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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饮一樽翠竹

    不、不要脸!

    下面所有人都懵了!

    这到底是怎样的强盗行径啊!

    喂,上面站着的那个,你真是崖山大师姐吗?

    无数修士都傻眼了。

    下面扶道山人座下的几个徒弟,也早就等着见愁大出风头,没想到她一弯腰,竟然把别人的剑拿起来,顺手就拿起来用了!

    为什么……

    这一瞬间觉得自家大师姐很可怜呢?

    沈咎抄着自己怀里的剑,摸着自己的下巴:“大师姐好像真的缺一把剑啊……”

    “是啊。”

    姜贺附和。

    陈维山依旧一副壮实模样,呆头呆脑,摸了摸自己后脑勺之后,竟说了一句:“但是墨痕剑……也就一般般吧?”

    “……”

    有站在这几名崖山修士周围的修士,把耳朵竖起来,竟然听见这一句。

    简直了!

    墨痕剑啊!

    那可是很出名的一柄剑!

    十九洲修士的法器,大体分成三种,法宝、灵宝、玄宝,各分上中下三品。一个等级的法器,对应一个等级的修士。

    如今的谢定虽然只有金丹期的修为,但手中这一把剑,不是与他修为相当的上品法宝,而是高了整整两个境界的中品法宝。

    到底是不是昆吾那边的赐予,众人是不清楚,却知道这一柄法宝在这一类别的法宝之中,算是相当出名了。

    即便是一名元婴期修士,拥有这一柄独特的长剑,也不会觉得面上无光。

    如今听听,崖山这几个家伙说什么?

    也就一般般?

    真是……

    真是要被气晕了!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法器与法器相比,他们想杀人。

    浑然不知道自己一句话已经得罪了周围一片的修士,陈维山只觉得自己背后一冷,有些奇怪地四处看了一眼,却见人人都认真盯着接天台上,一时有些奇怪起来。

    “为什么刚才有点冷……”

    “老六啊,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你说话挺有道理的。”摸着自己的下巴,沈咎咕哝了一句,又将目光放回了接天台上,打量了墨痕剑许久,“花哨是花哨,就是攻击力差了点,的确一般般。”

    “……”

    一直没说话的,乃是两手将剑环抱在胸前的寇谦之。

    他没有搭理同门师兄们的胡言乱语,只是定定地望着那一柄墨气氤氲的剑,道:“此剑亦有几分不凡之处,不过谢定并未认主,这倒是很奇怪。”

    “大师姐也没让这剑认主啊。”

    姜贺看着上头,补了一句。

    见愁的确没有让这一把剑认主。

    无主只剑,若是灵性一般,或者有灵却对外人不抗拒,便可任意为人驱使。

    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剑的人来说,看见剑滚到自己脚边上了,怎么能不拿起来?

    一道墨气从剑柄之上蜿蜒而出,爬到见愁白皙的手背上,又顺着绕着她的手指飞上,渐渐重新与整个剑身融为一体。

    这样独特的剑,真真是头一次剑。

    一把抖出墨痕剑来,见愁满意地瞧了半晌,半点没把台下的一片哗然之声听在耳中。

    她抬眼望着对面的谢定,微笑不减。

    谢定的脸已经黑下来一半:“见愁师姐这是何意?”

    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现在手痒心痒,一点也不想还给你罢了。

    见愁心里这么说了一声,可实际上的动作,却是毫不犹豫直接将全副的灵力都灌注在剑身之上,做出一个横剑的姿态来。

    嗡。

    剑身一阵震动,一点,两点,三点……

    雪白的剑身之上,竟然氤氲出六七个墨色的圆点来,赫然是一枚法器被炼器者练成之时形成的道印!

    那一瞬间,见愁眼底露出几许惊喜来。

    站在见愁对面,严阵以待的谢定却陡然嗤笑了一声!

    这把剑要这么好用,他又怎么会一直不能将之收为己用?那一枚道印他早不知道试了多少次,根本就不能用,说不定只是炼器宗师在剑身上留下的一个玩笑罢了。

    手在脸上一抹,先前的血迹霎时之间消散干净,谢定已经意识到,自己眼前这一名女修绝对有远超第一百的修为,之前他已经为自己的轻视浮出了代价。

    至于现在……

    就是挽回错误,也挽回面子的时候了!

    袖袍高高一掀,衣襟迎风鼓荡起来,谢定气势陡然一换,在见愁脸上还残留着笑意的那一刹那,他毫不犹豫运力一掌,朝着见愁拍去!

    一丈七的斗盘,在这时也疯狂旋转起来。

    一枚又一枚的道印,根本分不清到底哪一枚是哪一枚,竟然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

    见愁一见,简直有些目瞪口呆。

    扶道山人曾言,道印的修炼还是小心一些为好,毕竟斗盘就那么大,能容纳的道印其实有限,即便是斗盘有扩展的空间,可十枚道印淬炼起来自然要比一枚难得多。

    道印的修炼,是贵精不贵多,怎么这一位谢定,完全相反?

    见愁的疑惑,同样也是所有人的疑惑。

    谢定那斗盘上密密麻麻的道印,即便是一闪而逝,也足够让所有人窥见一斑了。

    不过……

    现在显然不是疑惑这个的时候。

    谢定这一掌,来势汹汹。

    与初时谢定给人的文雅感觉完全不同,在他没了自己的剑之后拍出的这一掌,竟然给人一种炽烈灼烫之感。

    若说一开始这一掌只像是温水的话,在此掌距离见愁只有六尺的时候,他这一掌激起的掌风,已经有如焚风,而掌心处却像是推着一湾炽热沸腾的岩浆!

    赤金般的红,一下从谢定手掌之中绽放出来!

    见愁眼底一下再次露出一点点的惊艳来。

    名列第三,到底还是有一些原因所在的!

    这一掌,像是托着熔岩,像是托着金乌,像是托着一轮红日,就要直直投入江水之中,烤干整个大地!

    谢定的眼底,也倒映着这一团火光的颜色,倒映着这一掌的颜色,绚烂至极。

    方才被一镜子拍在地上的耻辱,仿佛都不存在,就这意气风发的一掌,他又输给谁?!

    一掌,陡至眼前!

    见愁纤细的身子,在这炽烈的一掌之下,仿佛下一个眨眼就要融化。

    所有人都以为,面对这样锋芒毕露又含怒击出的一掌,见愁怎么也应该暂避锋芒,却没想到,她竟然也——

    一掌!

    一掌对一掌!

    谢定的一掌是火,见愁的一掌也是火!

    里外镜一闪便从她左掌之中消失。

    见愁手指一张,周身窍**霎时打开,无数的风被她吸引,迅疾如闪电一般流转在她身体的经脉之中,刷刷刷刷,立刻就有一道又一道的火红色风刃密集地从见愁的手掌之中弹射出来,又被她的掌力给虚虚拢在手掌心!

    一人一掌,半步不让!

    见愁脚下竟然一寸地方都没挪动,直接抬起手掌来,跟谢定来了个硬碰硬!

    那一瞬间,谢定觉得眼前这女人是在找死!

    轰!

    两掌霎时碰撞!

    见愁手中的风刃霎时弹出,一下从谢定的五指之间乱切了出去!

    谢定手中汹涌的掌力,也在接触到见愁手掌的那一瞬间澎湃而出!

    在感觉到自己手掌剧痛无比的一瞬间,谢定骇然地睁大了眼睛,同时也看见见愁随着这汹涌的一掌而狂舞的衣袍,像是被大火吞没!

    以两人交掌处为中心,炎浪乍起,朝着四周爆射开去!

    不少悬浮在半空之中的修士,无巧不巧正在一个高度上,几乎是瞬间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炎浪一震,竟然纷纷下饺子一样从空中掉落下去!

    无数人面露骇然!

    好强的两掌!

    “噗。”

    一小口鲜血一下吐出来。

    见愁死死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但是衣襟之上已经多了一点点鲜血的痕迹,还举在半空之中的手掌,却是一片被烧灼之后的红肿伤痕。

    反观谢定,则是噔噔噔难以控制地连退三步!

    “啪!”

    最后他一个强行顿步,一脚的鞋底深深陷入接天台的岩石之中,才将退势止住。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指尖坠落,只在他停止的这一小会儿,竟然就已经在身侧染出一小片血泊来。

    他看着见愁,见愁也看着他。

    下面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承江也愣住了——

    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见愁的风刃了。

    那一日,在江面上,她用的分明是冰风之刃,如今出现的竟还有火风之刃!

    未尽全力!

    江上那一战,还远远不是眼前这一名女修的全部实力!

    周承江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只是这么一想……

    却不由得骇然起来。

    底牌,见愁还有多少底牌?

    没有人知道。

    兴许,这一次小会,能一窥究竟?

    周承江的目光,越发复杂起来。

    平心而论,这一战,他不希望见愁输掉!

    对普通人而言,谁胜谁负都无所谓,他们看的不过是交手,不过是战斗。

    只这一掌相交的锋芒,实在是太短,太快。

    然而……

    却足够他们看清交战双方的性情!

    谢定懂得变通,不会死扛,可见愁却不一样。

    即便是拼着受伤吐血,她竟也死死站在原地,就是不肯后退一步!

    何等地有脾气,有性情?

    或者说,自大字自狂!

    可又不得不说,这一份藏在骨子里的骄傲,着实让诸多的修士,生出一种奇怪的敬畏来。

    谁不向往英雄?

    那是所有人心中的一个梦,一个不退却的梦。

    纵使千军万马袭来,也当横冲直撞,一往无前!

    所以,一掌算得了什么?

    见愁的心中,也有一个英雄的梦。

    在她一掌对上谢定的过程中,她眼底推衍的光芒,从未熄灭,一直闪烁。

    人体的经络**位图,几乎霎时间便完整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同时出现的,还有那一枚出现在墨痕剑上的道印!

    第一道灵力,从她眉心处,缓缓流淌到了身体各处。

    站在她对面不远处的谢定,几乎是在这一瞬间就察觉到了见愁的意图。

    她是要现学现用,直接用自己那一把墨痕剑上的道印?

    “哈!”

    这一瞬间,谢定竟然忍不住大笑了一声,轻蔑至极。

    “你以为这一柄剑上的天赋道印是那么容易修炼的吗?”

    开玩笑!

    在千辛万苦得到这一把剑之后,他曾花费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去琢磨这一枚道印!

    可是——

    一无所获!

    不管怎么推算,他身体之中,竟然没有任何一块经脉,可以容纳这一枚道印的生成。

    这根本就是一枚不可能实现的道印!

    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这一位崖山大师姐以为自己是谁?

    天才?

    怪才?

    都是不可能的!

    谢定仰天大笑起来,眼底已经出现了一片狠色:不能再留手了,再藏可能会输。

    如果说第一次交手的一镜,她展露给人的是缜密的算计,那第二次交手的一掌,便是绝对的力量与心性的体现!

    于谢定而言,这绝对是一个不弱并且难缠的对手!

    这才是入场选拔的第一天,甚至才刚刚开始没多久,如果不尽快搞定见愁,那么等待着谢定的,无疑是一场苦战。待得与见愁一战精疲力竭之后,即便赢了只怕也是惨胜如败。

    那时候,多的是人想上来捡漏,趁着他虚弱的时候给予重重一击。

    很可能他没有败给崖山大师姐,却最终败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

    所以,不能再拖!

    见愁给他的威胁感,可远远不是什么排名第一百的修士可以造成的。

    谢定在心里狂骂智林叟。

    打定主意,手上便不含糊,他袖子直接一抖,一只青铜酒樽竟然便从他袖中浮出!

    巴掌大的酒樽上带着青色的锈迹,古老而斑驳,一根又一根竹节花纹被铸在酒樽外部,形成一种庄严与朴素并存的美感。

    此酒樽一出,整个接天台霎时为之一肃!

    见愁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眼底一片平静的光芒,只有眉心处,一点一点星尘一样的光芒,从眉心处漫散而出,汇入了她持着的那一把墨韵长剑之中。

    似乎沉入了那一片的水墨画里,见愁微微眯了眼,连眉目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极其自然地,她手腕一转,竟然挽了一朵剑花。

    墨痕剑在空气之中划出了一道逶迤的墨痕,像是掉入了清澈泉水之中的一点墨迹,韵味儿十足。

    哼。

    谢定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耍花样!

    墨痕剑的道印,原本就是一个鸡肋,研究不出什么花样来。

    他花了两年都没研究出来的东西,崖山大师姐即便是再天才,也不可能在这短短时间之内有任何突破。

    抬手,谢定毫不犹豫地将那青铜酒樽一握!

    轰!

    空气里似乎陡然有一声洪钟响起!

    众人视线之中的谢定,竟然仿佛戴上了高高的冠冕,化身山林之间狂放不羁的文士。

    无数的灵气在他身体各处之中奔流,汇成一条磅礴的大江,尽数倾入这深不见底的酒樽之中!

    “一樽翠竹,但请见愁道友,满饮此杯!”

    朗朗的声音,在这乾坤之下清晰无比。

    谢定仿佛化作一名高士,只在那刹那间,在即将握不住酒樽的一瞬间,将手腕一转,灌满了灵气的青铜酒樽顿时朝下一倾!

    哗啦啦!

    众人仿佛听见了无数琼浆玉液从酒樽之中滚滚倾泻而下的声音!

    然而……

    落入众人眼底的,却是一泓碧色!

    那不是一道被倾出的玉液琼浆,竟然是一片磅礴的竹海!

    整个接天台上,忽然一片翠色!

    一根根的翠竹,一片片的竹叶,随风摇摆,随着谢定这手腕一转,酒樽一倒,竟然就直接倒在了这接天台上!

    无数人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这、这是什么术法?( )

    这一刻,不管是接天台下,还是山腰之上,无数人将目光投了过来,全数骇然!

    就连扶道山人也露出了凝重的表情,头也不回,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说的绝招?”

    不会用的绝招?!

    横虚真人站在旁边,没有说话,只是将平静的目光投向了那一道站在这一片竹海之中的月白色身影。

    满饮此杯。

    一樽翠竹。

    在谢定一手倒出杯中翠竹的刹那,见愁便被完全笼罩了。

    她像是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绿色蚕茧之中,连月白色的身影,也变得隐约起来。

    旁人眼中,一大片的竹林覆盖了整个接天台,甚至朝着周围的虚空延伸。

    而在见愁的眼中,这一切更加恐怖起来。

    入目所见,只有竹林,只有竹海。

    风吹来,竹叶与竹叶摩擦,一片沙沙的声响。

    她站在一片覆盖满了干枯竹叶的地面上,提着那一把从谢定手中抢来的墨痕剑,转过了眸光,打量着四周。

    幻境。

    或者,阵法。

    再不会有第二个可能。

    见愁不认为此刻的谢定有用移山填海、举手投足之间改换空间的能力,所以,她其实并不很着急。

    想要打败她,光困住自己是不行的。

    若这是个幻境,谢定必须入阵;若这是个阵法,又不是杀阵,谢定也必须入阵;若这是个杀阵……

    她应该如何?

    见愁沉下了心来,目光从入目能见的每一根翠竹上划过去,这一片竹海的世界,除了竹,再无他物。

    风,依旧在静静地吹着。

    隐约,有几分杀机藏在它的痕迹里。

    见愁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手中墨痕剑,在这一刻,忽然白光大涨,而后墨气如一头蟠龙,顺着墨痕剑的剑柄,朝着剑尖处盘旋而去!

    在墨龙盘旋游走之间,剑身上,道印灭了又明!

    呼!

    一阵狂风平地而起!

    见愁脚下的斗盘疯狂地旋转起来,若是竹海之外的人能看见,只怕此刻立刻就要咋舌不已!

    金丹期的谢定,万象斗盘一丈七,可筑基期的见愁,万象斗盘却已有一丈九!

    一条一条的坤线,在灵力注入的瞬间被点亮。

    一枚道子凝结而出,接着延伸出一条坤线,到交界处再次凝结出一颗道子,而后继续延伸坤线……

    一条,一点,一条,一点。

    ……

    眨眼之间,一枚由七枚道子组成的全新的道印,出现在了见愁的斗盘上!

    刷!

    道印光芒大放。

    见愁手中的长剑,发出一阵长龙吸水般的吟啸!

    古者有人竹杖芒鞋行风雨中,今者有她仗剑吟啸于竹海间!

    道印:墨客仗剑!

    四个字,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她心中。

    这是这一把剑在被炼制出时便带有的天赋道印。

    隐隐约约间,见愁竟仿佛看见了几名文人墨客,提笔落墨时,无尽自如的挥洒。

    她眼前的世界,是一片的黑暗。

    所有的光芒,都被她遮挡在了外面。

    她能听到风吹过竹林的声音,它们有一种虚无之感,似乎轻飘飘无处着力;她也能听见风吹过虚空的声音,呜呜地作响,震动的是空气,透着一种悲鸣般的尖锐;她也能听见……

    人,穿行在风中的声音。

    杀机!

    滴答。

    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从尖尖的竹叶边缘坠落。

    这一刻,见愁豁然睁眼!

    她目光有如实质,投向了虚空中的某一处!

    在那虚无的人影朝着她冲来之时,她也毫不犹豫,酝酿了许久的一剑,断然挥出!

    墨色如虹,蟠龙潜出,霎时划破长空!

    一点雪光,一点墨光,全数倒映在那一点晶莹露珠之内!

    剑影惊鸿……

    ……

    这一刻,接天台下。

    鹤发童颜、脸蛋红红的智林叟,不断在六尺手札上挑动的金色刻刀一下停了,近乎呆滞地看着台上;

    脸上还沾着无数西瓜子的辫子少年,那灿烂的笑容,也变成了一张长大的嘴,“啪”一声,还没啃完的西瓜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烂,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心疼得要死要活;

    封魔剑派众人中心的那一名暗红色长袍的少年,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平静又森然的微笑:原来不仅是斧头,也有剑;

    山溪之侧,眼底方才露出几分遗憾悲悯之色的陆香冷,脸上那淡淡的苦笑,也忽然全数僵硬了下来。她暗淡的眉眼之间,竟然焕发出一种夺目的异彩来,带着一种惊叹!

    破茧而出!

    青铜酒樽,一杯倾倒,直下的是一片竹海,像是一枚密不透风的翠绿色蚕茧,将持剑的见愁包裹在了绿茧之中。原本悬浮在半空之中的谢定,在见愁完全消失的那一瞬间,也直接朝着绿茧之中一隐而入,消失其中。

    死寂。

    一片的死寂。

    所有人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而此刻,却有一道雪亮的剑光,扶摇而起!

    剑声吟啸,霎时间穿透整座绿茧!

    噗嗤!

    虚空之中,那厚厚的绿茧,竟然被破开了一个孔洞。

    像是一道千里长堤,忽然被打开了一座蚁**,于是墨光如长河之水奔流,汹涌而来,霎时冲破整个孔洞,笼罩整个接天台!

    那是一片近乎璀璨的墨光!

    占据着人的整个视野,盛放!

    隐约间,一道身影,被夹杂在这滔天的墨光之中,被抛飞出去!

    “砰!”

    那一道身影从绿茧之中飞出,划过一道弧线,直接撞到了另一座接天台的底部,顿时一口鲜血洒落,他整个人也顺着那一座接天台,摔落在了地面上。

    青铜酒樽“当”地一声,失去了控制,如破铜烂铁一样砸落在他身侧。

    众人定睛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先前还风流潇洒的谢定又是谁?

    “呼、呼……”

    大口的喘气声。

    谢定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真是第一次觉得没有形象躺下来,也这么舒服!

    研究了半年多,他绝不相信那一枚道印竟然是真的可以施展的!

    可是……

    就在方才,就在他进入竹海,隐匿身形准备偷袭的那一瞬间,崖山这一位被传名不副实的大师姐,深刻得教会了他什么叫“做人”!

    万事皆有可能!

    无力的谢定,疲惫地翻着眼,朝上一望,南面第三座接天台,正好倒映在他眼底。

    可这一刻的谢定,却只遥遥望着那接天高台之上。

    见愁持剑的身影,从那一片逐渐消散的竹林虚影之中走出。墨光退去了,竹林的虚影也退去了,只有她一身染血的月白色长袍,摇摇地晃着人的眼睛。

    一步一步,其实见愁的脚步已经很虚浮。

    只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镇定,以至于人们根本察觉不到这小小的一点细节。

    见愁慢慢走到了接天台的边缘。

    隔着中间无数的人群,她也看不清此刻谢定到底是什么表情。

    抬手,墨痕剑便在掌中。

    垂眸,那一枚强得骇人的道印,便烙印在剑身上。

    的确如她先前所言,是一把好剑。

    可惜……

    不过尔尔。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崖山武库那一把封在冰川之内的一线天的傲绝姿态,见愁一下摇了摇头。

    此剑虽好,非吾所爱。

    目光微微一敛,她抬手,只将这长剑朝着远处一投!

    刷!

    长剑在半空之中划过一道黑白相间的光芒,深深地刺入了谢定手边一尺处的地面!

    白光墨气在落地的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灵力支持,重新化作了一柄合拢的折扇。

    这一瞬间,谢定怔住了。

    见愁站得高高地,烈风吹动她衣襟,让她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模糊起来。

    用了他的剑,击败了他的青铜酒樽……

    还练成了他剑上的道印?

    结果此刻,这么轻描淡写地将剑一投,只像是将一管狼毫投入画缸一样……

    还给他了?

