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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云心站起身,微微叹口气,啪地抽了他一个耳光。

    他已经很小心地控制了力道以防自己将他抽死、再添麻烦。他只是想打断他的话,好让自己好好思考而已。

    但即便是这样这小道童也呃了一声,头晕目眩地被他抽得转了一圈,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一圈野道士瞪圆了眼睛,看这一幕。

    李云心重新坐下来,思考自己的计划。

    这一声惊动了前面的几位大人物,微微皱眉转回头来看。

    正看到小道童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转个圈儿,捂着脸在找人看。但一看见他们的眼神,赶紧又站直了、放下手。

    “怎么了?”玄澄子低声呵斥他。

    “我……风雨大……”小道士咬着牙、抿着嘴,快气哭了,“我自己摔了。”

    玄澄子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李云心。

    李云心向他笑。然后用口型说——

    “打我呀。”

    玄澄子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恨恨地转过头去。

    时葵子赶忙扯李云心的衣袖:“你这孩子……”

    她低声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的,这么的……”

    “阿姨,你也知道,熊孩子难管的。”李云心看她的眼神,叹气,“他唧唧歪歪的很烦啊。我也不想跟熊孩子计较,也不想动手。可是我劝他的话,他会用丰富的经验打败我。还能怎么办?”

    时葵子也叹气:“唉,我倒是……唉。可是你难为你师傅了。你倒是个好孩子,但是他刚才说的那些,虽然未必那么做,可以后也总是会为难你们……”

    李云心笑着摇头:“您想错了。他刚才说的那些,不是未必做,是一定会做。你是个善良人,未必将人往坏处想。但他们那些人,做事都喜欢做绝——在对待不是和他们同一层次的人的情况下。”

    “比如我不会劝那个熊孩子别唧唧歪歪,只会一耳光抽过去打断他的话——简单暴力。”

    “他们呢,也不会想着‘教训教训’我们,让我们‘长点记性’——弄死我们这样的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所以直接碾死,并不费劲儿,何苦花别的心思?”

    “要么压根懒得理会你,要么就要做绝。这就是我和他们那群人的风格。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们彼此很熟悉。”

    他已经想好了一些事,因此有兴致和时葵子谈谈天。

    时葵子听到了他这些话,附近的几个人也听到了这些话。那小道士捂着脸恨恨地走过来,同样听到了后面几句话。

    一时间都有些惊讶——混元子的这个小道童,竟然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一点都不像他能够说得出的!

    玄澄子的小道童咬着牙、憋着眼泪,伸手指他颤声道:“好,好,好,你知道就好,你——”

    李云心便像介绍他一般,向他那边伸出手掌:“阿姨你看。就是这样子。他这么大的小孩子,几乎没什么是非观,心可以是最狠的,下手也可以是最狠的。有时候的校园欺凌——哦你们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是这样子的年纪做出来的。就像今日一样,做了,或者想要做,又没人管得了制裁得了,没一个公平正与的环境,怎么办呢?”

    “那就弄死吧。”李云心转向那小道童,“比如这样的小杂碎——孩子不听话,总喜欢祸害人,怎么办?打死就好了。那,你看,你和你师父打算搞死我们,现在我就不乐意了。于是打算一会搞死你和你师傅。我们打个赌,你敢不敢赌?”

    李云心这时候说话,全身便透出一股煞气来。

    寻常人的“煞气”、“杀气”,是一种“势”。

    但他这样的人所发出的“煞气”,实则是有了些许灵力在里面。是真真会怕人的。

    那小道童一看到他的眼神,终于觉得有些怕了。伸着手说不出话来,只又颤声说了两三声“你你你”,便赶忙走去了一边。

    李云心就又神色如常地坐下了。

    这时候……时葵子只看他,不说话了。他身边的野道士,也不说话了。虽然只是修了些微末的法门,可总算也多多少少能感受到些灵力。

    于是都感受到了李云心身上,实实在在的煞气。

    也是在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个看起来与众不同的“小道童”……真的未必只是一个道童了。

    李云心想了想,对时葵子笑:“好。就说了吧。”

    “实则我不是混元子的道童。原本是打算在这渭城多待些日子,近几日看,是待不下去了。但是我对老道印象是不错的。”

    “所以我比较怕我走了之后,有人找这老道的麻烦。比方说那玄澄子——我在楼外触了他一次,刚才又触了他一次。实则我是故意的——故意要他跟我作对,好方便我一会做一些事情。但是这么一来,他会恨上这老道,那为了刘老道今后考虑,我大概就得弄死他了……要不然,很麻烦。对付这些人,要一次打怕打服气。要不然,后患无穷的。”

    在听他这话,别人更是目瞪口呆了。

    时葵子是女子,大概心理承受能力要稍微强一些。目瞪口呆之后,才慢慢地思索他刚才的话,然后皱眉:“你……先不说你说的是真是假。只是你这道理……你这话没道理啊……”

    “你说是为了方便自己,才惹了那玄澄子。”时葵子皱着眉,慢慢组织语言,“那,是你先没道理的……可是现在你用完了他,却又说怕他纠缠没完,就要将他杀了……你这道理……你是欺负人啊?”

    李云心忽然笑起来:“哈哈哈。您到底是师傅喜欢的女人——三观很正,我也很喜欢。”

    “没错,我就是在欺负人嘛。但他没办法呀。阿姨,以后你都要记得一件事——别跟恶人讲道理。除非,你所在的环境,能够支持你同恶人讲道理。”

    “好人,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对我下杀心。所以他不是好人。那么死不足惜。”

    时葵子,终究是没忍住:“那么你……不也是为了这些事,便下了杀心吗?”

    李云心微笑着对他眨眨眼:“所以我也不是好人呀。不过既然你是我师父喜欢的女人,那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给他们一次机会。”

    “如果一会他们不作死,那么他们就不会死,好不好?”

        他说这话,正站在窗边,背后有风雨。

    琼华楼内烛火幽微,他的衣袖在狂风中烈烈作响。

    天空中猛地闪过一道电光,他整个人便同背景,作了黑白两色。

    就是在这一瞬间,时葵子忽然觉得这李云心看起来……不似人类。

    更像妖魔……

    也是因为这一道闪电、和他方才所说的“用完了、杀了”这些话……时葵子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原本坐在窗边吹着风身上就冷,但这一阵冷则是从骨子里生出来的——

    现在对他们解释这些话……

    是不是也要“利用”他们这些人?

    他甚至连一个少年都不放过!

    但这念头只起了一瞬,便被凌空子的声音打断了。

    “啊,这就是世俗间的珍品了。唔,还算不错。”

    凌空子看了一会儿那画,直起身坐端正了。

    她一起身其他人便不好再看。虽然只看到了一点皮毛并未得真意,却也只能纷纷退下。裴决子身边那管事的拉扯着主人在凌空子下手的席上坐好了,其他人便依次落座。

    等所有人都坐安稳了……刘老道才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看起来有些局促,甚至还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他的座位在末座,这倒算是合情合理。只不过让他觉得很不自在的是,他几乎被所有人盯着。玄澄子当然盯着他,其他几个人也略微地投过几道视线。更不要说窗边的那些野道士——神色各异。

    主人落了座,僮仆便又走过去,侍奉在一边。

    那小道童一溜小跑去了玄澄子身旁窃窃私语了一些话,神色看起来略有些犹豫了。他再乖张也还是个少年,倒容易被影响,此刻略有点儿担忧李云心的那些“狠话”。

    但玄澄子听了,原本只是脸上阴沉,此刻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他往李云心这边瞥了一眼,就在不看刘老道,转过头去与邻座的知府谈笑风生起来了。

    李云心明白这是因为在那位意境大画师的心里,自己和刘老道已是死人了。不值得再投入什么关注。

    风雨仍大作。

    众人不清楚今天的裴决子到底有什么问题,但终究要有个人活络气氛。那玄澄子心中正有事,地位也足够高,身份介于道俗之间也恰当,便义不容辞了。

    他略一清嗓子,便道:“也赏过了这《渔翁钓叟图》,我等都是大开眼界。凌空仙子出身仙门,眼界自然比我们这些凡人要高。能在仙子口中当得起‘还不错’三个字,那便已是三生有幸了嘛!”

