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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三花娘娘”,越发令李云心觉得没那么简单了。

    就暂且搁下,又问乔嘉欣。实则也问不出什么——无面鬼浑浑噩噩,虽说和三花娘娘因着都是“脑子不大好使”的关系,沟通要略顺畅一些,其实也没说什么石破天惊的大秘密。

    她前几日是受了惊,才跑掉。受了什么惊却说不出。

    李云心仰头看了看屋顶的嘉欣,在心里想,到底怎么处置她。

    就在这当口儿……

    看见乔佳明口歪眼斜地笑着、一边流着口水,一边跌跌撞撞地跑进后院来了。

    他手中酒瓶的断茬已不知道丢到哪里去,双眼迷茫无神,显是被迷惑了。李云心就在屋里,他却视若不见。晃晃悠悠、怪笑着跑了几步,看到庭中一颗盘根老树,便猛地扑上去。

    扑上去、抱住了,三下两下除了自己的裤子,一挺腰,便刺入老树的两根枝杈之间……做起了那事来。

    那老树的树皮粗糙,乔佳明又十分用力。只十几次,他那下体就已经血糊糊的一片了。

    一切发生得迅疾,李云心看得目瞪口呆。猫妖见了这事,笑着拍掌:“咦咦咦,好玩、好玩!”

    李云心一巴掌将她抽了回去:“床下好好待着!”

    ……

    ……

    却说也是在此时此刻,那女子走到了乔家大门外。

    天一下子就黑了。

    这自然是她的感觉。前一刻还有上午的暖阳,下一刻就成了午夜。但虽是午夜,却并不特别的黑暗。

    因为乔家大门前挂起了一连串的大红灯笼,温暖又喜庆的灯光将黑暗带给人的恐惧感,尽数驱散了。她就站在门口,却已经可以听得到门内隐隐约约的笑声。那是年轻女孩子的笑声,三四个或者更多。

    还有味道。像是大户人家办喜事时候的味道——酒味、肉味、鞭炮味。

    一切都预示着在这样的一个午夜,走进这大宅门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将会有柔软干燥的床铺,或者娇俏可人的侍女。

    女子想了想,便真的走进去了。

    迈过门槛,走了三四步,大门在她身后悄悄地关闭,没有一丝声响。

    迎面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丫鬟在笑着盯着她。丫鬟的眼睛瞪得圆溜溜,好像没有上下的眼皮,整颗眼珠子都突了出来。但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里,却似乎并不突兀,反而很平常。

    她笑,嘴角一直咧到耳根,露出两排雪白得发亮的牙齿。

    这笑容像是面具一样挂在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丫鬟像是关节并不灵便的木偶一样微微弯腰,一只手伸向前方,为女人指引了方向。

    女人停在丫鬟面前、面无表情地也盯着她打量了一会儿,才微微摇头,顺着她指引的方向往前走。

    夜色里,整个乔家院子都被点亮了。天空中悬浮的孔明灯,池塘边、假山上则插满了蜡烛和线香。树枝上挂满了随风飘荡的白色纸钱,然而在黄色灯光的映衬下,却生生逼出了富贵气。

    女人走了几步,便听见风里有男子笑。

    一个穿着彩衣的男人背着手、昂着头,微笑着朝他走过来。

    男子的步伐矫健轻快,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极具弹性的棉花上。他的头发梳成高高的发髻,发髻上绑了大红绸,在夜风中飘荡——一直飘到半空也落不下来。

    至于他的脸……他生着巨大的黄色嘴唇——几乎占据了面孔的一半。嘴唇光滑而富有光泽,好似擦了油。但这男子的长相,在这样的环境里,仍不显得突兀。

    他对女子伸出了一只手。女子略一犹豫,便牵了他的手。

    男子发出清亮高亢的“咯咯”笑声,拉着她更快步地往后院去了。

    临近后院,笑声和粗重的呼吸声便更加分明。

    待穿过那道月亮门,女子便看清声音的来源了。

    她看见一个女人一丝不挂、双腿高高翘起,正躺在一张石桌上。而一个男子,正如发了情的公牛一般抓着那女子的脚踝,卖力地耸动。

    女人停下脚步,微微皱眉。

    她身边的男子便轻轻松开她的手,开始解自己的彩衣。

    女人皱眉看看他,又转头,看向前方。在夜色中前方是内宅的门,门上同样挂了灯笼。两张石凳摆在门前的台阶上,一张凳子上有一团血红色的雾气,另一张凳子上有一只毛笔。

    女子便盯着这两张石凳,皱眉,并且说:“为什么害他?”

    ……

    ……

    女子走进来的时候,李云心正要将乔佳明一脚踹开。

    他懒得看这烂人受了什么蛊惑,只觉得自己新赐名的这四位,当真是会玩儿的。

    畜类还不是很通人心,但是不通,却不并不妨碍它们以敏锐的本能感受到你最想要的东西、然后令你看到它们。

    实际上无论你是一个禁欲者还是一个道学家,繁殖的天性和本能,一直都是潜藏在身体、基因之中的。这些妖物拿这件事做文章,也算误打误撞地蒙对了。

    李云心看到这女子,便也一皱眉,站在了原地。

    大凡被鬼魅迷了,都会神志不清。一道悬崖就在你面前,你却只觉得是一条小沟渠,举步就跨过去了。

    但这女人……

    眼睛却很清亮。

    他只来得及想了一下这位是什么人、为什么来了这儿,身上又有哪些异常之处,便见她转了头盯着自己,问——

    “为什么害他?”

    这一句话出口,女人、石桌、灯火、纸钱、彩衣男子和夜色,在一瞬间褪得无影无踪。

    乔佳明愣了一下子,终于看到自己面前的树。但未等他再去思考“美人儿哪里去了我又怎么会在这里”这个问题,巨大的、潮水一般席卷而来的痛楚已经自从下身狂暴地蔓延至他躯体的每一个角落。极度的痛苦催出了一声惨嚎,但惨嚎刚涌到喉咙,便因为痛苦带来的痉挛而堵了回去。

    他跪倒在地用双手捂紧了,模糊不清的视线里看到了李云心和另一个女人的身影。、

    下意识地便要朝李云心扑过去、却因为脚步踉跄、歪向了那女人。

    但女人避也不避,只皱眉看了一眼乔佳明血淋淋的下体,并起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在虚空中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写了点什么,再朝他微微一指——

    嘭一声响,乔佳明一整个人便化成了一蓬血沫,哗啦啦地溅满了半个院子。

    李云心皱起眉,叹一口气:“这位小姐,你就这么把我的试验品,杀了啊。”

    但女人不答他,只是问:“你是哪一派的弟子。为什么害人?”

    李云心微微摇头,用指尖在自己脸上抹了抹,然后将一小块碎肉弹掉。

    刚换的、还带着皂荚香气的一身衣服,现在都已经溅上斑斑血迹了。

    然后他才又叹口气,一摊手:“第一次见面,又不说你叫什么名字,也不了解详情。就气势汹汹地问我为什么害人——道友,讲道理嘛,这样子不好吧。”

    在刚才的那几秒钟时间里,李云心迅速而仔细地观察了这个女人。

    结果比较令人心惊。

    他大大方方走进乔家就是因为不担心。不担心有人会闯进来、而他一无所知。

    渭城上清丹鼎派的那个道士和凌虚剑派的那个剑士,都只是虚境的修为。他或许没法儿跟那两个人刚正面,但却有一百种法子可以玩儿坏他们。如果是那两位走进院子大门,在他早有提防的前提下,第一时间他就会知道了。

