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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摸了摸身上,徐平取出三枚银钱赏给柳八娘:“几枚钱八娘子拿去,闲来买点果子吃。刚才辛苦,且闲坐看茶。”

    如今是有身份的人了,经常遇到要给赏钱的情况,徐平嫌带其他东西太麻烦,便就让徐昌换了金银钱自己随身带着。看着好看,带着也方便,价值也不显寒酸。

    柳八娘此生还没有见过银钱,初时见徐平递几个钱过来,心里还不屑,堂堂郡侯听曲竟然就给歌者几个铜钱,太过可笑。待到把钱接在手里,颜色不对,份量更加不对,才知道富贵人家,不是自己所能忖度的。

    把银钱收起来,柳八娘起身谢过。

    柳三变瞅着这个机会,对徐平道:“待制,八娘子年前遇到了点困厄,欠了宅店务的店钱药钱。如今店里主管找了个闲汉,天天跟在八娘子身边。日常酒楼客店唱曲得的赏钱,都入这闲汉的手,也不知道债还了多少,还剩多少,日子过得着实辛苦。”

    对一个三司副使来说,这是极小的事情,徐平也没有兴趣问柳八娘事情的具体经过,只是道:“放宽心,一会我给三司衙门写个手札,欠的店钱药钱全免了就是。你若是没有去处,以后也尽可以住在店里,不用给店钱。”

    柳八娘起身行礼:“待制大恩,奴家感念在心。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只要账目清楚,让我还钱我没有话说。倒是有一件事,想请待制,想请待制——”

    徐平见她又说愿意还钱,又说还有其他事情求自己,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由心里有些不快。人最怕贪得无厌,唱支曲子而已,徐平所给的赏赐已经不少,跟三司的纠葛也就此一笔勾销,还不满足,就有些过了。

    见柳八娘站在那里欲言又止,徐平的脸色不知不觉就沉了下来,道:“有什么事情八娘子尽管说,能不能帮你,我自会斟酌。”

    柳八娘咬了咬牙,抬起头看着徐平,沉声道:“这事情本来难以启齿,但我不甘心白白受辱,更加做不到忍气吞声!今日说出来,请待制主持公道!”

    徐平微微有些诧异,莫非柳八娘并不是想要更多的赏赐?点了点头,对柳八娘说道:“八娘子尽管说来听听,我在朝廷为官,主持公道自然是应该的。”

    “那一日,因为天气炎热,我便打了井水,在房里擦洗身子……”

    即然下了决心,柳八娘干脆豁了出去。把那天刘二怎么骗进自己房里,事情怎么发生,刘二步步紧逼,意图为非作歹,最后被赶来的小厮无意撞破,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就连最后柳三变赶到,无奈暂且把事情按下,也都讲得清楚。

    徐平静静听完,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

    见柳八娘话说完了,情绪却引起来,在那里愤愤不平,咬牙切齿。徐平道:“八娘子放宽心,京城首善之区,清平世界,怎么可能让贼人逍遥法外?你只管回到店里坐等,事情总会有个交待。”

    事涉三司和开封府,若是上心,徐平还是有办法的。

    知开封府程琳虽然是徐平的老上司,两人的关系其实一般,说起来程琳还受过徐平的牵累。不过这种小事情,也麻烦不到程琳头上去,现任的开封府推官吴遵路和韩琦,徐平还是说得上话的。尤其是韩琦,可是徐平的同年,关系不比别人。

    官员的差遣才是权责所在,这个年代的人对差遣比对官职看得更重。徐平是极少见的进士出身,官和职能跟差遣对应起来的人,大多数的中下层官员,都是以小官担当重任。就如范仲淹,他的本官才是员外郎,身份都在那一个天章阁待制上。

    差遣一般来说没有明确的品级,但习惯上,还是有高下之分。在官员眼里,差遣可以分为十二等。宰相第一,两府执政第二,两制之上为第三,徐平所任的三司副使和司马池的御史知杂同为第四等,三司判官和转运使同级为第五等,之后是提点刑狱第六,知州第七,通判第八,知县第九,州里的幕职官第十,令录十一,判司簿尉排在最后,为最底层的第十二位。

    同在第四等,实际上御史知杂能排到这个位置跟御史地位超然,台宪纠查百官有关,可以破格使用仪仗,出行多数官员都要避让,又提高了这个官位的地位。真正的实权,别说是御史知杂,三司副使比很多两制以上的官员都大得多。

    官场上徐平的那个永宁郡侯其实没有用处,龙图阁待制可以让他直接与皇帝赵祯接触,这是极大的特权。而对于其他官员,三司盐铁副使这个身份就重了。

    不说徐平跟开封府官员的私下关系,仅仅是盐铁副使出面说话,开封府衙就必须重视。徐平托付下去的案子,开封府必须要有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答复回来。

    柳三变能够让柳八娘尽心尽力地与自己一起制新曲,说动她的就是徐平这个盐铁副使的差遣。只要徐平愿意,就可以把刘二送到牢里去。

    世人常说权贵,实际上在这个年代,权比贵好用得多。徐平现在是真正的大权在手,不说别的,满朝官员的俸禄发放都在他手里管着呢。

    柳八娘知道徐平是大官,但大到什么程度她并没有概念,能不能让刘二受到应有的惩罚,更加心里没底。听了徐平的话,犹犹豫豫。

    徐平也没法向一个歌女解释,也没有必要向他解释,不管柳八娘,对一边的柳三变道:“耆卿,借一步说话。”

    柳三变暗暗吸一口气,随着徐平到了凉亭的一边。

    看着柳三变,鬓边的发头已经花白,整日脂粉堆里耳鬓厮磨,也磨不掉他脸上的风尘色。徐平到了嘴边的重话,不知不觉又咽了回去。

    官场政治上,此时的柳三变在徐平眼里不值一提,一句话可以让他飞腾达,一句话也可以让他跌入深渊。这次柳三变找柳八娘来,手段实在是粗劣不堪,但两人地位差得太远,这种粗劣而又直接的手段才是最有效的。

    这毕竟是传名后世,流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篇章的一代才子,在徐平的眼里,柳三变的地位还是比他在其他同时代的人的眼里重得多。

    斟酌了一下措词,徐平道:“柳七,事情既然是你撞破,你便应该帮着八娘子申明开封府。开封府如何断案,可以另说。你怎么能够诓八娘子来我府上唱曲?对一个弱女子用这种手段,如何对得起你的进士出身?对得起你身上的官袍?”

    柳三变满脸惶恐,向徐平拱手:“待制说的对。不过——”说到这里,柳三变苦笑,摇了摇头。“一是我官位低微,当时店里主人和小厮都向着那个闲汉,没有人证物证,报到开封府里还不是自取其辱吗?再一个,徐待制,我们都是开封城里人,我为白衣时的名声你自然知道,开封府里的人有成见,如何肯信我的话?我比不了待制少年时,弱冠就有张相公赏识,年纪幼小就高中进士。就凭这一点,开封府上下就不能驳你的面子。唉,真心为了八娘子着想,也是带她到你这里来才是帮她。”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当年落第只图口舌痛快,现在知道厉害了?白衣卿相原是唐朝时指刚登第的进士,什么时候填词作曲的也敢这么自称了?年少时轻狂无状,到老来,这账少不了就要一点一点还清楚。

    柳三变出身官宦世家,上代叔伯和自己这一代兄弟好几个进士,在他的心里,也是极希望中进士做大官的。当然,最好是又做大官,又不耽误自己做青楼柳巷的风流才子。世上哪有这种好事?李后主以帝王之尊也不能把两头都占了。

    年少时轻狂,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视天下的读书人都如无物,觉得没一个比得上自己。直到科场蹉跎,柳三变的这股狂劲才慢慢消磨了去。如今他也有了进士的出身了,再想上进,以前在士林欠下的债就要慢慢还了。

    都是开封人,柳三变倒还乖巧,知道跟徐平拉老乡关系。不过徐平脑子清醒,不会被人奉承两句就昏了头。凭着开封府乡贡出身,本地官府确实会给徐平面子,日常节令聚会,请不到徐平,也会请他的父亲徐正去,作为乡里耆老。但开封府到底不是一般的地方官府,让他们真正重视,还是因为徐平手里握着的财政大权。

    看着面前的柳三变头以已经花白,神情落魄,徐平原来想说的一些重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人已老,过去的就都过去吧,他还真能像张士逊一样,五十了才发迹?

    想了想,徐平叹了口气,问柳三变:“你费了如许心力,定然也是有事求我。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情。”

    柳三变样子忽然有些腼腆,扭捏起来。

    徐平不觉失笑:“有话就直说,你看我这里客人不少,不能多在这里陪你。”

    “下官是想,是想,如今年岁大了,想求一个近便的去处。依朝廷惯例,新科进士两任知县,都是一近一远。下官上一任在余杭,惯例大多是要到川峡或岭南去,不知待制能不能为下官说句话,就在陕西路或者河东路找个方便小县?”

    听了这话,徐平笑道:“你还真是敢想!据我所知,因为你在余杭跟当地官妓来往过于密切,有失体统,审官院要找个小州让你做幕职官去。你竟然还想着要更进一步,到河东陕西当知县?自己心里面没有数吗?”

    听了徐平的话,柳三变如遭了雷击一样,茫然无措。

    徐平道:“罢了,你的话我记下了,有什么结果,你只管在家里安心听消息吧。”(未完待续。)

    柳三变站在那里不住地搓手,徘徊不去。按道理讲,仅仅是从徐平这里知道了自己要被降一等使用的消息,就不枉了他花这么多心力制新曲。好歹官宦世家,有些人脉,到处活动一下,说不定就把事情翻过来。

    但问题是,柳三变找谁去?朝里当权的,都对他这个**才子有成见,不会给他好的差遣。满朝大臣,也就徐平这个新进最好说话了。

    心中千回百转,最后化作一声长叹:“待制多多费心。柳七年近五旬,比不得少年时候,实在难以远行。就是做幕职,也希望能到个近便州军。”

    说完,柳三变从怀里取了一本小册子出来,双手递给徐平:“这是下官一生的得意诗词结成一本小书,前些日子印了出来,聊慰平生。待制万不要闲嫌弃敝陋。”

    徐平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接在了手里。

    把自己的作品结集出版,你以为自己是梅尧臣还是石延年啊。诗庄词媚,那两个诗人的作品结集,必然会很好卖,手里宽裕的文人都会买一本放在案头。柳三变的词结集出来,貌似只能卖到青楼妓馆里去,文人买了也不好当众看。

    徐平拿书在手,略翻一翻,脸色才舒缓下来。好在柳三变还有自知之明,集子里是以文人词为主。虽然还是多涉青楼,但基本吟咏的都是离愁别绪,甚至间或还有一两首词义颇壮。柳永不是只会填那些你侬我侬的男女情词,其他的也擅长,只是他的胸怀全是小儿女,少了那一分气势,才限制住了自己。

    后人所谓的豪放词,首起应该是范仲淹,守西北时候的一曲《渔家傲》开两宋新声,至苏轼而大成。这个年代,像徐平偷辛弃疾的《破阵子》,大家只会称一个“壮”字而已。词的主流,还是以晏殊为代表的小令,新兴的自然是柳三变和张先的慢词。

