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立在原地,见愁就这样看了很久。
众人站在她身后,并未前去打扰,也可能是他们的心中,亦有无限的感慨和无限的思考,需要趁此机会一一理清。
唯有那画卷之中的万顷碧波,不断倾倒而出,从不断冲刷的巨浪,渐渐变成了涓涓的细流。
不知道什么时候,画卷之中倒涌而出的水似乎停了。
那一条向前奔流的长河,没有后续水源的补给,终于还是浩浩汤汤而去,只留下原地一条长带一样的水痕。
“诶?”
刚转过目光去看画卷的左流,忽然之间发出诧异的声音。
湖水流淌干净,画卷之中的亭台与回廊也早就被冲刷了个干净,半点东西都没剩下。
整个画卷之上,一片陈旧的灰黄,却已经一片空白。
风一吹来,它便轻飘飘地从门内脱落,竟然自动地卷了起来,成为一个两尺长的卷轴。
浅浅的温润白光从画轴之上发出,将画卷包裹,竟然向着还静立在远处的见愁飞去。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见愁投落在远方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便发现视野之中出现了这样的一卷画轴。
她微怔了片刻,却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接画轴,而是回头看去——
果然,这一幅画卷便是先前挂在门内的画。
没有了这一幅画的遮挡,站在大门外面向着里面看去,依旧是一片废墟,什么都没有。
之前他们进去过的那个画中世界,已经彻底消失了。
耳边忽然回荡起鲤君之前那一声问:“你不奇怪吗?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赠给你了。”
“……”
本来不过是个过客,不过是个隐界之中的守护者,为何忽然之间带给了她不少的感慨?
见愁发现,自己也不是很看得懂自己了。
画轴乃是之前鲤君的栖身之所,她对隐界又无半分控制的力量。
这东西能容纳一个世界,其画中之物,历经实岁月的流逝,竟然可以化虚为实,怎么看也不是一件寻常之物。
若无鲤君事先的安排,它又怎么会自动飞到她的手里来?
不是没有东西馈赠,只是将之留到了最后罢了。
见愁想到了,其余众人肯定也都想到了。
原本是件应该高兴的事情,毕竟入隐界以来,他们还真没有过什么收获,可现在想想,这些宝物,收了不如不收。
一口压抑了许久的气,缓缓从见愁胸腔之中吐出。
她终于还是伸出手去,将这悬停在自己面前的画卷握在了手中。
“鲤君!”
“鲤君!”
“我们来啦……”
“叽叽叽叽……”
……
一片脚步声忽然从远处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片欢天喜地的叫声,小短腿松鼠卖力地跑在前面,远远就看见了那一扇门,两只眼睛都要发光了。
毛茸茸的小身子,灵巧地翻过了地面上一片又一片的废墟,小松鼠飞快地来到了见愁的面前:“叽叽叽叽!”
又看到你了,看见鲤君了吗?
“……”
回应它的,只有见愁无言的沉默。
后面来的不少灵兽,速度比小松鼠还要慢上那么一点,不过也都陆陆续续抵挡。
一开始都还高高兴兴,会说话的等待着小松鼠问明白一个情况,甚至还在讨论天宫现在的样子。
可是,在小松鼠眼巴巴看着见愁许久,而见愁迟迟没有说话之后,所有的灵兽似乎都嗅出了一分不寻常的味道。
这个时候,它们才注意到:那挂在第四重门上的画,不知何时已经静静地躺在了掌心。
这一幅画,名曰虚实乾坤,乃是鲤君诞生之地,也是鲤君的法器……
如今,怎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从所有灵兽心底生出。
沉默,不知是从谁身上先发源,最后竟然席卷了全场。
安静得压抑。
小松鼠叫唤了很久,甚至已经伸出手拽了见愁的袖子,见愁垂眸看着它,似乎想要说话,却终究不知道说什么。
她没说话,小松鼠却看出了她眼底藏着的那一种哀戚……
小爪子一颤,就那样僵硬地缩了回去。
天际,还有那一片一片璀璨的业火红莲,却没有了那一条锦鲤的印记。
***
临街一座高楼下,一顺着长街行走的男子,忽然停下了脚步,似有所感地向着西北方向看去。
“怎么了?”
抱着一柄长剑,紫衣剑侯薛无救迈着八字步,走了两步没看见人,眉头一皱,便回头来看他。
一身黑袍带着幽暗的厚重,却偏偏有一条又一条刺目的金色花纹绣在上面,远远看去,竟也给人一种锋芒毕露之感。
他站在这里,就像是一道冲破灵霄的剑意。
两把剑佩在腰间,一柄深蓝,一柄灰白,看上去普普通通。
曲正风看了西北方许久,而后将手心一翻,低头便看向了掌心。
因为常年练剑,掌心指腹之上都有不少的茧皮,看上去有些粗糙。
此刻,一枚赤红的鱼鳞静静躺在他掌心里,明亮的天光照着,有一道流光闪过,随即暗淡了下来。
他沉默有片刻,才道:“有一位故人去了。”
“故人?”
这鱼鳞一看便知道不是凡品,上面似乎还镂刻着什么东西,薛无救是何等的眼力?几乎一眼就看出来了。
只是曲正风已经丝毫没有再多解释的意思。
青峰庵隐界……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中域那一行修士,应当才去隐界没有多久,里面有见愁,有谢不臣,也有妖魔道山阴宗的少宗主……
到底,还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曲正风无从得知。
他想起今日要去“拜访”的“狂剑士周白”,终于还是轻轻地伸手一翻,便要将鱼鳞收回。
没想到,斜刺里忽然一道轻慢的声音传来:“慢着!你这东西,好像不错啊,给小爷我看看!”
薛无救几乎立刻就皱了眉头。
曲正风也转过了头去,便看见了一个指头上戴着须弥戒的青年站在了自己的身前,一双眼睛看起来多有几分邪戾之气,两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还未来得及收起的鱼鳞。
粗粗一扫,修为有元婴后期,也不低了。
面上带着三分笑意,看上去使人如沐春风,曲正风和善到了极点:“阁下想要看看吗”
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掌,展示了一下掌中的鱼鳞,这样询问。
鱼鳞之上那隐隐的金光,一下就变得诱人了起来。
那邪戾青年目中贪婪之光大盛,几乎立刻就向着那鱼鳞伸出手去!
眼看着就要一手将鱼鳞抓过,只剩下那么一寸的距离——
青年眼中的世界,陡然定格了。
是那身着织金黑袍男子脸上和善又温文的笑,是他与那一片鱼鳞之间的距离。
一柄幽蓝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
场中甚至没有半点气息的变化,没有半分显露的杀意,更没有半分锋锐的剑气,甚至出现得毫无预兆!
就这么……
像是戳进一豆腐块里面一样,轻轻刺入了他眉心之中,简单又轻松。
灵台之中那小人形状的元婴,甚至连躲避都来不及,便已经被这一剑刺中,瞬间发出一声惨叫,烟云一样消散!
滴答,滴答……
血终于渗了出来,将邪戾青年眼中的世界染红。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喉咙里涌出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声音,最终又被忽然从口中涌出的鲜血淹没。
曲正风持着海光剑,眼底甚至没有半分神光的闪烁。
他缓缓地抽剑回来,轻轻一抖,剑上的血花便已经洒落在地,整个剑身干干净净,一片幽暗的蓝色。
“砰。”
邪戾青年终于失去了浑身的知觉倒在地上,那一双眼睛里带着莫名的惊恐,犹自难以闭上。
薛无救就站在曲正风的身边,亲眼目睹了他出剑的全过程,心底却已经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百多年,一直保持在元婴巅峰状态,并且从无一个十九洲修士在此期间越过他去。
这中间,到底有怎样的了悟?
从元婴突破到了出窍,是真的只从元婴巅峰到了出窍初期吗?
至少,薛无救不很看得透他。
一名元婴期的修士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杀了,曲正风此刻的战力何其可怖?
倒是他自己不很在意。
收了鱼鳞,再还剑于鞘,整条大街上有不少人已经侧目而视,只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或者说,已经习惯了懒得上前来查看。
“走吧。”
他微微地一笑,并不担心。
薛无救也跟着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看看这一片繁华的市镇,渐渐到来的黄昏,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没有人会关心死了的到底是谁,也不会有人去细究杀与被杀的人之间有什么仇怨,世间的一切规则,在这里被简化成了力量至上的本源。
剩余的一切,谁管?
这里,是明日星海。
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是什么模样,所有人能抓住的只有当下。
曲正风已经走去,薛无救抱着剑,慵懒又贵气地笑了那么一声:“明日啊……”
他一点也不担心,这名修士的死亡会带来明日星海的关注,会给他们带来无穷尽的麻烦。
因为他心里深知:不管今天死了多少人,发生过多少事,明日星海的明日,只会议论一个人的死。
我自入魔而去,不复崖山门下……
薛无救远远地看了曲正风的背影一眼。
他的脚步很稳,一路向着结尾巷子里那一破败的草庐之中走去。
那里,隐居着整个明日星海脾气最古怪的狂剑士,周白。
***
青峰庵隐界,第四重大门外。
方才聚集起来的灵兽们,终于还是渐渐地散去了。
它们已经谢过了见愁,却依旧难以止住脸上的那种哀戚,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结果,却也是一种必然的结果。
小松鼠失魂落魄地走在灵兽们中间,似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银狐与老龟陪伴在它身边,银狐面目之上,带着那种极端柔和的神态,它回过头看了一眼,见愁还站在原地,目送着它们。
老龟慢悠悠地爬在地面上,只用那沧桑的嗓音道:“鲤君只是又化作了一条锦鲤,它还在这隐界里,说不准哪天我们就遇到了……”
毕竟,它们原本就是妖。
为什么不能有一日,再重新修炼回来呢?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小松鼠埋着头,终于还是呜呜地哭了起来,一面走一面哭,还一面用小爪子擦着自己那一张毛茸茸的脸。
明明看上去那么滑稽,却让人生不出半点笑意来。
银狐温柔地拥着它,像是大姐姐一样,只道:“会好的,都会好的。”
像是告诉小松鼠,也告诉它自己。
“一切都会好的吗?”
左流听着那远方传来的声音,那越来越远的声音,就这么带着困惑地呢喃了一声。
见愁微微一垂眸,却弯了唇角:“会好的。”
“那不语上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流又不明白起来。
见愁望了望手中的卷轴,便将之收入了乾坤袋中,闻得左流此言,沉默片刻,道:“意踯躅之中,不语上人有各境界的雕塑八座,每座上面都刻有一行字。他的修炼,总是伴生着强大的心魔。”
众人忽然一怔。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见愁提起在意踯躅之中的所见,他们虽然也看到了,却还真的没往深了想。
毕竟,心魔在修士之中,虽然不多见,却也不少。
见愁续道:“一开始心魔在他突破之后百日出现,后来是十日,甚至是几日……最后变成了伴生……时间越短,代表的是心魔越强大。我那一条道中,最后一座石像之中,藏有一具骸骨。”
骸骨?!
众人听到这里,简直倒吸一口凉气。
见愁虽没明说,可他们哪里还能不明白?
这骸骨只怕便是不语上人无疑了!
如花公子目中露出几分深思,陆香冷则是幽幽地一叹,夏侯赦与谢不臣则是差不多的面无表情。
只有左流,脑子里灵光一现,忽然看向那已经只剩下一道残影的灵兽们。
“见愁师姐的意思是,心魔杀了不语上人正身,自己飞升了?那无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它们……”
见愁看他一眼,又转而望着那已经隐没在废墟各处的灵兽。
“你以为,它们真的没有半分知觉吗……”
左流忽然一愣。
见愁脸上却是变幻莫名的神情,最后又渐渐归于了平静,她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目光从其余五个人的身上扫过,道:“方才老龟已经说了,我们要找的《九曲河图》之秘,应当就藏在头顶天宫之上,来者不拒。”
那是一片巍峨的影子。
众人听了见愁这话,抬起头来,目之所见,皆是绽放的莲花,那已经被修复的大明印,则在天宫底部隐没了形状。
整个天宫呈现出一座高塔的模样,一层叠着一层,八角的飞檐上挂着一只又一只的琉璃灯笼,看上去像是整座天宫一样剔透又明净。
他们都知道,这是他们最后要去的地方。
一旦拿到《九曲河图》相关的秘密,此次隐界之行,便算是完满结束了。
“走吧。”
这种一切就在眼前的感觉,似乎如此美妙,触手可及。
谁还能等待呢?
在见愁话音落地的瞬间,众人抬眸,对望了那么一眼,极有默契地,同时拔地而起,向着那天穹的高处而去!
感觉不到任何阻碍的气息。
大明印已经修复,头顶更有那一片一片盛放的业火红莲,藏着对他们满满的善意。
乘风万里,扶摇直上。
猛烈的狂风,吹得见愁乌黑的发在空中飘飞,更飘摇的,是她猎猎的衣袂。
她抬首仰望,天空之中荡起一片涟漪,隐约已经触到了一层隔膜,那是天空镜湖的存在。
“哗!”
就像是深潜的人忽然浮上了水面一样,穿过那一层涟漪的感觉,像是穿过了一片水面,忽然溅起了金灿灿的浪花。
见愁从湖面拔升而起,一下看清了这天穹之上的世界。
那竟然是一片漂浮在天空之上的大湖,一望没有尽头,金灿灿的一片,绵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湖面之上,便是他们在下方看见的无尽红莲。
一朵挨着一朵,一朵挤着一朵,接天一样铺在湖面上。
那一座巨大无比的天宫,则在这天空大湖的一侧,在见愁转头看去的瞬间,便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
太大,太大。
也太高,太高。
只这么仰头一看,竟然看不见其顶到底在何处,唯一能看见的,便是那一片琉璃一样通透的颜色。
那一瞬间,见愁想起了那手可摘星辰的“危楼”……
若真站在这天宫之顶,该是何等壮美之景?
见愁悬停在了半空之中,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在一片静默之中,忽然说了一句:“业火红莲,平湖相托,天穹之顶,九天至高。这天宫,风水甚好,是个葬人的好地方。”
那是近乎呢喃,近乎自语的一句话,甚至低得让人听不清。
可谢不臣无巧不巧地,站在她身边不远处,也像她一样远远地看着那巍峨又恢弘的天宫,将她这一句话一字不落的收入了耳中。
满身的清冷,衬得他有几分出尘之感。
他亦没有回头看她,只沉默良久,眼中一片变幻的神光,淡笑道:“见愁道友,所见略同”
琉璃塔有八角底座,下方一重又一重的台阶平铺了上去,总共有三十九阶,其上雕刻着种种的花纹,有花鸟虫鱼,亦有风云雷电。
八扇大门分列在八个方向,似乎都虚掩着,留着一条神秘莫测的黑风。
每一扇大门之上都有着鎏金的祥云纹,在周围业火红莲的光芒照上去的时候,轻轻地流淌闪烁,竟有一种迷幻的色彩。
见愁慢慢地走了上来,渐渐与其余几个人并排在一起,问道:“觉得怎么样?”
这一句话问的是所有人。
如花公子手里抠着折扇:“我总觉得这天宫之中,势必不会毫无阻碍。”
“进去一看便知。”
夏侯赦少见地插了一句话,不过那一双暗红色的眼眸下面,已经是一片的暗光闪烁。
显然,这一位少年兵主对《九曲河图》之秘还是很感兴趣的。
陆香冷则有有些感慨地看着正对着他们的那一扇大门,道:“我倒觉得鲤君不至于为这等事欺骗我等。”
“可……可这上面这么安静,不不会有什么怪物吧?”
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弱弱地在旁边响了起来。
实在是有些……
怂得不合时宜啊。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回头看去。
左流站在最尾巴上的位置,怀里抱着自己的玉折子,心里实在是发憷。
在发现众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之后,他强行脖子一梗,心虚地嚷嚷了起来:“你们这是什么眼神?到底还是不是道友了?有没有点道友爱了?我害怕很正常嘛!你们都不怕这里忽然钻出一只怪物来吗?真是……”
一面嚷嚷,他还一面朝着后面退了两步。
此刻的他站在陆香冷的身边,这一退就直接退到了陆香冷的身后,那一副贪生怕死的模样,简直有一种让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进去的冲动。
如花公子眯着眼睛,顿时笑了起来,用纸扇抵住了自己光滑的下颌,优雅又慵懒:“哎呀,左流道友似乎一点也不想进去嘛。其实不就是危险吗?本公子这里,倒是有一个十分安全的法子,可以进去。”
“诶?”
心里面还在打鼓的左流听了,一下诧异又惊喜地抬起头来,两只眼睛都在放光,看着如花公子,那眼神可热切了。
“什么法子啊?”
没有人说话。
如花公子脸上的笑容没有半分减退,甚至越发地妖娆了起来,那一身的香花都要跟着开成一片花海了。
“这个法子么……”
他踱着步,悠闲地,一步步接近了左流。
不知道为什么,左流觉得自己后脊骨有些发凉。
如花公子是个什么人呢?
翻脸不认人,脾气性格一等一的古怪,坑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可以说,别人越惨,他越开心!
要糟!
那一瞬间,左流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一路上如花公子从未展现过自己“狰狞”的本性,现在危机一接触,这他娘是要直接吃人了啊!
下意识地,左流头皮一炸,立刻就要逃跑。
只是……
怎么逃得了?
