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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路边的大柳树下,乔大头抹了抹额头,湿漉漉的。开封城周围沼泽遍布,早晨起来的雾气特别大,随随便便站在这里,便就湿了头发巾帽。

    使劲伸着脖子向路上看了一会,雾蒙蒙地也看不清楚。偶尔从雾气里闪出个人影来,乔大头刚想喊一声,却发现是挑着担子的小贩,只好把话吞回肚子里。

    觉得脖子有些酸痛,乔大头再也受不了,问一边站着的孙七郎:“七哥,你说的那个谭官人,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到?要是时间还来得及,不如我们回去再睡一觉。”

    “说什么浑话!我们来接人,自然是来得越早越好,等等有什么打紧?”

    孙七郎吼了乔大头一句,缩了缩脖子,依然向路上张望着。

    发现党项细作,乔大头为朝廷立了一功。又因为赵祯对他印象不错,除了赏钱之外,还想给他个差事。本来赵祯是想把他补为禁军的,被徐平拦住。乔大头人浑就不说了,那一天可是也把三衙的人得罪了的,让他投入禁军不是自投罗网?最后想来想去,还是做个厢军,来跟着孙七郎,在开封城周围的几个皇家园林做事。

    这个差事相当闲散,大多数人谋这个差事,都是想着偷禁苑里的东西出来卖,孙七郎不指望这个钱,更是来去自由,闲散得很。乔大头跟在孙七郎身边,每天就是东游西逛,万事不操心,倒是又回到了当年看邕州遇仙楼那样的日子。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路上传来马蹄声,孙七郎的精神一振,乔大头也从磕睡里一下子醒了过来。晃掉脑袋上的露水,伸着脖子又向路上看。

    要不了多少功夫,雾气里闪出几个人影来,影影绰绰地都骑着马。

    离得近了,孙七郎渐渐看清来人的面目,大叫一声:“谭虎,黄金彪,你们几个现在才到,可是想死哥哥了!”

    说完,几个大步跨到路中间,张开双臂,把来人拦住。

    听见话声,前面马队的人纷纷下马,两个人大步走上前来,正是谭虎和黄金彪。

    谭虎走上前,把住孙七郎的胳膊,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番:“七哥,你过得好逍遥!才不过一年没见,就变得白白胖胖,富态起来!”

    孙七郎对谭虎道:“你也不错,比分别的时候又壮实了许多!”

    说完,孙七郎围着一边的黄金彪转了一圈,口中啧啧称奇:“绫罗绸缎,穿金戴银,黄金彪,你现在了不得啊!这个土财主的样子,路上没被人抢了?”

    黄金彪不住地摇头叹气:“七哥快不要说,就是谭虎不停地这样说我,吓得我不敢在路上住店,只好跟着他住驿馆。结果现在没了差事,驿馆收钱贵过黑店,那些驿丞驿卒还都不断找我的麻烦,这一路上真是气破肚皮!”

    孙七郎哈哈大笑:“你这浑人,离了老巢才知道,外面官比钱好使!”

    现在的黄金彪,身上只留了散官,差遣全都辞掉了,是个有官身的百姓,全心全意地做他的生意。蔗糖务办得红火,再加上原先羁縻州县的开发,黄金彪这些年着实赚了不少钱。跟在徐平这些人的身边,黄金彪也涨了见识,渐渐不满足于在邕州那个边陲之地窝着。现在的徐平在朝庭里位高权重,自己有这份交情,开封城大可以来一趟,总不会吃了亏。趁着谭虎回京改任,他也跟着一起过来了,看看情形。

    乔大头从路边的柳树下走上前来,拱手唱个诺:“小的乔大头,现在随在孙七哥身边使唤。两位官人,没想到万里之遥,我们在京城又见面了。”

    谭虎和黄金彪没想到在这里还会见到乔大头,觉得惊奇,问起事情原由。

    孙七郎把乔大头带着陈老实的骨殖在五台山,偶然发现党项细作,报官不成反被打了一顿,一时不愤进京告状,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说了一遍。

    陈老实也是为国而死,事情过后,由官方拨了钱下来,就在京城附近安葬了。

    谭虎和黄金彪两人没想到乔大头还会有这番际遇,不由连连感叹。当年在邕州的时候,乔大头就是个看酒店大门的,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

    几个人说了一会闲话,天边出现亮光,雾雾渐渐淡了。不远处的开封城墙和巨大的南薰门露出模糊的影子,影影绰绰,看不到边际,如同神迹一般。

    看着开封城,黄金彪张大着嘴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谭虎叫他,才把嘴巴合上,感叹道:“都说汴梁城是百二十里罗城,天子所居,全天下第一等所在。我路上也时常梦到开封城的样子,却做梦也想不到是如此壮观!以前在家乡时,觉得邕州就是了不得的地方,这一路上穿州过县,才知道邕州不过是边疆小城。到了这里,才相信别人说的,这满天下,出了开封城,就都是乡下地方!”

    孙七郎重重拍了拍黄金彪的肩膀,对他道:“你还真是乡下土财主见识。开封城虽然大,却不是因为大才说其他地方是乡下。要不然,洛阳城也不小于京城,怎么还被人说乡下?我跟你说,汴京繁华,是因为城里那热闹的景致。全天下最好吃的,最好喝的,最好看的,最好玩的,都在这罗城里。任你在其他地方是多大的财主,进了城门就只是个一般人物。黄金彪,这城里不但有最有钱的财主,最大的官,还有最好喝的酒,最漂亮的女人。这两天你不要吝惜钱财,哥哥带你玩遍!”

    黄金彪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戴,口中道:“我本来也以为自己是个有钱人,听你这样一说,现在怎么就有些虚了?我是不吝惜钱财,现在怕的,就是把所有的钱都花出去,也看不遍这城里的繁华景致!”

    众人一起大笑,谭虎和黄金彪招呼身后的伴当,随着孙七郎向城里走去。

    常说开封城是百二十里罗城,其实是没有那么大的,外城城墙也只有五六十里而已,那不过是个虚数。认真说起来,城墙也不甚高,军事意义上太高意义也不大。说起城池的底子,开封还是比不上洛阳,隋唐时建的东都洛阳,气魄远不是后来五代时的小政权建的京城所能比的。但几代政权都定都汴梁,这里在发展,洛阳在衰退,特别是太宗之后确定不再迁都到西京洛阳,洛阳的外城已经基本快要废掉了,这才把开封城显了出来。到这个时候,把天下其他地方都视为乡下,是很多达官贵人的想法。

    到了城门,谭虎取出随身带着的官告,在监门官那里登记了,领了文书。黄金彪只是经商,反而没有这些繁琐手续。真宗时候起进城出城很多限制都取消了,尤其是取消出城收的铜钱税之后,对商人基本没有限制。原来商人出城带现钱,每贯要抽二十文的税,对进出城的商人搜查很严。

    进了城门,孙七郎对谭虎道:“郡侯最近制了一个新式刻漏,今天开宴庆祝,听说皇帝也要到府里去,多有不便。我们就不先去见郡侯了,我先带你去住的地方。”

    听见这话,黄金彪一下子停下了脚步,大声道:“哥哥怎么不早说?皇帝要到郡侯府里,我们自然是也去看一看!你不知道,我可是边疆蛮人,见过天子一面,回去之后能说一辈子了!走,走,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孙七郎一把拉住黄金彪:“你不要犯浑,进了府里,以为就能见到天子了?如今的郡侯府跟当年的太平县城一样大,戒备森严,你去了只会关到小黑屋里!你在京城里住下来,常到御街上走走,总有一睹天颜的机会,那还靠谱些!”

    “七哥又骗我没见识!不信开封百姓都可以见皇上的面。来前我在邕州也住了些日子,连新任的邕谅路大帅也没见过一面,皇帝不是更难见到?”

    “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只要有大节,天子自然会出来与民同乐。——好了不要纠结这些,快些陪着谭虎去办正事。郡侯已经吩咐下来,不急着安排他的差事,要先去进一段时间的学。你们可听好了,这学习可是皇上亲自办的,以后官场上打混,这就是谭虎的资历,半点马虎不得,郡侯特意嘱咐过我!”

    谭虎皱起眉头:“以前怎么不见听说?郡侯给我的信里,只是说进京随在他的身边,没说起什和以进学的事。”

    “刚刚要开始,才定下来没几天,你刚好是赶上了。若没有这件事,直接到三班院就给你把官告换了,郡侯特意为这件事让你拖一拖。”

    谭虎也不知道事情的底细,心里是有些不大乐意的。官告不换,旧任已除新任未定,就少了俸禄,守选可是折磨人的事。不过一切有徐平作主,他是自己以前跟着的老上司,自然不会害自己,只好跟着孙七郎去。(未完待续。)

    看着御街两廊三五成群的官员,大多都衣服寒酸,有的甚至还穿着草鞋,欧阳修道:“不管这些人学什么,有吃有住,对他们就是朝廷的恩典。”

    胡宿笑道:“最要紧的,我们也终有守选的那一天,就是运气好,自己不守选子孙也要守选。不管徐待制最初是为了什么,这总是一项仁政。”

    “是啊,徐待制这人就是性子孤僻了一点,心地倒还不错。”

    听了欧阳修这话,尹洙奇怪地看他:“你刚被徐待制责备过没几天,现在终于是想通了?我还以为今天你是不得不去他府上,心里会不痛快呢!”

    欧阳修叹了口气:“我自学艺不精,被责备又有什么话说?只要徐待制是至诚君子,我的话便就是冒犯了他,有又什么好怨的?”

    高若讷板着脸道:“待制前些日子说你,特意提了要只论事不论人,你怎么还是要待制是至诚君子,才心里服气?若是过些日子不认为他是君子了,莫不还是要骂?”

    “君子小人,犹如冰炭不同炉,我们读圣贤书的人,这是第一要守的大节!现在徐待制做的事情都是一心为民,我敬他是君子,他官高先达,说我两句又有什么?但如果将来真要是——哼,我们读圣贤书,不就是要亲君子远小人吗!”