    徐平其实还是很想收集一套柳词全集的,自己看不看不说,放在家里,百年之后这家伙的名声起来,说不定能做传家宝呢。不过以自己的身份地位,跟柳三变接触多了都会引起非议,也只能想想而已。

    把书合上,徐平想了一会,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最后,才对柳三变道:“这小册子印的倒是精美,京城里印书,跟以前大不同了。”

    “如今京城里面,除了三司和国子监,民间印书自然是段娘子的铺子为第一。下官的这本小书,便就是在段娘子那里印的。听说最近她那里从东南招了一些熟手的工匠到京城来,检字排版比其他几家都要快捷。尤其是有一个蕲州人毕昇,带着四个儿子尤为得力,段娘子获益良多。”

    “嗯,怎么还有毕昇到京城来?”徐平一愣,忙抬头问柳三变。

    柳三变没想到徐平这么大的反应,急忙问道:“待制莫非是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只是听着名字有些耳熟。”

    这一世自然是不认识,但前一世毕昇这个名字可是大名鼎鼎,没办法,谁让沈括一不小心就把他记下来了呢。算一算时间,毕昇出现很平常,徐平只是一时没有想到而已。蕲州那里多出刻字工匠中的好手,算是地方上的特色。以前,这些刻字工匠大多都是到附近的宣州和远一点的杭州谋生,那两州的印书业都发达。现在活字印刷术起来,这可是关系到蕲州无数刻字工人生计的大事,他们中的一部分,便主动到京里来,学习新技术,掌握新的谋生本领,也实在是情理之中。

    见徐平不多说,柳三变也就不问。段娘子从邕州来,听说原本是与徐平有些瓜葛的,两人一个守孝,一个有妻,当然不敢在他面前乱说。

    把柳三变的小册子收到袖子里,徐平道:“事情我记下了,你只管回去,安心等消息就是。能不能依旧任知县,看你的造化,我尽力不让你到边远州军去就是。”

    柳三变等的就是这句话,急忙躬身答谢。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他到了一个地方任职,那是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经常是跟官妓私妓混到一起。官妓只是在官府里应付差事,以歌舞赴筵佐酒,官员跟她们来往密切了就是把柄。柳三变名声在外,再有这种种事情,升迁哪里有那么容易。

    打发走了柳三变和柳八娘,徐平的心情莫名地有些不好。现实与理想之间总是有一道鸿沟,放不下身段的,想要在这鸿沟的两边都站上一只脚,到头来,只能落到鸿沟里苦苦挣扎。柳三变就是这样,当他想起来后悔,着实有些晚了。

    城北徐平和王拱辰合开的那间食铺,五丈河边的空地里搭起了凉棚,未到晚上已经食客盈门,人都坐满了。

    閤门祇候王中庸带着几个番胡打扮的人,顶着一脑门子的汗,随着小厮到了河边一处僻静的位子。这里用几竿修竹与其他的位子隔开,清幽静雅。

    在位子上落座,王中庸抹了一把汗甩到地上,对小厮道:“小二,先不忙着点菜点酒,去端盆清水过来,我们几个擦一擦脸。”

    小厮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王中庸对坐在对面的几位番人道:“诸位,莫看这里简陋,却是京城里面有名的铺子。日常只要来得晚一点,便就没有位子,只好等在一边。”

    番人里一个领头地道:“提辖,你有官在身,何必守那些规矩!”

    “国使千万不要这样说!这铺子的主人,你们知道是哪个?”

    番人道:“莫非民是朝里官员?我听说宋廷里面,官员不是不得经商吗?”

    王中庸摇摇头:“只是说说而已,也不绝对。都不是自己出面,让家里的干人打理,只要不放贷,朝廷便就不管。这铺子的主人,一个是天圣八年的状元,现在管着营田务的王君贶。他平时不来,管事的是他家里的干人。”

    “哇,状元!”领头的番人倒没说什么,其他几个手下却交头接耳,连连惊叹。

    宋朝的具体官职,番胡又哪里能够分清?尤其是这个时候官、职和差遣都是分开来的,本国人还头大呢。但状元就不同了,隔几年天下才出一个,这些番人日常在本国也听说大宋的繁华,状元游街更是经常提起。在他们心里,状元也就是比皇帝、太后、宰相这些人低一些,是非常了不得的大人物。

    领头的那一个其实是汉人,只是自小就生长在党项的地盘上,大了也就为党项做事,名叫尹悦。这次作为国使到大宋来,除了明面上的交聘和一些杂务,实际上还带着秘密任务。现在的党项首领赵元昊,经过几年的试探,有些心动,想向大宋的土地下手了。他们这一群人,便就是受命来探查大宋的虚实,兼查山川地理,为日后进犯大宋做准备。王中庸受命,接待他们。

    徐平依着前世记忆,多次提醒朝廷日后党项必反,要多加防范。但掌权的哪个听他的?提醒朝廷注意党项的多了,也不差徐平一个。而且由于徐平带过兵打过仗,别人生怕他是要生事立功,更加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此时朝廷的政策,是重北边契丹,轻视西北的党项。党项的使节到京城来,甚至没有任何防范措施,任由他们自己找店居住,随便在民间买卖贸易,随便走动。

    在宰执的眼里,党项小蕃,能够翻起什么风浪来?

    尹悦见自己手下的样子,有些没面子。虽然是状元,但是天圣八年的,这才几年的时间,能做到什么大官?这些番人真是没见识。

    咳嗽一声,尹悦问王中庸:“提辖刚才说是一个主人,莫非这店还有另一个主人?”

    王中庸道:“不错。另一个就更加厉害了,是天圣五年一等进士,出仕之后到岭南邕州任通判,几年之后权知州,以一州之地破交趾一国。如今爵封永宁郡侯,以龙图阁待制任三司盐铁副使。”

    尹悦听王中庸说完,嘴巴不由张了开来:“这里,这里是徐龙图的店铺?”

    王中庸重重地点了点头:“正是。你说,以我们的身份,到了这里,又算得了什么?我官职低微不说,永宁郡侯只怕也不会给党项使节面子。”

    尹悦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果大宋还有一个人不把党项放在眼里,那一定是徐平。曾经灭过一国了,又怎么会在意另一个小蕃国?

    王中庸见了尹悦的神情,向他探着身子,压低声音道:“不瞒国使,如今原先的交趾国王李佛玛,就住在京城里。有闲,我带几位到他府上看看?”

    “不必了!怎么好去打扰?”

    尹悦忙挥手拒绝。开什么玩笑,李佛玛现在必然是被监禁,这是要给自己示威啊。

    王中庸笑笑,坐了回去。这几个党项的使节,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怎么行?还是徐平的名头好用,果然一下子就吓住了。

    正在这时,突然外面传来客人的喊声:“柳八娘子来了!八娘子,来唱一曲!”(未完待续。)

    听见外面的声音,王中庸不再理尹悦,侧着身子,静听外面。

    尹悦见了奇怪,问道:“提辖,外面来的柳八娘子是什么人?汴梁城里有名的歌者么?这里如此嘈杂,有名气的歌者如何来这种地方?”

    “嘘——”王中庸示意尹悦放低声音。“八娘子是陕西路人,偶然流落京城。前些日子永宁侯填了一首新词,一般的歌者都唱不得。我们京城里有个擅长填词作曲的柳七官人,依词制了新曲。因为词义颇壮,只有柳八娘子唱得。”

    “柳七官人,我们知道,知道!我们那里,最喜欢柳七官人的词了!”

    王中庸转头,看了看兴奋得脸都发红的一个三十多岁长得非常壮实的党项人,心中有些不屑。这个党项人叫作康狗狗,也不知道是党项语还是贱名好养活,不管怎么样,作为到大宋来的使节,文书上有这么个名字着实让人忍俊不住。

    凡有井水处,就有人歌柳词,这话可不仅仅是说的中原,更是说的西北尤其是党项一带。文人有种种顾忌,对柳三变的词还是排斥的多,党项自赵元昊上位,有意排斥汉人文化,诗书是汉人没用的东西,粗鄙无文才是党项男儿本色。讲男女之情语义又浅白时而夹杂俗语的柳词,成了党项人的最爱,传播极广。

    尹悦是读过书的汉人,虽然一直在党项人那里长大,现在也是为党项人效力,心里还是为自己读书人的身份自豪。跟着自己的这几个党项人,都是最近几年赵元昊上位后的新贵。除了两个僧人曹广智和席智清,那三个傅丑奴、酒五斤,再加一个康狗狗,在他眼里都过于粗鄙,有时候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随着一声琵琶响,外面嘈杂的声音突然间就一下子不见了。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柳八娘的歌声在外面响起,伴着清脆的琵琶,豪迈的铁绰板,歌声在夜空里飘荡。

    待到一曲终了,外面叫好声哄然而起。

    恰好小厮端着水盆从外面走进来,王中庸从怀里摸出十几个铜钱,对小厮道:“小二哥,这几个钱你拿出去给八娘子,让她闲时买个桃啊杏啊的吃一吃。”

    小厮把水盆放下,接了钱,转身出去了。

    不过几天的功夫,柳八娘时来运转。店里欠的药钱店钱全部免了,而且任由她住在那里,不但不收店钱,还管着一日三餐。最让柳八娘开心的,就是刘二那厮被抓到了开封府里,店里主管和小厮再没一个人敢向着他,判了个逼(女干)未遂。虽然没有从重发落,只是打了一顿板子,总还是恶人有恶报。

    因为这一首新词,柳八娘也不再到处在店里赶着给人唱曲,受人羞辱。现在要找她可是不容易的事情,捧着钱也要看她自己的心情。

    徐平是开封城里的本地人,街头闲汉里还有以前跟他一起走马斗狗的。如今在朝廷里位居高位,他就是开封城街巷里的传奇。虽然皇城底下,这种传奇从来不少,徐平最难得的就是跟杨景宗那些人不一样,不是靠着亲戚裙带关系,而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进士,凭着实打实的功绩升上去的。

    日常开封百姓吹起牛来,经常有人来一句,想当年永宁侯白衣的时候,也是跟我一起如何如何的,往往引起周围的人侧目。

    一首徐平填的,跟其他曲子不一样的新曲,自然受到开封百姓的追捧。

    没几天,那店里不要店钱柳八娘也不在那里住了,到城北租了个小院,雇了个小女孩跟着自己。闲时便就出来唱上两曲,得的赏钱尽够自己生活了。

    尹悦沉默不语,其他几个党项人却议论纷纷。

    康狗狗最憋不住,对王中庸道:“提辖,这曲子也是柳七官人的?”

    王中庸点头:“不错。没有柳七官人的才情,哪个能依这词制新曲!”