    可是直到这个女人走到这里,他才发现。

    这女人……境界至少不在自己之下。而且看起来也是个爱玩的——先入了迷境赏风景般地看,然后,想跳出来,就跳出来了。

    她刚才手指一动杀了人。杀得果决淡定。看手法……

    不是画道。

    那么就应该是道统了。

    剑士御剑杀人,道士们则擅长画符。修为到了高深处,一些简单的符咒便可以灵力凭空画出来,就像她刚才那样子。

    李云心想看她的表情、捕捉她的心思。但只扫了一眼就意识到这女人不知道在自己的脸上搞了什么手段——他能看清她的脸,但却看不分明她的脸。

    就好像脑袋里,多出了一团雾。

    大概是某种法宝。父母同自己说过“法宝”这东西,然而他是第一次见。

    这是正常现象——法宝里既然有一个宝字,那必然是稀罕物。倘若随便一个修行者都有那么一两件,那还叫什么法宝。

    于是他只能从这女人的言语内容、音调、肢体动作当中来“读”她。

    得出的第一个结论是——还好。不是一个******人格倾向的变态,勉强可归类到正常人行列。

    当然也不排除是一个隐藏很深的变态的可能。

    他这句话说得气定神闲、理直气壮,全然没有“使妖法害人却被同道撞破”之后的慌张。

    女人便微微皱眉、打量了他一会儿,低声道:“有趣。”

    李云心翻了个白眼儿。

    九公子也说他有趣,白云心也说他有趣。这女人又说他有趣。

    她这做派,倘若是自己第一次遇到或许会觉得是个“看不透”的高人、战战兢兢。但如今见过了九公子、白云心这样的大妖,再看这些人类修士……

    完全没有任何压力。

    他便指指自己:“在下李云心。姑娘怎么称呼?”

    一秒钟之后,女人不易觉察地挺了挺胸,头微微后仰——这意味着她此刻陷入了某种“比较正式”的情绪里——

    “琅琊洞天宗座首徒,凌空子。”她略一犹豫,以一种莫名而不易觉察的快乐语调又补充,“行走世俗间,可以叫我刘凌。”

    抓到了。

    就是这么一丝情绪波动。

    一个会觉得什么事情什么人“有趣”的“琅琊洞天宗座首徒”。

    高贵的身份。

    道统的洞天共有十八个。每一位洞天的宗座,都是书圣的弟子。这女人自称“宗座首徒”——如果不是在撒谎的话——她几乎可以同三十六流派掌门以下的任何一人平起平坐了。

    传说中洞天所在皆是世人难以想象的“仙境”,从那种“仙境”而来的凌空子小姐,如今走进这鬼宅看“风景”,又说他“有趣”。

    而且在介绍自己的“世俗名字”的时候,很有一丝快乐、新奇的意味……

    一个携带巨款跑去贫民窟体验生活、随便看到砖缝间的青苔、漏雨的破屋顶、躺在街边藤椅上山太阳的奄奄一息的老人,都会觉得“真美好”的白富美形象就这么在他心里勾勒出来了。

    李云心便笑起来:“嗯。刘小姐。你看,情况是这样子的——你该知道,我们这些世俗间的修行者,也是有自己的道场的。”

    “这里就是我的道场。我不知道您对精怪之类的东西是什么态度。但是在我这里,我个人认为精怪嘛,其实是有好有坏的。有教无类这个词儿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精怪和人,既然都会向道,那么如果我有条件,我就会帮帮它们。”

    “开了灵智的畜类,如果没有人规矩、指点它们,很可能走上一条邪路。食人血肉、为害乡里,最后可能被你这样行走世俗间的高人除去——它害死人,自己也不活。”

    “你看,这是一个多么悲惨的结果。你我这样的修行者,修的是天心正法。天心正法从何而来?是天人们传下来的。我们这些人在天人们眼中,真的比那些畜类在我们的眼中要高贵么?我看不见得。既然天人可以慈悲地传我们修行的法门,那么我们,是不是也有责任,去帮助另一些受苦受难的生灵呢?”

    “刘小姐,你看这世间,为什么会有苦难?因为资源的分配的不公。”

    “一些人坐拥财富,却依旧在剥削、压迫另一些人。而那些被剥削压迫的人,心里不断积累着怨恨,最后总是要反抗的。朝代更迭——我认为就是这么来的。这是说人类世界。倘若说到了我们所在的整个世界,我们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们掌握了最多的资源,而那些精怪——”

    刘凌站着听他说话。一开始,只是随随便便地站着。到了后来,便微微地侧了头,一根纤细的食指微微地在袖子里敲打起来。

    她在思考——从最初的不置可否,到之后的认真投入。

    她觉得……这个叫李云心的少年人,说出来的话竟然很有道理。虽然哪里觉得不大对劲儿,但还是很有道理。

    “……所以说我管这种大同世界,叫做**。人和妖,和谐快乐地生活在一起,那是多么美好的世界。”李云心最后做了总结性发言,“所以刚才那个人,你知道的,特别讨厌。为什么说他是试验品?我本是要让他试着和这些刚开了灵智的小妖相处嘛。结果他做的事,你也知道——”

    “你是个好人。”刘凌打断了他,“不必解释了。”

    李云心瞪圆了眼睛。

    听见刘凌继续淡淡地说:“你说的未必是实情,你在这里做的事,也未必像你说得那么光明正大。”

    “但是你竟然可以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且不说那个主义对不对,但你一定是仔细思索过了的。会想这些问题的人,不会是坏人。你是一个内心极善良的人。”

    她用不容置疑地口气为李云心“定了性”,然后转身便走。

    “既然你说是你的道场,那么就是你的道场了。我回回去细细想想你的话。如果哪里不解,再来问你。”

    李云心眨眨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等她快要走出月亮门,才忍不住问:“刘小姐,你来渭城做什么?”

    刘凌停住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

    “道心。”她说,“我来寻找道心。”

    刘凌说了这话,就径直走出去了。

    李云心看着她的背影思索了一会儿,戚了一声。

    “牛比什么啊。”他低声道。

    如果有另一个他在场,一定可以从这句话当中推断出极其复杂的情感。

    说实话,那句话刺激到他了。

    他托生到这个世界上知道了有神奇的法门,还可能有真正的神仙。很幸运的是,他的父母都是高人——从前不清楚高到了什么程度,但现在知晓至少在化境之上。于是可以跟他们学习神仙道法——跟两位资深修行者学习。

    少走了很多弯路,他也聪明,于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入了化境。

    待在山村里并不觉得这境界如何了不起,但到了这世俗间,却大概知道自己的层级在哪里了。在渭城中牛气冲天的从云子和朴南子不过是虚境。从前追杀他的两个剑士、再有后来的淮南子,也都是虚境。

    论争斗手段和争斗的经验,他不如他们——这时候的画道,本就不是以争斗著称。但他在被驱离那个山村之后迅速地成长起来,一系列的生死危机很快唤醒他从前尘封的记忆。这时候再回去面对亢仓子和赤松子,他有好多办法可以在那个院子里就将他们干掉。

    他现在的境界,在这世俗世界中,很牛比。

    但问题是……

    他要止步不前了。

    他没了父母,没了师承。当初父母大概觉得三个人可以在那小村子里隐藏很久很久,久到他们会有充足的时间来考虑到底要不要将自己的儿子正式引上修行路。

    因而便像是从前那个世界当中按部就班的教育体系一样,同他说一个境界的事,便只是说一个境界的事,从不会发散引申。

    这么干的好处是他的基础极其牢固,可能远超同辈。但坏处是,一旦引路人没了……他就很难继续前行。

    哪怕那些洞天流派的修士,也是极难一个人修行的——这件事,不是说随便丢给你一部什么功法秘笈,你瞧一瞧看一看,就领悟了的。

    秘笈又不是教材。

    从被弄出来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在防备“被不怀好意的人得去”的情况了。

    譬如他化境在修水云劲。他还在画圣的通明玉简中找到了另一种似乎适合自己继续修行的功法,名叫“从云劲”。

    画圣秘典当中的东西,必然是珍贵的法门。但问题是那“从云劲”……

    一共就只有二十五个字。

    ——身有九窍阴阳,复有五城十二楼,金堂琼宫,出窍而从云。

    这他妈什么鬼……谁能看明白。

    当初修水云劲的时候,便是其中一个“然”字,都可以讲上三天三夜,然后慢慢体悟。而他再盯着那二十五个字看,只觉得每一个字都蕴含了无穷的信息——但他解不出来。

    修行越到高深处,就越晦涩艰难。刘老道或许可以自学洞玄派的基础法门。但到了他这个境界,没了引路人,要自己修行简直难于登天。

    于是他有些遗憾自己的父母没能早早给他一个可供参照的体系,又……嫉妒那凌空子。

    她要修道心了啊。

    到了化境巅峰,向真境迈进的时候,必须要修道心。

    化境的修士已经将情劫渡得七七八八了,再往上修,快很会迎来修行者最为险恶的一劫——真空劫。

    在这个世界里,真空劫又称天劫。

    并不是说有滚滚天雷变着法儿要劈你,而是说在这个时候,人会迷失。情感理智,有可能处在一片“真空”当中。你还保持着神志清醒,还可以和人谈笑风生,还可以和人出手斗法,但是只……失去了继续修行的动力。