    其他人纷纷抚掌附和。凌空子脸上无悲无喜,只微微点了点头。

    但这么个态度,就让众人心中一下子轻松愉悦起来。因此场面渐渐热闹了。

    又有人提议作诗记录此次盛会,便有人纷纷附和。几位官员都是读书人出身,当然爱这种事,就也起了兴致,说要上笔墨。凌空子看他们闹了一会儿,看李云心。

    发现他正在和刘老道说些什么,老头子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看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等官员们录了几首诗出来,凌空子才又说:“风雨有些大。”

    所有人自始至终都在盯着这仙子的脸色。听她又开口,忙道:“是了,风雨是有些大。也该上酒席,喝些酒暖暖身子。凌空仙子是修道之人,不知饮不饮酒?”

    “酒宴不必了。不喜那些。”凌空子这样说的时候,扫了窗边的修士们一眼。

    随后又说:“你们也在受风寒,那就歇一歇吧。”

    说完之后抬手微微向下压了压。众人刚要细细体会凌空子那句“歇一歇”的含义,便忽然发现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之前耳边充斥了风雨声,身体被饱含水气的狂风吹打。在凌空子说完这句话之后,风雨声陡然不见了。狂风也消失了。

    楼外的暴雨依旧倾盆,可是无论风雨都透不进这厅堂里了。

    稍稍一愣之后,便是满堂的夸赞声。这夸赞声大多数是发自真心的——野道士们从没想过凌空仙子会在意他们的感受,施展神通禁绝了风雨——当真是慈悲为怀。

    但只有李云心轻轻地咦了一声。

    玄澄子提到“酒宴”,凌空子就下意识地往窗边扫了一眼。李云心觉得如果自己从前的经验和经历没错,这是一个关联反应。

    因为“酒宴”这事儿,让她向窗边看了。

    窗边有两样东西,一样是人,一样是人前的瓜果。

    李云心看不分明凌空子脸上的表情,但看得到她的脖颈。她的真面目应当是极白皙的。因为她的脖颈上的皮肤洁白细腻,没有一丝皱纹和斑点。就在刚才,这光滑雪白的脖颈两侧微微紧绷了一下子。

    极度不易觉察的、吞咽动作。只刚刚有了这么个动作,就被强行压制下去了。

    这有可能是李云心产生的错觉。

    但她之后的两句话,语调微微偏低,并且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

    这三者结合起来,就已经极其明显地表明了这位凌空子在下意识地压抑自己的某种强烈**。而她顺手停了风雨,只是为了解释自己“看窗边”的那个动作而已——她又没必要像世俗人一样立威拿乔,真要有心,何必等到现在再关注那些修士“受风寒”?

    这凌空子……

    说谎了啊。

    她不是对酒宴“不喜”,而是因为什么缘故不能。她表现得超凡脱俗、是绝对不同于凡人的修行者,但是竟然会在这种问题上说一个小谎。

    于是她在李云心的形象更加清晰分明起来。

    堂中风声消失了,凌空子便又道:“今日来宝华会,实则是另有一件事。”

    说到这里她挺直了上身,目光扫视堂内的人:“我要渡杀劫。”

    这话一出口,各色人的反应可就有趣了。不过有趣,同时也令李云心微微心惊。

    除了裴决子和刘老道之外的九个人,脸色都微微一变,情绪极其复杂。他只扫了一眼就意识到……

    在座的这些渭城上流社会人士都知道的。

    都知道,凌虚剑派的剑士找人掳人、杀人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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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逼我在这里啰嗦么

        他们有那么一瞬间很怕凌空子是打算杀了他们渡劫,但随即觉得那个念头不大可能,便又担心凌空子是要他们为她找人。

    那样子也很麻烦。

    他们的神色同样落在凌空子的眼中。到这时候,终于听到她微微一笑出了声:“怕我杀人呀。这倒不会。”

    她不理会他们再次大变的神色,说道:“靠杀人渡杀劫,实则是很愚蠢的事情。终究不是你心里断了那情那欲,而是靠外力解决了一时的问题。或许那样子可以修到化境,但再往上……实际上骗不了你自己的。”

    “有人觉得杀腻烦了懒得再杀人就是渡了杀戒。但真正的渡了,不是腻烦了,而是放下了。腻烦,是碰也不乐意碰——本质上,是很介意这事的。”

    “而放下了,是不在意这件事。想拿,还能拿起来。拿起来了,还可以再放下。”

    “如此,才是渡了劫。”

    “可惜诸多劫难当中,杀劫是很难渡的。我在师门参悟过珍宝卷,可还差那么一丝感悟。就这么一丝感悟……让我三年都未能渡这杀劫。”

    “渭城的诸位同道,或许在修行方面不尽如人意。但经历的事情、体悟的情感,必然都有独到之处。今日到场画师一共三十六位,道行有高低。但无论高低,我都想要你们为我作一幅出来。”

    “一旦哪一幅……对我有所帮助,我便传一门我琅琊洞天的炼气心法作为答谢。”

    先是一片寂静,然后才炸开了。

    这是……天大的福缘啊!

    这凌空道人的言下之意,是她并不在意作出来的是宝卷还是珍卷还是名卷还是佳作,或者只是一幅有那么一点点灵气在里面的镇宅画。

    她要的,只是那么一丝体悟!

    的确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机会的。

    在这样的福缘面前,四位意境画师也按耐不住了——体面和矜持总是在恰当的时候才用得上。到这时候再矜持,那便是地地道道的蠢货。

    玄澄子先咳了一声:“凌空仙子送来这大福缘,实在是……实在是……哎呀,我等真是生受了这美意!仙家气度啊……我玄澄子活了这样久,今日便是见识到仙家气度与慈悲了!”

    他这一说,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凌空仙子如此,我们这些人,便绝不能有负仙恩了!”他收敛神色,肃然道,“在座诸位都是同道,彼此的境界,我们都清楚。这席面上,有我渭城五位意境画师,老道我也忝为其中之一。其他的诸位虽说未达意境,但都是一观一庙之主,也是有些手段功底的。”

    “这些个道友,作出了‘佳作’,那便的的确确是用了心、尽了力。即便是没有,也不必太苛责,毕竟常年忙于世俗事、今夜又风雨大,力有未逮,也是可以体谅的。”

    这话说得漂亮,野道士们纷纷点头。意境巅峰可以作出“名卷”来,但又有几人能做到。那四位意境画师也不过一生只作了两三幅,便可名动渭城了。至于这些野道士们……很多人连佳作的边儿都挨不上。

    他们毕竟日常靠香火钱、卖镇宅画的钱维持生计——就如从前的刘老道一样。

    说了这些,又有席上的几人赞玄澄子“公允”。他才又转话风:“至于我们这五人,说来也不怕仙子笑话,在渭城成名已久了。在座的诸位,谁没听过我渭城五大意境画师啊——今日能列席在此,便是众位道友抬爱的结果了。”

    席面上的人就目光各异地笑着点了头。

    那群野道士……则略略地沉默了。

    “那么我们五个人,是必然要下力气的——凌空仙子参悟过珍宝卷,我等作不出。那名卷,则要看机缘。但上乘的佳作,我五人要是还做不出——仙子你不怪罪,我等,可绝不能轻饶了。府尊、府尹大人今日也在场。今日这宝华会、洞天仙子授福缘传法,以后也将是留在府志青史上的大事。如此大事,谁敢不尽心尽力——”

    “便是我也绝不饶他。”开席至今,一直不苟言笑的渭城知府终于说了话。这位渭城的最高长官、集行政、军事、司法大权于一身的一方大吏这样开了口,玄澄子便点头,满意地收了尾。

    他身边的小道童往李云心这边看了一眼。再迟钝的人,也明白要发生什么了。

    时葵子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情绪。

    她想……果然是这样吗?

    被那孩子说中了。

    不过她不大清楚这时候应该担忧刘老道,还是应该担忧别人。她看见之前李云心同老道耳语了——不知说了些什么。但刘老道现在并不惊慌——至少看起来并不惊慌。

    反而李云心,这时候转了头,向她“无奈”地笑了笑。

    时葵子明白他的意思——“你看。他们开始作死了。”

    但她不清楚李云心怎样做到那一点……

    玄澄子同席上的众人都交好,又一点一点做了这样子的铺垫、一点一点将老道和他迫进死角。或许他们两个人可以作出佳作名作,可以逃过这么一劫。

    但是……杀了他们?