    先吹管成曲,再依着这曲子填词,叫作度新曲。先依长短句惯常的格律,写成新词,再按照这新词谱曲,叫作制新曲。跟后世的先谱曲子再作词,和先作词再谱合适的曲子,意思相差不多。而像这一首《破阵子》这样,格律不变,宫调变了的,则称犯。说起来名目繁多,实际上对于精通音律的人来说,则是信手拈来,相当随意。

    词里的起韵不算,收韵的地方一韵是一拍。语音的平仄变化,再加上拍子的紧慢缓急,这是格律限制音律的地方。两方面结合得好,就是好词好曲。

    传统的越是雅词越是强调字正腔圆,所以后世可以不讲究歌词的平仄变化和格律,这个年代的词却是不行。曲受词的格律限制,必须与词甚至词义配起来。

    柳三变之所以觉得这词难配曲,就在于词义和以前习惯的平仄节拍不合,必须要换宫调,而且要制新曲。最终靠着柳八娘,实现了词和曲的完美结合。

    王中庸虽然是武臣,诗词却不陌生,年轻的时候还跟文坛领袖杨亿交往甚厚。柳七为这新词制新曲的精彩处,他能领略一二。

    见问话的康狗狗听了自己的回答一脸茫然,不由道:“怎么,这词不好吗?”

    康狗狗摇了摇头:“也算不上差,只是有些平庸。柳七官人何等的大才子,怎么会做这种平平常常的歌曲出来?唉,着实是有些失望。”

    王中庸听了这话,吃了一惊,这个以前山上放羊的家伙还有什么高深见识?竟然认为这词曲平庸。不由问他:“如何这样说?你不妨点评一番。”

    “这曲子,调子高,嗓门大。我们那里,平常山上放羊,地里做活,没事了谁都能够吼两句,都是这个调调,有什么稀奇?就要那种你侬我侬的小曲,唱着男男女女的心里情话,听着那才有意思呢!这种,听得腻了,不好听!”

    说到你侬我侬四个字,康狗狗的脸上竟然泛起红潮,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这四个字他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尽得江南旖旎风光的神韵,跨越千万里的距离,就砸在了他的心里。一说起来,就莫名地兴奋。

    王中庸看了康狗狗的神态,心里啐了一口,骂声晦气。还以为这厮有什么高深见解呢,没想到只是这不合他心里喜欢的调调。民间小调,江南采莲,溪边垂钓,川峡踏歌,闲跳竹枝,这种曲子多了去了,还非得山上放羊啊!在中原,在京城,自然是因为那种曲子有特殊适用的场合,而柳八娘唱的这曲子又有自己适用的场合。自己受命陪伴这种人,也真是倒了大霉。

    不理康狗狗,王中庸见尹悦沉默不语,不由问他:“国使,这曲还可听得入耳?”

    尹悦勉强点了点头:“曲好,词好,难得是词曲相得益彰,不愧是大家手笔!”

    康狗狗见自己的上司夸赞,知道他是个读书人,怕他满肚子的学问,乖乖地坐了回去,不敢再说话。

    听了尹悦的话,王中庸的面色才缓和下来。都说党项新主赵元昊野蛮不驯,还好仍然知道分寸,派来的使节领头人还靠谱。要都像康狗狗那样,简直是灾难。

    尹悦又道:“这词是出自永宁侯之手?”

    王中庸点头:“不错!近几年朝里大臣,也只有永宁侯经过大战。不是他,谁能够写出这种味道来?听在耳里,直如亲身到了战场上一样!”

    尹悦问得愈发小心:“我听说,永宁侯跟上国国舅李刺史家里是世交,他自己又是一等进士,唱名时天现瑞光,深得大官家信任。怎么,词里却有些不得意?”

    看尹悦的神情,再听他问的话,王中庸悚然一惊,想起来这可是别国使节,而且近几年说是元昊将来必反的人着实不少。话语里也谨慎起来:“永宁侯自然是深得圣上信任的,至于不得意,又从何说起?二十多岁,位至侍从,爵至郡侯,在三司里做到盐铁副使,本朝立国六十余年,有几人能够如此?永宁侯是文人,文人填词,总是难免有些伤悲春秋,不然不就失了韵味吗?”

    见王中庸心里有了防备,尹悦强笑道:“哈,哈,提辖说得有道理。永宁侯在邕州在以一州之地灭人一国,在西北也有好大名头,我们都听说过。想来这种立不世功勋的人物,怎么可能不得意?是我多心了!”

    王中庸道:“听首曲子不过是娱乐佐酒。对了,那里有清水打来,我们先净一净手,一会酒肉上来,我今日跟诸位不醉不归!”

    说完,请几位使节过去洗手。

    康狗狗第一个站起来,到那边围着放水盆的架子转了几个圈。

    精致的木架,上面放着一个精美的搪瓷脸盆,旁边搭着干净的毛巾。脸盆的下方架子的中间,有一个小格子,放了个汝瓷的肥皂盒,里面一块带着香味的肥皂。

    这小小的酒铺里,随便这样一个洗手的小摆设,可是镇住了这几个党项人。都说中原繁华,锦绣铺就的土地,就这小小的洗手架子,党项的王宫里都见不到。

    (备注:书里的党项人名都取自典籍记载,背后意思不深究。

    官家称呼皇帝,最迟不晚于两晋,两宋用得极广泛。但是这称呼只能是皇帝的身边人和亲戚用,臣民私下里偶尔可以用,公开场合不能用。

    大家基本类似于官家,但使用范围稍广一些。

    大官家类似于大家,范围更广,尤其是少数民族称呼宋朝皇帝时经常使用。

    徐平一般被人称郡侯,因为对侯爵来说,封郡是很高的,两汉经常是亭侯乡侯。)(未完待续。)

    洗罢了手,康狗狗一直想把那个精致的肥皂盒连带里面的肥皂偷偷收起来,只是周围人多,不得其便,只好悻悻地罢了。

    不一会,小厮提了一个大木桶上来,里面半桶冰块,几瓶果酒。这酒与往常用的瓶子不一样,竟是用玻璃制成,瓶子透明,里面红红的酒色看着直如天上仙浆。

    尹悦心里叹了一口气,开封城以前他也来过,那时候虽然称得上锦绣遍地,但却远远比不上现在。几个党项使节也曾经到三司铺子里转过,里面琳琅满目的货物,真是惊掉了他们的眼珠子,以为自己遇到了传说中的神人仙市。他们楼上转到楼下,楼下又转回楼上,只觉得每件货物都合自己心意,都想带回去。

    外国使节到开封,朝了交聘朝拜等政治上的事务,一向都带着货物来交易。一般对敌国,比如契丹,虽然说是与宋和平,双方心里一直都是把对方视为大敌,来了使节会有专人陪同,说是优待,实际上是监视。契丹使节来了便不能随便交易,只能到榷货务等几个指定的地方做贸易。党项此时是蕃国,反而没有那些限制,使节带的货物想卖给谁就卖给谁,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奈何尹悦等人带了货物来,要买什么出发前大多都有了定数,由他们自由支配的钱货不多。看三司铺子里的东西再是喜欢,也只能看看,没有钱买。

    在开封待的时间越长,看到的好东西越多,几个人只恨自己没多带些钱来。

    本来到了这间小铺,尹悦等人还以为王中庸官职低微,没有多少钱款待他们。谁知道才坐了不大一会,就发现这小小酒铺,不但是里面陈设,就连卖的酒菜都是党项那里想都不敢想的。这开封城里的百姓,只怕有一大部分人,平时过的日子都是党项和周围的小蕃国,首领都做梦也想不出来的生活。

    小厮取了冰桶里的酒瓶出来,给几人带满了酒,问王中庸再没其他吩咐,便告一声罪,出去忙自己的了。

    王中庸把旁边的一个木架拖到桌前,指着对尹悦道:“国使看看要用些什么菜?”

    康狗狗抢先把脑袋伸了出去,只见木架上有几根横隔,每根横隔上挂着一个个小木牌,小木牌上写着字。不用问,这木牌就是菜单了。康狗狗很想点几个自己在党项也听过名气的好菜,奈何那木牌上的字认得他,他却不认得那字。

    尹悦冷眼旁观,见康狗狗伸着脑袋左看右看,就是不吭声。尹悦要看他出丑,也不说破,自己也不上前。

    康狗狗憋得脸通红,眼珠转了转,突然伸了伸手,飞快又缩了回来,说道:“唉呀,我的手不够长!先前就听说开封城里的鸭子烤得极香,不知这里有没有有。若是店里有,提辖帮我翻一翻牌子!”

    王中庸也无法跟这种浑人计较,抬手取了架子上的一块牌子,说道:“你还真是说对了,烤鸭子只有这店里有,其他店里烤的都没有味道。”

    鸭子烤来吃,必须肥美,如果瘦得只有皮包着骨头,烤了如何下口?徐平也是选了好多种鸭子,最后才定下一种,用前世的填喂之法催肥,才拿来烤。现在这还是他家里的独门手艺,别人自是学不去。想吃,就要到他店里来。

    康狗狗以前就听到开封城的使节商人说,这里有一种烤鸭,咬一口满嘴流油,极是肥美,在党项绝计吃不到的美味。今天竟然就吃到了嘴里,心满意足,把伸出去的脑袋收了回来,在位子上听管等着吃美食。

    见这个浑人竟然使个花招解了尴尬,尹悦摇摇头,这才抬手取了几块清淡一点的爆炒茶肴。京城里虽然也有几家酒楼学了徐平这里的大火爆炒,但只有这里的才是正宗。一是爆炒所用的锅,徐平也没有对外卖,他们只学其形不得其神。再一个要锅和灶分离,没有几家酒楼愿意下那么大的本钱。最后自然是烹饪技法,徐平虽然做菜水平一般,好歹有前世的见识,耍一耍嘴还是可以的。

    尹悦是个读书人,讲究的是格调。大鱼大肉的在党项早就吃得腻了,到了开封城里就想吃点清淡爽口的,这才有富贵人家的情调。像康狗狗那样,恨不得拿大块的肥肉塞满嘴巴,让人看着寒碜。

    王中庸又对曹广智道:“大师戒不戒荤?这里是有素食卖的。”

    曹广智念声佛号道:“我们那里佛法与中原不同,提辖不需费心。”

    说完,看名字合自己心意的菜名,随手取了几个。

    党项的曹姓除了汉人外,番人都是从吐蕃过去的,精于佛法。这一姓在党项的佛教里势力极大,番胡又重宗教,他们在党项的地位是很高的。

    菜点完,小厮已经端着几大盘水果甜瓜之类的下酒凉菜过来,摆到桌子上,顺手接了各种菜牌。

    向王中庸行了个礼,小厮道:“提辖且安心喝酒坐等,点的菜很快就上来。这桶里的酒味道寡淡,只是用来消暑解渴,几位若是还想用些烈酒,也请一起点了。”

    康狗狗听了这话,不由伸了伸舌头:“我的娘咧,这酒看着如同仙浆一般,怎么只是用来漱口的?那真正用来喝的好酒,得是什么样子?”

    小厮道:“回客官,我们这里主人家是永宁侯府上,侯府出一等上好烈酒,不说开封府,附近州军哪个不知?新近店里卖一种透瓶香,最是一等好酒,酒味浓烈,又没有宿醉之害。喜欢饮酒的,都特意来这里点来喝。”

    康狗狗转头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王中庸,有心要点好酒来喝,又怕这个陪使节的小官身上没多少钱,到时要自己付账可就不美,不由心里犹豫。

    王中庸见几个党项使节不说话,笑了笑,对一直没有吭声的酒五斤道:“这位兄弟名唤酒五斤,不知可是真有这等酒量?”