    谢定一时之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早在被见愁那唤醒道印一刻的惊艳一剑,给打没了脾气,此刻眼见着折扇回到自己手边,只忍不住吟呻般骂了一声:“这啥毛病啊!”

    早要还给我你先前还捡它干个屁啊!

    简直怪物!

    见愁却似完全没听见。

    一击抽空身体里所有灵力,险些失控的情况……

    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她遥遥望了一眼山腰上站着的扶道山人的身影,也觉得眼前发花。

    就地盘坐下来,见愁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站着,只将双手往膝盖上一靠,眉心祖窍打开,周遭的灵气,终于一丝一缕地进入了她干涸的身体。

    眼睛闭上,她竟然直接在这接天台上打坐。

    台下,是一片一片的沉默。

    第三对第一百,惨败!

    留在接天台上的,乃是仅有筑基巅峰的崖山大师姐见愁!

    说干就干,真是他娘的一点也不含糊!

    众人之觉得此刻心跳如雷,整个人都在颤抖,望着接天台上那一道纤瘦的身影——

    此刻,绝对是一个最佳的时机!

    一场短暂却凶狠的恶战,绝对耗费了见愁大半的力气,此刻上台挑战,几乎必胜!

    然而……

    没有一个人上台。

    那惊鸿一剑的影子,那打败了第三谢定的余威,依旧笼罩在她的身影上,在众人眼中,甚至多了一层难言的神秘。

    而在智林叟这里,却只有咬牙切齿……

    “个王八蛋……”

    曲正风!

    亏他们还是这么多年的挚友!

    天虚之体这么要紧的事,他竟然半个字都不知道!!!

    手指紧紧地握着金色刻刀,智林叟恨不得直接拿这一把刀,把曲正风那一张还能看的脸给划烂了!

    黑心肠的东西,连脸也该烂掉!

    只可惜……

    曲正风不在眼前。

    智林叟恨得磨牙,原本红润的圆脸,更是通红一片,手指关节一片因为用力过猛而出现的苍白颜色。

    望着六尺手札上那一行“第一百,崖山,见愁”七个字,智林叟终究还是长叹了一声,直接一刻刀划去——

    刺啦!

    一道金色的光芒拉过,六尺手札上,这一行字消失不见!( )

    “崖山,见愁……”

    呢喃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似乎惊叹,又似乎忌惮,更似乎敌意的味道,从薄薄的唇瓣之中溢出。

    原本俊秀的一张脸,被那一道眉心处蔓延而下的血痕划破,加之那身上越发浓重的阴沉压抑,站在人群之中的这一名暗红长袍的少年,更让人觉得恐惧。

    张遂就站在封魔剑派众人之后,沉默地望着这少年。

    作为一个修炼了三五十年也才刚刚摸到金丹门槛的天赋平庸之人,对所有的天才,张遂都只能仰望。只是这一位“夏侯师弟”的实力,来得叫所有人都想不到,甚至摸不透。

    闭关四年,一朝出关,便击败了所有门内所有同侪修士,在整个封魔剑派留下了新一辈中无人能与之抗衡的神话。

    年轻,阴沉,看似有礼,实则强大到冷漠。

    今者智林叟将其排名为本届左三千小会第一,来得不是毫无缘由。只是封魔剑派远在中域西北角,地处颇为偏远,很多消息传出来并没有那么快,加之封魔剑派故意封锁消息,只有智林叟神通广大能得闻一二,由此才有如今的排名。

    只是……

    很多人看见他排在第一,却不一定认同此人排在第一的实力。

    喉咙里忽然一阵发苦。

    张遂没有说话,只是顺着那被众人环绕在中间的夏侯赦的目光,朝着接天台上的见愁望去。

    见愁,就静静地盘坐在原地。

    下方兴许有无数蠢蠢欲动的修士,却没一个冲上去,在这个时候将见愁斩落。

    “无能的废物……”

    嘲讽的声音,从夏侯赦口中发出,却带着一种平和。

    是个明白人都能看出,此刻的见愁已近力竭,三拳两脚就能撂倒。

    只是撂倒了见愁之后,不一定能保住接天台的位置罢了。

    他深深地望了见愁一眼,眼底带着一种难言的好奇:什么时候,她的斧头才会出现?

    眼帘一垂,夏侯赦扫了一眼,如今所有接天台上之人,竟无一个再能引起自己的注意,也没人挑战见愁,索性他也不留了,转身便走。

    封魔剑派众人则还要观看一会儿,并不打算离开,因而只跟夏侯赦告别。

    没想到,便在此刻,周围传出了不少修士的惊呼之声。

    “天!”

    “手札改了!”

    “疯了吧?”

    “智林叟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娘的……我眼瘸了不成?”

    ……

    一片不可置信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所有手中没有《一人台手札》之人,此刻都知道恐怕是排名修改了,却不知道到底修改成了什么样。

    即将离开的夏侯赦,脚步也一下顿住,看了过去。

    昆吾山脚下,原本便是人山人海,以每一座接天台为中心,无数人在此聚集。

    南方第三座接天台下,一战结束之后已经有不少人散去,可因为先前围观之人甚众,散了这好一会儿,也没散干净,也有人干脆就地盘坐下来,似乎对见愁的下一个对手很是好奇,不打算走了。

    由是,在《一人台手札》被修改完毕的这一刹那,接天台下一声惊呼,霎时引来无数议论。

    无数修士连忙翻开了小小的一本折子,点开那排名,霎时间便出现了第一页,前十排名!

    第一行——

    “第一,崖山见愁!”

    “无限潜力,无限战力,未卜!”

    开、开什么玩笑?!

    莹莹的光芒,透着一种圆润的玉质,仿佛雕刻在虚空之中一样。

    众人瞪着眼睛看,可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了!

    没记错的话,原本这一位天赋惊人的崖山大师姐只被排在第一百吧?那时候还是众人的笑柄呢,怎么这一战之后智林叟说翻脸就翻脸,一言不合就改排名呢?

    改就改了,毕竟方才这一战虽未必是两人的全部实力,却也能见着冰山一角了。

    但是!

    直接从一百改到一会不会太过分了一点?

    最后一个“百”被那老头儿吃了不成?!

    你这是倒着排的吧!!!

    众人看着,简直无法接受。

    可是继续往下看去,原本就算是黑马一匹的封魔剑派夏侯赦,这会儿已经变成了第二,五夷宗如花公子第三,其他人基本顺序往后挪动了一位,只是原本被排在了第五的白月谷药女陆香冷,却不知为何跌出了前十,甚至在前面几页都找不到名字。

    第五名之后的众人,排名基本没动。

    真是晕了,陆香冷可是夺冠的大热门啊,一眨眼就被排不见了,其他人没动,说明智林叟还真是认真的。

    这个排名,就是实打实的最新排名!

    也就是说,在智林叟的心目之中,崖山见愁便是本届左三千小会独登一人台的人选!

    一时之间,众人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

    另一个角落里,许蓝儿看着最新出炉的排名,眼角那一刻浅红色的泪痣,都忍不住因为极端的愤怒和不解抖动了几下。

    第一百,那见愁原本是第一百!

    智林叟老眼昏花了不成?

    即便是见愁击败了昆吾谢定,至多也只能排到第三,凭什么碾压了前面五夷宗的如花公子和那神秘的封魔剑派夏侯赦?谁都看得出来,此刻的见愁也不过才筑基巅峰,还没到金丹,凭什么跨越两个小境界,压在那么多高手的上面?

    见愁的名字,就这样高高悬在第一页的最上方,而她许蓝儿的名字,却在第二页的第一。

    两个“第一”,却是天差地别!

    明明方才还远远被自己甩到了身后去的死对头,此刻却像是登上了天梯一样,霎时间就踩在了她的头上,高高挂在了第一的位置?

    智林叟真是疯了吧!

    手指紧紧地攥住那《一人台手札》,许蓝儿的身子,带着隐约的颤抖。

    无边的不平在她一颗心之中积蓄。

    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忽然落在了她的肩上,带着一种平和。

    许蓝儿诧异了片刻,回头看去:“师尊?”

    走上来的,乃是剪烛派美艳至极的掌门烛心,深紫色的头纱缀在她发间,让她看上去的的确确是众人传言之中缥缈出尘的“烛心仙子”。

    对着许蓝儿微微一笑,烛心也看了还平静盘坐在接天台上的见愁一眼,她半点反应都没有,似乎对周遭世界里的喧闹沸腾无知无觉。

    “且放下心来。”

    放心?

    如何能放心?

    许蓝儿用力过度的手指,险些都要将那一本折子给掐裂了。

    看着烛心,她眼底有几分迷惑。

    烛心则是扫了周围一眼,道:“排名高了,似乎是好事,可高处不胜寒,私底下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呢?你排名与她相去甚远,尚且如此,那些离得近的呢?还有两日,甚至小会还有很多关,不定是谁笑到最后。蓝儿,何必挂怀?”

    离得近的……

    许蓝儿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就明白烛心的意思了。

    见愁不过是打败了排名第三的谢定,就直接被智林叟排到了第一,而且就连理由也不写个清楚明白,只说什么很模糊的“无限潜力,无限战力”。

    谁信?

    谁又服?

    前面几乎个个都是金丹期,一个筑基期排在前面,岂不笑掉天下英才的大牙?

    自然会有人要试验试验,见愁这第一是不是真材实料。

    左三千小会上,第一名这眼中钉肉中刺,又怎么能好过?

    许蓝儿脸上,缓缓露出了笑容,终于变得平和起来,躬身对着烛心一礼:“还是师尊考虑周到,是徒儿鲁莽少思了。”

    烛心笑笑,点了点头。

    这师徒二人,几乎并肩而立,其余剪烛派众人便在她们身后。

    少女江铃,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瞧着依旧带了点沉默怕事的感觉,听见烛心与许蓝儿说话,也只是将头埋得更深。

    整个昆吾主峰之下,有关于这一份最新排名的消息,已经完全传开。

    人人都在议论见愁凭什么排在第一,当然之前也被人莫名其妙排在第一的“夏侯赦”,也被人质疑是不是也是这样胡乱排上去的。

    当然,这其中更引人注目的,还有一位药女陆香冷。

    有人竭力翻了下去,终于在第六页发现了她的名字,白月谷陆香冷,排名第五十八。

    于是,有关于药女的种种传言,也甚嚣尘上。

    只是,对这一切,见愁都一概不知。

    照耀着整片十九洲大地的日头,很快开始了西沉。

    一缕一缕的灵气,全数汇聚到了见愁眉心祖窍之中,一片炽烈的星芒,渐渐蔓延到她周身窍**之上,将之前干枯的天元,缓缓填满。

    筑基巅峰的感觉,一点一点地回来。

    她的修炼,已经隐隐约约到了一个瓶颈上,只要再往上冒出那么一点,便能迈入下一关。

    可就是那么一点点,却成为了一道天堑。

    灵气充溢之下,见愁整个人都像是泡进了温泉水中,四肢百骸都是一片的暖意融融。

    她的意识,仿佛也跟着沉了下来,来到一片璀璨的星空之中,隐约有一片一片的星云从眼前划过,见愁想要伸手触摸它们,却发现中间好像隔着一层纱,一层膜,一层奇怪的屏障……

    无论她怎样努力,似乎都无法撼动它。

    隐隐约约,她只觉得差了一点点什么。

    只要一点点,就能打破这一切的隔膜,触摸到彼岸的世界。

    ……

    到底,是什么?

    这样的思考,终于让她那长而浓密的眼睫一颤,睁开了眼睛。

    红日似火西坠而去,碧蓝的天空边缘,像是燃起了一层又一层金色的火焰,绚烂到了极点。

    这一个白昼,便要结束了。

    周围另外一百一十九座接天台上,有的人已经结束了战斗,有的人还在今日最后的恶战当中,显得无比疲惫。远远近近的人们,都在议论着之后不断发生的战斗,倒是少有几人注意到见愁竟然睁开了眼睛。

    除了……

    一只站在正前方极近处吃瓜的少年。

    咔嚓咔嚓……

    雪白的牙齿一合,鲜红甜美的瓜瓤,霎时就进入了他口中。

    夕阳的光芒,落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给人一种健康又有活力的感觉,兽皮短褂裹着他并不特别强壮的身体,却透着慢慢的朝气。

    大西瓜被他两手捧着,大得离奇。

    真是个吃瓜的好地方啊!

    一口西瓜啃完,他满意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西瓜子,一口白牙露出来,笑容比天边的云彩还灿烂,目光顺势一抬起,一下就对上了一双乌黑沉静的眼眸。

    “哇!”

    那一瞬间,少年毫不犹豫地怪叫了一声,险些吓得没抱稳还没啃完的西瓜,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睁、睁眼了!

    见愁已经默默看了他有一会儿,只是没想到他会忽然大叫这么一声,倒是差点被他给吓住了,顿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莫名地笑了一下。

    目光放远,周围不少人听见少年这一声怪叫,全数望了过来。

    在这接天台上打坐了一天的见愁,此刻眼底神光奕奕,给人一种精气神都达到了一个完美巅峰的感觉。

    在此期间,无人上去挑战她。

    以至于,整个之后剩下的白天,都出现了一个奇景:别的接天台上打得一片火热,就见愁这里,死寂的一片,似乎成为了这一场选拔之中的禁区。

    此刻,每个人看着见愁的目光,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见愁尚不知这样的复杂从何而起,便见下方那少年,在初时的震骇之后,已经毫不犹豫,直接双手将还没吃完的西瓜往怀里一抱,大叫了一声:“我我我我我只是找了个风水好的地方吃瓜,没有想要挑战你,我我我我我立刻就换地方去吃!”

    话音还没落地,这少年两条结实的小腿,已经化作了两道转轮,飞毛腿一出,直接抱着大西瓜跑远了。

    “……”

    喂!

    我有说要跟你打吗!

    见愁心里颇有几分无语,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长了多么凶神恶煞的一张脸。

    夕阳的余晖,将她纤瘦的影子,拉长到了身后。

    百二接天台的影子,也都被投落到地面上,形成一片恢弘的阴影。

    在红日西坠,终于沉入西海的那一刹那,昆吾主峰之上,一阵缓慢的擂鼓之声,传遍四野。

    “咚、咚、咚、咚……”

    一声,一声。

    像是敲击在人的心脏上,合着浑身的热血,一起擂响。

    第一个白昼,在这一刻,终于结束了。

    “啊啊啊!”

    有兴奋的人忍不住欢呼起来,直接从接天台上飞身而下。

    一天的战斗,越是到了后面,越是难以支撑,而夜晚便是他们难得的恢复时间!

    一时之间,只见无数的人影,在夕阳最后一道的艳影里飞身而下,投向各处!

    也许是去看朋友,也许是回归师门,也许是独自找一个人去修炼……

    之前所有还聚在山脚下围观之人,也都朝着各方消失,眨眼便冷清了下来。

    见愁就站在接天台上,看红日坠海,斜月渐挂梢头。

    “啪嗒,啪嗒。”

    有轻微的脚步声,并未有半点遮掩,从远处的林间传来,见愁一下看了过去。

    一身玄黑色的衣袍,暗金色的图纹,在这一片昼夜交织的黑暗间,有些看不清晰。

    曲正风的身影,像是从浓黑的阴影之中分离出来,再重新聚拢成一个人。

    若他掩饰掉自己的脚步声,见愁势必不能发现他。

    一步两步……

    很快,曲正风便来到了这一座接天台下,抬首望着见愁的身影,微微一笑:“小师妹如今独占鳌头,可登踏天而去登一人台矣,恭喜了。”

    独占鳌头?

    见愁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根由,只以为曲正风这一句话里带着无边的讽刺,也没回他,只直接飞身扶风而下,衣袂飘摇。

    “咻”地一声,小貂不知从何处窜出,在这一瞬间,落到了见愁的肩膀上。

    见愁落地,倒也不怎么惊讶,看着爪子里抱了几颗松子的小貂,只以为它又开启了自己另一种“貂格”,并不在意。

    目光落到她身前的曲正风身上,见愁躬身一礼:“拜见曲师兄,不过并无什么值得恭喜的地方吧?”

    “与谢小郎君一战后,智林叟新排了一版《一人台手札》,你名列第一。”

    曲正风口气淡淡,将这事实告诉了见愁。

    见愁惊讶:“第一?”

    这老头……

    该不会真的应了此前钱缺骂的那一句“智障”吧?

    她原本笑一声,并不很在意,可下一刻,她便像是想到了什么,原本些微的笑意,渐渐沉了下去,消失不见。

    见她这般脸色,曲正风便知她心思灵活,已经猜到了。

    排名第一,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真不知道这一次是他坑了智林叟,还是智林叟为他所坑?

    想来,一半对一半吧。

    成名早也不算坏事。

    曲正风并不很在意,也半点没有要指点一下接下来的麻烦应该怎么解决的问题,只道:“小师妹似乎快结丹了。”

    快?

    见愁也不清楚到底是还是不是。

    只是……

    她也不过是在方才修炼的时候,才感觉到了那种隐隐约约的屏障所在,至于就快要结丹?

    见愁摇了摇头:“似乎总差了一点,大概缺临门的一脚。”

    至于这一脚什么时候到来,天知道。

    目光在见愁脸容上逡巡了一圈,曲正风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最终又奇异地停了下来。

    见愁却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黑风纹骨我已经完成,骨骼有七成半刻上了黑风图纹。不知,曲师兄纹骨几何?”

    同是人器修炼之法,同是在黑风洞修炼,甚至同是在那一千三百尺处止步,曲正风又完成了多少?

    这一句问话,着实带了一点挑衅的味道。

    曲正风扯开了唇角,眯起了眼睛,微微笑一声:“小师妹可知,下一刻我可能拧断你脖子?”

    “当初我拜师父为师时,问师父斗盘几何,师父说一丈多一寸时,与大师兄你此刻的神态一般无二。”

    见愁平静至极,望着曲正风。

    “……”

    这一刻,曲正风怔然了,随即却是难以抑制地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在小师妹心目中,我与师父那老糊涂才是一挂啊……”

    差不多吧。

    反正都不很靠谱的样子。

    见愁心里已经肯定曲正风在人器第五层上的完成度绝对没有自己高了,这让她的心情多少舒畅了一些。

    好半天,曲正风才笑完。

    待他停了一些,见愁才问:“有一件事,这几日以来一直不得师兄踪迹,所以不曾询问,如今既然见到师兄,便请师兄为我解惑。”

    “你要问谢不臣?”

    曲正风微微挑眉,只一看见愁表情,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了。

    见愁眼底一片的波澜不惊,对谢不臣猜到这件事一点也不惊讶。

    “听闻他此刻被困青峰庵隐界,不知师兄到底如何处理?”

    留了谢不臣一条命兴许是真的,只是天知道以后如何?

    曲正风眯着眼睛瞧她,看着她白皙的脖子,开始思考真的拧断她脖子的可能性。

    小师妹一点都不可爱,师父收她有何用?

    面对着见愁这平静的目光,曲正风也无比平静地回了一句:“死不了,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我只好奇,我提崖山大师姐,他从未提过你名字,似乎痴迷修炼,根本不闻外事。看来,他果真与小师妹有不浅的瓜葛了。”

    这不是曲正风第一次怀疑了。

    见愁一时沉默,没有说话。

    月儿圆圆。

    跨越茫茫的西海,人间孤岛之上,早已经夜色深深。

    青峰庵隐界里,那一片巨大的戈壁山石之下,空旷又寂寥的风,从每一块山石上吹过。

    黄沙漫漫。

    “轰隆。”

    那不知道静止了多久的巨大石块,忽然颤动了一下,像是那山石之下,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这是破碎的隐界,危险的隐界,也是辽阔的隐界。

    自成一个空间,自成一个世界。

    只有天地间的法则,与外界一般。

    一缕又一缕的灵气,游弋在巨大有破碎的棋盘上,游弋在旷野山林之间,游弋在那一片一片浩瀚的虚空里……在中心戈壁处那山石震动的一刹那,所有游弋的灵气,都仿佛被什么吸引住了,为之一顿。

    随后,恢弘的奇景,便在这空无一人的隐界之中展开!

    灵气一顿之后,竟然像是受到了什么的吸引,轻轻颤动,而后猛然调转了原本的游弋方向,混杂在一道一道的风里,像是一颗有一颗流星划过的尾焰,璀璨无比!

    一道又一道发光的灵气,从青峰庵隐界各处,从四面八方,全数朝着山石之下汇聚!

    它们竭力地钻过了山石的每一个孔隙,如同百川归海一般,朝着那被压在暗无天日之中的干枯身体,奔流而去!

    哗啦啦……

    明明是一片黄沙,明明是一片戈壁,干涸得生不出一片绿草。

    可空气中,却偏偏有了水流的声音。

    灵气如实质,汇聚成长河,全数朝着那山石冲刷!