    她想不出,李云心如何做。如何一点一点地将局势扳回来,做到那一点。

    知府说了话之后,堂中的气氛就变得有些萧杀。

    玄澄子又道:“笔墨伺候吧。”

    但画师们作画,都有自己称心如意的家什,并不好随意更换用具。因为一样东西用得久了,总是会变得得心应手,注入灵气也容易些。

    野道士们来赴宴,实则没几个人会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便没几个人带了画具。至于刘老道——他既不能凭空作画,又知道身边还有心哥儿,更不会带了。

    说到底,世俗间的画师更多将作画这件事,当作谋生手段。

    而丹青道士们,则将这件事当作修行、保命的手段。因此才会像道士、剑士一样,画具便如法器一般不离身。

    那四位意境画师,毕竟修到了意境,也算是世俗间顶尖人物、身边又有僮仆,画具就交由僮仆带了。

    等他吩咐了,便有僮仆为主人各自奉上。至于野道士们,则有琼华楼的小厮走上前端走瓜果盘,为他们奉上楼里准备的笔墨。这样的场所,常会有人酒至半酣、要提笔作诗。因此常备笔墨也是应有之意。

    玄澄子看看刘老道席前仍空着,便讶道:“混元子道友,怎的不备上?”

    刘老道支吾了一会儿,才道:“呃……老道我,前日伤了手。”

    玄澄子便和众人都将目光投在刘老道的双手上。那手虽不好看,也不算细腻,但是完完整整的,不见一点伤口。

    玄澄子便笑道:“道友说笑了。这哪里是伤了手的样子。”

    “大师,是内伤呀。”李云心跪坐在刘老道身旁,难过地说道,“家师之前,在街边遇到一条狗。那狗就对家师吠。家师不理他,那狗还是吠。家师就赏了他一耳光,结果伤了手。”

    他又看看凌空子:“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呀。”

    他这语气和做派,说一本正经,却又有些跳脱。玄澄子脸色一冷,便要发作了。

    但凌空子却轻声一笑:“好。有趣。那就不要他作了。”

    听凌空子这么一说,席上的人眼神皆是暗了暗。但又听她下一句话,却重新亮了起来。

    凌空子一指李云心:“你来作这杀意。作出了珍卷,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做不出,我是要为难你的。”

    “啊……”李云心眨眨眼,显得十分为难,“这种珍卷啊……好难的。”

    玄澄子赶紧绷住了脸,咳一声。

    不咳他要笑的。

    他笑这小子……平日里在市井间顽劣惯了,又跟在那刘老道身边,没见过世面。嬉皮笑脸、打滚卖乖,岂是这种场合也能做的?!

    凌空仙子何等高人?见他这目无尊长、在席上不顾身份礼仪插科打诨的样子,怎会不怒!

    眼下便可见了。

    呵呵……珍卷。

    他玄澄子自己,这辈子都未必做得出珍卷,那刘老道更是不行……何况他一个小道童?!

    他便微微地倾了身子,同一旁的知府道:“仙子动怒了。”

    “是。”知府皱眉,看刘老道和李云心一眼,“你这老东西想要出气,结果惹怒了那高人,你当心迁怒。”

    玄澄子一笑:“我自有分寸。但不能让这两个人好端端地走出这楼。”

    “那老道平时里打我们的名号招摇撞骗,我念他一个破落户是讨口饭吃,也便不计较了。今日见这小儿,当真是不知死活。此子不除,可难消我心头之恨——长大了,也必是个祸害。”

    知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唉。你这人,十几年了,还是这般急性子。但既如此,他怎么来了这席上?”

    玄澄子不屑地一笑:“先前我也想到这个,便没同他计较,只怕是暗地里有来历,我们一直不曾知晓。今日见了他这模样、再见那裴决子,你不明了么?”

    “只可惜一代国手道眉子大师,嫡孙竟然如此。你看他现在在那席上,一脸痴痴傻傻的样子,唉……我听闻也只好女色。前夜在云集会馆,那湖心姑娘……”

    “啊?湖心姑娘是他……?”

    “可不是?同他过夜,便暴毙了。这裴决子,一见才知是个酒囊饭袋。定是听了些俗物说什么玩笑话的五位意境,便当了真了。真真是……唉。”

    知府听他这话,只瞪着眼,痛心疾首,喃喃道:“唉,也怪我,怪我啊……我早想将湖心收了的。唉……”

    两个人悄声说了这些,再看凌空子,却只发现那仙子看着李云心,并不做声。

    都看得见她的脸,却看不清她的脸——也都认为是仙家手段,将自己的面容遮掩了。

    于是更认为是这仙人动了真怒……要降下雷霆了。

    这边仙子指明要那小道童代师作画,便有人同样奉了笔墨上来。

    寻常的笔墨,寻常的纸张。即便是四位意境画师用了这画具,作出来的东西也要打一个折扣……何况这道童了。

    玄澄子心中通达,便觉得通体舒畅。待道童为他压上了镇纸,便对凌空子一拱手:“仙子,老道我刚才听风雨肃杀声,竟听出了一点杀伐之气。日前又看过裴将军破阵图,此刻便有感悟了。老道我这便为仙子作上一幅——《夜雨肃杀图》吧!”

    凌空子也不言语,只微微点了点头。

    玄澄子说了这许多,已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野道士们虽然同情刘老道、不喜这玄澄子的做派,但却知道他是有真本领的。

    看意境画师作画,也会得益匪浅,因此俱都屏息去瞧他。

    但见这玄澄子,先用一支大笔蘸饱了浓墨,啪地便纸上一甩!甩出一大团墨迹!

    这一手,便令人都惊住了——这是做什么?!

    却见他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又取了支笔来、蘸了清水,便在那团浓墨里,笔走龙蛇,狂乱地舞动一气。

    随后一扬手,便将笔掷去了地上、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向那团水墨猛地一吹,抬手便画从垫上揭了起来!

    这时候,人们再看到这画……

    才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先前泼上去的一团浓墨、因为水晕的关系,已经变得浓淡有致了——变成一团滚滚的雨云。而在这团雨云里,正有两条墨龙,交缠相斗、只露了只爪片鳞!

    这画,寻常人都画得出来。

    但用这样子的画法……便真真是大师级别的了!

    “好一幅《夜雨肃杀图》!”

    便有另一位大画师当场喝起彩来!

    这一句,的的确确并非吹捧。而是因为此画一成,稍有功力的人都看得出……

    此乃名卷啊!

    双龙在那雨云中争斗,虽不见首尾,也亦可体会到,这画卷中引而不发的杀伐之意!

    这玄澄子,竟在今夜作出了他一生中的第三幅名卷!

    就连刘老道,也变了脸色。虽说正是对手,可他也有颗向画道之心——自己也能作出这画作该有多好!

    李云心笑嘻嘻地看玄澄子那豪气逼人的样子,赶忙拍手:“棒!”

    玄澄子这时候将画作交给僮仆拿了,带着满脸的自得骄傲之色,转向了他:“你这小道童,先前同我夸下海口。现在又有凌空仙子在上——也该出手,让我们瞧瞧了吧?!”

    李云心便笑了笑:“我知道人生当中有些畅快时候,可很难得。”

    “比如现在——你在仙子面前**了一次,眼下余韵未尽,很舒爽。我本来想让你多开心一会儿的。”

    “那你这么迫不及待作死……好嘛。我也来。”

    “我就来一幅……唔,《变态吃饭图》吧。”

    他这名字说出来,人们都未解其意。

    “变态”两个字他们或许不是很清楚,但“吃饭”这两个词却是知道的。

    只不过……怎能用在这里?

    好比《秋山行猎图》不叫《秋山打猎图》,《君王行乐图》不叫《君王玩耍图》……

    “吃饭”这个词用在这里,真真是粗鄙的。

    即便是那些野道士,也有人皱了眉。这小道童……之前那样自信满满,即便作不出珍卷、逃不过那惩罚,也不要这样折了混元子老道的脸面呀!

