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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那大鬼使了什么手段,竟没有外人听得到它的声音。

    它此时开始砸门。《双君镇鬼图》已经烧尽了,只余一地残灰。那“辟鬼符”上的红光也越来越黯淡,眼看就要熄灭。

    门窗咣当咣当作响,即便是习惯了客人吵闹的湖心姑娘也只得醒了。睡眼惺忪地伸个懒腰,露出一对美好的**来,问:“秦郎,何事这样吵?”

    裴决子一看见她,先是一愣,然后两眼就放了光。他一个箭步奔到床前,不由分说将那湖心姑娘抱了起来。

    刚醒遇到这事,湖心姑娘吓了一跳。

    但此刻那大鬼竟也不敲了,只用一只铜铃大眼从缝里看。

    湖心姑娘倒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睡眼惺忪,也没心细瞧。只当秦郎刚才有事,仆从不懂规矩,乱敲门——现下见自己醒了身段美好,忍不住逗她顽。

    各种恩客她都见得多,出格的更多。她这几日已知秦郎是个跳脱性子,对自己又疼爱,便也不恼。强撑了精神、伸出雪白细滑的纤纤玉臂揽住了秦郎的脖颈,将头倚在他的胸口,娇声道:“都这样晚了,秦郎花样倒是多——”

    话没说完,裴决子已经抱着她,到了门口。

    湖心姑娘眨眼:“秦郎是要……”

    但她的秦郎却已经粗暴地拉起她的一只手,从那油纸的破口中递了出去:“请鬼王享用,饶小生一命啊!”

    直到这时候,湖心姑娘才看到……

    窗外的那鬼。

    眼见那鬼张开了血盆大口,一下子朝她的手上咬下去、那秦郎不忍地侧过了头,湖心姑娘便要尖叫起来。可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她倒只觉得手上微微一麻……

    便失掉了力气、意识。

    裴决子也目瞪口呆——这鬼竟不吃血食?

    它……噬魂。

    手一松,湖心姑娘的尸体落在地上。

    大鬼吃了这女子的魂魄,似乎力气又大了许多。它从油纸缝里死死地盯着裴决子:“开门、开门、开门!”

    说一声,就敲一下。

    三声之后,那门上的辟鬼符终于失了光芒。写成了符咒的朱砂化作粉末、簌簌地落了。

    门,咣当一声被推开。

    大鬼低头进了门,一把握住肝胆欲裂的裴决子。这位年轻画道大师的身上依次亮起一道道光芒,但很快消失——被加诸他身上用来保命的护咒符印,都被这鬼王轻易捏碎了。

    “我乃是……”他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呼喊,随即便一动不动了。

    大鬼吃了他的魂魄,坐在地上想了想,便关了门,把裴决子的尸体拨拉到两腿之间。

    用尖利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将他身上的外衣、内衣都剥光了,露出躯体来。

    然后凑得更近、用指甲尖在他头顶轻轻划了一道。再鼓起腮帮子,猛地朝那破口里吹了一阵阴风。

    好个阴风!一见到皮囊下的血肉,顿时就将其消融个一干二净。如此吹了三口气,那裴决子的尸体便已成了软塌塌的一个水囊。大鬼再拎起双脚一抖,腥臭的尸液就汩汩地从头顶流了出来。待皮囊里的控干净了,这大鬼便在皮囊的后背划了一道口子,先探一只手、再挤一个头……

    如此这般,偌大的一个身躯,竟然真地挤进这皮囊里了!

    这“裴决子”在地上站了一会儿,扶正了自己的鼻子便开始说话。起先声音粗粝不堪,渐渐却变得柔和。等说了几句过后,就已活脱脱是原先那个裴决子的声音了。

    他又左右走了几步,才翻身**、裹了被子。略清了清嗓子,忽然大叫起来:“来人!来人!来人!”

    这声音凄厉非常,在夜色中传出去好远。

    到此时,终于有人听见了。约摸十几息之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刀兵碰撞声传来。几个侍卫扶着帽子冲进门,一进来就看见地上的女尸以及一地腥臭的液体。

    ——来不及感叹那美好女体,就被这恶臭熏了一个踉跄,慌忙捂住口鼻。见侍卫如此,裴决子也赶忙掩了口鼻,喝骂:“废物!有妖物夜里杀了人!一群废物!”

    出了这样的大事,一干侍卫可再顾不得那味道了。忙跪了一地,哀声道:“公子明察啊,方才我们几个也是遭了暗算,听见您呼喊才醒,实非属下——”

    “裴决子”一拍被子、连连摆手:“出去!出去!抬出去!今夜的事情不许说!”

    本就巴不得摆脱惩罚的侍卫们听了这话先是愣了愣,然后就忙谢成了一片,七手八脚地将湖心姑娘的尸体抬出去、又留几个人用残袍把地草草擦了一遍。

    他们自然不明白主子为什么这样轻易就将此事揭过了。若要他们猜,“吓怕了”、“原本就不甚苛刻”这样的理由都可。但最终还是——大人物“别有用意”的考量。

    如此忙乱了一夜,又自有随行管事的过来请罪、问缘由。

    但那大鬼扮成的裴决子只说自己什么都不清楚,就自由管事的去与那会馆交涉了。

    湖心姑娘不是寻常娼妓。但她的身份相比受了惊的裴决子大师而言便不值一提了。

    会馆诚然为她难过伤心,可也只得按捺下来,还得保证守口如瓶。

    在会馆那边……

    遇什么鬼!

    不过是玩得过了头,出了人命罢了。这云集会馆,哪年不得这样死上三四个姑娘!

    到天将放亮的时候,这事情终算是了了。

    管事的本欲取消了晚上的宝华会,让自家主人好生歇息歇息。但奈何昨日下午来了消息,说琅琊洞天的宗座首徒凌空子道姑也在渭城,欲赴会——这如何能推迟了?

    那样的神仙人物,便是天子设宴也未必赏脸的!

    再问主人的意思——却发现主人的兴致好极了。

    平日里好女色,却不好美食,每餐都用得少。打小儿开始就让老夫人操尽了心。可经昨夜那么一吓,如今竟胃口大开。打京华带出来的点心,一样一样地都尝了,又点了几桌的菜。点了菜,每样只尝一点便挥手叫人撤去。

    林林总总吃下来百道菜,量也惊人了。管事的看在眼里心中喜悦,便将那些不用的菜都赏了仆从、侍卫、乃至馆里的小厮。

    但不知是不是最近久不下雨、蔬果生得不好。他们再吃这剩菜的时候,却觉得没一丁点儿滋味了。

    味同嚼蜡。

    就这般过了一个上午。到晌午的时候,管事的送晚间赴会的名录来。

    却发现自己家主人只站在院中、往西北方看。说是看也不恰当——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乱转,生生惊得老管事顿了顿脚、心口一疼。

    ——就像是遭了邪了。

    但走近了细看,却见自家主人又好端端的,只不住抚着手,好似害怕这手上起了皱一般。

    递过名录去问,却也不甚看。只扫了一眼便道:“好好好,甚好。去吧去吧。”