    一点一点的璀璨的星尘,在山石的孔隙之中闪烁。

    狂风涌来,被掩埋在黄沙之下的一角染血的衣袖,再次露了出来,纵使尘土沾满,也无法掩去那五根手指透出的书卷雅气。

    枯瘦的五根手指,已经有如枯枝。

    此刻狂风吹来,灵气涌来,便忽然又动了那么一动。

    一座三丈方圆的巨大斗盘,在这一刻,终于贯穿了碎裂山石的阻挡,在这空无一人的隐界之中,缓缓旋转。

    天元处的星尘,不断地增加,银光璀璨到了极致之时,便忽然出现那么一点点隐约的金色……

    青峰庵隐界大门外。

    半圆的平台上,赵卓转过了身去,便要御剑而起,却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波动。

    然而,在他转身朝着隐界紧闭的大门之内看去的时候,又全无踪迹。

    来到人间孤岛这几日,他已经试过了无数的办法,却迫于隐界被破坏太严重,已经无法承受高阶修士的威压,至少元婴期的修士无法进入了。

    消息已经通报给吴端师弟,赵卓想,他也应该回去了。

    眼底一抹疑惑,终究还是被赵卓压了下去。

    他直接化身一道流光,冲出了隐界。

    一片璀璨的星空,赫然出现在眼前。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俗世也美得惊人呵。

    赵卓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回望这轮回尚存的俗世一眼,终于重新投入了茫茫大海,消失不见。

    夜色越发深沉。

    俗世中,千门万户紧闭。

    大夏都城,更是一片的肃然,廷尉衙门,诏狱之外,十余名老百姓伏地跪拜,恸哭哀求:“冤枉啊,张大人冤枉啊……老天爷,求求你睁睁眼,为何不给他一条生路!”

    ……

    衙门外,重甲在身的兵士们,一脸冷肃,甚至对这些苦苦哀求的言辞嗤之以鼻。

    酷吏张汤,明日处斩,乃是大快人心之事,也只有这些愚民,才会以为他做了那么一点点事,便是好官了。

    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更何况,还是张汤?

    小小的一方窗,将皎洁的月色投落。

    张汤就枯坐在这狭窄的诏狱之中,坐在他折磨过无数犯人的地方,赤着的双脚已经被沉重的铁链磨出了重重恐怖的血痕,脖子上的枷锁更沉重得让他难以抬起头来。

    可他依旧僵硬着脖子,在这牢狱之中坐得挺直。

    抬目望向窗外,对明日来的死亡,张汤全无畏惧。

    那一声一声的哀求,也传入了他的耳中,可无法让他心底的死水有半分波动。

    眉心一道深深的竖痕,为此刻的他,增添了一种凛然难犯的威严。

    他死,朝野上下,一片欢呼。

    便是大夏无数的百姓,也拍手称快。

    待得这一轮月落下,新的朝阳从东方升起,他的人头,也将伴着溅出的三尺血,滚落在断头台上。

    秋意深深。

    明日,一切便要结束。

    张汤缓缓地垂眸,将双眼闭上。

    而对十九洲中域左三千的修士而言,却恨不得今夜再长一些,明日来得再迟一些。

    天一亮,钟声一响,便又是新一轮更残酷的战斗。

    百二接天台下,见愁站在原本自己的那一座下面,对面便是曲正风。

    她已经沉默了良久,只道一句:“仇人。”

    没有回答,没有确认,却也没有否认,只道一声:仇人。

    曲正风忽然摇头笑了起来,转身就要离去。

    与见愁大师姐说话,总是这般有意思又没意思。

    见愁望着他昂藏的背影,站在原地没动,想起自己《人器》第五层的修为,想起曾经在还鞘顶上那一场争斗……

    一种强烈的战意,忽然在她心绪之中涌动。

    那一刻,见愁忽然朗声开口:“小会之后,曲师兄可愿与我一战?”

    脚步顿住。

    曲正风似乎想要回头,却又没有,只侧头看了一眼周围浓重的黑暗,看了昆吾那月色下巍峨的影子,语气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淡漠。

    “愿。”

    只有一个字,愿!

    说完,曲正风抬步而去,很快消失在了见愁的视野之中。

    一阵风吹来,再没有半点踪迹。

    见愁站在原地,细细思索着这一个“愿”字,却隐约觉出一种很奇怪的味道来,可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回首望着高悬于地面之上三十丈的接天台,月光照下,下方也有浓重的阴影。

    还有几个时辰才天亮,她却一点也不想离开。

    明天,她会遇到怎样的对手呢?

    见愁不知。

    来者皆吾敌,一力战之!

    月坠日升。

    长夜在逐渐到来的光亮之中消亡,见愁已经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连身上都带着露珠。

    周围很快热闹了起来,修士们三三两两重新来到了昆吾山脚下。

    “见愁师姐!”

    聂小晚的声音重新响起来。

    见愁回身看过去,这一次终于完整地看见了聂小晚、周狂、张遂三人,这是她还没到十九洲的时候遇到的朋友们,如今三个人并肩从远处走过来,倒一下叫见愁生出几许莫名的感动来。

    周狂与张遂待走近了,也一齐抱拳道:“见愁师姐。”

    “你们来得倒是挺早。”

    昨日见愁一句话没说就直接上台去了,倒不知下面几个人到底如何。

    她好奇地看了过去。

    聂小晚脸蛋红红,长得虽然还没见愁胸口高,不过隐约已经能瞧见日后倾国倾城的美人模样了,她道:“昨日原本是想等见愁师姐修炼完再说走的,不过我们看见崖山的曲师兄也来了,便没过来打扰。师姐不会怪罪吧?”

    原来是瞧见曲正风来了,所以他们倒不敢上来了。

    看来,这一位凶名在外。

    见愁心里觉得好笑,只问他们:“昨日我上去只顾着修炼了,你们呢?”

    “都还不曾上接天台去,毕竟只是第一日,不过今日只怕就要好好筹划筹划了。”

    但凡是昨日出手的,要么是实力超强之人,要么是实力很弱,上去过一把瘾的。其实,依旧有大部分的人没有出手。

    聂小晚对这些情况倒是一清二楚。

    周狂也扛着斧头笑道:“我也算过,此次排名前十的修士里面,也就两位出过手,其余的八位不是掉出了排名,就是人不在这里,或者根本还没出手露面。我们几个,运气好或恐能入小会,运气不好说不定就被扔在外面了。”

    张遂听了,想起封魔剑派之中那一位强得诡异的天才,也是微微点头,倒似无比赞同。

    他抬起眼来,瞧了瞧见愁,眼神微微一闪,没说话。

    见愁也看了他一眼,只道:“不知张师弟又是如何打算?”

    “每名修士都有十次机会,我等排名也在前百,不至于夺不到百二接天台之一,入小会是不必担心,不过要一关一关留下来,却不一定了。”

    张遂是很理智,淡淡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他身负长剑,倒给人一种很沉稳的感觉。

    排名前一百的修士,也都拥有十次机会,除非黑马太多,不然大浪淘沙之下,大家都是真材实料,不至于连个入场的机会都拿不到。

    更何况,张遂、周狂、聂小晚几人,出身的宗门也都不差。

    见愁回首看了一眼自己那一座接天台,发现已经有不少人守在下面了,正低声议论着什么,想必也是好奇什么人会来挑战她吧?

    忽然叹了口气,见愁道:“其实迟些上去也好。”

    “噗嗤”一声,聂小晚笑了出声:“大师姐是怕打得太累吧?”

    “没办法,自作的。”

    见愁摇头苦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周狂与张遂对望了一眼,却都是一笑。

    这才是真正的苦笑。

    尽管崖山大师姐莫名被排在第一,让许多人完全不明白,但是打败了昆吾谢定却是不争的事实,真正敢挑战见愁的又有几个人?

    而且,天才与天才之间也都有默契:眼下不过才是入场选拔,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所有的底牌,跟最强的对手对上,乃是完全的不智。

    所以兴许有人会对见愁的排名不满,但要发难也是真正进入小会之后的事情了。

    至于现在的接天台之战,已经可以说,见愁百分百拥有一个进入的名额。

    毕竟,站在他们眼前的这一位见愁,乃是崖山的大师姐。

    张遂曾想,她会成为一个对他们而言,触不可及的名字,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巨大的差距已经横亘在眼前,让他曾问的那一句“可有道侣”成为了一句十足的笑话。

    张遂的目光之中闪过一分暗淡,渐渐垂了下去,不过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

    聂小晚乃是如今几个人之中修为排名最高的,她也看向了那些接天台,道:“师尊交代过,我修为并不算顶尖,不过也是时候上去挑一座接天台,也正好磨炼磨炼自己。所以,今天恐怕不能看见愁大师姐与人比试了……”

    言语间,竟然透出一种遗憾来。

    见愁只觉得好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并不在意:“我等必会在后面遇见。”

    说着,她也将目光递向了周狂与张遂。

    张遂点了点头,算是认同。

    周狂这边却是长叹了一声,道:“你们都这样,这是要逼我拼命,也不能落在后面了。”

    “周师弟排名也不低,何必妄自菲薄?”

    拿到入场的机会,哪里有那么困难?

    见愁微微一笑,还想要说什么,眼角余光一闪,却忽然瞧见了不远处的身影。

    周承江。

    一身深灰色的长袍,带着一种潜藏着的力量感,给人一种渊渟岳峙之感。见愁已经与周承江交过手,对他的气息已经无比熟悉。

    只是今日再看周承江,她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惊讶来。

    一切,只因为周承江那并不愉悦,甚至强忍着不耐烦的脸色。

    “前辈,前辈,别走啊。给我签个名,咱们留个神识印记好不好?”

    一个身穿普通青色道袍的青年,手里持着一个羊皮小簿子,手里拿着一管毛笔,脚步飞快地跟着周承江。

    他面颊精瘦如猴,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吊儿郎当的流氓气,看着周承江身影的眼神却像是在发光一样。

    周承江似乎不耐烦与此人说话,所以脚步越发迅疾。

    那青年的脚步,竟然也跟着快了起来,还着了急:“那什么,前辈,我们好歹也在黑风洞中有过一面之缘,虽然后来我跑到前面去了,但是我真的很崇拜你啊!你可是曾经的第二重天碑第一……”

    喋喋不休。

    周承江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再走两步,一下就看见了侧面正用一种古怪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见愁。

    “……”

    见愁一下也说不出话来。

    跟在周承江身后的青年像个瘦猴一样,发亮的眼睛底下都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崇拜,好像见到了自己毕生仰慕的人一样。

    这一瞬间,她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黑风洞内数百尺处的一句“流氓也有春天”。

    种种细节,都在告诉见愁一件事——

    这家伙,该不会是那个无门无派、自称流氓、追随周承江进入黑风洞却一不小心超过了周承江的那名修士吧?

    “周前辈?你不跑啦?”

    那瘦猴一样的修士,见周承江停下脚步,一下惊喜起来,以为对方终于要接受自己的崇拜了,无比兴奋地喊叫了一声。

    周承江与见愁默默地对视了那么一眼,然后撤回目光,回过头去:“左流道友。”

    “前辈客气了,叫我小流子就好,什么道友万万不敢当的!”

    瘦猴,也就是左流,连忙谦虚了起来,搓着手,眼睛像是两块发光的灵石一样,看得人瘆得慌。

    周承江微微一笑:“左流道友天赋异禀,不必谦逊。方才道友说崇拜的人很多,不知可有听过崖山大师姐见愁?”

    “她?”

    左流怔了一下,一双眼眸之中顿时射出灼烫的光芒来!

    他迅速地翻着自己手中的小羊皮簿子,一下翻到了某一页,颤声道:“当然听过了。见愁前辈可是小人第一千三百六十七位崇拜之人啊!”

    第一千三百六十七……

    你到底有多少个崇拜对象啊!

    周承江嘴角一抽,勉强维持着脸上疏离而有礼的笑容,一下让开一步,朝着见愁那边看去。

    “喏,那边那位便是崖山的见愁道友,待人温和有礼,从不拒绝他人,想必很愿意结识左流道友呢。”

    “咦?”

    左流顿时惊喜地朝着见愁望了过去,在看见见愁的那一瞬间,便再次露出那种崇拜到了极点的表情。

    “天,真的是见愁前辈啊!”

    话音落地,他好不犹豫抛弃了周承江,朝着见愁跑了过去!

    “前辈,签个名留个神识印记可好,我可崇拜你了!”

    那一瞬间,毛骨悚然的感觉,霎时爬上了见愁的脊背!

    虽然不知道周承江为什么不耐烦应付这个家伙,但是光看着对方这眼神,听了刚才他们之间的对话,见愁就有一种谜一样的直觉:这个叫做左流的家伙,绝对是个难缠之辈!

    什么签个名留个神识印记……

    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啊!

    周承江这是甩了一口大锅过来!

    见愁又不是傻子,哪里能接?

    几乎就在那左流拿着他那一小羊皮簿子跑过来的刹那,见愁便咬牙切齿道一声:“周承江坑我也!”

    聂小晚等人都还没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见见愁已经里外镜一扔,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重新落到了南方第三座接天台上!

    “嗡。”

    她腰上佩戴的道鉴,在进入接天台范围之内的时候,立时有一阵濛濛的光芒散发开来,接纳了见愁的存在。

    接天台,开启!

    “当——”

    几乎就在同时,红日升起,从地平线上缓缓冒出。

    昆吾主峰的高处,传来一声悠长的钟声,遮盖了这昆吾山脚下所有的喧闹,一时之间涤荡开清晨所有的雾气,四面山林里一片光明!

    天,亮了。

    人间孤岛诏狱之中,死囚张汤平静地睁开眼。

    狱卒们带着他,跪在了断头台上,一道令签扔下,刽子手早将一把大刀擦干净,手起,刀落!

    血溅五步,人头落地。

    寥寥的百姓们将扎的纸人纸马堆在了刑场之外,忽然间一片哭声。

    青峰庵隐界里,一缕一缕的灵气渐渐稀薄起来,像是清晨的薄雾。

    仙路十三岛上,昆吾的大师兄奔行在辽阔的西海之上,遥遥望着远处十九洲恢宏的陆地,太阳就从那里慢慢地起来。

    日出之处,亦是九头鸟载鬼而归之处。

    中域昆吾山脚下,无数人亦望着那一轮红日,欢呼不已。

    新的一天开始了!

    新的战斗,也开始了!

    “今天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出手了。”

    “崖山的大师姐已经上去了啊。”

    “看那边,崖山的汤万乘!”

    “陶璋也来了!”

    ……

    不断有人惊呼出声,似乎发现了之前没有出现的诸位排名靠前的修士。

    见愁耳边尚回荡着钟声,将目光从那喷薄而出的红日上移开,想起方才还朝自己跑来的那一位奇怪的修士,心念一动,便转眸朝下方看去。

    那一名叫做左流的修士,远远望着她的身影落在接天台上,顿时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怎么就上去了……

    他长叹了一声,开始踌躇起来。

    虽然是上了接天台,但是他应该也可以上去要个签名,留个神识印记什么的吧?

    不过,在他还没思索出结果的时候,在人群之中顿时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惊呼。

    “那个是如花公子吗?”

    “那个家伙是不是传说中的夏侯赦啊?”

    ……

    如花公子,夏侯赦!

    一双暗淡的眼睛,重新焕发出无尽的神采来。

    左流捧着羊皮簿子,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好多前辈啊……”

    我来也!

    一时之间,他立刻将见愁忘在了背后,挥舞着羊皮簿子就朝着人群之中挤了过去:“让一让,让一让,不要挡着老子去见前辈!娘的,你们赶紧让让啊!”

    ……

    一片混乱。

    见愁朝前面看去,却只看见一行身着白衣的美人儿抬着一座巨大的花台,从山林之中飘过,那花台上似乎还仰着一个人影,但隔得太远,见愁看不清楚。

    如花公子?

    夏侯赦?

    都是排在很前面的人。

    至于那一位如花公子……

    见愁想起黑风洞之中那些奇葩,顿觉牙疼,一下又想起想要甩掉麻烦却坑了自己的周承江,连忙去寻他身影。

    没想到,这一看之下,周承江早没了影子!

    好家伙,只怕是烦了那跟屁虫一样的左流,祸水一旦东引到见愁这边,他便趁机溜走了。

    想想,竟然透着点诡异的狼狈?

    见愁嘴角抽了一下,心里无言。

    下方的聂小晚等人,见状也都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真是要等得到入场机会之后才能见了。”聂小晚四处扫了一圈,一下看见了某一座接天台,便笑了一声,“两位师兄,小晚便先去了。”

    周狂与张遂顺着她目光看去,便知道她已经选定了对手,便一拱手:“预祝小晚师妹旗开得胜了。”

    “借二位师兄吉言。”

    聂小晚微微一笑,直接飞向了东方第二十九座接天台。

    台上是名普通小宗门的男修,筑基期修为,昨日运气好,勉强保得了这一座接天台。

    聂小晚只一抱拳:“无妄斋聂小晚,请师兄赐教。”

    “紫阳门王宇。”

    对方亦还礼自报家门。

    比斗开始。

    一招!

    两招!

    三招!

    对方露出了一个破绽,聂小晚瞅准时机,直接祭出明心镯,手腕一翻!

    明心镯飞出,朝着对方一撞,将人撞下台去!

    那修士没有受伤,在地面上踉跄了几步,终于停下,诧异地看着台上的聂小晚,摸了摸自己胸口,才松了一口气,赶忙抱拳道:“多谢小晚师妹手下留情。”

    “承、承让了。”

    聂小晚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地一笑,脸颊有些发红。

    “好厉害!”

    “好可爱的小姑娘啊……”

    “不愧是无妄斋后起一支新秀啊!”

    “这才三招就击败了筑基期修士,即便是金丹,也太强了吧?”

    “无妄斋近年果真有起色啊……”

    台下顿时起了一片惊叹之声,议论了起来。

    身处众人议论中的聂小晚,不由得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尴尬。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向南面。

    见愁那边始终冷冷清清,无人去挑战。

    众人都预测她可能要这样直接坐到第三天去,毕竟眼下没人愿意冒险挑战她:万一被打个重伤怎么办?

    相比起心善留手的聂小晚,见愁明显是个狠角色。

    她也乐得清闲,只盘坐在接天台上,看着四周,聂小晚那边一开战,她当然也注意到了。

    见愁记起,当初的聂小晚。

    仙路十三岛上,她年纪虽小,却以筑基中期的修为,站到许蓝儿的面前,说要带自己一起走。

    那个时候她眨巴眨巴眼,暗示了十九洲的法则:强者至上。

    彼时的聂小晚与张遂,乃是五人之中最强。

    只要他们说了“可以”,许蓝儿就不能说个不字。

    年纪虽小,却对十九洲的法则无比了解。

    如今的聂小晚已经有金丹期的修为,可挑选的第一个对手只是筑基期,十分稳妥。

    兴许在旁人看来,有些挑软柿子来捏的味道,可这不才是法则吗?

    实力至上。

    强者为尊。

    挑选任何对手,都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能不能赢,有没有资格赢。

    此刻,聂小晚看过来,正与见愁含笑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原本她是来找颗定心丸来吃的,没想到被见愁那温婉柔和的目光一看,反倒一颗心越发不受控制,小鹿般乱撞,顿时连耳根子都红了下去,想要说什么,又忘了。

    最终,她只能对见愁微微笑了一笑,还带点小局促。

    毕竟是个害羞的小姑娘。

    这一幕,当然被无数的人看入了眼底,不由得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来。

    东面第十六座接天台上,还空无一人。

    身穿兽皮短褂的少年坐在下面,捧着大西瓜,原本是要一口啃下去的,可现在他只盯着那娇羞的小姑娘聂小晚,竟都忘记了眨眼。

    “抱歉,叫诸位道友久等了,一时竟忘了时辰。”

    忽然之间,一名修士急匆匆从远处赶来,脚步飞快地从吃瓜少年身边经过。

    他一时没注意,竟然撞到了少年的手肘。

    少年本在出神,对此也半点没有防备,手中捧着还没啃两口的西瓜一颤,直接砸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啪!”

    清脆的一声响!

    少年一下回过神来,两手已然空空:瓜、瓜呢?

    那离去的修士回头看了一眼,见只是个瓜,便道:“对不住了,没注意。”

    说完,他直接纵身一跃,落在了接天台上!

    “哇,是排名第二十三的冲霄宗薛云师兄!”

    他一上去,立刻就有人道出了他的身份,惊叹不已。

    薛云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就傲然站在了接天台上。

    下方,少年低头看着地面上一片一片红红的瓜瓤,鲜红的汁水渗入了泥土之中,看着狼藉不已。

    他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终于慢慢拉了下来。

    抬首看向那一座接天台,他竟然站起身来,一个翻身,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光脚沾泥,也落在了接天台上!

    “哗!”

    “这小子是谁啊?不要命了!”

    “怎么感觉像是个野小子……”

    薛云听着下面议论声,也是颇为诧异,仿佛没想到自己今日的对手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少年。

    他神情古怪,咳嗽了一声:“这位小道友,你现在——”

    “轰!”

    一拳!

    猝不及防的一拳!

    凶猛到极点的一拳!

    薛云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只看见一个硕大的拳头,忽然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不断放大,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瞬间,砸到了自己胸口上!

    凶猛狂霸的力量,带着十成十的野蛮!

    薛云只觉胸口处像是被人砸了一座山下来一样!

    金丹期的修士,竟然没有半分反抗之力,在拳头落到他身上的瞬间,便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砰!”

    人影如同一颗从高空坠落的巨石,砸在地面上,顿时散开一蓬血花!

    薛云顿时痛得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

    众人一时骇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一拳轰晕了薛云!

    这谁啊!

    这野小子到底她娘的谁啊!

    僵硬着脖子,回首一看。

    一身兽皮短褂的少年,拳头已经收了回来,叉腰赤脚站在接天台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八颗白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耀。

    “我娘说撞坏了别人东西不赔的都是坏人!坏人就该挨打!”