    高若讷摇了摇头,也不与欧阳修争辨。欧阳修当年殿试是甲科第十四名,以这个名次一任之后就入馆阁,说明了上面对他相当重视。欧阳修也以此自傲,这几个月像是走火入魔了一般,指点江山,品评人物,目无余子。说好听一点,就是以天下为己任,不好听一点,就是自我膨胀,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自太宗时候大开科举之门,到现在也有几十年了,整个社会也都习惯,科举进士已经溶入到了官僚系统之中。这一二十年,再也没有飞速升迁的进士,再也没有向皇帝献篇策文就一下子提拔起来的事情。进士只是起点高,实际也是官僚中的一个小棋子,要一步一步地向前拱。特别丁谓和吕夷简两人连续当政,没有从前几届进士之中提拔起什么特别出色的人物来,出现了一个断层。

    说到底,哪怕入了馆阁,还是官场大海里的一只小舟,随着政局动荡随着波浪起伏。欧阳修偏偏没有这种自觉,觉得自己是大浪中的弄潮儿,登高一呼,就应该应者云集才是。历史上,正是这种脱离实际的想法,让他在范仲淹被贬出京城时指责这个指责那个,搞了《朋党论》出来,害了不少人,实际上也让赵祯从此对范仲淹有一种不信任感。直到被贬为夷陵县令,而且是从馆阁直接贬为县令,不是知县,是直接贬为选人,快要被撸到最底层了,脑子才清醒了一些。

    依这个时代的认识,徐平身上的政治光谱还有些模糊,自认君子的那些人虽然不把他视为同路人,但也没有打入小人行列成为生死之敌,欧阳修的态度也在摇摆。

    今天新的刻漏被步校验完成,徐平用自己的名义在府里开个庆功宴,因为赵祯答应了要去,便也同时让馆阁官员一起去,作个诗赋什么的以记其事。

    欧阳修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下来,倒是让他身边的同伴吃了一惊。

    那晚上徐平向赵祯建议的招集在京候任的官员培训,现在已经到了筹备阶段。赵祯答应的这么痛快,倒不是跟徐平想的一样觉得这样能提高官员的施政水平,最主要还是这是挂在皇帝名下的,可以由此拢络底层官员的人心。因为进士不需候选,中上层官员对此并不积极,进展并不快。

    徐平自己心里有数,这件事情一旦铺开,会越来越正规化,早晚有一天会把进士出身的官员用某种形式包括进来,有一天成为另一个馆阁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谭虎要进京,徐平特意让他先不去换官告,参加了这次培训再说,对他将来有莫大好处。

    越是现在的官员不重视,最早参加进来的人得到的好处越大,这就是烧冷灶。烧皇帝的冷灶,这个年代实在是最值得的投资。

    永宁侯府的后园里,徐平和燕肃等几个刻漏社的人,带着府里的下人忙碌地准备着。迎接赵祯的一应杂事,自有徐昌带人去办理,已经有过一次,徐平不用操心。现在最主要的,就是新制的刻漏要以一个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如果能够让来的人眼前一亮,有一种惊艳的感觉,那才是成功。

    说到底,徐平制造摆钟,不是为了给司天监用的,而是要在将来发展成一个完整产业,只有走进平常人家里才算成功。依这个年代的生产力水平,虽然做不到普通百姓一家一个,但有钱人家总得在客厅里摆上才好。

    看着大树下,搭起的凉棚里,隔一段距离就摆了一座形状各异的刻摆,燕肃感叹道:“徐待制这次可是下了大功夫!当年我制莲花漏,穷十年心血,也不过就制成了一部而已,而且还甚是简陋。直到朝廷要比较,才拨下款项制了好用的出来。我原以为我们制刻摆,也是那般,先制一台出来,在司天监校过之后,才能多制几台。没想到徐待制却在这些日子里一直没停,到现在竟有这么多了!”

    徐平笑道:“我这处府第,占的地方大了些,看着简陋,就当是给自己家里制些家具了。这些刻摆,都是用的我自家的钱,工匠们也自有工钱给。”

    在司天监校正比较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那可是两年三年,徐平怎么能够等得起?先不指望着进司天监代替现有的校时工具,走上市场再说。一般人家,又不用这东西去计算日食月食,不用来推算天象,匣定节气,要那么精确干吗?只要一天的误差控制在几分钟,对他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最先到的是两制词臣,晏殊、张观和梅询三位翰林学士,知制诰丁度和李淑,这次一个不缺。跟他们一起到的,是宋祁、宋庠、曾公亮等天圣二年的高第进士。这些人是当今官场正当壮年的文臣中的代表,随侍皇帝左右,是最重要的露脸机会,自然比其他人更加上心。先到了熟悉一下,以免关键时候掉链子。

    天禧三年的状元王整英年早逝,那一届也再没有杰出人物,五年之后才在天圣二年重开科场,而再前面就是蔡齐一榜,已经到了高层。这十年之间,出现了一个不小的断层,直接就让天圣二年的进士露出头来。天圣进士大多升迁快速,跟这十年的科举安排有很大关系,留给他们的空间大。

    到了后园,梅询一见到摆在边上的刻摆就两眼放光。除了凉亭里边的两台显得高大,样子古朴之外,外面的刻摆都造型精致,山川树木的造型都有。高大的是给司天监校验用的,不能够做的花哨,外面的则是徐平想的商品刻摆。

    凑到一座用大木雕成瘦梅形的刻摆面前,梅询取老花镜出来,戴上左看右看,脚步再也离不开。见最上面,还雕了两只喜鹊在上面,栩栩如生,梅询越看越爱,向旁边的晏殊招手道:“晏学士,快过来看,这两只喜鹊雕得甚是可爱!”

    晏殊含笑走上前来,对梅询道:“昌言,这是刻摆,计时用的,只需理会时间到底对也不对,你怎么对着两只小鸟看个不休?”

    “学士此言差矣!你看亭子外面摆的这些,都造型精致,可以先前莲花漏那样笨重的样子?我可以断定,徐待制摆在外面的这些,不是给司天监校时用的,而是很快就会摆到三司的铺子里去。到那个时候,我们也去买两个摆在家里,客厅一个,书房一个,样子怎能够不雅致?这梅树型的,甚合我的心意,什么时候铺子里卖了,我定要去买上两座。这样子好看,摆着不寒酸,还能计时间,岂不是两全其美?”

    晏殊听了只是笑,梅询就是这个爱讲究的脾气,确实喜欢这些东西。晏殊虽然也是生富贵,长在富贵,生活精致,但讲究的是恬淡自然,跟他不是一种风格。

    梅询扶着老花镜,凑上前,仔细看刻摆顶端两只喜鹊的雕工,口里啧啧称叹。

    突然,两只喜鹊的腹里传出编钟的声音,竟然自然一首曲子。趴在前面的梅询吓了一跳,猛地退后两步,口中道:“什么声音?什么声音?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各种刻摆一起响起声音来,乐曲齐鸣,各种声单都有。

    正在参观的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东张西望,茫然不知所措。

    离得不远的燕肃忙到梅询身边道:“学士不需惊慌,到了时辰,这些刻摆都会发出声音来。这喜鹊肚里有机关,到了时辰,便就奏这一首曲子。”

    “如此神奇!”梅询听了,不由伸着耳朵,凑上去仔细倾听。(未完待续。)

    其实说穿了哪里有什么神奇,就是喜鹊的肚子里有一套小编钟,一到了设定好的时刻,便就敲击而已,与一般的机械钟表准点报时并没有什么区别。大型的水漏仪上实际也经常有这种装置的,不过一般用钟鼓。

    听了一会,梅询也就明白过来,对燕肃道:“把钟鼓换成编钟,还敲出一首曲子来,虽然简陋了些,却悦耳了许多。你们制这刻摆,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燕肃笑了笑,真正大家一起制出来的刻摆,是凉亭里那两台,都是单纯的敲钟而已。倒是徐平后来带人制出来的这些,声音千奇百怪。

    等到声音过去,梅询又问:“燕待制,敲过了钟,如何知道到底是什么时辰?”

    燕肃上前,指着刻摆的上部道:“学士请看,这里有一个字,十二个时辰随时变换。现在这里是个‘辰’字,就是说卯时已过,现在辰时。”

    “哦,原来这字是会变的!刚才却是没注意。现在时辰,那时刻又如何看?”

    “这字的下面,不是有一条?这里就是时刻,从一到百,上面这线指到哪里便就是什么时刻。时辰的字和下面的时刻一起看,便就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一昼夜分十二个时辰,一百刻,两者之间并不能统一,要分开来看。由于一百并不能被十二整除,所说的几时几刻也只是约数,合起来还是有些不便。

    这样分自然有这样分的道理,时辰对应的是天时,由于一年之内的昼夜长短不一致,用时辰有明确的参考。时刻是固定的,与太阳升起落下的时间无关。

    徐平想把这两者统合起来,这难倒是不难,就是个习惯问题。但却不是他能够决定的,必须形成统一认识,由皇上下旨才行。这还涉及到司天监的大量记录,到底怎么处理也是个问题。全改过来需要人力物力,不改到后面会造成困扰,左右为难。

    中国数千年延续下来的文明,为后人积累了无数的财富,但也让后人就此背上了包袱。感觉很简单的事情,后面往往牵扯到大量的工作。

    由于现在的计时习惯不同,刻摆显示时间的地方徐平主要用的不是前世习惯的圆盘,是以字和长条刻度为主。只有凉亭里的两台大型校验用的,还有一些明显高档的才附加了圆盘,同时用汉字和阿拉伯数家标注。一圈依然是画分为十二个时辰,每时辰中间一个小区隔,分为上下各半个小时,相当于是二十四小时制。外圈是时辰,内圈为刻,一天还是分为一百刻,一目了然。

    这些刻摆内部的原理一般的官员不懂,寻章摘句的词臣们更加不懂,让他们惊奇的首先是刻摆显示时间的方法。以前的刻漏,最精密的无非是到了时辰出来个两个小人,一个撞钟一个击鼓,远不如现在的办法一目了然。

    赵祯到的时候太阳早已高高升起,雾气都已经散去,天气开始火热起来。

    这种日子,在屋内也多有不便,众人行礼如仪,便就直接到了后园里。

    一路走进凉亭里,赵祯看着两边的各种各样的刻摆,兴趣盎然,听着一边徐平的介绍,不住地连连点头。

    到凉亭里落座,用过了茶,赵祯与吕夷简等诸位宰执相公听了徐平和燕肃两人的介绍,当即同意,新式刻摆送到司天监去校验。第一个阶段三个月,到时再议。

    有了燕肃前边莲花漏无数折腾的经验,这次倒是干脆利落。还有一个原因,新式刻摆本就是由楚衍带司天监的人参与的,少了最主要的反对力量。

    纷纷攘攘直过了近一个时辰,徐平让家人准备酒筵,吕夷简也让各官员随便到处看看。酒筵开始肯定还要做应制诗赋以记盛事,自恃文采的先出去打打草稿。

    凉亭里面,只剩下了宰执和翰林学士,以及陪着的徐平。

    说过几句闲话,赵祯开口道:“前些日子徐平上奏,说是候选官员在京城衣食无着,甚至有冻饿而死者,着实可悯。而且开封府也有奏报,说是候选官员之中,有在京城苦等过一年者。为养家糊口,有人去从事商贾之事,甚至还有官员为人佣工,着实有失朝廷脸面。朕决计出内藏库钱,选处地方给这些官员暂时安居,让他们衣食无忧。不过这么多人总不能天天无所事事,徐平建议,不如就让他们聚在一起读书学习好了。学习律令,熟悉吏事,等到除了差事,也能更好为朝廷效力。”

    吕夷简捧笏道:“陛下宅心仁厚,此是仁政,天下必共颂陛下圣德!”

