不少官员,一起都受到处罚。吕夷简的长子和次子,甚至被他抓到牢里。还有一件案子就是滕宗谅案,他和王拱辰两人追查到底,也就是《岳阳楼记》“滕子京谪守巴陵郡”的起因。顺便说一句,当时范仲淹是力挺滕宗谅的,两人有亲戚,而郑戬也是范仲淹的连襟,关系也非常之好,案子中郑戬没有掺杂私情。)

    (顺便,这些备注我都注意字数,不会算钱的。)(未完待续。)

    天是一天比一天热了,太阳落下山去,地面上依然翻腾着热浪。

    徐平受牙的拖累,西瓜吃不得,解暑的酸梅汤喝不得,就连口冰水都不敢到嘴里面。无奈只好拿了个大蒲扇在手里,不停地摇啊摇。

    徐正的心情大好,喝得醉醺醺的,摇头晃脑,不停地咂一咂嘴,回味着刚才吃进肚子里的美食。今天老兄弟来聚会,西瓜吃了,烤肉吃了,用井水冰镇的果酒也大碗地喝了,人人尽性而归,作为主人的徐正大有面子。

    徐平只觉热得头发蒙,到父母房里问候过了,赶紧就回到自己的书房里。

    文人雅兴,书房外面是一丛修竹,又有一个流着活水的水池,热风到了这里被挡下来,房间里便就凉快了许多。房间南面出厦甚多,阳光照不进房里面,房里清凉。

    在书桌前坐下,秀秀打了盆凉水来,徐平洗了脸,才觉得一身暑气褪去,长长地出了口气。中原不比岭南,哪怕天气再热,只要在阴凉的地方,也能躲过暑去,没有必要搞什么水冷的空调。那东西潮气太重,对身体不好。

    拿起蒲扇扇了几下,只觉得身体舒泰,徐平问秀秀:“前天发出去的帖子,有没有人回?后天六月二十,旬休,可就到了聚会的日子了。”

    秀秀道:“回的可是不少,官人等一等,我去拿了来看。”

    徐平点点头,靠在椅子上闭起眼睛,享受着这惬意的时光。

    秀秀拿了回帖过来,站在一边一家一家地念给徐平听。

    不出意外,韩琦、王素和嵇颖这些自己的同年是回得最快的。馆阁里面那一群天天闲得无聊的官员也都有回帖,而且用语恭敬,他们的地位跟徐平差得太远,没有天大的事情是不能不来的。至于在三司的徐平属下官员,也都甚为积极。

    后面的杂学士,绝大部分人的地位都比徐平高,就有人不来了,但也都有帖子回来,说明原因。到了两制词臣,舍人院的知制诰李淑和丁度竟然全都表示与会,就连翰林院的晏殊和梅询也都来,只有新近招进京入翰林院的张观表示有事抽不出身。

    年前因为炭价风波,时任知开封府的张观处置不当,被贬出京城到外地任职。大家都知道他是个老实人,处理政事确实不擅长,本身又有才学,经术精通,不到一年又招了回来。大雪炭价暴涨是徐平回京后显露身手的第一件事,刚好张观就做了踏脚石,只怕他的心里还是有些芥蒂,不来也在情理之中。

    听着秀秀念着回帖,徐平有些发蒙,这朝廷里小一半的中上层官员都到,自己人缘看起来不错啊!怎么平时就感觉不出来呢?

    却不知徐平现在的身份摆在那里,皇上视为亲政之后最可靠的班底,本身做事也有章法,功劳多得都压身了。不出意外,徐平在官场上前途无量,只等着现在执掌朝政的这一批老人退下去,那就是他的天下了。平时觉得没人跟他亲近,一是因为现在掌权的还是那批老人,无形中都站在徐平的对立面,公事上除了年轻官员,没人明面上站在徐平一边。最重要的,徐平自己每天就是上朝下朝到衙门,时间到了就老老实实回家过自己的小日子,私事上都不跟人接触,又能有什么交情?

    现在他终于开窍了,知道业余时间要跟同僚一起娱乐一下,有心的自然就会抓住这个机会。不说攀上什么交情,最少不至于留下什么负面印象。

    秀秀把回帖念完,收了起来,对徐平道:“官人,后天来的人可是着实不少,明天你可要养足精神,不要怠慢了人家。”

    “我需要养什么精神?这几天在家里吃饱了玩,玩累了睡,睡醒了吃,多少年没过这么舒心的日子了!再这样下去,我觉得自己就会懒散坏了。”

    秀秀忍着笑:“这种日子,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人家常说好日子是神仙过的日子,不就是这样吗,官人怎么还不满意!”

    徐平摇头:“你不知道,人这样懒散是会废掉的!”

    把回帖收拾好,秀秀又拿了两封书信出来,交给徐平:“这一封是年前住在家里的李先生写来的,这一封是什么孟州通判写来的,官人有闲便就看看给他回信吧。”

    徐平接过信来,先看李觏的。自己生了病,他是应该来信问候的。不过这个年月的交通就是那么回事,他得了消息,再写信送来,一下子就这么多天过去了。

    都进奏院报是五天一发,李觏从邸报上看到徐平消息的时候,已经不是上朝路上晕倒摔下马来那么耸人听闻了,信里的语气比较缓和,先是问了徐平的身体状况。

    后面,则说自己已经到了方城县任职,讲了方城县的情况,问徐平的建议。

    方城县位于群山当中,人口稀少,为下县,而且废置不常。实际上那里的山大多都是小土山,岗地众多,也有不小的平原,水资源丰富,开发起来耕地是不少的,关键还是人口太少。没有人便什么都办不成,不管是开垦荒田,还是兴修水利,首先要达到一定的人口密度。京西路晚唐五代时期大战不断,人口损失太过厉害,不要说群山之中的方城县,很多平原地区也到处是抛荒的土地。