    坏人就该挨打……

    那他娘的只是个西瓜啊!

    结果你把人家薛云揍成重伤!

    到底谁更坏啊!

    少年你……

    众人已经全然没了言语,只有一些敏锐的修士,颤抖着手,翻开了《一人台手札》——

    无门派,喜食瓜!

    第十二,爱笑的小金!

    简直坑死个人了啊!

    薛云的对手竟然是他!

    无数霎时间明白了少年身份的人,都忍不住为薛云默哀了一把。

    那边,那么大的动静,自然也吸引了见愁的注意。

    “好强的一拳……”

    《人器》炼体已至第五层的见愁,自然清楚那一拳到底有怎样的威势。

    只是……

    即便是她,只怕用尽全力也不一定能有这么恐怖的一击!

    这少年,何许人也?

    望着那一张灿烂至极的笑脸,见愁忽然有些技痒。

    她从接天台上站了起来,也望着那个方向。

    唔……

    反正还有好几次的机会,要不要去跟这少年过上两招?

    见愁正自踌躇间,原本喧闹的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

    嗯?

    怎么了?

    自打小会开始,这昆吾山脚下就少有这般安静的时候,尤其是自己的周围。

    见愁一下抬眸看去。

    一行十余人,都没有佩戴任何法器,结伴走来。

    周围人一见,竟然都纷纷让开了道路。

    打头的一名青年,被众人拱卫其中,脸上带着一股倨傲之意,气宇轩昂一表人才,来到了见愁这一座接天台下。

    见愁瞧着对方这模样,一下认出他们身份来。

    没有法器,身上有一股奇怪的轻灵之意……

    这样的气质,她曾在那一名三十年前被智林叟排在第一的姜问潮身上见过。

    通灵阁?

    一个念头闪过,见愁眉梢微微一挑,并未说话。

    那一名青年走上前来,拱手为礼,面含微笑:“通灵阁贺九易,今日来请崖山见愁师姐赐教。”

    通灵阁贺九易,排名第八!

    见愁一下怔住,有些意外。

    刺激的事又来了!

    周围一群人的眼神已经暗暗激动了起来!

    两天之内,排名前十的人里面,压根儿就没几个人出手,个个都拿着架子!

    之前第一个出手的昆吾顾青眉,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回去了,到现在也还没出来;之后便是昆吾谢定,与崖山见愁师姐之间来了一场揍得你死我活的大战;到了今天,高手们又开始端着架子了!

    眼看着崖山大师姐坐在上头都没人敢挑战,众人心里这个着急啊。

    没想到……

    他们还在心里叨咕,见愁会不会就这么坐着过关,新的戏肉就来了!

    又一个排名前十的上来了!

    好戏呀!

    只不过……

    与所有人的激动不同。

    山腰平台上,扶道山人的懒腰才伸到了一半,就停了下来,俯视着下面见愁那一座接天台。

    曲正风就站在他身边,见状也不由得一挑眉。

    “贺九易?”

    “这人怎么样?”

    扶道山人直接一挥鸡腿,指着下面已经站在了见愁面前的贺九易。

    三百年不在十九洲,对这些小喽啰,扶道山人的确是半点也不清楚。

    曲正风看了自家师父油腻腻的鸡腿一眼,又把目光落回了见愁的身上。

    贺九易么?

    他淡淡笑一声,只道:“小杂碎一只。”

    “哦。”

    扶道山人又啃了一口鸡腿,思索了起来。

    曲正风不知他脑子里又在转悠什么念头,只道:“通灵阁这几年都没几个能看的。”

    只有一个姜问潮。

    可惜,自古雄才多磨难。

    “通灵阁有没有能看的干山人我屁事!”白眼一翻,扶道山人心里可不高兴了,“娘的,个个都当我们见愁好欺负不成?小杂碎都敢挑战上门来了!不是如花不是那什么夏侯赦,也他娘的敢在我们见愁丫头面前晃悠?”

    “……师尊……”

    曲正风似乎想要说什么。

    扶道山人已经不耐烦了,尽管背后还有无数门派的掌门和长老,还是把鸡腿朝天上一挥,拍板道:“等他们打完,你下去找个没人的地儿,把那个什么叫贺九易的,给老子往死里揍一顿!最好揍得他娘都不认识他!”

    “师父,这样有些不好吧?”

    曲正风脸上的微笑,带了一点点的僵硬。

    扶道山人瞪眼:“哪里不好了?你以前不也揍得挺开心吗?!叫你去你就去,矫情个屁!”

    “……”

    这一瞬间,曲正风有一种弑师的冲动,一点也不想说话!

    山腰上,左三千宗门许多掌门和长老,都在这一刻望了过来。

    好哇。

    看来,昆吾当年那些无辜挨打的弟子们,冤有头,债有主了!

    合着这三百年来,你她娘还揍得挺开心哪!

    昆吾的几名执事长老,咔咔地扭过了脖子,看向了曲正风,已然开始磨牙。

    有苦说不出的是曲正风,磨刀霍霍的是诸位昆吾长老。

    至于罪魁祸首扶道山人……

    在惊觉自己说错话之后,他心里咯噔一下,直接用鸡腿把自己的嘴巴塞上,僵硬的扭过头去:“哎呀,通灵阁那个小杂碎要对我家见愁动手啦!”

    扶道山人直接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将目光挪到了接天台上,只当是半点没感觉到背后呲呲直冒的寒气。

    接天台上,见愁已经退后了一步,倒是挺礼貌,请了贺九易上来。

    贺九易拱手谢过,便直接踏空而上,显示出自己“御空而行”的金丹期修为来,顿时又引得周围一片惊叹。

    在落到接天台上的一瞬间,他便朝见愁露出了一个看似温和的笑容来。

    只是,见愁却从这样的笑容里,看出了一派的倨傲和挑衅来。

    来者不善,也就不必废话了。

    见愁手势一比,只道:“久闻通灵阁的术法,与龙门一般,有别于我中域大多数修士的术法,颇有玄妙之处。今日,贺师弟既然声称来请我指教,我虽不敢当这指教的名,不过也想见识见识通灵阁的术法,便请贺师弟先来吧。”

    嚯!

    下头立刻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也就是这一位敢说了。

    谁都听得出来,这什么指教赐教的,压根儿就是客气话,您别当真呀!

    见愁对面的贺九易真是万万没想到见愁会给自己来这么一句,原本脸上还算是完美的微笑,险险破裂。

    “既然师姐有请,那贺某便却之不恭了。”

    要挨打,也是你自找的!

    通灵阁虽为中域上五之一,却也在靠近西海的地方,又因为修炼的方法与别的门派略有不同,在所有人眼中都带着一层神秘。

    只是“神秘”所带来的后果,便是鲜有人知。

    近百年来,通灵阁中真正出名之辈,数得出来的基本只有一个“姜问潮”,在那一届小会上直接被智林叟排在第一,顿时轰动了整个中域。

    可没想到,后来姜问潮修行出差错,竟然硬生生错失了这一次的机会。

    从那以后,通灵阁便再也没有原来那样风光过的时候了。

    后来,长老们提起姜问潮,皆言此人乃是通灵阁有史以来最天才的一个人。

    只可惜……

    命途多舛。

    只怕是后来者,再无一人能有他昔日的荣光!

    作为通灵阁新一辈之中的第一人,贺九易听了这话,又如何能甘心?

    谁不知道姜问潮已经是废人一个?

    就这样一个废物,凭什么还要压在他们的头上?

    贺九易不甘心。

    他只等着在左三千小会上一显身手!

    原本他被排在了第八,又细数了自己前面的那些人,只道打起来怕都有难度,还以为自己应没机会了。

    哪里想到,只在昨日过后,天大的好机会便出现在了他眼前!

    排名第一百的崖山筑基期大师姐,击败了排在第三的堂堂昆吾弟子谢定后,竟被智林叟调整排到了第一!

    第一,那可是第一啊!

    放在任何时候,第一都是只能让人仰望的存在。

    可如今呢?

    如今排在第一的,不过是一个筑基巅峰的修士!

    贺九易有什么理由相信,她真有与之相配的实力呢?

    昨日她击败谢定,用的乃是谢定的墨痕剑,仰仗的不过是人家谢定法器之利,今日没了谢定的法器,她又拿什么来耀武扬威?

    所以,今日的贺九易,绝无失败的可能!

    功成名就,已在眼前!

    而见愁,便是成就他无上荣光的垫脚石!

    胸中,一股豪气顿时生出,让贺九易看着见愁的目光,都生出了一片的自信。

    他忽然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腕一抖,五指张开,像是中间绷紧着一条一条丝线一般,轻轻动了一下。

    见愁站在原地,在看见对方动作的瞬间,已经将所有了解到的有关于通灵阁的事情,都从脑子里过了一遍。

    通灵阁,“通灵”二字绝非虚言。

    万事万物,灵长者居上。

    所以世间人生而有灵在第一,而其余万物仿而生智,谓之有了“灵性”。

    通灵阁所通之“灵”,非指人之神魂,而指世间万物有灵者。

    不过……

    到底怎么个“通”法,见愁却一无所知。

    目光落在贺九易五指之上,她眉头一皱,只隐隐感觉出似乎真的有一道一道的丝线,从他五指之间牵引而出。

    手指一动,无形的丝线一勾,地面之上瞬间起了一片涟漪。

    嗡。

    斗盘如湖,像是被什么东西搅动了一般,一下显现出来。

    一根根坤线,像是连接着每一颗星子的线条,将星空划分成了无数小格。

    有的暗淡,有的明亮。

    整个斗盘亮起来有四分之三,已经非常多了。

    一丈七的斗盘,看上去璀璨无比。

    只是,这一座斗盘,却与旁人的斗盘,有点小小的不同。

    在贺九易身前三尺处,有一枚圆形的道印,由十枚道子环绕而成,勾连着这十枚道子的坤线亦有数条,此刻竟然凭空从斗盘上抽起,朝着上方延伸出去,勾在了贺九易的五指之上!

    五指勾着坤线,坤线连着道子,道子依旧构成道印!

    危险!

    在这斗盘显露出来的一瞬间,明明面前什么也没有,可见愁却直接一抖手,璀璨的琉璃金光像是烈焰一样炸开,护在胸前!

    “砰!”

    猛烈的撞击声,在她刚刚横镜挡在胸前的一刹那,爆炸开来!

    似乎是有什么让人无法捕捉行迹的东西,一下撞到了里外镜上!

    没有任何征兆!

    轰然的气浪爆开,霎时间又是一片的震骇。

    接天台下所有人都仿佛听到了“吱”地一声尖叫,便见得一道濛濛的虚影,忽然从撞击处倒飞而回,砸到了贺九易那五指坤线连接着的道印上!

    “砰!”

    又是一声闷响,那一枚道印的光芒忽然亮起,又霎时变成一片灰暗。

    “嘣,嘣,嘣!”

    贺九易五指之间勾起的一根根坤线,全数崩断!

    他顿时诧异至极地看向了见愁:“你看得见?!”

    见愁还站在原地,手持光华灿灿的里外镜,皱紧了眉头。

    若有人仔细一看,便能发现在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场碰撞之后,里外镜的光芒,已经有几分隐约的暗淡。

    作为护身类型的法宝,里外镜在见愁手中一直没什么用武之地。

    当初郑邀送出这一份见面礼时,曾言它可阻挡金丹期修士的全力一击。

    一直以来,见愁只有隐藏身份的时候会用到它,偶尔用来挡挡攻击,却从没有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光芒暗淡……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方才那一瞬间的攻击太强!

    即便是可以阻挡金丹期修士全力一击的里外镜,在那一瞬间,也险些没能够抗住。

    “咔。”

    见愁忽然忍不住扭了扭脖子,显得怪异至极。

    站在她对面的贺九易,甚至隐约听见了她脖颈上的骨头发出的声响。

    莫名地,他心间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来。

    只可惜见过见愁这个动作的人实在太少,也就少人有人能知这一个动作背后的含义了。

    ——感兴趣,并且有点想要动真格。

    见愁微微一笑,持着里外镜,盯着贺九易的斗盘,绕着走了两步。

    “通灵阁果真不同凡响……”

    “一式通灵,一式通天,役使有灵万物为己所用,实在厉害。”

    三言两语,一下道破了通灵阁术法的本质。

    贺九易见她没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

    索性也不遮掩,两手同时伸出,十指轻轻弹动,一时有如在弹琴一样,他脚下斗盘之中,便有无数的坤线弹了起来,自动吸附到他手指之间,被勾引着不断颤动。

    一点一点的星尘,顺着坤线,在他指头与斗盘之间来回移动。

    一枚又一枚道印,终于全数浮起!

    中域通灵阁,一式通灵,每一枚道印便是一“灵”!

    飞禽走兽成妖者可为灵,树木花草成精者可为灵,奇山怪石成怪者可谓灵……只要这些东西愿意,便可以特殊法门,将自己的某一种或者是部分力量投影于修士斗盘之上,形成道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上古诸多在籍的妖兽神兽“本命道印”的弱化版,又略有不同。

    见愁已有一枚“帝江风雷翼”,乃是以帝江骨髓化出的一枚本命道印,代表的乃是帝江第二翼所拥有的天赋能力。

    只要见愁的实力足够,他日未必不可发挥出风雷翼的全部水平。

    而通灵阁的“灵印”却不一样,再厉害,也不过只有道印原主一部分的能力,还得要有灵精怪愿意将能力分享给修士,订立相关的契约,受限极大,没有远古修士制作本命道印时那般残酷霸道。

    早在那一道虚影从贺九易道印之中飞出,撞向自己之后,见愁就大略明白了这通灵阁特殊的修炼法门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竟如今修界之中对本命道印还有了解之人已经甚少,可若是知道,再一想通灵阁之事,也就会明白许多。

    不过,明白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贺九易的攻击才刚刚开始,他的斗盘上统共有十数枚道印,每一枚的形状都不相同,此刻一道又一动的虚影从道印之中飞出,逐渐幻化出不一样的形状来。

    一时之间,下面人人惊叹!

    “好多!”

    身前有一只威猛的狮子,头顶处有一只三足青鸟,手臂上方则盘着一条巨蛇,正嘶嘶地吐着猩红的蛇信……

    更有甚者,竟然还有一块巨大的石头!

    竟然连石怪之灵都有!

    见愁也是看得眼花缭乱——

    当然,下面便是手忙脚乱了。

    贺九易手指轻轻一翻,便有一枚道印闪动,随之便会有一道虚影朝前飞出,猛烈地朝着见愁撞击而去!

    巨蛇蛇信一吐,一道黑气从它的信子上冒了出来。

    “当!”

    见愁毫不犹豫,挥镜一拍,琉璃金光澄澈无比,霎时将这一道黑气驱散。

    可同时,里外镜上的光芒再次暗淡下去一分!

    嗖!

    又是一道虚影袭来!

    这一次是雄狮!

    见愁里外镜才收,便又急急挥出,一把打入那雄狮张开的血盆大口之中,打得那影子倒飞了回去。

    然而……

    这才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贺九易额头见了薄汗,已经是咬牙关,半步不退,修长的手指不断弹动,无数的虚影围绕在他身边呼啸,而后朝着见愁飞扑而去!

    一时之间,整个接天台上,只见里外镜光芒璀璨,一道接着一道,不断将来袭的虚影挡开。

    只是,所有仔细看的人,都已经发现那一道琉璃金光越来越弱!

    呼啦!

    一条灵狐,一头雄鹰!

    两道虚影,竟然在见愁手中里外镜光芒摇摇欲坠的那一瞬间,齐齐窜出!

    轰!

    两道虚影,几乎同时撞在了见愁的里外镜上!

    原本就已经淡薄得只剩下一层的光芒,在这一轮重击之下,终于不堪重负,“啪”地一声之后,破碎成一片流光,彻底消失。

    这一刻的见愁,与这灰白的里外镜一样,终于从一片琉璃金光之中显露出来,毫不设防!

    绝佳的机会!

    贺九易在门中也算是经历过不少场战斗的人了,见状,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直接手一挥,竟然身子前倾,做出一个大鹏展翅的动作来。

    呼!

    风声呼啸而过!

    一直悬浮于贺九易头顶的那一只三足青鸟,终于将羽翼一挥,俯冲而去!

    青色的旋风霎时间环绕在了它双翅之上,青鸟虚影迎风就涨,霎时间已经覆盖了大半个接天台,气势汹汹!

    见愁的身影,霎时显得渺小了起来。

    她抬眸注视着青鸟,脚下微动,霎时有一种直接唤出帝江风雷翼把这傻鸟扇飞的冲动——

    只是,如今毕竟在昆吾地界上,谁知道顾青眉现在何处?

    见愁强压下那种冲动,眸光微微沉落,瞄准了那一只庞大三足青鸟袖长的脖颈。

    传闻青鸟乃是上古祥瑞之鸟,可如今朝着见愁扑来之时,却只有一副凶恶的神态,像极了贺九易!

    此时的贺九易,已将己身化作青鸟,人与道印合一。

    他的心意,控制青鸟的举动;他的动作,便是青鸟的动作;他的眼神,也自然都是青鸟的眼神!

    眼见着接近了见愁,贺九易忽然颈项一低,前方青鸟亦直接一低头,竟然以喙为先,狠狠啄向见愁眉心!

    眉心祖窍,对一般修士而言,乃是命门之所在,距离意识之海最近,关系到出窍之后的修心,更影响着寻常时候的修炼,甚至还封印着自己的法器。

    这一击,若是下狠了手,只怕是连修士整个人都要废掉!

    见愁如何能让青鸟得逞?

    惊险一幕!

    那一刻,所有人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心跳骤停!

    也几乎所有人都确定,见愁如今血肉之躯,必定无法硬抗这一击,会朝后退开。

    可是下一刻……

    所有人便忍不住瞪圆了眼睛,骇然得倒抽一口凉气!

    不退反进!

    她大大地跨前了一步!

    见愁的脚步,是如此地坚定,又如此的壮阔,隐约之间,竟有一种山岳移动时候的厚重震撼之感!

    不过一步,豪迈之气顿生!

    这一幕,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也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

    疯了吧?!

    护身的里外镜虽然没毁,却也在那狂猛的攻击之下暂时失效,无法庇护修士,这个时候的贺九易明显已经与青鸟合一,攻击力更会大得可怕!

    此时不躲,竟然还要上前一步?

    你她娘的缺心眼吧?!

    无数人内心咆哮起来。

    就连还站在附近接天台上观战的修士,都不由得被见愁这迈出的一步给震得说不出话来。

    不讲道理,不合逻辑的一步!

    崖山见愁大师姐的一步!

    见愁抬起眼来,看着那一头三足青鸟,灼烫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这虚影,看到了青鸟背后的贺九易!

    这一瞬间,青鸟猛然低头一啄!

    尖利的喙,霎时划破见愁眉心处的皮肤,隐约间有一蓬血花散开。

    见愁眉心剧痛,视野之中更是一片的血红。

    然而,她目光之中没有半分的惊,也没有半分的痛!

    只有一种计谋得逞的狂热!

    青鸟之喙刺破眉心,几乎就在瞬间碰到了额头薄薄一层血肉的同时,便碰到了人骨,如玉的人骨!

    青鸟一双眼睛底下,霎时露出一片骇然之色。

    那不是青鸟的眼神,而是贺九易透过青鸟之眼看见见愁额骨之时传递出来的眼神!

    那是如玉一样还镌刻着玄奥黑色纹理的骨头,隐约之间还有一层青色的火焰,在骨骼之上缓缓流动,如同活物一般。

    不管是黑纹还是青火,在这一刹那,都给贺九易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

    下意识地,他心里浮出一片巨大的恐惧。

    只在青鸟之喙触划破血肉,碰到见愁额骨的刹那,贺九易便想抽身而退,直接斗盘一撤,便想要将自己的心神从青鸟身上抽离。

    只可惜……

    来不及了!

    “蓬”地一下,一团灵火一下从见愁骨骼各处汇聚而来,在眉心处一炸!

    尖锐的青鸟之喙还完全来不及离开,就一斤被殃及了个正着!

    “砰!”

    只这一瞬间,一层薄薄的火焰,便顺着青鸟之喙朝着整个青鸟蔓延而去。

    可怜的贺九易,抽身不及,刚抽到一半,那青莲灵火已经全数覆盖了整只青鸟,他顿时惨叫一声,仿佛连灵魂都被灼伤,再也无力控制青鸟!

    一只素白的手掌,掌心处带着一层淡淡的青色,沾着眉心处冒出来的血花,终于伸了出来,一下稳准狠地掐住了那青鸟修长的脖颈!

    “呦——”

    青鸟顿时一声哀鸣。

    见愁眼神动都没动一下,覆盖着灵火的手掌只狠狠一捏,便听得“噗嗤”地一声响,那一道青鸟虚影竟然直接化作了一道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之相反的,却是贺九易。

    在青鸟消失的一刹那,他手指间的所有坤线,几乎全数崩碎,就连脚下的道印也立刻变成一种灰黑的颜色。

    青鸟毁,坤线断,道子没,道印消!

    “噗!”

    那一瞬间来的巨大伤害,叫贺九易立刻吐出了一口血来。

    “啪嗒,啪嗒。”

    一步,两步。

    见愁的脚步,仿佛根本没有停顿过一样。

    在一巴掌捏死了贺九易的三足青鸟之后,她竟然阔步朝着贺九易而来,而后——

    刷拉!