    王曾道:“这些日子,已经有些候任官员开始到了。只是现在缺乏人手,只有开封府派出的几个公吏管理此事,有些杂乱无章。”

    赵祯点头:“朕也想到了此节,此事需要人提举。如今三司条例司的事务不太繁忙,石全彬有了空闲,便就让他管勾此事如何?”

    吕夷简和王曾相视一眼,吕夷简道:“石全彬为人谨细,倒是个人选。不过他只能管理杂事,在那里的都是官员,却不好归他管。”

    石全彬是内侍,既然是皇上出的内藏库钱,由他去管钱别人说不出什么来。但要说在那里学习的官员也归他管,那就不可能了,两府这一关就过不了。内朝不能预外事,官员的管理,怎么也轮不到内侍来插手。

    赵祯心里也明白这一点,两府会抓死文武百官的人事权。皇帝可以最后决定,建议权和管理权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的,学习的事情当然要抓在自己手里。

    晏殊道:“依臣之见,不如由审官院和三班院各出一人,与石全彬一起同管勾此事。有三人商量,出了事情也不至于拖延。”

    此时知审官院的是狄棐,知三班院由石中立兼任,两人都带翰林学士,只是不带知制诰,不在学士院当值,也不草制,此时都在凉亭里。

    听了晏殊的话,石中立道:“三班院哪里能够派得出人去?偌大院子,大的小的全都加起来只有二三十个,公文都没有人去送,如何还能管得了别的事情?”

    张士逊不满地道:“三班院的人虽然不多,但若就说是忙得没有空闲,这话也没有人信!只要想抽,还是能抽出几个人来的!”

    “没人,没人,还是枢密院别派人去!”石中立连连摆手,“再者说了,京里候选的武臣又不一定都归三班院管,既然文臣是审官院,武臣也一样由枢密院派人才对!”

    管理官员人事的四个衙门,就数三班院的架子最大,规矩最多,管事的公吏上下其手收钱也最黑,这一点官场上无人不知。谁当枢密使,都会看着三班院不顺眼,可惜也实在奈何不了那些人。当年桑怿就是被暗算,不得不到岭南找徐平。

    认真说来,閤门祇候想当于文臣中的馆阁,这么重要的贴职,三班院的公吏敢公然叫卖。只要给够钱,便就给你加上一个,从此升迁比别人快。

    可问题是,你再怎么着裁人,总不能一个人不留。现在三班院的公吏很少,他们干脆连公文都不送,都是别的衙门去送去取,谁也没有办法。知道他们舞弊,可就是抓不住把柄,那都是跟泥鳅一样滑的老油条。低级武官的升迁大多是循资,各种条例特别多,把旧人全部裁掉换新人,根本就做不到,只能这么将就着。

    石中立比谁都明白这种情况,这种滑头让他们去管来培训的官员,不是给他们收钱的路子吗?只怕三班院一旦接了,就会变成第一大肥差。不过他是个滑稽性子,有话从来不直说,只是推说没人,不好曝自己的家丑。

    见张士逊的脸黑了下来,吕夷简道:“三班院委实没几个人手,还是枢密院别差人去管。此是大事,不能马虎了。”

    见吕夷简也如此说,张士逊只好同意。

    候选的本来都是低级的官员,高级官员都是直授实缺,本来就该是三班院管着才是。不过石中立推三阻四,知道他的性子,只好由他。

    定下来主管的人员,至于细节,自然是相关衙门下面商议,在这里谈论就不合适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由政事堂和枢密院下去安排。

    赵祯又道:“现在地方有了,后续也会有章程。还有一件事,这些人聚起来之后说是学习,到底学什么?不知诸位可有想法?”

    见大家沉默不语,徐平道:“臣倒是有个想法,就是不知合不合适。”

    “尽管说,今天只是随便说话,不需拘束。”

    “让官员学习,若是让他们跟国子监的学生一样读诗书,就没什么意思了。臣以为,还是以学律令吏事为主。可以在朝廷中指定一些长于此事的官员,让他们闲时到那里授课,给些钱粮补助,也可以叙功,不知可不可以?所谓教学相长,这样对去授课的官员,也有好处。”(未完待续。)

    这是在职培训,在徐平看来,是不好去学习理论的,一个不好,那里就会变成意识形态的战场。欧阳修带着自己志同道合的天天去讲韩愈孟子,再来一群讲荀子,而且这个年代,引佛入儒援庄入儒也大有人在,那地方可就热闹了。

    馆阁是读书修书,并没有讲课,才会如此清静。就是这样,每到编书的时候,也是闹得不可开交。因为《唐书》芜杂,一直有重修的声音,现在还没有开始动手,怎么修已经开始吵起来了。这要是让这些人去讲诗书,那热闹可以想见。

    所以徐平的意见,干脆就完全不允许在那里讲什么圣贤大道,老老实实地学法律学条例,结合案例讲施政经验。让进去的人,真真正正学到东西,不要只是成为一个交际场所,互相称兄道弟好在官场上拉帮结派。

    只是徐平的想法,明显跟其他人不同。

    赵祯想的是利用这样的机会,拉近下层官员跟自己的距离,防止被两府架空。这是祖宗家法,自太宗时候起,特别重视跟中下级官员面对面的机会。凡是外任的没有特旨都要陛辞,回京述职都要面对,跟皇帝直接汇报自己的计划和经验。这是防止皇权旁落的重要手段,一有机会,赵祯就想利用起来。

    宰执们想的恰好相反,就是哪怕有了这么一个机构,也绝不可以让内朝夺了外朝的权。宁可用资序用磨勘法限制官员和升迁,也不能让人事权失控。所以在宰执们的心里面,怎么教不重要,但必须把学士院的翰林学士排除在外。

    见凉亭里的人听了自己的话都沉默不语,徐平不由心里打鼓,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没有啊。静静想了一会,才恍然大悟,自己还是忽略了君臣矛盾。在座的除了自己,只怕没人真地关心教什么,教完了之后怎么处置才是他们在意的。自己说的跟这些人想的两边不沾,他们自然就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下结论了。

    沉默了一会,赵祯道:“朕以为,徐平讲的确有道理。既然是花了钱粮,又费了许多功夫,自然是要让到里面就学的人学些真对朝廷有用的。不过这种事情以前都没有人做过,徐平,你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详细说一番吗?”

    徐平应诺,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给赵祯:“这是臣这些日子赶出来的,依着若是让臣去讲钱粮之事,便就是当如此。大道理也没什么好讲,就是用臣在为官时碰到的一件一件事,详细分析当时的利弊得失。为什么那么处置,做了之后达到了什么效果,有哪些跟想的不一样,得在哪里,失在哪里,为后人镜鉴。”

    赵祯接过册子,随手翻阅。里面是徐平取了自己在邕州任通判时候的几个典型案例,详加分析,中间利弊得失和一些心得。这是徐平前世所习惯的,他的身份也没人请他去讲什么大道理,培训都是讲实际的东西。依他想来,只有这样做,才能把这次机会好好利用起来,真正做些有意义的事。

    赵祯看完,表情缓和了很多,递给一边的吕夷简:“徐平所说的,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这些候选官员都是久历政事,讲这些对他们才是真的有用。”

    几位宰执传看过了,气氛缓和了许多。若只是讲这些事务性的东西,结束之后由此考试决定奖惩,确实少了许多麻烦,最少不管皇帝还是两府不用去想着拉拢他们了。

    随着科举考试越来越规范,此时官场上已经习惯了用考试的办法来做决定。比如想入馆阁,不但要有官员保举,还得到学士院考试,依成绩定去留和地位。武官想要换文职,也一样要有人保举,然后到国子监考试,还是有成绩要求。就是文臣要出任知制诰,也一样要考试,合格之后才能出任。翰林学士倒是因为任知制诰已经考过一次了,不需要再考了,但没有这一资历还是非考不可。

    徐平所提出来的,所学的东西都是具体实务,没有立场。奖惩是依照最后考试的成绩来,理论上不涉及个人好恶,最为各方接受。

    凉亭里的人传遍,吕夷简道:“陛下,臣发为徐平此法可行。此时朝廷文武百官不下数万人,十之**都是选人和小武官。他们事务最重,而又学识不足,学这些正可以补他们的短处。而教的人,也能从中重新衡量得失,可谓教学相长。”

    见众人都没有异议,赵祯道:“既然如此,那便就定下来,依着徐平的法子去教去学。这本册子着人抄录几份,各衙门去报要去教的官员来,依此写教的内容。”

    王曾笑道路:“不需抄录,现在京城里印这些极是容易,让人印出来就好。”

    “倒是忘了,现在已经不需要抄录了。那便就交给国子监,去付印吧。”

    众人领旨,事情由此定下。由政事堂和枢密院一起商量,律令、刑狱、钱粮以及劝农等等,到底要教哪些内容,由哪些衙门选人去教。

    定了一件大事,赵祯心情轻松不少,说过两句闲话,对吕夷简道:“自去年徐平入京,便就编修三司例。前两日听石全彬讲,新的条例已经编修完毕,只是中书一直没有敕令颁行,三司诸多不便。不知政事堂那里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吕夷简捧笏:“回陛下,没什么不满意的。之所以先压着,只是因为这两年臣在中书,也一样在编修中书条例,是想等着编完一起颁行。”

    此事赵祯当然已有耳闻,但吕夷简从来没有正式禀报过,他也不好去问。这跟他的性格有关,太祖太宗时候连臣僚在家里喝了什么酒皇帝都知道,而且还会明白告诉大臣,让他们知道皇帝派人盯着自己呢,事事小心着点。

    赵祯做不出这种事来,时代也已经变了,此时的环境也不允许他做这种事。

    今天吕夷简说了出来,赵祯便也就当自己才知道,点了点头:“原来是在编中书条例,那就怪不得。政事必由中书,当然是你们的条例出来,三司的条例才好照着修订,不然岂不乖谬?只是现在三司的事务极多,新旧条例之间,时常让官吏们无所是从,中书条例也要编得快一些。”

    “臣领旨!”