    康狗狗听了大笑:“提辖以为他这名字是假的?我们党项人,向来性直,名字也从不作假!他叫酒五斤,自然就能喝五斤!你不知道,若是把他头去了,就是个酒坛!”

    酒五斤人腼腆,也不吭声,不知道是不是默认。

    尹悦只是冷眼旁观,任这几个手下装疯卖傻。他们这一回有特殊任务,越是被人轻视越是有利。康狗狗胡搅蛮缠,也合他的心意。

    王中庸微笑,对小厮道:“那便就先取三瓶透瓶香来,不够再叫就是。”

    小厮应诺,转身去了。

    透瓶香是卖出来的徐家烈酒里度数最高的,火苗一近就着,飞快烧干,杯点不留一点残渣。徐平也是想起前世看的《水浒传》里有这么一种酒,故意取了这个名字。

    把倒好的果酒喝干,康狗狗咂咂嘴,口中道:“这酒是有些寡淡,不过好甜,好味道!又是在冰里取出来的,直凉到心里去,真是好酒!”

    尹悦喝过了酒,随便聊了几句闲话,对王中庸道:“提辖,我们这一次来,除了向朝廷递国书,我王还吩咐了一件大事,望提辖成全。”

    王中庸道:“两国交好,什么事做不得?国使尽管讲!”

    “自年初以来,王母身体不豫,请了多少名医,一直不见好转。我王便就想着给王母做一场法事祈福。为表心诚,听说河东路五台山那里是天下第一佛门胜地,便让几位大师一起随着来,到五台山那里做一场法事。还请提辖禀报朝廷,最好是有官员陪同,沿路发放驿券,能够让我们一路无忧。”

    王中庸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若是到其他地方便就算了,五台山在河东路,那里可是边路,与契丹和党项都接壤。说是做法事,如果是为细作刺探地理怎么办?

    一时不敢做决定,想了又想,才道:“五台山道路遥远,做法事何不就近到嵩山去?那里有少林寺,是禅宗祖庭,一样是佛门胜地。”

    曹广智宣一声佛号:“提辖,我们那里佛法与中原不同,拜的是文殊菩萨,委实不便到嵩山。五台山是文殊菩萨道场,只有到那里,法事才能上达神佛,为王母祈福。”

    王中庸有时也到庙里去烧炷香,但佛教的这宗那宗他就分不清了,反正是见庙就进,见佛就拜,也不差那一点香烛钱。

    不过,沿边三路事关重大,一向没有特许,不准番胡到那里走动,他可是做不了这个主。但尹悦提出来,他一个小小的閤门祇候也不能回绝,只好道:“为母祈福也是孝心,既然国使提了出来,我便回去禀报。不过成与不成,我却说了不算,说不定朝廷有更好的办法,那也是说不好的。”

    尹悦谢过:“提辖只要向朝廷禀报,对我等就是大恩。想来朝廷必会念在我王一片至孝之心的份上,不会回绝。”

    “准与不准,都是朝廷恩典。好了,不说这些,天气炎热,一会瓶里的酒就变得热了,白白费了一桶冰。我们还是安心饮酒,今夜喝个痛快!”(未完待续。)

    开封城北酸枣门外,曹广智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整理兵丁的王中庸,低声对身边的尹悦道:“使君,你怎么还让这个莽汉带了兵丁随着我们?这一路上,有他跟在身边,我们不是多有不便?”

    尹悦压低声音说道:“大师有所不知,河东路对我们这些外人一向防范得紧,虽然我们身上有驿券,若是没有官兵随行,这一路上还是难行。有王提辖跟在身边,就省了许多口舌。路上我们只要小心一点,就没有大碍。”

    见曹广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尹悦又道:“前两天听了永宁侯的那首新词,我思量再三,又托人到处打听,都说是永宁侯这一年在京城里过得不如意,貌似有再到边疆建功立业的意思。现在大宋边疆哪里有事?还不是跟我们党项接境的州军。这个消息,已经不亚于查探河东路地理了。这一路上我们小心谨慎,只要不出乱子,把河东路的道路大略查探一番,就足以回去复命。”

    尹悦是正使,既然如此说,曹广智还能说什么?

    另一边,王中庸更是牢骚满腹。自己上奏的时候已经说了河东路是沿边重路,五台山又在最沿边的代州,番使去做法事多有不便,没想到政事堂和枢密院还是都同意了。同意倒也罢了,还让他带兵丁沿路护送,真真是活见了鬼!

    所谓沿路护送,政事堂和枢密院那里的意思,最主要是防护监视,不要让他们做出危害朝廷的事来。可明面上,王中庸的职责是保护党项使节。上头下来的命令里又没有说哪个为重哪个为轻,中间的轻重拿捏全看王中庸自己。

    王中庸自己怎么拿捏?番使不满意了,板子首先打在自己身上,维持两国现在和好的关系是大,这不用有任何怀疑。但党项使节做了出格的事情怎么办?没有人告诉王中庸。他强力阻拦了,有可能受罚,如果放任了,真有两国交兵的那一天,还是跑不了,到时要追究他的责任。

    这真是混蛋透顶的差事!

    徐平的后园里,靠着几棵大树的阴凉搭了个凉棚,里面摆了桌子,桌子上有瓜果茶水,还有各种果子糕点。

    一边空地,李胜荣和孙七郎正带了几个工匠在制作刻摆所需的零件,另一边燕肃则指挥着人制作装刻摆的外壳和架子。

    大树底下,盼盼和苏颂、卫朴、楚衍几个人在踢毽子。卫朴的眼镜已经配好,戴了之后看什么都新奇无比,别人叫他干什么他都不拒绝,乐呵一溜烟跑过去。

    靠着池塘的地方,秀秀靠着大树坐在一把小交椅上做针线,不时看看盼盼,生怕她又作出什么怪来。

    徐平本来是不允许盼盼再到后园来的,他们做着正事呢,怎么能够再分心看孩子?不想盼盼贼精贼精的,秀秀看不住,更管不住她,还是被她溜进来。

    徐平没有办法,只好跟盼盼约法三章。不许打扰大家干正事,只有休息的时候才可以去陪她玩。没人过去的时候,老老实实,不许闹出花样来。

    盼盼闹归闹,一向都知道分寸,远不到无理取闹的地步,乖乖守着徐平的规矩。

    李胜荣手里拿着锉刀和细砂纸,神情一丝不苟,不紧不慢地打磨着手里的钢件。

    孙七郎在一边打下手,这种精细活他做不来,只能出出主意,递递工具。

    先做钢模,再用钢模挤压出黄铜零件来,然后精修,是徐平的要求。如果直接用黄铜制作相关的零件,太过费时费工。最关键的是,直接用黄铜制零件,则每个零件都不一样,不能通用,不能互换,以后会相当麻烦。

    制作钢模的时间虽然会更长一些,但一旦制好,便就可以成批量地生产,小零件坏了随时可以更换,总地算起来反而省时间。最重要的,如果以后真地要大批量地生产刻摆,这些钢模就有了大用处,可以迅速批量生产。

    最开始制的刻摆体积很大,相应地零件就不需要那么精细,最关键还是摆的尺寸调节,与相应的齿轮系变速比例配合好。一天十二个时辰,但这十二个时辰到底是多长是个精细的技术问题,测量出来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时间。徐平自然等不到成年累月地积累数据,只好借用司天监的既有数据,以后再慢慢调整。摆的周期怎么跟这十二个时辰成一个合适的比例,既要让齿轮系的变速范围尽量小,又要使摆可以比较方便地调节周期,而且这种调整尽精密,就要从计算、设计和制造上下功夫。

    再一个擒纵装置的要求也远比以前指南车、浑天仪这些更高,要求齿轮系要一摆一动,且尽最大可能地消除齿轮啮合间隙,都要求精巧的设计和精巧的制造。

    一座摆钟,看起来粗大笨重,原理也并不复杂,但要想让它的精度达到一个超越前人的程度,还是有很多细节要去用心的。

    燕肃制莲花漏,用了数十年的时间,精度实际上超过了徐平前世很多粗制滥造的大摆钟。要想超越莲花漏的精度,并不是一件多容易的事情。

    见李胜荣忙得满头大汗,徐平道:“且歇一歇,过来喝口茶,吃点瓜果。这是个精细活计,马虎不得,也急不得。必须平心静气,一点一点地用时间去磨。”

    李胜荣直起身,擦了一把汗,到桌子边坐下。孙七郎眼乖,赶紧跟过来倒了茶。

    装装拆拆是孙七郎擅长的,静下心来做这些精细器物他就差得远,这几天跟在李胜荣身边,着实是开了眼界,学了东西。真正用心自己去做事的人,对那些确实有本事的人是从心里敬服的,反而是从来不动手的人喜欢指点江山,哪个也看不上。

    徐平向李胜荣问着一些小的技术问题,利用自己前世的经验给他提出参考意见。

    前世徐平对具体的生产技术不陌生,但都是看得多,自己动手也少。很多东西不自己上手摸一摸,就抓不住最关键的那一个点。在一边看着,你说把这个方的改成圆的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实际上改成圆的可能要穷尽无数精力,根本无法完成。

    不是每个人都是天才,会有自己局限性,徐平对这一点有自知之明。

    喝了两杯茶,吃了几块西瓜,身上的汗消了去,李胜荣起身准备开工。

    正在这时,一个下人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向徐平行礼:“郡侯,外面有一位柳七官人求见。如今人在客厅里,不知郡侯见是不见。”

    说完,把手里的拜帖递了过来。

    徐平接了拜帖,展开看了。想了一会,对下人道:“你去跟柳七说,我这里有些不方便,就不见他了。顺便告诉他,只管安心上任,用心做事,切莫再出事情。”

    下人应诺,转身去了。

    那一首《破阵子》新曲在京城里传唱一时,一是大家听个新鲜,这曲子毕竟跟以前的大不相同。再一个徐平在邕州所立功绩是这几年朝廷的大事,不管是官是民,大家都凑个热闹,平时聚在一起也有个话题讲。

    都知道是柳三变为徐平的词费了心力制的新曲,个中含义不言自明。徐平怎么说也是朝廷新贵,审官院安排柳三变新职务的时候,不能不考虑这一点。

    前两日知审官院的狄棐到徐府拜访,徐平顺口提了一句,狄棐便心领神会。回去之后,柳三变躲过一劫,没有降一等去任州里的幕职官,而是改到河东路去任知县。

    自从那一日徐平举行了一次吃西瓜的大会,几乎天天都有官员到徐平府上来。来了就有西瓜吃,不来买都没地方买去,徐平有那个身份和地位这么任性。

    不管是为了贪嘴,还是为了跟徐平这位新贵攀扯交情,总之是有这个借口,徐平家里的客人不断。徐平自然没那个闲功夫每个人都见,总是有个选择,不然一天到晚也就不用干别的了。狄棐前来,明面上也是见识一下西瓜长在地里是什么样子,吃到嘴里是什么滋味,实际上就是来听徐平对柳三变的态度的。从徐平这里得了确信,柳三变的新官告迅速就发了下来。

    而柳三变这一等级,除了特别的原因,徐平是绝不会见的。而且,今天摆明了是柳三变要到河东路去上任,来徐府道谢的,徐平见他干什么?

