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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欧阳修沉默不语,徐平道:“自去年以来,发小铁钱的时候出第一本,《钱法类书》到现在也出了二三十本了。我问你,你看了多少?”

    “回待制,有六七本吧。”

    徐平点头道:“哦,最早的几本是讨论虚钱实钱,你看过没有?”

    欧阳修想了想,才答道:“看过一些,哪些看了哪些没看,记不真切了。”

    徐平又问:“《唐书》第五琦传看过没有?第五琦流传文章看过没有?”

    “第五琦传看过,《唐书》自然都是看过的。待制,《唐书》芜杂,体例错乱,详简不当。尤其是对人物的褒贬,极其混乱,失了春秋之意,也只是看看罢了。至于第五琦,主政中书铸大钱,搜刮民财,以致天下大乱,这种人物,文章哪里值得一看!”

    徐平淡淡地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第五琦是对是错且不论,他是离着本朝最近大规模改革钱法的人,你议论现在的钱法,怎么可以不看?”

    欧阳修脖子一梗,也不回话,显然是不服气。

    徐平不管他,转头对周围的馆阁官员道:“第五琦的是非功过,为政举措的得与失,对后世钱法有极重要的参考意义。你们当中,如果有人对钱法有见解,我建议先好好去研究第五琦。把第五琦研究透了,钱法就明白了大半,所说才会有的放矢。”

    说过这里,又看着欧阳修:“不然,自己的心里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就乱发议论,评点朝廷大臣。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说的不就是这种人?”

    欧阳修的脾气,哪里还能够忍得住?向徐平一拱手,抗声道:“待制,我觉得话不能这么说!自三皇五帝,开天辟地以来,垂数千年。数千年里,有多少人?穷一生精力,又能够去了解几个人?我们读圣贤书,中进士为官佐明主,完全没必要花无数心力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面!圣人一言,胜过凡夫俗子千言万语!只要谨记圣贤所说,以大道佐明君,才是读书人的正途!”

    徐平看着欧阳修,见他脸色微红,显然情绪很激动,一时没有说话。

    微风从山岗上吹下来,拂过池塘里开得正艳的荷花,像花海的波浪。那红的白的硕大的花朵随着风轻轻摇摆,擦在碧绿的荷叶上,发出沙沙声响。

    凉亭里却静得可怕,一点声音都没有。

    欧阳修自中进士为官,判河南府钱惟演优待他们这些文学之士,通判谢绛又与他们志趣相投,丝毫没有上官的架子。欧阳修一向是有话就说,丝毫没有顾忌,已经习惯了。后来遇到王曙,虽然严厉一些,一样欣赏欧阳修的文采,把他荐进馆阁。

    然而,钱惟演和王曙都是元老重臣,不会与欧阳修一个后起之秀一般见识,对他宽容有加。今天面对的可是徐平,年龄比欧阳修还要小上两三岁,官位高高在上,还会跟那些老人一样容忍欧阳修当面顶撞?

    凉亭里的馆阁官员心里没有底,都不由为欧阳修捏了一把汗。欧阳修虽然性格狂悖,说话有些高高在上,其他却没有令人讨厌的地方,心地更加是无可指摘。大家天天都在一起读书学习,游玩娱乐,感情上自然是亲近一些。而徐平虽然好说话,还提供地方,提供食物酒水,在自己府里专门排地方让他们时时游玩饮宴。但双方的地位终究是有不小的距离,而且志趣不同,心里面自然觉得疏远。

    一远一近,人的感情自然会做出本能的选择。

    徐平突然笑了一笑,对欧阳修道:“你开口圣人所言,闭口天地大道,动辄就是心性仁义之论。呵,那我问你,这些学问你又了解多少?说的不错,圣人所言,大道所在,天地之理无不包含其中。只是,以大道解事理,你行吗?”

    欧阳修昂然道:“修也愚钝,圣人所言,心向往之,埋头苦学,得其一二而已!”

    徐平道:“得其一二,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这里的人很多都知道,我少年时是开封城里的街巷少年,每日里斗马走狗,父母都伤透了脑筋。”

    听见徐平说起自己小时候的糗事,周围的人不由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这位待制在开封城里也是有故事的人,自柳八娘靠着徐平成名之后,突然间勾栏瓦肆里就多了一些艺人,说是从前,永宁侯小时候天天到自己这里来捧场的。更离谱的,是青楼里也有一些女子,自我标榜徐平小时候天天粘着听自己唱曲。这样说的,往往还都年龄已经不小,还真能骗到人,让知道底细的人无不觉得好笑。

    “子曰,吾十五而有志于学。圣人所言,实在是天地至理。我自己也是到了十五岁那一年,家里遭了灾难,无奈卖了京城里的产业,搬到中牟乡下去讨生活。从那一年起,埋头读书,天圣五年侥幸进士及第。到今天,不知不觉也十年了。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之书翻遍,依然不敢说自己得圣人之言一二。”

    人群里尹洙的年龄较长,地位也较高,拱手道:“待制以弱冠之年进士及第,出镇边陲,抚平诸蛮,破交趾跳梁小丑,执其王于君上之前。本朝立国六十余年,有此功勋的,只有待制一人。十年苦读之功,岂可说是无用?”

    徐平点了点头:“不错,十年寒窗,也只敢说略窥圣人大道门径。在朝为官,这些年来一直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慎,负了国家,苦了百姓。欧阳修据说自小苦读圣贤书,乡里无不称其才华过人,说是得圣人之道一二,也不为过。”

    听到这里,欧阳修的心不由提了起来。跟人辨论,先扬后抑,这手段欧阳修写文章的时候可没有少用,而且用得极为娴熟。徐平的这一番话听在耳里,把自己先高高地捧起来,接下来必然就是责难,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

    徐平看着欧阳修,缓缓地说道:“那么,你就用那一二分的圣人之道,跟我,跟这里的人,说一说,你在文章里提到的钱法,如何?

    一边说着,徐平一边轻轻拍着石桌上的那本《钱法类书》。

    欧阳修张了张嘴,迅速又闭上。

    这怎么说?孔孟的时候,哪里有这么复杂的钱法?那个时候钱还是实物货币,除了方便和便于流通之外,跟布帛金银甚至兽皮宝石也没有区别。没有的东西,圣人又不是真的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怎么可能提到?更不要说,孟子这个时候还远远称不上圣人,连孔门七十二贤在后世的地位都没有呢。

    沉默了一会,欧阳修无奈地道:“待制,大道之简,又怎么会说到钱法这种事情上面?此治国之术,非治国之道。术,小道尔。“

    “小道那也是道啊,说一说,让我,让大家都听一听。“

    欧阳修张口结舌,只觉得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没有一句在这个时候有用。

    徐平的脸色不由就沉了下来,看着欧阳修:“说不出来?你不是挺能说?”

    “圣人不论,自然因为这是小道,操术而已,又何必说?”

    “哦,问起你来了,你来一向何必说?”徐平面孔一扳。“那要不要我说?”

    欧阳修心里叹了口气:“修愿闻待制教诲。”

    “我问你,什么是道?”

    “圣人所言天地至理,自然是道。”

    “你这话说了不是等于没说!道,很简单,不就是路吗。地面上铺好了任人行走的,我们称为路。在人的心里,去看这个世界,去认识这个世界,圣人给你指明了方向的引导你的,那就是道了。我说的对不对?”

    欧阳修有些泄气:“待制所言也有道理。”

    徐平点头:“有道理就好,哪怕只是一点道理,也不是我信口胡说,是不是?地上的路,你要顺着从这里走到那里,如果上路之后,屁股一坐,在路上不动,也是不可能就把路走完是不是?心里的大道,也是一样的道理。圣人指明了,铺好了这心中之路,只是让你不要误入歧途,不要在原地打转转,不要走到烂泥潭去!但要从这里到那里,还是要你自己走。你得圣人之言一二,就会飞了?!”

    突然之间,好像树上的蝉叫也都停了下来,世间再也没有声音。

    “走地上的路,有的人光着脚板,走不了几步脚就受伤,一步也挪不了。有的人就知道穿上鞋,健步如飞。还有的人知道骑马,知道乘车,走得又轻松又快。这心里的道又何尝不是一样?圣人大道在心中,便要走下去,还是要自己去学本事。”

    “说到钱法,为什么问你读没读过第五琦的文章?因为读那些文章,就是给你自己穿上鞋,理解得越深,就可能骑马乘车!得圣人之道一二又何?走还是要你自己去走,为什么不读?不读行吗?”

    “圣人讲性命,讲仁心,讲为政要以天下的百姓为念,这是大道。大道自然在心中!我一再地讲,在朝为官,一言一行,每出一道政令,可能就会影响到天下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不得不慎。你只看到了购物券的利,却没有看到弊。欧阳修,获利容易得很,难的是防弊。有什么弊端,如何防弊,你一字不提。‘主其事者,不智也。’不是不能说不智,我也不是智者,但你还没有资格。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说的就是你!”

    徐平看看所有的人,沉声道:“馆阁是朝廷育才之地。怎么育才?崇文院里藏书无数,可以读。朝廷政令所出,馆阁官员无不知悉,可以学。国政馆阁官员可以随便议论,不会因而得罪。但是,随便评点主政官员,你还不够资格。好好回去读书!”(未完待续。)

    欧阳修的住处,胡宿和蔡襄两个人站在院子里,看了看天色。蔡襄朝着屋子里喊道:“永叔,这大好的天气,不出去游玩,你躲在屋子里干什么?刚才在馆阁里还好好的,千万不要装病!”

    书房里的欧阳修刚要说自己病了,听见蔡襄最后一句,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闷声道:“你们只管去,我自己在家里读书!”

    蔡襄“噗嗤”笑出声来:“永叔莫不是还在与徐待制讴气?有话就讲,我敬你是一条汉子!但若是被人说了,就耿耿于怀,像个妇人女子一般,就让你瞧不起了!”