    寇瑊有事,今天没到,赵祯实在忍不住,便就帮着徐平催一催,当然是借着石全彬的名头,他也不好把徐平就这么卖了。没想到政事堂压着三司条例,还是有正当的理由的。当然这是不是一个借口,那就是另一回事,这借口最少说得过去。

    在一个衙门做得久一点的官员,都会想办法编修本衙门的条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得不为,不然自己都掌控不了本衙门的事情。吕夷简做得更厉害的是,他要编的是中书条例,相当于给天下政事立一个规范。这件事情也只有他能做,因为能在宰相的位子上做这么久的,貌似除了一个吕夷简,也就只有赵普了。

    徐平是习惯这种节奏的,他前世总是讲依法办事,依条令办事,要法治,不要人治,其实跟现在是差不多的意思,不过目的不同罢了。

    现在的官员热衷于编条例,是因为了到了宋朝,天下大事都集中到了朝廷里,官员实在掌控不了下面的办事人员,不得不用条例来约束。徐平编三司条例,并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更重要的还是要改变以前的做事方法。

    问完条例,赵祯顺便提起,徐平前些日子说的三司勾院合一,与磨勘司合为一司监管天下钱粮的事,问宰执们的意见。

    吕夷简听罢,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道:“禀陛下,三司勾院并不是没有合过,不过多有不便,文书事务迁延,才不得不又分了开来。现在再提勾院合一,怎么防止以前的弊端重现?很多账籍,在本衙门处置起来方便,一旦分开就不免拖延下来。”

    徐平道:“相公,此时不同于往日。新的三司条例账目比以前清楚许多,最重要的是查账比以前省无数力气。现在怕的不是文书拖延,怕的是本衙门掩盖情弊。我在盐铁司,知道勾院在本衙门下面,不要上面官员知会,账目一旦不对,公吏们就会自行去篡改对缝。账目好查,以后最重要防的就是这些。”

    王曾道:“以前三司勾院合一,致使三司积压文书,至达三年之久尚没有核对过的。你如今要勾院合一,如何防止前事重演?现在查账,真的那么容易了?”

    “回相公,确实容易许多了。现在,地方账籍一旦报上来,下个月中旬之前,勾院就能核对完毕。若是以前,都是要压到年底的,这时间可不是省了一点半点。”

    吕夷简与王曾低头商量了几句,对徐平道:“此事也不急,等到中书条例编修完成之后,一起再议吧。过两天,你详细写份书状来,看是按你所说,合起来到底合不合适,会不会再出现以前的情弊。”

    徐平应诺。

    此时已经渐渐到了中午,天气火热,外边闲逛的官员当不住热浪,纷纷到了大树林里的阴凉地里。侍从以上的大臣,则又聚到凉亭里来。(未完待续。)

    岂止是勾院,三司都是分分合合,变过来变过去,到了真宗后期才定下来为一个衙门。合在一起三司使权限过大,衙门大了推诿塞责的事情也多,分开之后衙门之间又相互扯皮,事情拖延,同样不变。

    说穿了,之所以造成这个局面,还是因为地方权限太小,事情都收归朝廷,诸般不适应。鉴于唐朝藩镇的教训,收地方精兵入禁军,归三衙统管,地方钱粮则收归三司,全国统管。这个时候,中央集权达到了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程度,作为中央的朝廷际面临到了以前从来没有面对的局面,自然要慢慢调整。

    这样的大国,不收权就乱,收权之后地方便就会有诸多不便。这是无法解决的矛盾,只能随着现实情况不断修改,收收放放,放放收收。徐平可以提供一定的先进手段,缓和这个矛盾,但将来发展了,矛盾还是会突显出来。

    诸位侍从大臣在凉亭里坐了下来,赵祯问道:“这些新制刻摆,你们看了之后觉得如何?可还有些意思?”

    龙图阁待制王博文道:“依臣观之,外面的刻摆制作精美,且大小合适。先不说其计时精与不精,仅这样子,就适合富户人家买了摆设。”

    众人听了一起都笑,王曾道:“徐平管着盐铁司,只怕早就想着把这些刻摆拿到三司的铺子里面去卖。制成这个样子,本就是有意。”

    吕夷简道:“现在看来,新制的刻摆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惟今之计,就是看与莲花漏比较,到底计时准也不准。这要的是水磨功夫,不是一天两天。就是可惜了燕待制,费尽心力制了莲花漏,刚刚摆在宣德门还没有一年。”

    燕肃笑着摇头:“那有什么可惜?在下官心里,只要计时精准,那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再者说了,现在刻漏,也有我一份心血在里面。”

    说过一会闲话,吕夷简问徐平:“跟才忘记问你,怎么凉亭里摆了两台一模一样的刻摆?若只是用来校时,一台也就够了,另一台做什么用?”

    “回相公,这两台是要一台摆在宣德门,跟现有的莲花漏比较。另一台则想着要送到洛阳司天监去,跟原先的漏刻比较,看看有哪些不同。再者说了,洛阳居天下之中,天时地理本来也要以那里为准。”

    其他的人这才明白,为什么要制两台一模一样的出来,原来还要送到洛阳司天监去。洛阳司天监虽然简陋,但到底有特殊的地位,徐平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常说天子居天下之中,哪里是都城哪里就是天下的中心。但这个时候,大家公认的天下之中却不是开封,而是洛阳。就连官话,也是以洛阳的口音为最正宗。

    刚刚立国的时候,太祖便就有心迁都洛阳,只是因为各种客观条件,没有成功罢了。那个时候洛阳的一切都是比照着都城来,并不比开封城差。太宗之后迁都的事情不再提起,洛阳慢慢衰落,与开封的距离越拉越大,但一些国家仪制的重要备份那里一直都是有的。洛阳不但有留守司,还有御史台,有国子监,当然也有司天监。

    而且由于天下之中的地位,洛阳司天监虽然破败,人员也不多,但却有几样代表着正统的东西。比如度制,开封司天监所用的天文尺也是以洛阳所藏古尺为准,计时的圭表同样是如此。真正精确的计时,还是在那里。

    徐平要以新式的刻摆代替原来的计时仪器,便就要到那里去校准,一步到位。

    新式的计时仪器与旧制的比较,不但是要比两者的精确度,换成用徐平前世的话说,就是相对误差。还要跟圭表所测的时刻进行比较,并结合天象,如日食月食等等之类,计算出来的理论发生时间与实际发生时间的差距,算是绝对误差。

    对司天监来说,后一项尤为重要。由于旧的历法与天象和节气不合,天圣年间制了崇天历,他们特别紧张。一般的小天象司天监还能糊弄过去,像是日食月食这种全国都能够看到的,一旦跟历法计算的不合,就会追究制历法的人责任。

    现在司天监有了望远镜,看到了很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楚衍和贾宪又从徐平那里学了些数学和力学知识,计算的精度高了很多。相应的,对时间的精度也有了更高的要求,新的刻摆跟他们的利益最息息相关。

    又说一会闲话,赵祯和宰执大臣们也问了徐平新式刻摆的原理,徐平粗略地说了一遍,摆的等时性哪里是一下子就能够接受的?哪怕徐平用细绳吊了重物,现场制了个简单的摆,表演给大家看,他们也只是点点头,原来还有这么回事而已。

    见再无大事,徐平便就让家人上了酒菜来。所谓庆功宴,对大臣们来说又何必真地了解清楚每个细节,只要好用,重要的还是庆功,喝酒。

    天气炎热,依然是喝的冰凉的果酒,茶肴主要是各种水果和蔬菜,这个时候大鱼大肉也没有人吃下肚下。

    酒到半酣,赵祯吩咐在场的学士们作应制诗,自是对国家盛事的庆祝。

    直到太阳西垂,凉风渐起,众人尽兴,才准备散了。徐平的府第在城外,不能待得太晚,影响城门的启闭。

    乘着酒兴,赵祯对学士们道:“徐待制说起过两天要送一台刻摆到洛阳司天监那里去,此是朝廷盛事,不知有哪位愿意走这一趟啊?”

    众人面面相觑,大热的天气,路上辛苦,没有人吭声。

    正在这时,喝得满脸通红的欧阳修高声道:“陛下,臣愿往!”

    赵祯看着欧阳修,点点头道:“好,便就由你,与司天监的官员和宫里内侍,一起送去洛阳司天监。此事涉及国家礼制,不可疏忽了!”

    欧阳修高声应诺。

    等到赵祯转身与宰执们说起其他事情,蔡襄对欧阳修道:“如此炎热天气,永叔怎么想起来要跑这一趟?这刻摆是徐待与人制的,他左右无事,为何不是他去?”

    欧阳修道:“君谟想的差了!我到洛阳,是想到钱思公家里吊唁一番。当年我们为河南府幕僚时,钱公待我们甚厚,有此机会怎能放过?”

    “原来如此,永叔有心了。等明天我也备一份祭礼,你一起带去。”

    钱惟演在随州去世,此时他家里已经把棺椁迎回。当年在他河南府幕下的欧阳修等人受他恩惠不少,一直想着亲自去拜祭。既然要送刻摆去洛阳司天监,要馆阁出人随行,欧阳修便就抢先提出来,借着公事,顺便去吊唁。

    众人散去,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便有人知会欧阳修,明日起程。一早先从永宁侯府里取了刻摆,直接装车沿着驿路去西京河南府,洛阳城,限五日内送到司天监。

    当晚,欧阳修召集了当年的钱幕文人在京师的聚会饮宴,告诉大家这个消息。席间回忆起钱惟演的种种好处,有的人不由失声痛哭。

    钱惟演改官随州后,王曙接任河南府长官,就已经变得严厉,众人再没有以前闲散舒适的日子。后来被荐入馆阁,还想着从此又过上了快活日子,没想到来了京城之后却诸事不顺。像欧阳修等人,钱惟演在的时候,待他们这些人如上宾,没有丝毫上司的架子,是以文友相待。那个时候他们刚刚出仕,过的就是无案牍之劳形,往来无白丁的神仙日子,起点实在太高。钱惟演一走,他们的心理落差非常大。

    尤其是欧阳修,自视甚高,结果几次徐平都不给他面子,上次更是当着许多人的面斥责。欧阳修再是表现得洒脱,也只是把心里的失落压到心底深处,不让人看出来而已。那是徐平,不是什么元老重臣,文坛名宿,跟自己也不过差不多大的年纪。又没有半分文采,纯靠着运气比自己早一届登第,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当年都是一起参加省试的,欧阳修因为粗疏,诗赋再次出韵而未过省试。徐平不显山不露水,顺顺当当地一路走到最后。本来只是一甲进士,谁想到天突然放晴,张知白的灵机一动,就此当上了一等进士。从此一骑绝尘,如今两人已是天壤之别。

    梅尧臣见欧阳修眼睛通红,失魂落魄,对他道:“永叔何必做小儿女态,钱思公在随州虽然落魄,殃后朝廷还是以礼相待,并没有什么遗憾!”

    蔡襄笑道:“圣俞这话说得不得要领,永叔不但是为钱公伤心,怕也是在自伤身世。当年在洛阳时人人都道他是第一才子,到了京城却处处受挫,难免伤感。”

    梅尧臣冷笑道:“有什么好伤感的!我年过三旬,却几次科场失意,至今没个出身!想人把苏舜钦与我合称‘苏梅’,今年苏舜钦也已经中第,只有我依然失意。你们在馆阁是育材,我在馆阁却只是读书,说起来不是丢死个人!大丈夫岂可因为一时顿挫,便哭哭泣泣自怨自艾,那还有什么出息!”