    帮已经帮了他,见了他也要记恩,不见更要记恩,何必浪费时间?传出去,别人说不定还说徐平恃恩求财呢,对自己名声不好。

    不过来得最勤的,还是以欧阳修为首的那一帮馆阁官员。他们倒不是来巴结徐平的,这群人大多恃从才傲物,有身份的人得反过来去巴结他们。

    这些馆阁官员是看中了徐平这里地方广大,徐府里又有吃有喝,喝多了回不去还有地方睡。隔三差五成群结队来到徐平府里聚会,把这里当成风景区,欣赏风景游玩聚会来了。徐平见不见,他们也无所谓,所正自己开心就好。

    知道了徐平组织了个刻漏社,要制新的刻漏,这些人也过来看了几次热闹,还写了不少诗文出来。这些人里研究天文的有,对钟鼓刻漏有兴趣的有,但真正具体的细节的技术问题,就没有人天天蹲在这里了。

    官员在馆阁任职的日子,既是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光,也是学习知识充实自己的时候。崇文院里有天下最丰富的藏书,无所不包,身边又都是饱学之士,只要有心,都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而且馆阁学士地位超然清贵,朝政可以指摘,大臣时常见到,有无数的事情要做,怎么会把心思都花在这样一件东西上面?(未完待续。)

    夜幕不知不觉地就降了下来,白天的酷热退去,凉风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探头探脑地钻出来,轻轻地拂过大地。这个季节,天刚黑的这一段时间才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晚风吹拂,月上柳梢,街上行人如织,小贩的叫声此起彼伏。

    徐平坐在书房里,让秀秀把煤油灯把挑亮,拿出一封书信来,慢慢细看。

    这是前些日子,他吩咐刘沆、郑戬和郭谘三人,定出三司场务里工匠消费合作社的章程,今天终于报过来了。

    这是一件大事,在徐平心里,跟三司种种大的工商业措施同等重要。当封建社会的原始经济崩溃,资本主义的商品经济兴起,给先发的几个国家下层人民带来的苦难和血泪,徐平前世从历史课本里得来的印象极为深刻。

    说起来,那一切的种种,并不是资本主义代替封建社会带来的,而是商品经济瓦解自然经济带来的。只不过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当政,不顾一切地加快资本积累的速度,大大加重了这种苦难。

    有压迫就有反抗,随着工人的斗争,相对后发的国家这个过程就相对缓和。工业大发展的时候,北美的工人比欧洲的工人过得好,后来的东欧工人又比初期工业化时的北美工人过得好,而到了东亚进入工业社会的时候,就已经不用像欧洲最初的那几个进入工业化的国家那样,用人骨和鲜血作养料了,他们只要用鲜血和汗水来浇灌轰鸣的机器。流血流汗的生活也不好,但总比机器旁边的累累白骨好上一点。

    商品经济的到来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一点徐平很清楚,他也一步一步地有序在推动。三司的新场务和铺子是一条工商业链条,现在虽然运转得还很吃力,吱呀呀作响,但整个系统已经开始运作。

    机器起动总是最困难,一旦运转起来,就会大大加速,甚至轻易无法让其停下。

    在这个阶段,徐平很谨慎,不敢把步子迈得太大。他生怕这机器一旦开始疯狂运转,自己也控制不住,把无数人卷进去,成为血肉磨坊。

    一边推动商品经济慢慢启动,一边做出各种措施防范商品经济带来的危害,徐平所做的只能如此。不让商业沾染下层平民最基本的生存资料,这是徐平想做的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他无法消灭贫穷,但可以尽最大的努力让贫穷的人勉强活下去,并给他们一个美好的希望,只要努力,可以迎来出头天。

    什么是商品经济?就是你喜欢的,你讨厌的,你崇敬的,你唾弃的,你求之而不得的**,你弃之如敝履的垃圾,你的荣耀与尊严,你的耻辱与不幸,你的爱与你的恨,甚至你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都将成为商人手里谋利的商品。至于鲜血与生命,不过是你能拿出来的最后一件商品,一件最不值钱的商品。

    没有人想在地狱里生活,这样完全的商品经济终究不会长久。但是,在商品经济初起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陷入一种疯狂,没有人力能够阻挡。只有在这种疯狂即将把全部的人拖进深渊之前,才会不得不停下。

    几百年后,或许人们会说,那个开启了商品经济时代的人,是一个伟人,因为鲜血和白骨已经离他们远去。但是,徐平如何面对自己活着的这几十年?如果他看到因为自己放出了商品经济的怪兽,不足十岁的孩童倒毙在机器前,当他看到工厂里的工人甚至活不过三年,当他看见光鲜世界背后的累累白骨,又如何自安?

    中国人讲究一阴一阳谓之道,你做了一件事,带来了好处,也必然就会带来害处。

    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他们把好处发扬光大了,而把害处限制了。

    譬如引河水灌溉,中国人讲究开渠引水,让其按照自己想定的渠道流淌。水的好处我用了,水的害处我防止了,这就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而如果只想到我现在要用水,掘开河道任洪水肆虐,这就是遗害万年。

    徐平现在小心翼翼地在引商品经济这水,又殚精竭虑地在挖渠。水引出来,要在挖好的渠道里流淌,而不是成为毁天灭地的洪水大灾难。

    三司牢牢把握住工商业链条的主干是一步,让底层的人们尽量编织出一张自救自助的网又是一步,一引一防,便是徐平为这个时代挖的水渠。

    锦绣中原,这片土地太过广袤,这里的人口太过密集,这里有数不清的财富,这里有开发不尽的市场。一心重利的资本阶层,一旦掌握权力,必然会要把这里的每一滴血都榨干,直到榨无可榨,才会向周边的不毛之地去扩张。没有什么原因,只因为这样才可以获得最大的利润,而付出的成本最小。

    月亮不等太阳落山就已经探出了头,这个时候已经到半天了,洒下如水的月光笼罩着大地,遮掩住了满天的星光。

    一边做针线的秀秀偶尔抬起头,看徐平看着窗外怔怔地出神,一动也不动。

    把针线放下,秀秀轻声道:“官人,你在想什么呢?愣愣的样子有些吓人。”

    徐平回过神来,把手里的书信放下,对秀秀道:“瞎想,不是瞎想,怎么能够想得如此出神?对了,秀秀,朝廷已经有敕命下来,敕封刘小妹为灵显夫人,圣上还手书了庙额,要送到邕州去呢。”

    “刘小妹姐姐是个苦命的人,活了一世,都是想着别人,从没享过福。她若是成为神明,护佑一方,必然是个好神明,邕州那里的人有福气。”

    徐平笑道:“我听邕州的人说,她每次显灵,都有一个丫头跟在后边,庙里一样有金身,一样受香火供奉。人人都说,那个小丫头就是你。”

    秀秀自己也笑:“都是乡下人瞎附会罢了,我一个牛羊司牧子的女儿,也就是跟在官人身边几年,又没有什么见识,怎么就能受香火了?”

    “刘小妹的出身,又比你高到哪里去?如果真地有天庭,如果真地会封神,必然是最不讲究出身的。唉——”

    “官人怎么叹气?神明就是神明,怎么会讲究出身。”

    “正是因为如此,又不讲究出身,还专门找好人来封神,简直完美。这样完美的事情哪里会存在天地间?所以啊,天庭终究是不存在,只是人的美好愿望罢了。”

    徐平叹了口气,是啊,以自己经历,没有资格怀疑神明的存在。但是,如果神明都是如此完美,那怎么可能存在呢?世间,只有不完美的才能永恒。

    秀秀笑着摇头,又拿起了针线,口中道:“官人总是跟我说这些听不懂的话,你明明知道我见识有限。邕州的人附会我,还不是我因为我随在官人身边?官人是朝廷里的大臣,没人敢随便乱议论,只好攀到我的身上了。”

    徐平看着秀秀,脸上带着微笑:“你若是见识有限,面对这种事,又怎么会有一笑置之的气度?若是如此,我倒是希望世间的人都像你这样见识有限了。”

    秀秀带着笑,只是摇头,她早过了不懂事的年纪,真地能淡然处之了。

    见秀秀又开始做针线,徐平道:“你也不用一天到晚忙个不休,这是我生病,你到府里来帮忙的,做与不做,也没哪个敢说你,也没哪个有资格说你。”

    秀秀把针线又放下,看着徐平,过了一会,嫣然一笑:“我不做点活计,闲着又能做什么呢?以前在官人身边,年纪小,不懂事,只是玩,这就当补回来了。”

    此时的秀秀是自由身,这次到徐平身边是念主仆旧情,过来帮忙的。虽然徐家一样给她算着工钱,而且跟徐昌一样是拿的最高一档,但终究不是雇她来。不管她做什么,无论张三娘和林素娘,都说不了一句重话。

    很久很久,徐平都没有与秀秀这样说过话了。离开邕州,秀秀就变得不怎么爱说话,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家里住了一年,性格才又开朗了一些。

    徐平看着秀秀,问她:“秀秀,你说邕州那里的百姓,真地会感激我吗?”

    “那是当然,就是在邕州的时候,平常出去,百姓们也当官人神明一般。”

    徐平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在那里为官,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在我的手里握着呢,他们怕还不及,怎么敢说我的坏话?”

    秀秀“噗嗤”一笑:“官人这是装傻了?朝廷立国六十多年,你听说哪个官员离任的时候,百姓冒雨挑着灯笼给照路的?几百年来,只怕也只有官人一个。以前听说哪个官员走的时候,乡里父老拦着不让离开,就是了不得的好官了。像官人这样,离开得匆忙,拦不住又来不及,雨夜送你走的——”

    说到这里,秀秀想起当年的往事,不由有些出神。

    官声好到一定地步了,离任的时候会有乡里父老拦住不让离去,一般来说,朝廷会照顾多留一任。张士逊就曾经有这样的经历,是仕途上极重要的履历。(未完待续。)

    这一世,如果说还有一件事足以让徐平自傲,觉得不枉一生,便是自己离开邕州的时候,那一个雨夜。数十里山路,连绵的灯笼照亮了他的归途,是对他在邕州六年辛苦的最好回报。世间最难得的是人心,得了人心,还有什么能够比得上?