如花公子修为高出他一截不说,手段更比左流多出不少。
就在左流转身的那一刹那,他已经直接一手伸出去,直接拎住了左流的后领,笑得那叫一个灿烂:“安全的法子,当然是跟我们一起进去了。哈哈哈……”
说着,如花公子直接一步迈上了台阶,同时纸扇一伸,便将那虚掩着的大门打开——
霎时间,金光大放!
站在门前的如花公子并左流两人,竟然险些没站住,即便是以他们的修为,都要因为这金光忍不住地眯眼。
目之所见,全是一片迷幻的金光,根本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
下方的见愁知道如花公子性情虽然古怪,在这隐界之中做事却是极有分寸的,多半只会戏弄左流一把,不会真的带着左流以身犯险。
可在金光出现的那一刹那,她忍不住毛骨悚然起来,立刻想要飞身上前,将人一把拽回来。
只是,还没等见愁迈开脚步,那门内投射出的刺目金光,已经开始渐渐消散。
站在三十九级台阶上的如花公子和左流毫发无伤,在金光散去之后,他们也能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向门内。
那一瞬间,两个人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种震骇的神情,甚至忍不住地,慢慢将头抬起……
这情况不大对。
见愁毫不犹豫,直接飞身而上,落在了两个人的身边。
只抬眼一看,她便跟那两人一样,愣住了。
随后,夏侯赦、谢不臣、陆香冷三人也跟了上来,在看向大门之内情况的瞬间,也彻底失去了言语。
那是一个超乎了他们意料的、恢弘又恐怖的场面。
大门打开,内中竟是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
整个地面都好像是用金砖铺成,一片灿灿。
正前方有着一张长长的香案,上面已经积满了灰尘,厚厚的一层,香案上供奉着已经烂成灰的贡品和瓜果,还有一座香炉,里面插着三根断香。
香案后面,便是让他们仰头的所在。
那竟然是一尊通天一般高的佛像!
太大了。
他们站在外面看的时候,以为这是一座很多层的高塔,可谁也没想到,打开门之后,才发现这一座塔通体只有一层!
这一座佛像,盘坐在莲台之上,头却顶在整个高塔最顶部。
上方的光芒太过幽暗,他们只能看到这佛像的肩部,却看不见佛祖到底是何模样。
佛像通体金身塑造,左手拇指与中指相捻,其余各指则自然地舒展散开;右手屈起上举到性格前,手指亦自然舒展,掌心向外。
见愁在人间孤岛也曾入过不少的佛寺,尤其是陪着侯夫人去礼佛,常有知客僧引导。
对这两个手印,她再熟悉不过。
左手为说法印,象征佛祖开坛说法;右手为无畏印,表示佛为普济众生的大慈心愿,据闻可使众生心安,无所畏惧。
即便看不见佛像的脸,她也能感觉到这佛像庄严的宝相。
若只是这一尊佛像,虽会给人恢弘之感,却怎么也不会让人觉得恐怖……
真正恐怖的,乃是那些悬浮在大殿之上,天宫高塔之中的所在!
人头!
一颗又一颗,全数悬浮在半空之中,甚至还在轻轻地晃动。
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眼;有的张嘴吐着舌头,已经掉在了地上,有的紧抿着嘴唇,似乎保持着头颅被割下那一刻的冷峻……
有的年轻,有的年老,有的美貌,有的丑陋……
甚至,它们之中还有一些只有半个脑袋,或者只有一只眼睛,一只耳朵……
一眼望去,整个大殿之中,竟不知密密麻麻悬挂了多少人头!
纵使中域这四人有过不少的见识,也算是大风大浪里走过一圈的了,却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多的人头!
那是何等恐怖的一种震撼?
那一瞬间,真是连倒吸凉气的反应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见愁跟其余几个人一样,站在大门之前,久久反应不过来。
方才那刺目的金光,便是从佛像之上猛然朝着外面迸射而出。
直到那已经开始暗淡的金光彻底地隐没了,不再流淌了,众人才因为眼前忽然暗下来的光线,渐渐回过神来。
“那、那是什么?”
积压的恐惧,几乎在一瞬间爆发了。
左流颤着自己的声音,两脚定在地面之上,强行忍住那种夺路而逃的冲动:当然,并不是因为他忽然就大丈夫了起来,只是因为如花公子现在还拎着他的后领。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因为,没有人可以回答左流的问题。
他的疑惑和恐惧,也是其他人的疑惑和恐惧。
密密麻麻的人头,一眼望去高高低低,简直错落地填满了整个高塔,前方便是供奉的高大佛祖和香案……
一面是罪恶,一面是慈悲。
这样的组合,何其讽刺?又何其诡异?
冰冷的空气,缓缓地钻入了见愁的肺部。
她慢慢地回过了神来,脑海之中闪过了无数的猜测。
佛像?
人间孤岛有佛教传播不假,她在不知有修士这一种存在的时候,并没有很注意过他们宣扬的种种理论。
在到了十九洲之后,她才知道,十九洲修士各有各的修道之路,其中北域便有“禅宗”“密宗”两家,修的乃是“佛”。
只是,那两宗的地盘也不过只到北域为止,在十九洲其他地方却是罕见,更不用说像是人间孤岛那般,满地都是寺庙了。
可如今,不语上人这样近乎邪魔一样的存在,其隐界之中竟然出现了一座佛塔,塔中竟然还有一尊近乎与塔登高的佛像?
太不可思议了。
见愁怎么也想不清其中到底有什么关系,可下一刻,那目光便忽然定在了香案之上。
除却应该摆贡品的圆盘和插香的香炉,香案那一片厚厚的灰尘之中,似乎还有一片什么东西,隐约露出了一个边角。
见愁顿时眉头一皱,在众人都还没动作的时候,便一步迈入了殿内!
那一瞬间,所有人悚然一惊,简直就要惊呼出声。
可下一刻,那还未出口的惊呼,便被堵了回去——
竟然没事。
“啪嗒。”
是见愁脚步落下的声音。
她一步迈出,一下便进入了殿内,没有发生任何危险。
地面的金砖之上其实也有一层灰尘,只是难以掩盖其光华。
整个地面给人的感觉无比坚实,似乎踏在上面便能感觉到一种安心。
见愁三步并作两步走,周围是那些高高低低悬浮着的人头。
她不受丝毫影响,只皱着眉头,来到了香案之前,看清了那香案之上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一张满布着灰尘的绢纸。
色泽陈旧,甚至边角已经有些烂掉,只能看见还有隐约的字迹留存其上。
字迹。
对一无所知的他们而言,这或许是很重要的一件东西。
见愁抬头看了前方那巨大的佛像一眼,依旧看不清。
“没事啊。”
后面左流顿时就放心下来,也跟着走进来,来到了见愁的身边,一下就“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
“暂时不知道。”
不过上面有字迹。
见愁摇了摇头,却慢慢地又走上前了一步。
没有刀剑出窍,也没有直接伸手将这一张绢纸扯开,她的动作显得小心翼翼。
众人都好奇起来,无声地走了进来。
见愁轻轻地朝着那绢纸吹出一口气,绢纸上压着的所有灰尘,瞬间全数飞了起来,整个香案之上,立时一片灰蒙蒙地。
“咳咳咳!”
左流怎么也没想到,见愁竟然会这么“吹”一下!
他距离最近,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委屈地抱怨:“见愁师姐你下次好歹提醒一下嘛。”
这就是个活宝,倒是很适合崖山。
见愁现在对他简直像是对自己人一样,只随意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下次我会的。”
还有下次呢。
左流有翻白眼的冲动了。
不过这也就是个小插曲,众人心知方才见愁忽然之间进来,肯定不是毫无理由,如今又将这一张绢纸上的灰尘吹去,想必是看见了什么。
这样想着,他们立时凝神望去。
在看清了绢纸情况的那一刻,众人都忍不住心惊了一下,却又同时佩服见愁观察之细致入微,处理手段之谨慎。
灰尘散去之后,周围便稍微干净了一些。
于是,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那绢纸之下似乎还覆盖着什么不特别厚的东西,严严实实。
天知道这玩意儿揭开来会出什么事!
众人不由得都生出一种隐约的后怕与不安。
倒是见愁胆大心细,不很在意,只凝神向着绢纸之上看去,虽然依旧有灰尘无法被清理干净,可上面的字迹,却已经勉强可以辨认。
弯弯曲曲地,一个又一个的文字,与如今的字形相比略有不同,不过不影响阅读。
“修道以来,吾所杀者,三千六百七十一人。”
“行路多年,与人为善而无人以善与吾,人恶而吾杀之,其念难解,其怨难散,遂悉割其头颅,封其魂魄。”
“佛门北迁后三十六年,杀密宗圣子寂耶,夺三百丈一佛塔。”
“悬头佛塔中,日夜供奉,愿消解其怨,早登极乐。”
……
所谓“极乐”,乃是佛门的用语,指的是幸福所在之处,也就是佛国净土。
传闻佛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见愁看得脑子里一片混乱,甚至有些理不清中间的关系了。
倒是如花公子反应很快。
“佛门北迁,乃是上古近古之交的事情,也就是大约一千年到两千年之前。当时中域还有诸多的门派,相互之间偶有摩擦,据闻佛门觉得此地不适合门派发展,最终集体北迁。”
“北迁之后,乃有佛门禅、密两宗分家,成为西海禅宗与雪域密宗。”
“所以,作为上古与近古之交的修士,不语上人说‘极乐’倒是正常。”
正常?
哪里正常了?
见愁眉头紧皱,盯着那“杀密宗圣子寂耶,夺三百丈一佛塔”几个字,顿时有一种难以形容之感。
“这人是个疯子吗……”
“他修道以来,竟然杀了三千六百七十一人……”
左流也暗自咋舌,一颗心简直都要被吓停了。
这样一个人若是还没飞升,留在十九洲之上,该是怎样轰轰烈烈的一场腥风血雨?
只这么一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左流立刻打住了自己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的念头,正待转移转移话题,想说大家还是先找找不语上人留下的与河图有关的手书。
谁想到,他眼角余光一闪,忽然伸手一指:“这后面好像还有字。”
先前那四段话写在前面,可另一侧却还有一行异常模糊的小字,只是因为这绢纸边角处有些折叠,将这一行小字也折了一些进去,所以当时大家都没看到罢了。
如今左流一说,众人连忙跟着看了过去。
“辛苦遭逢起河图,艰难半生终得悟大道。录参悟河图小感四十八于卷中,谓之《青峰庵四十八记》,悬于一佛塔顶,以赠有缘……”
最后几个字消失在了另一侧,可一点也不妨碍众人读取这一行蝇头小楷之上藏着的含义。
不语上人将自己对河图的参悟写成了一卷《青峰庵四十八记》?悬于一佛塔顶?
塔顶?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下一刻,全数豁然抬头,站在这佛像之前,朝着那高处望去!
先前只顾着看佛像到底是何模样,可上面黑暗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
可此刻,当众人重新将目光投入那一片黑暗之中,不再观察佛像的时候,便有一缕幽暗的光芒,在一片黑暗之中隐隐约约,似乎有些不真切。
那是一道一尺长的光芒,尽管暗淡得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可所有人都能看清:它像极了一只卷轴!
《青峰庵四十八记》!
那一定就是了!
在那一刹那,见愁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一看。
冰冷的目光,化作割喉的利刃,瞬间便撞在了一起!
噼里啪啦!
她在看谢不臣,谢不臣也在看她。
两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扭过头来,相互看了对方一眼,也在同一时间读懂了对方眼底藏着的深意!
下一刻,两个人几乎不分先后地直接腾跃而出,像是两道闪电一样朝着高处冲去!
下方几个人再次被这两人惊呆:说变脸就变脸,还没有一个人含糊,尼玛,好歹体量一下围观群众的心脏好吗!
众人简直有一种晕厥的冲动。
左流更是嘴角抽搐:“这两个人要不要这么利欲熏心啊……不就是卷轴么……嗯?什么东西?”
他站在香案边,原本还在假惺惺地抱怨。
没想到,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旁边好像有些晃。
左流诧异地回过头去,旁边就是香案。
那一瞬间,他浑身的血都要停了!
之前见愁小心翼翼吹开了灰尘的绢纸,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一只灰毛老鼠站在略高一些的香炉上,森冷的一双黑色小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而之前的那一张平铺在香案上的宣纸,不知何时已经被那灰毛老鼠抓在了身前两只爪子上!
没了绢纸的遮挡,下方那一块东西,立刻就被露了出来——
一面古拙的铜镜,此刻正朝着外面,照射出一片越来越亮的金色亮光!
“靠!你娘啊!”
傻眼了半天的左流,终于从那种近乎荒谬的震惊之中回过了神来,毫不犹豫地开始在嘴里叽里呱啦地问候这灰毛老鼠的祖上十八代!
同时,站得最近的他,毫不犹豫一手去抓那老鼠,一手扬了袖子,就想要将这一面不知到底是何效用的铜镜遮住。
只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灰毛老鼠晦涩地看着他们。
铜镜之中爆射出炽烈的金光,眨眼之间,地面之上竟然凭空生出了六座千瓣莲佛灯,并似乎为金光所烧灼,霎时冒出六簇青色的火焰!
那一瞬间,左流只感觉到一股庞大的吸力,从那火焰之中传来,他竟然毫无抵抗之力,直接被吸入了火焰之中。
“左流!”
身边的如花公子顿时大骇,根本来不及抓住人,就有同样的一股吸力,从另一盏青灯之上传来,直接拽着他向火焰灯芯而去!
整个大殿之中,无一人幸免。
六盏佛前青灯,六名殿中修士。
就连眼看着就要接近上方那一卷《青峰庵四十八记》的见愁和谢不臣,都没能逃脱。
那一卷轴的花纹都渐渐清晰了,见愁直接劈手朝着旁边一刀,欲要直接逼退谢不臣,先把这卷轴抢到手中。
谁想到,那一刀才刚刚劈出,还没砍中谢不臣呢,便见他整个人猛然向下一沉,竟然无巧不巧地避了过去。
见愁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他不得不避让,下一刻,她整个人竟也跟着,猛然一沉!
上来的时候有多块,下去的时候就有多快!
下方一条香案不断在她眼底放大,那还拽着绢纸的一只灰毛老鼠,也变得清晰起来。
见愁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千算万算,竟然被一只耗子给坑了!
她心里顿时生出一种荒谬的冲动:这隐界真是够他娘的坑啊!
地面之上,青灯六盏。
见愁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朝着其中一盏青灯的火焰,轰然撞去——
红尘千丈灯!
细小的,燃烧着火焰的灯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见愁整个人竟然都投入了那一盏灯火之中,眨眼之间,消失了影踪。
之前的六个人影一个也没剩下。
整个一佛塔大殿内,忽然之间就空荡荡地。
灰毛老鼠扯着那一张绢纸,唧唧叫了一声,一下窜入了香炉之中,也不见了。
***
没了烈焰,也没有了佛塔,更没有了那大佛。
见愁眼前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漆黑,漆黑。
她站在这空间之中,浑身紧绷,朝着四周打量。
然而黑暗像是浓稠的墨水,化都化不开,即便是灵识探出,也顶多能延伸到身前三尺的位置,便再也难以前进。
像是有什么东西,阻碍了视线,也阻碍了灵识。
一种极端难以言喻的危险之感,忽然从她心头升起。
可在片刻后,又消失干净。
一声轻笑,从黑暗的最深处传来,接着是一声悠长的叹息:“见愁小友不必惊惶,这里不过是取得上人手记的必经之地罢了。”
这声音?
见愁周身的戒备一下松懈了下去,她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
竟然,像是在意踯躅之中遇到的红蝶?
“红蝶仙子?”
那黑暗之中的所在,一听这声音,倒是先愣了一下,随即咯咯地笑起来,似乎终于还是没忍住。
“都说了不要叫我仙子了……我可是妖呢。”
伴着那妖娆的笑声,一截纤细的腰肢,忽然出现在了远处的黑暗之中。
像是有一束光,忽然将人照亮。
清纯的眉眼点染着色彩明丽的妆容,檀口琼鼻,妖瞳画眉,一身赤红色的长裙之上绣着银色的花纹,看上去精致而华丽。
红蝶白皙的手掌之中,托着一只小老鼠,慢慢地从远处走来。
她每迈出一步,身周便亮起来一点。
一盏又一盏的青灯,只是都没有被点燃,灯盏之中有着还未干涸的灯油,灯芯陈旧而卷曲。
于是,整个黑暗的世界,瞬间清晰了起来。
这竟然是一座高山,一条长长的山道,由条石堆砌而成,一眼看不到尽头,只是左侧有一排又一排的灯盏。
山道的尽头,则笼罩在一片金色的云雾之中,看不分明。
见愁大为讶异起来:“幻境吗?”
“你说它是幻境,它便是幻境,你说它真实存在,也不假。佛心中,有三千世界如砂砾,这不过是那一堆砂砾之中的一个罢了。”
佛?
也就是说,她现在其实还在那个佛殿之中,只不过不知具体在何处罢了。
她看向红蝶手中托着的那一只灰毛老鼠,跟之前殿上那一只香炉上的老鼠长得一模一样,爪子上还抓着那破破烂烂的绢纸。
略一思索,见愁已经明白。
“想来这一境地乃是红蝶仙子引见愁进入,却不知有何用意,我同伴又在何地?”