    这可不是裴决子大师平日里京华望族的气度。但老管事也只当主人知晓那凌空仙子要来、因为太焦虑而失了态。

    于是捧着名录,慢慢退下了。

    只留这大鬼披着人皮所化的裴决子,忽地仰头看了看天空上一条细细的云线,桀桀怪笑了两声。

    ……

    ……

    这时候,李云心正在换上一身道袍。

    他这个人并不特别喜好华服,但也不会非要逼着自己穿粗布衫。这时代的纺织技艺并不十分高明,寻常人家在铺子里买的棉布都还稍显粗糙,更何况是粗麻布。

    但晚间赴宴他的身份是“渭城五大意境画师”之一的混元子的道童,那就不能穿一身锦衣了。

    老道想去开眼界、见世面。

    李云心则为了那幅《渔翁钓叟图》。

    修士们渡劫,“读图”是一条干净的捷径。李云心作为一个化境画师,实则就类似那些什么“炼丹师”——是提供者。

    可问题是,能渡妄心劫的东西,他还做不出来——他自己还未能渡劫呢。

    他的前世经历过很多极端的情感体验,可想了又想……抱歉。的确不包括这一种体验——安然恬淡、无欲无求。

    至于这些画图画作,也是有等级之分的。

    寻常的世俗人学了画,心生感悟作出来,哪怕寄托了再多自己的情感,也终究是一幅平淡无奇的画作而已。

    因为他不修灵力。

    但画师们,获得了各种粗浅的、遗留在世间的修行法门,修了灵力。他们来作画,便不是普通的画了。他们,可以将自己的感悟、情感,以灵力寄托到画中去。

    一个意境巅峰的画师,若是恰好福至心灵,生出了强烈的感悟,又适逢精、气、神,也都处于巅峰状态,那么他可以作出“名品画卷”来——即“名卷”。

    名卷,是意境巅峰、乃至巅峰以下的画师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

    在名卷之下,则还有佳作,以及那些连佳作都算不上、只能用来卖上几角银子,贴在寻常百姓家的画作了。

    如果画师突破了意境,达到虚境。那么一个虚境巅峰的画师,若是恰好福至心灵,生出了强烈的感悟,又适逢精、气、神,也都处于巅峰状态,那么他可以作出“珍品画卷”来——即“珍卷”。

    那《渔翁钓叟图》,便是珍卷了。

    至此,便是世俗间的画师,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了。

    如今世俗间的画师几乎不清楚两千年前的事情,甚至在有意的引导下,不清楚还有画圣存在过。因而他们虽然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宝卷”这东西存在,却只觉得……

    大概是某位古代大能、得了上天眷顾,才作出了“宝卷”。

    可实际上,化境巅峰的画师,便可以作出“宝卷”来。

    而宝卷更上,从前的丹青道士们突破了化境、直入真境之后,便能作出“灵图”。至“灵图”,哪怕就古代的丹青道士们而言,也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存世的“灵图”极度罕见,有名字偶尔被修行者提及的,也不会超过三幅。这一类东西,即便是洞天道士都得小心翼翼地收着,世俗凡人更是无从听说了。

    可“灵图”虽然他们不知晓,灵图更往上的一种东西,却几乎是天下画师皆知的。

    八珍古卷。

    天下画师们知道的是“某位惊才绝艳的高人作出了八幅作品,每一幅都远超宝卷之上,已经不入品级了。于是将那位高人的八幅作品,统称‘八珍古卷’。”

    而另一些、也仅仅是有那么一些知晓“画圣”曾经存在的修士们,则知道这八珍古卷,乃是那位画圣所作。

    只是这八珍古卷现在是散佚不知去向、还是被双圣收去,就不得而知了。

    只知道那八珍古卷的第一卷,名为《雾送奴达开蒂茂》。

    李云心第一次从父母口中听说这名字的时候的反应是比较懵逼的。于是要求父母把这几个字写了下来。

    真的是这么几个字。

    他就问父母,这名字的含义、画上究竟画了什么。

    但父母表示他们也没有见过八珍古卷,并不能理解画圣的深意。

    只不过到了这时候……

    李云心觉得“不能理解”是对的。至于什么“深意”这回事么……应该还是要斟酌斟酌的。

    如此,丹青道士们所作的画卷,便分为八珍古卷、灵图、宝卷、珍卷、名卷、佳作。

    除去那八珍古卷之外,余下的画作便也分了五个品级,正正对应上了修行者的五境——玄真化虚意。

    意境的修行者倘若想要渡劫,寻那佳作、细细揣摩便可。但佳作毕竟感悟不足,一幅大致是不够的——还得多找几幅相互参照对比,才能悟得透彻。

    可一来同一类的画作未必刚好寻得到,二来佳作本就良莠不齐。画师感悟时有失偏颇、或者夹杂了别的什么情绪,又反过来影响了感悟者也说不好。

    因而修士们渡劫,大多是不用这类东西的——这一类,往往被世俗间的富商高官收藏。

    境界不高的修士们,常用的是名卷。虚境的修士们慢慢考虑到渡劫的问题,于是收集这一类画作。但丹青道士原本就数量稀少,产出不多。再遭了千年大劫,更是少上加少。于是上乘的、稀有的名卷,大概只有洞天弟子才有缘参悟。

    至于流派弟子——哪怕淮南子那样的掌门首徒要渡杀劫,都一时间找不到适合的名卷,只能走那屠人的道路。

    等修士的境界再高些、未渡的劫越来越少……所剩下的情劫便会越发强大。因此很多人才会觉得,境界低的修士,看起来还像是人类。可那修士的境界越高,便越发的不类常人了。

    既是劫数变强,名卷大抵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便要寻珍卷、宝卷了。

    而这,就是李云心一定要去那“宝华会”的缘故。

    尹平志以为自己给李云心施展一记阳谋、出了难题。

    却不知,是正给他送了一桩好处!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来了渭城住在刘老道的龙王庙,也少来这种繁华之地。因此对于这时代的建筑的大体印象便是“美则美矣、也有古风,但终究限于技术条件,只能让这时候的古人感叹,却没法儿让自己感慨”。

    可看到这楼的第一眼,李云心便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小瞧了这世界。

    这琼华楼的每一层,几乎都是没有墙壁的——每一层都像是放大版的凉亭,三百六十度全景开阔,只依靠绘了鎏金花鸟图案的朱红木柱支撑。只看这第一层,便装得下三个木南居总店。再向上层层略微收缩,至第六层,上覆鎏金宝顶。此时那顶上、窗边都已燃起了粗大的香烛,在夜色下映得整座琼华楼煌煌辉耀,真的就如天仙大能手中的宝塔一般。

    楼下已是车水马龙。一眼望过去,各式豪华车马云集街道,穿各色衣饰的小厮来回穿行奔走。

    有那身穿绫罗绸缎的达官贵人、命妇小姐在仆从的簇拥下向正门而去,还有衣甲分明的侍卫护院目光炯炯地扫视四周。

    他来这渭城之后在街上逛,知道寻常百姓穿衣打扮并不出奇,只能用“富足”来形容。

    可此时见了这琼华楼前的情景,就连他这样的人,都觉得“珠光宝气”、“绚烂缤纷”。这应该就是……

    渭城的“上流社会”了吧。

    他和刘老道从一条小巷子里拐出来。一出巷口,便见到这样的景象,只觉得一阵喧闹声如同浪潮一般迎面扑来。

    刘老道看得有些失神,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

    但李云心却并不爱这种“热闹”——这时候的街道只铺青石板,两旁还是黄土地。连着多日不下雨,早干得不成样子。这街上不但有赴会的人以及仆从,还有从城里赶来看热闹的百姓。