    与离开的那一夜相比,什么平定叛乱,开疆拓土,反而不重要了。

    如果没有那一夜的经历,徐平回到京城之后或许就不会如此小心,做什么事情都有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一个失误给百姓造成无数苦难。

    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说,“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徐平在邕州,平定了治下诸蛮叛乱,消除了广源州的隐患,破交趾,擒敌酋,献于君王前,算是立功。只是交趾小国,当时祸患不显,算不得大功。而在治下括土为丁,广施教化,变化外之地如中原,可算立德。只是局限于邕州之地,虽然这德是公德不是私德,依然影响有限。

    但这一州一地之功德,给徐平带来的,是对自己这一生的清醒认识。

    却外敌,平内乱,在边蛮之地,有这种功勋的人并不少,比如丁谓。丁谓在夔州路五年,因为做得太好,没有人可以代替,满朝都觉得对不住他,让他举人自代。丁谓也不客气,举荐能吏薛颜代替自己,回京之后从此一飞冲天。徐平超越丁谓的,恰恰就是离开的时候,满州百姓雨夜相送。他比丁谓强的,就是得人心。

    想起丁谓,徐平就不由苦笑。外边的人说自己什么,多多少少总会传到徐平的耳朵里。说的最多的,只怕就是拿着徐平跟丁谓比了。

    讲良心,徐平怎么能够比得了丁谓?丁谓淳化三年进士,当时排在第四名,他觉得屈才,老大不愿意。太宗说,甲乙丙丁,你姓丁排在第四不是正合适?丁谓这才委委屈屈地谢恩。授官做大理评事,饶州通判,一年多就招回京城,加直史馆。仅仅三年多,就做到了福建路转运使。中进士的第五个年头,就做到了三司判官。

    那个时候转运使不讲究资序,只要被上面看对了眼,再小的官再浅的资历也都可以去做。抛开这一点不讲,徐平可是在邕州做满了两任六年,立下了无数功勋,才有机会回朝。加直史馆还是因为李用和的关系,三司判官也脱不开这个原因。

    跟丁谓比起来,徐平的仕途可以说是坎坷了。拿自己去跟丁谓比,那不是寒碜人家丁谓吗?丁谓坏名声,是很晚的时候了,他做权相也就两年多。在这之前,丁谓一直是能吏的代表,而且诗文也是天下一时之选,徐平什么也都比不上啊!

    淡黄色的灯光洒满屋子,照在一边认真做着针线的秀秀脸上,透着温暖。

    徐平靠在桌子上,看着秀秀,想着自己的心事。

    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别人都看着徐平这一年来升迁飞速,想着要不了多少年就要做三司使,就要进两府任执政了。徐平自己却知道,三司使那个位置,哪怕就是带上个“权”字,离着自己也非常遥远。

    三司总管财政,真正从制度上确定下来,始自寇准任三司使时。而到徐平的这个年代,功绩最突出、任职时间最长的三司使,则是丁谓。

    这两个天才人物,影响实在太大了,生于这个时代,徐平只能活在他们的阴影里。

    寇准耿直任性,刚愎自用,争强好胜,虚荣心强,好许愿,对人施恩还一定要让人家领情,而且还被挚友张咏评价为不学无术。张咏自己都是好气任侠的人物了,他说是不学无术,可见寇准在当时人眼里的形象。可以说,读书人所认为的毛病,寇准满身都是。做官还专权跋扈,不但是同僚受不了,无限信任他的皇帝都受不了。

    范仲淹曾经这样说寇准,“左右天子,天下谓之大忠。”皇帝他都要管着,事事听自己的,别说别人了。跟他一起做宰执的,那官当得是个啥滋味,也就可以想了。

    丁谓完全是另一个风格,简单说就是罔上欺下,贪权弄权,排斥异己。别看对人和和气气,朝廷里完全容不下跟自己作对的人。关键是心辣手黑,动不动就要夺人的出身,甚至置人于死地,从精神到肉(体)彻底消灭你。

    吕夷简弄权,好多人看不顺眼,但跟这两个人比起来,就是个和和气气的老好人。

    人年轻,官升得快了,肯定就会有人拿着去跟这两个人比。一比就坏了,满朝文武官员,是再也不想跟这么样两个人同殿为臣了。别看现在范仲淹等人一说起寇莱公来,都要称赞一声忠臣,保国家社稷,有大功于国,让他们跟寇准一块做官试试?

    无论寇准还是丁谓,做宰相之前的踏板都是三司使,这是徐平面前的一座大山。

    只要朝里的老臣不去,徐平要想接近权力中枢的阻力就是无限大,特别是三司使那个位置。三司掌管国家财政,有大权,殿上又排得有常班奏事,碰上个强硬的,宰相都压不住。吕夷简和王曾,哪个放心让徐平坐到那个位子上去?

    与其想三司使,还不如去想知制诰呢。知制诰掌外制,做上一段时间转翰林学士掌内制,也到权力中枢了。两制词臣,一是宰执的影响小,皇帝的权威大,而且不接触直接权力,别人也容得下。但词臣这个行当,徐平是真做不来啊,有什么办法?

    徐平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去年一上任就重修三司条例,现在想想,实在是有些莽撞了。前些日子注重农事,还想着编农事条例,幸亏没有动手。

    丁谓任三司使的当年,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分别上了《三司新编敕》和《景德农田敕》,好死不死,徐平做的事情又与丁谓撞车。怪不得都过了这么久,关键部分徐平都已经编制好了,新条例中书那里就是卡着不让正式颁行。

    天地良心,那个时候徐平刚回京城上任,怎么会注意当年丁谓干了什么?等到现在遇到阻力了,再去注意这些也就晚了。

    这一两个月,徐平因病休假,从公事里脱出身来,才真正清醒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随着三司新场务和铺子的功绩慢慢显现出来,徐平现在再提出什么意见,就不像以前那么顺利了。有意无意的,宰执那些人都要把徐平压一压。

    徐平靠在桌子上,无奈地摇了摇头。若不是这种处境,他又何苦为场务里的铺子这一件小事,还要把插手其中的权贵名单附在奏章后面?若是以前,自己只要上个奏章事情就定下来了,谁会拦着?现在不行了啊,徐平提什么事情,都有人不同意。

    要想让事情办下来,只能用这种手段作为交换。吕夷简那里必然会把这份名单压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作为交换,徐平的意见他就要帮着推行下去。

    古人所说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立言最简单,徐平却偏偏选了最难的立德去做。德不是私德,不是靠修身养性,不是靠做好人。

    所谓德被苍生,立德是要有大恩德于天地间,之为不朽,非神即圣。

    仅仅是推行商品经济,让国家富强起来,尚算不得立德,只能算立功。如徐平这样想着在这个过程中,让每一个人都得到益处,不管得到的益处是大是小,总之不让普通百姓成为这一过程的牺牲品。做到了,才是立德,足以不朽。

    这样的事情,做起来哪里有那么容易?以前徐平只是闷着头去做,没有理性地去想一想,现在阻力越来越大了,就不能不想了。

    放下刘沆等三人的来书,徐平提起笔来,迅速写了上报的奏章,把郑戬提供的名单附在后面。把奏章封了,徐平对秀秀道:“秀秀,你把这奏章收着,明天一早让徐昌派人送到三司衙门去,交给判官刘沆。让刘沆、郭谘、郑戬三人用印画押,一起上奏。还有,现在我盐铁副使的印在度支王惟正副使那里,让他帮我用印。”

    秀秀接了奏章,仔细收好。以前在邕州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她做惯的,徐平很多公文都是让他收着,按照吩咐发给相应的人。

    写完奏章,徐平只觉得意犹未尽,把前些日子李觏来的信又取了出来。

    李觏在方城县上任,学着当年徐平在邕州的为政举措,开办营田务开垦荒田,不再招人指射,而是直接由县衙管理。一些遇到的问题和困难,他写信来问,同时也谈了自己在这一过程中的经验,以及自己的看法。

    李觏是饱读诗书的人,说起对经典的学习和理解,满天下的读书人都算上,他也是数得着的。一些以前徐平觉得困惑的问题,李觏反而能有自己的见解。(未完待续。)

    天下之财有数,不在官则在民,这是网住徐平的一个魔咒。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从劳动可以创造财富入手,然后才是商业交换可以让财富增殖。

    然而,财富是什么,这个问题必须先要明确地回答。前世徐平上政治课,很多概念都是小时候便就从课本里学习,一年年学下去,一点点加深理解。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间就把很多复杂的学术概念溶入到了思想里,成为一种本能。

    但是,真要向没有系统学习过的人解释这些概念,便就茫然不知所措。在前世说起劳动创造财富,很多人都认为理所当然,不需要解释,这个年代却是不行。

    天生万物以养人,一切都是来自于上天,怎么可能由人创造出来呢?中国人尤其是读书人,不怎么信神,但却相信上天,相信天命。

    先秦显学儒墨两家,墨子讲天鬼,孔子讲对神敬而远之,传统上都不是把天和神看作无所不能的人格化的宗教意义上的神。《尚书》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把天心与民心联系,到孟子,更进一步以民意代天心。但不管怎样,那无所不在的天都是在那里的,只是任人打扮罢了。

    李觏从儒家经典出发,认为礼就是人的本能**,首先是食物满足人的生存,然后是男女繁衍后代自然而然的情(欲),所谓食色性也。

    这给徐平打开了一扇门,只要说明了人的基本需求,那么,满足人的需求的种种便就是财富。而这种财富,劳动是可以创造出来的。

    这样的理论基础,最大的危险就是走到了孟子一派的对立面。告子说人性无善无不善,食与色是人的本性,孟子正是通过反驳告子这一观点,提出了性善论。

    李觏极端讨厌孟子,甚至会为了徐平抄前世的一首打油诗,千里迢迢跑到邕州去求学,便就是在理论基础上与孟子思想的根本冲突。

    荀子倒是主张性恶论,说“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正是因为食色是人的本性,所以争夺、残贼、****也是人的本性,应对人本性恶而不让其做恶,便要起礼仪,制法度。

    这既是法家思想的来源,要压制百姓的本***望),满足君主的欲(望),所以制严法,用酷刑,让治下百姓不得不顺从,不得不以天下所有奉君王一人。同时也是儒家纲常**的思想来源,因为人性本是恶,所以要立纲常,树礼仪,压制人恶的本性,一举一动甚至思想都受三纲五常的限制,直至存天理,灭**。

    孟子即使在儒家那里,地位也一直不高,直到韩愈《原道》正式提出道统论,把孟子视为孔子之后得道统的惟一一人。到徐平这个年代,所谓道学家,都是尊孟子一派的,道学本就是道统的意思。而非道学的,则大多都贬低孟子。

    对大部分人来说,非孟即尊荀,历史上这两派思想斗争的极端表现便就是党争。

    王安石尊孟,孟子的地位真正意义上的上升,思想列为经典,就是在他手里神宗时候发端的。司马光非孟尊荀,讲三纲五常,思想根源上就与王安石势不两立。

    讽刺的是,非孟最卖力的就是李觏,但历史上正是他的思想成为王安石变法的先导。富国强兵,正是李觏极力鼓吹的。

    两宋的思想斗争基本都在尊孟非孟之间纠缠,直到朱熹杂和起来,又引佛家思想入儒家,自成一体。朱熹一边说尊孟,一边存天理灭**。既然人性本善,又何必去灭**呢?实际上,是用孟子的旗,包了荀子的骨头在里面。

    与其说宋后的统治者思想是儒皮法骨,不如说是孟皮荀骨更准确一些。越来越严厉的三纲五常钳制社会,吃人的礼教,思想的根源其实是在荀子的性恶论那里。

    李觏反孟子的性善论,提出礼的本质是人的根本**,生存和繁衍,一切都从这里生发开来。但他又不是荀子性恶论一派的,实际上是性朴论,在告子那一边。

    既不属于孟子一派,又不属于荀子一派,那就注定了是小众。

    前世作为后来者,徐平已经对礼教规划一切的社会有了成见,自然不会去支持荀子的思想。不管是法家的严刑酷法,以天下奉一人,还是礼教的立三纲五常,最大限度地限制人的行为和思想,都不是徐平能够接受的。