“佛前有青灯,照见红尘三千丈。你的同伴,自然也在三千世界之中的一个。”红蝶腰肢如同柳条一样摆动着,“鲤君虽然应允了你们,要带你们取阅上人手记,可我们却以为,上人的手记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
在提到“鲤君”二字的时候,红蝶的声音之中,出现了明显的黯然。
她已经知道了鲤君如今是什么状况。
略略一弯唇角,她只觉心下有些荒凉,抬眸起来,便见见愁注视着自己,这十九洲修士的眼眸,实在是很漂亮,眼神也很漂亮。
“此路名为红尘千丈灯。”
一路千丈,有许许多多的灯盏。
红蝶伸出自己纤细的手指一指,轻叹道:“若你想要取阅上人手记,只需走上前去,点燃这第一盏灯。一灯一盏红尘劫,点燃之后,到底会遇到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怕帮不到你。”
原来如此。
红尘劫……
这名字,倒是让见愁想起,佛门的弟子修行到了一定的时候,总要下山历练,称之为“历尽红尘劫数”。
当时她在人间孤岛,并不当这是什么要紧事。
却没想到,今日到了十九洲,才知道,佛是真,禅也是真,这些红尘劫数,都是真。
迈步向前,见愁看向了山道尽头那模糊不清的一片金影,忽然笑问了一声:“看来走到那里,便能拿到不语上人的《青峰庵十八记》了吧?”
“不错。”
红蝶微微地一笑,看着她的目光之中,却透着几分思量。
她轻叹了一声,幽幽道:“可你最好还是不要点灯。”
“不要?”
见愁已经走到了山道旁,两侧树木葱郁,面前便是立在山道旁的一盏灯。
灯盏通体以青石制成,看上去已经不知道禁受了多少年的风雨吹拂,有着许多斑驳的痕迹,莲花形状的灯盏,拖着里面不多的灯油和卷曲的灯芯。
她已经正准备点亮此灯盏了,哪里想到红蝶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见愁停下来,转回头,朝着她望去。
红蝶的手指指腹,轻轻那那一只老鼠的皮毛之上划过,那一双艳冶的眸子里,却闪烁着一分怜悯:“你一个魂魄不全,出窍必死之人,去修那道,何必,又何苦?”
“……”
身体猛然僵硬了片刻。
见愁那雪亮的目光,如同刀光一下,一下刺到了红蝶的脸上,如临大敌!
***
“点灯?”
谢不臣微微诧异地看着前方出现的红蝶。
他所在之地,乃是一条风雨长廊。
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天上飘洒下来,落在长廊两侧的湖水之中。
这一条长廊很长,尽头被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朦胧不清。
长廊左侧排着一盏又一盏的青灯。
谢不臣的目光,缓缓从红蝶身上,移到了红蝶掌心那一只老鼠的身上,最后移到了这一长排的青灯之上。
最后,他悠然地吐出一口气来,听着周遭的雨声:“上次我来隐界之时,曾经过一广场,从中因机缘巧合得知,隐界一佛塔下,有一红蝶,得悟佛心三千世界,有三千蝶梦,一振翅,便是三千红尘。”
“……”
红蝶微微怔然片刻,随即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走到了长廊边,注视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水,旖旎道:“你却是个很聪明的人,二入隐界,你知道得实比你的同伴们都多。按理说,我该喜欢你多一些,顺顺利利地放你去拿上人手记。只可惜,我心里更喜欢你心上人多一些……”
心上……
人?
那一瞬间,谢不臣淡漠又温然的目光,陡然一凝,身体瞬间紧绷,像是一张张满了的弓。
“哎呀,看来再理智的人,在被人戳破的时候,都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知所措呢……”
红蝶的笑声,穿越了重重的烟雨,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却没有一个人能听见。
“我还当你无情魂,能独善其身到最后呢……哈哈哈,真是想不到啊,运命弄人!你和她,真是我在隐界里见过的人之中,最有意思的了……”
她说着,笑着,妖娆地旋转了个身子。
转过脸来,重新面对着谢不臣,于是便看见了他眼底一分一分泄出的杀意,像是化为实质,可他整个人依然巍然不动地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她。
仿佛……
她要继续再说一句话,下一刻就会有一把剑架在他脖子上。
可红蝶是什么人?
谢不臣越是如此,她越是有一种恶作剧的喜悦。
“啪。”
手指轻轻一捏,便是一个响指,虚空之中忽然幻化出了一枚蝴蝶的红翅,艳艳地。
那蝶翼转眼消散成一片灰尘,却有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展现了出来,像是被水墨晕染的记忆,在褪色之中模糊。
“天下无情之人我见过太多了,但是你这么狠辣果决的,倒是头一次……你在红尘千丈灯中,我便没忍住,看了看你在想什么呢……”
红蝶的声音,显得十分无辜。
她眯着眼,打量着谢不臣,看着他的面色,一点一点地变得难看下来,心里简直忍不住要笑出声。
虚空之中无数的画面,飞速地闪过。
谢不臣听着红蝶嘲讽的声音,抬起那近乎木然的眼,看了过去。
那是他被无恶五枚黑羽之箭钉在石柱之上,动弹不得,却见见愁人在顿悟之中,丝毫不觉危险到来……
画面里的那个谢不臣,似乎又是往日那个狼狈的谢不臣。
他忍受着裂心的苦痛,在救与不救之间犹豫,徘徊……
最终,还是那么一弹指……
不动铃飞出,画面瞬间破碎。
“啧啧……昔日你曾亲手一剑,杀了自己结发妻子,今日见她遭难,竟然出手相救。”
嘲讽至极的声音,从红蝶口中出来。
“是真的非她手中四枚印符不可吗?你手中有大明印,大可以此要挟鲤君,为你大开方便之门。天下不只她那一条路走……可你依旧选择了她……”
那声音,简直娓娓动听。
谢不臣站在原地,一动没有动。
红蝶轻轻地抚摸着那一只灰毛老鼠,像是抚摸着一只慵懒的小猫儿一样:“你们人,可真是复杂呢……”
她扯开一抹艳丽的微笑,也随之将目光投向了虚空。
画面依旧在飞速闪动。
这一次,却是那最危险的一瞬间——
大明印崩溃,隐界开始破碎。
地底出现了恐怖的裂缝,石柱轰然倒塌,他的世界随之倾覆。
那个坠落的谢不臣,面上似乎有些很复杂,复杂得让人无法捉摸的表情。
半空之中的见愁,只看了他一眼——
厌恶,憎恨,快意,怜悯,漠然,还有遗憾。
不能手刃的遗憾。
然后他忽然一笑,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是满怀的算计。
他向着她打开了自己的掌心。
那一瞬间,她便这样,奋不顾身地向着她扑了过来,用力地,朝着她伸出了自己的手。
啪。
两只手掌交握的瞬间。
他原以为自己心里应该是一种扭曲的快意,可在抬起眼眸,看见她牙关紧咬的坚持,感受到那流淌下来的,温热的鲜血时,那种快意,便如同冰消雪融一样隐没了。
从记忆的坟墓里爬出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多到谢不臣自己都难以捕捉。
是谢侯府时,听雨歌楼之上,她被他执着的那一只干净又白皙的手,画过四百八十寺,画过西风照残阳;
是一朝倾覆,大祸临头之时,她牵着他在黑暗里奔跑的一只手,风很冷,她的手却很暖,汗津津地,却握得很紧;
是江上客舟,夜雨潇潇,他们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渡口,他郑重地握住的那一只手……
那伸出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在过去的日子里,曾有过多少次你知我知的默契相握?
曾有多少次危难的时候,她都这样奋不顾身地,朝着他伸出手来。
那一只手,依旧是他记忆里的那一只。
就这样,慢慢地重叠到了一起。
被埋葬在坟墓之中的某种东西,就在这一瞬间,伴随着那双手紧握的声音,伴随着流淌的温热鲜血,伴随着周围世界天地崩裂的声音……
彻彻底底地破土而出,彻彻底底地……
复活。
“真可怜啊……”
红蝶拉长了声音,那眼睛底下的怜悯,变得真实了一些。
“你又爱上了她……”
轻轻的一句话,却像是天际滚动的惊雷,瞬间炸得世界一片惨白!
曾经熄灭的东西,被重新点燃。
“……”
虚空之中的画面,已经渐渐消散。
谢不臣久久伫立,却依旧望着,沉默。
红蝶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任何一个被人窥见了内心,都不会特别好受。
脸上挂着微笑,她菱唇轻启,看着那伫立不动的身影,便想要说出下一句话来——
谢不臣如同雕像一样站在风雨回廊下的身影,却忽然动了一下。
就是那么地一下,让红蝶心跳骤停!
他慢慢地向着她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种深陷于回忆之中的苦痛,还有恍惚,可下一刻,他那薄薄的、没有什么血色的唇,便这么轻轻地勾了起来……
一个温柔到极点、也血腥到极点的微笑!
红蝶甚至忍不住退了一步。
那被烟雨沾染的淡漠躯壳之中,那一张冷静儒雅的面容之下,似乎藏着一个疯狂而冷酷的怪物!
舌尖轻轻地一卷,便是那近乎缱绻的一句——
“越爱,越杀!”
依稀是,昔日歌楼听雨,翩翩佳公子;依稀是,昔日挥斥方遒,意气书生;依稀是,昔日心怀好剑,落魄逆旅行路人……
眉梢眼角,似乎从无半分的变化,又似乎染尽了霜尘之色。
太自持的冷静,太极致的冷静,便是那一种不褪色的疯狂。
谢不臣就站在这里,却已经温柔满心,杀机满怀!
纵使是红蝶这般见多识广,甚至领悟了三千砂砾世界的大妖,在此刻也不由得为他的极致与矛盾倒吸了一口凉气!
越爱,越杀!
何等让人匪夷所思的一句话!
可细细想来……
竟然又无比切合。
昔年可一剑杀接发妻子,今日则拔剑誓杀挚爱,何等正常的一件事?
只是……
红蝶注视着他,目光之中的嘲讽陡然达到了顶点:“怀爱而杀,杀心爱之人,每行此道一步,如赤脚行于刀阵,岂不苦痛不堪?以有情杀无情,你以为,她还是昔日全心信赖于你的弱女子么?”
昔日的见愁,是谢氏见愁,是与他同甘共苦的结发妻子。
今日的见愁,却是崖山见愁,是整个中域那无数新一代修士之中的第一人,是整个十九洲之内少数可与他比肩的存在之一,论心论性,皆有过之!
不再全然信赖,不再毫无防备,不再引颈受戮!
取而代之的,不过拔剑相向!
一不小心并未碾死的蝼蚁,眨眼之间成为一个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庞然大物……
多可怕的一件事?
红蝶这么想着,心中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于那一位崖山见愁而言,这是一条浸润着鲜血的路,也浸润着她孩儿鲜血的路……或许她从不想踏上此路。
谢不臣似乎也在思考。
只是又没有必要去思考。
红蝶能想到的,他一清二楚,甚至一路行来,已经无比清晰。
只是……
那又如何?
谢不臣淡漠地立在风雨长廊下,看着整个烟雨朦胧的湖面,看着那一盏又一盏延伸到长廊尽头的青灯,又缓缓地转身。
他并未回答红蝶的质问,只迈步行去!
站在他身后,站在长廊的起点,红蝶只觉得人心复杂,人性复杂,甚至还有那么一点隐约的不甘心。
还头一次有人竟能对她的盘问如此自然,如此漠视。
那一瞬间,红蝶终究还是没忍住:“大道?你的大道,便是爱一人,杀一人吗?!”
脚步忽然止住。
谢不臣的背影清隽而挺拔,却是一声笑:“你以为,还有第二人吗?”
“……”
什么意思?
红蝶乍闻这样没有头尾的一句话,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只看着他背影。
谢不臣低低地叹了一声,似乎是无限的温柔,又似乎是无限的冰冷:“除了她,我再无破绽……”
除却她,他又怎可能再爱上旁人?
从前只有她,今日亦不可能再有第二人。
此生,就这么一人。
她是他近乎完美的“道”里,唯一的一个破绽。
一个——
不死,便难以除去的破绽。
纵使无情魂,又怎敌昔日情根已种,今日情根再生?
他轻轻地注视着已近在眼前的青灯,只缓缓地伸手出去,将那卷曲的灯芯随意地勾了一下,让它从灯油里抬起来。
白皙修长的手指,沾染上一点黑灰,带了一点灯芯的烟火气。
大道无情,非杀不可。
谢不臣的手指,缓缓离开,于是,青灯自燃。
一盘张棋盘,忽然便出现在了他前路之上,干干净净,一子未落。
“红蝶仙子有三千世界,这风雨长廊下的你,不过化身之一吧?”
***
“哎,你这么聪明,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呢……”
漫山遍野的花海之中,一株魏紫牡丹之上,红蝶整个人都懒洋洋地倚了过去,可却像是没有半点重量,没有压弯半点枝条。
如花公子人在花中,人比花艳,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红蝶,似乎觉得眼前这美人蝶妖与牡丹名花之景实在相得益彰,养眼至极。
听得这妖精开始假惺惺地夸赞自己,如花轻轻地、慢慢将扇子合上。
“你其他化身,也这样为难其他人吗?”
“才不是呢,我只为难你一个。”红蝶摇了摇手指。
瞬间,如花公子那永远雍容的面色难看了几分。
红蝶见了,顿时难以克制地笑了起来,连着那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肢也跟着轻颤了一下,曲线称得上惊心动魄。
她有着极其浮艳的眼神,也有着极其妖娆的神态,可偏偏眉目之间又有着一种近乎纯然的引诱。
半晌,她停了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声:“让你过去,不是不可。挺简单的……”
“哦?”
这女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如花公子深信对方与自己乃是同类,对这种即将要开始坑人的神态,实在是熟悉至极。
他警惕了起来。
红蝶媚笑着,拉长了声音,轻飘飘道:“你把衣服脱了,姐姐便让你过去……”
***
“你你你你你你……”
左流险些吓得一蹦三尺高。
他手指着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人,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不是他们在意踯躅之中看见的蝶妖吗?
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一片白雾茫茫的虚空之中,没有任何的杂质和色彩。
唯有那一行青灯,从近处延伸到白雾弥漫的深处,都没有点亮。
红蝶腰肢轻摆,缓缓地接近了左流,绕着他走了这么一圈,品评道:“天赋还可以,只是这经历也太简单了一些吧。”
半点没有可以挖掘的地方。
简单来说,左流的人生,约莫就是“一个流氓是怎么拳打天才脚踢修二代勾搭上见愁风风火火混成崖山预备弟子的风云人生”。
最痛不过底层摸爬滚打,偏偏此人没甚心肺,也不当一回事。
若论修道,其心甚笃,甚为专注,乃是个天才的好苗子……
只可惜……
其道有缺陷。
看着看着,红蝶便轻轻地摇了摇头:“你直接去点灯吧。”
“啊?”
左流看她绕着自己走便觉得毛骨悚然,现在还叫自己去点灯?
谁知道前面到底是什么?
他傻愣了片刻之后,猛然疯狂地摇头,抱紧了自己怀里的玉折子,却朝着后面退去。
“不不不不我不去!”
“……”
那一瞬间,红蝶嘴角抽搐了那么一下。
看着左流越退越远,她直接伸手一抓,提着人的衣领便朝着青灯走去,冷笑一声:“别人想去都去不成,你?不去也得去!给我历劫去吧!”
***
“红尘劫……”
低低的声音,带着生硬的晦涩。
那是一片十八般武器组成的刀剑森林,从地上延伸到天上。
唯有一条独木桥架在虚空之中,横穿此森林,独木桥很窄,可每隔几丈便有一盏青灯。
夏侯赦站在这独木桥的桥头,却看出了几分熟悉来。
这是他在暗河之上经过的,有情桥,无情桥。
不同的是,当时有两座,如今只有一座。
同样站在桥边的,还有那红衣的蝶妖。
她妖娆地立在他身旁的不远处,用那种怜悯又甚至怜爱的眼神望着他。
一个认定全天下无人敢与比肩,可与为友之人。
这种人最容易遇到的便是劫数了。
红蝶只轻声道:“这天下的奇人异事,我曾见过很多。你不过算其中一个,去吧。”
***
“多谢仙子。”
陆香冷有些微微地诧异,不过还是拱手为礼。
她是没想到,对方出现在这里,自己却没有受到任何的刁难。
红蝶与她共同站在一条通天坦途之上。
整个路面似乎不断有什么名字浮出,一个接着一个,密密麻麻,构成了整座桥。
并未言语,只有注视着陆香冷身上。
红蝶的目光很奇异,交织着淡淡的欣赏和佩服,似乎隔云望月,不清晰,可的确有。
“你是有功德的人,不必谢我,谢你自己吧。”
功德?
陆香冷并不是很明白红蝶所言,可眉头轻皱的瞬间,又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
“你明白了吗?”
红蝶笑着问她。
陆香冷思索片刻,却也跟着一笑,目光有睿智的光芒闪过:“我不该去想。但凡世上有心之事,皆不可称为功德。仙子此言,到底还是为难于我了……”
“哈哈哈……聪明,真是聪明啊!”