    入宋以后,由于人烟太过稀少,大量从河东路迁人口到京西,洛阳周围一带人口的恢复还是靠着晋南人口的迁入。仅仅依靠本地人自然恢复,还要更加荒凉。

    依靠前世的知识,徐平可以做很多事,但缺人他也没有办法,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凭空变出人来。由于宋朝基本不限制农民的迁徒,越是这样荒芜落后的地方越是留不住人,越没有人越是发展不起来,形成恶性循环。

    这种情况,徐平一时也没有好的策略,只好把信放到一边,想好了再回复。

    李参也是从邸报上看到了徐平生病,写信来问候。信的后边,讲了现在河阴县的情况。蒋大有的案子还没有审理结束,他的大儿媳妇却已经改嫁了。他儿媳妇本就年纪不大,又带着大笔嫁妆,生过儿子表明是能够生育的,这个年代这种女人根本就不愁嫁。经常还是抢手货,很多有钱人家都抢着要。

    蒋家的土地便就按照徐平当时提的让租户以社的组织承佃,依照主要生产资料的不同,分为牛社、农具社一些名目,实际就是农村的互助合作社,正是徐平当时想的。(未完待续。)

    破天荒的第一次,徐平府里请了开封城里几班著名的歌妓来。到了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了,徐平只是跟着别人欣赏过几次歌妓的歌喉,自己却从来没有照顾过她们的生意。思想观念难以转变是一方面,他前世是个很普通的人,不追星,更加不可能过生日或者什么节庆日子请个明星来表演,到了这一世也没有这个习惯。再一个,徐平的欣赏水平也不高,歌妓们的歌声再是婉转悠扬,他也听不出什么好来。

    诗词是风流雅事,但若是不懂声律,便就失掉了一大半的乐趣。这个年代的音乐还是高雅,节奏感不强,真的是声音的艺术。让徐平欣赏,恰好似牛嚼牡丹。

    当然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词曲可不高雅,是真真正正的俗乐。真正高雅的音乐如朝会,各种祭祀,一些大的仪式,讲究的是庄严肃穆。雅乐要求也严,音律声色一点都错不得,定音要用编钟,而且都要有所由来。词曲就随便了许多,沿袭唐时的习惯,词是用琵琶定音的,这也是主要的伴奏乐器。

    今日聚会非同小可,可谓是冠盖云集,林素娘不顾身子不便,亲自指挥着家里的下人摆设。丈夫难得开窍一回,知道要聚集自己的人气,提升人望,当然要大力支持。

    秀秀跟在徐平身边,耐心地准备一些小细节。比如来的都是一时文坛之雄,不定什么时候就诗兴大发,笔墨纸砚可得准备好。写了新词出来,就要请来的歌妓即席演唱,词怎么递过去,人员怎么安排,都要提前定好章程。

    太阳高升,草上的露水渐渐干了,树上的叶子还在强挺着精神,蝉开始试着鸣叫。

    在门口的家人进来禀报,说是城里来的第一批客人就要到了,让徐平出去迎接。

    有点身份的官员出行有仪仗,守门的远远看见,就知道来人的身份,若是身份尊重,徐平自然就要迎出门去。一般的骑头驴来,就不用如此隆重。

    林素娘叮嘱了徐平几句,带着人离开,到后院去了。来的都是一班同僚,不是多么亲近的亲戚朋友,女主人不适合见外客。

    徐平身上换了宽松的公服,让秀秀帮着整理一番,带着徐昌迎了出去。今天徐平要招待来的客人,徐昌一样要招待他们带来的随从,也不得轻松。

    刚刚出门,就见到万胜门那里来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徐平一看,便知道来的是清贵词臣,只是不知道是翰林院里的哪位。

    与徐昌带人迎上前去,近了便就看清,来的原来是翰林学士晏殊和舍人院的丁度。

    上前行礼如仪,徐平拱手对晏殊道:“今日学士第一个到,拔了头筹!”

    晏殊下了车,与丁度并肩到徐平面前,看了看徐平的样子,点了点头:“圣上知道你今日在家宴客,专门叮嘱我,看看你身体如何。你如此精神,看来是没有什么大碍了。若是合适,便就入朝销了假吧。”

    徐平刚刚歇了这几天,正在兴头上,怎么肯就此销假。忙道:“不瞒学士,我这身子也就是看起来还好,嘴里的牙还是痛得厉害,吃喝尽都不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发作。王太医的药虽好,但不知怎么,一直断不了病根。”

    晏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口中道:“既然如此,我便回禀圣上,你还要将养些日子。若是王太医的药断不了病根,你在家里可以多找几位名医看看。”

    徐平连连称是,引着晏殊和李度向家里行去。

    晏殊和丁度两人的随从数十人,今天这还是轻车简从,若是全套仪仗来了,只怕要有一两百人之多。徐平请客,招待这些客人是一方面,招待他们的随从才真是考验家底。一般的人家,这么多的人在家里坐都没地方坐。

    徐昌和晏殊与丁度家里的知院管家都认识,主动去迎了他们,带着他们一众人到专门招待的地方。这些人不需要歌舞女妓,只要好吃好喝就够了。

    引着两人径直到了后园,这里早已经在池塘边用竹木茅草搭好了几处凉亭,虽然是简陋,但别有一番野趣。

    凉亭里的桌上,早摆好了瓜果。有切好的西瓜,家里种的早熟的葡萄,各种各样的甜瓜之类,还有早熟的桃、李和杏,都正当节令。一边的小瓷盅里,还放着葡萄干杏仁和胡桃之类的干果,以及诸如柿饼、杏干之类的密饯。

    徐平引着两人到上座坐了,说道:“路上累了,学士用些瓜果。”

    晏殊看了看桌上的西瓜,对丁度道:“这些日子,永宁侯府每天都有一两担这瓜送进宫去,被宫里视外珍品。瓜一进宫,杨太后那里先分一半去,剩下的宫里有力的人分得就差不多了,连我等随侍圣上身边的,轻易也到不了嘴里。”

    丁度大笑:“晏学士好歹还是有到嘴里,我等外臣却是连见都见不着!”