    尹洙咳嗽一声,道:“圣俞不必这么说,当年在洛阳,钱公最是看重永叔。如今他英年早逝,永叔伤感,也是人之常情。”

    梅尧臣摇了摇头,再不说话,只是喝酒。

    要讲自恃才华,梅尧臣又何尝差于欧阳修?诗文并称,此时梅尧臣的名头已经渐渐有要超过石延年的架势,是文坛最被看好的未来诗坛领袖。却在今年再次落第,还是靠着叔叔梅询,才赖在馆阁不走,等着下一次制科考试的机会。要说不得意,他比欧阳修不得意多了。只是梅尧臣性格刚强偏激,最看不得别人哭哭啼啼。(未完待续。)

    一大早,门外“嘭嘭”的敲门声就把欧阳修吵醒了。

    揉着眼睛走出房门,雇的老仆上来道:“官人,外面有一个司天监的杨官人,说是有事要求见。”

    欧阳修宿醉未醒,只觉得脑袋生疼,一边捏着额头一边道:“什么杨官人?你先带到客厅里上茶,容我洗漱罢了见客。”

    老仆应声诺,转身去了。

    水已经打了过来,欧阳修洗过了,顺手拿起脸盆架上的牙膏牙刷开始刷牙。徐平把这东西试验好了之后,自然就让新场务制作,拿到三司里的铺子里去卖。反正制肥皂有甘油这个副产物,刚好废物利用,无非再加些碳酸钙和薄荷而已。

    京城里的百姓见多识广,追求新潮,几个月的功夫就推广开来,销路很好。欧阳修怎么说也是官员,老百姓都能用得起的东西,他没道理不用。不要说牙膏,有一天偶尔见了卫朴带的近视眼镜,他还特意找到玻璃务去给自己配了一副呢。

    欧阳修只有一个寡母,因为到京城的时间短,还没有接过来,家里只有一个老仆侍奉。因为住的是官房,花销小,手头便就宽裕。这两天他正在到处寻找,想换个大一点的房子,等天气稍凉一点接母亲来京,便就算安下家来。

    本来欧阳修还有一个哥哥的,只是素无往来。

    欧阳观还没发达的时候,休掉了前妻,续娶了欧阳修的母亲为妻,所以欧阳修的父亲比他的母亲大了整整三十岁。父亲五十九岁去世的时候,母亲尚未满三十。

    前妻是怀孕离开欧阳家的,后来育有一子,即是欧阳修的大哥,在欧阳观中进士之后曾去认亲。不过欧阳观对这个儿子相当刻薄,根本就不当他是自己家的人,食不饱腹,冷暖不管,就连家里的仆人也时常欺负他。然而欧阳观去世的时候,欧阳修才只有四岁,还是靠着大哥收了父亲的尸骨。两家之后再无往来,欧阳修随着寡母长大。

    最近这些日子听说哥哥在荆州黄陂,做个小吏,也不得意。到底是兄弟手足,那些陈年旧事也都放下了,两人又开始有书信往来,只是瞒着母亲而已。

    人前再是风光,背后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刷过牙,人觉得清醒了些,欧阳修才终于想起来今日要起程去西京洛阳。

    急匆匆地穿上公服,欧阳修到了客厅里,见是杨惟德等在那里,忙道:“昨夜同僚聚饮,大醉而归,不觉就睡得过了时辰。劳兄久等,还请恕罪!”

    杨惟德忙起身还礼:“欧阳兄客气,我也只是略坐了一会。”

    寒喧几句,欧阳修道:“我们可是现在就要去永宁侯府上?”

    “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还是越早走越好。这一路上带着刻摆,为免损坏,必然不能走快。走得早一些,免得路上借过宿头尴尬。”

    “有理,那我们这便就动身吧。”

    两人出了欧阳修的小院,见外面一个下人等着,欧阳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来京城未久,尚未置办马匹,这可如何是好?”

    杨惟德挥了挥手,让伴当牵着马先行,自己与欧阳修一起安步当车,等到了大路上,两人再一起雇辆车坐着出城去。

    等到了徐府门外,已经日上三竿,欧阳修看看太阳向杨惟德拱手:“罪过,都是某家一时疏忽,错过了时辰!”

    杨惟德是伎术官,怎么能跟馆阁的官员计较,口中只是说无碍。

    通报了进去,不大一会,府里出来人带着,两人一路走向后园。

    到了凉亭,见徐平和石全彬两人正坐在石桌边讲话,两人忙上去见礼。

    徐平见欧阳修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忍了忍还是问了出来:“现在天气炎热,你这个样子,难不成是中暑了?我家里有解暑的药,一会让人取了你们带在身上。”

    欧阳修拱手:“待制惠赐,不敢不领。不过下官不是中暑,是昨夜饮酒,有些宿醉未醒,才看起来缺了些精神。”

    说完,又加了一句:“先前下官在河南府幕府,多蒙钱思公关照,我们当年僚佐受他恩惠不少。如今他已经故去,当年旧人听说我要去洛阳,便聚在一起送行,顺便准备了些祭品,去钱公灵前拜祭一番。此是私情,影响公事,待制恕罪!”

    徐平道:“此是人情世故,你们念旧情又不是坏事,又有什么。只是今天走得晚了,路上要赶得快一些。这位石阁长,随你们一路去。”

    欧阳修和杨惟德上前与石全彬见礼。

    这一年石全彬借着提举三司条例司的机会,到皇宫外面来任事,跟外朝官员接触得多,大家都认识他。此时宫里面是阎文应得势,他内靠着杨太后赏识,外靠着吕夷简和张士逊关照,风头一时无两,无人能与之相抗。

    内侍虽然是皇上身边的人,升迁和官职安排之类却是由枢密院负责,还有一部分权在宣徽院,并不是由皇帝亲自掌管。赵祯其实烦阎文应烦得不行,但一来他本是孝子,不能违背杨太后的意思,二来自己性子软,下不去狠手,三来尊重外朝宰执们的权力,也就只好由着阎文应在宫里面呼风唤雨。

    落了座,下人上了茶来,几人喝了杯茶。

    徐平道:“你们送刻摆去洛阳,有几件事情我要交待,务必谨守!”

    三人一起应诺。

    “第一个,要送的刻摆虽然制的时候就上心,其它的都结实厚重,但到底是里面机关重重,精细得很,路上一定要注意不要磕了碰了,也不要太过颠簸。”

    见三人点头,徐平又道:“第二个,昨天夜里已经与宣德门外的莲花漏对准了时刻,你们切记不许再调。不管这刻摆与洛阳司天监的刻漏对不对得上,差多少,都原样摆在那里,你们照实回来禀报。”

    欧阳修笑道:“待制多虑了。这刻摆如许大我物件,而且听说里面机关众多,我们就是想调,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你们没必要知道,但张惟德是司天监里的人,他是知道的。”

    张惟德急忙拱手应诺:“下官一定谨记待制的话,绝不敢轻动!”

    徐平点头:“嗯,你务必记住此点。还有最后一件,这刻摆到了地方之后,是个什么样子,如何安放的,安放时洛阳司天监的刻漏是什么样子,务必要记得清楚。等你们回来之后,要向我详细禀报,最好是写下来,写清楚!”

    时间是很神奇的,在徐平前世,大家都已经习惯了随时知道准确的钟点,对此已经没有了感觉。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徐平却充分地意识到时间影响到社会的方方面面,那是真地相当不方便。

    官员上朝,都是按着司天监从宣德门外钟鼓楼发出的信号,那是半夜,百姓怎么可能也按着这作息时间?不说别的,三司的新场务里,想要规范工作时间就相当不容易。那里是城北,人户本来稀少,宣德门钟鼓发出的声音根本就传不到那里,用沙漏又太过简陋,计时不准。加上这个年代不可能燃灯工作,那成本三司也负担不起,上工下工便就变得非常麻烦,工钱计算也复杂起来。

    摆钟这种等东西看起来不起眼,却影响社会的很多方面,也影响科技发展。

    正是因为重要,徐平是慎之又慎,生怕出一点纰漏。没有人是神仙,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完备,总有考虑不到的地方,需要用认真的态度去克服。

    徐平看看三人,目光扫来扫去,最后看着欧阳修道:“欧阳修,此次以你为主。”

    欧阳修拱手:“待制放心,下官定不辱使命!”

    “我再说一遍,这次你们一定要小心,如果出了意外,三人多商量,切不可鲁莽行事。从这里到洛阳,虽然只有几百里路,但这个世界上,不同的地方不但是地理不同,天时也未必相同,出什么事都很正常。你们要做的,就是小心把刻摆原样送到洛阳司天监去,把遇到的一切都记下来,不要自作主张!记住,不要自作主张!”

    见徐平一再强调,欧阳修的心里不由也紧张起来,沉声道:“谨遵待制吩咐!”

    张惟德和石全彬也一起拱手:“遵待制吩咐!”

    徐平点头:“也不用太过拘谨,小心认真就好。我让三司特制了一辆马车,只要在官道上,应该就不会颠簸。你们与刻摆一起,都安坐车内,不要骑马了。这一路上三人都要在一起,不要分开,回来之后我要听到最详细的回报!”

    欧阳修急忙点头,自己也没马骑啊,要是出门的时候再去借马,还尴尬了呢,坐在车上正好。而且几百里路,还是坐车舒服。

    看看天时不早,徐平觉得该叮嘱的都说过了,才让他们上路。

    石全彬带的有甲士,是专门护送刻摆的,早已经等在徐府的院里。刻摆关系到司天监观天象,涉及到历书节气,涉及到国家仪制,出行规格还是很隆重的。

    (备注:杨惟德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观察超新星并进行了详细记录的人,他称之为“客星”。另推本书读者的两本书,都是仙侠,一本是《从土地公公开始》,另一本是《紫青龙吟记》,喜欢的读者可以收藏阅读。)(未完待续。)

    欧阳修爬上马车,小心翼翼地绕过摆在车厢前边的刻摆,在靠椅上坐下,出了一口气道:“为什么把刻摆放在前面,诸多不便。”

    石全彬笑道:“一是放的架子在前边跟车厢相连,这样稳当。再一个,是让我们坐在后面好看紧了,不要一时疏忽。”

    这自是什么理由?只是知道是徐平安排,欧阳修只是摇摇头也不好说什么。

    外面赶车的禀报一声,车厢一动,便开始缓缓前行。

    “哎呀,这是什么?怎么还转起来了?岂不是有些吓人!”