    没什么明显的预兆,甚至很多人正在劫中也毫无觉察,直到死去的那一天才知道,自己这是应了劫。

    要渡过这一劫,便需要道心。

    实则这道心在李云心看来,便是有益处、却又可以主动放得下的“执念”。甚至并非要是一个念头,或者一件物品可以可以。

    你执着于它,它能给你积极向上的动力、却并不会偏执,便可成为你的道心。

    他所知道的最奇怪的道心,是父母讲给他听的。

    某位道统修士,养了一只蛙。

    这蛙是普通的蛙,从池塘里寻了来,用陶罐装着,养在房里。

    那位化境的道士婚配了,住在宗派的一座小山峰上。同住的有他共同修行的妻子,还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儿子。

    某一天道士觉得心有所感,认为自己将要渡真空劫了。又觉得自己模模糊糊地,似是有了道心。于是便苦苦寻找。

    在宗派里没有找到,便辞别妻儿,要去世俗间找。

    他这一走,就是四年。四年的时间,那孩子长大了,越发淘气。

    有一天跑去父亲房中玩耍,不小心打碎了那只陶罐。那蛙便逃了。

    孩子怕母亲责骂,忙去捉那蛙。但不小心,将它活活掐死了。

    三个月之后,那道士回来了。神态安然自得,似乎解脱了一般。只对他的妻子说,自己已经看开许多事,再不执着于什么天心大道,而打算好好地享受生活了。他是化境道士,已经八十多岁,之后总还有两百多年可活。

    于是大家、这道士自己,都知道他是遭了真空劫。

    但毫无办法。

    因为据说那蛙被他的儿子不小心掐死的那一刻,远在千里之外的道士一手捧心、哎呀了一声。皱眉叹息一小会儿,又笑逐颜开了。

    那蛙,便是他的道心。

    现在的刘凌,也要找道心,渡真空劫、晋身真境了。

    李云心,也很想。

    从前未见到比自己境界高的修士,这念头不是那么强烈。到今天见了刘凌——这样年轻便要找道心;又见了九公子、白云心那样的大妖,自己的生存受到了威胁。

    这些事情加在一处,他就也很想了。

    他想要继续证道,想要渡劫,想要找自己的道心,想要迈进真境的门槛儿。

    想要要自己的力量搞定一切,而不是去小心翼翼地费心机。

    于是在刘凌离开这院子五分钟之后李云心意识到……

    他入劫了。

    “妄心劫”。

    人生悲苦,很多来源于三件事。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对于世俗人来说这些事情都没法摆脱。没人能做到顺心如意。遇到了这些事情、自己忍耐且表现得毫不在意,就足以被人交口称赞了。

    然而对于修行者们、尤其是境界高些的修行者们来说,由此而产生的偏执情感,却会带来严重后果。

    修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是说放就放得下的事。

    用他在从前那个世界所熟悉的事情举例子,大抵就是健身了。世俗人是那些从不健身的普通人。可他们走路、吃饭、上下床,身体也会慢慢成长、变强。

    修行者则是一群在健身房内对正妹都不正眼看、只关心自己的肌肉的健身狂魔。他们付出很多,迅速地获得比常人强大的力量。但如果有一天他觉得不想健身、不想修行了,他报废了年卡月卡,变成一个死宅……

    他还是在运动的。他走来走去伸手够床头柜的泡面——也还是在运动的。

    修行者冥想炼气淬体,这是下意识的过程。但哪怕他不做这些事,只是在街道上的阳光里走来走去,身体之内的气机也是在缓慢修行、炼化的。

    这意味着修行者一旦入了劫,就没法儿通过“暂时停止修炼”这种办法来躲过危机。他必须去面对解决,或者渡劫,或者应劫。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修士们,总是想要主动去“渡劫”的原因。如果你不主动一些,叫那劫找上你,那么大概就是如今李云心这样子——前一刻还觉得心思通明,下一刻,就入了劫了。

    李云心觉得这事儿有些棘手。

    他不是第一次入劫。八岁的时候,他入过“自在劫”。他还记得当时父母惊讶而难以置信的反应——“自在劫”这东西,实际上就是类似于“你自己为何而存在、你活着的目的是什么”这类问题。

    这劫并不难渡——对于一心向道的人而言。大概每个人要晋身化境的时候,都会入此劫。但问题是……那时候李云心八岁,只堪堪踏进虚境而已。要说“一心向道”?他一个孩子懂什么一心向道——当然这是他父母的看法。

    那时候李云心……也真的没什么一心向道的念头。

    也许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这劫来得蹊跷。

    也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他渡了那劫。只是渡劫的方式和手段,却不是他的父母认为的那样子。

    如今因为“求不得”入了“妄心劫”,他知道麻烦有点儿大。

    其实他一直有一个念头——这“劫”,说白了便是人的心思对修行的过程产生了影响。或许人可以控制主动意识,却没法儿控制自己的潜意识,因此除非彻底解决问题,否则渡不了劫。

    倘若他能够通过某种方式、将自己和“劫”有关的潜意识也清空了……

    这劫大抵也就人为地被消灭了。

    可他现在还做不到这一点——心理学是一门极度复杂的学问,他相信从古至今,大概还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所以得渡劫。

    他的生命受到九公子和白云心的威胁,随后看到了刘凌,受到刺激,于是想要变强。

    不那么强烈的**,算是动力。但过于强烈的**,就是妄心。

    他的**源于他受到威胁的安全感,以及他对于自我的、迥异常人的认知。如果换做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普通修士遭遇这种情况,大概惶恐畏惧会更多一些,便没这一劫。但对于他而言惶恐畏惧或许有,却只是更助长了他争斗的心。

    他两世的经历所形成的性情令他没法儿低头屈从——或许可以虚与委蛇,但绝不可能在内心被驯服。

    因此想要渡这劫,唯有两种办法。

    摸到真境的门槛,找到自己道心。

    或者清除威胁。

    相较前者而言,后者的风险极大。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那么干。要杀九公子那样的大妖,以他现在的实力和资源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他不是在什么游戏里,更不是那些看着别人人生的看客。他的命只有一次——傻比才会在还有斡旋余地的情况下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他决定暂时选前者。他认为自己有一个捷径——香火愿力。

    或许借助那东西……很快就可以彻底解开禁制、然后再冲击真境!