    玄澄子到了此刻,反倒是更加从容大度起来。

    “哦?那么就让我们看看你的——”他边说边转头看了看席上的人,笑,“《变态吃饭图》?”

    众人便一同大笑了起来。

    老道从案几前让开,低声道:“心哥儿……”

    李云心笑笑:“怕什么。”

    然后他在人们戏谑的目光里,跪坐到案几前,将那宣纸铺开了。

    铺开纸,又从笔架上选了支小狼毫。再看看桌上的颜料,略一皱眉:“咦,胭脂色和藤黄色呢?”

    玄澄子便笑道:“不如作幅水墨,还省些力气。”

    李云心一摊手,真诚地说:“讲真,我要画的,不上色,你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呀。”

    听他这么说……

    就更有人愁、有人喜了。

    高明的画师,即便用水墨——便如刚才的玄澄子一样——也能画得栩栩如生,断不会“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听他如此说……就更像那些初学画的孩童了。

    倒只有刘老道反而略略放了心。因为他意识到,心哥儿……

    又在玩耍了。

    他见过心哥儿画的那大成至尊至圣玄妙灵宝皇太子嘉文——那样的画功,绝对不在玄澄子之下。

    唉。心哥儿哪里都好。只是……爱逗着人玩。逗着逗着……便逗死了啊。

    在这笑声里有小厮送上了两样颜色。

    李云心便用那支小狼毫蘸了浓墨,在纸上勾了一个椭圆形的盘子出来。

    勾了盘子,又在盘子里,勾了一片,似乎是肉的东西。

    接着,在那片肉的旁边,添上一颗花菜、两根豆角、几枚类似果子的东西。

    看到这时候,已经没人说话、也没人笑了。

    是被他震惊了——他画的这东西……

    在这样的场合……

    当是小童学画么?!

    当着凌空仙子的面,他怎么敢这么干?!

    人们在震惊,以至于没有人发现,首席上的凌空子,不易觉察地挺直了腰杆。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李云心画出来的东西、又看看他、再看看那东西、再看看他……

    竟是已经罕见的失态了!

    便是在这样的目光里,李云心又在盘的左边,添了一柄刀。

    右边,添了一柄叉。

    而这个时候,他的脸色也渐渐地肃然起来。不再轻松、俏皮、玩世不恭,而变得……有些阴沉。

    这些勾勒完,他就停了笔。将小狼毫搁在笔搁上,又拿起一支中白云。

    用胭脂和藤黄调了肉色,将盘子里那一片上了色。

    真是……一片肉。

    然后又依次上了别的色。

    绿花菜、豆角,几枚红红的果子。

    然后是用鲜艳的曙红色,晕出了汤汁。

    最终搁笔,微微闭了一会儿眼,才又睁开,笑:“好。变态……吃饭图。”

    略微的沉默之后,那玄澄子怒极反笑,轻声道:“便是这幅,你要献给……凌空仙子?”

    “是啊。”

    “凌空仙子要渡杀劫、求杀意。你便作了这幅……说杀意?”

    “是喔。”

    “呵呵。你是好大的胆。”玄澄子瞪着他,伸手就要将这一幅扯碎,“我未从,这画里,体会到一丝一毫的,杀意!”

    “你们谁能?!”

    到时候这位大画师是动了真怒。他只当从前李云心极度顽劣,却不想到此时再看,除了顽劣,还有愚蠢。到这时候竟然用这法子来撒泼打滚,当真是……一心求死了!

    倒是没人说话。

    的确没人能。

    最高的意境修为也不能从这画里,体验到一丝一毫的杀意。

    至于这“画”……说是画,倒真不如,说是涂鸦了!

    便在这片静默里,看到凌空子走过来了。

    如果人们的眼睛没有看错……

    眼下看到的是、凌空仙子探向案几上、试图拿起那幅画的指尖,是有一点点轻微颤抖的。她拿起这画,捧在手中,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像李云心一样闭上眼……又睁开。

    玄澄子便知道,仙子这也是怒到极处了。他更怕仙子怒极,忘记了方才的话,就冷笑一声道:“仙子在上。仙子明鉴——这画,可是珍卷?”

    凌空子沉默了一会儿,才用奇怪的目光看看他,又看看李云心。

    “不是珍卷啊……”

    一抹笑又浮现在玄澄子的唇边。他正要说话,却又听到令他怀疑自己正在梦中的一句话——

    “是……宝卷。”

    听了这句话,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想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凌空子已经将那那幅《变态吃饭图》微微一抖。

    嗡的一声响。凌空子即便在大作的风雨中都没有一丝一毫波起伏的衣服,竟像是被暴烈的狂风兜头一吹一般,哗啦啦地紧贴到了身上!

    几乎是……

    实质般的!

    狂暴杀意!

    瞬间横扫了整个厅堂!!

    便是这一抖,除了李云心和凌空子的其他人,都已被那杀意惊得跌坐到了地上,只觉得世间一切可怖、阴暗、仇恨、残暴的情绪……都在刚才那一下子,如同浪潮一样冲击了脑海,险些就失了神智、昏迷当场!

    直到这时候,凌空子才仿佛喃喃自语似地说道——

    “你们的境界……当然体会不到这里的杀意。”

    “真体会到了,便也要横尸当场了。”

    “我的杀劫……”

    “已渡了。”

    然后,她才将这画珍而重之地、重新搁在案几上,跪坐在李云心的对面。

    她看着这少年清澈明亮的双眼,轻声问:“你必然是也渡了杀劫,才作出这样的宝卷。你的杀劫,是怎样渡的?”

    李云心淡淡一笑:“个人**,无可奉告。”

    “我知道,以画载道。可为什么你明明画的是食物,却生了杀意出来?”

    “也是**啊。”

    凌空子沉默了一会儿。

    才又问。

    “那个人……是不是还在这世间?”

    李云心侧脸想了想:“什么人?”

    凌空子的声音传到他耳边,他知道只有自己听得到——

    “画圣。”

    他叹口气,诚恳地说:“我不清楚。”

    凌空子微微皱眉:“可明明……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人,有像他一样的画法了。”

    李云心又想了想,微笑起来:“先不说这些。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更有趣了?”

    凌空子微微一愣,然后答:“嗯。”

    “那你帮我个忙。我还会告诉你更多好玩的事情。”李云心站起身,看向眼睛乱转的裴决子,“这屋子里,有个鬼啊。”

    李云心说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因此当他说“这屋子里,有个鬼”的时候,竟然没什么人对“有鬼”这件事儿表示惊诧。

    因为李云心这个人本身……已经足够颠覆他们所有的认知了。

    “他不是……”时葵子被刚才那杀气冲昏了头脑,此刻靠坐在楼边的扶栏上,仍觉脑中嗡嗡作响,好像真真经历了一次生死大劫一般,“他不是……还只是个……少年么!?”

    这大概是每一个人都想要问的问题……包括刘老道。

    知道心哥儿出身神秘、高深莫测。但终究也还是个少年而已——虽然很多人看他的身段,会觉得他已经十**岁了。可刘老道知道,李云心到现在的真实年纪是……

    再有三个月,才虚岁十五。

    可以说他天赋异禀——李云心也的确当得起天赋异禀这个评价——因此在高人的倾力教导下,修行进展神速。

    也可以说他出身豪门大派,在刻意栽培之下事情见得多,因此养成一股从容气度。更因为头脑聪慧过人,一切事情都在他步步算计之下、运筹帷幄。

    但这些事情都没法儿弥补年龄带来的缺陷——他缺乏阅历。而这个阅历所对应的东西就是,“劫”。

    一个少年听说了很多很多人情世故的小诀窍,明白了很多很多的事理和各中关窍。但很多事情他没有亲身经历过,就总不能生出那么一丝感悟。没有这么一丝感悟,那劫数便不会来——

    这便好比……

    一个少年人,读很多书,明白很多成年男女之间的“那事”。他甚至亲眼见过,有人为他演示。

    但无论多么了解他终究不是自己在体验、从未亲自经历过。他便不晓得那感觉到底为何。既不晓得感觉到底为何,哪怕某一天,有人用此类的珍卷、宝卷给他,要他浸入其中体会,他虽然大概也有可能“渡劫”,但渡的却是如同淮南子、朴南子那样的假劫。

    可现在他作出了……宝卷!