    人一多,叫嚷声、叫卖声、孩子的哭闹声就混在一处。另有些吃剩下的瓜果核、不知从何处来的污水,也遍布在地上……

    很吵,很脏。

    两个人从小巷里走出来,又不像那些官员富商有车马在石板街上开道,因此只在这巷口略略愣一会儿,崭新的鞋面和衣角就已经覆了一层薄灰。

    他叹口气,拉住老道的衣角,便要从两边围观的百姓中走出来、过街、进那琼华楼。

    可拉了一下子,老道却未动。

    “怎么了?”他问。

    刘老道,看看自己的道袍,又看看那琼华楼、以及楼前鲜衣怒马的人。之前神采奕奕的表情不见了,此刻却显得有些瑟缩。

    他抬手似是想用衣袖抹抹额头,但看了两边的百姓一眼,还是放下了。

    “心哥儿……”刘老道嗫嚅了一会儿,说道,“不然……我还是不去了吧……”

    李云心见他这样子,不说话了。

    他看着刘老道,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当然也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失神。因为这老道的模样、今日的情景……

    和他记忆中的某个情景、某个人,重合在一起了。

    尽管也只是那么很短很短的一瞬。

    老道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气恼了自己,忙道:“唉……心哥儿,老道我……我实则是……唉……”

    但这话没说完,李云心却突然笑了。刘老道看到他这笑,不知为什么觉得不大对劲儿。

    以前也看李云心笑,但大多是“不屑一顾”、“高深莫测”、“残忍阴鸷”、“心不在焉”的笑。

    然而此刻这一笑,刘老道却觉得……

    在这阴暗嘈杂的巷口,他脸上露出来的的的确确是一个很温暖的笑。

    然后听见李云心说:“没什么的。有我呢啊……”

    不知是不是因为实在太吵、还是自己太紧张。

    刘老道觉得他还看到心哥儿在说了这句话之后,嘴唇轻轻地、迅速地动了动,吐出一个词儿。他的目光好像在一瞬间穿透了自己,看向别的地方或者别的人。

    那个词儿好像是……

    爷爷。

    但至少,李云心的这个笑容让他觉得安下了心。

    在刘老道所度过的这五十或六十年的时间里,很少有人对他露出这样的笑容、说这样的话。他今天看着这个自己从路边“捡”来的少年,忽然意识到……

    啊,不是一个人了啊。

    不再是一个人打理那龙王庙、走街串巷看人脸色、卖出去几张画就开心几天,然后在夜里早早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在前庭发呆时侯的一个人了呀。

    如果不是一个人了,那么另一个人并不在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样子……自己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都这么多年了。

    刘老道,因为看到楼前那富丽繁华的景象而生出的畏惧,一下子就都不见了。

    他便嘿嘿一笑:“好,有心哥儿你呢。”

    “走吧。”李云心笑着说,“你饿了一天了。”

    两个人便挤出人群,要汇入那楼前的繁华中去。

    但走了两三步刚到街边,老道忽然又停了脚步。

    李云心当他就还是觉得自惭形秽了,就微微皱眉,觉得自己大概得花个几分钟时间,对他进行一次“心理干预”——这事儿对他而言手到擒来。尤其是对刘老道这样信任自己的人。

    专业人士,尤其像他这种专业人士中的专业人士,用几分钟的时间在较短的一段时间里,为一个原本就对自己没有戒心的人,构建出一道暂时性的、坚固的心理防御并非不可能的事情……但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么干。

    他觉得自己大概更喜欢“原生态”的老头子。

    因为……很有趣。

    但刚要开口,老头子已经往右边转了身,朗声道:“时道友。在这里见了。一向可好?”

    李云心这才往右边看过去、挑了挑眉。

    刘老道这声音和腔调,是对来进香的信徒们、在堂中说话时才会用的。字正腔圆、浑厚里带着一丝清亮——在他这年纪很难得。

    然而眼下这三句话,每一句话的尾音都会有难以觉察的颤抖和上扬——

    这头老子现在很激动。

    但是因为某种强烈的正面情绪所引发的激动。

    等李云心再看到那位时道友,就在心里微微笑了起来。

    哈。最美不过夕阳红啊。

    时道友是一个女子。大概四五十岁的年纪。

    这个世界的女子到了四五十岁,大多便如他那个世界的六七十岁的模样了。但这位“时道友”看起来却竟然有那么一点……

    风韵犹存。大概是虽然是杂门功法野路子,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效果的吧。

    她也穿青布道袍,梳道髻。脸上有皱纹,但并不令人生厌。皮肤倒光滑,样子有几分宝相,一看便像是个有些道行的道士。

    和刘老道站在一处,世俗中人打眼一看,便真觉得是出尘脱俗、很是有些修行者的高人风范了。

    这位时道友见了老头子,先微微一愣,然后眼睛快乐地眯起来,还了个礼:“刘老道,你也好呀。”

    这两句话的语调和声音让李云心对她生出了好感。这女人虽然年纪大了,但看起来也是个欢快活泼的性子。在这个世界,在她这样的年纪,很难得。

    老道忙道:“好、好。时道友……也是来宝华会?”

    “正是了。”那位时道友仍在眯眼笑,“本说这样的盛会,没我们这些小观什么事,谁知道真送了帖子来。送贴的人说是那位琅琊洞天首徒凌空子道人的意思,我昨夜接了帖子就上路,紧赶慢赶,此时才到呢。”

    刘老道眨眼:“啊?”

    那时道友便说:“说是那位凌空子道人,在会上有事要说——请贴上说得客气,说是要渭城附近的修士群策群力。实则我想……大概是要派些什么事情给我们做。咱们这样的人,哪里能算修士呢。是那位高人客气啦。”

    老道应了两声,短暂地沉默一会儿。

    李云心知道这是老头子冷场了。便微微一笑,上前对时道人见了个礼,道:“见过前辈。”

    女人之前就在看李云心,此时见他说话,笑得更开心:“哟。老道,这是你徒儿?生得真俊!”

    老道忙道:“唔……这个是……”

    “小道云心子。”李云心知道老道的为难之处,微笑着说,“正是家师的新徒。见过前辈。”

    刘老道向他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李云心不说,他真不晓得该不该自己说,“这是我的徒儿”。到此时忙介绍:“徒儿,这位是渭城外二十里地大孤山山神庙的庙祝、时葵子道长。是为师的……故交。”

    李云心又拜了一次,时葵子还礼。刘老道便一让,两人并排向琼华楼里走。

    老头子这时候又显得有些不自在,李云心也因为这小插曲,在心里笑起来——从没想过刘老道还有这段情。他看得出刘老道是爱慕那位时葵子的,亦能觉察那女道人并不厌恶刘老道,甚至稍有好感。

    但这两位离得这样远,又不是他那个时代可以方便地异地恋……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故事?

    穿过街道上的车马,便到了琼华楼门前。

    之前有人挡着看得并不真切,到此时才发现门前左边的大石狮旁,已经候了一些人。

    琼华楼门前的大石狮,足有两人高。石狮中间又宽敞、门也开得大,就好似渭城里前朝废宫的大门一般,生生扩出了小小一片广场。

    有一群穿青布道袍的道人就候在左边的石狮子旁。

    两个小厮也在那边待着,见有穿着简朴的,便殷勤地将其引过来、看看请帖、说几句,让人在那边候着。

    于是便知大概是接引他们这样的宾客了——那些鲜衣怒马的都直入正门,并不会被拦下。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失礼的事儿——这样的时代、这样的世界,本就尊卑有别。真叫这些被邀来的野道士们同那些达官显贵同进门去、他们反倒会像刘老道一样,更不自在了。

    见三个人走过来,一个高瘦的小厮便凑上前作揖:“三位道爷可是来赴会?可有请柬?”