    胡宿也道:“徐待制侍从大臣,你当时说的确实过了。徐待制只是开导一番,并没有把你怎么样,也是难得大度。古人负荆请罪,说起来,你还该到徐府去好好谢一谢待制呢。怎么能像这个样子,躲起来不敢见人?”

    欧阳修天圣八年进士及第后,以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留守推官,一任满,升为试大理评事、馆阁校勘。想当年徐平一中进士,授的就是正任将作监丞、邕州通判,比现在的欧阳修官阶还高。按照为官资序,欧阳修还要两任六考,才能做通判。到了现在,两人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果不是考虑到欧阳修在文坛的地位,徐平当时完全可以算是上级对下级的教诲。说句不好听的,一般的这种等级的小官,想让徐平教训几句还没有机会呢。

    在胡宿这些人的眼里,欧阳修在徐平面前哪里有什么面子可言?没有面子,自然也就没有丢面子那回事,说了就好好听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欧阳修可不这样想。天圣元年,他十六岁第一次应举随州发解试,当时文章做得非常好,尤其一句“内蛇斗而外蛇伤,新鬼大而故鬼小”传诵一时。只是一不小心出韵而被黜落,但也就此扬名。

    天圣五年欧阳修过了发解试,又在省试中落第。也就是在那一年,欧阳修第一次见到徐平,与自己己同在一个考场里。结果比自己小三岁的徐平一路高中,虽然名次不高,但顺顺利利地过了殿试,还在唱名时天现瑞光,拣了个一等进士。

    欧阳修落第之后得贵人赏识,先是胥偃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她,亲自教导,让他学问突飞猛进。天圣八年进士及第,到了洛阳又得到钱惟演赏识,与尹洙等人交游,文风一变而向古,成效斐然,一时风头无两。

    胥夫人去世后,又得到兵部郎中杨大雅的赏识,把女儿嫁给他。

    此后钱惟演被贬,王曙主政河南府,欧阳修又得王曙赏识,荐入馆阁。

    可以说,这十几年欧阳修是顺风顺水,一路都有贵人相助,再加上文人同僚的吹捧奉承,不免飘飘然,心气极高。欧阳修文风向古,文章学韩愈。实际上他学的不仅仅是韩愈的文章,也以此时的韩愈自任,要继圣人道统,开儒学一代新风。

    韩愈排佛,欧阳修也排佛,而且更进一步,要断佛教思想的根。北宋之后,儒家彻底压倒佛教,欧阳修的功劳可说第一。韩愈讲道统,尊孟子,欧阳修也一样,斥儒家其他各派为伪学,作文章批判不遗余力。

    得贵人赏识,名重天下,自己又以继圣人之学自任,此时的欧阳修可以说是睥睨天下,目无余子。突然被徐平批头盖脸说了一顿,偏偏又点在他的痛脚上,济世之学他是真地不通,想反驳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蔡襄和胡宿两人在外面你一句我一句,看来欧阳修不出门,他们是不会走了。

    欧阳修叹了口气,看了看那天回来自己挂在书房的八个字,“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摇了摇头。孟子就是孟子,千年以后,一句话还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自己不明白,还想让人明白,这不是胡闹吗?如果,如果自己在钱法上能够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徐平还能够这样说自己?看来,以后真得在这些济世之道上下功夫。

    整理衣冠,欧阳修出了房门,对蔡襄和胡宿道:“劳二位久等了。”

    蔡襄笑道:“平常你的脸皮最厚,怎么这一回如此挂不住?跟你说,徐待制并不在府上,带着人回中牟乡下庄子去了。我们去他府里聚会,你也不用担心他把你叫过去再说一通。待制府上又有风景,又有美酒佳肴,他家里的徐昌等人待我们又礼敬有加,京城里哪里还能再找这么个地方?”

    胡宿在一边插嘴:“说起来,徐待制对我们这些馆阁人员委实不错。前些日子若不是永叔说得太过,徐待制也不会跟你生气。”

    “走了,走了,京城里面的侍从大臣,除了范待制,就是徐待制最好说话了。永叔,你自己以后说话也上点心,不要什么话都不过脑子!”

    蔡襄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欧阳修朝门外走去。

    听了这话,欧阳修简直不相信是从蔡襄口里说出来的。自己说话不过脑子,蔡襄最没有资格这样说好不好?自己好歹是由论事到论人,蔡襄那是看谁不顺眼,直接开喷,连去摆事实讲道理都没有心情。以前蔡襄在欧阳修身边,总是惟恐天下不乱,怎么这次也变了个人一样,讲起说话要注意了?

    要说这个时候的馆阁官员里面,说话难听的欧阳修还是比不上蔡襄。欧阳修是文好,蔡襄是字好,两个人爱摆架子那是一样的。当年刘太后还在的时候,蔡襄刚刚中进士,想让他写幅字做宫里的屏风,蔡襄硬是没理。

    欧阳修是得贵人赏识,蔡襄不用。仙游蔡家是江南数得着的名门望族,一门几进士已经不足以形容其门第,朝廷里做官的根本就数不清。蔡襄国子监发解试第一,十九岁殿试第十名进士及第,除了当年欧阳修是省元,发解试和殿试他都压欧阳修一头。

    两人一样的心高气傲,一样的说话毫无顾忌,这一点上谁也别说谁。不同的是蔡襄不以当代韩愈自居,不在学术思想上指点江山,不像欧阳修那样到处惹祸。

    任谁来说自己,欧阳修都觉得可以接受,这次确实是自己莽撞。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就连蔡襄,这样一个比自己还不会说话做人的,都能批评自己了?

    这什么世道?自己这次得罪徐平,怎么感觉周围什么都变了?(未完待续。)

    中牟的风好像是格外凉快,扑到人的身上,打一个激灵,无处躲藏的躁热突间就一下子没有了。风带来的气息格外清香,让人神清气爽。

    在游廊里坐下,晏殊左右看看,对徐平道:“自从云行在城西建了府第,这里就有些冷落了。要说起来,这里更多一些野趣,别有味道。”

    “家里人手少,没有人打理,有什么办法?前些日子,我岳丈一家在庄里,不时还过来收拾一下。现在他也去外地游宦,可不就有些荒废了。”

    听了徐平的话,一边的范仲淹道:“林先生于《春秋》下功极深,我倒是不想他离开国子监呢!只是不好误他前程,只好放林先生去。”

    徐平笑了笑,客气两句。

    这种事情明摆着,大家给林文思面子,还是因为看在徐平面上。不管是在国子监教书,还是外放到个富县任主簿,没有徐平,这种好事哪里轮得到他?

    今年闰六月,季节来得早,过了七月中旬,中牟庄里种的几千亩棉花就到了采收的季节。这是一件大事,徐平特意请了朝廷不少重臣过来观看。宰执里的参知政事蔡齐和枢密副使李咨,翰林学士晏殊,知制诰李淑,还有提举诸司库务郑向及判国子监的范仲淹,以及三司里的大部分判官和新任户部副使王举正。甚至那几个要调进三司的馆阁官员,也一起叫了过来,人员着实不少。

    一种作物成熟,这作物再是稀奇,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感兴趣,巴巴地跑到中牟这乡下地方来。只因为徐平请这些人的时候,说了一句,若无意外,这次看的棉花就是适合中原种植的蔗糖。若是在中原搞一个像蔗糖务那样主种棉花的机构,那么中原比邕州繁华一百倍,这机构也就能比蔗糖务大一百倍。

    蔗糖务在邕州,现在来说是在邕谅路,是可以与各级衙门比肩的组织。从蔗糖务收上来的钱粮,比两税和其他商税加起来都多得多。不但是三司在盯着蔗糖务,就连政事堂也是每月必问,账目每月都要由宰执过目。

    如果在中原有一个蔗糖务,别说是还要大上一百倍,就是规模相差不多,也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了。赵祯亲自写了给徐平的回书,与吕夷简签的敕命一起下来,让两制词臣和蔡齐、李咨过来视察,回去要两府集议。

    因为队伍庞大,路上走得不快,在八角镇歇了一宿,今天上午才到中牟庄里。

    这次来,怎么也要住上几天的,也不急在一时。徐平便请了大家到游园里休息一下,喝点茶水,吃点瓜果。

    饮过茶,吃了两个西瓜,身上的暑气都没了,大家说些闲话。

    范仲淹对徐平道:“听馆阁里的人说,前些日子在徐待制的府上,欧阳修好生无礼,待制教训了他一番。”

    徐平神色不动,淡淡地道:“哪里有对我无礼,只不过是他在《钱法类书》上发文,言词不当,我说了他几句。”

    范仲淹看了看身边的晏殊,笑着道:“欧阳修这个人,虽然有些才气,却一向狂傲得惯了,挫一挫锐气,对他也是好事。”

    晏殊点头:“不错。欧阳修在河南府的时候,听说钱思公待他们这些年轻人极为宽厚,养了他们的锐气,却少了磨练。云行做得极为允当,只是话稍嫌重了些。”

    徐平看了看两人,笑了笑:“钱思公宽厚,做了好人,这个恶人,倒是由我来当了。恶人就恶人吧,这件事情,我还真是不得不做!”

    钱惟演离开河南府,被贬到随州,不久前去世,终年五十八岁。因为刘太后在的时候,他阿谀幸进,初谥“文墨”,取“敏而好学为文,贪而被撤为墨”之意。钱家的人不服,得新谥为“思”,因为他晚年尚算是追悔前过。

    人一死以前的恩怨便就都随风消散,而且钱惟演作为吴越王族,自小生长于富贵之中,去世的时候可算凄凉,也让人同情。相应的,大家的态度不像以前那么严厉。

    特别是欧阳修这些人,曾经受过钱惟演的恩惠,纷纷写文悼念。

    喝了口茶,斟酌再三,范仲淹又道:“云行,晏学士说得对,你此次虽然教训欧阳修极为允当,只是措辞稍嫌严厉了些。年轻人,正是锐意进取的时候,有时候难免说话没有轻重。只要让他们知道错了就好,若是就此不敢说话,也不好。”

    “我说得重了?我说得重了吗?”