    徐平看中的就是李觏这性无善无不善,生存和繁衍是人的根本**,满足了根本**之后还会有更高级的**,“礼”就是这些**的发扬和限制。这种思想才是徐平前世习惯了的思想,只是他没有李觏那样饱读诗书,经术精通的本事,能够把这种思想融入到主流的儒家思想之中,从而别成一家。

    李觏解决了基本的问题,徐平便就可以完成后面的高级思想建筑。

    对于著书立说,自成一派宣扬思想,徐平一直很谨慎。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对经典一知半解,随便解释,很容易使自己成为士林公敌。一旦到了那一步,也就不要想再有什么作为了,自己又没有丁谓那样根本不在意别人看法的手段。就是有那种本事手段,丁谓还不是一样执掌大权只有两年多。

    现在李觏到了方城,真正开始施政,他的思想才开始发出光来。有这样一个可以算是自己的学生在,徐平可以考虑开始立言,把自己前世的思想带到这个世界来。

    拿起笔来,徐平认真地给李觏写回信。

    第一次,徐平把劳动可以创造财富,劳动效率的提高和劳动工具的使用都可以创造更多的财富,系统的向另一个人提了出来。只要这一点立下来,那么如何提高劳动效率,制出更好的工具,便就成了经济发展的重中之重。有了这一点,给予工匠和科技工作者更高的地位,便就有了理论的根据。

    学问无非物理性命,只要把这一点立起来,那么物理之学便就有了跟性命之学同等重要的地位。从此之后,可以名正言顺的推广科学技术,并作为重要国策。

    这也是第一次,徐平对李觏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够把自己的这一思想,真正在这个各种学术派系井喷一样出现的年代,打牢基础,使人无可辨驳。

    千年之后,或许不会再有存天理灭**的理论大行的可能,存在下去的,只能是人性本朴,无善无不善,人的**没有邪恶。

    秀秀偶尔抬起头来,看着书桌边的徐平一脸神圣,聚精会神地写着字,不由笑着摇了摇头。想当初两人刚刚相识的日子,徐平一拿起书本就愁眉苦脸,还请着秀秀监督自己,硬着头皮把那些经典啃了下来,考上了进士。多年过去了,官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有些顽劣的乡村少年,真地做了官,成了她心目中的读书人。

    真宗皇帝在写的劝学诗说,“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在读书人的眼里,这诗俗得不能再俗,从里到外都透着市侩气,远不如颜真卿的那一首,“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皇帝的诗口气仿如市井之徒,颜诗才是励志。

    但这个年代,不正是如此吗?整个国家从里到外,都透着市侩气,皇帝才是真正了解天下的人啊。在秀秀眼里,真宗皇帝说的才是真理,读书人就该有个读书人的样子,自然也就该有读书人应有的回报。

    良田、车马、黄金屋,官人现在都有了,不都是读书读得好赚来的?

    徐平一个字一个字,认认真真地写着自己前世的见识,并跟这一世的经历和学识结合起来,只觉得一下笔,便就有千言万语,再也停不下来。

    蔗糖务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无所不包的大怪兽,赚了无数钱财,养活数十万的人口?因为组织提高了劳动效率,各种新式农具提高了劳动效率,用同样的劳动量,可以创造出更多的财富来。蔗糖务最有价值的,不是蔗糖值钱,而是组织形式,是各种新式农具的巧妙利用。李觏要在方城开营田务,便就要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把蔗糖务的组织学去,新式农具用起来,不能盲目去做。

    而且不仅是要学要用,还要把这些与经典理论结合起来,做出创新,自成一家之言,才不枉了徐平这么多年的栽培。

    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用实践检验理论,用理论指导实践,相辅相成,把徐平想要提出的理论基础打好。这才是徐平对他的期望,而不仅是做一个好知县。

    立言之不朽,可以称贤,启迪后人的思想;立功之不朽,可以为神,庇佑一方土地;立德之不朽,泽被苍生,垂范千古,是为至圣。

    徐平便给自己立一个小目标,先从立言做起,两世为人,好歹做个贤者吧。(未完待续。)

    雨后初晴,太阳在头顶上火辣辣地晒着,天气又潮又热。惟有雨后那一股清新的气息,杂着清草的清新,荷花的淡香,沁人心脾,让人暂时忘记这闷热的天气。

    徐平一个人坐在凉亭里,拿着《唐书》细心品读。

    既然要立言,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足迹,那熟读经史,遍览古籍就是必不可少的。要不然谈起事情来,别人说一句话你连意思都不知道,茫然不知所对,还不成为士林同僚的笑话。这个样子要去说服别人,什么人会听你的。

    头顶大树的蝉扯着嗓子鸣叫,一声接着一声,不知疲倦。“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种感觉要看心情的,徐平现在可是没有。偶尔从书中收回心思,便就忍不住抬头看看大树上,恨不得把这些恼人的蝉虫一个一个都抓起来。

    盼盼是女孩,对捉蝉虫这种游戏不感兴趣。徐平怎么教她,也不能让她把心思放到这上面来。想当年,自己在中牟的时候,夏天傍晚,经常一个人拎着把小铲子在村子周围的大树底下转悠,只看那些小洞,一铲子下去,就是个知了猴。这事情做得多了,徐平的眼睛利得很,一眼瞄过去,再小的洞,也知道里面是蚂蚁还是蝉虫。有的时候秀秀跟在后面,对徐平的这绝技惊叹不已。

    唉,后继无人,这绝技眼看着就要失传,徐平满心无奈。只盼着过几个月,林素娘生个男孩出来,好继承自己的这一身本事才好。

    太阳爬得高了,徐平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起身到亭子周围的阴凉地里慢慢散步。劳逸结合,徐平可不想看书看出一身毛病来。

    看门的下人急匆匆地进来,对徐平行礼道:“郡侯,门外郑戬求见,小的已经让他在小花厅里等候。”

    徐平看看天上毒辣辣的太阳,实在懒得再走路到小花厅去,对下人道:“你去让他到后园凉亭来吧,不是外人,我就不去客厅见客了。”

    下人应诺,转身去了。

    郑戬这几个部下都是府里的熟人,因为公事要来跟徐平禀报请示,隔三差五地就来。现在他们也不用帖子了,徐平府里看门的远远看见就知道要进来通传。

    回到凉亭坐下,徐平随手翻着手里的《唐书》。

    郑戬这次来,无非还是因为三司场务里的那些个小铺子。这个时候的勾院就是后世的审计司,在徐平手里,权力已经比以前大了许多。郑戬本就爱做这些抓人把柄的事,从贾宪那几个人那里学了数学知识,如今多了查账的本事,做起来更加起劲。

    三司场务里那些小铺子,制度借鉴徐平前世的消费合作社,官督民办,官督的权责就是放在了勾院。主要是账务的清查,而不是业务的指导,审计来管合适。

    消费合作社这名字不伦不类,郑戬给起了个名字,叫义社。在他眼里,这制度跟以前的义田义庄倒是有些相似,合作社是个什么东西?

    郑戬的性子,越是对豪门权贵,越是严厉刻薄,越是对下层的百姓,就越是和善宽厚。这种人,有的人称为酷吏,有的人称为能臣,只看立场如何。徐平心里,倒是希望自己手下这种酷吏多一点才好。

    不大一会,郑戬也不用徐府下人带路,自己一个人来到了凉亭里。

    见过了礼,徐平让郑戬坐下,对他道:“天下炎热,也不请你茶了。那边井水里有浸着的瓜果,谈过事,吃来解渴。”

    郑戬谢过,落了座,把手里拿着一本书放到旁边的石桌上,才道:“副使,前两天上去的奏章政事堂已经批了下来,属下都交待下去办了。”

    “好。万事开头难,最初总是有许多想不到的乱子,你多用心一些。”

    “属下明白。只是,我们一起附着上去的名单,就是以前从场务铺子里不当获利的那些人,却没了下文。要不要再上一道奏章,属下拿不定主意。”

    看着郑戬,徐平笑了笑:“天休啊,当初我把那名单附在奏章后面,就知道后边不会有结果了,你应该心里有数。怎么现在还念念不忘?”

    郑戬沉默了一会,才道:“总是有些不甘心!”

    “为官做吏,哪里能够事事如意?世间事,总要有个取舍,取其大义,而舍去末节,只能够如此,不是吗?我问你,制度定下来,会有多少人得利?而如果坚持要办那些人,则事情肯定不会如此顺利,何重何轻?”

    “我明白,副使说的是。只是心里,总是有气顺不过来就是。”

    徐平笑道:“好了,气不顺,那就只能练修身养性的功夫了。最近天气炎热,西瓜也比前些日子甜了一些,取个大的来,我们宰了慢慢边吃边谈。”

    郑戬起身,到边的大木桶里,拣大的西瓜拿了一个来。徐平拿刀,就在凉亭里的石桌上,插花一样切成月牙形,与郑戬一人一片拿在手里。

    吃过了瓜,在一边的水盆里净过了手,毛巾擦干了,重新坐下。

    郑戬把自己放在石桌上的那一本书拿起来,双手递给徐平:“副使,这是最新的一本《钱法类书》,新印出来,拿来给您过目。”

    徐平接过书,有些奇怪:“这事情不是已经让你们三个拿主意了吗?都是到了日子跟邸报一起取回来,怎么今天你特意拿了来?”

    郑戬摇了摇头:“这新的一本上,有欧阳修的一篇《论三司货券》,对副使着实有些不恭敬。他赶在付印之前送来,也来不及先让副使过目了。我们三个商量,只好先给他印了。欧阳修那个人,副使也知道,最是狂傲不驯,驳了他,还不知道又闹出什么来。还不如先给他印了,再从容反驳。”

    一提欧阳修,徐平心里就知道没有好事情。这个家伙,眼高于顶,评论事情广征博引,气势恢宏,而说人,则一向言语刻薄。一是因为思想上的冲突,再一个是因为徐平的身份,李用和的关系有近臣之嫌,升迁又太速,在他眼里就有些看不起。自欧阳修初到京城,让徐平帮着印韩愈文集之后,顶撞了徐平好几次。

    这是徐平前世名垂千古的人物,上过学的就没有不知道他的,为什么一直与自己不对付,让徐平很是纳闷。后来了解了欧阳修的生平,大致有些明白。

    欧阳修这种性格,一是受家族的影响。

    从欧阳修的父亲,到他的叔父伯父,大多都是这种怪脾气,欧阳修有样学样,不奇怪。欧阳修四岁父亲欧阳观去世,跟着母亲托庇在叔父欧阳晔家里,欧阳晔养他长大,教育他,对他影响很大。

    欧阳晔那一代家里在同一年一门三进士,后来欧阳修经常夸耀自己家是庐陵大族,就是怀念这种荣耀。实际上这三进士生前官当得不大,都是故去之后借着欧阳修的光追封上去的。官虽然不大,架子却都不小,而且都敢于顶撞上司,受到打击报复会引以为荣,成为欧阳家的家风。以欧阳晔为例,拒绝为上司陈尧咨以权谋私,后被排挤,终身不悔。他父亲欧阳观更是以一个小推官,硬不给转运使面子。

    欧阳修在这种环境里长大,从小就被教育要成为这样的人。再加上四岁而孤,尝尽了人生的冷暖,少年成名,难免自负而又尖酸刻薄。

    再一个影响欧阳修的,便是他思想上的导师孟子和韩愈。

    韩愈不但深刻地影响了欧阳修的文风,以一己之力续孟子道统,更是让欧阳修心向往之,视为偶像。而孟子长于雄辨,说起道理来汪洋恣肆,有的时候话也有刻薄之嫌,欧阳修的那一套,也是从前贤那里学来的。

    欧阳修这年轻人,细想起来,也怪不容易的。

    但理解归理解,知道他不容易归知道,徐平可不会由着他,在自己这里蹬着鼻子上脸。这还有完没完了,一次又一次,难不成还上瘾了?