红蝶本以为告诉她,她为何能丝毫不受到刁难就去点灯。
天机一旦点破,谁也不知道事情到底要如何变化。
本有功德的陆香冷,兴许因为她这片语的机锋,从此偏离了原来的道路。
正如她自己所言一样,“但凡世上有心之事,皆不可称为功德”,若有意为之,则适得其反。
陆香冷知道红蝶对自己无甚恶意,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玩笑。
可也就这只言片语的功夫,她却顿生一种了悟:“天地有大同,人生于天地间,无有高低贵贱,无有善恶分别。我之所学,只为救人。功德是此也好,非此更好。我本心之所至所为,不因外物有改。”
功德……
其实红蝶原来并不明白功德到底是从何而来。
有的人救死扶伤一辈子,也积攒不下半分功德,可陆香冷不一样。
如今一听她这番话,她心里便有了一种难言的隐约预感。
陆香冷的想法,与寻常人是不一样的。
任何人在她眼底,似乎都没有差别……
某一种角度看,很荒谬,可若是站在天地的角度看呢?
荒谬之感顿生。
红蝶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她随意的摇了摇头,挥了挥自己的袖子:“你自点灯行去,我便不奉陪了。”
说完,竟直接转身而去。
***
见愁注视着红蝶。
红蝶也注视着她:“天魂三分,命魂一分,英魄三分。”
“……”
轻而易举为人窥破了三魂七魄有缺的秘密,她乃是“不全之人”。
长久的沉默,没有人说话。
见愁握着割鹿刀的手,越来越紧。
“天虚之体,出窍以下,难逢敌手……人人都当你是个天才……”
可惜,没人知道这到底是以什么代价换得。
站在见愁眼前的红蝶明明没有说话,却有另一道一模一样的嗓音出现在了山道之上。
见愁顿时皱眉,侧头看去。
一道艳冶的红影,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了山道的中间,朝着下方行来。
就在见愁看过去的瞬间,又有四道同样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了更后面的位置。
一般无二的红色裙摆飘飘摇摇,一般无二的银色花纹隐约流动,一模一样的面容,却有各自不同的神态……
整个山道之上,竟然瞬间站着六个红蝶!
一个红蝶朝着另一个红蝶走去,于是轻而易举地合二为一,如此反复……
眨眼之间,站在见愁面前的红蝶没有动,依旧看着她,新出现的最后一个红蝶,就这样对着见愁一笑,然后走入了“自己”的身体。
转眼之间,见愁面前便只剩下这么一个人。
那兴许是一种极其迷幻的感觉,在那一个自己进入身体之后,红蝶便发出了舒服的一声叹息,最后伸了个懒腰,慵懒地打了个呵欠。
“其他人都准备进去了呢。”
其他人。
六个化身。
正好合适。
见愁隐约明白了什么,只抬眸望红蝶,道:“我师父曾言,能看破我三魂七魄有缺之人,当世不足两手之数。便是昆吾横虚真人,若无通天彻地周天星辰盘相辅,亦无法窥知。”
“两手之数么……”
红蝶念叨了一声,似乎在心里数到底都有谁。
她咕哝道:“我能看破你魂魄,乃是因为你在我三千丈红尘之中,若以我本身修为,自是无法办到,所以你师尊所言非虚。不过,迟早我也能修到那个境界的……”
只是这话说来却没什么底气。
见愁不由得有几分失笑:“红蝶仙子已经能窥旁人之魂魄了,到底是不是真的到了那个境界,又有何妨?”
“你倒是不拘这些。”红蝶也一笑,却换了个话题,“不过你既然有师尊告知你情况,当知道你魂魄有缺,问心之劫必死无疑。红尘千丈灯,却有与问心之劫类似的效果,针对魂魄而生而灭,若你要去,我不敢保证你能活着拿到上人手记。”
“我不必拿到,只要他拿不到便好。”
见愁对所谓《九曲河图》,虽是早闻其名,却从不在意,一则太远,二则境界不到,就连不语上人拿到河图,也参悟了那么多年,她一个才踏入修道没几年的人,何必肖想那么多?
偏偏……
谢不臣想要。
如此,她又如何能放过?
“如今你已是修士。漫漫岁月里,前尘往事,不过弹指一挥。”
红蝶的声音,忽然就有些缥缈了起来。
“即便如此,也不能放下吗?”
“我早已与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可即便放下,恨不再,仇却依旧在。”
见愁一下想起了昔日小会之上,那幻境之中,她一斧挥出,划出了一道鸿沟天堑,将过去的自己,隔绝在悬崖的那一头。
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似乎迷茫,似乎无助,又似乎解脱……
眼底微微有些闪烁,见愁面上却有平和的微笑,眼角眉梢都跟着柔和了起来,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种温温然的味道。
可话出口,却是决然到冰冷。
“我随时可以放下,却绝不原谅。”
绝不。
何等坚决的一个词?
红蝶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内心——
曾经有过的情,曾经有过的恨,曾经有过的失望与绝望……
是村边小屋里,无法压制的哭声;
是妆台铜镜前,解下的三千烦恼丝;
是围墙院落中,告别了前尘的一拜。
从此以后,越仙路十三岛,入十九洲,进崖山,登一人台……
于是,就这么轻声地一叹,红蝶发现,自己真的是很喜欢眼前这个女修。
“我有一个好消息或者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不都只有一个吗?”
见愁有些无奈。
她只知道这一位红蝶仙子,就这么站在这里,拉着自己聊天,之前她还偏偏说了其他几个人都进去了。
若是换了个沉不住气的站在这里,只怕早就一锤头抡了过去。
“你说得不错,我只有一个消息……”
红蝶被人看破了这简单的文字游戏,也不着恼。
她慢慢地开口,带着一种慢条斯理之感:“你那位斩断尘缘的前夫,又爱上你了呢……”
“……”
如同红蝶所料,在听见这一句话的瞬间,见愁没有说话。
她那一双妖冶的眼眸,锁定了她,仔仔细细地看着,似乎要观察清楚她神态的每一个变化。
割鹿刀,随着她的心意,微微闪烁。
见愁甚至有好半晌的怔忡,她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话:前夫?谢不臣?又爱上?
哈。
她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听笑话了。
亲手所杀,今日还能重新爱上?
见愁忍不住笑了起来,是那种难以遏制的笑,仿佛听见了什么荒谬绝伦的事情,嘲讽到了极点。
她好像……
并不相信她?
红蝶面上露出一种很难言的表情,那种夹杂着怜悯、敬佩、叹息的复杂,她平静地对见愁开了口:“我并未欺骗你,至少此刻,他还爱你。”
“是么?”
见愁停了笑,不置可否。
她缓缓地抬了手,掌心之中却是一柄玄黑的宝剑——
人皇剑。
持剑者,势必有皇气。
这是谢不臣的剑,今日却在她手中。
虽则不是昔日那一柄挂在墙上的宝剑……
不过,也够用了。
她微微眯了眼,提着长剑,走到青灯之前,只轻轻一弹指,便将之点亮。
一座经纬纵横的棋盘,便出现在了山道之上的虚空中。
见愁注视着这棋盘,一双眼却如同经历了白衣苍狗的变幻,平静如同深海。
有往昔的点滴回忆,忽然席卷而来,让她脸上露出了一分奇异的笑容。
奇异的笑容。
那是何等令人熟悉的神态?!
红蝶注视着她,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片刻前,她在风雨长廊之上所见,竟与此时一般无二!
那样深寒的一双眼,却近乎缠绵地看着棋盘。
握着人皇剑,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花纹,见愁轻轻地摩挲,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深藏在岁月里的温柔,似老酒。
可偏偏……
这酒上,飘荡着那么一点两点的血腥气。
“他还喜欢我么?”她温温柔地笑了,如轻叹一般,森寒地开了口,“那可真是太好了……”
遇到一个疯子,已经是红蝶所能想象的极限了。
谁能料到,她竟然同时遇到了两个?
当下,红蝶竟久久无言,看着见愁,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见愁心里只有一片奇异澎湃着的杀意。
多么奇妙的变化?
昔日她视谢不臣为一生挚爱,而今恩爱不在,空余满腔血仇,偏生今日红蝶仙子竟然告诉她,谢不臣还爱她?
哈……
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见愁的目光,从人皇剑那朴素的剑鞘之上慢慢划过,只道:“虽不是昔日剑,却是昔日人。红蝶仙子,多谢了。”
……谢?
红蝶难得苦笑了一声,只看见愁身前那棋盘,道:“到底何苦?你缺四分魂,三分魄,一到问心必死无疑。金丹,元婴,出窍,中间不过仅剩下一个境界。以你之天资,不过堪堪百年间的事情。复仇,当真比自己的性命还要要紧吗?”
到底是一个叫红蝶喜欢的人,她不忍见这样一个人消失在尘世间,因而就没忍住,多叹了两句。
她的话,是一点也不错的。
魂魄有缺,乃是不全之人,出窍之后,修士变由修身,转而为修心,所谓的“心”,指的并非五脏六腑的那个“心”,而是精神、灵魂境界。
一个魂魄不全之人,又如何能修心?
所以才说,一到问心,必死无疑。
见愁如今修为已逼近金丹中期,从炼气至金丹中期,也不过才两年余时间。
纵使日后修行颇为艰难,也不过是百年间便能到出窍境界。
到了出窍之后,又该如何?
红蝶叹息,见愁亦不知晓。
谁人不重视自己的性命?
没有人愿意去面对死亡的恐惧。
见愁眼帘微动,垂了眼眸,却是微笑:“我惜命,却不得不修行。这天地间,百般事物皆贵,性命虽好,难挡我求心中一执念。”
“执念?”红蝶疑惑。
见愁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落在棋盘上。
“执念,非我身上仇,非我心中恨,不过不明白,天地有情无情暂且不论,人与天地本不相同,非要合天地之理,才能证这世间大道吗?”
“……”
红蝶忽然沉默。
见愁却不在意她的沉默:“或许在仙子看来,我修为微末,至今不知自己到底在追寻什么。可我如今又何须想那么多?我不过要证明,他的道,非正道。”
好一个何须想那么多……
天下修士,谁不思考自己到底要走什么道?
甚至很多人在一开始就有了设想,有了构思,才会顺着自己定下的路线走下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无道修士”将自己的“无道”说得如此义正辞严,甚至毫不心虚的。
可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红蝶才意识到:这才是见愁。
即便入十九洲已久,可她从未去思考过自己要怎样才能得道成仙,一切不过水流淌过,因势利导……
相机而动,心如白纸。
道?
如今没有道,他日道法自现。
一阵恍惚,忽然就这么袭上了红蝶的心头。
她怔忡,竟然有一种飘飘忽忽的悟道之感,又说不清这种感觉到底所从何来。
“我忽然有些好奇了……数百年后,你会是什么样子……”
一种近乎感叹的口吻。
见愁听着,却一下想起了昔日昆吾一人台之会上,那凌空出现的“见愁”。
于是,一切忽然明了……
魂魄不全,为何要继续修炼?
出窍必死,何不止步不前?
人生苦短,何故将时光耗费?
……
那么多的为什么,却终究敌不过那两个字:风景。
登高才能望远。
天下风景何其胜,她又怎敢止步?
于是,面上忽有笑意盈然。
见愁眉目都温和了些许,只对着红蝶拱手一拜:“仙子关心指点之恩,见愁铭记。”
这是准备要走了。
困惑之中的红蝶,只看见见愁眼底一片的清明,似乎一下想到了什么,又像是一下想通了什么。
可她无法询问。
眼见着见愁对自己拱手,她也微微侧身,颔首微笑:“红尘三千界,每一界都是一个念头。你的心里没有疑问,我本不该请你入此劫,所以权以天作棋盘星为子,一子落,一灯明。棋局尽时,便是出此红尘千丈灯时。见愁道友,请了。”
她的心中没有疑问,所以不请她入此劫,但是准备了棋盘与棋子?
天作棋盘星为子,一子落,一灯明。
见愁听着,目中异彩乍现。
星,作子?
巨大的棋盘,经纬线纵横,闪闪发亮,铺在虚空之中,铺在她面前的山道之上。
在她目光落在棋盘之上的瞬间,似乎隐隐有一种吸引之力,从每条线的交错点上传来,要将她的目光,她的意念,吸收进去,如同黑白不分的混沌。
只一眨眼间,她整个人的心神,便全数沉入其中。
那是一种奇妙的状态。
人在这天地大棋盘之前,何等渺小?
然而,见愁就这样静静地站立着。
红蝶站在她的身后,也这么看着,那藏着妖娆的目光之中,分明是一点两点的通达与智慧。
没有再看很久,红蝶垂首,望着自己掌心之中的小老鼠,用指腹轻轻地点了点,轻笑一声。
“你跟我一样,不很明白,是吗?”
小老鼠唧唧叫了两声,在她掌心里转了一圈。
红蝶也不很在意,只轻轻地一声喟叹,便消失了影踪,只余下见愁,站在原地。
山风吹拂。
长长的山道似乎没有尽头,一盏又一盏的青灯就这样,从见愁身前,慢慢朝着远处延伸而去,一直隐藏进尽头的云雾之中。
见愁目视着那棋盘,注视着天元的位置,那一瞬间,竟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奔涌而出——
她抬起自己的手指。
那一瞬间,竟有无数璀璨的星芒,在这青天白日之下,从天边汇聚而来,凝聚在她指尖!
眨眼之间,变成一枚发亮的棋子!
“啪!”
手起子落!
朝着整个棋盘的最中心……
***
“嗯?”
还未来得及落子,风雨长廊下,已经只余下谢不臣一人。
他长身而立,青衫湿透,眉峰之间一片淡漠温润之意,原本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上,却首次染上几分惊讶。
是的。
惊讶。
他之间还凝聚着那么一点点璀璨的光芒,像是从这风雨世界之中凝聚而出的水光,每一枚棋子,都好像是一汪湖水。
上善若水,能容万物,因势而变。
只是这一枚棋子,还未来得及落下,面前那巨大的棋盘之上,便被人抢先落了一子下去。
“天元……”
眉头微微拧紧,谢不臣不用回头,也知道那红蝶的化身已经消失不见。
天元乃是棋盘的最中心,是整个棋盘之上唯一一个找不到对称点的位置。
一般而言,执棋先行之人,为了获胜,会在棋局之中占据一个“先机”,而下在“天元”之上,无疑是让出了“先机”,将主动权交给了下一个行棋之人。
围棋中,会下在这个位置的,几乎都是不很懂事的初学者。
只是,自己这棋局对面,会是一个初学者吗?
谢不臣微微眯了眯眼,目中掠过一道思索的光芒。
初学者?还是无心胜负、不偏不倚?
或者……
对方认为,让自己一手也无妨呢?
无法判断。
甚至,他根本不知道与自己弈棋之人到底是谁。
人在红尘千丈灯中,便是在红蝶仙子的局中,能窥见他所思所想,感知他所感知的一切。
可以说,这一局棋绝非他寻常遇到的那样简单。
谢不臣执着那一枚周围烟雨凝结而成的棋子,唇角略略地一弯,便伸出手去,轻轻一放。
“啪。”
是一滴水落进湖水的声音。
也是旁侧一点灯火,忽然燃起的声音。
他指尖棋子落下之时,整个棋盘都随之泛起了一圈涟漪,从他落子处荡漾开去。
风雨长廊之下,一盏青灯灯火,在飘摇的烟雨之中,也朦胧地亮了起来。
这一手的位置,紧贴着天元而落。
棋盘上那一枚如同星光凝聚而成的白子之侧,便多了一枚黑水凝结成的黑子,一时之间,黑白相贴,竟有一种针锋相对之势猛然生出!
那一瞬间的感觉,实在难以言喻……
谢不臣才放下的手指,有些奇异的僵硬之感,只这么垂在身侧,目视着那棋盘,也不知到底是想到了什么……
***
“该死的女人……”
如花公子面色铁青,将自己那不知被谁揉得皱巴巴的衣裳披在了身上,近乎磨牙一样,看着自己前方那一片花海。
红蝶已经消失不见,只有这一片花海之中,似乎还残留着她妖娆又得意的笑声。
异性之间固然会相互吸引,然而从某种程度上而言……
如花公子遇到红蝶,那是遇到了同类。
他从万花丛中走出,一步步朝着那花海之中一盏素净的青灯走去,一面走一面露出自己森然的八颗白牙微笑:“别让我再有机会找见你,不然非扒光你衣服不可!”
“啪!”
一弹指,直接一簇火光朝着青灯电射而去。
眨眼间,青灯已亮!
噗嗤。
闪烁的焰光从灯盏之中窜出,一点明灭的火星,伴随着跳动的火焰,竟然朝着四周撒去。
如花公子一怔,下意识地想到哪里不对。
下一刻,他便猛然一展折扇,牙关紧要,面色霜寒:“又中计了!”
话音方落,那一点火星已经迅速落到了周围一片盛开的花海之上。
就想是一点火星,落入了一片广阔的干草原野之上,竟霎时间呈现出燎原之势!
几乎只听得耳边“轰”地一声响,整片花海竟然瞬间燃烧了起来!
身处青灯之畔,花海之中的如花公子,立刻被这熊熊烈火包围……
***
“你真的了解我吗?”