    那般狂暴可怖的杀意,已经超出了在场任何人所能承受、所能认知的极限!

    没人能够想象……这李云心在从前的短短十几年里,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渡过杀劫,而且,对于杀意,有如此深刻的认知!

    而另外,让他们更加无法相信的是……

    宝卷啊……

    在这个世俗世界上,是不存在任何一幅宝卷的。即便在洞天和流派,宝卷也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宝卷之上便是灵图,可传世的灵图便只有那么几幅。

    何况……是这样饱含杀意的宝卷!

    要么,李云心经历过一段相当长的、充斥着杀戮与血腥的生活。

    要么……他便是已达化境巅峰之境,可以做得出宝卷了!

    依照凌空子的见识,她可以想到后一点。但对于刘老道、时葵子、玄澄子,以及那些野道士来说,哪一点都是他们无法可想、无法可接受的。

    因而在这一刻玄澄子心中的惊诧已经远远超过了恐惧,以至于他就这么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他与凌空子……

    对坐对答!

    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

    怎么竟然可以同琅琊洞天的宗座首徒这样说话?!

    这时候他再看李云心,神智几乎完全被刚才发生的事情夺走。只觉得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大有深意。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看到有什么东西,魔气或者紫气或者随便什么气……

    在围绕着他!

    这玄澄子,正因为知道得多、了解得够深,终于被方才的事情震惊到极点……

    失了心智了。

    反倒是他身边的小道童,对于这些事情一知半解,只晓得那个原本看起来并不出奇的少年人却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并没有像玄澄子一样险些被惊死。

    他偷偷摸摸地起身,手足并用地从人群当中慢慢地爬过去,打算溜下楼。

    但在马上就要到楼梯口的时候,听见李云心说:“哎,那边那个,于家的,别走啊。”

    “装了逼就想跑,你还真他吗会玩刺激啊。”

    小道童的身子微微一僵,就出了冷汗。他咬着牙慢慢转头看……

    李云心果然是在看着他的。

    便见李云心朝他摆摆手:“你来。”

    这时候……几乎是没人为他说话。这小道童见过世面,知道这时候最好还是要乖——别更惹人烦躁,便一声不吭地走过去了。他心里微微一动,又作出不卑不亢的模样,目光略下垂,看起来却并非低头认罪的的态度。

    可惜李云心并没有在意他的神色,他是做给了瞎子看。倒听见凌空子此刻正在和李云心说话——对方是在和这仙子说话的时候分了一下神……把自己叫住了。

    “我说答应你一件事,你就只想要这件事么?”凌空子认真地看着他,并没看那裴决子,“捉鬼?”

    “不然会是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来的渭城。”凌空子正视李云心的眼睛。

    “如果我说对了,也没什么意思。如果我说错了,可能被坑。所以不打算说。”

    凌空子叹了口气:“你没必要这样子。”

    “你手里有一件宝物。我为那件宝物而来。原本找不到你,但是知道死掉三位修士,于是我一路循着走过来,结果又遇到另一桩惊喜。”

    “你要知道,我原本是要拿你回山的。但我之前说过答应为你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守诺——这也是我修行的一部分。所以现在你的要求——真的是捉那鬼王?”

    “还有。你为什么……不试着逃?”

    李云心原本坐得端正。到这时候,听了她的话,整个人忽然变得松垮起来——就好像放弃了什么事。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无奈而低沉,就好像已经下定了一个决心,可仍旧觉得摇摆不定、痛苦极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对你说了什么吗?”李云心的眼中似乎盛满了哀伤与疲惫,像是一个行了千万里路,最后终于放弃理想的殉道者。

    “你……”凌空子觉察了李云心的异样。她微微皱起眉,不晓得对方为何忽然如此颓丧,“你是说……**?”

    不但凌空子觉得他失掉了气力,其他人,但凡是个会察言观色的,都这样想。

    可只有一个人……

    只有刘老道。

    他从刚才杀意的冲击中回过了神,看到李云心这样子,心里跳了一下子。

    心哥儿你……

    怎么又要使坏了啊。

    这可是洞天宗座的高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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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好歹还是写了章出来,没断更……

    更新了,我吃晚饭去……

    “是啊。**。”李云心点头。说完这句话之后,略微地沉默了一会儿。

    凌空子是修行者,修行者的观察力总要比寻常人敏锐些。因此可以看得到李云心的胸膛起伏——呼吸的频率是正常的,然而双肩却明显地下压……

    他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在试着压抑某种情感。

    然后他才又抬头,对身边那老老实实站着的小道童一招手:“酒来!”

    小道童愣了一会儿,看看凌空子,又看看自己的主人。

    但玄澄子此时呆呆傻傻的,口中只不住念叨着什么,没有理会他。小道童就又看知府。

    知府和几位官员刚才大失威仪,这时候刚刚勉强定了神,在案几后将自己摆正了。他们都是人精,自然一听就晓得……原来那少年同凌空子是旧相识。

    不但是旧相识,还可能正被她追索。

    但这种时候就没人会蠢到“选队站”的地步了——凌空子出身琅琊洞天,在世俗人眼中诚然是高得不能再高。可那少年竟然可以同她这样交谈……又怎么会是简单人物?

    两个人,似乎他们谁都惹不起。如果有可能,简直想要拔腿就逃。所以到了这时候……

    知府双眼微微一闭,才不理他。

    见是这个状况,小道童便小心翼翼走开几步,从窗边野道士们面前的桌上,取了一壶酒来,双手奉给李云心。

    李云心结果这酒壶,便高高提起来向嘴里倾倒。待一条酒线入了喉,他才将酒壶往桌上一顿,看着凌空子道:“你是修道之人。你求大道,求长生,如今修到化境——为什么?”

    凌空子想也不想便答:“修道修仙是世人求而不可得的大福缘,哪里来的为什么?”

    李云心便一笑,伸手一划:“要我猜,你出了琅琊洞天,来到这世间,见了很多事。每多见一件事,就觉得更有趣一些。你慢慢发现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有趣的人,可是你……心里的另一个念头却在告诉你,这些事都只是过眼云烟,唯有长生大道才是根本。现在这两种念头在你心里慢慢斗得激烈了起来……你渐渐觉得痛苦,是不是?”

    凌空子听他说完这话,略略地思索了一会儿:“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说这些……但是并没有。”

    “我早知道大千世界比小千世界有趣,但这念头并未让我觉得痛苦。”

    “这样子,就是最可怕的啊……”李云心叹息一声,“念头就在你心里,你却并未正视它。甚至不是你强迫自己不要去正视它,而是你心中的另一个意识,不要你去看它。”

    “从前的我和你是一个样子的。你既然来寻那宝物,应该知道我从小就四处隐居奔逃,因而见识了很多事——还有很多妖。我见了他们,知道有好有坏,也知道这世间生妖魔乃是自然天道。”

    “妖魔会害人,那是因为他们没什么是非观。就像人会害那些鸡鸭猪狗——对于它们而言我们亦是妖魔。有些大妖,信徒众多,会变得越来越强,于是我就想,一旦某一日这些大妖魔,强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天下没有修行者能够制得住它,那怎么办?”