    说完,与晏殊一人一片拿在手里,在别人没来之前,自己先尝个鲜。

    见两人吃完,早有侍女端了水过来让人净了手,毛巾擦干了。

    徐平指着不远处的一道门道:“两位学士,若是有兴,不妨去看一看这瓜种在地里是什么样子。去年李副使带了种子回来,我庄里种了几十亩。这瓜好在是断断续续成熟,能吃很久,不好的地方就是几十亩地,其实每天熟的并没有多少。”

    徐平也不拿不准这个年代的西瓜到底是应该怎么种,一小半是按照前世的经验每棵只留一二只瓜,大多还是让它们自然生长,比较看看哪种方法合适。

    反正其他人还没来,晏殊和丁度心里好奇,便随着徐平向园外行去。今天来的客人太多,官职比徐平低或者差不多的他是不会出去迎接了,不然自己就成门僮了。

    一边走着,晏殊一边与丁度说着闲话,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诗词上去。

    晏殊道:“前些日子,我得了一佳句,却一直想不出下联来,着实可惜。”

    丁度道:“学士说来听听。”

    “那还是晚春时候,偶有所感,得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下句却久久不得良对。如今看看就到三伏天气,春意是半点也无了。”

    徐平在一边,鬼使神差地伸头道:“学士何不对‘似曾相识燕归来’?”

    (备注:此一句传说是王琪对出来的,就是主角回京时见过的知襄州的王琪。)(未完待续。)

    晏殊看着徐平,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郑重地点了点头:“极好!”

    很早的时候晏殊就认识徐平,那时候徐平还是白衣,因为石延年的关系,张知白向晏殊引见过。可惜晏殊对徐平的印象非常不好,一直认为他是个富商家里不学无术的纨绔少年。就是后来徐平高中,立功岭南,这最初的印象也一直没有完全改变。

    只能怪徐平名声在外,而两人同朝为官的时间并不多,接触很少。

    作为开封本地人,徐平少年时候的斑斑劣迹满朝人人皆知,瞒都瞒不住。只不过有的人与后来的徐平熟悉,只当那是年幼无知时的胡闹,并不放在心上。但晏殊显然不是这样,在他的印象里,徐平一直没有摆脱以前的影子。

    晏殊少年得志,很多年都在朝里任侍从高官,但政绩平平,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不过他喜欢提掖后进,而且眼光很好,现在朝里很有前途的中层官员,几乎一半都出其门下。比如范仲淹回朝升待制,晏殊就出力不少,只是徐平搭不上这班车而已。

    未发迹之前,任性胡闹的人有不少,比如太宗朝的名臣张咏,比如真宗朝的名臣柳开,比如现在徐平手下的盐铁判官刘沆,他们成名后还被传为美谈。徐平跟这些人比小时候的那点事根本不算什么,他没抢过民女,没有杀过人,只是没事喜欢在勾栏瓦肆厮混,走马斗狗,有时候赌赌钱而已。后世的史书记载起来,也不过是少年时喜欢任侠使气,日与闾里少年游,十五折节而读书,一举高中,终成一代名臣。

    倒霉就倒霉在,徐平跟晏殊认识的时候,晏殊事后一打听,宰相张知白竟然介绍了个不成器的少年跟自己认识,那印象让他实在是记忆深刻。

    见一向对后进晚学青眼有加的晏殊这次惜字如金,不过给了徐平“极好”两字评语,一旁的丁度不由感到诧异。

    老臣不喜欢徐平是有原因的,在他的身上这些人总是看到当年丁谓的影子,而丁谓留下的阴影太大了。朝里没有人敢提这个名字,装作世间没有这个人存在过,但道州一有风吹草动,不知道有多少人心惊胆战。太后驾崩,皇帝亲政,几次大赦丁谓都没能够向中原挪一步,也是受了徐平的连累。若不是有这么一个小一号的丁谓在,说不定还能允许他回到中原养老。

    喜欢做事,善于做事,而且做事不怕辛苦,方方面面每个细节都考虑到,经常还别出机杼。一旦时候到了,下手狠辣,这方面徐平与丁谓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徐平不像丁谓交结权贵,溜须逢迎,但问题是徐平有皇帝做后台,也不需要这样做。

    能够让老臣们稍稍放心的,也就是徐平不植私党,不营私利,不管做什么明确能够看出来没有私心。不过,一旦徐平上位之后会怎样,有谁知道呢?丁谓倒台之后没有跟着他倒霉的几个人,比如寇瑊,可是靠着徐平在挺着呢。

    现在丁谓一无所有,就连党羽也都星散,但在很多人的心里,这个人哪怕只是骑头驴只身进京,也能够把大宋的天给翻过来。这种人物,一辈子碰上一个就够了,没有人想再去对付另外一个。

    徐平真正比不上丁谓的,是文才。丁谓最早发迹是靠着文章,文追韩柳,诗似杜甫,世人评价之高一时无两。徐平虽然也是一等进士,但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诗文不是他的长处,没有好的文章流传是一方面,潜意识里把他与丁谓区分开也是一方面。

    现在徐平虽然生病在家休养,但声望却是正隆,朝里上上下下都把他看成忠直之臣。突然之间诗文也能来两句了,而且对的确实不错,两位学士心里滋味可是有点怪。

    丁度咳嗽了一声,打个圆场:“‘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此确是佳对!晏学士又得一好词,可喜可贺!哈,对了,眼前这门出去,就是种西瓜的地方?”