那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女童,扎着两条冲天辫,白白的脸蛋,却有血红色的眼仁,天真之余,竟然让人生出几分畏惧之感。
她一只肉呼呼的小手,就这样轻轻搭在夏侯赦那如血染的红衣袍角之上。
夏侯赦站在村庄桥头,那一盏点燃的青灯之旁,有些意外地看着这小女童。
越看,便越是有一种熟悉之感……
在他暗红色的眼瞳转动,将目光对上那女童目光之时,那种奇怪的熟悉之感,便猛然之间达到了极限!
“你是……”
那一瞬间,夏侯赦瞳孔微微放大!
背后的村落,宁静而美好,连接着一个庞大的市镇。
村道上,有挑着柴禾走过的樵夫,也有随着人群走去的村妇,有人坐在河边织网,也有的倚在船头饮酒……
只是,他们无一例外,都与寻常人不大一样。
有的人瞳孔血红,有的人面色乌青,也有的人只有一条腿,有的人身上带着艳红如火的纹身……
太熟悉了!
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
夏侯赦站在村落之前,站在这桥头之上,看着自己点燃这一盏青灯之后出现的世界,只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是器!
他承继了后山之中那存在的遗志,坐拥万器,乃是万兵之主!
而眼前的这些……
甚至包括这个扎着辫子的女童,都是他的“器”。
名器有灵……
兴许是见眼前这红衣少年没有说话,小女童又拽了拽他。
夏侯赦低头看去。
“我不想住在坟里了,我想出去。”
软软糯糯的声音,带着一种香甜的味道。
女童噘着嘴,撒娇一样拉着他说话。
桥下,一条小船缓缓划过。
倚在船上喝酒的男人,笑看着桥头的那一幕,迷醉地眯着眼,只将酒壶往河水之中轻轻一投,长叹一声:“万兵之主……”
“哗啦!”
巨大的浪花凭空掀起,竟然瞬间化作一条长龙,直奔桥头之上站立的夏侯赦而去!
***
白雾茫茫。
脚下是一片坦途,毫无阻挡。
陆香冷在告别红蝶,一路走来之后,入眼所见,除却这一片白雾,竟然再无他物。
就像是一头穿入了迷障之中,若不小心,便连前后左右也分不清楚。
还好。
眼前这一盏一盏向着前方而去的青灯,为她指明了方向。
陆香冷皱着眉头,回想着自己与红蝶之间的对话,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行走的速度并不缓慢,只是在遇到有青灯的时候才会停下来点灯。
一盏,一盏,又一盏。
……
很快,她来路之上,已经是灯火旷照,通明一片。
青灯连成一线,延伸向她的来路。
只是……
已经看不分明。
陆香冷回头看了一眼,却觉出这里面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暂时没有往深了想,只继续前行,继续点灯。
不多时,眼前那一片迷雾,竟然似乎有了尽头。
更准确地一点说,眼前这一行青灯,竟似乎有了尽头。
一盏碗大的莲灯便立在陆香冷的面前,她白衣翩然,更有欺霜赛雪一般白皙的肌肤。
人在灯前,指尖亮起那么一小团紫金光芒,只这么一衬,更有一种尘世皆俗的通透之感。
眼前这一盏,乃是她所能看见的最后一盏了。
只要点燃这一盏灯,她似乎便能出去,有机会拿到不语上人的《青峰庵四十八记》,那可是十九洲大地上,有史以来最全的记载——
关于《九曲河图》。
陆香冷觉得自己本应该毫不犹豫点燃这最后一盏灯,不管点燃之后到底是什么。
可偏偏……
到了此时此刻,一路顺风顺水得让人不敢相信。
陆香冷反倒有些怀疑起来,指尖那一点光芒,也变得明灭不定起来。
点,还是不点?
***
“要死了,真的是要死了!!!”
左流气喘吁吁,站在十八铜人巷里,终于想起了人们常说的一个词:棒槌。
他现在就觉得自己像个棒槌!
“我警告你们啊,我现在可是崖山弟子了,你们要再敢打我,我我我我……我就他娘地跟你们翻脸!”
左流颤抖着手,指着自己面前的那个“人”,恶语威胁。
只是还没等他威胁完,通体铜黄的铜人,便一拳头朝着他揍了过来!
“啊!”
可怜的左流哪里想到对方竟然还会主动攻击了,冷不防被撞了个正着,一拳头落在了那还算挺直的鼻梁上,霎时间鲜血长流!
左流两个鼻孔里都流出鲜血来,狼狈极了。
他气得发抖,一把擦了鲜血,也不管到底擦没擦干净,便一躬身,在那铜人再次朝着自己进攻而来的瞬间,猛地一跳!
嚯!
这一蹦岂止三尺高?
左流简直险些窜到天上去!
他险险避开了那第三个铜人甩过来的臂膀,气得牙根痒痒。
“我就知道那个红衣服的女人没安什么好心!长得漂亮的女人都会骗人!尤其是这种长得妖妖艳艳的!啊啊啊啊真是气死我了!”
“老虎不发威,你当本流氓是病猫是吧?!”
怒火冲天的左流,一时之间张牙舞爪了起来。
任是谁不想进来,却被人强行扔进来,接受十八铜人阵的锤炼,都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左流生是流氓,却偏偏受不得那一份流氓的苦。
他人在半空之中,看着下方那一片毫无感情的铜人,掐算好了自己掉下去的时间——在这铜人阵中,一切轻身的功法都毫无效用。
“啪嗒。”
手指一翻,那一直被左流放在身前的玉折子,竟然在他险险下落的瞬间,被他打开!
“疾!”
口中一个字断喝出声!
左流手指隔空一点,便有一道奇怪的回形印符,从他手中打出,隔空印在了那玉折子金红的印符之上!
“啪!”
回形印符消失,金红色的印符却金光暴涨。
左流只觉得口干舌燥,紧紧地盯着。
刷拉……
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那金红印符之中,竟然伸出了一只描金纸扇,扇面上绘着几朵艳丽的花,透着一种浓重的、男男女女都能闻出来的脂粉味儿。
接着,便是一声轻笑……
那一瞬间,连左流自己都毛骨悚然了!
印符之中,那一把扇子越来越清晰,竟然真的从印符之中伸了出来,眨眼之间,竟然有一个完整的如花公子从印符之中凝聚而出!
他出来,却像是没看见左流一样,只挥舞着那洒金扇子,轻飘飘朝着下方一扇。
“轰!”
一股恐怖的威势浩浩荡荡,席卷开去。
左流兴奋地握紧了拳头,就等着如花公子这一枚化身印符显露威力,一扇子将下方的铜人全部扫荡干净……
没想到……
绣花枕头一包草!
看似恐怖的一阵风吹出去,竟然在眼看着就要到达下方的时候,颓然散去!
左流简直像是当胸被人撞了一下,一口血都要呕出来了:“坑你爹!”
果然没试用过的印符都是扯淡!
到底是复制下来的如花公子的道印太坑,还是自己的水平不够,那是谁也不知道的。
左流唯一知道的是……
要倒霉了!
下方地面传来了一股恐怖的吸力,像是压着他的肩膀逼着他下沉一样。
金丹期就有的御空之力,在这里形同虚设!
“啊!”
左流整个人都失去了控制,再次向着下方坠去!
“你姥姥啊!”
他大声叫骂起来,同时病急乱投医,死活不相信自己这么倒霉。
第一枚印符不行,还能第二枚也不行不成?!
“啪!”
千钧一发之际,他再次一指头戳在了玉折之上!
左流心里一喜,脸上那笑容刚刚绽开,可还没等凝聚成形,下一刻就僵硬住了……
那是一枚金红色的印符,还闪烁着流光。
这样品质的印符,在他那里统共只有两枚,一枚来自见愁,一枚来自谢不臣……
“糟了!”
戳错了!
他要戳的是很靠谱的见愁师姐,不是这个谢不臣的印符啊!
完了完了!
左流从高空坠落,心顿时凉了半截!
眼看着就要一头撞在某个铜人伸出来的铜臂之上,粉身碎骨——
“去!”
一道淡漠的嗓音,忽然在左流耳边炸响!
在他视野之中,越来越近的巷中十八铜人,竟在这一字出的瞬间,全是溃散崩毁!
“哗啦……”
摧枯拉朽一般,像是被狂风席卷过去。
每尊铜人的手臂都如同树枝一样尽数折断!
“……”
傻眼了。
左流“砰”地一声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可却忍不住心中那一股近乎恐惧的震惊。
躺在十八铜人的废墟之中,他艰难地转头望去,只看见那那一道已经淡得近乎看不见的身影。
谢不臣的虚影……
眨眼之间,风一吹,这一道身影便如同烟沙一样消散。
“啪嗒。”
大放光芒的金红色印符,瞬间黯淡下来。
翠色的玉折子从空中倒飞而回,如同有灵性一样,直直砸落到左流的身上,可他整个人竟毫无反应。
只有眼底的恐惧与震骇,还在不断扩大。
化身印符,乃是随机复刻血液主人的某一种道印的威能……
而谢不臣这一字之威,在之前他与见愁师姐的多次战斗之中,却从不曾展露过。
“言出……法随?”
左流有些恍惚,不确定自己所感知的是否正确。
可下一刻,他便直接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连身上的疼痛都顾不了了——
谢不臣还藏有杀招!
这孙犊子!
若是见愁师姐提前遇到他,只怕是要糟!
“一定要赶在他们碰面之前……”
当下,左流冷汗都要冒出来了,毫不犹豫,抓了玉折子便朝着前方冲去!
***
“啪。”
又是一子落下。
每每棋子与棋盘撞击之时,都会有一股星流炸裂之声,仿佛心底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炸开。
随即,便是那长道之上的青灯,一盏接着一盏地亮起。
见愁的指尖凝着星光,像是牵动着千亿星辰的光芒,一起凝聚在棋盘之上,形成一枚圆润的棋子。
第一手落子天元,其实没有丝毫的作用。
见愁并非不懂下棋,可当星光凝聚在她指尖的时候,她实在是难以控制自己。
天作棋盘,星为子。
落子,当然要在最中心的位置。
唇边挂上一抹微笑,见愁细细的眉尾未描,却也带着浅浅的黛色,如同叠翠的远山,让她整个面容之中都带着一种悠远的意蕴。
像是在笑自己下了一手废棋,又像是回想当时下棋那一瞬间的感觉。
抬手落子,从容不迫。
见愁的目光已经渐渐完整的棋局之上掠过,眼中却是异彩绽放。
与她弈棋之人,绝对是个绝好的对手。
红尘千丈灯,随意点燃一盏灯,不过是红蝶三千红尘界之中的一个罢了。
虽不知眼前的棋盘到底从哪里来,可是见愁以为,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对手,应当不是红蝶。
如此的果断,如此的缜密,如此的杀伐。
从她第一手下了天元开始,此人便毫不犹豫占据了她退让出来的先机,一手棋贴靠上来,随之步步紧逼。
对手像是盘旋在高空的鹰隼,俯视着全局,伺机而动。
他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
这样的棋风……
见愁眉头忽然拧了那么一下。
下一刻,便有一枚黑色的棋子,凭空出现,如同有人坐在见愁的对面,抬了手,轻轻按住一枚棋子一样。
黑色的棋子,如同湖水凝聚而成,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圆润与通透,就这么慢慢地、慢慢地落下。
长长的山道之上,见愁背后已经有通明的灯火。
那一张棋盘被灯火照耀着,有着莹润的光泽透出,一点一点溢散的流光洒在了棋子之上。
整个世界里,只有山风吹拂过耳边的声音。
“啪。”
那一枚棋子落下的声音,在山风里,像是一滴水落在了湖泊之中,点出了涟漪一片。
何等清晰的声音?
又是何等震撼的声音?!
那一瞬间,见愁望着那一枚棋子,看着棋盘周围的布局,竟觉得方才还模糊的那一种熟悉之感,眨眼之间竟然已经难以逼视!
这是孤军深入,险之又险的一招!
极少有人会敢这样行险……
可见愁,偏偏见过。
她的棋艺,大部分来源于谢不臣,并不精湛,甚至很是粗浅。
与谢不臣弈棋之时,往往是他主导棋局,下一个一胜一负出来,却从不下第三盘。
见愁自然知道,那一胜一负,并非她的确有实力胜过谢不臣,只是他故意对自己放水。
事实上,在与谢不臣的对弈之中,她从未赢过。
红尘三千丈……
又是这样熟悉的一手棋,在某个特定的局势之下,堪称无往而不利。
若她没有记错,他们一行六人,全数被投入了那几盏青灯之中,只怕各自有所经历。
棋盘对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片虚无,通过那一片虚无,只能看见一片延伸开去的山道,似乎不多时便要到山顶。
层峦叠嶂之中,尽头的一切,似乎也开始清晰。
可见愁的心底,却偏偏开始迷惑了起来。
她望着棋盘对面,像是透过这一局棋,看着棋盘之后的那个虚无的对手。
自踏入修行以来,灵魂精神会伴随着修为的增长相应增长。
心思更加灵敏,思维更加清晰,念头更加通透……
所有的修士,都拥有远超于寻常人的计算能力,所以在人间孤岛盛行的一些事情,放到十九洲来,却少有人触及。
棋也是一样。
大能修士看一眼棋盘,便能算准所有的棋路,这一盘棋哪里还有什么悬念?
可对眼下的见愁而言……
还不算。
修为不够,“心”上的修为也还不够。
她看这一局棋,一半是心思通透,一半是雾里看花。
不是她太弱,而是对手太强。
红蝶仙子,到底是何用意?
见愁盯着对手落下的那一枚棋子,久久没有动作。
整个山道之上,似乎都笼罩着一层暮色。
见愁指尖一点一滴的星光聚散流转,像是恒河沙数一样汇聚了又散开,缠绕在她手指周围,似乎感知着她的心意。
良久之后,她终于还是凝神拧眉,轻轻一子,贴在方才那一枚黑子之侧。
“啪。”
很轻很细的一声响。
见愁眼底似乎也缠绕着那千亿的星光,不断地闪烁着,璀璨着。
身边一盏青灯亮起,那漂浮的巨大棋盘,也随之往山道之上挪动,见愁负手,踏前了一步,随之攀登。
棋局过半,山道也过半。
每一盏灯,都这样幽幽地点着,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之中,变得明亮。
“啪。”
“啪。”
“啪。”
……
一声,接着一声。
都是棋子落下的声音。
见愁的心思已经完全沉了下来,沉入这一盘棋局之中。
她心中有自己的考量,却一点也不妨碍她认认真真地下这一局棋。
太熟悉了。
那种棋风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不管是在谢侯府的夏日午后,还是在十里亭的和煦风中,都是那样的一只手,执棋的一只手,将一枚又一枚的棋子放下。
或者拧眉思索,或者垂眸微笑。
只是不管坐在她对面的人,到底脸上是什么表情,那行棋的路数,却是从未改变——
永远的稳定,刁钻,杀伐,而且行险。
绝处逢生,是他最会打的一招。
见愁不知道棋盘的对面是谁,可随着一子接着一子落下,那种熟悉的感觉,越发恐怖上来。
唇边一抹笑意,渐渐加深。
见愁的目光变得明亮极了,像极了天上耀眼的星辰。
“啪!”
对面,又是一枚黑色的棋子按下,像是一柄黑色的长剑,竟然一把讲她埋下的暗线截断,毫不留情!
明明棋盘之上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迷阵,甚至还有可以让对手吃上整整两目的大漏洞,可对方竟然丝毫不理会,直接瞄准了她下面十手想要谋划的布局!
刁钻,狠辣,并且异常准确!
尤其是这种即便舍弃更大的利益,也要将所有潜在的隐患都扼杀的风格……
那原本已经明亮的目光,几乎在这一刻为之炽热!
这一次,她是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畅快到了极点——
红蝶仙子,送了她一份大礼!
自从开始下棋以来,她就开始思索,自己的对手到底是何人?
那种挥之不去的熟悉之感,实在让她不断忆及过去的某个人。
见愁人在红尘三千界中,一切所思所想,都会为红蝶此界所查探到,对面与自己弈棋之人,虽然棋路几乎与谢不臣一模一样,可未必不是一种类似于“心魔”的存在。
与她对弈之人,不一定是谢不臣,兴许是她自己的记忆。
直到方才那一枚黑子落下之前,见愁都不敢确认自己内心之中隐约的猜想。
可在这一枚黑子落下的瞬间,一切都证实了。
她记忆之中,的确有谢不臣的棋路,可方才这一手棋,却绝非她记忆之中那个谢不臣下出来的。
那是绝地反击的一手棋,是谢不臣的风格,却比昔年高明了太多!
红尘三千界可以窥探她的内心,本身却没有创造之力。
若这棋盘对面与自己弈棋的乃是此界本身的意识,决计不会如此高明!
除却谢不臣,还有谁人?
“谢道友……真是好久不见呢……”
一枚由星光凝聚而成的棋子,落在了见愁的指尖,在她呢喃声之中闪烁,又在她勾唇一笑的瞬间,被她轻轻地按在了棋盘之上。
***
“又变了?”
大妖红蝶这红尘千丈灯,却是颇有奇妙之处。
谢不臣望着棋盘之上凭空出现的那一枚星光白子,竟不由得有几分好奇,到底红蝶仙子是怎么做到的?