    他站在前庭里想了这么一会儿,又转头看看屋子里的猫妖、嘉欣,还有院中那四位。又皱眉思量一会儿最近发生的事、遇到的人,渐渐将千头万绪理在了一起。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张网。

    唔……一张把很多东西很多事情都联接起来的网。

    有些线和点,已经清晰可见了。还有一些关键处还是隐约模糊着的,但是他觉得或许可以找到什么时机,将它们扯出来。

    没有了引路人,他现在要只身一人面对这一劫。

    事情有点儿棘手。但李云心认为自己搞得定。

    又过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后街的鞭炮声。那是昨天和老道买回来的鞭。

    大概再有几日这事儿就会传开,说自己和老道实则是冤枉的。这年头的人迷信官府和权威的力量,实际上也是好事。比如说“那老道和小哥过了大堂却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就比任何事都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至少在那些人眼中。

    如此甚好,便有了愿力了。

    李云心转了身,打算从后门走出去。但只走了一步就停住了。转头、皱眉——

    “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他低声道。

    有人走进来了,从前门。李云心纵身跃上了假山旁的一颗老树,站在碗口粗细的树枝上。他目力好,可以看到大门那里……有两个人,一匹马。

    一人一马比较熟。李云心皱眉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

    昨天下午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给老道讲他如何杀了那乔王氏,在石桥上歇息的时候,看见一个黑衣人带刀、牵着一匹黑马,缓缓地走过去。

    如今这黑衣人的马上,坐着一个老人。李云心没见过孟噩,但看那精气神、还有新裹的伤口,便可以猜出那是他了。

    他想了想,对身后低喝:“叫门口那位别作妖,放他们进来。”

    现在的他欢迎一切变数和意外。

    好用来织网。

    “是这里?”黑衣人问孟噩。

    他的语气平和沉稳,扶在刀柄上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镇定得像是一块花岗岩。

    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老人也应该很镇定才对。但此刻他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往街口看了看,说:“……是。不过也没什么家什了……咱们还是……”

    “不可纵恶。”黑衣人说道。他一边说,就一边牵了缰绳,带马及马上的人朝门里走过去。

    孟噩的双腿已经废掉了——至少依照常理来说,是废掉了。几乎全身缠满绷带,苍白的头发从绷带的缝隙里透露出来,好像冬日从石缝里挤出来的枯草。

    “那乔佳明也未必在此啊……”老人又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看此事从长计议的话,还可以……”

    黑衣人忽然停住脚步,转向孟噩:“七杀刀,不是你这般修的。”

    “你从前修七杀刀,修了杀心。但这杀心生出来的,是血勇、是骨勇,却不是神勇。”

    “七杀如锋芒,其锐不可当。你既修杀心也无妨,怎么之后又藏拙?你在乔家藏了几十年,做镖师、做奴仆,锋芒已钝,再无杀心了。”

    “你修了我的七杀刀,遇到恶人,就该斩了。不斩,你的刀就会钝。”

    “就像之前我接你出来,在牢里遇到的衙役。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先前折磨你,之后又假意对你示好。但如果遇上的是别人,早就枉死在那里了。”

    “这种事他们不会是第一次做。我看不到,还则罢了。我既然看到,就将他们杀了。这便是其锐不可当,但求念头通达。”

    老头子几次想要插话,但都没成功。到这时候黑衣人终于略微顿了顿,孟噩赶紧说:“可是,应大侠……官府的人,可能在往这里追啊……”

    黑衣人笑了笑:“为那些恶人出头的,便也是恶人。敢追,尽数杀了便是。”

    老头子再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闭了嘴。

    这事儿发生在一个时辰之前。

    一个时辰之前,这带黑刀的男人……杀进了府衙的大牢。

    原本牢里看守孟噩的也没什么人了。尹平志好歹做两手准备,那天李耀嗣一死,他便着人处理了孟噩的伤口,用好吃好喝续着一条命。

    他是打算过两三天把孟噩将养好了、再放出去。不然李云心那煞星万一见了老头子的凄惨模样发了火儿——尹捕头虽说眼下并没有真的怕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可心里着实也是在打鼓的。

    因此牢里的狱卒加起来,就只有三人而已——尽数被这人杀了。

    等他再自报了名号,老头子目瞪口呆。

    黑刀,应决然。

    这人……在渭城所在的明江路,很有名气。

    先前他和河中六鬼起了争执,将那六人追得如丧家之犬一般。再之前他和松原县的一个捕头起了争执,在一个早上将那公人杀了。

    这人,无门无派,也不知道师承哪里。见过他的人在描述他的时候,都只说他是一个模样——黑衣、黑刀、黑马。此人行事风格令人捉摸不透,江湖人对他的评价是“亦正亦邪”。其实这些事情,倒都好说。有些手段、行事张狂的武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真正稀罕的是……

    竟查不到他的来历。

    一个人,再如何神秘,也总是有迹可循。譬如他行走江湖,总要使银钱。那些江湖豪客动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都是原本就家产丰厚的。寻常武人总要赚钱。或者做了山贼盗匪,或者去看家护院,或者去镖局谋生。

    但这一位,没人知道他是靠什么营生过活。

    不曾听说他是哪里人氏在哪里有家产、不曾听闻他劫掠了什么人、也不曾听闻有谁在接济他。即便在他杀了公人、惊动了府路之后,官府来细查他的时候……

    也没查出什么来。

    这人像是凭空出现在这世界上的。

    如今他来了渭城,在见到老人之后便劈头盖脸地说:“我听说你年轻的时候叫杀人鬼,使的是七杀刀。可是真的?”

    老人答了是。

    他二话不说将老人扛了便向外走,说:“你这七杀刀,实则是我七杀决的一部分。我听说你受了委屈,便来救你。我平生最见不得恶人。我还听说你是被人陷害——这便带你去找那恶人,将他杀了,带你远走。”

    随后将他放在马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策马狂奔,甩脱了府里其他衙役的追捕。

    一路来了乔家。

    他牵着马,沿路走。

    当然见不到什么人。

    走了一阵子快到内宅,孟噩又忍不住道:“应大侠,里面是女眷的内宅了。眼下应是小姐还在里面住着。你毕竟是男子……”

    应决然微微抬起一只手,低声道:“血腥气。”

    将一个成年人捣碎了再喷在院子里,血腥气自然浓。如此浓烈的气味令孟噩也皱起了眉。他瞪圆眼失声叫:“莫不是小姐她……”

    “来得好。”应决然扯了扯嘴角,握紧刀,跨入院中,“我来给你看,真正的七杀刀!”

    半个院子都被血肉糊满了。一个白衣少年站在院中。一只黑猫、一只老鼠、一只白毛兔子、一只红冠公鸡见来了生人,忙不迭地往角落里蹿去了。

    少年一个人在庭院中,嘴角微微翘起,饶有兴趣地盯着来者。

    实则还有个猫妖。然而在刘凌来的时候,就已经躲去屋内了。这三花娘娘虽说略显痴傻,但在大事上,可难得糊涂——它清楚地知道,面对什么样的存在时,是应该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

    少年开了口:“我说二位……”

    但一声破空的啸响打断了他的话——隔着六七步,那应决然拔刀便斩!

    抽刀、前冲、助跑三步、发力斩下——伴着一声豪勇的低喝,这一刀——

    轰的一声斩在了青石地面上!

    李云心往左边挪了一步。

    “嘿,有点手段!”

    这一刀斩得地面碎石飞溅,钢刀与石板碰撞,发出“夺”的一声。但应决然在斩出一刀的时候便未使老了力气,再拧身发力,横起一挥,那一刀便直奔李云心的腰腹而去!

    李云心踮起脚尖往后退出一步。

    这一刀再斩空,应决然便收了刀,皱起眉。

    “阁下什么人?”他沉声问。

    “阁下有病?”李云心的脸冷下来,并且又退开两步,“你谁啊?”

    到这个时候,驮着孟噩的马也走进院子里。马上的老头子没见过李云心,但至少见过乔佳明。

    他眯起眼看了看,忙道:“错了错了,应大侠,不是这人!”

    但应决然,已经肃容站稳了。他盯着李云心仔细看了看,目光落在他的双手上。

    白嫩细长的双手,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打熬力气的。

    便微微侧脸问身后的孟噩:“你认得这人?”

    “似是……”孟噩想了一会儿,迟疑道,“龙王庙那老棺材新收的道童?”