    见徐平看着自己两人,问得极为认真,晏殊和范仲淹不由一起点了点头:“是稍嫌重了一些。听说欧阳修回去之后,几天不出来见人。”

    “我觉得不重!如果欧阳修觉得我说得重了,那说明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这样,以后还要犯同样的错。晏学士,范待制,我话说在这里,欧阳修再犯一次同样地错,可就不是被说一通这么简单!”

    晏殊见徐平不像是说笑,不由问道:“徐待制如何这样说?欧阳修是不当发文指摘大臣,但祖宗以来,朝廷不塞言路,也不是十分过分。”

    徐平笑着摇了摇头:“晏学士,我徐平这些年来,什么时候因为别人的话就对别人有不好的看法?《钱法类书》是我自己主持编的,印了这么多本,也只有欧阳修一个人因为发文言词不当,我特意出面找他。他不知道什么原因?”

    见晏殊和范仲淹两人不说话,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徐平又道:“那一天,我一直告诉他,找他的原因,就是那七个字,‘主其事者,不智也’。”

    “哦,这是欧阳修的不是了。”晏殊出了口气,可算是知道了怎么回事。徐平虽然官位高,实际处龄也不大,比欧阳修还小几岁呢。一样是年轻人,一样也是有锐气的,怎么受得了欧阳修这样说?不要说官位相差这么远,同级也不能这样啊。

    范仲淹也露出笑容,终于知道了症结在哪里,也是摇头:“是啊,说起来云行也一样是年轻人,比欧阳修还要年轻呢,如何受得了他如此信口指摘?”

    “不,不,不,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的不是欧阳修品评我不智,这么多年来更加难听的话我也听过不少,什么时候因为这些事情与人争吵了?我徐平为人,还不至于那么不堪!因为别人说我,就借官势去压人!”

    晏殊看看范仲淹,再看看徐平,真地是糊涂了,徐平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徐平见这两个人是真地不理解自己想法,只好把话说明白:“《钱法类书》是编来干什么的?朝中官员,不拘官位高低,只要有了想法,与钱法有关,都可以在上面发文。没有什么对与错,只要把道理说明白,大家议论。本就是各抒已见,让主政者用来参考,博采众长。想法越新奇越好,哪怕是说梦话,我都不觉得有什么。”

    范仲淹道:“云行的意思,欧阳修不当说购物券?而是应该说钱法?”

    徐平连连摇头:“不是,说购物券极为允当!是欧阳修说事情的方法,说事情的目的,都有问题!他说购物券,应当如何做,做了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弊端,可以朝着哪个方向试,都没有问题,而且极好。但他的文是怎样的?购物券和钱法都提了几句,正要看他有什么意见呢,突然来一句,‘主其事者,不智也’。”

    说到这里,徐平的声音高了一些:“一再说,《钱法类书》是谈事情的!结果欧阳修的文里对事情语焉不详,三言两语带过,那天我问他,他也说不个所以然来。洋洋洒洒几百字,就为了最后那七个字,‘主其事者,不智也’。说他是哗众取宠,都是轻了!在我看来,纯粹就是来捣乱的!”

    “随便品评人,圣人都不敢这样做,他欧阳修就敢!谈论事情,论事不论人,讲人的作为,论迹不论心,这是原则!破了这条原则,事情就无法谈论下去。我辛辛苦苦费了无数心力,编那些《钱法类书》,他这样做,太过轻浮!”

    徐平看看晏殊和范仲淹两个人,沉声说道:“那天我说来说去,就是在那七个字上。如果他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甚至认为我徐平受不得别人指摘。那只能说,看轻了我徐平,他也是名不符实!”

    说真的,徐平当时是认为欧阳修的重点不对,不把精力放在讲述事情上,也不用心去思考,而只是图口快,只想着评点江山,这样是不好的。但那时候并没有向心里去,对欧阳修说的话并不算重,还是批评教育为主。

    没想到事情过去,这两天不断有人来跟他说当时讲得重了,欧阳修到底是负一时文名的才子,说话要给他留有余地。徐平想来想去,越想越不对。

    论事不论人,论迹不论心,当时跟欧阳修讲话的时候,徐平心里还没有把一点当成最重要的。今天范仲淹提起,徐平才猛然醒悟。

    对人不对事,正是历史上后来朝政一塌糊涂的重要根源之一。根本不管做的事情对不对,品评的结论,都是不智,不仁,不义,小人也。谁掌权谁是君子,谁下台谁是小人,恨不得把对方斩尽杀绝。顺我者君子党,逆我者小人狂,一片混乱。

    而把这一作风发扬光大的,正是欧阳修。事情过去,没人再提也就罢了,这两天不断有人来给欧阳修说情,徐平真地考虑要给欧阳修一个教训了。(未完待续。)

    徐平前世隐约有记忆,范仲淹因为所谓君子党被吕夷简迫害,欧阳修因此写《朋党论》。历史上只是轻描淡写,现在徐平可不敢掉以轻心。前世自然不知道,现在才明白,从君子党小人党,到新党旧党,实在是一脉传承,所来有自。

    自宋开国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明确党争,发生在太宗时期,胡旦、赵昌言等人公开结党,锐意钻营。君子党和小人党的理论先导,正是在此时发生。以文章得享天下大名的王禹稱,作《朋党论》,提出小人有党,君子也可以有党。而且,如果君子无党,则不能与小人之党相争,就会天下大乱。

    第二篇持这个论调的《朋党论》,自然就是历史上欧阳修所作的那一篇了。那文章写在什么时候?范忠淹因为被指为范党领袖,贬出京城,且榜其事于朝堂,当时朝里不少官员竟以位列范党门下为荣。欧阳修的《朋党论》,不仅仅是一篇文章,而是有明确的政治意义。君子党与小人党之争,从此由幕后走上前台,左右政坛。

    其后的历史,徐平虽然没有印象,但大致的脉络还是隐约有感觉。

    此后,司马光中进士之后不久再作《朋党论》,苏轼继欧阳修后《续朋党论》,苏轼门人秦观再作《朋党论》。其中除了司马光是结合事实论史,苏轼和秦观都有明确的政治目的,文章出现的时间恰恰在朝中党争激烈的时候。

    以论事起,而以论人终,几乎是欧阳修写文的标志,炮火只是偶然溅到了徐平的身上。不去论一个人的功过得失,而专一去贴上君子小人的标签,是欧阳修及其一脉相承的文人的特点。欧阳修如上,他的两个得意门生王安石和苏轼又何尝不是?

    向前再发展一步,同我者君子,不同我者小人,政事彻底成为意气之争。

    什么是小人?什么是君子?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孟子言:“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简单一句话,言利的是小人,言义的是君子。在这之间,再杂上性善性恶之辨,论忠直邪正,基本就大概内容了。

    很不幸,徐平想来想去,从思想根源上,自己貌似怎么都是要划在小人一边。

    看了看身边一时沉默不语的范仲淹,徐平的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在同一天升为待制,徐平为龙图阁待制,范仲淹为天章阁待制,自己的位次在范仲淹之上。这一段时间以来,徐平在三司培植势力,而范仲淹一样在身边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徐平在三司,把持大权,提掖后进,重用年轻人,但秉持一个原则,就是不营私利,不植私党。范仲淹也一样不营私利,甚至对于自己的升迁荣辱都置之度外。但要说不植私党,就值得商榷了。

    后来的欧阳修为什么要写《朋党论》?因为范仲淹明显有结党的嫌疑。当然,说他那是私党也不正确,这些人是因为理想聚在一起,并不是为了个人利益。

    在南京应天府的时候,应晏殊之邀,范仲淹在那里首建官学,这是天下州学县学的发端。管理官学的同时,范仲淹也授课,精研学问。后人所谓宋学,范仲淹实为开山之大家。后人赞其为千年第一名臣,固然是因为他在做官时的操守让人钦佩,更由于他开了宋朝学术的局面,此时的学问大家,大半受过他的提携和指导。更重要的是范仲淹树立了一代士大夫的精神风貌,“时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

    范仲淹是真君子,徐平对此没有任何意见,但要说聚在他身边的就是君子党,人人都是君子,徐平不信。欧阳修和蔡襄出言无忌,专门喜欢论人长短,哪里有君子醇醇之风了?滕宗谅好财,怎么就不说“小人喻于利”了?

    透过千年的迷雾,再加上固有的印象,前世徐平只有一个朦胧的粗略印象,置身这个时代,却不能够再那么糊涂。

    那个穷其一生东奔西走,因言论迂阔而一生不得重用,有志难伸的孟子,像一个若有若无,巨大的影子,在影响着这个时代。

    汉儒已降,诸学派纷纭,到了五代儒家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宋儒要剥离汉儒的天命论,谶纬之学,不尊荀就尊孟,几乎没有什么选择。打倒以前的各家,尤其是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带神秘色彩的儒,而代之以人为基础的儒家学派,是合力。

    而旧儒已倒,新儒未立的时候,夹在尊孟非孟之间,以“义利之辨”为基础,分君子和小人,党同伐异,便就成为了主流。

    孟子“吾养浩然之气”,“合生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当年他也只是跟人辨论的时候嘴痛快,千年之后投射到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身上,就发生了变异。欧阳修这些人那么奇怪的性格怎么来的?跟思想导师孟子脱不了关系。

    荀子那著名的:“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而奸民不惩。”后人经常提起前一句,后一句的杀气腾腾也不能忘了。尊荀子的一派上台,做起事情来往往更加狠辣,恨不得将对手斩草除根。

    这两派你方我唱罢我登场,纷纷扰扰了几百年,最终随着中原沦陷,归于沉寂。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色,思想终究还是植根于社会现实,存在即合理,但存在也不一定就是正确。这个时代产生了这种思想,是历史和现实的合力,并不是哪个人心血来潮。孟子早已经被埋在故纸堆里,一千年来地位怕还不如稍知名一点的孔门弟子。到韩愈把他推起来,地位越抬越高,自然有其社会的现实需要。