    难得徐平记得这一句晏殊的代表作,这个时候用上,心里也有点沾沾自喜,还等着两人夸奖几句呢。没想到打一个哈哈,这就过去了?有本事你以后不用!

    回过神来,徐平当先领路,答道:“不错,这外面就是西瓜田。附近都是不知道多少年前黄河淤积的泥沙,正适合种瓜。两位学士请——”

    下人开了门,徐平当先带路,一起到了门外。

    靠着门是搭的瓜棚,旁边种了几棵丝瓜和瓠子,都爬到了棚子上,结的长长的瓜顺着棚边垂下来,透着浓浓的田园风情。

    站到瓜棚里向外望,只见一眼看不到头的都是西瓜地,像是在地上铺了一层绿色的毯子。其间不时有一个个滚圆的大西瓜露出来,煞是喜人。

    “原来西瓜是长这样子,以前只听人说,却是没有见过。”

    丁度一边说着,一边走近前,弯腰去看。

    以这瓜棚为分界,右边是按照现在契丹那边的方法种的。起低垄,瓜种垄上,任期自然生长,不掐心,瓜蔓横生,能结多少瓜便结多少瓜。左边则是按照徐平前世记得的方法种植,一样种在垄上,不过瓜钮长成后便就把秧苗的心掐了,瓜秧上也只留两颗瓜。至于嫁接的秧苗,则是两边都有。

    晏殊上前,与丁度一起看地里西瓜长的样子,一眼就看见两边的不同。

    转身问徐平:“徐待制,为什么两边的瓜不同?这边的瓜大一些,不过秧苗上的瓜却少,那边正好相反,是不一样的种子吗?”

    “回学士,种子是一样的,只是种法不同。结瓜少的这一边,是在西瓜的花开过之后,酌情留下两粒好瓜,其他的都去掉了。而且秧苗的顶部也掐去,不至于徒长枝叶耗费养料。另一边则没有这样做,就是按照平时种瓜的办法来的。”

    晏殊点了点头,对徐平道:“农事上,徐平待制委实精通,满朝文武不及你一个。”

    丁度却道:“这两边的瓜种在这里,却是自有一番哲理在。譬如育才,是拣格外出色的重点培育,还是广撒网,少捕鱼,千年也难分出个高低来。”

    晏殊默默点头,没有说话。徐平给他对出了关键一句,走了这一段路,一首新词在心中已经成形。在心中默默吟咏,只觉得实在是自己生平得意之作。尤其是徐平对出的那一联,颇有画龙点睛之感,意境一下子就全出来了,直让人回味无穷。(未完待续。)

    在瓜田里看了一会,太阳起来,晒在人身上火辣辣的,阳光下站不住,徐平便就与两人转身回去。刚一进门,便就听到里面传来丝竹之声。

    “夜来匆匆饮散,欹枕背灯睡。酒力全轻,醉魂易醒,风揭帘栊,梦断披衣重起。悄无寐。

    追悔当初,绣阁话别太容易。日许时、犹阻归计。甚况味。旅馆虚度残岁。想娇媚。那里独守鸳帏静,永漏迢迢,也应暗同此意。”

    走进几步,便就传来歌妓低沉婉转的歌声。

    晏殊和丁度对视一眼,加快脚步,向着前方走去。

    只见池塘边的亭子下已经聚了十几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两个中年官人站在前边,正在指导着歌妓唱曲。

    站在前边的正是此时的两大词家,柳三变和张先,一边围观的,则是欧阳修等一众馆阁的年轻官员。柳三变和张先与欧阳修和蔡襄是天圣八年的进士,有一份同年之谊在那里,今天叫了他们一起来徐平府上作客。

    柳三变中进士之后,任了一任余杭知县,此次回京守选。张先则是在西京河南府任满,与欧阳修一起到的京城,等了几个月也还没等到合适的缺。

    在前世徐平一直认为,都是写词的,如果遇到另一个人词写得好,那么一定会另眼相看,一下引为知己也说不定。此时两大著名的词家都在,欧阳修也有不少佳作传世,不由偷眼去看晏殊,看他会不会提携这几个人一下。

    不想却见到晏殊面沉似水,丝毫没有见才心喜的样子。还不死心,对他道:“学士,前边教着歌妓唱曲的那两个人,都是天圣八年的进士,一个柳三变,另一个是张先,与我多年前有一面之缘。——哦,对了,那一天学士也在。”

    晏殊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再没有别的话。

    徐平一时摸不着头绪,不知道晏殊是跟谁生气,貌似刚才他看西瓜田的时候兴致很高的啊,怎么忽然间就不高兴了呢?发动脑筋,好一会才明白过来。

    后世虽然是诗词并称,这个年代却不是的,诗文并称,词则与曲并列。这不单单是名称的不同,更重要的是代表了不同的地位。说一个人是文章大家,代表了一种欣赏和崇敬,而说一个人是唱小曲儿的,意思就大大不同了。

    晏殊也做词,但那只是文人的休闲,基本全为小令,没有慢词,词意也是典雅而富有韵味。柳三变和张先则就不同了,本就以慢词著称,又多跟青楼女妓交往,所作之词大多都涉男女情事,通俗有余,优雅不足,晏殊自然就瞧不上。

    这代表了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境界,不是都作词就能把这鸿沟填平的。

    那些人看见了三人到来,急忙纷纷上前见礼。晏殊的地位不在于他的小令上,而在于他的文章。随着杨亿和钱惟演等人逐渐淡出舞台,晏殊现在代表着时文的最高成就,这才是他在文坛安身立命的本钱。而且他没有门户之见,尹洙欧阳修等人反对时文倡导古文,他一样欣赏,一样提携。

    最后上前的是张先和柳三变,见过了礼,柳三变道:“下官自天圣八年离京,今日候选重回都城,恰逢徐待制府上的盛会。以前在外为官的时候,做了这一首《梦回京》,写一些离愁思绪,心有所感,不觉就让歌妓们演唱一番。”

    晏殊面无表情地道:“今日恰逢休沐,徐待制盛情待客,邀请诸位同僚来他府上聚会一番。恰巧他家里种的北地西瓜成熟,邀人来品尝,是他的一番心意。来的都是朝廷里的清贵,一时之选,为了主人家脸面,这些冶词艳曲今天还是不要唱!”