    斗盘乍现!

    一丈七八的斗盘霎时出现在接天台上,并在见愁行走之间,虽她而动。

    明明是筑基期,竟然拥有几乎与贺九易这个金丹期差不多大小的斗盘!

    下方无数人都忘了自己之前在想什么,之后要干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瞪圆了眼睛看着那一座斗盘:每一根,每一根坤线,都是亮的!

    真他娘是天盘啊!

    见愁还在朝着站在接天台边缘的贺九易走去。

    贺九易两眼充血,满面的狰狞与痛苦。

    青鸟意外被灭,他更有一部分附在青鸟之上的灵识也随着青鸟一起,被烧了个干干净净,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损害,整个人看上去与先前完全不是一个模样了。

    这样的惨状,换了任何一个人,只怕都要动一动恻隐之心。

    只是,这里面不包括见愁!

    一上接天台,便没有道友,只有对手;没有生死,只有输赢!

    更何况,若非他要先对她眉心祖窍出手,她又何必来这样一场绝地反击?

    见愁走动之间,斗盘的旋转速度也变得飞快。

    一片模糊的璀璨光芒之下,一枚又一枚的道子亮起。

    啪!

    当一个完整道印被启动之时,见愁耳边仿佛有轻微一声最后一颗棋子落到棋枰上的声音。

    几乎就在同时,她看似平平无奇地一脚踹了出去!

    嗡!

    整个昆吾南面,所有的灵气都疯了!

    它们像是受到了什么强大的感召,在见愁这一脚踹出的瞬间,朝着她疯狂涌来。

    只一瞬间,无数的灵气便聚拢到一起,在她身前形成一道巨大的虚影,并在见愁抬脚的这一瞬间,轰然撞出!

    受到重创的贺九易毫无反抗之力,被虚影一撞,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

    “砰!”

    狠狠砸在了距离见愁很近的南面第五座接天台下,直接昏死过去!

    站在第五座接天台上的,乃是一名身形壮硕的汉子,肌肉遒劲,手中挺一杆丈六破军神铁枪,正是排名第十四的紫阳门方大锤。

    他原本正看着见愁那边的战斗,为崖山的名不虚传而啧啧惊叹。

    谁想到,见愁直接刚猛地一脚就把贺九易踹飞了出来,吓得方大锤一愣。

    下一刻,祸事降临!

    一道恐怖的气息,破开了第三、第五两座接天台之间的窄窄的虚空,几乎瞬间就来到了方大锤的面前!

    “这操蛋!”

    方大锤简直吓蒙了!

    这你们打你们的,怎么还杀过来了!

    那一瞬间,他真是亡魂大冒,匆匆提铁枪狠狠往前一甩!

    一道长龙般的气浪携裹着奔出,撞向那一脚的虚影。

    “哗!”

    泥牛入海,不起半分波澜!

    “你娘啊!”

    方大锤只来得及骂了这么一声,便只觉排山倒海一般恐怖的力道朝着自己撞过来,像是一个头顶天脚立地的巨人一脚给自己踹过来,破军枪顿时被撞飞。

    他一下不知自己七姥姥二大爷哪个是哪个,眼睛一翻,嘴巴一张,白沫一吐,两腿儿一蹬,也被掀翻在地,昏死过去!

    后面同在这一脚翻天印攻击路线上,还有两座接天台!

    那两名修士,见了前人的“尸体”已经铺开,哪里还敢再有反抗之意?

    毫不犹豫,两人直接抽身而退,将两座接天台让出!

    恐怖的虚影擦着接天台上方,畅通无阻,终于朝着昆吾正南方那一座辅峰撞去。

    一道光幕在翻天印到来的刹那打开,将这一脚的威力全数挡在了辅峰之外。

    轰然一声巨响!

    几乎抽空了整个昆吾主峰南面灵气而形成的翻天印,终于重新化作了无数暴烈的灵气流,朝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刷刷刷,咔咔咔。

    ……

    辅峰之外,一片莽苍森林,全数被轰平,露出肥沃的黑色土壤来。

    一眼看去,就像是一张好好的美人脸,被人削了一块皮走一样,立刻丑得血淋淋。

    “……”

    “……”

    “……”

    一种,诡异而骇然的沉默。

    所有人的脖子,都呈现出一个僵硬的弧度,望着远方那一片遭殃的平原。

    昆吾啊昆吾,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呼。”

    打破这一片沉默的,不是下面围观的任何人,也不是还站在接天台上的见愁。

    而是……

    另外三座接天台!

    见愁站在第三座接天台上,南面第五座、第六座、第七座接天台上,都空无一人。

    无疑,这就是在见愁那一脚翻天印行进路线上的倒霉蛋们留下的。

    然而此刻,原本静止不动的接天台,竟然都在那一瞬间,朝着见愁这方平移飞来!

    越来越近!

    见愁怔怔站在接天台上,便见得距离最近的第五座先靠拢了过来。

    “轰!”

    拼在了一起。

    紧接着,是第二座,第三座……

    “轰!”

    “轰!”

    ……

    在无数人震骇的仰视之中,四座接天台,以见愁为中心,竟然直接拼合到了一起,变成了一座足足有近百丈方圆的巨大平台!

    一阵风吹来,这如一座小广场一般的接天台,竟然扶摇直上,朝着高处升去!

    一尺,两尺,三尺!

    一丈,两丈,三丈!

    十丈,二十丈,三十丈!

    ……

    足足升了有九十丈!

    终于稳稳停下!

    高处的风,变得微冷。

    已经有些低一些的白云,漂浮在接天台前。

    见愁愣了。

    昆吾山脚下所有观战的人愣了。

    山腰上的长老们也愣了。

    当然,设计规则的扶道山人也愣了。

    “啪嗒。”

    一只还没啃完的鸡腿,从他嘴里滑落在地,沾了一片尘土。

    他听见了四座接天台合一的声音,也看见了险些把自己狂霸傻了的二傻子见愁站在上头的身影,可是……

    那些都不重要!

    沧桑又悲怆的目光,简直含泪一样,落在了远处。

    南方辅峰的护山大阵已经收回,只留下山前无数抛飞的巨石,被拦腰撞断的巨树,无数掀开的泥土,像是被谁抖着那一大块地皮,把上面的植被全掀翻了一样。

    一片狼藉。

    ……

    扶道山人站在主峰山腰上,迎风流泪,带着哭腔哽咽:“要赔掉老子裤腰带啊……”

    裤腰带?

    这时候谁还会去在意你的裤腰带!

    明明跟赔钱相比,你徒弟拥有这么丧心病狂的战力这件事更重要好不好!

    咱们能不能关注点中域修士应该关心的大事,关注关注你徒弟?

    山腰上众多其他门派长老,听见扶道山人那一句话,简直险些气得吐血。

    昆吾诸位长老原本还在磨刀霍霍,只等着今日太阳下山,就拉上人直接去找曲正风好好干一架,哪里想到这太阳出来,才刚斜了没几分呢,下面就炸了。

    这一回,是真炸了。

    崖山大师姐见愁又对上通灵阁这一辈的新秀也就罢了,还直接一脚把人给踹下去了!

    一脚把人给踹下去也就罢了,你至于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吗?

    连远处的昆吾辅峰都险些遭殃,还直接荡平了一片地面!

    除此之外,其他几座接天台上的倒霉修士,为了避免被见愁那一脚的余威波及,也都自动离开了接天台,于是四座接天台一下拼到了一起……

    所以……

    “咳,扶道长老,不知这接天台是个什么情况?”

    昆吾这边,负责日常主持事务的长老顾平生,终于咳嗽了一声,开口问出了所有人最好奇的问题。

    扶道这会儿还在心里泪流成河呢。

    他听见此问,头都没回一下,只道:“原本是为正式的关卡设置的规则,没想到被人先打破了罢了。正常的情况……”

    不是说要进入接天台才能挑战,两座接天台的主人要一言不合干上了,败者将失去接天台,胜者将得到败者的接天台,拼成一座全新的。

    并且,每增加一座接天台,其高度相应上升三十丈。

    若是到了第三局的末尾,最后剩下的人基本都能与昆吾那漂浮在天上的云海广场齐高。

    正如扶道山人所言,规则被打破,不过是一个意外。

    谁能想到,竟然会有见愁这种奇葩,在这争夺入场机会的出线比试里,竟然就直接一脚干掉了三个对手,将别人淘汰出局,并且一个人占走了四个名额!

    这仇恨,可是大发了。

    四个名额并成一个,意味着原本的一百二十名额,到最后可能只会剩下一百一十七个。

    平白少了三个名额啊……

    真不知道这一位崖山大师姐在这一届之后,会不会被很多人扎小人了。

    扶道山人一解释,众人也都明白了过来。

    顾平生有一张严肃死板的脸,中年男人,胡子有点花白,眉头皱紧,乃是本届热门第七顾青眉的父亲。

    他听了扶道山人的话,又看了下面一眼,迟疑道:“既然现在新规则已经出现,那是不是要做调整?”

    “调整个什么?”

    昆吾这群傻子净会瞎折腾!

    扶道山人直接翻了个白眼,半点面子不给。

    “反正这是下一关的规则,他们要现在就把人数杀到了六十个以下,还省得山人我做小会正式第一关了。爱玩不玩,反正咱们不解释就对了。”

    不解释,那不就是任由下面的修士们自己猜?

    至于猜出个什么结果,全看个人了。

    顾平生一听,顿时皱了眉头,只觉得若不做个什么新规则出来,本届小会只怕是在入场选拔这一环上就要出乱子啊。

    他下意识想对扶道山人建议点什么。

    没想到,扶道山人直接一摆手,仿佛知道他要开口一样,颇不耐烦:“你做主还是山人我做主啊?!”

    “……”

    得,还是只能闭嘴。

    顾平生真是被憋得不行,终于还是没说一句话。

    上方,一道森然白光滑了过来,直接落到了扶道山人的身后。

    吴端落下来,直接对着扶道山人一礼:“山人,师尊有请。”

    “……”

    横虚真人有请?

    扶道山人“咔咔”地扭过了自己的脖子,用一种近乎杀人的目光看着吴端,一字一顿道:“山人我还要看下面比试,就不去了吧……”

    “师尊说有要事相商。”

    下面发生了大事,连吴端都知道了,横虚真人又怎能不知?

    这种时候,只怕是要找扶道山人谈谈心了。

    吴端心里感叹了一番。

    扶道山人真是要哭出来了,有种立刻跪在地上去叫横虚大爷的冲动。

    他哆哆嗦嗦地摸了摸自己的腰。

    这里放着才从龙门庞典师徒那边赢来的金库小锁,这好东西还没在怀里揣热乎呢!

    真是撞了邪了……

    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扶道山人最终还是朝着山巅望去,道:“大不了就是砍价……山人我怕什么?去也!”

    咻。

    流光一道,飞速划过。

    扶道山人霎时没了影子。

    曲正风站在原地,没说话。

    吴端站在原地,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开口问:“砍价是什么意思?”

    昆吾的地皮被崖山大师姐坏了一大块,按理的确是该赔的。

    只不过么,横虚真人不像是要跟扶道山人掰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只怕是……

    翻天印。

    曲正风淡声一笑,并不回答吴端的问题,道:“字面上的意思。”

    他目光放远,看向了下方。

    跟别的接天台相比,见愁的那一座接天台,足足高出九十丈、宽出二十余丈,凌立于众人的头顶,一枝独秀。

    此刻的见愁,就站在接天台上。

    对于接天台忽然自动拼了过来这件事,她似乎也有些惊讶。

    能不惊讶吗?

    其实一脚踹过去,踹飞了三个人这件事,是见愁没有想到的。

    翻天印一直以来都是见愁最强的攻击之一,只是见愁对于这一击的掌控力实在不高。

    道印太强,相应而言,对修士来说,便变得难以控制。

    如今不过只有筑基期修为的她,乃是借了天虚之体的便利,才能顺利地使出这一招翻天印,只怕还不是真正的翻天印的威力。

    在之前用过几次之后,这一枚道印几乎就被见愁封了起来,不断磨练自己别的本事。

    她倒是没想到,如今的自己已经是筑基巅峰,随时会踏入下一个境界的修为,再次使出翻天印,威力明显又上了一个台阶了。

    不知,等她真正达到金丹之后,一记翻天印能干掉几个同阶修士?

    见愁眨了眨眼,慢慢走到了接天台的边缘,朝下看去。

    这一瞬间,下方无数的视线,凝聚而来,全数落到了她的身上。

    下方密密麻麻无数人,无数的目光。

    通灵阁门人分开了人群,挤到了昏死过去的贺九易身边,着急地围拢成了一圈。

    玄阳宗的修士们,也都冲了过去,将倒霉的方大锤扶了起来,折腾了半天,方大锤终于悠悠睁眼。

    一个白胡子老头顿时喜极而泣:“大锤没死,大锤没死!”

    旁边不远处,两名才躲过了一劫的修士,丢失了自己的接天台,此刻傻傻地看着那倒霉的两个人,也露出一脸心有余悸“能保住一条命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的表情。

    ……

    无数人还在议论她刚才的那一击。

    “怎么会那么强?”

    “到底是什么道印?”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种道印?

    “不愧是崖山啊……”

    “哈哈哈看来崖山新一代拔腿派的传说是真的啊!”

    “拔剑之外又拔腿,不愧崖山!”

    “这也行?”

    ……

    太多太多的人,太多太多的声音,太多太多的视线。

    见愁扫了过去,也看见了吃瓜少年小金,看见了压抑着激动满面通红望着自己的聂小晚,也看见了沉默的张遂,笑容满脸的周狂,还看见了人群之中一个猥琐持棍的身影,竟然是钱缺。

    当然,她还看见了封魔剑派的众人,那站在人群中心的夏侯赦。

    即便隔着这么远,她似乎也能感觉到他眉心划下的那一道血线带来的压抑与阴沉。

    以及……

    陆香冷。

    在一条山溪之畔,白月谷的几名女修聚在一起,以陆香冷为首,周围没多少人靠近,倒有一些打扮风雅的修士在旁边徘徊,似乎想要借机引起美人的注意。

    不过陆香冷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见愁的身上。

    在见愁望过来的一瞬间,两人的目光恰好对了个正着。

    “……”

    一时间,有些微的惊讶。

    只这一眼,陆香冷便知道,正如自己还记得见愁一样,这一位崖山的大师姐,应该也记得自己。

    天下有能者何其多?

    昔日萍水相逢一面之缘的人,看似平平无奇,可说不准,已经名动天下。

    世事奇妙,又环环相扣。

    陆香冷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似乎是礼貌,又似乎是自然的流露。

    她身边不远处,白月谷弟子冯璃“啪”地一声,合上了发光的《一人台手札》,愤然不已。

    “这个什么智林叟,又把陆师姐的排名往下放了!他什么意思!”

    刚来的时候,白月谷药女陆香冷位列第五,乃是热门之中的热门。

    可在陆香冷露面之后,她的排名却开始疯狂下滑。

    直到上次,直接掉出了前十。

    可就在刚才,手札再次修订了一遍,这一次更夸张,前一百里都找不到陆香冷的名字了!

    “这陆香冷到底是怎么了?”

    “嘿嘿,不会又是一个姜问潮吧?”

    “唉,谁知道啊……”

    ……

    已经有站得近的人开始议论。

    冯璃听了,气得红了眼,又着急又心疼,立刻就朝着那边看过去,脚步一迈,便要上去赶人。

    一手修长素白的手,忽然按了过来,压住冯璃的肩膀。

    陆香冷含笑的声音响起:“你跟他们计较什么?”

    不过都是一群无干的看客罢了。

    旁人的言语,不影响她的行与立,生与死。

    冯璃眼底都要掉下泪来,咬住嘴唇。

    “我就听不得他们说这些话,平白叫人讨厌!陆师姐……”

    她抬起头来,带了几分委屈,看向陆香冷。

    陆香冷的手掌,慢慢收了回去。

    一条黑气凝成一道黑线,如同尖锐的蝎尾,扎在她指腹之上,只差一点点,就要贯穿她整根修长细弱的手指。

    宽大的袖袍,很快直接拢了上来,将这一切都遮掩下去。

    下调排名,乃是智林叟已窥破她如今的状况了。

    虚弱。

    就连站在这里,她都觉得费力。

    只是最近的情况,她都没告诉冯璃罢了。

    冯璃埋着头,声音里带着强压的哽咽。

    “师姐风光的时候,人人上来巴结,如今走到哪里,人家都要奇怪地看一眼,倒好像咱们成了什么祸害一样。一双眼睛都恨不得贴上来,好看看咱们出了什么事……”

    “……”

    这不才是常态吗?

    陆香冷的目光,朝着周围一扫,便有不少人连忙收回了自己大量的目光。

    一时间,她竟然觉得有几分好笑。

    一下想起了见愁前些天面临的种种质疑,只是……

    又有谁去在意?

    缓缓地勾出一个静谧的微笑来,她浓密的眼睫一颤,乌黑的眼仁里,带着一种难言的神采。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是陆香冷,而他们不是。”

    “……陆师姐……”

    冯璃一下怔住了。

    她抬起头来,有些不明白这一句话,又仿佛明白了什么。

    可是那种感觉太玄,太说不清楚。

    只觉得,此刻的师姐,与寻常不一样。

    陆香冷最后看了一眼高台上的见愁,也不解释,只在心里想:也正因为如此,见愁才是见愁,而他们不是。

    她回身,慢慢从热闹的人群之中走出,朝着冷清的外围走去。

    一道纤弱的身影,逆着人潮,逐渐远去消失。

    高处的见愁,注视着她的身影,只觉有一种出尘之感,扈江离与辟芷,纫秋兰以为佩,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总高绝于世。

    智林叟将她排出了第一百,所以——

    她的毒,还未解吗?

    陆香冷已经离去。

    可这里的战斗,不过才刚刚开始。

    见愁这个时候可还不能离开,所以即便是看见了陆香冷的身影,似乎也不能上去给这一位昔日萍水相逢的美人打上一声招呼。

    她望了许久,有些出神。

    接天台下,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已然炽烈了很久。

    “不愧是我崇拜的第一千三百六十七人啊!见愁前辈,见愁前辈——”

    他忽然放声大喊起来。

    正在出神的见愁,一下听见这声音,有些诧异。

    收回目光来,她朝前一看,便见一道瘦削的身影,直接御着一把破刀飞了上来,手里抓着羊皮小簿子和一管破毛笔,满脸的兴奋:“见愁前辈!我可崇拜你了,给签个名,留个神识印记可以不?!”

    “……”

    不用说了,当初那个追着周承江要签名和神识印记的左流!

    在看见他的这一瞬间,见愁有些头大。

    台下看热闹的全都傻眼了。

    我去,这傻小子是谁啊!

    他竟然直接就飞上去了,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会被崖山大师姐一腿飞开的啊!

    一时间,众人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就连见愁自己都在想,要不要直接一脚把人飞开,免得再打一场实在太麻烦。

    只是下一刻,让人没想到的一幕就出现了——

    满脸兴奋、两眼冒光的左流,眼看着就要落到接天台上了,接天台却猛地弹出一道深红色的光芒来,升起一道全新的屏障,在左流飞过来的瞬间,直接将人一挡!

    直直飞来的左流,收势不及,竟然直接一头撞在了屏障上!

    “砰!”

    一声闷响。

    左流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撞了满眼的金星,直接倒飞了出去,砸回了地面上!

    他整个人头晕目眩,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将挂在腰间的道鉴一拉,上面还有六道亮着的格子,代表自己还有六个进入接天台的机会,怎么会进不去?

    目睹了这一幕的修士们,也都忽然露出了惊奇的目光。

    明明有道鉴,却发生了这种情况,怎么可能?

    难道,这里面还有隐藏的规则?

    一时之间,有人不很信邪,当下便有一个虬髯大汉朗声道:“鄙人也还有十次机会,第一战便是败给见愁仙子也是荣幸,且让我来一试!”

    话音落地,这虬髯大汉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也飞了起来,眼看着就要接近接天台。

    见愁方才也没想到,接天台竟然会自动弹开来人,一时也想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也就没有动手,静静注视着那虬髯大汉。

    方才接天台弹射出的一道红光已经开始渐渐消散,只有薄薄的一层。

    虬髯大汉开始慢慢接近,也没见红光有什么反应。

    他一下有些狐疑起来。

    见愁也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然而,就在他心放下来一半,就要准备落下的时候,距离接天台刚好十丈!

    “嗡!”

    灵气震荡,虚空之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落在虬髯大汉耳中,却好似一声惊雷!

    一道红光,刹那间弹射而出,就在他眼前!

    明明有所准备,可虬髯大汉还是来不及反应,被这忽然出现的屏障,撞了正着,整个人也朝着半空之中倒飞出去,足足翻了好几个跟头才停下来!

    “这是!”

    他一下睁大了眼睛。

    下方无数人也都诧异至极。

    方才左流上去的时候,太过突然,众人也没注意到。

    可等到虬髯大汉上去的时候,大家一直都在注视,所以看得格外清楚:一旦接近到十丈这个位置,接天台上便会自动发出一道屏障,将来人挡在接天台外面。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见愁的这一座接天台,竟然不接纳别的挑战者了?