    “所以我又想……何必人妖要为敌呢?为什么不能……教化它们、接纳它们,让他们变成我们的一部分呢?我们是人,他们是非人,但总也还有个人字啊……”

    李云心说到此处,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似乎已经完全陷入自己的理论世界。

    而其他人听他的话,俱是目瞪口呆——这二人所谈论的事情……

    相对于他们而言,完全是另一个莫测的世界,也就真只有倾听的份儿了。

    “你的这个想法,有些道理。但是并不合时宜。”凌空子倾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反驳,“很多事情说起来是一回事,做起来是另一回事。接纳妖魔或许回像你说的世界大同,但更可能被他们学了高深道法,妖魔得势。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天下危矣。从长远计,还是在它们式微的时候,压制了它们的好。”

    刘老道听了凌空子这番话,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在李云心的身边时间不长,李云心却极少对他隐瞒什么,甚至有意相授——关于那“心学”。

    因此刘老道知道这位凌空仙子……已经渐渐地要跳进一个很简单的陷阱里了。

    心哥儿说话的时候神色态度都真诚,令人很容易轻信。然后言谈里有卖些破绽——听他说话的人或许原本并不太在意他的观点。可即便如此,听到了显而易见的破绽也会忍不住……试着纠正、驳斥一下子。

    这便好比一块棉布搁在水边。

    不碰那水,始终是干燥的。可哪怕有一角沾了水……可就说不得,要吸去多少了。

    一个观点,她只倾听,或许可以一直客观理性地瞧着看着。然而一旦忍不住去反驳了,就必然要深入其中去思考。依照心哥儿从前给自己的说法——这是自我催眠的第一步。

    凌空仙子……入水了啊。

    他相信心哥儿一定还有很多的手段,譬如对这位凌空子的了解推断。可老道觉得自己能看到这一层,已经是不辜负心哥儿的教导了。到这时候,这老道已经成了这楼中第三个最平静的人——

    他想要看看,心哥儿到底要做什么。

    “所以还是那个问题。”李云心听了她的话,不恼不怒,脸上忽然多了点儿凄然的笑。他本就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凌空子又觉得他算有趣。此时看他又这么凄然地笑,再想他之前自信满满的样子,忽然没来由地有了三分悲切怜悯之意。

    “你为什么要修行呢?修行这件事贯穿你人生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一旦有一天你发现这事儿是个泡影——修行,最后并不会长生、成仙……你会怎么样呢?”

    “就好像,我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去思考,这个人与妖和谐共处的世界。可到头来我发现……原来正如你所说,从前的想法很蠢,很不合时宜。”他丢掉空了的酒壶,叹口气,“我自诩聪明过人,却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对于一场变革而言,旧时代的权贵阶级,是最大的阻力。而我从前的误区就在于,我想要发起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但如今我意识到,那些腐朽落后的大妖魔老爷们,不去清扫它们,它们是不会自己走进历史的垃圾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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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写了不写了烦。

    怎么写都感觉味道不对,好枯燥啊。

    妈呀……我不可能毁了我期待了这么久的大事件……

    今天还这一更。明天继续、。

    一放假整个人都废了,愁人。

    听他说了这些话,凌空子的声音忽然微微一变:“这么说,你知道我来渭城的第二件事?”

    李云心当然不知道。

    但他的神色就连变也未变:“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搞出这么多的事情。也是在为那件事做准备。”

    “做准备?你今天做的事?”

    “是。你先前问我为什么不是试着逃——到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了。”他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倘若现在有人将手按在他的胸口上,会发现他连心跳过快的反应都没有。

    凌空子……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道:“这么说,你是打算帮我。但你之前可能做过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你放得下?”

    凌空子认为自己知道李云心在说什么。

    但李云心可压根儿不清楚凌空子在说什么——他的秘密太多,随便哪一件说出来大概都对得上凌空子的这句话。

    于是他使出了杀手锏。

    凌空子这女人,用法宝遮掩了自己的脸。这样做的人,大多有强烈的自我保护心理。这种心理绝不会在什么幸福快乐的环境里形成。依照他的经验,成年之后依旧如此的人,小时候要么遭遇过长期的家庭暴力,要么是单亲家庭,安全感缺失。

    绝大多数此类人还喜欢压抑自己的**、视好奇心如洪水猛兽。但这种人类天性只能压抑,却绝难根除。一旦在适当的时机被人挑逗起来,爆发之后往往比寻常人来得强烈。

    他前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平日里看起来清高冷漠,但常会为了一个人或者一件事,表现出普通人所难以企及的坚忍执着、无尽热情。

    鉴于这两次接触、自己在心中为这位凌空仙子所勾勒出的形象……

    他叹息一声,微微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看起来悲伤又迷离,可又有某种单纯而清澈的执着情绪。

    他微微张开嘴,因为刚刚饮了酒而更加红润的嘴唇,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

    然后身体微微前倾,在恰到好处的短暂注视之后、深吸一口气。这一口气吸得有些颤抖——似乎因为某种强烈而被压抑的情绪,使得他接下来的声音也微微发颤了。

    但这颤抖,倒让他看起来更加深情,而那句话,也显得更加地发自肺腑——

    “为了你,我可以放弃……整个世界啊。”

    一秒钟的沉默之后。

    凌空子的身体微微向后一仰、猛地抬起手并了剑指,抵住李云心的咽喉,声音因为激动而稍稍变得尖利,听起来像是一个刚刚被揪了辫子的初中小女生:“你——胡说什么?!”

    其他人的反应,实则比她高明不到哪里去——绝大部分处于轻微的呆滞状态。

    活见鬼……在这样的一个暴雨夜里,琅琊洞天的宗座首徒遇到了一直追索的、身份不明的强大敌手……

    结果竟然被表白了么??

    这是唱的哪一出?

    刘老道目瞪口呆。他想过一百种心哥儿可能用到的法子,但没想过……他竟然这么干。

    李云心被她抵住了咽喉。

    但脸上神色并不显得惊慌。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凌空子的脸,在三秒钟之后忽然凄笑一声,侧过脸摇了摇头。

    “当我胡说就是了。这种事情……实则我自己也是不信的。”

    他微微侧脸、凄然地望着凌空子,但已避开了她的手指:“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么?”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又看不出你长得好不好看。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性格。我在做些坏事可是却被你撞见了,简直厌恶你极了——哪里来的讨厌女人,光天化日跑来我家里,要闹哪样啊。”

    “……你!”凌空子的心微微一沉。说不清楚为什么失望——但就是有些失望。

    见鬼了。

    但又听到李云心说:“可是后来我跟你说什么**——我一个人想了好些年,想出来的东西。别人听了,是没耐心听我讲完的。但是你……只有你……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听我说了这些的。”

    “我想你大概不会明白我那时候的心情——很多很多年呀。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忽然有一个人,让我觉得——啊,原来这个人真的存在啊。啊,这个人,真……可以理解我所想的那些事,真的……就是我心里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啊。”他微微叹口气,伸手在桌上的那张《变态吃饭图》上轻轻地划了划。他说这些炽烈的话儿,凌空子本就目光闪烁,不想去看他的眼睛。这时候他像是无意识地在桌上弄出了响动,凌空子便自然地来看这画了。

    看到这画……

    微微地呆滞了一下子。

    便是这一下子,让李云心彻底确定了某一件事。

    于是他最终笑了笑,轻声道:“其实……我很寂寞的啊。”

    这句话……仿佛一句魔咒。在这句话出口之后,凌空子的手微微一颤,终是放下了。

    她忽然就经历了人生当中的第一次告白、又在是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场合,即便身为一个修士,也乱了一颗心。

    随后又听李云心说那些话——听一个自己并不讨厌的人说那些话——心里忽而失落、忽而稍安,早就已没了平和镇定的情绪。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一直被引导着,听到了最后那么一句。

    于是她的身体微微挺直了,但很快又放松,略急促地**了两次,终于低声道:“我……懂。”

    到这时候……

    所有人都傻了眼。

    因为无论如何也没法儿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变成如今这样子了?!

    但李云心的心里,已经有冷笑响起来。

    这女人……落在他的手里了。

    他已经抓住了她心中的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在这一刻,他就已经成了她的魔。

    她的心魔。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充满了被压抑的好奇心。来到世俗间行走,即便身为化境修士还充满了强烈的警惕心。在看到《变态吃饭图》之后,认真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是画圣是否还在这世间。那时候李云心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如果从声音的起伏和语调里还听不出这小姑娘对那个什么画圣的强烈好感的话……他就真真是一个聋子了。

    一个心底柔软,却略偏执的姑娘,喜欢上一个传说中的人物。这感情注定没法儿同人说——今天遇到了一个似乎同样有趣的少年,先被告白然后又从那少年的话语里听到了同样的心路历程。

    倘若是寻常人还可迫着自己咬了牙不去理会。

    但倘若是寻常人又怎么会对画圣生出了好感?