    听了这话,柳三变涨红了脸,连连称是。就是一边的张先,也觉得脸上有些持不住。张先也作慢词,但还不至于像柳三变一样几乎首首不离青楼女妓。

    说起来柳三变出身名门,父辈有的在南唐就已经出仕,有的在太宗真宗朝中进士做官,算是官宦世家。长兄柳三复天禧二年进士,次兄柳三接也中今年进士。

    柳三变自己少有文名,但科举之路坎坷,由于被认为轻薄无行,多次落第,直到中天圣八年甲科,得授余杭知县。但他这喜欢跟青楼女子搅和在一起的毛病却怎么也改不了,纵然任上政绩过得去,台谏那里的风评却是非常不好。这次回京候选,能够平调去再做大县知县就很不容易,一个不好,降官也是有可能的。

    这种人物,晏殊自然早就知道他的事迹,结果一见面,又在这里唱青楼艳词,心情一下就坏了。哪怕市井的人再怎么喜欢柳词,晏殊眼里可不是这么回事。

    柳三变与张先讪讪地退到一边,丁度见场面有些僵,对晏殊道:“学士刚才不是得一佳句?何不作出词来,就让歌妓演唱,也是一桩雅事。”

    晏殊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请徐平让人取了纸笔来,就在旁边桌上挥毫,顷时写就。直起腰来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朗声道:“前些日子,我偶得一佳句,几个月不得佳对,时常烦恼。刚才与丁学士和徐待制说起,徐待制应口而出,竟然就成绝对,解我数月来胸中块垒。今日相会,得徐待制此一金句,足慰此行!”

    说完,让人把写成的词递给一边的歌妓,让他们演唱。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琵琶响起,曲调婉转而明快,歌妓展开歌喉,把这流传千年的名词《浣溪沙》唱了出来。这小令虽然不如慢词富于变化,但别有一种韵味。

    词是曲的词,而曲必有调。柳三变刚才的《梦回京》是大石调,讲究的是风流蕴藉,天然带着一股旖旎气息,所以晏殊称其为冶词艳曲。《浣溪沙》是中吕宫,婉转而又轻松明快,这才是这种聚会应该要演奏的曲子。

    一曲唱罢,欧阳修看看徐平,试着问道:“刚才学士所说待制所对的,莫不是那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真是千古绝对!”

    (备注:柳永宋史无传,事迹不详,书里采用的是天圣八年中进士说,而一般认为他是景祐元年进士,因为景祐元年他为睦州推官。但也有记载他在此之前任过余杭知县,那么就该是天圣八年了。仅为一说,读者明白就好。至于名字,从两个兄长的名字看来,他的本名就是柳三变,改名应该是在仁宗斥责之后的事情。被晏殊不喜历史上就是如此,虽然晏殊也曾称他为贤,实际就连张先都取笑过他。还有,柳永应该是比晏殊大四岁,比张先大三岁,晏殊是神童登第,当时的年龄并不大。)(未完待续。)

    见欧阳修的眼睛里发出光来,徐平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侥幸!侥幸!”

    “待制谦虚了!文章的事情,怎么能够说是侥幸?待制所对,工整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颇得诗法,意境全出,而又含而不露,诗家来说也是妙对。晏学士的这一首小令,十分风采倒有八分在这一联上。”

    徐平只觉得额头冒汗,天地良心,他只是在那个时候,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了这一句前世背得滚瓜烂熟的句子。当时无心,事后自然也就不会在意。而且要是让他说这一句好在哪里,他还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好而已。

    见欧阳修和几个年轻官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显然是想听听自己的感想。能被晏殊夸一句可是很了不得的事呢,明天就会传遍开封城。

    徐平想了一会,最后只能苦笑:“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真的是侥幸而已!”

    欧阳修等人见徐平不似作伪,不由有些失望。还以为徐待制最近诗文大进,文坛上又要冉冉升起一颗新星呢。诗文需要极尽巧思才显功力,偶尔有一两句妙句,也只是说明有些天分而已,离着大成还有十万八千里。

    正在这时,韩琦、王素和嵇颖联袂而来,旁边还跟着一个人,不是吕夷简的次子吕公弼还能是谁?上次吕公弼奉了父亲的命令来徐府,表达歉意,谁想徐平根本就不见客,无奈空手而归。吕夷简不死心,这次又派了来。

    吕家自吕夷简的伯父吕蒙正状元即第而起家,但到了这一代,则是吕夷简在撑着门楣。吕蒙正九子全部荫补为官,无所作为,而吕夷简兄弟则都是进士出身,吕蒙正留下的政治资源基本都为吕夷简继承。吕夷简深知这个年代家族延续的艰难,长子吕公绰早早出仕,照顾着家里的杂事,吕夷简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其他三子身上,尤其是次子公弼和三子公著。吕公弼和吕公著也没有让父亲失望,交游多士人,诗文也都是一时之选,难得的是在经术学问上也造诣颇深,为人称许,前途可期。

    然而吕夷简已经六十多岁了,还能照顾子孙多少年?如果真得罪死了徐平,自己的几个儿子再是才华横溢,郁郁而终也不是稀罕事。他自己是怎么对付政敌的,同样的手段难道徐平不会用?官场上做事留一线,日后好说话,丁谓那样动不动就要置政敌于死地,最后的结局多半都是凄凉。

    四人结伴上前,向晏殊和丁度、徐平等人见过了礼,见场面热烈,问一边的曾公亮:“刚才有什么热闹事,我们错过了?”