    这一个猜测可着实不得了。

    下面一下就炸了锅,纷纷交头接耳地讨论了起来。

    四座接天台合为一座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自动排斥外来的挑战者,难道这一位崖山见愁要凭借这一座接天台直接过了这一关不成?

    规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昆吾都没人出来解释一下吗?”

    “怎么都不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啊?”

    “太让人着急了,这规则简直有病吧?”

    “嘘,你他娘的不要命啦?”

    “怎么了?”

    “这一届的规则是扶道长老设的,你还是赶紧闭嘴吧,老子可不想哪天帮你收尸!”

    “啊……”

    “难怪这么坑了……”

    ……

    一层又一层的议论声,简直让整个山脚下陷入一片沸腾之中。

    站在高处的见愁,却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呃……

    好像一不小心就成为了诸多修士之中最特殊的一个。

    最大最高的接天台,现在还自动排斥外来人的进入,真是奇怪了。

    扶道山人本性坑爹,故意隐藏一些规则不说是正常的。

    如果见她一脚干掉三个对手,并了四座接天台,在规则之中,那么其他人在拥有接天台的情况下,干掉了别的接天台上的对手,是不是会产生同样的效果?

    那由若干接天台拼成的一座大接天台,是不是都能自动排斥新对手的挑战?

    或者说……

    只是他们如今的挑战资格不够呢?

    全是谜团。

    见愁约略地知道自己此刻可能已经处于一个绝对安全的时期,干脆就原地盘坐了下来,两手掐了手诀,缓缓沉落下来,放在膝头上,打开眉心祖窍,开始吸收来自四面八方的灵气,补充掉之前的消耗。

    只是这一次修炼,见愁并非将全部心神都沉入其中,而是分出了一部分,注视着外界的情况。一则是想知道昆吾的长老或者扶道山人,会不会出来公布新规则的情况,二则是防止有对手上来而自己沉入修炼之中一无所知,输得冤枉。

    与见愁一般,其余接天台上的修士,也是面面相觑,只以为昆吾迟早会来给一个解释。

    谁想到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也没一个主事长老出来说话。

    这时候,大家内心的想法一般无二:这小会也是坑得没谁了!

    “看来,一切都要慢慢来研究了啊……有趣……”

    一声喟叹,在四溢的馥郁花香之中慢慢地浸透了开来。

    花台之上仰卧的那名慵懒的长发男子,将狭长的眼睛眯起来,隐隐精光闪烁其中。

    “公子?”

    其中一名侍女微微躬身行礼,声音甜美而清脆,似乎想询问自家主人的想法。

    没想到,一只美玉一样白皙又修长的手掌抬了起来,阻断了她的言语。

    男子缓缓地从花台上起来,长身而立。

    衣袍上绣满的一片繁花灿烂绽放,空气中那种馥郁的芳香,终于浓重了起来。

    他另一只手手指之间,夹着一朵娇嫩的兰花,如同美人垂下的面颊,染着一丝微红,可爱至极。

    “名花当赠美人,可惜美人在云端……”

    将兰花凑近,在鼻前轻嗅,这慵懒男人将悠远的目光,投向了高高悬在一百二十丈虚空之上的接天台。

    大大的一片阴影投落在了他的眼底,仿佛点燃了什么。

    “一个人在这么高的位置,肯定很冷吧?看来,本公子应该去温暖一下美人的心了。”

    说着,他唇角轻勾,站在堆满了香花的花台上,赤着足,朝前迈出一步!

    一步,三百丈!

    那一道带着浓重花香的身影,霎时跨越了这三百丈虚空,出现在了东面第一座接天台上。

    赤着的双足,被遮掩在宽松的长袍衣袂之下,依旧悬浮在地面上,不沾染半点尘埃。

    接天台上的修士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

    满身绣着鲜花的男人,朝着他微微一笑:“在下五夷宗弟子,尊驾可唤我如花公子,如今想借尊驾的接天台去上面陪伴美人。**一刻,千金不止,不知尊驾可否行个方便?”

    “……”

    傻眼。

    这他娘哪里来的智障?

    站在对面的修士简直为这无耻的言论所震惊,所以几乎都忽略了方才这男人的自报家门,下意识就轻蔑地笑了一声:“你说借我就借,我的脸往哪里放?”

    “脸?”

    自称“如花公子”的男修,似乎迷惑了片刻,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最后,他朝着这修士露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脸么,当然是扔地上了。”

    “什么?!”

    那修士一怔,头皮瞬间发麻!

    呼!

    眼前忽然一片繁花璀璨,竟然是一片宽阔的大袖甩了过来!

    这一刻,他竟然生出一种人如小舟行于大海怒浪间的无力之感!

    “砰!”

    毫无反抗之力!

    这修士直接被这一袖子甩翻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脸着地!

    “噗!”

    一口鲜血吐出。

    这修士好不容易翻身过来,颤颤地抬手来,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知道自己错过什么了!

    他骇然的目光之中多了一丝了然——

    “如、如花……”

    一人台手札,排名第三!

    五夷宗,如花公子!

    轰……

    周围的人群,顿时一片炸响。

    议论声铺天盖地响了起来。

    早传言说五夷宗如花公子乃是五夷宗近年来不世出的奇葩,原以为只是夸张的言语,没想到果真名不虚传!

    还在修炼之中的见愁,眉梢微微一挑,也睁开了眼睛。

    五夷宗,如花公子?

    目光落在下方那一道堪称艳丽的身影上,看似随意的站姿,看似艳丽的外表,内里,却似乎藏着无边的强大。名列前三,岂是庸人?

    虽则……

    这一身打扮,着实奇怪了一些。

    见愁眼底露出了几分忌惮来。

    下方,如花公子仿佛很满意自己出手造成的效果。

    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

    这才第一座接天台呢……

    验证的时候到了。

    他侧头过去,看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东面第二座接天台,上面站着的是一名女修。

    如花公子微微一笑,说辞几乎不变:“这位仙子,不知你的接天台借还是不借?”

    一听此言,那女修顿时面如土色,身子颤个不停。

    上方见愁见状,心底不由得微微一叹。

    如花公子……

    瞧这模样,只怕还真是黑风洞中那如花公子。

    不过方才他出手太快,对手太不堪一击,倒只看见了他实力的可怕,还未见到什么具体的本事。

    不知,这一次又如何?

    见愁不由得关注了起来。

    一下又有一个排名前十的人物出手,还是如此奇葩,如此嚣张,着实叫人大开了眼界。

    昆吾山脚下,越发沸腾起来。

    只是下方的喧嚣,却没有一丝一毫传到了高高在上的诸天大殿上。

    横虚真人站在那周天星辰盘前,等待着。

    殿上响起了脚步声,不一时就到了近前。

    “咳咳。”

    两声咳嗽,带着一种奇怪的心虚。

    扶道山人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那什么……横虚老怪,你找山人我可是有什么要事相商?”

    横虚真人看着那在周天星辰盘上漫无目的游走着的水银色光芒,听见声音,终于转过了身来,看见了手里拿着鸡腿,眼神却东晃西晃的扶道山人。

    一时之间,他目光深沉了几分,却暂时没说话。

    是他叫吴端请扶道上来的,如今却沉默着不放半个屁。

    扶道山人瞅了半天,有些着急起来:“你不是有事吗?娘的,怎么不说话?你不说话,我可要下去看热闹了啊!”

    “方才你那得意弟子的一战……”

    横虚真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片怪异的平静。

    “好了好了,老子早该知道你是这么个小心眼的人!”

    扶道山人一听他起的这个话头,顿时头大如斗。

    与其让横虚在这里拐弯抹角地说,他心想还不如自己直接认了,索性道:“不就是弄坏了你昆吾的花花草草吗?至于这么抠门吗?你们昆吾好歹也是成千上万年的大派了,又不像是我崖山人丁稀薄穷得叮当响……”

    横虚真人依旧只看着他,没说话。

    扶道山人一看,头皮发麻,连忙摆手道:“好了好了,山人我不就开个玩笑吗?咱们崖山有钱是有钱,一个武库当半个中域,但你要用这个理由宰我们,我跟你说,就算是山人我看在咱俩的交情上让你宰了,郑邀那王八蛋也不同意啊!他现在可是崖山掌门,那叫一个威风了。所以赔钱这种事,你得找他去谈……”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扶道山人东拉西扯,就一个意思:反正老子没钱,就算崖山有钱,那也是郑邀做主的事情,要怪别怪老子!

    “扶道。”

    横虚真人站在原地,没有动一步,只淡淡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扶道山人叹一口气,头大如斗:“说吧,赔多少?”

    “翻天印是怎么回事?”

    “……”

    一瞬间,扶道山人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住了。

    翻天印。

    这三个字从横虚真人的口中出来,真有一种惊雷之感。

    他僵硬地抬起了头,目光落在这一位当了昆吾六百年首座的人身上,依旧是死板,严肃,冷刻,带着一种昆吾天生的规则。

    横虚真人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两年之前,青峰庵隐界有异动惊天,十九洲大能修士无不注目,却无一人能得那道印真谛。若他没记错,留给扶道的风信,正在青峰庵后山被打开。

    所以……

    “道印出世之时,你和你的徒弟都在,她还因此机缘巧合,又借天虚之体之利,修成道印,虽威力不足,却也声势骇人。可在今日之前,我横虚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四个字,代表着很多东西。

    扶道山人没有说话。

    横虚真人面容平静:“问心之后便是修心,你的修为却节节倒退,又故意隐瞒你座下弟子翻天道印之事,浑然不顾我十九洲诸多宗门在青峰庵隐界之事上的盟约。纵使崖山乃中域、乃十九洲人人敬仰之宗门,又有极域……”

    “又如何?”

    扶道山人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横虚真人停下,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平静之中带着莫测的目光,注视着他。

    此刻的扶道山人,脸上亦没有什么表情。

    “世上只我徒儿一人有天虚之体,他人觊觎亦是无用。十九洲若谁人对山人做法有异议,尽可来我崖山拔剑!”

    尽可来我崖山拔剑!

    何等猖狂?

    横虚真人想起南北两域,沉默良久,终究道:“当年之事,你依旧耿耿于怀。”

    “哈哈哈……”

    扶道山人陡然大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

    他摇着头,难以抑制这从心底生出的荒谬之感,只将鸡腿拔了出来,另一手拍了拍横虚的肩膀。

    “六百年了,六百年了!”

    “哈哈哈,横虚啊横虚,这六百年你都在担惊受怕之中度过不成?”

    “山人我岂是那般小气之辈?不过区区千条人命,我崖山怎会与你昆吾斤斤计较!哈哈哈,不怕,不怕……”

    不过区区千条人命,我崖山怎会与你昆吾斤斤计较!

    一句话,震荡云霄。

    大笑声中,扶道山人收回了自己的手掌,身影渐渐运去。

    于是,这高得寒冷的诸天大殿爽,只剩下横虚真人一个,站在原地。

    灿烂的光芒,从无边的天际投射而来,将他的身影笼罩在一片的光晕里,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扶道山人一路直下,重新回到了山腰平台之上。

    此刻,接天台上,已经是一片的如火如荼。

    五夷宗如花公子入场上台,引起了一片轰动。

    在一袖子甩翻了一名修士,夺了一座接天台后,他似乎也想要尝试新的规则,于是隔空对另一名女修出手,毫无疑问,三招过后便将对方干掉。

    于是,众人的猜测一下被证实了——

    那一座无主的接天台,朝着如花公子轰然靠拢,两座接天台合而为一,霎时升高了三十丈!

    只是……

    不久之后,让所有人掉下巴的一幕又出现了。

    如花公子想要继续攻击别人,夺取接天台,却发现他竟然无法对场中任何一座接天台下手!

    朝上方的见愁攻击,接天台自动一道红光,将他的攻击拦下,半点水花不起;朝下方的接天台攻击,则攻击根本不能出他自己这一座接天台的范围!

    如花公子站在那六十丈高的接天台里,忽然真正地领悟了中域那一个可怕的传言:每一届有扶道山人参与设计规则的小会,都会成为与会者的噩梦。

    真。

    真得不能再真了!

    这一下,所有人才明白过来。

    原来这规则里还有坑在等着众人呢!

    普通修士或者只有一座接天台的修士,无法挑战拥有四座接天台的见愁;可同时,拥有两座接天台的如花公子,无法挑战见愁,也无法攻击其余只有一座接天台的修士。

    也就是说,只有拥有相同数量接天台的修士,才能相互挑战攻击,否则一切无效!

    于是,如花公子惨了。

    因为此时此刻,场中只有见愁一座接天台乃是四座拼成,却偏偏比他高了两级。

    如果他想要挑战见愁,必须等待第二个跟自己一样的人出现。

    见愁能有四座合一的接天台,乃是因为她一脚干掉了三名修士,一口气合到这个地步。其余修士若想要一招干掉三个人,几乎是痴人说梦!

    即便是有人与如花公子一般,有能力隔空干掉一个对手,抢占两座接天台。

    可他的下一个对手,无疑会是实力强劲的如花公子!

    这样一来,一下就没有谁再动规则的念头了。

    一身绣花纹的如花公子,赤足站在不上不下的接天台上许久,心里思量了放弃这座接天台,同时干掉三个人的可能性……

    最终,他摇了摇头,竟无十足的把握,只好长叹,道一声“**一刻,就这么坏了”。

    而后,他也直接盘坐在虚空之中开始修炼。

    整个昆吾山脚下,立刻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来。

    修为太高或者排名太高的修士,即便是占据了接天台,也少有人敢挑战,因而都坐在那边修炼,倒好像这里是个道场一样;而修为一般、排名也不靠前的修士就惨了,或恐人人都觉得自己有机会打败他们,所以不断进行着挑战,接天台上的人更换速度极快,但是能留长时间的,一般都是有真材实料之人。

    眼看着第二天的时间,就要这么过去,围观之中的众人,也差不多能判断出这一场入场之战的大概趋势了。

    太阳落下很快。

    在那钟声重新响起之时,见愁终于睁开了眼睛,四下里一看,接天台上的人又不知换了多少个。

    那一位六十丈高接天台上的如花公子,直到这一天结束,也没能等到自己的对手,就站在下面,手指间掐着那一朵已经枯萎掉的兰花。

    在见愁看过去的时候,他亦抬首来望,朝她露出了一个妖娆的笑容。

    “……”

    这种一瞬间来的毛骨悚然,到底是怎回事?

    见愁皱了皱眉,实在对这一位的行事作风有些发憷,思索片刻,眸光一转,已看见聂小晚下了自己的接天台,站在地面上朝自己挥手了。

    她遂不再多想,只当自己没注意到这一位如花公子,飞身一跃,落在了聂小晚的身前。

    “小晚师妹。”

    “见愁师姐。”

    聂小晚今日经历了一番苦战,虽然辛苦了一些,不过到了下午,已经没几个人上来挑战她了。

    无疑,这是一种对她实力的证明。

    两年的养伤加闭关,聂小晚的日子过得着实不轻松。

    看见见愁,她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道:“恭喜见愁师姐,如今在四合的接天台上,可算是稳稳能出线入选,高枕无忧了。”

    “高枕无忧?”见愁摇摇头,只道,“不见得。“

    她虽一直在修炼,却也不是对外面的事情全然不知。

    抬眼一扫,周围的接天台上,亦有旁人下来。

    手里捧着个大西瓜的少年小金,满脸笑意,吃一口西瓜就仿佛满足无比;崖山另一位夺冠热门汤万乘,亦是一脸的意气风发;倒霉的贺九易满脸阴沉,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也从另一座接天台上飞身而下;五夷宗另一位故人,陶璋,也是轻松从接天台上一跃而下,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哪一个,不是英豪?

    就连昆吾顾青眉,此刻见着虽恍恍惚惚,眉心打结,似乎有什么忧愁之事,可离开接天台时,身上也无半点伤痕。

    想来,对真正的精英而言,入场不过是个开始。

    很多人没有费力去挑战第二座接天台,可能是不感兴趣,也可能是不想跟如今横在中间的如花公子交手。

    毕竟如花公子现在成为了普通修士与见愁之间的一道屏障,想要挑战见愁,怎么也得先走如花公子那一关,不管是胜是负,赢了的那个再升六十丈,与见愁齐高,可此人之前才经历一场大战,实力必定受损,不会维持在巅峰水平。

    在这种情况下,见愁再与此人交手,那得天独厚的位置,简直像是看鹬蚌相争的渔翁,绝无再输掉的道理。

    若以此来看,聂小晚说的“高枕无忧”,乃是有很大的可能,甚至非常有道理的。

    只是……

    见愁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了一遍,却没找见那一名曾对自己说“你的斧头很漂亮”的少年。

    封魔剑派的夏侯赦,至今没有出手。

    明天,便是最后的一天,谁又知道会如何?

    见愁微微地一笑,正待再与聂小晚解释一二,却忽然看见了那边走过来的几位同门。

    沈咎在前,寇谦之、陈维山、姜贺几个人在后。

    几个人很快来到见愁面前。

    沈咎笑嘻嘻地,先也是朝着见愁一拱手:“恭喜见愁师姐了,不愧是我崖山大师姐,大手笔跟昆吾作对,实在是我崖山弟子楷模啊!”

    “……”

    大手笔跟昆吾作对……

    你为什么还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见愁有些无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扫了他们一眼,道:“你们来做什么?”

    聂小晚还站在见愁的身边,没插话,静静地看着,有些好奇。

    这些都是见愁大师姐的同门吗?

    看上去跟想象中的崖山修士,又有些不一样。

    “那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

    沈咎左右看了看,似乎也没旁人在偷听了,天已经开始黑,所以他干脆直接开了口。

    “师姐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吧,交游广阔,整个中域的优秀修士,我都认得,一直混得不错。不过他们都是一群倒霉光棍,这一回见了大师姐在接天台上的风采,个个鬼哭狼嚎,央求我来问问大师姐——”

    “问什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出现。

    见愁望着沈咎。

    沈咎身后,几个同门师弟都有一种憋笑的冲动。

    沈咎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道:“问……问大师姐有没有道侣。若是大师姐没有道侣当然好办,若是大师姐有了道侣……他们……他们问,大师姐你还要不要第二个道侣,就是第三个第四个也成。那种会打架、会修炼、会疼道侣的……哎,大师姐!”

    见愁已经不想说话,转身就走!

    这个十九洲跟她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聂小晚在旁边则是听得满面通红,左右看了看,还是跟在了见愁的身后,亦步亦趋。

    “哈哈哈……”

    姜贺等人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

    沈咎心想一定是因为大师姐是人间孤岛来的,所以可能对十九洲修士们对美的狂热欣赏有些不了解,他身负诸位单身道友的重愿,哪里敢轻易放弃?

    一狠心,沈咎追了上去:“大师姐你别走嘛,考虑一下不?他们大多都是元婴期的修士,前途一片大好,大师姐你做这笔生意绝对不亏啊。”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沈师弟竟然也是个有生意头脑的人呢?”

    见愁被他跟得不耐烦,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头问他。

    沈咎也跟着停下来,眨巴眨巴眼:“这不还是大师姐你带来的商机吗?要不……他们都不满意,大师姐你考虑考虑我?”

    “……”

    一个白眼翻过去,见愁实在是没什么风度了。

    “开玩笑开玩笑啦。”

    沈咎挥了挥自己的手。

    “其实也不怪大家都问我,实在是大师姐你不知道自己之前有多好看,那一脚踹得,简直让人神魂颠倒啊。咱们十九洲就是这么耿直的地方,大师姐你习惯就好啦。嘿嘿,现在你可已经成为比陆香冷还要抢手的道侣人选啦!”

    陆香冷。

    一下又听见这名字。

    见愁忽然一怔,道:“白月谷药女陆香冷?”

    “是。”沈咎点点头,主动解释道,“十九洲正统修士多,炼丹炼器都是急缺,所以异常珍贵。药女陆仙子,精通炼丹,在此一途有鬼才之称,自己修炼虽难与崖山昆吾大半修士想比,可放之整个十九洲,都是算快的。因此许久之前,就有许多人想问问这一位药女要不要道侣,不过没人能撬动美人心就是了。如今,是可惜了……”

    “可惜了?”

    这又是怎么一说?

    见愁一下想到了陆香冷身上的地蝎毒。

    果然,沈咎用一种惊讶的眼神望着见愁,不过下一刻又了然。

    “忘记大师姐你都在接天台上,并不知消息了。左三千上五修士之中都传陆香冷中了地蝎之毒,她又是极阴之体,比寻常人格外难捱,听闻是必死无疑之毒,如今仅靠她自己炼制的丹药强撑。智林叟将她排出一百之外,不是没有道理。此毒非冰藤玉沁不能解,可十九洲之大,却早没了此物的踪迹……所以,人人都说天妒美人,将香消玉殒。”

    “……”

    见愁默默地抬眼,只想起陆香冷昔日在白石山赠的那一只饮水之碗。

    小貂就坐在她肩头,似乎听着他们说话,又似乎半点没在意,毛茸茸的尾巴在她身后晃荡,一片的悠然。

    “大师姐,怎么了?”