    于是被自己的认同感和同样的孤独感……感动了。

    她觉得自己遇到了同类——某种意义上的同类。

    这事儿从发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如今的结局了。

    这充满了浪漫的自我毁灭意味的凌空子姑娘,对李云心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和认同感。

    而对于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而言,在李云心这样的魔头的引导下,她很难意识到自己心中此刻此刻那些复杂汹涌的情感究竟是为了谁、又是因为什么。

    而更容易将这些同情与认同感误认为——

    啊。这是……爱情啊。

    于是在这个雨夜,这位凌空子仙子……

    才渡杀劫,又入情劫。

    因而李云心笑了笑:“我也希望你会懂。那么你来这里……”

    已乱了心的凌空子想也未想,便接了话——虽然声音听起来已经恢复了平静,并且重新挺直腰杆:“我懂的,是你说的那些理念。可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你这人有趣。唔……那天之后我细想过你说的。所以我知道你之前说的那些话,应当不是作假的。那**的说法……若是你临时起意编来哄骗我得,断然不能说得那样缜密。依着我看,如果是你自己想这些东西,没有个五六年,大抵也是想不出的。所以这一点,我懂你也信你。”

    “那么现在……你究竟如何打算?我要除那龙子,你要怎样做?”

    实际上今夜李云心所构建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

    他对凌空子,说过自己的“理想”。虽然那所谓人妖**的法子不过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随口胡诌编来诓她的。

    可无论这个理论在他那个时候被批判也好鄙夷也好追捧着也好……

    毕竟也是一个人耗费了几十年的心血搞出来的。

    正因为像凌空子这样的聪明人可以看得出这一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李云心真的、在这想法上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与心血。

    在这样的前提与基础上,再说出后面的话、那些破灭与失望的话,才会更相信李云心的失意落寞——就如他所言的,倘若自己有一天发现,所修的长生道不过是一场空……该会是怎样的痛苦啊。

    她便再不怀疑,或者说……再没什么多余的心思怀疑,终于说出了她的目的来。

    除龙子?!

    李云心在心中微微一愣。

    这女人……还要除九公子?!

    原来她的另一个目的是这个?!

    见他吗的鬼……早知道这样子,何必花这么多心思跟她搞风搞雨……

    还不是为了挑动她和那妖魔相争,自己好从中渔利全身而退?!

    但这种意外之喜,总要比没有的好。他笑了笑:“你应该知道我会怎样做。我刚才说大妖魔……指的就是他。”

    “我和他,曾经是朋友啊。”李云心苦笑,“我……曾经想要试着通过他去做我想要做的事。但慢慢我意识到,他并不是很好的人选。他杀了凌虚剑派的两个剑士,又杀了淮南子。我本想在渭城隐居的,结果他还杀了……李耀嗣。”

    他说了这话,知府同其他三位府尹齐齐瞪圆了眼睛。

    这事儿和他们有关了。

    “他的性情太乖戾。很多时候会忽然兽性大发,便是连我这个朋友……也不认的。”李云心轻轻摇头,显得痛心疾首,“我原本,是打算用那通明玉简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但是他知道了那东西,便夺了去——到这一步,我才不得不同他决裂。”

    “所以你才看到我在乔家做的事情——我想要从……那些小妖开始。我想,既然大妖魔残暴成性,那么就将它们除了。那些小妖,有很多在做好事——这个楼里这么多庙祝,大部分庙里观里供着的,都是那些精怪吧……”

    “通明玉简真的在你手里。”凌空子微微一愣,低叹一声。

    “……现在并不在。”

    “你……不该碰那东西。唉。”凌空子还是摇头。她想了想,低声道,“待我除了龙子,你……同我回山吧。”

    李云心想了想,试着冒险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那玉简?我是说,那东西,有多重要?”

    凌空子略略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抬起手悬在半空中,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惘”字、又写了一个“静”字。

    然后她屈指一弹——两个字便如闪电一样,在虚空中即短暂地闪耀了一瞬就消失不见了。

    下一刻,除两人之外的所有人都没了声息,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神智。

    她这才轻轻出了口气,看着李云心,一字一句地说道:“双圣至今未飞升……”

    “都是因为在等它。”

    “在等有一个人……能打开它。”

    凌空子说了这句话之后李云心便知道,自己绝不能同她“回山”。

    如果是普通宝物还则罢了。但既然是“双圣”在等的,竟然同他们飞升有关的东西……他不大清楚别人会怎么办。但清楚如果是自己的话,可肯定不会让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那么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未必一定要杀死但是……

    是和飞升有关的事啊。

    等了……一千年?还是两千年?

    “两千年前画圣就在,一千年前才……”

    “期间一千年的时间,这么久,就没有人能打开那玉简?”李云心微微皱眉,“画派曾经存在了一千年吧?画圣没有传人?”

    “你既然看过那玉简,你应该知道里面的文字,是怎样的吧。”凌空子略略地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平稳起来,说道,“当然有人看过那玉简,也读过里面的文字。但这那玉简当中的文字立意极深,相当隐晦。文字本身又是太古圣人所用的简符。我们有些人通晓这文字,但还需要更多人群策群力,一同参详。所以我们也需要你——跟我走,并不是一件坏事。”

    “哦。原来如此。”李云心抬起手揉了揉额头,好像因为刚才饮了酒、又激动的缘故略有些头痛。

    但实际上,他身上的汗毛已经根根树立起来了。他抬手,也是为了掩饰脸上可能出现的、会被对方觉察的细微波动。就好像忽然见到欲扑击的猛兽毒蛇,一股寒意陡然自他的骨髓中爆发出来,瞬间传遍了全身!

    刚才那句话不对劲。

    凌空子眼下的状态也不对劲。

    她好像忽然变了个人——他读不懂她的语气了。

    如果说刚才凌空子已经被他攻破、整个人的内心世界都袒露在他的面前,那么就在刚才谈论起与通明玉简有关话题的那一刻……

    仿佛触动了她内心当中的一个警报,她的潜意识层面瞬间被某种强大力量武装起来、构建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心防——有什么人,或者曾经有什么事,对她进行过极其强烈的心理暗示!!

    这种强烈的心理暗示在她心中建立了一个警报机制——一旦有什么事件或者人触发了这个警报,那么她整个人似乎就变得异常的冷静沉稳……

    在这一瞬间,摆脱了李云心之前对她的掌控!

    然而在这样的前提下……凌空子似乎还并不自知——她本人,似乎也并不清楚自己潜意识里的警报,被触发了!

    她说“既然看过那玉简,应该知道里面的文字是怎样的”——李云心看过。

    因而他知道里面的文字,是这个世界人人都看得懂的文字。

    她又说“当然有人看过,但却读不懂”——如果有人看过,就不可能读不懂。他现在的境界可以看到的,都是些修行的法门——以这个世界的文字书写。而画圣通过某种、只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法术方式给那东西设了些限制,使得他需要修为更进一层,才能看另外一些东西。

    但仅就目前他知道的而言,绝对不会存在——“读不懂”这个问题。

    这意味着无论是她,还是她口中的“某些人”,都没有真的打开过这个“通明玉简”、看过里面的内容。

    她扯了个谎——一个极容易被看穿的、可一旦成功了,却极有效的谎言。

    这是因为她或者他们大概认定了一个前提——不可能有人,知道那通明玉简开启的文字。所以她尽可以鬼扯什么“太古圣人所用的简符”。

    ——既然道统和洞天那样多的强者都没有见过,那么他李云心也不应该见过——李云心应该开启不了这通明玉简。

    那么凌空子实则是在故意以及一种相当随意的态度暗示自己——“我们当然知道怎么开启这东西。而且我们甚至阅读过这东西。无论你能不能打开它,能不能阅读——我们都可以。而现在我们很乐意接受你成为我们的一员。”

    随便换作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大概便上当了吧。

    这女人眼下在思维层面……

    简直是……

    暴走了!