    “道童。”应决然沉思片刻,又看李云心,“说是道童,学了轻身功法倒说得过去。”

    “好。今日我便给你看,如何一力降十会!”

    见他又要拔刀,孟噩忙道:“不是乔佳明,如何还要杀他?!”

    “因为他该杀。”应决然深吸了一口气,但手微微放松了,“我先前说你藏拙,藏得刀锋都钝了。如今再看你自己——年轻的时候,你可会这样犹豫?”

    “这人或许无辜。但挡在你的路上,便不无辜了。不杀他,你的锋芒便会钝。你的锋芒钝了,再难进步,如何拔出更利的刀,杀更多的恶人,救更多的无辜人?”

    他盯住了李云心:“因此今日杀了他,便是救了以后的人。他虽死,但做鬼也该觉得死得其所了!”

    那孟噩瞪着眼,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李云心原本阴沉着脸,很是不爽这个一言不发便拔刀的人。

    可听了他如今这番话……

    脸上的阴霾全不见了。

    这人……有趣啊……

    能把这种鬼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这货已经在完全在自己的心里,构建了一套他自己也深信不疑的世界观体系了!!

    即使在他的前世,人口那样多,心理问题也那样多,这样的人,也是罕见的宝贝啊!

    李云心瞪大了眼睛看他,觉得自己因为刚才意识到入了“妄心劫”而产生的些许烦恼全不见了。

    他得挺努力才克制不要笑出声,深吸一口气,道:“阁下刚才的意思是说……”

    “比如说你把我当成了一个该杀的人,却没能杀死我。之后知道自己搞错了,顿时觉得情绪很不好,念头不通达。”

    “阁下又因为这种念头不通达,而觉得这点小挫折会影响你在武道上的成就。于是就打算继续杀了我成全你自己——谁叫我不小心被你认错呢?”

    “……是这个意思么?”

    应决然缓缓向前踏出一步,以一种很古怪的姿势握住了刀。他注视着李云心,像是一条即将突击的毒蛇,点头:“你是个聪明的少年。我为以后被我所救的所有人,在此先感谢你。”

    “天呐。”李云心抚额,“我真的,真的……我多么好奇你是怎样形成的如今这种牢不可破的世界观,然后还……”

    又是一次话音未落,应决然已经扑了上来!

    这一次,李云心看得出他发挥了自己全部的技巧、经验,和力量!

    李云心没有太多和江湖武者交手的经验,他见过的最高明的世俗武者,大概就是那几个剑客。

    服下了修行者提供的可以催生潜力的药丸的河中六鬼,一个人便可以让镖局的人束手无策。而今李云心见这应决然的身手,应该还在那些人之上。

    他有可能已经是江湖当中的一流高手了。

    现在他的一斩,似乎携了千钧力道,劈得空气都呜呜作响——还没触及李云心,他就已经觉得脸皮生疼,好像从前将头探出了车窗外,被迎面而来的烈风呼呼地拍打在脸上!

    应决然的这一刀,仿佛封死了他周围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李云心向哪里躲闪,他都有后招立即改变去势、直至将他迫入死角!

    避无可避……

    他已经能够看到应决然闪亮的刀锋,和青筋暴露的额头!!

    于是李云心朝着斩过来的刀……斜着拍了一巴掌。

    即将斩上他额头的刀,嗡的一声就飞了出去,深深插入了一旁的老树树干。这力量来得如此猛烈而迅速,以至于应决然还没来得及松手,刀柄就已经从他的掌中挣开了。猛烈的力道在瞬间撕裂他的虎口,甚至他本人也被带得身子一歪,嗵的一声摔倒在地,滑出去两三步远。

    李云心收回手,向马背上目瞪口呆的孟噩点点头:“看。这就是一力降十会。”

    武者。即便是一流武者的内力以及反应速度……

    怎么和灌注全身的灵力比。

    应决然在地上懵了一会儿才恢复神智,当即一招懒驴打滚、侧翻过去,站起了身。

    待发现李云心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才握紧了双拳,颤声道:“阁下……阁下究竟何人?!”

    但李云心只背两手,饶有兴趣地看他:“不杀你。你走吧。”

    黑刀应决然紧皱双眉,警惕地看看李云心,又瞥了一眼孟噩。

    李云心觉得他大抵是在说“你不是说他只是个道童?”

    孟噩怔怔地看看李云心,又看看应决然,茫然地眨眨眼。

    大抵是在说“……”。

    他就又笑笑:“你有趣。真不杀你。你可以走。”

    应决然又瞪着眼瞧了他一会儿,才万分戒备地慢慢走到树旁,忍痛拔出了他的黑刀。随后持刀、眼光没有离开李云心的身体,走到黑马旁边,牵缰绳。

    李云心在心里盼了好一会儿,那孟噩终于开了口。

    “应大侠,这……这又如何?”

    “锋芒诚然重要。但没了性命,又何谈锋芒?”应决然盯着李云心,试探着,向月亮门外迈了一步。

    李云心没动。

    “你我还要去杀更多的恶人,救更多的无辜人。这个人,虽然一时拦了路,但刚才我斩出那一刀,势、意、气都已经达到巅峰,已然念头通达了——何必穷追不放、执着于那个念头?”

    “我的锋芒,实则已经穿透了他。这便是杀心、杀意!”

    他一边说,又一边挺起了肩膀,重又找回之前那种肃然的气势。再走两步,终于消失在月亮门外。

    李云心便听到急促的脚步三声、翻身上马的声音、喝马的声音,以及骤然加快的马蹄声。

    这人……

    是真有趣啊。

    待那马蹄声远去之后,李云心又跃上枝头往远处瞧了瞧。

    但见黑马驮着两个人沿长街一路狂奔而去,不多时又从远处来了几匹快马,骑士是捕快装扮,应当是追踪他们的。

    不过看那速度,相比黑马远远不及,应当是追不上的。那应决然已然是一流高手的功力,虽然在李云心灌注全身的灵力面前不堪一击,可运起内劲来,冲出城门却也不在话下——

    孟噩应该是安全无虞的吧。

    李云心不知道那个神经病为什么要带着孟噩走,但看起来是无恶意的。

    原本以为是个偏执狂,结果还颇懂变通——也难怪。只是偏执狂,大概活不到现在。

    他放他走,实则就是为了一个念头,或者乐子。

    好比随手撒了一颗有趣的种子,很想瞧瞧最后会长成什么样子。

    他看了一阵子,一回头,看见龙王庙门口也来了一个人。

    便跃下了树梢,叮嘱猫妖几句,从乔家后身的小门走出去了。

    出门就闻到放了鞭炮之后特有的那种味道,红纸屑遍布一地。

    尹平志站在了门口、按着腰刀,正跟几个妇人交谈。旁边还围了几个闲汉,但怯怯地不敢搭话,可又舍不得走。似乎很想在尹捕头这样的大人物身边混个眼缘,说不好哪天能得些便宜差事。

    刘老道矜持地站在一边捻须,脸上的忐忑全不见了,显得红光满面,似乎暂时忘记了昨夜的烦忧。

    想来也是了——本府捕头亲自登门说话,那罪名定然是彻底洗清。

    以后这“捕头特意拜过”的龙王庙,香火必然还会更旺些——香火钱自然也更多了。

    李云心从人群中走过去,像一个真正毫无存在感的道童一样神色如常地进了门,直入后院。在竹林间的石桌旁坐了一会儿,尹捕头和老道便也进来了。

    短短一夜的功夫,尹捕头似乎就已经想通了什么事。再见李云心,倨傲或者忐忑或者畏惧全不见了,反倒像是和相交已久的平辈人打招呼、边走边拱拱手:“您真是好手段。想要那孟噩吩咐一声我便送出来了——何必大张旗鼓地杀人?”