    欧阳修看着头顶上几个扇叶开始慢慢转动,带来丝丝凉风,不由叫了一声。

    石全彬道:“官人莫要惊慌,这是风扇。因为我们这次要运送刻摆,车厢不好敞着透风,为免气闷,便就装了这个。官人莫要小瞧,有了这个,我们路上便舒服许多。”

    车厢里装风扇是徐平提出来的,由车轮带动,车子前进,风扇便就开始旋转。动力连接的地方用的是销式离合器,销子插上便就跟着车轮转,销子拔出就停了。

    达官贵人,特别是妇人家坐车,不喜欢开窗。一是怕被人看破了车里的虚实,再一个要防路上的灰尘,开窗多有不便。这样炎热的天气,在车厢里闷着太过难受,高档一些的车里便就装了这风扇,通风透气。

    这个难也不难,扇叶之类都是竹木制成,极便宜的东西,只有装在里面的轴承是高档货。现在采用钢模挤压热处理之后打磨的方式,轴承的造价也降下来了。

    其实东京城里现在高档一些的马车里也有,不过欧阳修现在的收入只能算是个中等人家,享受不了那些,第一次见不免大惊小怪。

    走不多远,石全彬取了茶酒出来,跟欧阳修和杨惟德饮着说话解闷。

    这一路上是如今天下最繁忙也是戒备最森严的两京驿路,马铺驿站众多,运送刻摆的队伍又有枢密院签发的最紧要的文书,相关人等都是小心伺候。路上并没有丝毫意外,到了第四天上午,便就到了洛阳城外的驿站。

    欧阳修出了口气,对杨惟德道:“先看一看,刻摆是不是完好无损。”

    杨惟德吩咐马车停下,自己到前边把刻摆仔细检查了一番,出了口气:“谢天谢地,完好无损!不枉几天辛苦,终于把东西完好地送到了地方!”

    欧阳修和石全彬听了这话,都卸下了心里的大石头,一起下了马车,活动筋骨。

    看着天边的太阳开始慢慢褪去嫣红的颜色,变得发白,又看了看前边不远处的洛阳城,欧阳修道:“时间尚早,要不我们今天就不在城外歇了,直接把东西送到地方。”

    大家都想早交了差事,杨惟德和石全彬自然没有意见。

    派了一个卫士骑快马进城通禀,其他人赶着马车继续上路。

    占地广大的洛阳外城已经开始倾颓,外城门连守城门的都没有,城墙也有许多缺口,早已经失去了作用。现在的洛阳城,已经撑不起这么大的规模了。

    外城,内城,最里面是宫城,洛阳的规制基本与开封一样,司天监也一样是位于宫城里,跟其他的衙门在一起。

    到了司天监门外,一个白花苍苍的老官员带了几个学生已经迎在那里,见到欧阳修一行到来,忙上前叙礼。

    叙礼过了,杨惟德对欧阳修和石全彬小声道:“这位秦少监以前也曾在京城司天监任职,年老之后自请来管洛阳监,是司天监的元老。”

    听了这话,两人不由对秦少监的态度尊敬了许多。

    “洛阳女儿面似花,河南大尹头如雪。”白居易的诗虽然写的是唐时故事,到了这个年代其实还是相差不多。西京洛阳城依然是个养年老官员的地方,不但判河南府的一向都是白发苍苍的元老重臣,御史台、国子监和司天监等等衙门,同样用来安置这些退下来的老臣,算是养老之地。

    司天监有司天监的规矩,放刻漏有他们一套自己的仪式。众人行礼如仪,这才由秦少监领着,让人把刻摆从马车上搬了下来。

    在地上放稳,秦一监对一个司天监学生道:“你上去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刻,这刻摆上的时间对也不对。先准备妥当,等过一会到了吉时再搬上去。”

    那学生应声诺,飞跑着去了。

    要不了多久,学生飞跑着回来,向刻摆上显示的数家看了一眼,突然面如土色。

    秦少监沉下脸来,厉声问道:“怎么回事?莫非有什么不对?”

    “时——时刻不对——”

    “什么时刻不对?说明白些!吞吞吐吐,成什么体统!”

    那学生努力平静下心神,才小心说道:“回少监,这新的刻摆上的时刻,跟上面我们原来刻漏的时刻,对——对不起来!”

    听了这话,欧阳修吃了一惊,急忙道:“怎么会如此?临行前,徐待制特别吩咐我们,行前刻摆与宣德门前的刻漏对过,绝无半分差谬!这一路上我们万分小心,不要说是磕了碰了,就连大的颠簸都没有,怎么会时刻对不上!”

    秦少监看了看欧阳修等人,又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位学生,转身对杨惟德道:“随我来!”

    说完,一手取下官帽,一手提着官袍,快步向观天台上走去。

    见秦少临的一头白发颤颤巍巍,脚步急促,杨惟德不敢怠慢,急忙跟了上去。

    欧阳修和石全彬两人对视一眼,不知所措,搓着手在原地转圈子。

    用不了多少时间,秦少监和杨惟德两人从观天台上下来,一起到刻摆面前,盯着上面显示的数字,眉头深锁,都不说话。

    欧阳修上前,小声问杨惟德:“杨兄,时刻果然是不对吗?”

    杨惟德沉声说道:“不对,差了半刻多!”

    “那是不是——”欧阳修使劲压低声音,“这里司天监的刻漏疏于看管,时刻错了呢?不是我信不过这里司天监的人,只是你看,他们老的老小的小——”

    “我已经问过了秦少监,他虽然年老,却依然保留着在京城司天监的习惯。洛阳司天监一样每天都用圭表校时,且记录明白,绝不会差如此之多!”

    欧阳修急得搓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唉,到底该怎么办?”

    杨惟德紧紧盯着刻摆,沉声道:“为今之计,只有耐心等待正午时分。洛阳司天监的圭表是古器,传承数千年,绝不会有差错!到了正午,用圭表校时,那时候就知道到底是哪个不对,现在急也没用!”

    圭表不但是古人传下来校时的工具,也是国家重要的礼器,了解这些东西是读书人的必修课。欧阳修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只好拉着石全彬走到一边,不打扰他们。

    此时太阳高高挂在头顶上,晒在身上火辣辣地疼。但所有的人都老老实实地站在太阳底下,不敢有丝毫懈怠,慢慢等着正午的到来。

    这不仅仅是一个时间准不准的问题,而是涉及到国家礼制,牵扯的问题众多。如果仅仅是刻摆制作不精良,不能精确计时也就罢了,怕的就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徐平牵头,司天监的人员和以前制莲花漏的燕肃参与,这些人的专业知识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制成之后又经过多日校对,绝不会犯低级错误。如果真如杨惟德所说的,洛阳司天监也严守规制,对刻漏时时校对,同样也没有问题。

    两者都没有疏漏,那问题出在哪里,就让人头大了。

    用不了多时间,身上就汗如雨下,欧阳修站在杨惟德身后,连额头的汗都不敢擦一擦,大气都不敢喘,只是盯着刻摆上的指针缓缓扫过时刻的刻度条。

    秦少监把衙门里的官吏和学生都招集了起来,从台下的刻摆开始,一步多远站一个人,直到天文台上的刻漏和圭表。单等着正午到来,校对时刻。

    到了午时,秦少监对杨惟德沉声道:“你到上面去,带着人立起圭表。我留在这里看着,到午时钟响,就知道借在哪里了。”

    杨惟德应声诺,抬步上了天文台。

    秦少监让杨惟德去带人立圭表,自然是为了避嫌,以示自己的清白。洛阳司天监到底是他的地方,不让外人看着,总是让人疑心。

    此事非同寻常,知道秦少监的意思,杨惟德也不敢跟他客气。徐平是朝里位高权重的龙图阁待制、三司副使,这次差事不敢有丝马虎,杨惟德不敢出任何纰漏。

    不知不觉间,太阳就划到了中天。站在阳光里的众人已经感觉不到热,只觉得头顶上撒下来的阳光如同针扎在身上,又痛又痒,难受无比。

    欧阳修只觉得自己头发晕,双腿有些摇晃。想起临走前徐平还问自己是不是中暑了,不由嘴角出现一丝苦笑。那个时候没中暑,现在倒是快了。

    突然,秦少监高呼一声:“刻摆上午时已到!”

    “刻摆午时已到!”顷刻之间,嘹亮的声音此起彼伏,传遍了破败的洛阳司天监。

    杨惟德看着圭的影子投在表上,还是在慢慢变短,心里暗暗叹息一声:“果然是刻摆错了!这新制的刻摆,到底错在哪里?”(未完待续。)

    秦少监松了一口气,不管新制的刻摆错在哪里,最少自己没有犯错。人制造的仪器不管是多么精密,都有可能出现错漏,但天上的太阳是永远都不会错的。新制出来的计时仪器,不管看着多么精巧,都要经过天上太阳的检验。那简简单单的圭表,朴实无华,却是检验时间最精准的尺度。

    “啪嗒——”一个硕大的汗珠掉在地上,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杨惟德不敢擦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紧紧盯着圭投在表上的影子。他甚至已经失去了感觉,一切都是本能。在表上圭的影子最短的那一刻,机械地挥起了手臂。

    清脆的钟声响起,声波在炽热的空气中**,震起层层涟漪。

    司天监所有的官员和学生都出了口气,如果这是一场比赛,他们已经赢了。

    “午时已到,刻漏精准,并无差谬!”

    声音从天文台上传下来,好像大钟一样撞在欧阳修的耳朵里,他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情不自禁地扶住了身边的石全彬,脚步一个踉跄。

    “官人小心!看你脸色苍白,莫不是中暑了?车上带的有药,快喝一口!”

    石全彬扶住欧阳修,让身边的人到车上取药。

    秦少监暗暗出了一口长气,把官帽小心翼翼地戴在自己白发苍苍的头上,一脸严肃,看着杨惟德从天文台上慢慢走下来。

    到了秦少监面前,杨惟德沉声道:“刻摆上的时间过得快了,与圭表不合!”

    秦少监点了点头:“快了九分之五刻,应是无误!”

    “是啊,快了半刻多一点——”杨惟德茫然地点头,“半刻多,怎么如此?徐待制、燕待制,还有司天监里不少人员参与,他们怎么会出如此错漏?他们已经校验了不少时日,不该出这种差错才是!我们行前,特意与宣德门前的刻漏校过,这一路上也没有任何意外,不应该啊,绝不应该!”

    欧阳修接了石全彬递过来的药,仰头喝了一口,皱着眉头道:“这是药?怎么如此大的酒味!呀,感觉比平时喝的酒来烈!”

    石全彬笑道:“这是藿香正气水,当年永宁郡侯在邕州,多亏这药解瘴毒,听说活人不少呢!药里含酒是不错,解暑极是有效。”

    欧阳修半信半疑,把药喝了,觉得脑子清醒了一些。

    两回到刻摆前,欧阳修问杨惟德和秦少监:“怎么样?是刻摆的时刻错了?”

    杨惟德点了点头:“若以圭表论,刻摆快了半刻多!”