    人是社会的动物,是有思想的,社会自然也就有自己的主流思想。没有,也会自己造出来,要不就会被敌人硬塞进来。儒家兴起,与佛道势力的扩大不无关系。

    欧阳修排佛抑道,但对佛道经典极为精通。范仲淹也排佛,学问更是兼通道佛两家。他们都是在了解对方的基础上,来排来抑的。

    生逢这个时代,徐平便也就要适应这股潮流。以自己一个人的思想,去弓虽(女干)一个时代的人的思想,徐平不是那种疯子。学习、理解、改造,想在这个时代有所作为,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而且只要用功,总能够改造成功。

    儒家再腐朽,能腐朽得过一神教?孔子再保守,能保守得过那说天下人都是待罪羔羊的?从到处抓女巫,发展到发达的工业社会,欧洲人该信什么还是信什么。横跨一千年,面对相对容易改造的儒家,如果连改造成功的自信都没有,那要让人笑掉大牙了。后人不肖,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动不动恨祖宗,也太过没出息。

    义利之辨是命门,由此发展到君子小人之争,徐平所做的一切一不小心就会毁于一旦,这是他所不能允许的。

    欧阳修动不动由论事到论人,已见端倪。范仲淹周围聚集了一群人,时不时就论吕夷简是小人,小人当道,国运不久。

    现在他们针对的是吕夷简,这还一小心就溅射到了徐平身上,等到吕夷简真地一倒台,徐平只怕就会被挂起来当那个小人了。历史上王安石一上台,富弼就指他为奸邪小人,势不两立,最后王安石被逼到了什么样子?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徐平都必须把这股邪风压下去。朝政论事不论人,议人则论迹不论心,这是必须坚持的原则。否则,很快就会无法收拾。

    徐平现在需要吕夷简在台上顶着,这是最后一个压得住朝野场面的传统意义上的大臣,思想派别上比较中立,不会激化矛盾。从心理上,徐平赞同范仲淹大公无私一切为国的思想,但范仲淹手里的刀太钝,砍下来该切的地方切不掉,受到连带的伤害太多。徐平受不了,这个时候很多人也没有做好准备。

    立言,这个时候徐平是不得不立。只要再过十年时间,就没有了安心做事情的空间,大半朝臣都会陷入到君子党小人党的争论中去,党同伐异。

    在这两年里,徐平必须解决义利之辨,把引起混乱的引信拔掉。解决的办法,自然还是从财富是什么,劳动可以创造财富入手,这才是思想争论的根子。义利之辨在这个年代争论这么激烈,本来就说明了问题,时代需要解决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蔡齐和李咨两个人从远处走过来,对徐平道:“刚才看你们几个人在这里说得热烈,不好打扰,我们让韩琦和王拱辰两人带着在庄里走了一圈。徐待制,你这个庄子了不得啊!无论是耕是牧,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

    晏殊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没有什么开一代新局面的志向,两位宰执过来刚好解了尴尬,他出了口气,说道:“可不是。徐平在邕州能建蔗糖务,绝非侥幸!在他这庄子看一看,如果天下农耕都是如此这般,何愁国不强民不富?”(未完待续。)

    迎着蔡齐和李咨两在在上首坐下,徐平把桌上放西瓜的盘子推了推,道:“两位相公,吃片瓜解一解渴。”

    蔡齐和李咨两人相视一笑,也不客气,一人拿了一片在手里。

    徐平家里种的西瓜既不卖也不送人,谁到了自己府上作客谁吃,不想这奇怪的规矩恰恰是坑了朝里的几位宰执。这几个人高高在上,没有道理到一个三司副使的家里作客,他们够能放下面子朝廷也不允许。宰执怎么可以跟朝里大臣私下交往?

    蔡齐和李咨两人,还是借着到宫里议事的机会,沾皇上的光才尝到了西瓜的滋味。

    这次到了徐平的庄子上来,刚才见到了地里种着的一二十亩西瓜,两人心里都是大喜过望,可算是有机会吃个痛快了。

    吃过了瓜,聊过了几句闲话,徐平看天边的那一轮红日已经西垂,便就吩咐庄客上了酒来。就在这游园里,摆下筵席,招待来到庄里的各位官员。

    这个季节,正是瓜果飘香的时候,徐平的庄里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先是五颜六色的葡萄放在盘子里面端了上来,给众人下酒。紧接着是地里种的甜瓜、西瓜等等各式瓜果,再是各种各样的诸凡桃、李、林檎,基本这个年代中原能种的水果徐平庄里都有。甚至一些野生的酸枣之类,也都上了让人换口味。

    不一刻,光是各种瓜果就摆满了桌子。紧接着,一些新鲜蔬菜,如黄瓜、嫩藕、萝卜这些可以生吃的,也都切好了放在一个一个小碟子里,插花摆在各种瓜果之间。

    这些东西或许都不是多么稀罕,多么珍贵,难得就是一个多,一个全。换了另一个地方,很难在一张桌子上摆齐这么多东西。

    徐平对蔡齐和李咨道:“两位相公,喝什么酒?我的庄里,最出名的自然是各种烈酒。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果酒,淡一些,但易于下口。”

    蔡齐笑着道:“今年京城里卖一种透瓶香,听说是你庄里的第一好酒。”

    徐平听了笑道:“相公说笑了。只要在外面卖的,怎么可能是第一等好酒?真正的好酒,都是不卖的,外面绝见不到。”

    “哦——那就拿你庄里不卖的好酒,取几瓶来!”

    徐平应诺,转身让庄客去取庄里最好的酒来。

    李咨却道:“我年事已高,烈酒饮不惯了,待制只管取两瓶果酒来。”

    徐平点头,一样吩咐人去取最好的。

    蔡齐年不满五旬,身材英武,神貌磊落,在大中祥符八年由真宗皇帝钦点状元及第,连称得人。谢恩之后,特赐卫士和诸般导从,并赐御马给蔡齐去相国寺聚会。状元唱名之后骑御马游街,自蔡齐始。

    现在政事堂里吕夷简和王曾渐行渐远,争论越来越激烈,几位参知政事不管愿不愿意,不得不分成了两派。蔡齐和王曾是一派,宋绶则是吕夷简一派,章得象很少发表意见,貌似中立,其实也是吕夷简一派。

    独相就要专权,两相并立则不免植党。这么多年,朝廷里的官员也好,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好,对这一点都心知肚明。不过对于帝王来说,权衡来权衡去,宁可让臣下植党,也要防止专权,两相或者三相已经成为惯例。

    蔡齐是莱州胶水人,王曾是青州人,同是京东路,两人家乡相距不远。当然他走到一起跟老乡的关系可能也不大,还是性情政见类似。

    政治斗争中拉帮结派稀松平常,靠一个人单打独斗也很难做成大事。徐平对这种分党分派也没有什么看法,他防的是那种对人不对事的君子小人分党。君子小人党可不是简单的政治斗争,而是夹杂着思想学术和私人恩怨的大乱斗,真正的政事反而被放到了一边,有很强的意识形态斗争的特点。

    倒是李咨,一是年事已高,枢密院到底还是跟政事堂有距离,再一个他独来独往的性子,不阿附,不结党,反而是此时宰执里面最**的。

    这次两府派蔡齐和李咨来,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是从三司使的位子升任宰执,都曾经长期主管过三司,也都在三司使任上主持过大的财政政策变更。

    不大一会,庄客取了酒来,放到桌子上。

    这是徐平庄子上的极品好酒,底子还是建庄的时候存下来的陈酒,经过了精心的勾兑。经过了这么多年,所剩的已经不多,只有四入头以上的贵客来,才会拿出来待客。至于今天来的其他桌上客人,就喝不上这酒了,不过也比外面卖的透瓶香好就是。

    徐平亲自给与自己坐在一起的蔡齐、李咨、晏殊、李淑和范仲淹、王举正、郑向几个人倒满,对李咨道:“相公,这酒十年陈酿,极是难得,您也喝一小杯尝尝味道。”

    李咨笑呵呵地道:“好,只是一小杯,想来也是无事。”

    至于其他客人,自然是王拱辰、韩琦和自己手下的几个官员招呼。这么多人,徐平不可能面面俱到,也没有必要面面俱到。

    见众人的酒已经倒满,蔡齐举杯道:“今日徐待制款待,甚是难得,且满饮此杯!”

    众人哄然应诺,喝了自己杯中的酒。

    把杯子放下,李咨咂了咂嘴,叹道:“果然是好酒,老夫虚活六十余年,第一次尝到这种味道。只是年已老迈,喝不得这酒了。”

    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摇头,把手里的杯子恋恋不舍地放下。

    桌上的其他人都笑,想喝不能喝,实在是对酒鬼的折磨。

    李咨景德二年进士第三人及第,与张士逊是同年,名次还远在张士逊前面。只是到了现在,张士逊从宰相降为枢密使,还是李咨的上司。

    酒过三巡,大家放开。徐平一向不喜欢行酒令,也不喜欢劝酒,只是让大家尽兴。

    此时夜幕低垂,白天的闷热渐渐散去,凉风起来,到了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

    游园里点起了灯烛,亮如白昼。又在中间的空地上点起了一大堆火,火边摆开一个大烤炉,边上一个大案板,上面堆着新宰的羊肉。火堆的另一边,则是几个火光冲天的旺灶,边上是新鲜择好的蔬菜,和宰杀干净的鸡鸭鱼,以及精修过的猪肉。

    那边烤,这边炒,食材丰富,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庄客去现做。

    徐平的庄子里有耕有牧,跟一般的庄子不一样,吃起来显得粗犷而丰富。

    乡下地方,比不得开封城里,农村好养的就便宜。像是徐平庄子周围,现在隔些日子也有小草市,基本就是附近村里的人互通有无。在这种小草市上,猪肉是最贵的一种肉,比羊肉还贵一些,鸡鸭与羊肉同价,再便宜一点的是鸡蛋,最便宜的是鱼虾之类。这就是自然经济,村民不以交换为生产目的,与城市迥然不同。

    徐平一直在观察记录自己的这个小村庄,从最开始的自己家里招几个庄客,到现在有佃户,甚至还有不种徐平庄里的田,而专从门从事手工业和商业的人,只在村里租房子,占个户籍。庄主是侍从大臣,总有一些便利。

    喝着酒,闲聊几句,几个便就说到了庄里的棉花上。

    蔡齐对徐平道:“今天下午,到了之后我们在庄里附近转了一圈,看了你说的棉花田。地里白花花的甚是可爱,只是看起来也没什么稀奇,长得不如麻高大。以前我家里偶尔也买过两次吉贝布,确实比麻布柔软,又不像丝那样的顺滑。只是我以前听人说,岭南的木棉长得极是高大,如大树一般,怎么你庄里的不一样?”