    李云心饶有兴趣地观察尹平志的表情、垂下眼:“黑刀可不是我的人。我哪儿有那么大的神通。”

    这实话在尹平志听起来便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平常一个少年这么说尹平志会深以为然。可眼前这位这么说……

    他是真的不敢信。

    便岔开了这个话题:“您说是就是。不过今天来倒是有件好事。您二位都是画师——听没听说过《渔翁钓叟图》?”

    李云心的手指微微一动。

    开玩笑,当然听说过。

    这画在世俗间,是很有名气的。现存的绝大多数珍贵画卷都是古代的丹青道士所作、或者由眼下,被洞天流派所供奉的那些丹青道士所作。

    但是这《渔翁钓叟图》,却是由京华的一位化境画师所作的。

    世俗间的化境画师自然没法儿同科班出身的丹青道士相比。但这并不妨碍世俗间的某些高等画师偶得灵感,作出极其优秀的画作来。

    譬如那位画师,道号道眉子。此前是皇家的御用画师。在享尽荣华富贵之后归隐还乡,以授业传道为乐。

    在某个细雨霏霏的春日里,老画师披着蓑衣泛一叶扁舟在江上垂钓,又饮了些酒。通体舒泰之际想到自己度过的一生、眼下的境况,生出了“人生无憾、再无所求”之感。

    于是当日归家之后便作出了这《渔翁钓叟图》。

    据说画作一成,华光满室——成就了一副珍品。

    不仅仅对于世俗人来说是珍品,对于修行者来说亦是珍品——正可用来参悟妄心劫。

    这道眉子作出了一生当中最得意的作品,再无遗憾,本该更快活些。可惜那天喝了酒,又吹风淋雨,回到家就感了风寒。病情越来越重,很快一命呜呼。

    不过这画终究是传了下来。

    刘老道听说这画,眉头一挑,兴奋之色就溢于言表:“自然听说过——那道眉子大师的遗作?!”

    “正是。”尹平志笑着说,“道眉子大师是有后的。眼下他的嫡孙……唔,也是一位画师,据说是意境的大画师,来了渭城。正带了那幅《渔翁钓叟图》。”

    “那……是……裴决子大师?”刘老道说这话,下意识地看了看李云心。

    他知道李云心很有神通,在某些方面很强大。然而在画道一途,老道虽然也知道心哥儿比自己高明太多,却不晓得到底高明多少。

    因为李云心传给他的那水云劲,也主要是淬炼神魂和躯体的。

    李云心没说,老道便也不知道——他现在修炼的乃是最最正宗、最最核心的天心正法法门。他混元子老道,眼下的的确确算是正经的修士,而非一个世俗的野道士了。

    但在刘老道这里……

    他从没见过洞天、流派的那些丹青道士。

    他甚至不清楚他们的存在。

    在他的认知当中,画师,便只是世俗间的这些画师。依着道统和剑宗的境界,也分了由高到低的“玄真化虚意”五境。然而画师的五境同正经修士的五境,可万万不能比。

    至少这“天下间”,从没出现过化境之上的画师——在刘老道的心中,那大概的确是不可能的。

    不过在这一点上,他倒是想对了。

    世俗间的画师,没有指引者,哪怕天纵奇才自己修到了化境,却不知还有寻找“道心”这一回事,怎么可能突进真境?

    于是此刻这刘老道,便也不清楚心哥儿同那道眉子大师的嫡孙裴决子相比如何。尽管心里比较不服气,但他还是忍不住会觉得,心哥儿……

    该是比不过他的吧。

    皇家画师的嫡孙,自小见多识广、锦衣玉食。家中所藏名画无算……心哥儿哪怕是出身世家豪门,又如何比呢。

    刘老道就忍不住担心。他知道李云心是个心高气傲的——这尹平志来说了这一遭,难免心哥儿会恼他……

    哪知却看见李云心笑了起来:“哦?尹先生今天登门就为了说这事?怎么着,这位裴决子大师,是出来游历天下增长见识、恰好走到了渭城,要来一场鉴宝大会?”

    “正是。”尹平志笑道,“裴决子大师得知渭城也有五位意境画师,便决定暂留几天。邀同道共赏那幅《渔翁钓叟图》。此会就名为‘宝华会’——取物华天宝之意。”

    尹捕头这几句话说得文绉绉、像模像样,也不知道是谁教的,还是自己琢磨的。

    不过刘老道是极其受用的。他号称自己也是渭城五大意境画师之一,实则没人理会他。他堪堪摸了意境的边儿,其他四位却是成名已久、家财万贯。如今这尹平志将他也提起来了、还说可能他亦有份去赴会,刘老道的一颗心就吊了起来——很想去,但又很怕心哥儿没脸面,回绝了。

    但这担心很快烟消云散。李云心笑笑:“我能去么?”

    尹捕头一皱眉:“这是哪里话!今次来就是给二位送帖子的。”

    “您做事手段高明。我昨夜想了想,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手。看李公子的气度,必然出身哪个世家望族,在下先前多有得罪,正想借这个由头,给你赔个罪。”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又真诚无比。

    李云心歪头看看他,又转了目光想一想,一笑:“好。去。什么时候?”

    尹平志忙从怀里取出两封烫金的大红请柬隔在石桌上:“实则就在明日。早就定下来的。”

    李云心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一拱手:“劳您费心了。尹先生的能量很大啊。”

    尹平志不大清楚他第二句是什么意思,但明白是夸奖自己的话。不过这几次接触下来他也慢慢适应了这位的习惯——爱说些叫人听不懂的怪话。这倒真像是世家子的做派了——自己开心就好,管你们如何。

    他便也笑着,客气道:“哪里哪里。”

    又苦笑:“现在要去处理……那应决然留下来的事了。告辞。”

    “不送。”

    刘老道送尹捕头出了门,很快又折返回来,看着李云心没说话。

    李云心一挑眉:“怎地了?”

    “心哥儿你若是……嗯……”刘老道支支吾吾,不大好意思说出口。

    李云心是个玲珑人,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摆摆手:“我自己想去的。你以为那个尹平志真要讨好我?”

    “那家伙也想查我的。但一定什么都查不到,所以心里觉得不踏实。他那种老油子,怎么可能被本大王的霸气一震,就纳头便拜。现在他是一边表面服软,一边想要知道我更多事。”

    “比如说我是哪家的人。如果背景真的了不得,他也会乐意跪舔我。眼下这件事,无非看我敢不敢去罢了——未必就是针对我做的局,但你是画师,我也是你身边的人,去赴那个宝华会,肯定期间要扯上点什么事情、关系。”

    “一出事,他就好趁机看我暴露出更多的讯息。这就是他的心思。这叫阳谋。”

    刘老道听李云心说了,站在那里恍然大悟地“哎呀”几声:“原来背后还有这缘由!哎呀……心哥儿你看事情,怎么就这么分明……那,若你刚才回绝了呢?”

    “那他就会觉得我之前的强硬态度并不是那么无懈可击嘛。然后就会想找到更多我的弱点。”李云心似笑非笑,“尹平志这人也是个心机婊,可惜遇见我了。”

    刘老道又“噢”了一声,眨眨眼:“不过,心哥儿,老道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说。”

    “你究竟是……是什么来历?”老道又解释,“我起初觉得你是个高明的画师。定是哪个豪门跑出来游历的。但你又传了我修行的法门……我就摸不透了。你和城里上清丹鼎派、凌虚剑派的人还不一样……他们那些修士,看起来都没什么人味儿……”

    李云心忽然大笑起来。

    他拍拍桌子,指指刘老道:“老刘,你说我比他们人味儿足?”

    刘老道不明所以地张张嘴:“啊……”

    “得了。不提这个了。出门吃饭。然后我好想想,怎么玩儿人。”

    ……

    ……

    日头渐西。院子里的树影拉长,但一天的热意还未消退。

    上清丹鼎派的从云子和凌虚剑派的朴南子,此时在院里坐着。如果刘老道见了他俩现在的样子,肯定不会觉得他们“没人味儿”。

    因为两人在这颇为精致的别院里,一反平日高冷的态度,正在像寻常人一样说悄悄话。

    那朴南子低声道:“也是你们道统的人,你当真一点消息也无?”