    时葵子还一礼,取出小小一封红色请柬递给小厮看了。便有另一位引她过去。

    老道微微皱了皱眉,略有些犹豫地、从袖子里摸出他的请柬。

    因为……同时葵子的不大一样啊。

    小厮本就是例行公事地瞧瞧,扫一眼,便过了。△頂點小說,

    这样的盛会、又来了这么多大人物,敢凑过来的都不是来捣乱的。

    他接过来看一眼便说:“二位这边——”

    但说了这四个字便顿住了,下意识地又看看请柬,再抬头看老道和李云心。

    刘老道递给他的请柬他样式是知道的——烫金、宣花,做工精致复杂,一共发了十二份,都是给渭城里的头等人物。

    眼下这东西出现在刘老道的手上……

    他盯着刘老道看了一会儿,才客客气气地赔笑脸问:“道爷,您看起来有些面熟。敢问咱们是不是有缘在哪里见过?”

    琼华楼是渭城一等一的风流场所。在这里做事、又在今日出来迎宾,必定都是心思剔透的玲珑人——断不会像李云心读过的那些桥段里一样,只拿眼睛看人,却不会用脑子想。因此问得巧妙,只问老道是不是渭城人——倘若是渭城人,又拿了这帖子,他不该认不出的。

    老道也不是黄口小子,知道可能出了点岔子。便道:“唔……贫道是渭城人。柳河府桃溪路上的龙王庙——贫道是那里的庙祝。”

    那小厮想了想,又笑:“道爷您稍等,可能出了点儿岔子。小的不敢拿主意,还得回禀一下管事的——这儿有张椅子,您先歇歇?”

    两个小厮迎宾处有桌椅,为的是记录来访宾客,这时候就让了出来。

    老道见他说得客气,忙道:“不妨事、不妨事,你且去吧!”

    小厮又让了一让,便告了罪,捧着那请柬小跑着往楼里去了。

    原本来来往往的人都不会注意到这里,直到出了这么个小插曲。时葵子走到人群里打了几个招呼,转头再来看刘老道时,便发现师徒二人给拦下了。

    候在这里的几乎都是互相熟识的——这世界既然有修行者,必然道法昌盛。野道士们没有天心正法可修,但亦有不少强身健体、打坐炼气的法门。

    这又是个妖魔神兽的确存在于世的世界,因此渭城附近的道观、庙宇着实不少。修士们彼此知晓对方的门派,这些野道士们,至少彼此也是知道的。有几个人见时葵子是和老道一起来,便问了一下子,知晓老道的身份。见他被拦了,不免议论起来。

    这边候了二三十个人,时不时地将目光向那边一投,老道就也不自在了。

    时葵子便缓步走过去,问:“这是怎么了?”

    李云心便又在心里微笑了。这道姑对老道还真是有好感——这时候想着来过来说说话儿,好不至于叫他太尴尬。

    老道就给她说了缘由。时葵子听他说了,轻轻地“咦”了一声:“有这样的事呀。啊……那大概是弄错了。”

    听老道说那请柬,她便知道是请贵客的。她和刘老道相交已久,也知道他不会是那种“贵客”。但这么说了,却又担心老道不自在,便笑着转向李云心,道:“你可知道你这师傅,实则是极有本领的。”

    刘老道尴尬起来。

    时葵子只当他自谦,又说:“渭城有五位意境的画师,你师父也可算是一位的。虽说和那四位比起来,倒不尽如人意——”

    她边说,边笑着看了刘老道一眼:“但和我们这些人比起来,可是实打实的高人。你师父当初自己修行、领悟法门,到了二十多岁有小成了,才遇到你师祖,被传了修行的法子。”

    “唉。也是造化弄人。”时葵子真心实意地感叹,“倘若你师傅运气好呀,小时候遇到个出来游历世俗的洞天流派修士……也许今日也是神仙中人啦。”

    李云心微微诧异地看了看刘老道,但时葵子只当他“从不知道师傅这样厉害”。

    不过也的确是不知道的。

    李云心是被自己的父母、两个丹青道士一点一点教出来的。起点就高过了这天下间任何一个画师、丹青道士。因此哪怕是渭城那四位意境画师、京华的那位虚境大画师,在他眼中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他又怎么会关心刘老道的水平,在这些野道士里是如何的。

    这大概好比……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一位资产百亿的富豪,并不会在意一个千万豪富和一个百万富豪的区别。

    实则在他的眼里,都还是“算有点小钱的”。

    这么一看的话……刘老道从前对他说的话,也不尽然是“吹牛”。

    他从前是堪堪摸到了意境的边儿,到如今,算是正八经儿的意境画师了吧。他也关注过那四位意境画师的情况——都是出身渭城的豪门世界,被各种大门、资源,堆出来的。

    所谓寒门难出贵子,并不是没道理。可刘老道这样一个无根无基的人,真的凭着自己本事一点一点地……到了如今这份儿上。

    李云心觉得自己从前,大概是看轻了他的。

    这边老道正要谦虚几句,那边的小厮却已经带着管事的急匆匆过来了。

    不等老道说话,管事的忙作个揖:“道爷久等了。是下面的人见识浅,误了您的时辰。我已斥责了一番,今日就不要他做事、碍道爷的眼了。您且随我来,我引您进楼。”

    老道和时葵子都愣了一愣。

    那边候着的人,也听见了这管事的话,又往这里看。有认识刘老道的,微微皱眉在想发生了什么。又不大熟识的,便在听人说。

    刘老道下意识地问:“那帖子……不说是出了点儿岔子?”

    管事的见多了来楼里的贵人,知道有些人看起来和和气气,但实则脾气怪得很,不好开玩笑。便当他是因为心中不愉在拿捏,忙笑道:“那是孩子们有眼不识泰山。您混元子道人,乃是我渭城五大意境画师之一,这帖子,可不就是请的您。一共十二份,除了您五位,另七份也都是一等一的头面人物——哪里能出岔子?”

    管事的只当老道是觉得自己在这群野道士面前被拦下了、落了面子。因此想要为他长面子、消消气,将这些都用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被这附近的人听见的声音说了。

    但刘老道“渭城五大意境画师”的名头,却大多时间是自己说着玩、别人也听着玩的。

    此刻管事的这样认真正经地说出来……

    一群人都愣住了。

    愣了一刻钟,都还没说话,却听见那边、在去正门的一边,一个年轻人嗤笑了一声:“这玩笑话,也能在这里说?”

    其实说话的人,看起来和李云心的年纪差不多,穿着也差不多。

    虽说容貌没有李云心俊俏,但也算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子。他同样穿着青布的道袍、梳道髻、插木簪。

    但倘若细瞧——他身上那道袍的做工,和李云心穿的可就大不一样了。倘若再将这青布道袍翻开来,会发现里子是绸缎的。而他头上那一支看起来寻常的木簪,乃是沉香木的。

    再看他身边的人,是一个年约五十的老者。穿着同他类似,看起来干净简朴,但实则是“低调的奢华”。

    这边候着的,都要比那少年年纪要大。可是他这么插了嘴、语气又颇为不屑,却没一个人出声呵斥他。

    因为他身边那老人的身份。

    常在渭城进出的、做画师的,都知道这的确是一个“意境画师”了。渭城里的于家人,叫做于孟达,道号玄澄子。而这个于家,也的确就是之前于濛的那个于家。虽说并非主家,但在渭城里也属豪门了。

    少年见众人都看了他去,也并不觉得局促。他跟在玄澄子的身边久了、见过的世面多了,自然便有一种从容高傲的气度。

    他便又道:“我只知道渭城有四位意境画师,什么时候出了第五位?有些话,私底下开玩笑是使得的。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说起来,可不合适。”

    他说完了,看刘老道一眼,微微一点头:“倒不是针对道友你。只是今日琼华楼高朋满座、宾客云集。有些话说出来贻笑大方,亦是失了我们渭城画师的脸面——我想您也能理解?”