    见见愁不说话,沈咎有些奇怪。

    抬眼一看远处昆吾山道上,扶道山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啃鸡腿,见愁一怔,哑然失笑,道:“没什么事,不过萍水相逢故人,一点滴水之恩罢了。师父在那边等急了,我们怕还是先过去吧。”

    不然……

    估摸着又要被臭骂一顿了。

    见愁叹了口气,当先朝着那边翻着白眼的扶道山人走了过去。

    “师父。”

    “别叫我师父,我可没你这么败家的徒弟!”扶道山人眼睛一瞪,见她一脸的笑意,险些气得把鸡骨头扔出去。

    “怎么了……”

    见愁有些无辜。

    扶道山人气不打一处来,一副愤愤的模样:“你知道你之前一脚坏了人家昆吾多少灵草灵花灵树吗?咱们崖山要赔多少钱你知道吗?啊?山人我告诉你,现在庞典那小金库都要赔进去!”

    “啊?”

    这是见愁连带着几个傻眼徒弟的表情。

    扶道山人白眼一甩,手里鸡骨头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昆吾干净的山道上:“所以,之前说要给你分的那几件脏,现在没了。”

    没了……

    虽然从未真正觊觎过龙门庞典长老那小金库里的“赃”,可在听见扶道山人说出这一番话来的时候,见愁心里也忍不住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怀疑:“师父你与横虚真人这样的交情,他竟也问你赔昆吾?”

    “……咳。”

    交情深不深,那都是另算了。

    扶道山人望了望天,眨巴眨巴眼,梗着脖子道:“这可不是我与横虚老怪的事情,乃是崖山与昆吾之事,又如何能逃脱?再说了,还不都怪你!还不都怪你!!!”

    搞什么,山人我心虚什么?

    明明搞破坏的是见愁啊!

    扶道山人一下醒悟过来,立刻拔高了声音,朝着见愁咆哮。

    这一瞬间,沈咎等人都将同情的目光,递向了见愁。

    大师姐,遇到师父你就从……哦不,认了吧。

    见愁也彻底无语,回首一望之前被自己破坏的那一片主峰前的对面,也觉得这动静的确是有点大,一时之间心里憋屈,也不知应该说什么。

    扶道山人见她老实,心里早就笑开了花,却还装出一副“勉强原谅你”的样子,带着众徒弟一起回了崖山在昆吾的住处。

    月已挂上梢头。

    住处内有一厅堂,当中有一大桌,上头摆着几多灵瓜灵果。

    扶道山人一进来,就直接扑了过去,一把将瓜果端起来,眉开眼笑:“哎呀,昆吾还是这么财大气粗,山人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那什么,徒儿们,天色也不早了,早点休息吧,师父我就先走啦!”

    哇哈哈哈,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不给这群蠢徒弟!

    “师父你好歹留点啊!”

    沈咎站在后面,一脸的无语。

    姜贺看着那一道在月下蹦跳,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声音,好半天才道:“昆吾这么好,他为什么不住在昆吾?”

    这倒是一个疑问呢。

    大个子陈维山在原地站了很久,思索了很久,终于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这很简单啊,因为昆吾肯定养不起师父,如今是不得不款待。平日师父来,一定会被赶出去的!”

    “……”

    一片沉默。

    见愁忽然觉得这几位师弟,都挺能瞎想的。

    她摇了摇头,眼看着时间不晚,也想回自己的屋里打坐休息一会儿。

    没想到,就在她打算告辞的那一刻。

    沈咎直接掏出了一本小册子:“大师姐留步,先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见愁有些诧异,接过了小册子。

    沈咎有些得意:“师姐你看了就知道了,这可是咱们崖山独家,别的地方没有。我与几位师弟,遵循我崖山传统,为师姐搜集了这一份东西,想必师姐日后会用到。我们敢保证,这上头写的东西,绝对比智林叟的手札更多!”

    比智林叟的更多?

    见愁一看那小册子,拿起来一翻,便有一行一行的文字迸射了出来。

    “第三,五夷宗如花公子,修炼百花杀心法,至少有道印一十六,分春夏秋冬四季……”

    “无排名,白月谷陆香冷,号为药女,精通丹道,除身负丹药无数外,修炼天香心法,有阑珊豆蔻十印……”

    ……

    后面,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更多更多的信息,甚至包含了每个人修炼的心法,各自的道印,甚至战斗的风格和弱点!

    即便是没有更多信息的,也根据其师承分析过了每个人最有可能的战斗方式和弱点,以及其师门的特点!

    见愁顿时一怔:“你们……”

    “感动吧?”沈咎又要继续炫耀,“做起来可费力了。”

    见愁正要道谢。

    陈维山在后面憨厚地补了一句:“是啊,自打姜贺师弟不参加小会开始,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种东西了,以前都是二师兄带着我们做,现在他人又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们做起来的确有些不熟练。”

    “……”

    这二傻子!

    沈咎简直要用一种吃人的目光等着陈维山了。

    真是要被气死了,本来想要主动在大师姐面前表表功的,结果现在这二傻子直接说这是崖山扶道山人门下的传统,那还表个屁的功啊!

    寇谦之抱着剑,则是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见愁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中,倒是有些没想到。

    原来是每一届小会,扶道山人座下的弟子们就要齐心协力搜罗这样的一份东西出来。而她是这三百年来扶道山人收的唯一一个徒弟,所以他们的确是第一次主动来做这件事。

    望着这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见愁只觉得拿在手里有些分量。

    “多谢诸位师弟了,为我费心了。”

    “咦?”

    居然道谢了?

    沈咎一下忘了跟陈维山对视,有些惊诧地转过头来。

    见愁正用一种难言的温和目光注视着他们,眼底暖意绒绒,唇角轻轻勾起,竟给人一种柳絮池塘淡淡风的感觉。

    那一瞬间,沈咎有些恍惚。

    见愁并未察觉到沈咎的这种恍惚,看了一眼外面斜斜挂着的月亮,又听周遭只有浅浅的虫鸣声,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便道:“明日便是最后一天了,我回屋好生看看诸位师弟为我准备的这一份,以备不时之需。那诸位师弟……”

    “大师姐不必挂心,我们呀,还准备去昆吾四处逛逛呢。”

    沈咎一下明白了见愁的意思,大大咧咧表示他们早就有自己的“夜生活”了。

    去昆吾四处逛逛……

    的确是把昆吾当自家后花园了。

    再一想想扶道山人在昆吾随地乱扔鸡腿也没被人逮起来的待遇,见愁心下多了几分难言的复杂。

    她脸上笑容不变,只点了点头,便道:“那我先回房了。”

    “大师姐慢走。”

    见愁转身离开,沈咎等人目送她出去。

    出了这一间厅堂,见愁便能看见外面许多昆吾弟子的住处,片片的云气漂浮过来,让昆吾山上的这一片建筑,都在朦胧之间。

    她的房间,便在厅堂的东面,最靠里的一间。

    见愁推门而入,手指一弹,一点灵火弹出,点亮了屋内的灯盏。

    她原想要盘坐下来修炼一番,却发现白日修炼太多,如今又在筑基巅峰的瓶颈上,此刻的自己就像是一只灌满了水的容器,再修炼也不过是往里灌水溢出。

    境界不提升,修炼也没有用处。

    临门一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见愁算是深深感觉到了瓶颈的艰难,虽然她本人并不很在意。

    修炼不能,索性直接看看沈咎他们给的那一本小册子了。

    见愁这么一想,便将小册子取出,慢慢翻看了起来。

    与会修士甚众,由沈咎他们判断对见愁有威胁或者小有特色的人,才会被记在在内。

    在这小册子里,她甚至看见了姜问潮的名字。

    “姜问潮,所通之灵疑为四方朱雀!战力当有金丹中期,因其暂未出手,未知者甚众。”

    朱雀?

    见愁曾在与贺九易交手的时候,明白通灵阁的功法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与本命道印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处,所通之灵越厉害,所施展的道印也就拥有越强大的威能。

    史载,宇宙分三纪。

    初为荒古,鸿蒙一片混沌,只有众多生灵各自在长夜中厮杀。

    次为上古,天地分清浊,星辰诞生,垂挂于天。众荒古生灵纵横,人则生于天地,仿天地而行道,斩杀诸多妖神,将漫漫时光长河推到了如今。

    朱雀,作为四方神兽之一,与帝江一般,也是遗留自荒古的幸存者。

    见愁仅得到帝江风雷翼为印,便以难以驾驭。

    那么……

    姜问潮呢?

    三十年前惊世的天才,却无故修为倒退,会与沈咎等人记录的这一句“所通之灵疑为四方朱雀”有关吗?

    见愁一时怔忡了起来。

    “呼!”

    虚掩着的雕窗,忽然颤动了一下,似乎窗外有一阵疾风掠过。

    星月之下,似乎有人飞快地从外面过去。

    见愁一下警觉起来,下意识将小册子一合,来到窗前,推窗而望。

    昆吾满山月色皎洁,却与崖山孤高的冷清不同,带着一股世俗的烟火气,隐约间可见山屋楼台等建筑。

    此刻,便有一道赤白的光芒,逃命一样从远处的山屋边掠过。

    后面另一道白光迅疾地跟上,灵气的波动霎时惊动了一些人,只是眨眼之间,随着前面那一道白光投入昆吾境内茂密的山林之中,后来的那一道光芒也随之没入,没一会儿便消失不见。

    好大的胆子啊。

    在昆吾主峰边上,也敢这样追来追去,也不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见愁皱了眉,这样的动静却也没见一人出来围观,倒是奇怪。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明白过来:昆吾虽大,可如今来人却多,谁知道人家又是什么恩怨情仇?能不惹事就不惹事,有些事即便是昆吾都不好处理,没出什么大事之前,索性不搭理。

    既然如此,她好像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见愁这么一思索,便要两手将窗合上,没想到,远处山道上一条淡静的身影,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个怀抱着什么的女子,似乎也是被那两道飞掠的光芒吸引,抬起头来,看了上头一会儿。

    不过,她也不很在意,又缓缓顺着喜山林间的长道朝着远处而去。

    雪白的衣裳,在一轮素月的映照下,更似月宫仙子,拔俗而出尘。

    见愁忽然想,在她进入十九洲之后,见过那么多的人,许多女修都被人称为仙子,可也真只有陆香冷这么一个,算是真正当得起“仙子”之名。

    只不过,这一位明显不是什么在意虚名之人。

    “呜呜呜……”

    原本还在打瞌睡的小貂,被外面来的山风一吹,打了个哆嗦,在简单的蒲团上头缩了缩身子,半点没有醒的预兆。

    见愁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只乘着这吹来的一阵风,悄无声息地飞出了窗外,飘摇如仙鹤一般,掠过了昆吾半个山头,朝着山下林间落去。

    一百一十六座接天台上,皆空无一人,不复白日的热闹。

    清溪一条,从昆吾山顶流下,顺着长满了草木的林间,一路蜿蜒而去。溪流两旁的林木,因已入深秋,已经带着几分枯黄,被打上一层白霜,偶尔从林间碎落的月光坠下,铺在草木枝叶上,更有一种凄冷之感。

    见愁落下来,已失了陆香冷踪迹,索性信步顺着这林间走去。

    幽冷的月,最易引起人愁思的一片。

    见愁忽然想起,她曾与谢不臣有花前之盟,月下之誓。

    在这样的一轮月下,她曾为他忽然来的低低一句“何堪揽月青天上”而怔忡,也曾与他两人奔袭在深巷之中,躲避着追杀而来的仇人,曾携手在这晓月之下,去到陌生的小村庄,隐姓埋名,彼时他还叫谢无名,后来改名不臣改字无名。

    也是在这样的一轮月下,死而复生的她,带着扶道山人回了依稀如故的村屋,在针线篓中看见了她那未出世孩子的银锁。

    “嗡……”

    琴弦震动,霎时有淙淙的琴音流出。

    见愁深陷于思绪之中,想着如今站在谢不臣曾修道两年的昆吾地界上,却不得仇人相见可拔剑相向,竟也觉出一种讽刺来。

    那琴音入了她耳中,流淌到她心里,只带着一种难言的平和之意。

    这是很简单的琴音,甚至听不出是什么曲子来,似乎只是信手一拂,随便出来试音的调子。

    然而,越是随心,越是自然。

    见愁脑海之中翻涌的思绪,没有平息,只循着这琴音而去。

    溪水在她脚边,渐渐变得宽阔了那么一些,淌过长满了青苔的山石,终于汇入了前面忽然出现在见愁视野之中的湖泊。

    一片茂密的森林阴影,环绕着中间那平滑如镜的湖泊。

    几乎不起半点波纹的水面上,倒映着天上那一轮霜月的影子。

    湖边有一条木头栈道,朝内延伸出几丈,瞧着有些古旧。

    一道素白的身影,便在湖心这木道的尽头,面前有一张木台,上头摆了一樽酒,她双膝之上摆着一把新制的木琴,正轻轻用手指拨动才上的琴弦,带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

    见愁慢慢从林间的阴影之中走出,来到了湖泊之畔。

    琴音一下止住,像是主人察觉到了有人的到来。

    陆香冷侧过眼眸来,朝左边一望,果然瞧见了一身月白长袍的身影,不过在认清她身份的时候,也有几分诧异。

    一时静默。

    “星夜难眠,见着外面有人追逐,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所以顺路下来走走,没想到有陆道友雅兴饮酒抚琴,所以循声而来。”

    见愁慢慢地走上了栈道,一举一动倒是极为自然。

    “昔日得陆道友赠碗一只,没料想今夜又偶遇一番,见陆道友独自饮酒,不知是否又能讨上一盏佳酿来饮?”

    陆香冷之前远远见过见愁一眼,如今切切实实看她走到自己面前,果真还是昔日在白石山上所见的那一名女修,心底顿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来。

    “原来是见愁道友。”

    “星夜前来,只怕是搅扰了陆道友的雅兴,不过故人相见……”见愁微微一笑,“久仰,久违。”

    久仰。

    久违。

    陆香冷微微一怔,只觉得此四字颇妙,有几许值得玩味之处。

    她那缠着黑气的手指,压在琴弦之上,一片静默无声后,亦笑:“是久仰,是久违。美酒佳酿虽无,却有清泉几盏,见愁道友如不嫌弃,或可一叙。”

    “如此,却之不恭。”

    见愁于是走上来。

    陆香冷将那未完成的木琴放到了身侧,取出另一只酒盏来,手指一按,便有一长颈酒壶出现在她手下,一倾,便有汨汨琼浆坠落,注入酒盏之中。

    见愁顺势落座在陆香冷对面,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两边放着酒盏的木台,竟然是一座棋台,上面还错落着不少黑白二子,拼成一局珍珑残局。

    一时之间,见愁颇感兴趣。

    “不知这又是哪一位高士所留……”

    一口道出“高士所留”,却不言是陆香冷所留,只因为见愁一眼便判断出陆香冷才来不久,也没有落棋的时间,所以连询问是否是陆香冷留下的棋局都审了。

    观察力和下意识的思考,让她的判断与言语有别于庸人。

    眉似罥烟微蹙,陆香冷整个人在月下仿如透明。

    她看了见愁一眼,微微笑道:“我来时便有,也未损坏此一局,只是做了一回俗人,将棋台作了酒台。”

    “如此却是有些浪费了……”

    见愁的目光,从这棋盘的一子一目之中划过。

    这棋盘与俗世间棋盘毫无差别,一枚一枚的棋子,材质都为石质,伸手轻轻一触,粒粒圆润。

    陆香冷道:“这棋子乃是湖底的黑白石头,被人随手抓起,轻轻磋磨,便成这一颗颗圆润的棋子,黑白棋子之间,颜色其实有隐约的不同。这一位执棋者,也似随性之人。”

    见愁闻言,望着这棋盘,摇了摇头。

    她琴棋书画不精通,却有耳濡目染,也曾看过不少的琴谱棋谱,瞧过不少珍珑棋局。

    眼下的这一盘棋,黑白两子都是同一个棋路,明显是一人的手笔,估计是自己跟自己下。

    只是执棋者思维缜密,考虑周全,每落下一子,都算下很多步来,以至于眼前这一盘棋,竟像是怎么下怎么和的一盘死局。

    黑白相战,步步杀机。

    可这杀机,都是同一执棋者所留。

    随性?

    当然不是了。

    见愁摇头,引起了陆香冷的疑惑,她低头一看,一下也明白了她摇头的原因。

    “竟是我没想到了。”

    约莫是人之将死,所以也懒得去思考那么多了。

    陆香冷莫名地一笑。

    见愁见了,手指敲在这木棋盘边缘,盘算着一黑一白的走势,只觉得心意浮躁,搅在这一局的杀意之中。

    “陆道友可也会下棋?”

    陆香冷一下抬头看她。

    两人目光对视,于是她一下明白了过来,只抬手轻轻朝湖水之中一指,便有一枚白色的石头沾着润湿的湖水,落到了她掌心之中,轻轻一捏,便成了一颗圆润的白子。

    “略会一些,不过……”

    “也没人知道是咱们干的。”

    见愁自然知道陆香冷在想什么,毕竟乱动旁人的棋局似乎不大礼貌,不过……

    “反正原来这一盘棋,下到最后不过是自己跟自己下,又怎会分出胜负?人怎能战胜自己?还不如,将这一局棋给旁人下了。陆道友若是担心,回头复盘便好。”

    陆香冷有些惊异,亦有几分愕然。

    见愁也从湖底挑了几颗石子上来,见她这般望着自己,隐约猜到她在想什么,便道:“看上去我不像是这样的人?”

    “……见愁道友比旁人来得洒脱随性。”

    陆香冷眼底浮出隐约的微光,唇边的笑容里,却带着一种难言的感慨。

    她本忘了,眼前这一位乃是崖山的大师姐,纵情而行,率性而为,再合适不过。

    “如此,你我便就着这一局,过上两手吧。”

    见愁执黑,在如今的棋盘上,正好先行。

    于是,她当先落下了一子。

    陆香冷思索片刻,亦落了子。

    制了一半的木琴,再无人理会。

    这一盘残棋,从月东升,下到月西沉。

    一手,又一手。

    原来留下棋局的也不知是何人,思虑之周全,简直超乎想象,只有下起来的时候,才知原来看似闲笔的一颗棋子,可能会有不同的作用。

    只是不管是见愁还是陆香冷,都非这原来的执棋者,也就不知她们落子时赋予这些闲棋的作用,是否是原主的用意了。

    “……罢了,我棋力不济,白白废了原先一盘好局……”

    一颗白子已在指尖,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陆香冷微微一叹,终于一收手,将棋子放在了棋台旁侧。

    见愁左手手心里还握着几枚黑子,正用右手指尖的黑子轻轻敲击,似有几分百无聊赖。

    她听得陆香冷此一句,只道:“执棋的原主,走的是缜密周全、一击必杀的棋路,陆道友却是心有善念,每每到了可下狠手的关头,却会因一时的软弱失去先机。虽然……在这一局中,你并没有什么先机可言。”

    因为先机都在见愁这边。

    这一番话,着实不算是客气,甚至带着一种辛辣之感。

    陆香冷听得一怔,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失笑道:“见愁道友说得极是。”

    只是……

    她观见愁此盘的棋路,竟与那下棋的原主相差无几,该吃她棋子的时候,毫不留情,能吃多少是多少,绝没有半点的犹豫。

    只这一份果断刚毅的心性,已不知胜过陆香冷所识所谓“豪杰修士”几倍。

    见愁也知道这一盘的胜负如何了,倒也没在意,将手中棋子重新投入了湖中,笑着道:“下棋时候太狠太直,刀刀见血,真怕陆道友此刻与我翻脸。”

    陆香冷依旧失笑:“见愁道友是可引为知己之人。”

    可引为知己。

    药女陆香冷,原本也不是个心气儿低的人,能说出这一句“可引为知己”,若叫旁人听了,只怕都要大骇一会儿的。

    “那看来,你我算是有缘了。”

    见愁将之前放在棋台旁的那一盏酒端了起来,轻轻一嗅,没有半点酒味,便知的的确确不是什么美酒,竟直接将手一翻,干脆将这琼浆倒进了湖水之中。

    陆香冷顿时惊讶。

    “见愁道友这是……”

    见愁也不解释,又一伸手,把陆香冷面前的酒盏也端了过来,倒入了湖水之中。

    “昔日白石山上,曾得香冷道友赠小貂一碗,有饮水之恩。今日手谈一局,也算神交,香冷道友有仙人之姿,这区区山泉琼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如何能配仙子?”

    “……”

    陆香冷无言。

    她未告诉见愁,这斟上的两盏琼浆,乃是地底灵河之中的水精流冰所制,有解毒醒神之功效,于普通修士而言,亦是难得一见。

    不过见见愁已经倒掉了,她也并未多言,只一叹:“仙子不敢当,香冷只愿自己俗人一介。”

    将死之人,这水精流冰也不能解她地蝎之毒,无非最后挣扎一番,延缓个几日罢了。

    如今见愁倒掉,倒也干净。

    见愁将空空如也的酒盏并到一起,露出一个带着几分明朗的笑容来。

    手一翻,一只杯盏,霎时出现在她手中。

    那杯盏之上,盘旋着古拙的花纹,镌刻着上古的文字,盏中有玉液冰寒,一层薄薄的寒气笼罩在水面之上,被天上将沉之月一照,顿时有一种迷离如雾的美感。

    一种清寒之感,伴随此杯盏一出,顿时溢出,蔓延到整个湖泊!

    霎时间,连整片湖泊表面都结了一层薄冰!