在一开始下棋的时候,谢不臣以为这棋局从自己脑海之中来。
毕竟,对面那不存在的对手,每一步棋,似乎都隐隐与昔日那心头所爱所下之棋别无二致。
是温文的棋风,带着一种对全局的天然掌控之力,只是更为血腥一些。
就像是在战场上征战的儒将,摇身一变,战袍染血,整个面目都变得狰狞起来……
他还在思索,这样的棋风到底是不是她,没想到,那棋风转而一变,竟然变得狡猾起来。
战场上的将军,便将盔甲一卸,成为了行走江湖的一名油滑术士。
陷阱,诱骗,隐藏……
种种伎俩,一时竟然被对方玩了个转。
行棋至中盘,对方的棋风竟然换了好几个。
从稳健杀伐到滑不留手,再到精打细算,最后变成一种变幻无常的诡诈……
那种感觉,就像是综合了无数天下名士下棋的风格,最后融于“诡诈”二字之中。
你以为他要杀伐果断之时,他奇峰突起,狡猾若狐地吃掉你一子;你以为他要死缠烂打之时,他果断地舍弃一城,毫不恋战;你以为他要趁此机会,高歌猛进之时,他偏偏放下大好的江山,转而攻克先前被你忽略的边角……
你吃我一子,我吞你一目。
棋盘之上,有来有往,战争简直胶着,难分胜负。
心底隐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迅速划过,可谢不臣到底难以抓住。
太快了,那种感觉太快了……
甚至也太微妙了。
微妙到他一时之间竟然难以想象,到底自己的“对手”怎么会有这样的棋路。
“啪。”
又是一枚凝聚着星光的白子落下。
谢不臣瞳孔陡然一缩。
风雨长廊之下,那漫天的烟雨,都仿佛为这杀意凌厉的一子而停顿!
杀!
杀机凛冽的一步棋!
一改先前的油滑诡诈,像是在虚晃了无数招,布下重重迷障之后,终于露出了雪亮的刀戟!
划破了阴惨的黑暗,划破了重重的烟雨,也彻底划破了之前一切一切的假象!
整个迷雾笼罩的棋盘,顿时大势一转,带着一种令人颤抖的寒意。
饶是谢不臣久在战局之中,历经过种种变幻,见了这忽然之间的变化,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若是换了定力差一些的,站在这棋盘之前,看了这一手的变化,只怕要吓得出上一身的冷汗了。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多久没有过了?
谢不臣忽然有些怀疑起来。
他曾与昔日的见愁,有过多番的对弈,只是他不曾尽自己全力,见愁也不曾真的将棋局当成生死之战看待,所以下的都是“闲棋”。
闲棋之中,多有闲散之意。
哪里来的这诸多的杀意?
是她吗?
或者,只是此界对他的“杀意”?
修长的手指轻轻翻转了一下,周遭烟雨似乎都为他这一转的手指所牵动,霎时便向着他指尖凝聚。
一枚黑子,便这样轻悄悄出现。
隐约有水流在棋子之中流淌,旋转,在光滑的表面上流下一点点的波纹。
到底是不是她,又有什么要紧?
总归是要杀的。
但凡在他对面之人——
无非一个“杀”字!
以杀,对杀!
“啪!”
同样是满满血腥气的一子!
在谢不臣抬手落子的瞬间,整个棋盘之上涟漪再起,竟然像是荡起了一圈波浪,朝着四周席卷而去!
谢不臣那如墨画山水一般的眉眼,原本显得悠闲而写意,可在此刻却多了一抹肃杀之意。
抬手落子,是云淡风轻,也是煞气满眼!
“啪。”
“啪。”
“啪。”
“啪。”
……
一子快过一子,珠玉碰撞之声几乎不绝于耳!
谢不臣的速度越快,对手落子跟进的速度也就越快。
他下棋,素来以绝快的速度,施压于对手,快则容易出错,一旦有任何的松懈,便会一着棋错,满盘皆输。
而他,最缜密的便是心思。
可那对面落白子的对手,在思维缜密之上,竟然一点也下于谢不臣!
不仅没有被他布下的迷阵迷惑,甚至轻而易举能看破他一切的伪装,直指中心,一步棋便像是突入的一柄剑,不断逼近他的死穴,他的心脏!
若此刻有旁观者,只怕粗粗一看此棋局,便要浑身冒出冷汗!
谢不臣目中精光四溢,有衍算的光芒不断从眼底划过,抬手落子之间毫无犹豫。
又是一片雨打荷乱的声响。
相对于前半盘的缓慢,后半盘简直如疾风骤雨一般,眨眼就从中盘杀至了终盘!
黑白的棋子,将这虚空之中的棋盘覆盖了大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时之间竟然难以分清到底是哪一边占据上风。
三盏,两盏……
啪!
又是一子落下,一盏灯燃!
炽亮的火苗,几乎瞬间便腾起了一缕青烟,又被那侵袭而来的湿润打散,融于烟雨之中,消失不见。
整个风雨长廊,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尽头。
满湖的烟雨未见有半分晴朗的意思,唯有青灯一盏,立在那烟雨的尽头。
谢不臣目光平静,不动如山。
下棋下得多了,即便是厮杀到这样终盘之时,心绪也难以有更多的起伏。
棋局越是激烈,其内心也就越是平静。
可偏偏……
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感应,谢不臣那压在棋子之上的手指,忽然颤了一下。
对手第一手落在天元之上,没有任何的优势。
可……
若对面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困在这红尘千丈灯之中的“同伴”呢?
落子数与这风雨长廊之上的青灯等同!
他所处之地还有青灯一盏,那对方岂不一样?
而下一手棋,正好轮到对方!
眉峰猛地动了那么一下,简直像是满湖的烟雨都跟着颤动了那么一下。
沙拉拉……
烟雨蒙蒙。
在这满湖的寂静之中,谢不臣抬首向着自己对面,向着棋局的对面,望去!
那是一枚纯白的棋子,凝聚着最璀璨的星光,执在一只毫无矫饰的素手之上……
就这么,凭空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毫无预兆!
像是从天外来的纤纤素手,就这么探入了满湖的烟雨之中,探入了他视野之中,轻柔和缓地,将那一枚星光棋子,轻轻放下。
“啪。”
整个棋盘,竟然瞬间一变,所有的黑子,都仿佛成为浩瀚夜空的背影,将那些明亮的星点衬托!
“砰!”
几乎是在这白子一落的瞬间,谢不臣毫不犹豫,猛然一掌击向整座巨大的棋盘,同时有一枚新的黑子,在他落掌的瞬间凝聚在指尖,一起朝着那棋盘拍落!
棋子落下的瞬间,最后一盏青灯也被点亮。
被烟雨笼罩的风雨长廊之上,忽然漫射出无尽的金光,刺破了阴霾。
“哗啦!”
几乎就在同时,谢不臣那一掌之力已经汹涌而至,直接将整座棋盘击毁!
接着那一掌的倒冲之力,谢不臣青袍飘摆,瞬间拔地而起,便要投入那一片璀璨的金光之中……
只可惜,他早已经失去了先机,哪里又能及得上那一道划破空间的冷光!
仿佛将这风雨长廊之境,都一把撕破!
见愁那执棋的一只手方落,眨眼间割鹿刀已经在手,在谢不臣一掌拍向棋盘的瞬间,已经一刀斩出!
炽烈的刀光从长廊的尽头,朝着另一头倒卷!
哗啦——
整座长廊竟然在这刀光之下崩碎!
身处长廊之中谢不臣,几乎避无可避。
心旌摇动之中,满世界乱飞的灵气之中,无尽飞卷的废墟之中,他终于又看见了那一道身影。
镌刻在心上,难以磨灭去的身影。
“噗!”
刀光降临,几乎当胸一划!
然而他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她脸上,是一切尽在掌握的志在必得,是步步为营之下的算无遗策!
万水千山,百转千回……
终究是她。
红尘千丈灯,竟是他……
算漏一步,输她一筹!
一佛塔中,佛像金身依旧伫立。
高不见顶的大佛之下,沾满灰尘的香案与香炉依旧,几截断香埋在沉沉的香灰之中,早已经没了半点温度。
一面圆镜放在香案之上,依旧光华流转。
周边古拙,似乎青铜铸就,镜面虽放出光芒,伸手摸来,却是一片粗糙,看上去有些模糊。
大殿正中,佛像四周,立着青灯六盏。
此刻,每一盏青灯之中,都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轻轻跳动。
忽然之间,那最右侧的一盏青灯,火焰一颤,竟然猛然熄灭!
随之而来的,是铜镜剧烈颤抖的光芒,连带着旁边那一盏青灯的火焰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噗!”
剧烈颤抖的光焰,隐隐已有熄灭的征兆。
一条青袍的身影,几乎在那焰火摇动的瞬间,从青灯火焰中飞扑而出!
不是旁人,正是才破出红蝶红尘三千丈的谢不臣!
他身着青袍,从那灯芯之中飞出之时,只如同一缕缓缓从火焰之中冒出的青烟,飘飘摇摇,如同孤鹤。
只是这本该无比闲适的姿态,却多了那一分狼狈!
只因为,一道璀璨的刀光,阴魂不散一般,竟然随之从即将熄灭的火焰之中扑出!
见愁!
割鹿刀!
小小的一团火焰里,竟然像是炸开了一轮骄阳烈日,霎时间将整座阴暗的大殿都照亮!
佛前青灯,倏尔熄灭。
灯芯之中,刀光如雪!
佛塔之中,三千人头悬浮空中,在这刀光照耀之下狰狞!
几乎是在谢不臣刚刚飞离那一盏青灯的瞬间,这一匹练似的刀光,便结结实实打在了谢不臣的身上!
刺啦!
长长的青色袖袍顿时被划开一条巨大的口子,谢不臣半边身子染血,原本飘飘摇摇往上,在这一瞬间,竟被刀势死死压住,狠狠向着大殿地面之上砸去!
“当啷啷!”
无数灰尘四溅,地面之上低矮的香案瞬间被撞了一片,灯盏烛台连带着进香的香炉,全数跟着摔落在地,一片狼狈。
一片红艳的鲜血,洒落在那沾满灰尘的地面之上,红的血混着白的灰,只给人一种浑浊之感。
见愁的身影,随着那一片倾泻的刀光而出,眨眼之间已经站在了那一盏青灯之上。
脚尖轻轻点着灯盏,那一星弱火般的灯芯火焰,在这一刻,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崩碎。
嗤……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所有藏于灯芯之中的红尘世界,就此消失不见。
出现在见愁眼前的,还是之前那一座大殿,除却被砸坏了一些之后,没有丝毫的改变。
三千余人头依旧悬浮在佛塔之中,被佛身上流转的金光轻轻照耀着,有的狰狞,有的祥和。
漫溢着浅淡白光的卷轴,依旧像是他们陷入红尘青灯境界时候一样,静静地悬挂在一佛塔的顶部。
目光从谢不臣身上一掠而过,那一瞬间的目光对撞,复杂到了极点,也简单到了极点!
青峰庵四十八记!
昆吾的目的所在,谢不臣的目的所在!
只那一瞬间,她已经看见谢不臣身虽受伤,可面色未变,竟然直接腾跃而起,向着高处而去。
那一瞬间,见愁冷笑出声:“做梦!”
照旧是那一句话——
昔日能夺你帝江风雷翼,今日便能抢你《青峰庵四十八记》!
凡你所欲。必为吾夺!
只一纵身,见愁霎时乘风,身形隐匿的瞬间,速度也提升到了极致!
她如同一道流星,划过了一道璀璨的弧线,在追上谢不臣的同时,便直接一刀朝着他划出!
谢不臣大袖之上已留下触目惊心的一大片血迹,眼见得那一刀挥来,只猛然向着佛像之上一掌拍去!
此刻二人不过都才刚刚起步,还在佛像的底部。
谢不臣这一掌正好印在佛像盘在一起的膝盖之上。
顿时只听得“当”地一声金属响声,谢不臣已成功在间不容发之际,借力向上,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见愁那一刀!
刀光凛冽,威势恐怖,不曾劈中谢不臣,却擦着他过去,直直劈在了佛塔塔壁之上!
看似坚硬厚实的佛塔,竟在这一瞬间发出破裂之声。
“哗啦!”
割鹿刀刀光劈破塔壁,瞬间穿透,无数金灿灿的碎屑竟然从半空之中砸落,满地烟尘!
就像是在一片阴霾的坟墓之中,忽然一刀捅出了一个窟窿,外面灿灿的金光,顿时便透过这窟窿照耀了进来,像是一道光柱。
处于光柱之中的不少人头,竟然如活物一般,尽数闭上双眼!
这一幕,美妙到了极点,也诡异到了极点!
谢不臣看见了,见愁也看见了。
两个人都知道这三千人头势必有诡异之处,可眼下也根本顾及不上了。
纵使这里是修罗地狱,她也要先抢了谢不臣所要的东西,再一刀将其人头斩落在此处!
见愁脑海之中,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后便化作了无穷冰冷的杀意,漫溢到了她双眸种种。
在挥出一刀的同时,她速度不曾减弱。
谢不臣则被她这一刀阻拦了一下,虽然没有再受伤,可因为避让,依旧浪费了不少时间。
一进一让之间,见愁已瞬间超过了谢不臣,向着高处而去!
一佛塔中,仅有这一佛。
她从佛祖盘身之处迅疾地升起,像是扶摇直上的风,又像是一道疾驰而去闪电,飞速地接近着那高悬在佛顶的卷轴。
谢不臣几乎紧随其后。
原本他在万兽迷宫阵图之中已接近油尽灯枯,可中途出了陆香冷的意外,导致见愁不得不与他合作,由此获得了第一次喘息之机。
其后又入画中境,得鲤君相赠一截莲藕,更有了调整的机会。
更不用说,红尘千丈灯中,他那不断复原的身体了……
即便方才一局棋,为见愁占得先机,让他生受了一刀,此刻若论实力,他却是半点不输给之前的自己!
目光紧紧落在见愁的身上,那一道飘摇的身影,像是烙印在他记忆之中,依旧是最初时候那般惊艳……
心底有什么情愫,淡淡地蔓延开去。
可随之抬起的,却是他毫不犹豫的手——
一道晦涩的剑意,几乎如同实质,凝结成一条浅浅的灰线,细细地朝着见愁延伸而去。
那是一种极端诡异的感觉。
见愁灵识散开,便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一条细细的灰线,晦涩甚而艰涩之感,在出现的瞬间,便从她背后侵袭而来。
她整个人便如同陷入了深深的泥淖之中一样,竟觉得手脚都为之滞涩了起来。
体内运转的灵气,像是被这凭空出现的灰线捆缚住了一般,险些运转不动。
眼见着那一道细细的剑意,便要从谢不臣手中飞出,穿透她身体,见愁一个咬牙,身体之中猛然爆发出一股恐怖的气韵!
轰!
是溃散的灵气!
那一瞬间,她竟然将自己体内还在运转之中的灵气尽数散去!
原本还在飞速上升之中的见愁,身形猛然下落。
谢不臣眉头一皱,却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正如方才见愁没有落到他身上的那一刀一样,谢不臣的这一道剑意,也没能落到见愁的身上。
“噗嗤!”
又是一个窟窿,出现在了黑漆漆的佛塔之内。
一道金色的光柱从外投射而下,正正好照耀在谢不臣的身上,犹如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光。
还在下落之中的见愁,却是陡然发出了一声嗤笑。
隐者剑意?
不过如此!
周身灵力之所以运转困难,乃是为剑意困锁,可见愁偏偏是天虚之体!
身体之中所有的经脉都已经消融,只要她所想处便是经脉,便是灵力运行的路线,她哪里还会受谢不臣这剑意的束缚?
只在谢不臣剑意洞穿佛塔的瞬间,见愁目中已经有衍算的精光闪过。
一条全新的经脉运行路径,便在这瞬间生成!
“凝!”
心底一声轻喝,方才被散出的无数灵气,竟然在这一瞬间,长鲸吸水一般重新向着见愁身体之中涌流而去!
只一眨眼间,见愁便已经脱出了剑意的控制。
在方才的一剑争斗之中,谢不臣重新占得了先机,可目光落在见愁身上的时候,他却难以掩饰那目中的惊异。
变了……
虽然他面前的那个人还是见愁,可那周身灵力运转的路线却在瞬间改变,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面前瞬间换了一个陌生人一样!
寻常修士经脉运行的路线,又怎可能改变?
谢不臣博闻强识,几乎瞬间便已经猜到了这背后的因由:“天虚之体!”
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惊异。
天虚之体与见愁魂魄不全一样,乃是寻常人无法观测到的所在。
如今谢不臣竟然脱口而出,自然不是看到的,而是根据见愁经脉瞬间改换猜到的……
“天虚之体……”
见愁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谢道友很聪明,竟然一下就猜到了,佩服,佩服。”
话音落地,劈手便是又一刀扔出去!
见愁脸上的笑容透着一种为苦难所洗礼过的血腥气:“见愁有今日,多拜谢道友所赐,昔日之恩,今日便一刀一刀还给你!”
“砰!”
方才砸出的一刀,在那断喝之声抵达谢不臣耳中的时候,瞬间炸开。
这一次,谢不臣猝不及防之下,并未能闪避开,肩膀之上顿时一片血花腾起。
见愁话中的意思,谢不臣并不很明白,可却能猜个大概。
她今日的一切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没有昔日他穿心一剑,又怎来今日这强大到令人心颤的女修?