    “半刻多!”欧阳修吸了一口凉气,“司天监用的刻漏,怎么会差半刻多?这,这也差得太多了!我们如何回去交待?这刻摆还放不放在洛阳司天监里?”

    杨惟德神情黯淡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几天的时间差出半刻多来,这样刻摆根本就不能用。或许像徐平先前做的,制成家具一样,摆在人家里还可以,司天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别说半刻多,十分之一刻司天监都不能接受。

    欧阳修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临行前,徐平还特意吩咐了此行以他为主,没想到就遇到了这种棘手的事情,怎么办?

    见众人都沉着脸不说话,石全彬道:“诸位官人,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监行前永宁郡侯吩咐的话?”

    欧阳修苦笑:“什么话?待制说是此行以我为主,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难道还能让杨少监把刻摆的时间调成与天文台上的刻漏一样,再慢慢比较?”

    “绝不能调!”杨惟德断然拒绝。“临行前待制特意吩咐,不准调时刻!”

    石全彬拉住两人的手道:“我说的不是这些,你们还记不记得,郡侯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各地不但是地理不同,天时也未必相同,出现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欧阳修眼睛一亮:“貌似徐待制真这么说过——不错,确实说过!”

    想到这里,欧阳修与杨惟德对视一眼:“难道,徐待制早已经想到了此节?刻摆之所以出现了错漏,不是计时不准,而是因为开封和洛阳的天时不同——”

    说到这里,欧阳修闭上了嘴巴。这个问题可不好乱说,天共一日,天时不同要有合适的说法,不是敢乱猜的。没想清楚就乱讲,会被人看作轻薄。

    石全彬道:“不管怎么样,我觉得郡侯那里必然心里有数。临行前他一再嘱咐我们,到了地方要把看到了什么,如何安排,怎么做的,都一一详细记录,然后回去之后向他回报。我们在这里瞎猜也没有结果,依我看不如这样,由我在这里看着,你们两个写份书状,骑快马回京城,向待制禀报此事,如何?”

    欧阳修沉吟道:“也只好如此?”

    秦少监站在一边板着脸,一句话不说。天共一日,还从来没听说过地方不一样时刻就会不一样,天时也会随着地方变的?不过他已经年老,从来没有主管过京城的司天监,这种事情上没有发言权。便就不说话,静观其变好了。

    杨惟德道:“此事不可拖延,刻摆运到了地方,不能一直放在这里,到底应该如何处置,必须尽快拿出主意来。石阁长一提,我也想起来,这次我们出行徐待制一再交待要小心谨慎,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要知道,徐待制是曾经带兵打过仗的人,一向不喜欢啰嗦,这次例外,定然不是无意为之。”

    当下几人商议定了,决定由石全彬带着甲士留在原地看着刻摆,欧阳修和杨惟德两人骑快马回京。向徐平禀报事情经过之后,再作决定。

    为免遗漏,欧阳修让秦少监取了纸笔来,就在旁边找个阴凉地方,亲自动笔写了书状。在场的几个人都看了无误,一起画上花押。

    两人带了两个卫士,就借了甲士中的两匹好马,骑上沿驿路回京城去。

    ******

    “这么凄惨?”永宁候府里的小花厅里,徐平看着欧阳修和杨惟德两个人,衣服不整,蓬头垢面,人都消瘦了下去,着实有些吃惊。

    欧阳修拱手:“禀待制,此次我们三人送刻摆去洛阳司天监,哪里想到到了地方之后,当场验试,新制的刻摆与洛阳旧刻漏时刻并不能对上。”

    徐平神情平静,问道:“哦,是快了还是慢了?”

    杨惟德见了徐平的样子,心里才略有些底,知道他可能已经心里有数,答道:“禀待制,是快了,快了约半刻多一点。”

    开封在洛阳的东面,按地球自转的方向,快一点是很正常的。两地相距三四百里路,半刻多换算成徐平前世就是大约七八分钟,刚好是两地经度不同的时差。

    对于刻摆运到洛阳司天监之后会不会发现时差,原来徐平的心里并没有底。按照理论上是应该发现的,但谁知道有没有自己没考虑的意外呢?在他前世,你带着手表坐车来往这两个城市,是不可能发现时差的。

    这个年代谁又能够拿得准?徐平又不是专门在司天监里做事的。

    所以这几个人临行的时候,徐平一再叮嘱他们要谨慎,不要自作主张,遇到的所有事情都要向自己回报,就是这个道理。现在他们回来,说了两地的时刻差别,徐平的心里就有了数,这次确定无疑地证明了世界上两地时差的存在。

    看欧阳修和杨惟德两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徐平笑道:“只要你们路上没有出任何差错,那么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正常。记得我曾经说过,世界上两个地方,不但是地理不同,而且天时也可能不同。实际上,天时地理本就密不可分。”

    欧阳修皱着眉头道:“待制,开封和洛阳真地会天时不同?两地天时还能不同?”

    “天时不同有什么奇怪的,只要你走的地方足够多,略微留意一下就能发现。比如我以前在邕州,就发现那里的昼夜长短与中原大大不同。一天一夜同样是十二个时辰,同一个季节,邕州的白昼就长过中原,夜晚则要短一些。欧阳修,以后你到外地为官,如果真地事事用心,就应该会发现这些才是。比如像燕待制,他在地方上就比别人用心,所以才会看出海潮与月亮的圆缺有关系,才会制出莲花漏。”

    说到这里,徐平不由叹了口气:“读书的人常讲,学问无非是物理性命。但说起来,在性命之学上用心的人多,在物理学问上用心的人则如凤毛麟角。不知道天时地理,又如何能够知道人心性命?物理性命,两者缺一不可!在一样上腐了腿,这学问就要打上个折扣。不过呢,性命之学,迂腐书生们以为只要安坐书斋,读一读圣贤之书,就可以成为饱学大儒。却不知道圣贤之所以是圣贤,学问之所以能让后世的人高山仰止,却不是坐书斋里死读书读出来的。行万里路,见千样人,观山川地理,四时变化,学问是从这里面来。——好了,你们先下去洗漱一番,随后再谈。”

    (备注:在中国古代,当然其实不止是中国,是没有全国统一时间的,都是地方时间,跟我们现在不一样。地方上的州县,都是用圭表的原理测定每天的午时,然后用刻漏分一昼夜成十二个时辰,官衙有专人负责。按照时差的原理,只要带着稍微精确一点的钟表,实际上就会发现时差。难以发现的原因,主要是还缺乏精确的计时工具。当然如果计时工具再精确一点,当时的制度下还会发现太阳时包括真太阳时和平太阳时,以及恒星时的不同,书里就不涉及这些内容了。)(未完待续。)

    大内后苑,欧阳修屏气凝神,头也不敢抬,只是不断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自己周围。他到馆阁的日子还短,这是第一次来到这里,难免有些紧张。

    徐平当先而行,远远看见赵祯和两位宰相及翰林学士晏殊和梅询坐在池塘边的凉亭里,忙加快脚步,走了上去。

    行礼如仪,赵祯吩咐小黄赐了座。

    徐平指着欧阳修和杨惟德两人道:“陛下,前几日让此二人带着刻摆到洛阳司天监去,就是他们两个发现了京城和洛阳的时刻不同。”

    赵祯看了看两人,对欧阳修道:“你不需拘谨,后苑不是正殿,在这里只是我们君臣闲谈,尽管放轻松。两地时刻到底是如何不同法,你说来听听。”

    欧阳修忙谢恩,理了理思绪回道:“禀陛下,微臣和司天监少监杨惟德及内臣东头供奉官石全彬,受命押运新制刻摆到洛阳司天监。到了地头,正是上午,摆放之前与那里原有的刻漏校对时刻,没想到两者时刻对不上。为免意外,我们等到正午,用司天监原存圭表校验,发现刻摆确实走得快了,约快九分之五刻。”

    吕夷简道:“你怎么就认为是两地时刻不同,而不是刻摆本身出了问题?”

    “禀相公,当时杨少监再三检查,刻摆完好无损,并没有任何问题。而且,回到京城之后,我们也到宣德门前看过,摆在那里的刻摆与莲花漏的时刻完全吻合。”

    吕夷简又问徐平:“徐待制,会不会是那一台刻摆走得快了?”

    徐平答道:“不会。那两台刻摆制出来已经有些日子了,经过长时间的检验,从来没有走得忽快忽慢过。跟洛阳时刻对不上,应该就是两地时刻不同的缘故。”

    “不同的地方,时刻也会不同?真地有这种事?”

    吕夷简说着,看了看身边的王曾和晏殊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赵祯也觉得奇怪,对徐平道:“自古以来,还没有听说过地方不同,天时也会不同。世上真有这种事?不会是哪里搞错了吧?”

    徐平捧笏:“陛下,这没有什么稀奇,只是平常人们不注意罢了。自我出外为官时起,便就习惯熟悉当地地理,记录天时变化,四时变迁。依我所记,邕州那里与中原相比,不但是长夏无冬,而且一年之中,昼夜长短大致相当。并不似京城这里,夏天昼长夜短,到了冬天则又反过来,那里的昼夜长短变化也有,但是很小的。这就是天时不同,不一样的地方,便就会有这些差别。”

    晏殊听了皱起眉头:“南方炎热,北方苦寒,人人皆知。炎热天气便就如我们这里的夏天一般,那里的昼夜长短,难道不是跟天气有关?”

    “学士,昼夜长短怎么会跟天气有关?邕州往西,蛮人之地多有高山,听说还有终年积雪的地方。那里的昼夜长短,跟山下炎热的地方是一样的。太阳当空,便就是白昼,昼夜当然是跟太阳有关。”

    “那为何洛阳的时刻会比京城晚上一些?难不成那里是别一个太阳?”

    听梅询问出这句话来,徐平恨不得把他的嘴缝上。天无二日,怎么能够把话题胡乱向这个方引?问是不是有另一个太阳,这话题谁敢乱接!

    徐平心中想了又想,按照前世的知识,自己当然可以从恒星和卫星的不同,地球不过是太阳的一个卫星等等讲起。不过这样一来跨度太大,只怕别人很难理解,那些知识要随着天文观测慢慢普及,不然就跟讲神话故事一样。

    最后,徐平还是决定利用这个时代的知识解释:“太阳东升西落,人人皆知。也就是说,一天之内,太阳是在天幕上走过一圈。而每地的午时,都是用的太阳在本地正上方的时候,也只有那个时候,影子才会最短。京城在洛阳之东,太阳先到,时刻自然就比洛阳要早上一些,这是自然之理,并不离奇。”

    因为太阳的运动,导致各地的正午时刻不同,从而出现时刻差异,这样讲起来好像也能说得通。运动本来就是相对的,认为地球不动,太阳自然就动了。

    赵祯想了想,对身边的吕夷简道:“这样讲来,好像真地有道理。但真的是因为太阳从天幕划过,所以各地的时刻都是不同的吗?也就是说,洛阳的时刻比京城略晚一些,那么东边的地方,岂不是还要比京城时刻更早?”