    他身边的玄澄子未说话,但也未走,只用眼神看刘老道。想是有些话他自矜身份不方便说,便有身边这心思玲珑剔透的小道童说。

    年轻人口没轻重,说得“过分了”,他随意呵斥几句也就是了。

    本来以他的身份地位总不至于同刘老道这样的人计较。可来之前也的确听说了……今天要来第五位“意境画师”。

    还是因为同他交好的凌虚剑派朴南子道人因事回门派不能前来,这帖子才送给了这“混元子道人”。玄澄子想要同朴南子攀交,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但修行人大多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他也是经营了许久才慢慢建立好感、见了几次。

    本想今日到琼华楼再见,他前路已铺好,便打算再与朴南子加深一层关系,试着问……能不能讨到一点玄门正法。

    谁知道经营了这么久,却听说他突然回门派去了。

    修行人长寿,这一去不知多久能回。而他玄澄子可等不了多久,更有可能所有的计划都泡了汤,因此本来心中就相当不快。而走到这里要进门的时候,他身边这道童听见这些人的话、出口教训教训——他也就索性由着去了。

    再说那混元子是什么身份?他偶尔听说过——龙王庙的一个庙祝而已。

    看这群野道士在这楼前相互吹捧,他就已经觉得好笑。如今这人竟真要同自己并席了,简直不知所谓。要知道今日朴南子虽不来,却另有一位神仙要来——皇帝也难得一见的洞天高徒!

    混元子这样的人上了席面,岂不是贻笑大方!

    因此他这道童问了最后那样一句,他也还未出声。

    眼下,刘老道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时葵子也皱起眉。

    玄澄子是何种人物大家都清楚,他身边的道童说几句话,也都可以生受着。等俩人说过走了,这些人虽说尴尬,但也可以开开玩笑、就此揭过。

    但今日这小道童问了一句“我想您也能理解?”之后,却是微微扬起下巴,没有走。

    他在……等刘老道回话。

    在这样多的人面前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教训,如今还得应了……任谁都觉得难自处了。倘若今日真说一声“理解理解”,之后就真成了笑话。但因为骨气不去理会、在这种场合让玄澄子下不来台……大概今后会是更可怕的处境吧。

    刘老道的目光极快地在时葵子的身上扫了一眼,脸色涨得通红。

    他身后的那群野道士一同沉默了。哪怕是不熟识刘老道的人,此时也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就在这么一两秒种的时间里,气氛变得极尴尬。

    但,也就如刚才这小道童忽然插话一样,另一个同样年轻的声音响起来——

    “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

    “学人装比。”

    众人的反应几乎都先是一愣,然后以“你疯了吧”的目光看向刘老道身边、那个为师傅出头的徒儿“云心子”。

    却不知道这个俊俏的小道士到底从前是什么来历——在这么多人的目光里、面对着玄澄子陡然变得阴沉的脸色,依旧镇定自若,甚至——不知是不是错觉——唇边还有些轻松愉悦的笑!

    玄澄子身边的道童先一愣,然后倒吸一口凉气,用难以置信的声音道:“你在——同我讲话?你好大胆!”

    李云心叹口气:“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

    “在这里,你瞧瞧,哪一位不是你的尊长?一群前辈在这里说话,你偏要来插嘴。插了嘴没人理你,你就赶紧走嘛——还非要站在这里,等人接话。”

    “来来往往这么多人,都看见你一个孩子没大人管教,在这里撒泼打滚。你说怕今天贻笑大方——你觉得这事儿算不算贻笑大方?大家都知道了,那,渭城大画师玄澄子身边的小道童,没规矩、目无尊长、光天化日之下就中二症病发……”

    “我简直都没眼看啊。”

    李云心说得声情并茂,最后奉送一个“不忍直视”的表情。

    小道童被他这话说得目瞪口呆——理屈词穷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惊诧。

    这人敢这样和他说话?!

    他咬了牙,从鼻孔里喷出勃发的怒气来,正要反唇相讥,却又看见李云心,朝那位玄澄子点了点头——

    “我帮您管教管教他,我想您也能理解?”

    就如他所料的那样子。

    玄澄子……一言不发地看了看他。然后脸上的阴沉神色陡然消失不见,反倒朝那管事的微微点头:“关照好这位混元子道友,莫怠慢了。毕竟是贵客。”

    再向刘老道点头:“这位道友,楼上见。”

    说完一甩衣袖,大步进门了。

    那小道童便也不好说话,狠狠地瞪李云心一眼,也快步跟上了。

    玄澄子这样身份的人……当然不可能在这里、在大庭广众之下,同自己这么一个“无知小儿”计较、争执。因为他没想到有人敢在这里不给他面子嘛。

    刘老道看他们走了,便忙将李云心拉去了一边,低声道:“心哥儿……这是为何?”

    他知道李云心也有一颗玲珑心。更知道李云心最初是打算来渭城隐居,并不想生太多事端。但今日在这种场合触怒了玄澄子——刘老道并不担心心哥儿有没有法子解决问题,但只是怕对方仅仅是为了自己,才惹了这麻烦出来。

    他身后的那些人见老道把道童拉去了一边低声说话,只当是在教训他——倒是逞一时口舌之利出了气。可谁都见了玄澄子那表现……

    定是要在楼上,给刘老道一个“大大的难堪”了。

    但李云心只微微笑了笑:“别慌。我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嘛。正好他自己凑过来讨打。”

    “再说一会上楼没人踩我……我怎么愉快地装比啊。”

    看见李云心的神色表情,刘老道意识到心哥儿……又在计划、图谋些什么了。

    他并没有什么大志,只是在跟着李云心走、卷进很多是非。但即便到了今日也并不觉得后悔,反而慢慢觉得……

    唔,似乎还不错的。比起从前的那种日子,心里要舒服很多。

    因此他便放了心:“那老道我,是该做些什么?”

    “你好好吃菜喝酒就可以了。”李云心随意地说,“今天只是露个脸儿——对了,那边那些,都是渭城周围的庙祝?他们那儿香火怎么样?”

    老道不知道心哥儿为什么关注这种问题。但知道自己没可能跟得上他天马行空的思维,便说:“实则香火,比咱们的庙要好——比咱们现在也要好。”

    “渭城里的人毕竟见多识广,心思要活泛许多,心并不诚。但再往外到那乡里,民风就淳朴很多、人也虔诚许多。再者那边都是几十里才一座庙,虽然人不如渭城多,庙却少。因此这么算起来……着实是比咱们好的。”

    “这倒是不错啊。”李云心想了想,“我看过城里的几座庙,都是泥塑。很多泥塑也只是泥塑,没什么神位在。那些庙里也都是泥塑?怎么不用画像?”