    “相公有所不知,棉分两种,一是木棉,一是草棉。木棉高大如树,但其花里的丝绵却短小脆弱,纺织不易。下官庄子里种的是草棉,虽然没有木棉那般高大,但花朵却肥,而且丝绵长且坚韧,最利于纺织。”

    蔡齐点头:“哦——原来如此,还分木棉和草棉两种。”

    徐平研究自己庄里的自然经济,一直也注意到底有什么作物,能够大规模的成为商品,打破这种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开辟商品经济的新时代。观察了十年,发现还是棉花是最佳选择。传统上布帛是轻货,利于长途贩运。可以分散种植,然后集中加工,市场又几乎是无限大,可以大规模地工业化生产。

    原始的草棉,比如中国历史上在明清时期广泛种植使用的那种棉花,由于纤维短而且脆,是很难使用机器织布机的。中国历史上的丝绸纺织业,很早就出现了水利纺纱织布,但却没有更进一步地发展,也没有大规模地推广。不是古人太笨,而是因为丝绸纺织业的特点,要到工业化大生产的门槛太高。而门槛低的棉花纺织业,却并没有合适品种的棉花,无法用于机织。历史上是直到发现了美洲大陆,美洲草棉和印度草棉杂交育种,经过了长时间的培育,才出现了适合于机织的棉花品种。

    徐平的庄上,有来自于他前世的棉花品种,跨过了最重要的选种阶段,直接就可以用于大规模地工业化生产棉布,这才是最重要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这些棉花品种,徐平即使能做织布机,也只能跟历史上的英国人一样,先大规模地养羊,从织羊毛开始。

    (备注:自然经济时代,猪肉是比较贵的。历史记载开封城里猪肉羊肉价格相差不大,宋人说肉价一般猪羊肉一起说。乡下地方,羊肉会明显贵过猪肉。其实一直到清末都是如此,不能用现在的经济条件,去理解宋朝人为什么喜欢吃羊肉少吃猪肉。)(未完待续。)

    夜幕降临,游园里杯觥交错,热闹非常。

    范仲淹有些失落,他没有想到自己和晏殊两个人给欧阳修说情,徐平还是没有领情,而且对欧阳修的态度还更严厉了一些。按以前交往的印象,徐平还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极少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只能说,这次欧阳修真地犯了徐平的忌讳。

    以事论人有什么错?治理国家,最重要的就是进贤退不肖,所用得人。不先辨别清楚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又怎么能够选拔出合适的人才来?

    为人臣者,先修己身,德才齐备,然后以道佐明君。如果只论事,依照事功奖惩升黜,怎么防止小人窃居高位?论起做事的能力,最近几十年,又有几个人比得上权相丁谓?按徐平的说法,几十年后岂不是又会出现“五鬼当政”的局面?

    大丈夫以天下为己任,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内修己身,得圣人之道,明天地之理,以大道佐明君,惠百姓,治国家,平天下,舍我其谁!

    此为内圣而外王!

    范仲淹评寇淮:“左右天子,天下谓之大忠”。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背后的意思非常明确。天子是明君,则以道辅佐,天子怯懦,国家存亡之际,大臣便就应当挺身而出,不惜左右天子,挽狂澜于既倒。这个时候,哪怕夺皇帝之权,也是大忠。

    君子立朝堂之上,则天下大任担于自己的肩上,上正帝王,下正朝纲。对帝王唯唯诺诺,只知道阿谀奉承的,不但不是忠臣,还是大奸。尤其是下残百姓,上媚君王的,更是大奸之中的巨奸。以事论人,这不是开了奸臣升迁的道路?而且这道路,还特别有利于小人走。君子要坚持原则,自然就会得罪人,怎么比得过欺下媚上的小人?

    要想要天下清明,开太平之盛世,最先要做的就是辨清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范仲淹这次回到京城,就是认清了吕夷简是小人权相,是当世之大奸,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他赶出朝堂。唆使皇帝废皇后,乱天下伦常,还有比这更恶劣的吗?做出这种事来取媚帝王,巩固自己权位的,自然是小人中的小人!

    吕夷简权倾朝野,党羽众多,要想论事把他扳倒,根本就是完不成的任务。惟一可行的,就是以迹论心,以事论人,证明他是个卑鄙小人,小人岂能为宰相!

    范仲淹不理解徐平,徐平同样不理解范仲淹。

    内圣外王,你都明了大道,周悉天地阴阳之理了,做事还做不过别人?那你这书都读到哪儿去了?以事论人,谁来规定做什么事就代表什么想法?代表什么智商?还不是要跟讼棍一样从故纸堆里找例子,用案例去说服别人?到了这个地步,天下不乱套才怪了。有御史台,有谏院,有各种各样的监察机构,有事说事,怕什么小人当政会祸乱天下。要是都是君子,还要这些监察机构干什么?他们就是分君子小人的?

    不出意外,坚持君子小人党的,必然会把监察机构废掉。很简单啊,我堂堂君子当政,你那里说三道四,自然就是卑鄙小人了。

    治国先分君子小人,这种想法听着很高尚,真用到实际中就是一笔糊涂账。老天都分不清楚,这世间哪个是君子,哪个是小人,什么时候是君子,什么时候是小人。

    坚持这一点,那是认为自己站得比天高,看得比海远,自己的位子还在天之上。

    蔡齐正当盛年,入政事堂不久,要有一番作为的时候,对徐平庄里的一切特别感兴趣。从庄子的创建,到一步一步地发展,各种规划,什么都问。

    徐平一一回答。他心里明白,蔡齐虽然久历州县,但自己庄子这么独特的,还从来没有见过。了解一番,对他自己处理政事也有好处。

    李咨已经老了,只是在一边喝着果酒,偶尔插嘴说一两句话。想当年,是自己出面收的徐平家里的白糖铺子,算是结下一个善缘。那时候的徐平只有十几岁,看着还有些生涩。不知不觉间,近十年过去,当年的青涩少年已经长成,如今可以与自己坐在一起,谈笑自若了。白云苍狗,世事沧海桑田。

    夜色渐深,因为第二天有事要做,并没有多喝。

    徐平送几位宰执学士去歇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范仲淹与自己明显疏远了一些,心里也没有在意。欧阳修跟他关系近,心里还是感到不快吧。

    这有什么办法?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坚持,何必分个对与错?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就到了游园里。新的客房都是建在这里,最开始建的院子已经显得杂乱,不适合有身份的客人入住了。

    王拱辰和刘沆两个人正站在荷花池边聊着闲天,见到徐平过来,急忙见礼。

    徐平对王拱辰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昨天人太多,也没有找你说话。这些日子到东明可还做得惯?看看就到秋天,要收稻了。”

    “还好,虽然有些小麻烦,总的来说营田务还算顺利。等到秋后,估摸着今年能有一二十万石新米吧。第一年,有些差强人意。”

    徐平笑道:“第一年就是打基础,开辟道路,挖沟挖渠,只要基础打得好,接下来年年翻番也是可能的。耐心去做,不要急在一时。”

    王拱辰摇了摇头:“哪里会有那么轻松?我到底是比不得待制,农田里的事娴熟无比。只好边做边学,一步一步地来了。”

    刘沆拍拍王拱辰的肩膀:“君贶,营田务的事情做得好,就像是徐副使在邕州的蔗糖务一般,你前途不可限量!”

    “难,难!”王拱辰摇着头,叹着气。

    两人一个是天圣八年的状元,一个是进士第三名,同年有些交情在,说话随便。

    当时徐平举荐王拱辰出任提举营田务,他兴冲冲地去赴任,想着有徐平指导,有中牟田庄的例子在,即使做不到徐平在邕州蔗糖务一样,要做出点政绩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第一年五十万石米,第二年一百万石,做上三年,江淮运来的漕米一半可以由营田务提供,省了多少人力物力?有了这政绩,再有老丈人薛奎提携,自己也可以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了。真正做起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容易,打磨大半年,成熟了很多。

    徐平拍拍王拱辰的肩膀:“踏实做事,切莫心急。最怕的就是浮躁,你只要安下心来,一点一点去做,到时候的收获或许会让你意想不到。”

    韩琦和王素两个洗漱罢了,结伴出来,见到徐平几个人在这里,便一起过来聊天。

    徐平问王素:“群牧司的事务如何?现在正是季节,再过几个月,马匹繁殖的可就是少了。季节不等人,马虎不得。”

    王素跟王拱辰一样摇头叹气:“自从用了你那个取精的法子,不得了,往年一个马监能够孳生几十匹马就是放牧的军校用功。今年,天呀,开封府周围的马监都孳生几百匹,原武监更是据说会过千匹。这么多小马,群牧司属下就那么点人,怎么能够照看得过来?这一段时间我们都是在跟枢密院打官司,要拨人手过来。枢密院那里卡着就是不肯加人,只好到周围县里和雇。云行,你说说,这小马还没有长成,又卖不了钱,不到时候上面也没有赏钱下来,而多出来的草料要钱,和雇人手过来照看也要钱,处处都要钱!我们马是多了,这钱哪里找去?”