    “晏学士新制了一首小令,极是出色。其中最精妙的一联,却是徐待制对上了一妙句,在唐诗中也是上上之选,众人称赞呢!”

    这几位同年跟徐平最熟,他们一向觉得徐平在诗文上不用心,没想到还有这种出彩的机会,急忙拉着问个明白。听完,几个人摇了摇头,以前还真是小看了这个卖酒的,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能够在诗文上出头了。

    此时太阳高升,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徐平招呼众人到棚里落座,挑熟得正好的西瓜切开来,分给众人食用。一时瓜香四溢,人人吃得心满意足。

    家里的仆人提了木桶,里面装了新打上来的井水,又放了冰块直去,冰镇着上好的果酒。在棚子里的长桌上摆了酒杯,给在座的诸人倒上了酒。

    晏殊轻摇杯子,看着里面酒呈现出梦幻般的色彩,对徐平道:“最近京城里盛行喝这冰过的果酒,吸说还是从待制府上传出去的。盛行天气,酷热难当,这酒喝下去着实提神祛暑。只是好酒难得,外面买的酒总是不如意。”

    听了这话,徐平哪里还不知道意思?忙道:“不瞒学士,我家里在我中进士之前就靠酿酒养家,颇有几个方子,酿出来的酒非寻常可比。若学士不嫌弃,一会让家人挑一担送到府上去,方子也一并送去。”

    晏殊笑道:“我如何贪你府上的酒?若只是方子,倒是还能收得。”

    两人又不熟,这样送礼太生硬了些,只是酒方就只当是文人雅事。官员之间相互送礼,规模稍微大一点就瞒不住人,非节庆,又不是特殊的日子,送过去就会被有心人记下来。一般来讲,御史台和皇城司那里都会有记录,只是一般不会被翻出来罢了。

    徐平也没事求着晏殊,当下便让人去取了酒方来,录了一份给晏殊收着。这酒方其实还是徐平按照前世的经验改进的,所谓秘方云云,不过是托词罢了。

    这样炎热的日子里,一杯冰酒入肚,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大家有了精神,气氛更加热烈起来,纷纷讨论着诗文,或者说着朝廷里的趣事。

    一旁的歌女不能闲着,徐平第一次花钱请人,没道理白白浪费,让她们自己弹些熟悉的曲子,唱些平常唱的小曲,只是声音小些,做个背景。声音一响,结果又是柳三变的词,所谓“有井水处就有柳词”,倒不是夸大。

    不过柳三变吸取了刚才的教训,只当那词跟自己无关,与一众低级官员讨论着诗文,说些街头巷尾的趣事。柳三变虽然是福建路人,但跟着做官的父亲自小在京城里长大,整日青楼流连,眠花宿柳,未中进士之前是一等风流闲汉。那个时节,徐平这种整天只知道走马斗狗聚众赌博的街头少年,是不入他的眼里的,看着就跟街头小混混没有区别。风流是文人的雅,不是街头混混的泼,现在再一看,不由心里唏嘘。

    吕公弼瞅准了机会,让王素带着,到了徐平面前,行了礼道:“待制最近身体不适,家父听闻也是甚为忧心。只是他诸事缠身,不能亲自前来看望,特派我来问候待制一声。若是待制需要什么良药,府上或一时短缺,尽可以知会一声,但凡我家里有的,一定会尽快送来,不误了使用!”

    徐平看着吕公弼笑了笑:“前些日子,圣上也派了人来这么说,莫不成你家里还能比得上御药院?不是什么大病,不需要如此劳师动众!”

    王素咳嗽一声:“云行,宝臣也是一番好意,你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朝政都是公事,吕相公纵然有什么得罪你的,也是无意,不要在朝堂之外使气。知道你身体不适,吕相公再三让宝臣前来看你,已经能看出他的心意。大家同朝为官,要和和气气。”(未完待续。)

    河阴县三皇庙里,范仲淹在大银杏树下摇着蒲扇,听着远处蝉虫的鸣叫,看着走出门去的孙丰年父子,对身边的司马池道:“和中,事情到了今天,也该定了吧?”

    桌前的司马池直起腰,皱着眉头道:“该问的人都已经问过,事情也明白,是该定了。只是,我们回去如此回报,这一趟差事可是做得不好。”

    “我们如实回报,便就是做好了差事。难道还要虚编故事?”

    看范仲淹一副坦荡荡的样子,司马池无奈地摇了摇头。身份不一样,范仲淹当然可以认为这样就是把事情做好了,司马池却不能。

    御史台出来查人,结果什么情弊都没查出来,这差不好交啊!换个普普通通上进无路的官员,如此回报还能搏个直名,徐平这种近臣,别人要怎么看?

    既然是没事,如此大动干戈地出来查,谁来负这个责任?王沿已经被吕夷简一下子贬到春州去了,你还能把他怎么样?找不出个人来顶头,司马池回去无话可说。

    司马池也不是非要给徐平安个什么罪名,但最少应该有些小把柄,回去报上去只是说王沿夸大其词,徐平也不会受处罚,事情就过去了。现在查来查去,结果徐平在这里近一个月,对地方秋毫无犯,就连平常吃饭,也是自己人出去买肉菜自己做。其他时候与地方完全没有接触,惟一的一次,就是鲁芳带人去买那两只孟州猪。

    至于抓赌,让当地的百姓成立会社填补两个大户被抓的空白,这都是具体的施政措施,有错也不是御史台管,不然地方官员就没法做事了。

    喝了口茶,司马池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回去对中丞韩亿怎么说。韩家因为韩综还跟徐平有关系,韩亿也不想有这种结果,以免给自己招惹嫌疑。

    看庙的一个老道士来到两人身前,施礼道:“两位官人,刚才县里有人来,说是通判在县衙里设了宴,问两位官人什么时候过去。”

    司马池看了看范仲淹,对老道回道:“你去回话,等日落时分我们自会前去。”

    老道答应一声,转身就要离去。

    “且慢!”司马池把老道叫住,“前些日子朝里有一位徐副使住在这里,不知道你觉得他为人如何?有没有给庙里添什么麻烦?”