    这时候,时葵子走过来了。听见他的问话,微微一愣。

    本以为老道在教训李云心。她对这小道童印象不错,觉得“虽然惹了麻烦,但毕竟还是真心对他师父好”,因而想来为他说说话。

    结果发现两个人说的是这件事。

    可一点儿……都不像师徒之间说话啊。

    但还是忍不住叮嘱了几句:“一会儿你们上了楼……能忍则忍吧。你这孩子倒是有孝心,只是你师傅便为难了。往后遇事,可不能这样。”

    李云心并不在意时葵子的语气——这是一种长辈式的苦口婆心,也全是善意。就只微笑点头:“是了。”

    时葵子又觉得诧异。

    这个小道士……有点怪啊。

    到这时候又变得镇定从容,和方才简直是两个人。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琼华楼的管事也走过来,叹口气:“道爷,随我上楼吧。”

    原本这管事的下来说老道手上的请柬确认无误,那些道士都还觉得与有荣焉——毕竟和他们是差不多的出身。但发生了之前的事儿,又都觉得刘老道多半是要遭殃了。因此这时再看他,只在心里叹气。

    但刘老道的脸上并无太多忐忑,反倒一边同管事的一前一后地走,一边同李云心说话。

    说的是刚才的那些事情。

    “……虽说庙祝大多是画师出身,但没几人能弄出像样的画作。大多是画些清心镇宅的,卖给香客,实则效用也有限。若说像心哥儿一样为庙中正神作画像,那是想也不敢想的——能有本领画出那神位灵气来,也就不必做庙祝啦……”

    “哦。我来给他们画如何?”

    “这个……心哥儿的本领,我是信得过的。”老道听他这话,顿了顿,“但其他人就不好说了。那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庙。有些塑像上的确是神位的。心哥儿若现在说要他们毁了那神位、换新的……大概有几个人能信得过老道我。但其他人么……”

    “了解了。”李云心点头,“那么一会儿到了楼上,问你什么你只管应了。一切由我来。”

    两人这时候已经随管事的穿过了一楼大堂,往二楼去。

    若是往常刘老道来了这琼华楼、见到楼内的珠光宝气,必然得细细地端详体察了,留作日后谈资。但如今听了李云心的几句话,他忽然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说不出为什么慌,可就觉得不对劲。

    心哥儿还是那个心哥儿,但今天……或者说最近的心哥儿不大对劲儿。

    老道总觉得,他可能要做一件很大的事情。

    大到……自己有可能再见不到他了。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管事的侧身让到一边:“二位,里面请吧。小的就引到这里。”

    刘老道这便收起心思往前面看。

    琼华楼的二楼是极宽阔的——一整个完整的大堂,中间只用了两排柱子支撑。依照李云心的印象来看,很像他在影视剧里看到的皇宫正殿的格局——对着楼梯入口处,大堂的另一边,是一扇巨大的鎏金屏风。屏风前便是主席。

    这个席,自然是指“案几”。

    琼华楼的席面原来是颇有古风的——分餐制。实际上这也是大庆朝比较正式的筵席制度。每人面前一案几、跪坐,连饮几轮酒都有礼制。

    刘老道一见这场面便苦了脸。他何曾见过这种阵势,更不懂什么“礼制”。

    大堂里一共有十三席——正位主席、两侧各六席。想想之前管事的说那种请柬一共就只有十二份,那么大概就是对应那十二人了。

    只不过眼下还没人入席。大堂里三四十个人,正三三两两地随意闲谈,似是在等正主儿。这情景令李云心觉得熟悉——如果每人手里再端一杯酒,他就觉得更像是他那个世界的“上流社会”聚会了。

    厅里的人只向他们两个看了一眼、稍稍打量,便转过脸不理会了。李云心笑了笑:“我们也不理他们。”

    他知道必然是那玄澄子的道童走进来说了些话。在这些人当中实际上也只需要那么几句话,便足以将老道和自己排斥在外了——本就不是一个圈子的人。

    既然不理,他也不急。就和刘老道走到窗边去。

    琼华楼的窗边是类似凉亭一样的围栏,有座,还有小几。小几上摆些冷食瓜果,黄黄绿绿红红紫紫,摆得煞是好看。两人在就在这里坐下来歇着,看厅中的那些人高谈阔论。

    玄澄子的那个小道童一直找机会想要对上李云心的眼神,好对他表达一下“你瞧着吧一会就要你好看”之类的意思。可惜李云心在心理上早过了和十几岁的孩子斗气的年纪,只略略地扫了这大堂的格局,便去想自己的事情了。

    先前觉得是尹平志给自己一个阳谋。但刚才在楼外知道了这帖子的分量,便清楚这不是尹平志能搞出来的事情了。

    那么其他人,针对的也不会是刘老道,只会是他自己。

    有一个人把自己弄到了这里来——通过尹平志令自己陷入思维误区、掉以轻心了。

    这人……很六啊。

    李云心边想着,边慢慢向人群里看。会是哪一个?

    竟然让自己吃了个小闷亏。

    可是只看了一小会儿,在不小心对上那小道童的眼神之后,李云心微微愣了一下子。

    方才在楼下,时葵子说她们在昨天接到了帖子,紧赶慢赶地来了,才在今日堪堪抵达。二十里路,十公里,在这个时代不算近。去送帖子的人必然走得更早。如果是骑着马或者乘牛车,也要昨天早上出发吧。

    那么“凌空子邀请他们来赴会”这个决定,应该是早于昨日见到自己做出来的。

    就是说在昨日见了自己以前,凌空子就已经抵达了渭城。

    这十二份之一的高级请柬,尹平志可弄不到。

    那么……

    是凌空子做的。

    这女人在昨日去乔家见了自己,可不是因为巧合。

    李云心这一愣,那小道童便得意起来。他觉得李云心之前顶撞他是因为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如今看到自己也在这里,震惊诧异了。

    便想果然出门不该穿得太低调——今日是因为有高人要来,不知道那人会是什么衣着,因此才打扮成这样子。换做平时锦衣出行,窗边那家伙大概一句话都不敢吭声。

    不过也不能因此放过他们。

    小道童对李云心阴险地一笑,伸手指了指他。

    这傻比……李云心转过目光,继续想他自己的事情。

    琅琊洞天宗座首徒关注了自己,大概会因为两件事。

    一件事是,三个凌虚剑派剑士的死。

    渭城里的两个修士是蠢货,但并不代表天下所有修士都是蠢货。凌空子怀疑自己也算在常理之中——那天在乔家看到自己做的事情,那种怀疑几乎就可以被确认了。

    但竟然没有出手,倒表现得和和气气。

    另一件事……

    是通明玉简。如果是因为通明玉简找上了自己,这事情就更操蛋了。

    实则这两件事情当中的任何一件一旦被确信了,差不多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但李云心坐在窗边、推断出这么两个想法之后,反倒微微笑了起来。

    刘老道正小心地捡那些果盘边角的果子吃,不想吃相太难看、弄坏了人家摆的样式。这时候无意一看李云心,却发现心哥儿的脸上露出奇特的笑意。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看到李云心脸上与众不同的笑了。

    但这一次不是温馨的笑,而是……

    刘老道的阅历毕竟不是太多。但如果是一个常年混迹在市井间的无赖的话,会发现此刻李云心的那种笑容相当熟悉。

    那是一个技艺精湛的赌徒在面临一场避无可避的豪赌的时候,危险而兴奋的笑。

    ……

    ……

    这个时候,凌空子在琼华楼的后街停住脚步对从云子说:“今天你就不要来了。”

    上清丹鼎派的老道一愣:“……仙子这是何意啊?”

    “我本是来做两件事的。”凌空子微微仰头,往二楼看了看,“其中一件是在查三个凌虚剑派剑士的死。在世俗间死掉三个剑士可不是小事情……来之前我面圣了。剑圣知道我要游历,就吩咐了我些事。”

    “你见了……那圣人?!”从云子立时瞪圆了眼睛。

    因为已经将近……有百年,没人见过那两位圣人了。

    但凌空子没有回答这句毫无意义的反问:“之前也在查你,在查朴南子。但现在我觉得这件事不会是你做的。你还不够聪明。”

    “所以宝华会你就不要来了,免得耽误我的事。”

    从云子道人不知道自己听了这句话是该开心还是应该抑郁。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只好说:“那仙子……做的另一件事呢?”