    李云心轻轻地做了两次深呼吸,重新让自己回到理智又敏锐的状态。

    在这宝华会上他做了很多事、布下很多线。现在,他在试着重新找到一条线、尽快摆脱眼下的危险局面,好有机会从长计议。

    在两秒钟之后他放下手、重新抬起头,微笑起来:“好。我跟你走。实际上我早就……有这个安排了。”

    他看看堂中那些不视不闻不动的人,指了指身边的刘老道:“我今天搞出这么多事情,一则是为你,二则是为他。作了这画,也是一样的。我在想我或许得展现点儿自己的价值——我不但是玉简的持有者,还是一个厉害的丹青道士。”

    “道统和剑宗缺我这样的人,我不是可以被随便牺牲掉的小卒。但是我走了,这老道……”

    “我和他相处这么久,我喜欢他了。”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你知道我已经修到了化境,我要找道心了,我还要渡劫。我不确定这老道是我的道心,还是劫。既然有人的道心是一只蛙,当然也可能我的道心是一个人。”

    “如果他可能成为我的道心,那么他不能有事。如果他是我的劫,那么他更不能有事——你也清楚,作为劫的他死掉了,这劫就更难渡了。”

    “所以我今天做这些事,之后还要给这些野道士施恩——就是为了在我走之后,让他过得更好些。我那位朋友九公子见过这老道,我也恐他害他,所以……从这里说,我亦是要除掉那龙子。”

    凌空子似乎是微微笑了笑:“那么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带走呢。洞天可是他们这些人心里的仙境。”

    “你知道你、我,还有高等修士,都是什么样的人。凡人说修士是仙人,但讲道理——我们渡了一个个的劫之后,看妖魔更有亲切感吧。那种环境,他不会喜欢。我不喜欢被圈养——他也不会喜欢。而且那里没有琼华楼和木南居。”

    “实际上……这是一道围城。城外的人想要走进来。走进来了,就身不由已,甚至连走出去的念头也生不出了。”

    凌空子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声音里有笑意:“听你说话总是有趣。那么来说说……你要我捉的鬼。捉来干嘛?”

    “龙子在找他啊。”李云心看了看裴决子。他不清楚凌空子什么时候发现这位自京华来的画师有些不对劲儿,但知道那被附了身的画师,已然被控制住了。

    裴决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几后面,但眼神却变得有些惊慌——他动不了。

    “我和龙子……唔,我叫他九公子。我和九公子同行回到渭城之后,他就消失了。那段时间渭城附近也开始出事——我本以为是他做的,但后来觉得手法不像。”

    “前段时间我在城里到处走,问了些人。有些人的亲戚住郊外,正好家里死了牛。一问死状,知道应该不是九公子做的——九公子吃人,这东西却噬魂。”

    “而那时候我就已经有了这个念头,就开始查九公子。从龙王庙的庙志里我猜他是龙的第九子螭吻——而今你也说他是龙子,那就是我猜对了。”

    “我又从庙志里发现……在记录里只要有比较异常的降水记录,差不多就会有人口失踪。九公子爱吃人,又是龙子。那么我猜……他就是庙里的……渭水龙王。”

    “如果他是渭水龙王,这附近就都是他的地盘了。我觉得他应该是个顾家的男人——依照他的胃口,在渭城附近每年只吃十来个人,已经太克制了。那么现在有人在他的地盘上捣乱——虽说是吃牛的魂魄,他也没法儿忍。”

    “不过后来知道不仅仅是吃牛,很多家禽也这么死的。只不过牛嘛,一头牛几乎能改变一个庄户人家一辈子的运气,是大牲口,所以大家都在说牛。”

    “那么我猜九公子就是在找这个东西……这鬼。刚才他进来了,天下就狂风暴雨。他呢,就一个劲儿地往天上瞅。我看得出他有点儿得意。因为九公子,应该此刻就在渭城的天上找他吧。但是我很好奇的是……”

    “能让九公子那样的大妖魔都找不到,却能被我们制住。但是刚才我却一点儿阴灵气都没感觉到。所以……”

    “阁下到底什么鬼?”

    他已经转向了那“裴决子”,在真诚而好奇地问。

    凌空子弹了一下手指,似是解开什么禁制。于是这“裴决子”便口吐人声:“君因何缚我?”

    “……果然能说人话啊。”李云心由衷赞叹道,“之前看他不声不响,一直是那个管事说话,我还以为不会说人话呢。”

    “似是百年的大鬼了。”凌空子说道,“能学人言语也属常事。它们原本就是人,成了鬼又机缘巧合徘徊在阳间才痴痴傻傻。但在阳间待得久了,像这种吞噬生魂的,慢慢也会重新知晓人事——看这一只,少说也有两百年道行。”

    “啊……这个我倒不是很懂。这么说的话这鬼活得久了,不就是跟人没什么区别了么?那还会更强嘛,你看,还会法术了。”

    李云心在发问求教,凌空子便答他。只有这鬼还瞪着眼,连声问“君因何缚我”——这时候,才显出与“人”的不同来。

    “鬼毕竟是阴灵。”凌空子耐心答,“神魂原本与**合一,密不可分。人身死,便有了鬼魂。之所以叫鬼魂而不再叫神魂,是因为身乃魂之殿。身死,神魂必然受损,失了供奉的殿堂,也就成了鬼魂。”

    “所以鬼魂实则是受损的神魂。既是损了,也便不补回来了。因而无论如何,总与人有异。譬如鬼魂总有执念。有些事情实则就是它身体失掉的一部分,是难记起的,除非补全了,才能记得清。你听这鬼说话——现在可还有人这样说?”

    之前李云心只觉得这大鬼说话怪。这时候听凌空子说再细品它的话,意识到果然与人不同——与现在的人不同。

    大庆朝在李云心的眼中虽然属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但风气实则是比较开明开放的。譬如说像尹雪柔那种家境还算好的女孩子都可以每天在街上抛头露面,而人们也未觉有什么不妥。

    具体到礼节、言谈,相比前朝要“粗俗”很多。

    譬如刘老道就不大懂今日这宝华会宴饮的规矩。说是古礼,实际上是前朝寻常人家也会遵循的世俗礼仪。

    到言谈……

    前朝,无论男女,皆尊称为君。大庆朝的人笑话前朝迂腐,说两人争执谩骂的时候,依旧称“君乃泼皮无赖”,相当滑稽。如今看这大鬼……

    也是尊称为“君”了。

    “我需要这鬼。”李云心说,“在这里不合适,我得把它带回去。九公子在找它,也许它还知道些九公子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他以前是我的朋友。哪怕要对付他,我也希望是我出手。所以我想了解他更多的事情。”

    他看着凌空子,又重复一次:“我需要这鬼。希望你能帮我。等此间事了,拿到玉简,我就跟你回山。”

    凌空子显得有些犹豫。刚才李云心将话题引到了大鬼身上,又问了她一些能够有效令她放松的话题。此刻她的心防重新松懈,被李云心植入心中的暗示逐渐占据上风。

    她细长的手指在手背上略微敲打两次,忽然问:“你能作出《变态吃饭图》这样的宝卷,可见修行要到化境巅峰了。丹青道士不擅争斗我知道。但我看你的气息……似乎有些不对。”

    “因为之前和两个凌虚剑派的剑士争斗——那时候我还没怎么接触过道统、剑宗的人。那两个道士身上带着强力符箓,将我的雪山气海封住了。我到今日,也才只能用一点灵力。你看得没错。”李云心如实说,“但是……两个流派的剑士,还是意境虚境的修为,怎么会跑到我家里去找我?”

    “当日他们说,有一个老道说我家里有《万里山河图》,他们为那图而来。那两个蠢货的话我信,但是指引他们找到我的人,我却不信真是为了那图——大概只是借口。据那两个剑士所言,是那人濒死,才说了这件事、他们才找到我。所以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据实说了自己的情况,知道会令凌空子安心——对方想要知道的就是这个。

    也知道对方会有“既然如就此暂且依你。不怕你有什么阴谋诡计——只要将你带上了山,一切都不再是麻烦”这种心态——对方也知道自己不是个蠢货。

    如果自信有绝对的力量掌控最终结局,那么在对自己有足够好感的情况下……应该不会介意自己另外一些小动作。

    而且她也该清楚,自己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果然,在他说完这话之后,凌空子略思量一会儿便道:“唔。原来如此。那个人……倒暂时不便与你说。”

    “至于你要这鬼、要了解一些事,就随你吧。要我帮忙的话,你尽可以开口。”

    “但时间上……我希望不超过半月。我出来得久,该回山了。”

    “好。”

    凌空子又想了想,说道:“你是有趣的人,也是聪明人。但有一句话……我还是说明的好。”

    “我是道士,化境巅峰。先前两个低境剑士可以用符箓封了你的气海,你该晓得道统修士在争斗一途,是有些手段的。”

    “所以说如果我想……”

    “渭城方圆十里之内,无人可生。”

    “我希望,你可以做出正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