    从云子摇头:“说是道统,她是什么身份!你我自称修士,在她眼中可未必算得上修士。琅琊洞天宗座首徒啊……是有机会面圣的身份。这样的人的事情,我哪里知道。”

    想了想,又微微皱眉:“实则……我在想,是不是为你们的事来的。”

    “……我们什么事。”朴南子不易觉察地微微往后仰头。倘若李云心看了,便知道这是心生戒备。

    “你真当我,只想在世俗间享福了?”从云子淡淡一笑,“你们凌虚剑派折了三人,现在掌门首徒是你了吧?”

    朴南子不说话,只盯着从云子。

    “何必这么看我。”从云子捻须一笑,“我终究比你痴长几岁,在这渭城经营得也久。虽说我不想再管什么修行事只想做个富家翁,但是你们凌虚剑派在渭城的动作也瞒不过我眼。”

    “零零碎碎的蛛丝马迹我也晓得,你在查我也在查。同为修士唇亡齿寒……真有人大胆能杀了你们三个人,安知哪一天不会找上我这里来。”从云子压低声音,微微前倾凑近朴南子,“究竟什么事?”

    朴南子还是不语。

    “我知你担忧。但是……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再不说,一会儿房里那位歇息好了走出来,万一提的正是这事……老哥哥我可爱莫能助。”

    朴南子咬了咬牙:“你先说你知道的。”

    “你们四位此次下山,是要渡杀劫。”从云子低声道。

    朴南子面无表情。

    “你的杀劫渡了,你那师兄淮南子也渡了。可怜那亢仓子、赤松子,没渡。”

    “要我猜你们是想怎么渡劫……恐怕走的不是正道吧。”

    朴南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寒声道:“这么渡劫的人多了。不牵连到别家的人,谁管这些凡人死活。”

    从云子笑了:“那,怎么死了呢。”

    朴南子下意识地往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从云子摆手:“诶!这便多想了。这些门道,她那样的高人岂会不知。断然不是她。我的意思是说——最近听说城郊的事情了没?”

    朴南子觉得自己不大能跟得上这老道的思路了:“城郊?什么事?”

    “那城郊的庄户家,最近可是死了不少耕牛哇。还都是夜里暴毙的。”

    朴南子翻了个白眼:“那些腌臜人的事,我才懒得关心。”

    从云子仍是意味深长地笑:“道友你这便不及我了。见微知著——那些凡人便好比洒在地上的泥灰。诚然卑微,却是极有用的。他们被残了害了。你便可看得到印记。”

    “我听说赤松子和亢仓子两位下了山,就与你们分开了。几个月之后死在清河县。”

    “那几天,那附近还有农户说是被野兽吃了。”

    “你那师兄淮南子,我已探到是死在渭城外的野林了。莫急——尸首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我着人处理了。”

    “但那脖颈是被咬断的,头颅不见了。你那师兄淮南子,几乎已经入了虚境了,什么人能咬下来他的头?唔,也莫急,还有——”

    “大概你那师兄死后,李耀嗣那短命的,家里也就来了大妖。也是在这几日,城外的耕牛纷纷暴毙——这些天城里牛肉价贱,便是因为这个原因了。”

    “那第一家死了牛的,怕官府追究他私杀耕牛,便谎称是被野兽咬死。后来死得多了才瞒不住。”

    “还有李耀嗣,死得不明不白。”从云子的口气冷下来,“是妖魔。罕见的大妖魔。还不止一个。”

    “你只来了渭城几个月,很多情况还不明了。但我已在渭城有些年头了。”

    “这渭城附近啊……的确有一个大妖魔。”

    朴南子瞪眼:“啊?”

    “莫慌。”从云子摆手,“这妖魔倒还规矩,每年只偶尔在渭城附近吃几个人,并不多。多是在外面食人——既然如此,我也不管。”

    “但看这一次,那李耀嗣暴毙,城外的耕牛也接连暴毙,便不是那妖魔的手段了。应当是另一个。依我猜……是新来了一个噬魂的妖魔,同原本那大妖起了争执。”

    朴南子第一次听老道说这些事。惊诧之余皱眉沉思了一会儿,觉得这个解释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也勉强合理。

    他看着从云子:“你说渭城附近有个大妖魔,是指……渭水龙王?!”

    “唉。那些山神、河神,诚然有不少是妖魔所化。但既然被立了庙、封了神名,便也多是善类。要不然那么多前辈高人行走世间,不早除了去。”从云子摇头,“双圣也说过,它们护一方百姓,那边是功德,不去管就是了。”

    “至于这渭水龙王……真是龙的。”

    朴南子又吃了一惊:“真龙?”

    从云子一笑:“自你来了渭城,还未去过那三河口龙王庙?”

    “你一去便知。那里的泥塑上真有灵气。不是妖魔的灵气,是龙气。”

    “……你如何得知是龙气?”

    “你忘记我上清丹鼎派是做什么了?我们主修外丹术。我们派里,便有龙蜕。据说是两千年前神龙落下的龙鳞一角,被我派祖师收了。我入门三十年后才得机缘去见了那龙蜕,便识得了龙气。后来我厌倦修行来了渭城,偶然去三江口那庙转了转……才意识到这神位供奉的渭水龙王,当是真龙。”

    “——既是真龙,像神龙、麒麟、大鹏、凤凰这般神物,又怎会是害人的?”

    朴南子张了张嘴:“那……这渭水龙王,如何不管那妖魔?”

    从云子叹气:“既是神龙,怎会真的只在这渭水一处?必然是四处行云布雨啊?它哪有时间理会那些妖魔?”

    “那么……这位凌空子此次来是要……”

    “除魔。”两个字,忽然从屋子里传出来,回答了朴南子的提问。

    随后门被推开,刘凌走了出来。

    从云子和朴南子目瞪口呆,意识到自己刚才自以为悄声的谈话……

    应当是都被听到了。

    “你、你、你……”朴南子脸上的颜色变得极快,却只是站在原地结巴。他一个虚境修士面对化境巅峰的道统高人,当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

    刘凌闭上眼睛嗅了嗅弥漫庭院的花香,出了口气:“我又没心思管你们的事。”

    听了这一句,朴南子才如蒙大赦,脸色缓和下来:“谢、谢道友……嗯,仙子……”

    但刘凌的话并没有说完:“此间事了,你回凌虚剑派向你的掌门请罪。”

    朴南子的脸色又变了:“仙子……这……”

    刘凌看看他的脸,微微点头:“唔。这么说你们凌虚剑派还不算烂到骨子里。我在想如果你之前应得随意,我少不得还要去你们凌虚剑派讲道理。”

    朴南子退后了两步,看着刘凌,低声道:“凌空子道友,我敬你是化境修士才对你礼让三分。但是你属道统,我属剑宗,本就不是——”

    “不管道统还是剑宗,总有一条戒律是不变的。”刘凌认真地看着朴南子。虽然说话的声音不疾不徐、也不高,却轻易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不可轻害凡人性命。世俗凡人,乃是修行者的根基。自毁根基,便是与道统、剑宗为敌。”

    “我之前就听说过这渭城里的事。所以我要除魔。你以为只是妖魔?”

    朴南子与从云子……同时愣了愣。

    有这条戒律没错。

    但就好比世俗间的皇帝也说要勤政爱民……谁会真地当真?

    不可随意杀伤性命也没错——但为了渡劫而杀……怎么算得上“轻害”?