    凌空子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二楼:“除魔。”

    说了这句话,她顿了顿,又补充:“画圣余孽。”

    从云子微微皱眉:“嗯?”

    “哦。你不知道画圣。”凌空子点了点头,“想知道吗?”

    从云子愣了一小会儿。

    但凌空子刚才的那句话,似乎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你们只知道天下双圣,不知道从前是天下三圣。两千年的时间……唔,这样久的时间,足够把事情都忘干净了。”

    “那总该知道丹青道士。丹青道士的修炼法门不同于道统和剑宗,但又是的的确确的天心正法,不好奇是怎么回事么?”

    “那样子有条理、有系统、扎扎实实的法门,却并无更高一层、化境之上的功法,也不觉得奇怪么?”

    “因为从前除了道统和剑宗之后,还有画派。画派的大宗师,被称作画圣。”

    “可惜画圣后来入了魔,被天人和双圣以及天下修士剿灭。如今还剩下的那些丹青道士……以前就是画圣门下。你看那些市井当中的画师……”

    “唔,现在他们拜双圣,觉得自己的修炼的那些不入流的法门是道统和剑宗修士们嘴边的残羹剩饭。”

    “却不知道那就是画派残存的功法——是被他们如今拜的双圣、剿灭了的那位画圣传下来的。”

    “啊,不该叫画圣了。是画魔。如今我是来除魔的。”

    “现在清楚了么?”

    从云子已经目瞪口呆了。因为这些和双圣有关的辛秘过往,就被凌空子这样、劈头盖脸地倒给了他。

    他可……一点儿都不想听!

    这些事情之所以千百年不为人知必然有它的理由,到如今他却全知道了——

    从云子发了好一会儿呆,顿时觉得身上生出一阵寒意来:“仙子是说……此次您要除的那魔,也在宝华会上?仙子将这些说给我听,可是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境界太低,脑袋也不够聪明。”凌空子边说边迈步,“回去吧。说与你听只是这些事闷在心里,我太烦躁,总要说出来才好些。现在你也知道了——倘若不小心外传了,便也是邪魔。我就一并除了。”

    说完这话她又迈了几步,便从平地里走上高空,仿佛空气当中多了一排看不见的台阶。

    再行走十几步,便到了琼华楼的二楼——正在那一扇鎏金的屏风之后。

    她停住脚步,从屏风的空隙里看看那些人,又看看李云心。

    “你是怎么做的呢。”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侧了脸,低声道,“有趣。”

        鎏金的屏风之后是一个宽大的软榻。在平时日宴饮累了可以来这里休息、同歌舞姬调笑起了兴致也可以来这里休息。凌空子看了一会儿李云心,又转脸看看这软榻,似乎是想倚上去歇一会儿。

    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微微一皱眉。

    这时候便听到前堂的人声忽然大了起来,从原本三三两两的闲谈变成一片问候恭维声——今日宝华会的正主之一,裴决子大师到了。

    刘老道也忙起身,李云心仍靠窗边的栏杆坐着。反正他今日的身份是个小道童,这么多人也没人会在意他。

    何况这裴决子大师一行人上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那群野道士——主角来了,他们也就可以登场了。但终归是尊卑有别的——原本这些靠窗边的、摆着瓜果盘的案几,便是为这些人准备的。

    李云心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一眼那裴决子。他原本对裴决子本人并不感兴趣,只是因为一贯的观察本能,瞧上一眼罢了。可这一眼看过之后,他的视线就挪不开了。

    这人……

    不对劲啊。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特点、独特癖好——哪怕再偏门儿。

    并不是说大人物就总是高高在上的嘴脸,贫贱者就总是低声下气的模样。

    可眼前这位裴决子,李云心觉得古怪极了。看他的穿着打扮、肤色外貌,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锦衣玉食者。

    但再看他的神色表情,却相当别扭。别人,或许因为尊重、畏惧,不敢盯着他看。但李云心发现他实则是在故作矜持。

    他似乎是在努力板着脸、不苟言笑。可眼神飘忽,浑身的细微肢体语言都是在说——“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这怎么回事?!”

    李云心轻轻地咦了一声,坐直了。

    今天……比原本想的要好玩啊。

    也是在这个时候,天慢慢地阴暗下来。

    往窗外看,可以看到原本慢慢倾斜的夕阳已被浓云笼罩了。西边的天空出现一整片的浓重火烧云。但随着那云层变得越来越厚,就连晚霞的光也消失不见,黑夜比平时早半个时辰到来了。

    但宴会早有准备,火烛都已备齐。小厮们很快鱼贯而入,将大堂中的火烛点起,加盖防风的罩子。虽说琼华楼的屋檐设计得巧妙,寻常风雨难以吹进窗口。但看今夜这黑云压城的气势,一个管事的还是询问是否需要放下厚布帘子。

    琼华楼地处渭城市中心,入夜之后从楼上看到的“渭城灯火”也是本地著名的八景之一,至少琼华楼的老板是很希望裴决子大师能看得入眼、回京之后顺口提上几句的。

    一干人便看着窗外,殷勤地为大师提供建议。但大多是建议放下帘子,以免大师千金之体受了风寒。

    然而就在这当口,忽然听见一个并不大、却在一片嘈杂声中极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耳中的声音说道:“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风云正应景了。不必了。”

    随后说话的人从屏风之后走出来,一直走到那一张主席之后跪坐了:“《渔翁钓叟图》呢?拿来看。”

    不超过三四秒钟的短暂慌乱之后,整间大堂鸦雀无声。

    在场的“大人物”,都该知道这个衣着简朴的女人是谁。他们的仆从或许不知晓,但能在今日跟在身边的都是玲珑剔透之辈,就更不敢出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裴决子的身上挪开了,去看那白衣女人。又过了几息之后,才有裴决子身边的一个管事开口:“竟不知凌空仙子何时驾临——仙子果然道法通天、道法通天哪!”

    这狠狠一记马屁拍上,众人恍然大悟,纷纷附和。

    只不过这些附和都来得小意——夸赞裴决子的时候,是有多大劲儿就使多大劲儿。裴决子大师即便豪门贵胄,也还是凡人。是凡人就脱不开凡人的喜怒哀乐。这些人又都是人精,应付裴决子,还是游刃有余的。

    可眼下再面对这凌空仙子……

    便觉得无力了。

    高等修士们或许很难从心里,再将这些世俗中人当成同类,而世俗中人也难将他们当成同类了。

    一个虽然低俗,却最最直观的例子便是,修到了化境的修士们,身体会渐渐地脱离传统人类的范畴。慢慢地,即便进食、饮水,可却连排泄都不会有。极端强大的生理功能会吸收一切、抵御一切……只是看起来,像是某种意义上的人类而已了。

    面对这样的一个凌空子,还是一个女人。

    在一阵狂风暴雨般、却又小心翼翼的夸奖之后,竟然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原本是来他们先来,等大人物出场。裴决子来了,大家寒暄一番依次落座、等凌空仙子驾临。道统高人驾临了,便依照礼制——高人们寿元长久,当是遵循古礼的——引高人入座,再或拜或和,请礼官上饮食、应对一些话儿,再由裴决子大师献上那画来看……

    但如今可全打乱了。

    凌空子轻笑了笑:“我自然是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哪一位裴决子?那画儿呢?”