    王拱辰兴奋地拉了拉王素的袖子:“我那里有草料,可以赊给群牧司!”

    “你说真的?”王素看着王拱辰,满脸不信。

    “自然是真的!新开的荒地,我按照待制的法子,种了不少苜蓿养地力,收了之后便就压成草捆。营田务里也养牛养羊,不过那才用多少?现在剩下的草料多着呢!”

    王素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情,出了口气,对王拱辰道:“若是如此,你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今年需要的草料突然间暴涨,可是愁死了我们几个。这两个月还好,很快新生的小马就要长大,又是在秋冬这个季节,缺的草料我们哪里找去?你那里有就好办了,等这次回去,我就安排人去运。”

    王拱辰脸一板:“什么就安排人去运?草料是我赊给你们!年底必须要本钱利息一起算给我。营田务开荒,一举一动都要钱,一个铜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哪里有白白送给你们的道理?不给我,我留着来年养羊也好!”

    徐平和韩琦几个相视笑笑不说话,任两个人自己商量。

    虽然王拱辰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跟王素说话,但不要以为就真是开玩笑了。他们有自己的部门利益,直接关系到自己和属下其他人的政绩,不给钱王拱辰还真就不给。

    王素无奈:“好,赊,我们赊你的。到时我画花押写借据给你,本钱利钱都写清楚,总可以了吧?你总不会还我找人做保!”

    这是公务赊借,上面总要拨钱下来还,王素还真不信朝廷里哪个人敢在这种事情上阴他。王家这大家族可不是说说的,从宰相以下,满朝的亲戚。

    王拱辰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徐平和刘沆,想了一会,才点了点头,答应了王素。

    他本来还真想让王素找三司做保,最后实在拉不下面子,再者王素不是一般的没根没底的官员,不怕他会赖账,才勉强答应。

    三司和枢密院,官员那里倒还好说话,下面的公吏差役可就难缠了。碰上没办法的,朝堂上又没有根底的官员,想要点钱那真是千难万难。一个空白借据,不是王素这种人画押,王拱辰还真是信不过。(未完待续。)

    太阳升起来,弥漫的雾气很快被驱散,整个世界好像突然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住在客房里的官员洗漱完毕,都来到了游园里。繁琐的叙礼问候完毕,徐平安排大家用了早饭。等到一切结束,早已日上三竿。

    徐平对蔡齐和李咨道:“两位相公,今日天气晴好,庄里便就安排采棉了。”

    蔡齐道:“你是地主,一切都是你安排,我们都遵你的吩咐行事!”

    “相公怎么如此说?我如此当得起!实在是人太多,若是没有一个章程,就乱糟糟的。到时你看了这里,我看了那里,等到回去,没一个人看完,岂不糟糕。”

    徐平说完,见大家都没有意见,又道:“上午,我们先去看用棉花织出来的各种布帛,做出来的衣服。中午用了茶点,再去地里看庄客采棉,如何?”

    蔡齐看看李咨,点头定了下来:“好,便就是如此。徐待制,你可是要看得仔细了,不要让来的官员随处走动。这么多人到庄子里来,你也不易,圣上和宰相相公也寄予了厚望,切不能来白走一趟。”

    说完,又转身对晏殊、李淑和王举正等人道:“你们都帮徐待制一起看着,哪个离了队伍,不用心体会,回去之后,莫怪政事堂处罚!”

    几个人一起应诺,刚才轻松的气氛一下子去了不少。

    徐昌和吕松带了几个精明强干的庄客当先引路,众人一起出了游园,向旁边的一个大场院行去。这场院是春夏时候新起的,专门用来作棉花加工的场院。

    进了院门,门口先是两棵大银杏树,都是一抱多粗。这树是从其他地方移来,此时正枝繁叶茂,遮出好大的阴凉。

    从门口开始,是一个一两亩地的大院子,除了几个花坛,全都是铺了水泥。

    蔡齐和李咨两人一怔:“徐待制好大的手笔!”

    水泥还是很珍贵的东西,桥道厢军只有在关键的地方才使用,大多都是修一些跨度较大,或者非常重要的桥梁。没想到徐平这院子竟然是水泥铺地,他的游园里还见不到呢。由这一点,就知道徐平本人也对棉花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

    院子两边的厢房,都放了各种机器,此时没有开动。只有孙七郎带着几个人在里面检查机器,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今年三司的新场务已经创造了世额的财富,大家一看见这些家伙,就知道肯定又是能向外吐黄澄澄铜钱的怪兽。不少人有心想去看一看,只是徐平方向不变,蔡齐和李咨两位宰执也随着他向前走,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蔡齐把政事堂搬了出来,让大家守规矩,没人敢把这话当耳旁风。

    一直走到正房,只见大厅里面摆了各种展台,都是竹木精心制成。展台上摆了各色棉花制品,还有加工各个阶段的半成品,旁边都有小板,用楷写了详细的介绍。

    郭谘看见,不由面露微笑。当年他任中牟主簿,徐平搞新农具,也是这样办了个这样的展览,让周围的大户员外都来看。那时候还特意找了秀秀这个小丫头解说,不知不觉间十年就过去了,也不知道那小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进了大厅,徐平对蔡齐和李咨道:“相公,这里摆着的,就是棉花从地里采摘出来之后,一步一步,怎么成了布帛,又变成衣物。每个旁边都有小板,上面粗略的有说明。诸位可以随便看一看,有个大致的印象,只是不要出了这厅堂。有什么不解的可以记下来,到时候来问我。以一个时辰为限,到那时我再带着诸位,从头到尾一样一样地看,有不明白的,可以那个时候问我。”

    按照徐平前世的流程,本来开始还有一个说明的,大家没有准备,徐平也就省掉了。先自由参观,再集体观摩,然后讲解,最后提问总结,这套流程徐平前世是做惯了的,不知参加了多少,自己都组织过好多次。

    这个年代的人还是不习惯,应该是由徐平陪着几位重要人物,一路看一路说一路准备答疑解惑才是。不过蔡齐和李咨两人都得了吩咐要按照徐平的路子来,也没有异议。当下,蔡齐便就吩咐下去,让众人可以自由走动。

    徐平终究也是前世的地位所限,没有什么机会接触高层。真正的大领导来参观视察,有几个是真正想仔细了解事情的?不过是一种资态而已。领导的时间多宝贵,哪里可能这样一步一步做下来,还不是要主人陪着走马观花看一圈,能问你两句,已经是关心实事的了。必要的时候,你还得陪着领导秘书把人家的总结写好了呢。

    见识少有见识少的好处,徐平的这种前世招待小喽啰的做法,更加有利于做实际的事情。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又有皇帝的支持,也不会有人挑理有异议。

    蔡齐、李咨、晏殊和李淑四个人走在一起,范仲淹、王举正和郑向走在一起,其他的官员则看谁跟谁熟,分成一小拨一小拨,三三两两地在厅里边走边看。

    徐平不好离开,就在厅堂的角落处,叫了吕松和孙七郎过来,问他们庄里准备的情况。棉花采收是劳动极为密集的作业,为了等着这些官员前来参观,庄里一直都等在那里,没有开始。现在不得不把采收期压得更短,需要大量人力。

    以徐平的地位,不是不能以权谋私,比如招集周围的厢军到地里干活。哪怕只用外面雇人一半的工钱,也足以堵住那些人的嘴。只是这样做事容易让人抓住把柄,徐平刚刚收拾了欧阳修,这种事情一做,卑鄙小人的帽子很快就会扣下来。

    时代的特点,士林的舆论分量很重,再加上台谏越来越重的势力,徐平要想真地引领这个时代的改革,自身就必须检点。虽然不至于像历史上的王安石和司马光那样简直是怪物,洁身自好也是必须的。

    又想着自己花天酒地,倚红偎翠,又想着独揽大权,让人尊重,那是把这个世界的人当傻子了。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自己爽得够了,便也就要承担后果,背负天下的骂名。骂名背起来,那就真地要去学丁谓了,徐平估摸自己是没有那个本事。

    好在自己来钱的路子足够多,不必像那些权臣一样,拼命地用权利去捞钱。

    孙七郎现在也有官身了,好坏是在官场上混着,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两位宰执带着一群朝臣到庄子里,一旦出了纰漏,徐平的面子可就丢得大了。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提前到了庄里,几乎日夜不休地检查照看机器。

    吕松是为了人手头大,乡下地方,一下子去哪里找那么多人?周围的人家,不管是不是靠徐平的庄子生活的,男女老幼都被他发动起来。反正是靠采摘的棉花重量给钱,能拉来的人都拉来,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几千亩棉花,不是小数目,徐平也在意。一是正常这可以换很多钱,自己家里的摊子铺得大了,开销也越来越大。再一个,三司新场务那里已经搭起来的机器,等着这些棉花去喂呢,关系着徐平的政绩,这更加重要。

    李咨把自己的老花眼镜取出来,小心地戴好,与蔡齐走在前面,一路向前看去。

    第一个是从地里摘来的几朵棉花,几朵雪白的煞是可爱。在旁边,还有一些其他颜色的,一样一朵摆在那里。

    小牌子上是徐平亲自撰写的说明,写了这些棉花的品种,生长期,每朵的大致出纱量等等。还说了这几种颜色棉花的区别,特点,自己为什么摆在这里。

    李咨用手扶着老花镜,弯着腰凑上去看。

    白棉花是主要种的品种,除了品种稳定产量高外,这种颜色单一整齐,白色又是最容易上其他底色的颜色。作为商品的布匹,白色具有极大的优越性。

    彩色棉花则天然具有五颜六色,可以直接纺纱织布,布匹不需要再染色。染色的布匹穿着洗涤的时候难免掉色,彩棉没有这个缺点,最适宜制做贴身衣物。但天然的颜色深深浅浅,直接织布不好看,颜色看起来也灰暗,远不如染的色彩鲜亮,所以不适合制做穿在外面的衣物。

    两种棉花各有特点,总地来说还是白色棉花优势明显,庄里也是以白棉花为主。

    李咨扶着老花镜,直起腰来对蔡齐道:“徐待制做事情一向仔细,要我说,这些什么五颜六色的棉花要之无用。颜色灰暗驳杂,织出来的布匹是下品中的下品。他还是收起来摆在这里,注明制贴身衣物用倒是物尽其用。”

    蔡齐点头:“贴身衣物,全用白色到底单调了些,而且不易浣洗。若是用这彩色棉花,倒确实是一条路子,不定多少年后能够风行呢!”