    欧阳修的堂叔欧阳颖,在丁谓年轻的时候便就结识交游,相交甚厚,也得到丁谓的举荐升官。但丁谓真正权倾天下之后,反而断了来往,后来丁谓倒台,惟有他没受到牵连。欧阳修这意思,还真是把自己当成丁谓了。

    打开《钱法类书》,看欧阳修的那一篇《论三司货券》,从头看完,徐平的嘴角不由露出了微笑。郑戬在一边看着,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清楚徐平什么意思。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新的事物总会催生出新的思想,这就来了。

    自从三司发行购物券,由于徐平管得严,购物券一路升值,现在已经等同于真金白银。京城里的大宗交易,很多都用购物券代替现钱和金银,而且价值比券面的数值还要高一些。甚至一些富贵人家,由于购物券不贬值,还在家里储存起来。

    基于这一点,欧阳修提出现在购物券,实际上已经等同于实钱。印购物券成本几何?铸钱成本几何?明智的做法,应该用购物券代替现钱,省了每年的铸钱之费。

    举手之劳,而朝廷获利无数,竟然这么长时间了都没人提出来。最后一句话颇有欧阳修的风格,“主其事者,不智也!”

    徐平看完,把书合上,对郑戬道:“事有凑巧,今日馆阁学士在我的外园聚会饮宴,欧阳修刚好也在其中。我把他叫来,当面问一问,是怎么个不智法。哈哈哈!”

    跟自己讨论这个问题,欧阳修可是把脸凑过来让自己踹,怎么好辜负他?(未完待续。)

    富弼看看一边侍立的徐平家里的下人,又看看衣襟开着,状貌不雅的欧阳修,皱着眉头对他道:“永叔,徐待制朝廷大臣,负内外人望,有功于国。特意派人来召我们,以礼相待,你也检点一些,不要如此不拘礼。”

    欧阳修浑不在乎,说道:“修也闻,‘古之贤士,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你我备位馆阁,朝廷养士,皆一时之选。徐待制身为侍从大臣,学问精通,哪里还会在乎这些俗礼!”

    一边的蔡襄连连点点头:“永叔说的是!彦国,你想的太多了!天气炎热,似永叔这般,才是真性情。我们读书人,以学问相交,何必在乎俗礼!”

    富弼虽然不像是高若讷那样的古板老实人,也一向知礼守礼,实在看不惯欧阳修这几个不拘小节,有些放浪形骸的样子。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不发一言的尹洙,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不再说话。

    人群最后是叶清臣和曾公亮两个,神态轻松,有意跟众人拉开距离。

    叶清臣的父亲叶参前些日子在户部判官任上任满,出外任转运使去了。叶清臣不用再避父亲的嫌疑,可以到三司任职,徐平已经跟他说定来管三司都磨勘司。这是另一个管着整个三司内部的审计机构,徐平有意慢慢让都磨勘司和各司的勾院结合,未来成为一个总的审计衙门。这样的衙门前途无限,叶清臣自然心里有数。

    曾公亮则是已经定了接叶参的户部判官,也属于三司的人了。

    现在三司的人事任免,寇瑊基本都是听徐平的意见,徐平那里没有人选,才会想其他的办法。慢慢地,徐平开始用年轻一代官员填充三司的重要职位。

    除了叶清臣和曾公亮,嵇颖已经接了户部勾院。他的任命是阻力最小的,上面有王曾全力提携,下面有徐平推一把,自己的能力够,资历也勉强到了。

    同年里面,徐平已经推荐文彦博召试学士院。单等他这一届任满,便就可以进京考试。没有什么意外应该可以进馆阁,徐平已经留了度支勾院的位子给他。

    到了待制这个地位,就可以算进了权力中枢,有了诸多便利,徐平慢慢也开始人事布局了。别的部门他管不到,最少要在三司培养出一批自己人来。

    更高一级的人员也有变动,范仲淹和司马池回来奏报到河阴县巡查的结果,赵祯听了不满意,奏对不称旨。板子不好打到他们两个身上,韩亿的御史中丞位子不保。

    各方角力,韩亿离开御史台,但也没有降职外任,而是升任了同知枢密院事。

    杨崇勋被贬出京城之后,枢密院再次恢复了一正四副的满员编制。王德用除任枢密副使外,兼任宣徽南院使。

    御史中丞的位子暂定由枢密直学士、右谏议大夫杜衍接任,他正在由天雄军向京城赶,没有意外,七月底前就可以与韩亿交接。

    那个层次的人物,目前徐平接触不多,还只能默默仰望。

    坐在凉亭里,徐平随意地翻着桌上的最新一本《钱法类书》,郑戬坐在一边,拿了一本《唐书》在手里翻看。《唐书》是后晋时候所编,相对芜杂,但保存的史料丰富,是此时了解唐朝历史的不二之选。

    经过这些时间的发展,朝廷里很多官员都看出了三司购物券的部分货币性质,并不只是一个欧阳修。不过别人论述得相对谨慎,而且多跟西川的交子联系起来。欧阳修则比较大胆,直接指出购物券与交子不同,交子还只是钱,纸券是跟实物货币一一对应的。而购物券则不同,没有实钱作本,对应的是三司铺子里的货物,与交子相比较,购物券更多具有信用货币的性质。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欧阳修提出购物券不需要本钱,为何不直接用来代替实钱。朝廷缺铜,印购物券多容易啊,只要铺子里有足够的货物就不会贬值。

    本来正常人,到了这一步应该好好展开分析下去,欧阳修不一样,到了这里就直接下了结论。自己想的一定是对的,那么事情没按照自己想的做,必然就是,“主其事者,不智也!”徐平这个管事的,能力不行。

    徐平一边看着,一边分析书里的各种看法。

    当时推出购物券,就是徐平安排的向纸币过渡的临时措施。通过这么一个新生事物,让大家了解讨论纸币的性质,并总结管理纸币的经验。对购物券理解透彻了,到推出真正纸币的那一天,一切都水到渠成,最大程度地减小混乱。

    现在看来,朝里的官员对购物券的分析理解还才刚刚开始,离着分析透彻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本来欧阳修是最先向前跨出一大步的,但他思想上的轻浮,又限制了他,不但没有引领讨论,更像是个捣乱的。

    仅仅是开封城,影响范围还是太小,既限制了购物券发挥作用,也限制了大家的眼光。接下来,要尽快让购物券随着三司的铺子,覆盖京东京西两路。

    两路加一个开封府,差不多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原了。在这个年代,这个市场已经足够大,人口足够多,什么经济措施优点缺点都能够看得清楚。

    到了凉亭外,一路上谈笑风生的欧阳修和蔡襄两人,看到徐平静静坐在那里,心里不由有些打鼓,不由自主地悄悄整理了一下仪容。只是欧阳修嘴硬,敞着的衣襟依然没有掩起来,看着相当不雅观。

    一边的高若讷看着,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读书人如此不重礼节,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欧阳修一向都以承孟子韩愈道统自居,怎么能够这个样子!

    孟子讲仁,讲求自己本性,讲养吾浩然之气,跟其他的儒家派别比起来,确实是不怎么注意这些小节。欧阳修年轻气盛,变本加励。

    众人向前,给徐平见礼,向郑戬问候。

    徐平看着站在人群前面的欧阳修,外袍敞着,脚下的鞋子还露了半截脚后跟在外面,笑了笑,对他道:“怎么,天气热到这个样子?衣服都穿不住?”

    欧阳修道:“已经到了三伏天气,委实是热了些。”

    “你们在外园聚会,我吩咐人送了几桶冰过去,给你们解解暑。怎么,没有人送过去吗?还是送了不够?”

    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嵇颖道:“云行,欧阳永叔就是这个怪脾气,跟天气热不热有什么关系?冰在那里,桶里还多的是呢!刚才富彦国说永叔这个样子见长者不雅,他答的是,‘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贤士’,哪里只是天热!”

    嵇颖这个人,虽然话不多,但一向直来直去,而且脾气极硬。别人觉得不好说的话,他一向都毫无顾忌。得罪的人多,但赏识的人也多。欧阳修怪脾气,嵇颖比他还要怪,看不顺眼就是看不顺眼,绝不会顾忌面子不说。

    “哦——”徐平这才明白,欧阳修在这里摆架子呢。“永叔,闲时也读《孟子》?”

    欧阳修昂然道:“自然!我自小就学读书,于《孟子》上最用心。十一篇尽皆精熟,不但倒背如流,而且无一句不用心精研。”

    徐平点头,拿起石桌上的《钱法类书》,对欧阳修道:“你在这书里说,‘主其事者,不智也!’我想来想去,主事的人,就是我了。”

    欧阳修闭嘴不说话,算是默认。

    徐平面色从容,道:“子曰,‘我有知乎?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容容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永叔既然说出这番话来,就必然有道理。道理之所以是道理,听了于我自己可以增智慧,于国家可以施善政,不得不听。”

    欧阳修的眉头皱了皱,心里突然有些打鼓。跟徐平接触几次了,辨论事情貌似自己还没有占过上风。这次徐平放低了姿态,是自己说的真的道理,还是——

    想来想去,欧阳修心里没底,低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待制是智者,或许只是偶然一失,修偶然一得而已。”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你也不用谦虚,洋洋洒洒数百言,言之我有物。今天,就你这文里所说,我有不一样看法的,便就问你。你觉得不一样的,也只管问,我们说清楚好不好?”

    到了这一步,欧阳修还能说什么?只好点头答应:“听凭待制吩咐。”

    徐平看着欧阳修,突然间笑了笑,对他道:“你读《孟子》,记不记得孟还有一句话?说的就是好为人师者。”

    欧阳修觉得不妙,心里不由打突:“不知待制说的是哪一句?”

    “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徐平脸上的笑容慢慢消散,“欧阳修,我是侍从大臣,主持盐铁司,深知位高权重,一个不小心疏忽了,上不对国家,下对不起黎民。每一个举措,每一道政令,都思考再三,战战兢兢。你这七个字,‘主其事者,不智也’,很重,你明不明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