    吕夷简道:“徐待制说的貌似也有道理,到底对不对,试上一试便就知道了。反正制的刻摆还有不少,便就让人带着,分别向东西方向去,得州县走走看看。”

    梅询突然又道:“如果真是如此,那如果有人在地上跑得快了,岂不是可以追上太阳?向西跑,就可以一直是白昼?这样想来貌似有些荒唐!”

    徐平道:“荒唐什么?只是人追不上太阳而已,如果追上,一直是白天也非常正常。古人言宇宙如鸡子,人在最中,则我们脚下的大地可能就如鸡子最中心一样,是个圆球。一路向前跑去,终有一天回到原地,白天就一直是白天。”

    中国人的宇宙观相当混乱,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而且官方也并没有规定一定要怎么说。只要你说的有道理,就有人信你的。而且宋儒不再相信天命,对这些知识比前人开明了许多,尽可以天马行空地去想。

    听了徐平的话,众人不由笑了起来。

    赵祯道:“天地如鸡子,古人倒是真有这种说法。听起来虽然有些无稽,但天地之大,谁又能够一句话说死?不如这样,就再用两台刻摆,一台向东到青州,一台向西到京兆府,看是不是各地的时刻都不同。如果不同,与京城相差多少。”

    吕夷简捧笏:“陛下所说是正理,此事可行。所谓坐而论道,不如真地去行上千里路,什么结果,一目了然。不然我们再说上几天,也还是说不清楚。”

    看着站在一边的欧阳修和杨惟德,赵祯道:“此事便就交给你们,等到回洛阳司天监把那刻摆安顿好了,便就再带上两台,分别向东向西,看看到底如何。”

    欧阳修和杨惟德领命。

    赵祯又问:“那洛阳司天监的刻摆如何处置?是把时刻调成跟那里的刻漏一样再行比较呢,还是不调?”

    “调自然是要调的,不然每天比较起来太过麻烦。不过差了多少时刻,调之前一定要记清楚,记得精确一些。以后确定了各地的时刻不同,是要知道各地到底跟京城相差多少的,就跟舆地图上的四至一样,著之版籍。”

    王曾一直不说话,这时候突然问道:“各地时刻不同,那天下要以哪里为准?”

    徐平道:“自然是京城!天子所居,天下之中!”

    “为什么不是洛阳?那里才是天下之中,艺祖龙诞之地!”

    憋得有些难受的欧阳修听了这话突然就来了精神,捧笏说道:“下官以为王相公说的有理,洛阳才是天下之中!此事早已载之典籍。而且不只是地理,就连说话口音也以洛阳为准。本朝韵书,向来都是以洛阳口音为正,为什么时刻就不这样了?”

    徐平看了看在场的众人,到了这个时候,神情都严肃起来。这可跟讨论各地时差不一样,那就是个纯粹的学术问题,学术问题不值钱。以哪里的时刻为准,可就是个政治问题,政治问题容不得半点马虎。

    开封的地位一年一年上升,与洛阳的差距越来越大,但总还是有一些人想着要把都城迁到洛阳去。在他们眼里,开封城没有洛阳千年古都那样厚重的历史,而且四处平原,无险可守,比不上洛阳八关环绕,可以凭关驻防。开封强于洛阳的,最重要的无非是河运发达,江淮粮米运到这里方便而已。

    此时朝廷里面一些礼仪类的,多数还是以洛阳为正,开封并不是当然的都城。首都而已,只是几都里面排在第一位的,并不是惟一的。

    徐平对这个话题没什么立场,他的前世也早已经习惯了剥去都城的神圣意义,一切以实用为最优先。什么天下之中,只是存在观念中,并没有什么科学意义。此时天下的经济重心在东在南,从管理方便的角度,当然还是开封比洛阳强一些。当然军事上洛阳确实比开封有优势,有八关可以防守,洛阳平原本身也能支撑不少人口。

    见一个简单的科学问题要转向政治话题,赵祯忙道:“此事容后再议,现在各地的时刻到底是不是不同,差了多少还没有定论,搞清楚了再确定哪里为准吧。”

    说完,吩咐欧阳修和杨惟德两人先出宫,骑快马返回洛阳,按照原先的吩咐把刻摆在洛阳司天监安排好。之后回到京城再领命,准备带着刻摆到各地实测。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花木之中,赵祯才道:“刻摆的话题先到这里吧,趁着今天有空闲,说一说前些日子棉布的事情。”(未完待续。)

    徐平并不想借着一个话题还搞个什么思想大爆炸,那样效果如何也不说,还会引起剧烈的反弹。他更想像现在这样,通过像时差这种不起眼的小事,一点一点地改变这个时代的人们的思想。有了望远镜看见了广阔的天空,有了摆钟能够相对精确的记录时间,一点一点地渗透进人们的思想里,人们的生活里。

    随着这点点滴滴,读书人自己会去思考,会去探索,会去开发阔的知识天地。

    以前们看不见天空的深处,观察不到日月星辰带给这个世界的影响,只会闭门去想象那广阔的世界,徐平会慢慢带给这个世界认识宇宙的手段。

    几千亩地的棉花,远远不能满足三司场务的产能,一个月都不到就把棉花消耗光了。现在正是炎热天气,贴身穿着棉布制作的衣服比麻布舒服太多,棉布已经成了京城里的抢手货。为了达到最大程度的宣传效果,三司铺子里现在每天限额供应。

    见赵祯要谈论棉布的话题,吕夷简捧笏道:“陛下,现在京城里卖的棉布,比以前的吉贝布还要好上许多。臣也让家人买了几匹来,确实与苎布比有云泥之别。只是今年棉花太少,织出来的布不多现在实际上是有价无市。”

    王曾道:“现在三司铺子里售卖的棉布,价钱只相当于原来苎布的两倍,每天铺子一开门,便就被抢购一空。臣听闻,京城里有闲汉专门守在铺子门口,每天铺子里卖出来的棉布都到了他们手里,这些人再加价贩卖。既然如此,何不把价钱提上去?”

    吕夷简又道:“岂止如此,还有臣僚上奏,要求朝廷把夏布换成棉布。可今年的棉布不多,又哪里做得来?只有候来年了。”

    赵祯看着徐平道:“是啊,宫里也有人在朕的耳边呱噪,宁愿不要缎匹也要三司新出的棉布。徐平,你在三司,制棉布的场务和铺子都在你的管下,如何看?”

    徐平捧笏道:“回陛下,现在棉布不足,主要是棉花不足。棉花不足只是因为种的地太少,而不是这作物多么难种。之所以定的价钱不高,是因为按正常来说,一亩地出产的棉布是比麻布多的,本来也不应该高到哪里去,现在只是少而已。”

    决定商品价格的是商品的价值,供需关系会带来波动,但不会成为决定因素。徐平只所以没把棉布当成什么稀罕货物来卖,主要还是扩大影响,让人们习惯,为来年的大规模扩产作准备。从一开始就告诉这个时代的人们,棉布就是普通人穿的。

    赵祯皱着眉头:“今年季节已过,就不多说了,来年要怎样保证棉花不缺。”

    “在臣想来,有以下几点。一是营田务今年已经有了规模,名下闲田众多,可以让他们多种一些,与稻田轮作。再一个由官府出种,选几个州县让民多种。为了劝民种棉花,可以在这些地方允许百姓用棉花代替赋税,除了粮之外,一切都可以用棉花来代。营田务和劝民多咱双管齐下,来年棉花应该多上许多。”

    吕夷简问道:“徐平,棉花真地不难种?”

    “回相公,不难,除了采摘的时候麻烦一些,其他与种麻也相差不多。如何种棉花,下官先前写了一本册子,可以官印之后发下去。等到了季节,再选熟手去教民耕种就是。第一年是会有些困难,但也不会出大乱子。”

    王曾道:“这作物要求什么地理气候?哪些地方可以种植?”

    徐平想了想:“依下官所知,西域有种棉,闽越一带也有种植,我的庄里也种了几年。依此说来,从南至北,除了苦寒之地,应该都能种。不过,最适宜的应该还是江淮和京西路南部及荆湖路北部,开封府这里貌似是稍差一些。”

    王曾和吕夷简相视一眼,点了点头,吕夷简便道:“既然如此,不如就以京西路南部的几个州为主,再加上两淮选几个州,劝民种棉。这些地方到京城方便,收了棉花之后也好运输,不知是否合适。”

    徐平道:“自然可行。不过开封府周围闲田众多,也可以劝民去种。只要种的时候官给种子,采摘之后以合适价格官收,获利也是不小。”

    关于棉花种植,徐平已经想了很久,尽量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在他前世棉花大规模种植的时候,出现的可是种植园,这一点不能不考虑。中国明清时期之所以不是这样,是因为棉布是重要的赋税品种,强行把产能分散到千家万户,使大规模的种植园利可图。自己这个时候,可是奔着棉布商品化去的。产能当然要尽量集中,而且不能用强征赋税的办法冲击商品棉布,那就要防止大种植园的出现。这个年代不抑制兼并,如果不采取措施,大庄园的出现几乎不可避免。

    大种植园会提高棉花钱种植的效率,但副作用也大。会禁锢大量劳动力,会出现商品经济的孤岛,而且还会排斥新的生产工具的使用,是生产关系的倒退。

    要避免这种情形的出现,只有运用赋税工具,由官方调节,把资本从土地中压出来,强行让他们进入商品经济的循环中。

    随着棉花种植的推广,赋税的改革就必须提上日程。现在按户等收税本就是对资本的累进税制,只不针对的资本是乡村的耕地和城市的房产。怎么样调整,让资本主动进入商品经济循环,而不是囤积在土地和房产上,是徐平要考虑的问题。

    不过要做这件事情,徐平现在的盐铁副使身份有些不够了,即使寇瑊完全放权也不行。政治有政治的逻辑,不能够不按照规矩来。

    将来怎么办,徐平心里还的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赵祯听着两位宰相与徐平的对话,想了一想,道:“江淮是钱粮重地,如果在那里种棉花,会不会挤占粮田?京城所需的粮米,可大多都是从那里运来。”

    徐平道:“挤占是肯定会挤占的,那里如果棉花种得多了,会引起米价上升也说不定。依臣之见,不如还是以开封府周围和京西路为主,先为到两淮去。京西路的闲田极广,若是以营田务为主,广招厢军去种,应该比到两淮去种好得多。”

    赵祯见吕夷简和王曾并没有反对,便道:“那便如此吧。今年王拱辰在营田务做得着实不错,明年便就让他再多招些人,在京西路和开封府多种棉花。过几天中书给他定个赏格,只要做得好了,可不吝官职封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