依稀昔日的眉眼,依稀昔日的故人。
依旧是……
那个让人心动的女子。
举手投足间,已然一派凛冽威风,照旧不卑不亢……
记忆之中的画面,几乎在这几轮交手之间,与今日之所见,悉数重叠。
谢不臣注视着见愁的目光,近乎温情,带着一种深刻在记忆里的怀念。
他曾想过要欺骗自己,可那深藏在内心之中连他自己都不曾看清的感情,又怎能欺骗?
不能自欺,必要杀之!
头顶卷轴事关《九曲河图》,他志在必得;眼前故人,乃他修道以来最大的心障,他必将破除。
于是,就在这样深情的注视之中,谢不臣唇边挂了一分笑。
五指张开,是震天撼地一道道剑意疯狂凝聚!
“砰!”
“砰!”
“砰!”
……
是一道一道击出的剑意,是无数洞穿了墙壁形成的金色窟窿!
谢不臣在进攻,见愁也在还击。
两个人不断进行着惊险的交手,又在彼此的缠斗之中,不断地上升。
无数金色的光柱从两人交手轰出的窟窿之中穿入,将整座大殿之中那高高的佛像照亮。
璀璨的金色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一佛塔中,人头三千,全数为着灿烂又恢弘的金光找照耀,不敢逼视,尽数痛苦地将双眼闭上。
从佛像盘坐的膝盖,到铸着“卐”字印的胸口,再到那宽阔的肩膀……
随着那两人在缠斗之中不断前进,高度也越来越高,不一会儿,竟然便已经到了接近塔顶的位置。
一佛塔尖尖地,越到了上方越是狭窄,可供两人活动的空间也越来越少。
往往一个转身之间,已经出手还击来回了好几次。
刺目金光,从佛像头部的金身之上反射而出,彻底将两个相斗不休的人淹没。
原本在下方看不清的佛像面部,到了这个高度,也终于清晰。
长而圆润的耳垂,弧度柔和的下颌,轻轻勾起的嘴角,微微闭合的双目,眉心之中一点红痕……
宝相庄严,慈祥之中格外有一种宁静之感。
祂就这样端正地盘坐在佛塔之内,垂眸目视着下方,似乎注视着那悬浮在半空之中的三千人头,三千苦难的魂灵,平和到了极致,也慈悲到了极致。
祂看不见头顶的《青峰庵四十八记》卷轴,也看不见那为了卷轴争斗的男修与女修。
祂是佛,是祖,是最慈悲的所在,也是最无情的所在!
“噗嗤!”
纤细的五指紧绷,眨眼之间结成一道复杂的手印,朝着站在佛祖肩上的谢不臣面门而去。
红尘破妄指!
见愁割鹿刀用起来甚是顺手,一路不曾换过。
可方才已经一刀挥出,眨眼之间不及再出一刀,于是霎时间福至心灵,忆及在红蝶红尘三千丈之中的感觉,便抬收一指戳去!
那一瞬间,绿柳三春皆暗,红尘百戏,则于飘摇之间四合。
沉沦于红尘的恍惚与苦痛,直接袭上了谢不臣的心头。
他一颗道心,早非全无破绽。
见愁这一指并未得其精髓,可在一指袭来的瞬间,依旧让谢不臣有一瞬间的晃神。
也就是这一次晃神,片刻后便成了一股剧痛!
“噗!”
那是尖尖的五指陷入血肉之中的声音。
便是见愁自己都没想到,竟然这样轻而易举就得手了一次。
红蝶仙子的话,转眼之间回荡在了耳边……
又爱上?
所以这便是红尘破妄指冷不防得手的原因吗?
唇边顿时挂上一抹讽刺的笑容。
见愁凝视着谢不臣那陡然皱紧的眉心,心底没有丝毫的动摇,直接将手一抽,带出血珠无数,洒落在古佛金身之上,为那恢弘的庄严,添上一分诡异。
透肩而入的指力顺着他经脉四处奔走,眨眼之间肩膀那一片已经血肉模糊。
谢不臣人在佛像肩膀之上,忍痛抬头之时,只看见见愁那瞬间远去的身影!
《青峰庵四十八记》卷轴,已经近在眼前!
事涉河图之秘,又是横虚真人说过的重中之重,决计不能落在了见愁手中。
决计……
谢不臣眼底闪过了几分思量,似乎有几分犹豫,可眼见着见愁的身影就要接近那卷轴,若要阻止,他已经别无选择!
底牌,不就是一张一张掀开的吗?
那一瞬间,谢不臣眼底神光一凝,无数的金光投射到他眼底,竟然凝聚成了一个奇异的印符。
谢不臣脚下,两丈五斗盘迅速地朝着四周扩展开去,疯狂旋转!
一枚金色的道印,在金光凝聚在他眼底的瞬间,也在他脚下凝聚!
于是,一种奇异的波动,忽然出现在了这一片狭窄得近乎逼仄的空间之中……
眼见着已经攀越过了佛祖鼻梁,一路登上顶部的见愁,只觉得灵识探测的空间之中,谢不臣的存在竟然陡然变得虚无起来。
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影子,忽然之间一股奇异的波动袭来,水面泛起涟漪点点,眨眼之间便将原来的影子冲散,半点不剩。
谢不臣的身影,竟然原地消失!
见愁悚然一惊,在那瞬间,脑海之中已经骇然地冒出了两个字:瞬移!
她根本没有回头往后看上一眼,只在灵识覆盖范围内,谢不臣身影消失的一瞬间,猛然抬头,向着那卷轴的看去!
一片浅淡的涟漪乍起,谢不臣的身影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那卷轴之侧!
近在咫尺!
只要他一伸手就能碰到!
兴许是方才施展的术法对他而言消耗太大,谢不臣面容之上带有一股苍白之色,可此刻已经遥遥领先于见愁,几乎毫无悬念地朝着卷轴伸出手去!
那可是《青峰庵四十八记》卷轴!
不语上人可以得道飞升的秘密,甚至涉及整个十九洲诞生的秘密!
最重要的是……
那是谢不臣想要得到的东西!
脑海之中,一系列的念头飞速闪过。
见愁的身体已经先于她的头脑一步,在谢不臣瞬移之术成功的瞬间,便做出了反应。
同样是完全的两丈五斗盘,顷刻之间铺满整个一佛塔的顶部!
一枚金色的羽翼形状道印,在斗盘坤线之间铺展开来,于是背后灼烫之感陡然升起。
那巨大的帝江风雷翼瞬间展开!
“轰隆!”
金色的羽翼如同闪电,在这高高的塔顶之上一划,整个尖尖的塔顶,竟然被那凌厉的羽翼从中切断,从九霄云上朝着下方坠落!
见愁只有金丹期,也没有师尊传给的秘术,只有这一枚遗留自上古的帝江之翼!
风驰电掣,势若奔雷!
谢不臣甚至才刚刚伸出手去,满以为已经十拿九稳。
可谁想到,那一阵恐怖波动传开的瞬间,他眼角余光之中,见愁飞驰而来的身影之上,竟然笼罩了一层金光。
下一瞬,那身影变得模糊,甚至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璀璨的金色闪电!
那一刻,谢不臣的指尖,才刚刚触碰到那泛着淡淡白光的卷轴!
金色闪电,眨眼已经到了他眼前!
见愁的身影,在那一高高举起的帝江羽翼衬托之下,竟恍惚拥有了一种莫能与当的悍然之感!
在她出现的瞬间,她那灼灼目光,便落在了他已经触到的卷轴之上。
下一个刹那,那一只手,便丝毫不客气地直接伸了过来,竟然强行拽住了卷轴的一头,用力一撕!
“嘶啦——”
近乎尖锐的裂帛之声,顿时响彻整个塔顶!
像是两只手撕开了一片阴霾的幕布,整个卷轴被两只手牵着打开,相互割据之下,淡淡的白色光芒霎时泯灭。
失去保护的卷轴,被这曾挽在一起的两手一扯,竟然从中间撕为两半!
那一瞬间,整个看似巍峨的一佛高塔,也像是被撕开了一样,竟与卷轴一起,被撕成了两半,朝着两侧轰然倒塌下去!
于是,那一尊塑过金身的大佛,便再无遮挡,佛光普照……
***
北域,西海禅宗。
古寺深处,高高的佛塔之中,隐身在阴影之中的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几乎同时脚步一停,惊异地抬首朝着塔中最大的那一尊佛像望去。
巨大的佛像贴靠在佛塔的边缘,足足占据了八层佛塔的高度。
这佛像已经修建了很久了,常年受到禅宗弟子香火供奉,显得有几分陈旧,周围的金身都已经有些剥落。
可就在方才那一瞬间,竟然有无数的金芒忽然从佛身之上射出,像是生生给这泥塑木偶一样的存在,镀上了一层赤金!
“乖乖,难道是山人我修为下降,被发现了?”
扶道山人吓得不清,才迈出去的脚步连忙收了回来。
横虚真人一身道袍,就站在扶道山人的身边。
闻得他惊骇的这一声喊,他并不言语,只将眉头拧紧,面目之中也露出几分凝重之感。
这两人,一个是崖山明面上辈分最高的,一个是昆吾地位最高的,同为中域领袖,此刻却都鬼鬼祟祟出现在北域禅宗的地界上,还偷偷潜入了人家后山佛塔之中,若是传出去,只怕是一桩叫人为之悚然的怪事、丢脸事。
偏偏,不管是扶道山人,还是横虚真人,两个人脸上看不出半分的不好意思,甚至一点都不觉得有失自己身份体面。
他们唯一担心的,不过是被禅宗众人发现,惹来一堆不必要的麻烦。
黑暗的佛塔之中,那佛像金光越发炽烈,简直挡都挡不住。
眨眼之间,整个黑暗的佛塔都被照亮。
藏身于阴暗之中的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顿时无处遁形!
“不成,要糟!”
扶道山人手里抓着拐杖,赶紧把佛门清净之地禁止的油腻鸡腿朝嘴里一塞,毫不犹豫就从高高的第九层之上朝下一跳!
“老怪老怪,风紧扯呼!”
走的时候,还不忘招呼与自己同行而来的横虚真人。
只是,横虚真人站在原地,注视那发光的佛像良久,目中却已经是风云变幻。
他与扶道山人原本为了中域北域之间的恩怨而来,为了那轮回之秘而来,哪里想到,竟然恰逢其会……
注视着佛像的目光,缓缓移开。
横虚真人像是没有看见下方跳脚的扶道山人一样,只转过头,朝着西南方向,远远眺望而去!
***
隔着渺渺的层云,隔着纵横的山水,是苍茫的中域大地,是林立的三千宗门,是混乱的明日星海……
那一片巨大的,永远没有明日的盆地里,最宽阔的一条大街之侧,有临街的高楼。
曲正风已经在高楼之侧饮酒三日,背对众人而坐,旁人也看不清他面容,不会将他与近日来接连剑试诸英豪的“曲正风”联系在一起。
明日星海,向来是整个十九洲最混乱的所在,也是消息往来最集中的地方。
“东南蛮荒日前传来消息,哈哈哈,那英雄冢少门主雍昼,把那山阴宗少宗主宋凛算计了个死,听闻同去青峰庵隐界之中的一干人等,除却一个宋凛——”
“怎么着?”
“哈哈,全军覆没!”
“吓!”
不少人听了,倒吸一口凉气。
“本届左三千小会的修士,当真如此厉害?”当下便有人问了,“东南蛮荒妖魔道,在同等级修为之下,可是向来要强于同辈修士的啊。这怎么可能?”
“这就是你们孤陋寡闻了吧?”
知悉内情之人颇为不屑,当下掰着手指头跟对方清清楚楚地数了个一二三四五。
中域向来是群星璀璨之地,这两年来更是出了好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兵主夏侯赦自不必说,修为诡异;不男不女如花公子更是早有恶名;悬壶济世药女香冷,别说中域了,便是整个十九洲都小有名头。
此次青峰庵隐界之行,这三人都在其列。
更厉害的还在后面呢。
崖山昆吾!
“小会一人台第一,崖山见愁,修道两年,突破金丹,力压群英登上一人台,可是佼佼者之中的佼佼者。”
“再说那谢不臣,十日筑基,十三日名列九重天碑,便是在整个十九洲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之骄子!”
“就这么两个人拿出去,那宋凛便是交代在那边,都是死得值了!”
众人听了,莫不心下感叹,叹一句人比人气死人。
他们当初修道的时候,多艰难啊?结个丹跟要命一样。
看看人家,简直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想来此二人并肩去青峰庵隐界,又出身崖山昆吾,势必携手同心,合力之下,同辈之中,又有谁是对手?”
“哈哈,所以宋凛这一次的跟头,栽得实在是不冤枉哪……”
……
楼中,一片笑声。
“咕嘟嘟……”
酒液注入酒盏之中,曲正风听着那些议论之声,望着那透明的酒液,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
携手并肩,勠力同心?
目中划过一分讽刺,转而又化成三分兴味。
曲正风饮了一杯酒,笑了一声,却依旧不说话。
高楼之下,一年迈的老者,从远处缓缓行来。
他步履稳健,目视着那层云遮蔽的天空,抬手落下,击筑而歌,声音雄浑而沧桑:“乾坤莽莽,日月昭昭。大江东去,浪花淘尽英雄,千古竞风流……”
“千古竞风流……”
苍凉的歌声,带着吟咏的余韵,渐渐远去。
天上彩云飞散。
跳出巨大的盆地,越过混乱的东南蛮荒,一路向西,便是浩瀚的西海。
仙路十三岛如同散落在海面上的十三枚棋子,又像是连接着人间孤岛与十九洲大地的锁链,在海水之中若隐若现。
一柱金光,从人间孤岛海岸边青峰庵后山之中漫散而出,又似乎从天穹之上照射而下。
隐隐约约之间,竟然有一尊大佛的虚影,出现在了湛蓝的天幕之中,引得人间万姓仰头观看。
一佛塔已彻底倒塌,满地废墟尽数倾入天穹平湖之中。
业火红莲盛开在湖面之上,接天而起,爬满了这高处的苍穹,一片灿烂得让人心悸的金红。
一尊仿佛接天的佛像,宝相庄严,面容慈和,带着一种对人世的悲悯,盘坐在平湖之上。
祂头部的发髻是一个又一个的旋儿,连成了一片,覆盖了整个佛像的头顶。
那是何等巨大的佛像?
站在下方,即便是仰酸了脖子,也难以看清佛像的面部,人在佛像脚下,只如蝼蚁一样卑微。
可偏偏,此时此刻,就有那么两道飘摇的身影,站在了整个佛像的最高处——
佛祖的头顶!
像是两抹极其微小的影子,如蜉蝣之于天地,不值一提。
一个一身青袍,一个浅蓝的一身,就站在这最高处,站在那一片凛冽的罡风之间。
他们脚下是飞动的层云,是飘散的业火红莲,是废墟坠落溅上来的金色尘烟……
谁也没有说话。
见愁看着他,他也看着见愁。
她手中还握着那生生从谢不臣手中撕出的半卷《青峰庵四十八记》。
玉质的轴心卷着一点飘飞的干枯鹿皮,上面写满了艰深的文字,撕裂的边缘显得格外毛糙,在风中飘摆。
剩下的一半,依旧在谢不臣的手中。
只是,那握着卷轴的手掌,已经用力地收紧,以至于手背之上竟然露出了一条一条凸出的青筋。
到了嘴边的鸭子,竟然就这样生生拽下来半个!
就像是一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对手,凶悍地一咬,就咬去了大半……
若非谢不臣乃是心志坚定之辈,只怕在这当场便要撕破脸皮了。
他注视着见愁,看着她背后渐渐隐没的帝江风雷翼。
如果没有猜错,这便是杀红小界之行,她最大的所得,那从顾青眉手中抢来的帝江骨玉之中凝练而出的道印。
重逢以来的种种,悉数从谢不臣心头划过。
针锋相对,入隐界,妥协与相杀……
从一开始的处于下风,到渐渐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再到——
略胜一筹。
变化太快了。
或者说,她成长的速度,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只怕便是成竹在胸的横虚真人,也不曾想到,他会面临此刻这样尴尬的境地吧?
完整的《青峰庵四十八记》,生生被撕去了一半,而他竟没有十足的把握夺回……
“不敢相信吗?”
悠闲的一声笑,忽然低低地传出。
见愁没有什么动作,只用指腹摸索着鹿皮纸那打磨细腻的触感,感受着那镌刻在数百年前的印记,心中却有一种难言的畅快之感!
看看自己对面这一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看看这一张脸上此刻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
谁能想到,在他出其不意使出瞬移的情况下,她还能如此诡诈,从他手中撕走一半卷轴呢?
轻飘飘的风,吹着轻飘飘的卷轴。
她轻飘飘的话,落入了谢不臣的耳中,却如同一柄又一柄重锤在敲击。
谢不臣注视着她,久久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
他们隔着两丈的距离站立,很近也很远。
“红尘千丈灯中,你早从我棋路之中猜得与你弈棋之人乃是我,因而故意改换棋风,故布疑阵,迷惑于我……”
“不错。”
见愁笑眯了眼睛,目中露出欣赏的光芒来,出口的话却不那么好听。
“看来谢道友的脑子,在入昆吾这几年来,竟不曾退化,还能想清楚原委,着实不容易。”
一切正如谢不臣所言。
见愁故意迷惑于他。
她本执白先行,最后一子落下,最后一盏青灯便会点燃,同时红尘千丈之境自动破除。
两个人在两个红尘境界之中,下着同一盘棋,见愁不用想都知道,棋局尽时,她便会撞上谢不臣。
可谢不臣不知道。
在此处,她本就占得一分先机,又兼之谢不臣并未猜到棋局对面是她,所以在最后棋局尽了之时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谢不臣何等聪明之人?