    而这时候,李云心也低声问刘老道:“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么两句话,你听过没?哪位诗人作的?”

    老道正盯着那崇高的凌空仙子看,一时间有点恍惚。等李云心又问了一遍才回了神,细细思量一番低声道:“咦?心哥儿说得好啊。这两句……虽然不对仗,平仄也不对。可都是极妙的句子……老道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句子,应该是仙子所作吧?她从自己平日里的诗文中选了两句随口说出来。如果是别人所作……就只凭这两句,早该天下皆知啦!”

    “啊……你们没听过这两句啊。”李云心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哇哦。”

    老道没听过这两句。

    刘老道虽然并非饱读诗书之辈,可既然是画师,也不是不学无术之人。

    这意味着这两句诗,在这个世界原本并不存在。

    他知道这两句……那一位,那位画圣,也应该知道这两句——十有**是他从前说出来的。

    同样因为刘老道没有听过这两句,便意味着这么两句诗,只在修行者当中的一个极小的圈子里流传。否则依照刘老道所说,一旦流传到了世俗间,凭这两句诗,早该天下皆知了。

    修行者当中,一个同画圣有关的、极小的圈子。

    凌空子说了这两句出来,意味着她在那个圈子里。

    意味着她可能知道画圣的秘密。

    意味着她可能知道通明玉简。

    意味着,她可能是为了通明玉简而来。

    这女人……

    留不得了。

    第一滴雨打在木质栏杆上,氤出一片水晕。

    风大了起来。狂风将纱幔吹出猎猎声——原本该是罗衣轻舞纱幔帐的厅堂,此刻竟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两分萧杀气。

    一息之后,暴雨疯狂落下,天地间一片水汽茫茫。

    在这样的烈风、飞纱、倾盆暴雨中,凌空子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案几前,脸上带着平静柔和的表情,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丝起伏。

    她说不要放布帘,就没人敢放布帘。

    狂风便裹挟雨滴从窗口冲进来,将每一个人的衣服都吹透了。

    这天地之势,再合上这凌空子身上的气势,一时间几乎令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甚至有人在心里想这暴风雨是不是这位仙子召唤来的——仙人之威,并不是凡人可以揣度的呀。

    她说了那话之后足足过了几秒钟,裴决子身边的那位管事,才抹一把额头冷汗,轻轻扯扯他“主人”的衣角。

    管事今夜,觉得快要抓狂了。

    自家主人不晓得是不是吓着了,一整天都不对劲。

    照理说他在世俗间的身份再高、家世再好,在面对洞天首徒的时候,也不该拿乔的。

    皇族的地位高不高?

    可前朝的皇族便据说是触怒了一位洞天高人,同时失去了道统和剑宗的宠眷。于是才有大庆太祖皇帝兴起义兵,将前朝皇室赶尽杀绝——没有一位修士干预。

    但如今自家主人就像是傻了一样。那凌空仙子已说了两次要看画!

    他还是站在原地,又像之前一样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那管事的又扯了一次,众人几乎都在拿眼神儿催他了,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解开了腰间的一个布囊。

    然后毫无顾忌地将那画抽出来,走到凌空子的席前,把那画搁在上面,就又像木偶一般退了几步,退回到管事的身边了。

    他这一连串动作,真叫在场诸人背上开始冒冷汗。

    他们都是第一次见裴决子,从来想不到这位即将接任皇家大画师位子的高人竟然是这种做派和性子。

    “狂放不羁”、“不拘小节”的性子跟他们在场的任何一位都可使得,但,怎敢跟凌空仙子这样子?!

    修行者本就喜怒无常啊……

    要说下一刻这凌空子就暴跳如雷将这裴决子杀了……也没人会觉得意外!

    可好在……那位白衣仙子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干。

    她抬头看裴决子一眼,眼神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便回到那画上。

    然后将画卷在桌面上缓缓摊开,仍旧那样专心地坐着,看那幅画。

    众人这时候意识到……

    没什么歌舞,没什么寒暄,没什么礼制——宝华会已经开始了。

    大概……这才是修行者的做派吧?

    这样的简单直接。

    《渔翁钓叟图》是一幅珍品,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难得一见。因而即便是畏惧于凌空子的“高深莫测喜怒无常”,也有人抻长了脖子想要看得仔细些。

    四位画师能够看出些门道,但不够多。至于另外一些普通人,能看的就真的只有那画儿,和画带给他们的感觉了。

    刘老道急得直瞪眼——因为一群人慢慢地围拢过去,已将那画卷挡住了。过一会大概还会有人托着画,给靠窗边的这些野道士们远远地“瞧一瞧”,可哪里能比得上凑近些看得分明。

    李云心就笑着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子:“过去看。你可在那十二席里,怕什么。”

    这时候前面的人将凌空子的身影掩住,这些靠窗边的野道士也敢低声说话了。这才在狂风大雨里,瑟缩着彼此打个招呼。时葵子抱着肩膀挪到刘老道身边:“你去嘛,看到了,回来跟我们说说。”

    李云心说话的时候老道略犹豫,时葵子这一催,他就不犹豫了。

    他便起身,扫了一眼身边这些道人,理了理胡子,道:“好,这就去,这就去。”

    不管因为什么请了他来,至少这一刻他觉得在这些同道面前大涨颜面了。刘老道一走,李云心收敛了笑容,重新盯住裴决子。

    他原本的确是为了《渔翁钓叟图》来。

    看了眼下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情。那裴决子……不是人啊。

    本来只觉得他神色怪异。可自从天上滚了闷雷、暴雨倾盆之后,裴决子就变得神情呆滞了。李云心觉得这种呆滞,是因为他在试着全神贯注地“处理”某件事、对抗某种力量,因此才会变成这样子。

    他在尽全力,甚至于某一刻……

    李云心看见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钻出来了——像是一条生着黝黑粗毛的腿。但只那么一瞬,就又触电似地缩回去。

    这裴决子……

    不是原本的裴决子了。他所看到的,便是附了他身的东西因为太过尽力去对抗某种力量,差点出窍了。

    最合理的解释是在对抗凌空子。可李云心看凌空子,觉得这女人并未发现大画师的异常。

    这一点也很奇怪……

    她一个化境巅峰的修士,竟然看不破一个附身鬼?

    李云心便试着闭上眼,只用灵力去感应。

    结果真真吃了一惊——

    的确感应不到阴灵鬼气。

    这东西……有些门道。

    那么大概是在对抗另外什么存在的什么力量了。

    他睁开眼睛,往窗外的阴云之中看了一眼。

    有意思了。今晚,妖魔鬼怪大游行啊。

    那一边有身份的人都去看画了,他们的随从便退下来,往窗边走,候着主人开宴。

    先前在楼外被李云心教训的小道童哆哆嗦嗦地走过来,特意凑到李云心身边,用得意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你还有心思坐着。知道一会儿会怎么样吗?”

    李云心在心里想事情、临时调整些计划变动,便随口应:“不知道。”

    小道童见他神色有些呆滞,只当被今夜的场景夺神,更得意:“那,想不想知道?”

    李云心翻了白眼,嫌他聒噪打断自己思路:“并不想。”

    小道童一愣,又生气:“嘿,要你嘴硬。我告诉你,一会儿,我师父会叫你师父画作献给那仙人。你师父是什么手段你清楚,必然粗陋不堪。嘿,那时候,我师父便说你师父对仙人不敬——既然上了这十二席,岂会只有这点水准?当然是未尽全力了!”

    “那时候不管那仙人生不生气,陪坐的府尊、府尹总是要生气的。就办你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