    却不知徐平就是受了他前世彩棉内衣的启发,才特意培植彩棉品种,以后专门用来织造内衣,说不定在这个世界也会成为高档货呢。

    自然界天然生长的棉花本来就是五颜六色,天然的白棉花也不像后世那样洁白如雪。是因为人类漂染的需要,一代一代地人工选择,选育出了洁白如雪的棉花。千百年后,本来到处都是的彩棉几乎绝种,反而成了稀罕物。

    徐平有前世的见识,当然会保持物种的多样性,谁知道时候到了,哪块云彩会下雨呢?还是给子孙保留更多选择得好。

    其实何止是棉花,这个世界的物种,徐平除了用后世的技术培养选育,同时也都会尽量把原始野种保留下来。他一直想建一个大规模的植物园,只是一直没有精力没有机会去办,总有一天会建起来的。(未完待续。)

    看看一个时辰的时间马上就到,徐平了解清楚了庄里的情况,向吕松和孙七郎两人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便就让他们去忙自己的人了。

    深吸了一口气,徐平打起精神,对刚好走回来的蔡齐和李咨道:“两位相公,时间刚刚好,已经一个时辰了,不知看了有什么不明白的没有?”

    蔡齐朗声道:“自然是有,这是我们都没有见过的新作物,看在眼里了,心里却还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徐待制,你且来讲。”

    徐平应诺,到了两位宰执身前。

    其他人不管看到了哪里,也都停住,一起围了过来。

    徐平陪着蔡齐和李咨,先从第一件展xiazaimao络小说的特点,不把这些内容写出来,又容易让读的人看起来一头雾水,东打一耙子西打一榔头的,不知道主角要干什么。望读者谅解一些,多宽容,多担待。)(未完待续。)

    178/qidian/?id=3614430&cid=343288167  轧棉、梳理、纺纱,这是徐平试出来的棉花处理工艺,实际上与他前世机器纺织的工艺大致相同。而弹棉花,在徐平的印象里,是做棉被的时候弹松旧棉絮用的,反而被排除掉了。至于崖州那里织棉布的时候,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弹松棉花,再用小纺车纺成纱线,徐平怎么都觉得效率太慢,而且极为劳累。他印象里,自己前世看什么电视节目,一个小品演员是背着一个大弓弹棉花的,并不需要蹲在地上。

    站着工作,把弓挂在腰间弹棉花,可以大大减轻劳动强度。不知什么原因,看起来很简单的这一项作业改革,中国历史上一直都没有完成。直到晚清,农户还是蹲着弹棉花的,是一项非常劳累的工作。

    包括两位宰执在内,一众官员谁也没见过怎么处理棉花,听着徐平的讲解,似懂非懂。偶尔问一句,也是不着边际。

    纺完纱便就是织布,这与丝绸和麻布的工艺并没有什么不同,一众官员眼睛不由发亮,终于到自己懂的地方了,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织机太过庞大,也不能摆在这里,只是放了几匹织成的布。

    李淑趴在上面看了好一会,才道:“这布匹布幅宽大,很是难得!只是上面的花纹太过简单,不是上好货色,可惜——”

    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摇头。

    中国的丝绸纺织业已经发展了多少年,技术早已经成熟,徐平用机器织出来的布匹质量怎么能够相比?大型的提花织机是非常复杂的机械,徐平不可能做出来,简单的织机自然只能织简单的花纹。这个年代,纺织好手用的都是四综织机,稍微差一点的也是三综,只有那些不成器的粗笨愚妇才用一综两综,织造简单花纹。

    不说别人,林素娘以前在家里都能用六综织机,织出来的绢绸相当漂亮。徐平估摸着,自己就是花上一辈子的功夫,做出来的机器织成的布,也远比不上林素娘手工织出来的精美程度。听说有巧妇能够用到一百多综,几个月才能织成一匹绢,这样的一匹就能卖几十贯钱。

    徐平这里织出来的布是商品,而那些绸缎是艺术品,完全不能相比。

    李淑说完,李咨用手扶着老花镜也凑上去看,不由叹气:“不错,可惜的就是这布匹太过简陋,只怕不能够卖上好价钱。京城里面,吉贝布一向价高难得,这样织出来就不值什么钱了。徐待制,你该雇些巧妇,把布织造得漂亮一些。”

    其他人也都是这个意思。刚才看了那么多复杂的东西,以为会有什么巧夺天工的东西出来,不想到了最后,却是这么简陋的布匹。这就像是听人说孔雀开屏如何如何美丽,结果自己巴巴地赶过去了,却只看见了个丑陋的屁股。失望难经名状。

    徐平笑道:“相公,我这里织造的本就是不是上好的精美布帛,而只是用来做遮风保暖的衣物的。以后三司也只会织造这样的布匹,若是需要精美的,可以由织造院去织。他们那里巧手工匠不知多少,什么花样都织造得出来。”

    蔡齐奇道:“为何?上好的布匹,一匹可以当寻常布匹十倍的价钱!若只是寻常布帛,又何必要三司来织造?只要由乡间村妇去织好了。”

    “因为,织一匹上好布的功夫,用同样的人力物力,我这里可以织出来一百匹一千匹!三司织布,要的是天下人人有衣穿,不是要去织那些高贵衣物。”

    蔡齐和李咨两人相视笑笑,没有说话。并没有人把徐平的这句话当真,什么天下人人有衣穿?很难吗?只要农妇不懒惰,地里的桑麻织出布帛来,自然就可以有衣服穿,哪里需要三司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大家来看,不就是因为徐平说的棉花可以成为中原的蔗糖,为朝廷创造巨大的财富。要创造财富,自然做出来的东西越贵越好。

    费了这么多心力,最后织出这种布来,对徐平不由微微有些失望。

    徐平也不知道怎么跟别人解释,他本来就不仅仅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生产一种真正的商品,影响到整个社会每个人的商品。高高在上的官员,已经脱离了要求吃饱穿暖的阶段,自然可以去要求织物上花纹如何漂亮,如何稀有。但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人,还只是寻求在天冷的时候有一件遮体的衣服。

    无法解释,那又何必解释?很多事情,你决定了去做,就注定了要在这个世界孤独前行。他们再怎么失望,也没有人能够阻止徐平。事实是最公正的裁判,虽然冷冰冰,但总会明确地判断事情的对与错,功史终究会根据事实给出答案。

    一直看完,蔡齐做出总结:“虽然最后织出的布帛和衣物差强人意,但还是要比苎布强出不少。如果真像徐待制说的那样,与苎布价钱相差不多,倒也不失为朝廷的一大财源。如果一亩地出的棉花,织的布比苎麻多上许多,徐待制就是大功一件!”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徐平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苎麻怎么能够跟棉花相比?除了采摘,棉花特别适合于机器大生产,这是丝麻远不能比的。

    等到一两年之后,三司生产出来的棉布堆满了码头,由三司的铺子销售到中原的各地,从农民手里收织物作贡赋再也无利可图,这些人才会真地明白这作物到底代表了什么样的价值。

    而一旦不把织物作为贡赋,就会带动整个财政制度的变革。到了那个时候,钱帛并行的政策就再也继续不下去,各种商品的货币化不可避免。到了那一天,也就到了三司购物券向钱币转化的时候,银行之类的组织将随之出现,

    棉布重要的不是能够赚来多少钱,重要的是将会把耕织中的织变成商品,从而摧垮小农经济。一旦织物彻底地变成商品,农村的生产便就会发生重大转变。

    至于这些棉布织造得精美不精美,好看不好看,很重要吗?一点也不重要。想要精美的织物,尽管买棉纱找能工巧匠织造好了。

    历史上为什么棉布没有成为真正的商品?那时候的棉花品种不适合于大规模的机器纺织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因为中国完善的自然经济制度。官府只是把棉布作为丝绸和麻布的替代品,作为贡赋征收。能从农民手里免费征收,官府为什么要组织人力自己制造?而私人资本从事纺织业,不管发展得多么红火,规模都远远不能与官府手里征收上来的数量相比,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官府凭借手里巨额的织物数量,可以轻易地摧毁任何私人纺织业。有这一座大山在上面,纺织业无论如何也发展不起来。再高效率的工厂,也比不上官僚随随便便用点手段从农民手里征收上来的规模,价格战、规模战各种市场手段完全没有用的余地。

    有棉花这种具有商品潜力的作物,还要有三司这样一个怪物。只有三司,才可以让资本把棉花变成商品,官府的一切阻力在这里都不存在。

    在地方,三司就代表着政权,棉布的生产和销售可以畅通无阻。三司可以用行政手段,直接消除阻力,甚至可以直接消灭竞争对手。

    如果三司把丝麻的贡赋取消,代之以其他的物品,丝绸和麻布的竞争力将很快消失,棉布将飞快地占领市场。那个时候,就知道棉花的威力了。

    现在,三司还是徐平说了算。寇瑊在上面顶住压力,就是政事堂也轻易插不进手来,徐平在下面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丁谓刚刚倒台的时候,就连一个没有任何差遣的馆阁官员也可以骂寇瑊是“丧家狗”,甚至写诗词讽刺他,广为传播。现在谁还敢这么做?