    虽说不占理,可这样做的修士还少了么?这已然是一条潜规则了。洞天宗座、流派掌门那样的大人物碍于大义,总会对这样做了、又真地被揪了出来的弟子施以惩罚。但谁也不会像刘凌这样子,真的用“第一戒律”来说事情。

    除非,是为了寻衅。

    朴南子皱眉:“凌空子道友,可是我凌虚剑派的某个人……开罪过你?你大可不必用这件事来做文章。我在派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冥顽不灵。”刘凌低叹了一声。

    朴南子没有听清,再皱眉:“嗯?”

    这是他发出的最后的声音了。

    嘭的一声响——朴南子的身体,均匀地洒满了大半个庭院。

    就如乔佳明。

    从云子被溅射了满脸的血肉糊。他甚至没看清,刘凌是如何出的手!

    足足过了十几息的时间,他才颤抖着出了一口气:“饶……命……”

    刘凌看他:“何必求我?你又没有轻害性命。”

    从云子艰难地眨了眨眼。听见刘凌问他——

    “第一戒律,戒轻害凡人性命,对不对?”

    从云子点头。

    “朴南子屠人渡杀劫,犯了第一戒律,当杀,对不对?”

    从云子也只会点头。

    “那么讲道理,为什么就这么难?”

    “戒律写得很清楚,哪里不明白?”

    从云子又愣了足足十几息,才问:“你真是因为……那第一戒律杀他?”

    “那么你以为呢?”

    这老道,脸上的表情换了十几次,才勉强没叫喊出来、可仍旧忍不住问:“可是你今日也杀了一个凡人——”

    “所以是我同你们讲道理。”

    “而不是你们同我讲道理。”

    她说完这话,就踏着一地的血肉穿过庭院,但脚底没有沾上一丝一毫。頂點小說,

    快走到庭院门口,才又回头:“你们两个找我是有事?”

    从云子艰难地动了动喉结:“明日,有个宝华会……《渔翁钓叟图》……会在。我们听说您……”

    “渔翁钓叟图啊。”刘凌停下来想了想,“妄心劫?”

    “……是。本想您必然已经渡了那劫,但这画卷毕竟是世俗间的画师所作……是个新鲜事……”

    “我去。”刘凌丝毫没有迟疑,转身便出了庭院。

    ……

    ……

    入夜,渭城云集会馆。

    渭城的会馆,是类似酒店一样的事物,然则是官办。四面往来的官员会下榻此地,富商们也爱来这里。这里风景好、风水好、楼台馆阁好、歌伎舞伎也好。

    裴决子大师下榻之处是湖心别院。但并不是“在一个湖中心的别院”,而是“湖心姑娘的别院”。

    不堪征伐的美人儿已经沉沉睡去,裸露在锦被之外的双肩被窗外月光镀成银色,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即便睡着了,微张的檀口仍旧美——裴决子大师用手指蹭了蹭她的嘴角,想起刚才这两片红唇以及灵活的香舌,又心猿意马起来。

    但又心疼美人儿刚才喊累,便只在被子底下抱住了摩挲着,想下一站该去哪儿。

    出来逛可不是他的意思,但不得不这么走一遭。他秦家的人在继任国师之前都得游历天下增长阅历,才好侍奉皇帝陛下。

    但实则侍奉那位陛下,哪里用得着“游历天下”——“游历天下美人”即可。反正那陛下一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待在后宫……也只是需要助兴。

    渭城倒是当世大城,也当得起物华天宝的赞誉。可惜美人儿稍逊色了些。没有北方美人的冰肌玉骨,也没有南方美人的娇俏可爱。

    但听说城里来了一位仙子。

    据说是洞天的仙子……

    仙人啊。

    对于修行者,裴决子可不会像那些无知的凡人一样,真当做了不得的神仙。他不是修士,但毕竟是豪门望族。不但见过修士,还和修士交谈、交好。

    修行者再高高在上,也需要凡人供养。皇帝是凡人的天子,皇帝有事,修士也总是要帮帮忙的。流派的修士他见过、洞天的修士,也见过一次。

    但是洞天的女修、据说还是宗座首徒,他没见过。

    那位陛下也没见过。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天仙一样美——不过天仙是什么样子?那就真没人见过了吧……

    裴决子大师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四五岁而已。因此思维一旦发散开,就当真难停住了。

    他想得入神,以至于没发现,房间里未熄灭的火烛,微微暗了暗。

    也没在意轻微的“噗通”声——那是侍卫倒地的声音。

    这么过了一刻钟,忽然听到了“叩叩叩”的声响。

    声音打断他的思路,裴决子皱眉转头,不知是怎样的事情会让侍卫在这种时候打扰他。于是压低声音:“怎么了?”

    但没人回他,“叩叩叩”的声音还在继续。裴决子提高声音:“听到了!什么事!”

    仍没人理会他。

    他生了气,掀开被子,去床边找外袍,打算不管什么事,但一定要先开门教训那敲门的人。

    可是在手指触及柔软光滑的杏黄丝绸外袍的一刹那,他的动作陡然停住了。

    他既是世家豪门出身、又是独子、还一个人在外,必然有些东西护身。

    譬如说这道每晚临睡前都挂在门上的、据说是由一位流派化境道士所书写的“辟鬼符”。

    还有他爷爷道眉子大师留下的、同样挂在门上的“双君镇鬼图”。

    眼下……那《双君镇鬼图》已经燃了起来。幽绿色的火苗几乎快将这幅在世俗间价值连城的画卷彻底烧毁,图画上的黑白阎君表情扭曲而怪异,在火焰中缓缓跃动。

    而它上方的那道“辟鬼符”,本是用朱砂书写在金牌上的。此刻,那由化境道士手书的符文……正疯狂地发着红光!

    裴决子顿时瞪圆了双眼,觉得头脑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嗡地撞击了一下子。

    两息之后他疯狂地**起来,一把将外袍攥在手里、飞快地披上了。

    然后拖着打颤的双腿,试了几次才吹熄室内的四处火烛。屋子一旦暗下来,他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血红血红的符文,以及……

    门外的一个巨大身影。

    他盯着那身影看了一会儿、坐在地上,念了好几遍清静经,才有力气再站起来,从桌上摸到自己的那支笔。笔身上密布繁复咒文,笔锋在夜色中甚至微微散着毫光——这既是一支笔,也是一件法宝。实则这样的笔,在屋子另一头的宝囊里还有各异的十几支。但他实在没勇气再穿过黑暗的屋子了。

    又念了十几遍经,那“叩叩叩”的声音还未停。

    门外的巨大身影,耐心地敲着门,还偶尔低头看一看——似乎在看,屋里的人,为何还不开门。

    它每敲一次,那符文的红光就颤抖一次。

    也愈发黯淡。

    裴决子积攒了些勇气,终于能够再起身,走到距门一步远的地方,用那只笔去捅窗棂上裱糊着的油纸。云集会馆的油纸质量极好,他一捅未破。这一下子几乎耗尽他全部的勇气,慌得快要哭出来。但仍旧咬紧牙,又大力捅了一下子。

    终于破了。

    但力气大,手又抖,于是划拉开了长长一道口子。

    裴决子慌忙后退了两三步,但强撑着没倒下。

    他的确是快要吓死了,他第一次见这种情况。就连他爷爷留下来的《双君镇鬼图》和道统高人的“辟鬼符”都受不住门外那东西的妖力……他知道自己更没有任何办法了!

    但是他同时也知道,自己今夜想要保命,就必须先看清楚门外的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

    黑影停住了。停了一会儿,慢慢低头,凑近了那破口。

    裴决子倒吸口凉气,几乎昏迷。但他好歹撑住了、看清了。

    那是一只面色似老瓜皮的大鬼,眼若铜铃、血盆大口、手似鹰爪,正从缝里盯着他。大鬼看见他,便桀桀地笑、声如洪钟:“君因何不开门?”

    裴决子咬紧牙关深吸了一口气,按着头脑里的那些记忆说道:“鬼王过路,本当迎奉。但屋中简陋,未有三牲……”

    不待他说完,大鬼便恼怒起来,拿爪子拍起了门,只道:“君因何不开门?因何不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