    老道摇了摇头:“不瞒官人,那位徐官人到了小庙里,便就占住了后院,让小道等几人住到前殿去,日常并没有什么来往。那些人住在这里,香火钱是给足了的,庙里的日子靠此也好过了一些。而且,徐官人离开之后,我这小庙里香火也旺了不少。”

    范仲淹挥挥手,让老道离开。

    看着老道出去,范仲淹摇了一会扇子,对司马池道:“和中,有些话可能我不适合说,但不得不说。台谏做事,职责所在,自然是发掘指摘官员的短处。但所为的不是让人受惩罚,更加不是送人入牢狱,还是要让官员心里醒警,有所畏惧。所以一向不掩人过,不赞人美,这是应有之意。但首先,还是要如实奏报,切不可为了自己一时快意而所言不实,那便失了为官之本。徐待制在岭外六年,虽有大功,但还朝之后升迁太快,这是事实。他又跟李刺史有通家之谊,有依附外戚之嫌,这也是事实。但这次在河阴县,他的差使办得无可指摘,这更是事实。我们回朝,只管把这里听到的看到的如实禀报上去,如何处置,宰执大臣心里自然有数。”

    “待制说的有理,那便如此吧。”司马池苦笑,“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身在台省,同僚之间,总会有闲话传出来。”

    范仲淹点头,表示明白司马池的意思。

    年前徐平与御史台和谏院闹得很不愉快,那时候司马池不在,现在他是御史台的第二号人物,跟徐平闹过矛盾的官员眼巴巴地看着呢。这就是找人麻烦的职务,结果你回去帮着被查的人说好话,同僚自然会另眼看司马池。

    他们这次到河阴,重中之重是查徐平在这里日常的生活,因为王沿说的是徐平荼毒地方。结果查来查去,连像王沿那样吃只鸡的事情都没有,还在偶然间破获了一桩聚赌的大案。

    最重要的,被叫来问话的普通百姓都说徐平的好话,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且不说那些蒋家的佃户,从此以后有了长久安身立命的本钱,烧窖的那些人更是得了天大的好处。虽然童七郎被查了漏税,补交的税款摊在了现在这些人身上,但是从此之后窖里的利润是他们自己分,减去每月扣的税款之后收入还是多了很多。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官员最大的功绩了。徐平在这里一个月,却给这个偏僻小县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有什么好让人指摘的呢?

    正在这时,司马光从房里出来,向范仲淹行过了礼,转身对司马池道:“父亲大人,孩儿已经完成了今日的课业,还请过目。”

    范仲淹站起身来,口中说道:“小小年纪,出门远行也不忘功课,和中你有子如此,将来必成大器!好了,天时不早,我们准备一下去县衙赴宴吧。河阴县里的县令主簿都顶不得事,京西路转运使司报了上去,却还没人来接任,李通判事务繁忙。”

    司马池答应,拉着司马光的手,进了房里,也不知道检查他什么课业。

    太阳恹恹地落到广武山的顶上,洒下万丈金光,涂抹着天地万物。黄河上吹来的风终于有了凉意,吹在身上,轻轻拂去一天令人烦躁不安的炎热。

    范仲淹和司马池带着司马光出了三皇庙的门,随从牵了马来。

    官员出京一向带的人不多,需要人手都是从地方抽调。河阴县这里人口稀少,县衙那里本来就缺人手,两人也就没有麻烦李参。

    到了上马石前,范仲淹和司马池翻身上马,司马光在一边服侍。

    一抖马缰,范仲淹转身看了一眼旁边不远处立着的白壁,上面有徐平离开的时候题的一首诗,三皇庙里的老道特意用纱罩盖了起来。

    “城外草庐闲卖酒,传胪忽报大明宫。一婢一骑八千里,横渡江湖似转蓬。治下山林多虎豹,闲时弹剑夜引弓。无言夜对黄河水,走马当年为谁雄?”

    徐平离开的时候,正是李用和出任群牧副使到原武监来,接着便发生了在汜水县与王沿的诸多纷争。当时王沿上奏指责徐平的奏章是被封锁的,结合这首诗看,当时李用和跟徐平说了什么非常明显。

    但李用和是按照自己的意思说,还是转述赵祯的意思,范仲淹和司马池两人都不敢乱猜。徐平最大的把柄,其实是在知道了王沿说自己的坏话之后,采取了跟他不合作的态度,最终把王沿一步一步逼到了绝路。

    但是司马池把徐平在河阴县的一举一动都查遍,却只能当作不知道这一点。有的事情,在朝廷当官的,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碰的。(未完待续。)

    徐平看看满脸尴尬的吕公弼,对王素道:“吕相公怎么会得罪我?我说的都是实话而已。现在我用的药,都是御药院调好了送来,自然是什么都不缺。”

    见徐平装傻,王素对吕公弼微微摇了摇头。吕夷简本来以为自己表示一下态度变行了,儿子来走一趟,徐平就该把这一页揭过去,却没想到徐平还真记恨上了。

    在徐平来说,如果真是为了公事,没有私心,那怎样都好。这一次吕夷简显然不是这样,明显是存了敲打的心思。这种事情吕夷简或许是以前做习惯了,只是顺手而为,徐平要是没个态度,以后会没完没了。现在朝里多少人跟吕夷简对着干,自己这还惹他呢,他就用出这种手段。

    吕公弼还要再说,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对徐平道:“郡侯,外面不知道来了哪位宰执,不带仪仗,远远看见过来了。”

    徐平一愣,怎么还会有宰执来?自己跟枢密院和政事堂的诸位相公一向都没有私下的交情,不应该给这么大面子啊。

    王素在一边小声提醒:“云行,还不快快出迎!”