    寇瑊知道这一切是从哪里来的,他在三司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替徐平顶住朝堂里的各种压力。有皇上赵祯的支持,也没人能够把他怎么样。

    徐平最少有一件事情是感激丁谓的,在他手里,三司的**性强了许多。虽然还是政事堂的下属部门,宰执还是可以直接插手三司的人事安排,但是日常事务已经能够自己作主。对徐平来说,这就够了。

    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宰执官员理解最好,不理解也没有关系。终有一天,事实会让那些不理解自己的官员,不得不去理解。

    把一切看完,到了院子里。庄客早已经摆好桌椅,上了茶点。

    没有中午饭,为了保证下午的精力,总是要吃点东西填填肚子。以前习惯上是一些果子,配以茶汤。徐平都是喝散茶,只有在汤上下功夫,不再是平常的桂圆银耳之类的,而换成了鸡蛋、肉圆之类,更加饱腹。

    下午就是采摘棉花,明天整套机器都会动起来,那才是重头戏。(未完待续。)

    看着地里一排一排工人像波浪一样向前缓缓移动,蔡齐对李咨道:“不得了,这些人动得这样慢,一天才能摘多少?”

    李咨问身边的徐平:“徐待制,采摘棉花可是费人工不少。不知一人一天可以摘几亩?你庄里这几千亩棉花,我看还大多都没有采摘,不是要收到秋后去?”

    “哪里能够摘几亩,一个人一天也就能采摘一亩两亩田罢了。好在棉花在地里不会腐坏,只要天气晴好,可以摘上一两个月,并不急着在几天摘完。”

    蔡齐和李咨点了点头,可以在很长日子里慢慢采摘,这还差不多。都曾亲历过州县,知道地方到了农忙的时节,抢收抢种如同救火。如果像稻麦一样,必须在几天内收完,这个收获速度可受不了,什么地方也没有这么多人力。

    看着地里的人采了棉花,一筐一筐地过称,刚开始还有点兴趣,时间一长,便就觉得无聊得很。一些年轻官员,便就借着到地里观看的借口,三三两两地在棉花田里东转西转,只当到这里看风景放松心情了。

    李咨年纪大了,在地头站久了两腿发酸。虽然旁边有徐平吩咐庄客摆的交椅,但蔡齐不坐,他也不好做。枢密院终究是比中书门下低一头,枢密使才是跟参知政事同级,排在所有参知政事的前头,副使就比参知政事差上一级了。

    天气又热,两腿发麻,李咨实在有些站不住,对徐平道:“徐待制早说摘棉花要这么多人力,我从附近几个县调些厢军来,一两天也就摘得完了。”

    徐平道:“相公好意,下官只好心领。这终究是我庄里的棉田,调厢军来,凭白惹出口舌,到时候不知道有人要编排什么。”

    “哪个敢胡乱说?你庄里的棉花卖给三司,不计价钱,只是卖布后分成,是一心为朝廷做事!就这么定了,李相公,你明天调几百厢军来,两三天把这地里的棉花都收完。早点收完,我们看得仔细,这也是朝廷的意思!”

    蔡齐也同样早不耐烦,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李咨一提,他当场就定下。京师重地,徐平的庄子又位于惠民河与金水河之间,离着汴河也不远,光巡河的厢军就不知道有多少,再加上其他各种名目,两位宰执作主,一两千人也随随便便调得来。

    徐平也落个顺水人情,不过心里也在思量,这事情一定要宣扬出去是蔡齐和李咨两人作主,不要过一段时间屎盆子扣到自己的头上来。

    定了让厢军来帮着采棉花,蔡齐和李咨两人也就不再在地里傻站,早早带着人回去。只等明后两天,人都到齐了之后,再到地里观看。

    两位宰执与晏殊和李淑两位词臣回转去休息,其他人见徐平不走,却不好就此散了,只好继续在棉花地里瞎转。

    徐平是真不能走,厢军来采棉花,那群人说又说不得,到时候不知道会把话做成什么样子。吕松已经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些人来,当然是能用一天是天。

    见一众官员三三两两越散越开,完全成了出来郊游。徐平让人把孙七郎找来,让他带着几个庄客,牵了猎犬,干脆就陪着这些人玩去。

    那几个人一回,这里就是徐平的地位最高。即使徐平开口,这些人也没有几个就真地会离开,还不如就这样,只当让他们来庄里散心了。

    直到太阳西垂,徐平见一直没有什么异常,才招呼一众官员返回。

    刘沆和曾公亮两个人笑嘻嘻地走在一起,到了徐平的身边,把藏在后面的手举起来,晃着手里的一对野鸡,说道:“好运气,今晚炖个鸡汤!”

    徐平笑道:“你们只管跟庄里的人吩咐,自己开小灶好了!”

    这个季节田地里的野鸡野兔已经开始多了起来,等到了秋后,田野里就遍地都是。

    动物也一样要在秋天准备过冬,而且都摸清了人的脾性,知道秋天的时候种田的人忙得没白天没晚上的,它们自可以大摇大摆地在田地里找食物。哪怕就是跟着人的脚后跟跑,也没有人顾得上理会它们。

    晚上照例饮酒,一夜无话。

    第二天,李咨派了自己的随从,拿着自己的手帖,到周边的中牟和尉氏两县去调派厢军过来。枢密副使要调人使用,地方官哪个敢不从?包括河渠都大提举司,和两个县衙,连厢军带差役一起派过来,一天就到了近五百人。

    徐平的庄上杀猪宰羊,好酒好肉把这些人招待饱了,第二天便就下地采棉。

    都是生手,效率自然不高,但架不住人多,一天的功夫,场院里头的棉花就堆得像小山一样,看着蔚为壮观。

    第三天,又来了一批,加上徐平庄里原来雇的人手,加起来近一千人了。

    徐平不再等,决定开始加工棉花。

    蔡齐和李咨两人与徐平走在前头,再一次走进了加工棉花的场院。

    看着面前如同大山一样的棉花堆,洁白如雪,蔡齐不由惊叹道:“这不过才两天功夫,不想就有这么多棉花在这里!先前听徐待制说一夫一天不过采一亩,还觉得收起来有些太慢,看来是想得差了!这棉花不比蚕桑,一亩当可织好多布!”

    徐平点头:“相公说得不错,若以一亩栽的桑树和草棉来算,棉布的产量比丝绸多几十倍不止。就是比麻布,也要多上好几倍。”

    “好东西,好东西!这棉花甚是节省土地啊!”

    蔡齐一边说着,一边与李咨一起,随着徐平,进了旁边放机器的厢房。

    李咨带上老花镜,与蔡齐一起围着轧棉机看了又看,问徐平:“徐待制,这机具是要怎么使用?是手摇还是脚踏?怎么不见人用力的地方?”

    “相公,这些机器不用人力,都是用的驴和骡。我庄上半耕半牧,大牲畜应有尽有,能用畜力的地方,都不用人力。”

    听了这话,李淑左看右看,奇怪地问徐平:“驴骡在哪里?还没牵进来吗?不过也没有见驴骡用力的绞轮。”

    徐平指着轧机连着的几根粗大链条道:“舍人,驴骡都在墙外,他们带的绞盘用这几根铁链,带动机具。这里是作业的地方,要求清洁,牲口到底不通人性,它们在这里不免会把地方弄得又脏又乱,所以用墙隔了起来。”

    众人觉得稀奇,纷纷围上来观看。没想到徐平还有这种心思,专门把作动力的牲口放到外面,还想出用铁链把动力传进来。

    徐平前世日常生活中,用到的链条大多都是要求高速精密,一般都是滚子链,或者是齿形链。但在他最熟悉的农机中,还经常使用一些粗糙的链条,比如现在用的环形链。环形链基本类似平常见到的铁链,一个铁环套着一个铁环,跟日常人们熟悉的链条大不一样。环形链不精密,但传递的动力远,而且负载也大。

    这一套的纺织机械,靠的是作业机具的连动,除了最后的精纺和织布,并不要求动力多么稳定。而牲畜作动力,也稳定不了,刚好适用环形链传递动力。

    见人都已经到了地方,徐平问蔡齐:“相公,准备就绪,不知可否开始?”

    “好,开始!”蔡齐转身对其他官员,“都好好看着,不要白来一趟!”

    徐平吩咐一声守在旁边的孙七郎,让他招呼人手,正式开始。

    孙七郎应诺,招呼在这里作业的人员到位,走到墙边,伸手拉了拉一个细绳。

    只听“叮零零”清脆的声音响起。原来这绳上连着铃铛,是给墙外人的信号。

    只听外面传来呵斥牲口的声音,不大一会,地上的大铁链猛地一挣,繃紧了,随后便就慢慢动了起来。

    随着铁链的动力,轧棉机也开始缓缓转动。

    孙七郎在一边仔细地看着,看机器转得平稳,猛地一挥手:“开始!”

    守在机器旁边的庄客,得了指令,把取到旁边的棉花,连续不断地喂到轧棉机里。

    轧棉是把籽棉里的棉籽分离出来,同时分离出散碎的短绒棉花,形成用来梳理的皮棉。徐平按照前世自己的理解,使用了带刺辊子剥离,外加刷子清理。这都是农机里面常用的结构,没有什么稀奇,恰好也与实际上的轧棉机原理大致相同。

    看着这边喂一蓬一蓬的棉花进去,那边就出来相对整齐的棉花纤维,人只要不断向里面添料就可以,两位宰执和一众官员看得啧啧称奇。

    分离出来的皮棉,都被取到一边,到了一定数量之后,便就放到一个带大螺杆的压机上面,被压成一捆一捆地紧密大棉捆。

    蔡齐看着奇怪,忍不住问徐平:“为何把那些去籽的棉花压起来,有什么用处?”

    “回相公,这些棉花被这样轧了之后,就可以送到纺纱的地方,纺成纱线。我这里也纺不了多少纱,织不了多少布,将来还是要送到三司场务去。压成捆之后,好搬好运,省了许多功夫。”

    蔡齐点了点关,原来跟徐平庄里把牧草压捆是一个意思。

    螺杆真要制作起来非常麻烦,徐平是先让人精心打磨了一套钢制的出来,然后直接在黄铜棒上套制。有这一套钢制螺母螺杆,再制这些东西就简单得多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