    陆香冷放在棋台上的手指,顿时僵硬。

    她愣住了。

    见愁却没有,只心里嘀咕出了杀红小界,这一盏冰藤玉沁的威力,似乎比自己想象之中的要大很多。

    她手一倾杯,将盏中冰藤玉沁倒入了略小的两只酒盏之中,只一摆手。

    “月下有美人,你我皆英豪。此时此地,又怎能没有真正的玉液琼浆?还请香冷道友,满饮此杯。”

    ……

    空气里,浮着幽幽的冷意,像是连飘在空气中的这些淡薄的雾气,也都要被这盏中乍泄的寒意冻住。

    陆香冷只觉得那寒气贴着她的面颊,却并不叫人觉得寒冷刺骨,只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凉意。

    地蝎生存在有地热的地方,往往在地面以下千尺处,不同于寻常的蝎毒,属于火毒,奇邪无比,又极霸道。偏生陆香冷又是极阴之体,两相抵触之下,不仅浑身经脉被地蝎毒摧毁,长此以往更有修为倒退之危。

    更不用说,她本身实力,被此毒所限,从智林叟下降的排名便可观一二了。

    冰藤玉沁乃是成千上万年冰藤所滴的汁液,只是时日长久,有如玉质,遂被寻常人名之曰“玉沁”。

    《大药经》有载,此物性极阴纯,驱天下所有阳火之毒,莫有能当者。

    陆香冷中毒之后,翻遍了医术药典,也不过是在《大药经》上寻到了这样寥寥一行字,便知道其余再多的所谓灵丹妙药都无甚作用,若无冰藤玉沁,或恐她修为尽废,甚至一死也难逃。

    只是冰藤玉沁早在上古时代便没了踪迹,又叫她一个如今的修士去往哪里寻?

    这两年多以来,白月谷暗中寻访冰藤玉沁,甚至求助于左三千之中的“上五”宗门,甚至求助于崖山、昆吾,所得到的回答无一不是“没有”。

    连昆吾崖山这般的底蕴,都没有这样的东西。

    陆香冷想想也知道,再得到冰藤玉沁的可能微乎其微,可没想到……

    让整个白月谷踏破铁鞋,寻了千山万水也没着落的东西,如今便以这样一种让她毫无预料,又轻描淡写的姿态,被人放到了她面前。

    这一瞬间,陆香冷说不出话来。

    她的目光在这两盏冰藤玉沁上停留了许久,才回到了见愁的身上,张口想要问一些什么,可真待将两片嘴唇分开了,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见愁也这样注视着她,却并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

    这样的一个晚上,能遇到不也是缘分吗?

    她伸手自己端了杯盏起来,同样不说话,只对着陆香冷一举杯。

    于见愁而言,这一盏冰藤玉沁也算珍贵,可炼体已过,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作用。

    或许它可以换很多的灵石,但在崖山的见愁,至今也没有过需要灵石的时候。所以,用一盏没什么用的冰藤玉沁去换没什么用的身外之物,似乎并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而今日失了陆香冷的踪迹,却还能遇到,不能不说是个缘分。

    善缘难结,遇到了又为什么不能交个朋友?

    再说,陆香冷此人,的确与自己投缘。

    率性而为,心至意至。

    她自己开心了就好,至于旁人会不会说自己暴殄天物,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素白的手掌握着苍青色的杯盏,玉液琼浆只在盏中浮动,晃荡着一盏的月色。

    见愁背对着满面平湖而坐,身材纤瘦,可脊背挺直,自有一股卓然的风采。

    陆香冷踏入修行之路亦有不短的时间,却还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一个人——冰藤玉沁,随手斟入杯盏之中,竟不过是为了还请她昔日所赠之碗,为着一句“区区山泉琼浆如何能与仙子相配”,便放在了她的面前。

    此时……

    能说一句果真不愧是崖山大师姐吗?

    不过,都不需要了。

    这一份情,她记在心里头了。

    见愁不是什么矫情的人,她又何必在意这些?

    也只一伸手,将面前的酒盏端了起来,两手奉着,陆香冷微微一笑:“香冷却之不恭。”

    见愁微一颔首,与陆香冷一道,将酒盏往袖中一遮,皆满饮而尽。

    冰藤玉沁本就是极霸道的一种灵物,见愁炼体之时也是直接饮用。

    于陆香冷而言,整整的一盏冰藤玉沁,有多无少,即便是直接饮用,也似乎完全不怕不够用。

    只在冰藤玉沁入口的那一瞬间,她身上浮动的黑气,几乎立时受惊一样,被逼了出来,在她体内翻腾成一片!

    手指指诀一掐,一道紫金光芒霎时在她指尖上亮起。

    原本一道黑气已经凝成了一条线,从她心肺处延伸而来,穿过手臂的经脉,蔓延过她的手掌,险险已经抵达她指尖。然而在紫金光芒亮起的这一刻,黑线像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天敌一样,竟然猛然朝后退缩而去!

    它像是一条择人而噬的虫子,被那一点紫金色的光芒催逼着,又不甘心这样退走,竟隐隐有反扑之势。

    紫金光芒顿时有摇曳之感。

    陆香冷缓缓将双眸垂下,心神一定,手指掐得更紧,紫金光芒重新稳固下来,光芒大放!

    顿时如摧枯拉朽一般,那一道黑线疯狂地朝着后方退去,朝着陆香冷心肺之处缩回!

    ……

    见愁只注视着这一幕,虽有些微的惊讶,不过也还在意料之中。

    冰藤玉沁的功效太过霸道,一入体内,便引发了一场与地蝎毒的战争。

    不过在她自己这里,因为之前已经饮过一盏冰藤玉沁,并且还有一滴精华在内,所以这半盏玉沁,于她却是没有什么作用,只不过感觉自己浑身的血肉,又得到了一层滋养,效果已经不很明显。

    毕竟见愁此刻的身体强度已经达到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只怕是再喝十盏玉沁,也不会有质上的突破。

    所以,从始至终,她都颇为平静。

    陆香冷在驱毒,见愁也不打扰。

    瞧瞧天边西坠的月,她此刻也没有半分的睡意。修士的精神,也偶尔需要通过睡眠来放松,可今日的她并无此意。

    目光从陆香冷的身上渐渐收回,见愁又看向了眼前这棋盘。

    陆香冷已经投子认输,可见愁却不敢说自己是真的下赢了。

    这一盘棋的原主,应当是个棋力甚强之人。

    见愁一下起了更深的好奇,便将棋盘之中的一颗颗黑白棋子捡了起来,趁着天色未亮,不如复盘来看看。

    几乎快要满满当当的棋盘,很快就被见愁清了出来。

    在之前与陆香冷对弈的过程中,她已经牢牢记住了方才那一局棋的模样,而且分析过了对方的棋路,虽无棋谱,却推出了唯一的行棋路数,于是一颗一颗棋子重新放了回去。

    黑子先行,白子随后。

    棋子落下无声,一开始便围绕着天元与四角上的“星”厮杀起来。

    一步一步,见愁下到某一手棋的时候,忽然心惊了那么一瞬。

    ……

    这棋路,她是不是有些熟?

    依稀记得,曾在昏昏的午后,为人复盘一局,便是同样的感觉,同样的满盘布局。自己与自己斗,下到最后,也不过是一盘死棋。

    人智之高,或可通天,或可胜天,却偏偏不能胜己。

    按在一枚白子上的手指,忽然松了些许。

    见愁眸底的神光,就这么冷了下来。

    木作的棋台乃是随意用周围的树墩削成,还带着很多细小的木刺,树木天然的年轮一圈一圈盘在棋盘之上,将棋盘分割。

    昆吾境内,距离主峰很近的地方,空旷无人的棋台,一点也不新。

    “啪。”

    见愁终于还是没控制住,手指离开白子的时候,便听得一声轻响,在这有虫鸣之声的夜晚,并不很明显。

    只是当她挪开手指,原来用指腹按着的白子,已经散成了一堆粉碎的石屑。

    好一盘棋。

    一点点的杀意,在她眸底凝聚。

    冷月,如霜!

    隔着一片茫茫的西海,遥远的人间孤岛。

    青峰庵之内,同样一轮素月笼罩。

    隐界里面,无日无月,不分昼夜。

    流动的风,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青峰庵隐界之内动荡,几乎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自成的一方规则本就薄弱,如今被抽空了所有灵气,竟也鲜少能得到补充,整个隐界之中显得空荡荡的。

    戈壁滩上的黄沙,不知何时化作一片虚无,消失在隐界中。

    无数的山石,也因为规则的损毁而纷纷坠入虚空。

    满目的黄消失无踪,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虚空里悬浮着一道带血的身影。

    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来自他身下旋转的斗盘。

    一条一条坤线延伸开去,光芒却似乎于它的主人一样,有些虚弱和暗淡。于是,万象斗盘不断地向外吸取灵气,却始终难以填满整个斗盘。

    天元之中那一点金光,却已经逐渐扩散开来,变得刺目无比。

    来不及了……

    纯粹的金色,像是在流动一般,终于渐渐达到了一个极致。

    于是,一片虚影忽然浮出。

    黑子,白子,都如道子,一枚一枚地落下,在这八角斗盘上,凑成一盘近乎完美的和局!

    在最后一枚白子落下的刹那,忽然有一片金灿灿的光芒自天元处冲天而起,直贯虚空,像是要将整个如夜的隐界都照亮!

    一道烈火,似从天元处燃起,将一片流金炙烤,逐渐凝练……

    无数的金光散去,开始显露出一点一点金色的浑圆虚影,初时还小,只在不断的旋转之中变大!

    若有任何一名修士在场,只怕立刻就能认出来——

    结丹!

    谢不臣的眼,始终没有睁开。

    他身上还有斑驳的血迹,甚至连之前被山石砸落的伤口都依旧存在。每当一道灵气从恐怖的伤痕上流过,想要愈合伤口的时候,隐约间便会出现一道深蓝色的剑气,从伤口之中浮出,将愈合的进程阻断!

    崖山,曲正风!

    好一把海光剑……

    谢不臣眉目之间忽然浮出了几分痛苦之色,那漫天的金光,巍巍一颤,竟隐隐有几分不稳……

    天边,渐渐有了鱼肚白。

    见愁望着那一轮逐渐模糊掉轮廓的月,终于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对面的陆香冷,借着冰藤玉沁之功效,她眉心之间闪过一道霜青之色,指尖的紫金色光芒在一刹的炽烈之后,终于缓缓平和下来。

    一缕黑气,从她眉心之中抽离,忽然如烟雾一般飘散到了虚空之中。

    风一吹,一下就散了。

    在陆香冷指尖的紫金光芒逐渐暗淡的同时,见愁低垂下目光来,伸手轻轻将棋台上的碎屑拂去。

    这一盘棋,已经厮杀到了中盘,只是见愁依旧没能完成它。

    留在这里的是一盘残棋。

    没有胜负,也没有和局,只有戛然而止。

    慢慢地收回了手,棋台干净的一片,这时,她才从容地看向了陆香冷。

    指尖的紫金光芒,这才完全消失。

    陆香冷终于睁开了眼睛。

    天际一道金光,刺破了昏沉的黎明,进入了她眼底。

    “当……”

    昆吾主峰之上,远远出来一声悠长的洪钟之声。

    入场选拔的最后一日,也终于到来了。

    一夜竟就这般过去。

    流淌在陆香冷身体里的,是这两年多来难得的清澈灵力。

    不再有污浊的黑气,破坏着她的修行,就连曾被地蝎火性之毒损害的身体经脉肺腑,也在冰藤玉沁的滋养之下,回复了原来的活力,甚至更为精粹!

    神光奕奕,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丰满。

    她脸上的苍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健康的白皙,就连嘴唇都恢复了一点明艳的血色。

    只在这天地昼夜交汇的一刻,昔日的药女陆香冷,又回来了。

    见愁还不曾见过这样的陆香冷,只觉她如瑶台的月娥,清冷不可方物之间,又多一种因强大而生的从容。

    “驱毒耗时甚久,让见愁道友久等了。”

    陆香冷长舒一口气。

    见愁笑道:“香冷道友谦逊了。听闻地蝎毒甚是难缠,我虽不知丹道医道如何,却也知若换了寻常修士,即便有冰藤玉沁,没十天半月,也不能成功解毒。相比较起来,香冷道友只用了半夜,若说出去只怕会骇人听闻了。”

    “也比不得见愁道友一出手便是冰藤玉沁,来得震骇。”

    陆香冷摇头叹了一声。

    只怕她若将自己昨夜的经历,对白月谷同门与长辈去说,也会引起一片的目瞪口呆吧?不过因为昔日一碗结交,竟能认识崖山大师姐,且还莫名地饮了对方一盏冰藤玉沁。

    这是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好运。

    见愁却不觉得有什么。

    杀红小界一场奇遇,她还有帝江骨玉,风雷之翼呢。

    区区一盏冰藤玉沁,似乎也只是杀红小界之主绿叶老祖给小辈们的小礼物。

    “如今你我看这冰藤玉沁都觉珍贵,只是若他日你我皆在通天之境,看此物又算得了什么?”见愁乃是有感而发,只看了一眼面前的棋盘,笑道,“小会接天台,昨日还余下一百一十六座,一百一十六接天台中,独少香冷道友一人矣。”

    是了。

    左三千小会入场的资格争夺,还有最后一天。

    陆香冷同样一笑,眼底亦有通透的神采,修为虽未尽数恢复,瞧着身形纤弱,还有几分扶风的病态,可整个人的精气神已经回来了。

    只今日虽不一定能凌于群英之上,但拿下一座接天台,却还是绰绰有余。

    “毒既已解,他日当与见愁道友同台。”

    新的一日,见愁也需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返回。

    按照规则,有主而其人未归的接天台,在新的一天开始之后,其人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回来,否则接天台便重新变成无主之台。

    如今见愁的那一座接天台,乃是四座合一而成,是所有接天台中最大的一座。

    若是丢了……

    见愁思索一下,嗯,有点可惜。

    所以,还是尽快赶回吧。

    从棋台旁起身,见愁最后看了那棋盘一眼,便面容冷淡,与陆香冷并肩离开了这湖心长道,顺着那一条林间的小溪,朝着昆吾主峰山脚而去。

    山脚下,已经是一片的喧嚣。

    眼见着便是最后一日了,先前没有出手的高手们,也都终于不再保留,先后出手。

    所以钟声一响,随着一个又一个人上台,不断有欢呼声,低喝声,哀叹声,议论声……

    接天台上争斗不休,众人都看得眼花缭乱。

    只是依旧有不少人的目光,落到了最高的那一座接天台上。

    有来得早的修士,一早就发现上头没人。

    那一位崖山的大师姐,竟然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下面人群的一个角落,小胖子姜贺瞪着眼睛瞧着上面:“真的没人……”

    “真是怪了……”

    沈咎也是有些傻眼。

    昨日给了大师姐那一本小册子,他们就等着今日看大师姐大发神威,来个入场第一的好名次,没想到今早起身的时候,去大师姐屋门口敲了敲,里面竟然没人。

    原以为大师姐一定是跟之前一样,早早就已经在接天台上了,没想到,竟然是他想多了。

    大师姐竟然不在。

    下意识地,沈咎朝着自己身前不远处望去。

    曲正风一身玄色长袍,负手而立,身边站着的是昆吾白骨龙剑吴端,两个人也都齐齐抬起头望着上头。

    吴端思索了许久,竟道:“难道你崖山大师姐又与人相约江上?”

    曲正风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了几分莫名的神色:“听吴端道友此言,倒似质疑大师姐的行事了。”

    “我说的是约战。”

    吴端一本正经地纠正了一下。

    当然,眼看着曲正风眼神变化,他很聪明地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直接转移话题道:“不知曲兄觉得本届何人能登一人台?”

    这还用觉得吗?

    曲正风终于懒得再与吴端交流。

    昆吾没问题的人,脑子里多少都有几个坑。

    吴端平白吃了闭门羹,顿时一脸的悻悻,索性也不说话了。

    还就不信了,见愁能不来不成?

    另一边。

    白月谷众人也慌了神。

    冯璃站在原地,四下里望了许久,只觉得手脚冰凉。

    “不在,不在……陆师姐不见了……”

    “冯师姐,你别急,陆师姐不会出事的。”有人安慰。

    “你知道什么?”

    一向性情温和的冯璃,一下厉声呵斥。

    那相劝的女修吓得一怔:“冯师姐……”

    “……”

    冯璃一下醒悟过来,她朝旁人发什么火?

    一时之间想要笑一声,却不知怎地掉下了眼泪。

    陆师姐的毒,已在心脉肺腑之上,如今又在第三日之前消失,叫她怎能不担心?

    “陆师姐……”

    她低声呢喃。

    “快,看那边!”

    “我没看错吧?!”

    “快快快……”

    “看!”

    ……

    一片惊诧至极的声音,忽然从人群的边缘响了起来!

    还在垂泪的冯璃,一下就听见了这声音,原本不怎么感兴趣。

    却没想,她身边的女修已经露出了惊喜的神色,直接一拽冯璃的袖子:“冯师姐,冯师姐你看!是陆师姐!”

    “什么?”

    冯璃一怔,几乎是立刻回头看去。

    这一刻,密密麻麻站在场中之人,也都听到动静。

    从人群的边缘,逐渐向着人群的中心,每个人都因为好奇,转过了头去!

    在看清那从林间并肩走来的两道身影的瞬间,每个人都是心头一震!

    一道月白,一道雪白。

    一个是崖山大师姐,一个是白月谷药女。

    见愁与陆香冷!

    冯璃在认出陆香冷的那一刻,几乎立刻就要奔过去,可在迈开第一步的瞬间,她忽然瞪圆了眼睛,望着陆香冷那一张白皙得毫无瑕疵的脸!

    没有人比冯璃更清楚这两年受地蝎毒所侵的陆香冷,到底是什么模样。

    如今这分明是没有半分阴郁黑气缠绕!

    “师姐的毒……”

    解了?

    另一边,崖山众人并着一个吴端,也都齐齐扭头去看。

    这一看,顿时傻眼了一片。

    “呃……为什么大师姐会跟白月谷药女在一起?”小胖子姜贺在看见那明显认识才一起走回来的两个人的一刹,顿时有种无法理解的感觉。

    沈咎亦喃喃:“我问谁去……”

    明明昨天大师姐还在问陆香冷的情况啊!

    这特么你们俩要认识你还问我干什么?!

    到底啥情况啊!

    曲正风眼底,却带了几分奇异之色。

    他没说话,只不发一语地瞧着。

    见愁一路与陆香冷行来,也随口聊着本届小会的一些热门人物。

    她们也不着急,从湖泊那边行来,走到山脚下,也不过花了两刻,时间是绰绰有余。

    “所以见愁道友是以为,本届除却那几人之外,另有几个高手不曾出手,其中便包括这三十年前的天才,通灵阁的姜问潮……”

    在听见愁说了姜问潮有关的情况之后,陆香冷也有了些微的思索。

    她正走出林间,来到人群边缘,周围便起了一片惊呼之声,似乎颇为惊讶。

    于是,只在那么一瞬间。

    站在人群边缘的见愁与陆香冷,便看见整个场中人,一个带一个,竟然全数望了过来!

    一时之间,气氛奇怪。

    这么齐刷刷的目光,到底是要干什么?

    见愁默默看了一眼顶上还空无一人的最高接天台,心底已经隐约有几分了然。

    如花公子不知何时已经将那一座花台搬上了接天台,此刻正懒洋洋地倚在上面,同样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见愁,也注视着她身边站着的陆香冷。

    “看来,大家已经等久了……”

    陆香冷微微地一笑,如解冻的冰面。

    见愁点点头,目光从人群中一闪而过,便已经瞧见了那边傻眼看着自己的崖山众人,当然包括一个曲正风,附送吴端一只。

    陆香冷也看见了。

    见愁道:“香冷道友的同门不见道友影踪,只怕也等急了。来日方长,容后再叙。”

    “容后再叙。”

    陆香冷一拱手,与见愁简单道了个别。

    见愁点点头,便直接在众人或是惊讶或是狐疑或者充满挑战性的目光之下,直接穿过了人群,朝着崖山众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大师姐。”

    诸人都开口叫了一声,曲正风站在旁边没说话。

    待得众人话音落地,见愁看了他一眼。

    曲正风也瞧了她一眼。

    两人目光对视之间,似乎有那么一点点隐约的深意。

    唇角一勾,曲正风莫名笑了一声,也唤道:“大师姐。”

    啧。

    心不甘情不愿啊。

    见愁想起之前与曲正风约的一战,脸上的笑意也加深了,也道了一声:“诸位师弟久等了,昨夜出去偶遇了一位朋友,没想到聊久了一些,险些耽搁了时辰。现如今,没什么状况吧?”

    状况?

    那倒是没什么。

    只是……

    曲正风看了一眼见愁之后,便收回了目光,看向了东面第二十八座高台。

    曾与见愁在困兽场有过一场交手的崖山戚长老之子,戚少风,脸上带着一点沉默的腼腆,将身子沉了下来,戒备地站在上面。

    双眸里满带着警惕,他注视着自己的对面。

    一身暗红色长袍,将身躯的每一处都遮挡得严严实实,指尖都没露出一点。

    眉心一道划痕落下,一线血痕!

    灿烂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是金阳照残艳,就连眸光里,似乎也带着隐约的暗红。

    少年脸上笼着一层阴郁,却冷淡地没什么表情。

    见愁顺着曲正风目光望去,顿时心头一震。

    封魔剑派——

    夏侯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