    徐平忙让下人带路,整了整公服,向外赶去。没走几步,就听到前边有人道:“薛侍郎和王侍郎到,主人家在哪里?”

    赶上前去,才发现来的并不是现任的宰执,而是致仕的王曙和养病的薛奎两人。

    他们两人都曾经做过宰执,现在退下来,都是资政殿学士,带注角。即有“恩数视宰执”这几个字,享受着宰执待遇。两人轻车简从,不但没有仪仗,就连随从也只带了几个人,不过那一柄表示身份的青罗伞,还是被徐平家里看门的远远看见。

    徐平上前,见过了礼,口中道:“不想两位相公联袂而来,实是惶恐!”

    王曙看了看不远处的众人,淡淡地道:“今日天气晴好,我和薛侍郎本想到城外寻个山水好的地方闲走一走。正好听说你这里招待同僚,便过来看看。”

    “近日我家里种的西瓜正熟,请同僚来品尝一番。两位相公这边请。”

    两人随着徐平,向池塘边缓缓走去。薛奎道:“你家里的西瓜确是好物。前两天宫里送到我那里几只,说是能治喘疾,吃了果然有点用。”

    徐平听了,忙道:“若是有用,以后隔几天便给相公府上送上一些。”

    薛奎点点头:“有心了。自年后我这喘疾愈发厉害,倒不是贪嘴。”

    徐平连道明白,西瓜倒确实是有这个作用,前世不还有什么西瓜霜吗,只是自己以前怎么没想到呢?让个宰执级的人物到自己家里来要,多不好意思。

    王素和吕公弼两人最早得到消息,迎上来拜见。薛奎和王曙跟吕夷简都不是一路的,矛盾不少,不过对吕公弼倒是没有成见。

    吕家是从吕蒙正中状元光大门楣,但学术上自成一派还是从吕公弼起。两宋学派众多,吕氏之学也是其中一支,虽然比不上新学洛学,地位也不算低了。吕公弼作为宰相之子,潜心学术而有所成,士大夫中的口碑还是相当不错。

    这个时候池塘边茅草亭下的众人也都看见来了大人物,纷纷迎上来。

    一般的百姓可能不注意,但在官场上,那顶不起眼的青罗伞代表的意义可是人人皆知。很多官员的心中,一辈子能混上这样一把伞,那就是无上的荣耀了。

    晏殊政绩平平,官场上安身立命的本钱,一是文章,再一个就是人缘。不管是哪一派,他都不得罪,说得上话。当然走得也不近,自己置身在派系之外。

    见过了礼,众人落座。

    欧阳修默默地离得柳三变几个远人了一点,不着痕迹。来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丈人,一个是他从地方进京的举主,偏偏这两个人都是方正严肃,出了名的难缠。

    薛奎在益州的时候喜欢春游,写了不少春游诗,自号“薛春游”。后来任知开封府,因为治下严厉,被改成“薛出油”,眼里不揉沙子。王曙是寇准的女婿,有鉴于寇准纵情声色,不拘小节,数次得祸,最终身死岭南,为官为人都非常严肃。钱惟演在河南府对属下相当纵容,欧阳修等人只是天天游山玩水,**饮酒,养出了影响深远的钱幕文人。王曙接钱惟演,严格管束属下,结束了那些人的幸福时光。

    刚才只有一个晏殊在这里,歌妓们演唱的曲目就受到了限制,现在这么两个人一坐,丝竹声干脆就停了。两人都是元老重臣,在朝里说话相当有分量,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自己的前途可就蒙上了一层阴影。

    吕公弼看着王素,无奈地摇头苦笑。没想到徐平的面子这么大,竟然能把这两个人请来,今天自己要完成任务看来不是一件简单事。却不想徐平根本没请,他也不觉得自己够分量去请这等级的人物,人家是闻着瓜味自己来的。

    满了酒,薛奎领着饮过几巡。他最近咳嗽不断,而且痰多,这种清凉的果酒正合口味,不觉就多饮了两杯。

    王曙见场面有些沉闷,对众人道:“今日天气晴好,也还不算太热,我看永宁侯府里有山有水,颇有些景致,诸位不妨去游览一番。我和薛侍郎都已经年迈,走不动了,在这里与郡侯说两句闲话。”

    那些年轻官员早就憋得难受,听了这话,纷纷起身,簇拥着晏殊出了凉棚,一起去看徐平府里的景色了。至于薛奎所说的天气不算热,那是相对于他们两位老人家而言,其他人可不这么觉得。不过流两滴汗,也比拘束在那里好。

    见众人离开,薛奎又问起了喝的果酒如何酿造。徐平忙让下人准备了两桶,又告诉了薛奎向井水里加冰的方法,最后把刚刚晏殊抄完的方子又录了一份给薛奎。

    这些闲话说过,王曙才说出了自己来的真正用意:“徐平,我听说你最近上了什么用人取马精,繁衍马匹的法子,李刺史在原武监试着颇为有效,可是真的?”

    “回相公,确有此事。我家里在中牟乡下也养马,用了几年,好马还是不少。”

    王曙点头:“若是真的有效,你是否可以把法子录给我?壮年时我曾经辑过古今马政,编为《群牧故事》。如今老了,想再整理一下印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