念头只消在脑子里一转,便清清楚楚。
听着见愁那嘲讽的声音,他并未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只是注视着她的目光之中,带着一种久违的熟稔。
“阔别两年余……”
喟叹一样的声音。
见愁手腕一抖,割鹿刀在手,划过一片雪亮的刀光。
袖袍轻扬——
是周悬狰狞头颅三千余,是振衣千仞佛顶清风里!
闻言,她只一笑,目中无有情,无有爱,无有仇,无有恨,只有最浅的那一片云淡风轻。
“是啊,不过两年。谢三公子这一张脸,却是谁也不敢认得了……”
字字诛心!
一句话,从“谢三公子”到“道友”,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一个称呼的变化,可那藏在云淡风轻口吻之中的,却是叫整个十九洲修士都要为之惊心动魄的事实——
杀我证道!
一个已经被杀之人,就这么活生生站在杀人者的面前,从容不迫的笑问一句:道友,大道可成?
何等浅淡?
又何等刻毒的一句话?
像是举了一把刀,瞬间扎进人心脏之中,搅动出一片模糊的血肉来。
大道可成?
若是他大道已成,何必这样与她对峙而立,大费周章?
谢不臣那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如烟雨点染的眉眼就这么轻轻抬起,注视着见愁。
看似良善的面容,依稀还在昔日。
在见愁那平和的注视之中,他只近乎自嘲地一笑,随意一翻手,那《青峰庵四十八记》的半幅卷轴,便被藏入袖中。
“你不曾身故,我之大道,又如何能成?”
“……”
你不曾身故,我之大道,又如何能成!
如此平静,如此满不在乎!
到底是她低估了他!
那一瞬间,便是问出那一句话的见愁都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会得到这样的一句回答!
话中之意,何等果断,何等狠绝!
他是非要她死,去成他的无上大道!
“可惜了!”
那一瞬间,见愁终究还是大笑了起来,由极静化作极动,不过一眨眼!
“我不曾死个干净通透,叫谢道友失望了!”
蛰伏于背后肩胛骨上的帝江风雷翼,只在她笑声出的一瞬间,重新打开。
仿如赤金铸就的羽翼,一根一根,坚硬无比,闪烁着流窜的金光,为电蛇所环绕,在打开的瞬间,便以迅雷之势朝着谢不臣横斩而去!
羽翼如刀,一瞬间便让谢不臣想起了不久之前,洞穿自己身体的五枚黑羽之箭!
他反应半点也不慢,甚至可以说,在开口回答见愁那个问题的瞬间,他五指之间已经蕴蓄好了力道,时刻准备反击!
一条长蛇一般的灰线从他掌心之中延伸出去,精锐到了极点的力量凝聚在这一线之中,只这么一看,便让人有心颤之感。
只可惜……
速度太慢!
见愁风雷翼之利,便在“迅疾”二字。
帝江之翼起时,谢不臣隐者剑意方才凝聚,待得她羽翼挥到他眼前之时,他剑意才堪堪抵达。
明明是那样看似不起眼的一条细线,可在撞上帝江羽翼的瞬间,竟然爆发出了狂猛的力道!
“轰!”
一声巨响,无数电蛇从羽翼之上流窜而出,砸在了那细细一根灰线,或者说隐者剑意之上!
高空之中层云与流风,几乎都在这瞬间,为此翼所斩,断了联系。
谢不臣手掌剧震,瞬间便感觉到了那种奔雷一般的力道,有如实质一般,从剑意之上传来!
虎口顿时崩裂,鲜血四溅。
毕竟见愁出手更快,帝江之翼更比他手中隐者剑意强上不止一筹。
这止息片刻之后的第一次交手,谢不臣便直接落了个下风。
巨大的风雷翼下压,如同灭顶!
没有了狭窄一佛塔的遮挡,佛像之外,便是广阔的天空。
难以承受风雷翼的谢不臣,在初初交锋之后,便觉周身一沉,竟被那力道压着,朝着佛顶之外,倒飞出去!
“砰!”
再次打落!
谢不臣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形,直接撞在了那佛像的肩膀之上。
炽烈的金光,几乎照得他睁不开自己的眼睛。
从那一片浓烈的金影里,他唯一能看见的,只有见愁那再次逼近的身影!
也许,是时候来个了断了。
不管是她要报的仇,还是他要追寻的道!
不语上人的手记已经寻到,周遭再无第三个人看见,又是处于隐界之中,再没有了其余任何人的阻挡。
当杀,则杀!
谢不臣心中亦涌出一股浓烈的杀意来。
在之前的数度交手之中,他已经领教过了见愁种种的本事,尤其是那种惊人的战斗天赋。
如今人皇剑不在他手中,她又身负帝江风雷翼之利,更有红日斩在手,一旦硬拼,只怕是玉石俱焚之境。
心中念头闪过,眼见着又是帝江翼朝着自己扇来,带着一种几乎不属于普通修士的恐怖力量,他心里那个疑惑,忽然又生了出来——
纵使天纵奇才,她的修为,在小会之后,未免涨得也太快了一些。
可下一刻,羽翼挥来,他脑海之中这念头便被打散了。
谢不臣险之又险地侧身一避,帝江羽翼轰然斩向了大佛的肩膀。
“轰!”
一座大坑,陡然出现在羽翼攻击范围之内。
整个大佛通体由巨石雕刻而成,外塑一层金身。
谢不臣一避让,羽翼瞬间砸落,像是一柄巨斧,砍落了无数的碎石!
“哗啦啦……”
碎石滚落,顺着那佛祖的肩膀不断朝下,最终坠落进了下方那一片平湖之中。
接连躲过见愁悍然的两击,谢不臣终于得了喘息之机,隐者剑意瞬间收起,他放开了自己的身形,任由自己朝着下方,疯狂坠落!
在下落的同时,谢不臣那崩裂了虎口的手掌,已经重新展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
追击而来的见愁,哪里还能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战斗战斗,并非有了道印,便能绝对制胜。
战争之中尚且有“天时地利人和”一说,同一个道印,因着环境的不同,也能有种种不同的变化。
谢不臣得意剑意有三。
卓然剑意,重在一股气;隐者剑意,重在一抹意;江流剑意,却重在一个“形”字!
有水之地,皆是江流剑意施展的好地方。
见愁一念闪过,本应迅速上前阻止,将他手脚全数斩断,四肢俱废,看他还能使出什么手段。
可临了了,却是一声冷笑!
有江流剑意,有平湖在下,便能制胜?
他谢不臣忘了,不是人人都会为他所克制!
那一瞬间,不过是一个闪念的功夫,见愁已经羽翼一展,竟直接从千仞佛顶,纵身一跃!
下方,满湖红莲绽放。
谢不臣掌心对准湖面,目光却一直落在见愁的身上,只一个念头闪过,下方平湖之中波澜乍起!
“哗啦!”
一条水龙,像是受到了什么鼓动一样,竟从湖面之上拔起,飘飘然乘风直上,准确地托住了谢不臣那下坠的身形,转而扶摇!
巨龙腾跃,龙头一转,竟然在半空之中转过身来,朝着谢不臣张开了巨口!
“吼!”
一声水龙吟!
浪潮席卷!
满湖都是莲,满天都是飞溅的水花。
谢不臣伸手一伸,竟然直直探入巨龙口中,轻轻一抖,像是从巨龙口中抽了一柄巨剑出来,又好像是就这么轻轻伸手一抖,便将巨龙化作长剑!
哗啦。
无数水花抖落。
眨眼之间,那威风赫赫的巨龙已经消失不见。
谢不臣手中,已握着一把湖水凝结而成的长剑。
透明的水珠在激流碰撞之中,折射出头顶天光,佛身金光,又被周遭业火红莲一映,竟如火烧,瑰丽至极!
持剑而立,凌于半空,脚下是无数盛开的业火红莲,谢不臣一身青袍,豁然抬头,向着她望去——
她从高高的佛顶腾跃,像是从九天之上飞身坠下。
迎面来的风,凛冽刺骨,她周身却像是笼罩着一层火!
迅如闪电,疾似流星!
遗留自荒古的帝江之翼在她身后打开,划破虚空,炽烈的金光,恍惚给人一种燃烧的错觉!
她高高地俯视着他,飞快地迫近着他。
那是一种灼灼的战意,是一种冰冷的杀意!
她没有阻止他使出江流剑意,甚至就这么冷眼看着,仿佛一点也不在意,仿佛觉得他半点没有胜算。
仿佛……
她已然超脱!
何其自信,又何其自负!
那一刻,读懂了她眼神的谢不臣,竟难以克制,在心里笑了一声。
是她!
非如此自信,非如此自负,非与他有那么几分奇异的神似,又怎么可能乱他心智,成他挚爱?
只可惜,挚爱亦致命!
谢不臣心思忽然很沉,那一瞬间,注视着见愁的目光,也显得那样奇异。
是爱,是不得,是将杀!
越爱越杀,如此而已!
于是,在见愁袭来的那一刻,他周身灵力疯狂涌动,整个无边平湖之上,全数腾起波澜万丈!
江流之上,背水一剑!
他手中巨剑是剑,从他背后腾起的无边浪涛也是剑!
那一瞬间,身处于半空之中俯冲而下的见愁,只觉得下方平湖,竟然像是化作了剑湖!
千千万万剑意藏于湖中,在这一刻,全数活了过来,在波澜怒吼之中,齐齐向着她席卷!
那种感觉,像是微尘之于厚土,一粟之于沧海!
向她卷来的,仿佛已经不仅仅是一把剑,而是整个浩瀚的沧海!
可是见愁的目中,没有害怕,只有满满的兴奋!
近乎滚沸的杀意!
铺天巨浪袭来,帝江之翼猛然一震,竟在这一瞬间突破极限,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轰隆!”
惊雷一声,凭空从天际坠落。
狂风乍起,从四面八方而来,环绕在风雷翼之上!
散发着金光的巨大佛像,顶天立地,慈悲地注视着下方。
整个巨大的穹顶湖泊,都像是被谢不臣一剑掀起。
他占尽地利,人随平湖波走,巨剑高举,便在这震天撼地的威势之中,朝着上方的见愁斩去!
身负巨大的羽翼的见愁,只像是一只孤雁般,与这可撼岳阳之城的卷湖之波相比,渺小得不堪一击。
可偏偏……
竟如一支利箭,冲入了巨浪之中!
那一刻,谢不臣面色大变!
帝江之翼挟裹风雷而入,如同长风卷浪!
袭天卷地的千里浪涛,在见愁进入之后,竟然像是生生被她羽翼之上挟裹的飓风撕碎!
“哗啦!”
是巨浪破碎的声音,是怒风嘶吼的声音!
原本如同一面接天高墙一般的巨浪,在这一瞬间,竟然轰然倒塌破碎。
见愁手诀一掐,更有千千万万的风刃,在狂风之中呼啸,刺入浪涛之中,凝结成昔日成对付过周承江的——
满江莲,满江剑!
她像是孤帆一片,从佛顶飞来,乘长风,破开万里浪!
帝江之翼逆冲而上,她周身灵力涌动,带着一种与她身形完全不符合的浑厚,如同千里之堤溃决一样,疯狂倾泻而出!
万里浪头,瞬间绞碎!
于是满湖巨浪随风碎,漫天湖水落如雨!
谢不臣身形剧震,被他持在手中的江流巨剑,在这一击之后,竟然隐隐透出一股冰蓝之色,像是整个都冻结了一般。
一朵冰莲凭空从剑柄之中生出,发出“咔嚓”地一声响,陡然绽开!
是细微的声音,也是如雷霆的声音。
仿佛阎王爷打开了生死簿,挥笔就要勾下一个人的名字。
那一刻的谢不臣,只觉得掌心一痛,那绽开的冰莲之中,竟然生生刺出了一柄长长的利剑!
刺啦!
血肉之掌,被瞬间贯穿。
鲜血顿时沾染在那冰剑之上,流溢于平湖之中,颜色晕染开来,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诡异紫色。
太浑厚了!
若只论“术”,谢不臣并不差见愁分毫,甚至江流剑意还犹有过之。
可见愁方才乘风破浪而来,一鼓作气,凭借的却是“力”!
浑厚到不可思议的灵力!
直到这一刻,谢不臣脑海之中才有了一个恐怖的构想:她身体之中蕴藏的灵力,远远超出了一个正常金丹期修士应有的水准!
甚至……
远超于他!
怎么可能……
谢不臣都有些不敢相信,甚至暂时忘却了掌心之中的疼痛,目视着前方——
疾风骤雨之中,她破浪而来!
速度太快,打落在她身上的雨滴,竟都会被她身形撞散,化作一层水雾,将她飘摇的衣袍沾湿。
在谢不臣眼中,这陡然来的雨,多了那么一种凄厉的颜色。
仿佛整个天空都随之阴霾了下来,仿佛旁侧悲悯的大佛金光,都因之暗淡!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见愁人行雨中,人皇剑不知何时已在掌中。
她注视着他的目光,如此冰冷,如此不含感情。
没有过去的情情爱爱,也没有过去的种种纠缠,只有一种就此了断的干脆。
一手把着剑鞘,一手持着剑柄。
她两手一用力,在这漫天风雨之中,拔剑出鞘!
“铮——”
一声激越的剑吟!
仿佛潜于深渊的巨龙终于苏醒,从深渊之底飞腾而出,威严地注视着人世,要这万民齐齐伏首。
唯有那持剑之人,高高在上!
漫天风雨为之一滞,沐浴在雨中的三千余头颅,竟然齐齐朝着人皇剑所在之处转动,仿佛顶礼膜拜!
剑非剑皇,唯持剑者人皇而已!
是一把好剑,却不是一把他谢不臣可拥有的剑!
见愁拔剑而出,速度却没有半分的减慢。
方才一击的余韵,尚在半空之中飞荡,她只这么一眼看过去,便能清晰地得知谢不臣体内混乱的灵力状况——
不堪一击!
他就站在她持剑所向的最前方,手掌为冰剑贯穿,面上有几分痛苦之色,目光却直直地锁在她身上,似乎要看清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举动,甚至似乎想要看穿她心中的每一个想法。
那是带着回忆的目光,不闪不避,又悠长到了极点……
只可惜,落在见愁眼底,只有无穷尽的讽刺!
初初踏入修行,她只闻他十日筑基,十三日烙名九重天碑。
何等光耀昆吾?
何等惊才绝艳?
可如今——
论灵力,她与谢不臣俱是两丈五的斗盘,不相上下;
论境界,她堪堪要迈入金丹中期,尚且还要高过谢不臣那么细细的一线;
论底牌,如今放眼同辈修士,谁人能越过她去?
论心性,她自问重生于孤冢之中,逆天而修,纵使出窍必死,亦不停止,自超越谢不臣这等杀妻证道之鼠辈千千万万!
她不曾阻止谢不臣用江流剑意,只等他浑身解数使尽,堂堂正正地斗上一场!
恩恩怨怨,都交给生死来了断!
无数的念头,无数心底的呐喊……
那在脑海之中沉沉浮浮了许久的迷惑,在这一瞬间,终于经过了洗礼一样,彻底明晰,彻悟。
她不需要自己到底所行何道,只需知道谢不臣之道必非正道!
天下之道,我是之道为是,我非之道为非,如是而已!
杀妻证道,灭绝人欲?
谢不臣曾愿证此道?
见愁那冰冷的唇边,忽然绽开了一抹微笑——
仗剑而起,她身形似五岳平地拔起!
剑势崔嵬,剑气峥嵘!
人皇剑上,山河舆图如同血脉一样,尽数亮起,霸业皇图谈笑中,尽付此一剑!
“今日,我意杀君——证道!”
在长剑透体而入的一瞬间,谢不臣眼底忽然带了几分恍惚。
剑。
漆黑无光。
一握青蛇尾,数寸碧峰头。
三尺青锋,就这样在他眼底放慢,所有的回忆,也瞬间倒流……
农家院落里,家徒四壁,唯有那一面墙上,悬着他从家中带出的唯一一柄宝剑——
后来,他名之曰:七分魄。
人皇剑是漆黑的,七分魄却是雪亮的。
可在这一刻,两把剑竟然就这样重叠到了一起。
他仿佛看见了那一寸一寸的冷光,伴随着他慢慢拔剑的动作,从剑鞘之中倾泻而出。
冰冷。
没有温度。
倒映着他冰冷又挣扎的双眼。
是啊。
挣扎。
谢不臣忽然眨了一下眼,下一刻,眼底的世界就变成了一片的血红!
“噗!”
是钝而无锋的人皇剑,如同捅豆腐一样刺入他身体,穿破他骨骼的声音!
是他的心脏随之破裂的声音,是浑身的鲜血都为之混乱的声音!
他看见了眼前的见愁,也看见了倒映在她眼底的自己!
今日的她,昔日的他。
今日的他,昔日的她。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眼神,只是角色已然对调。
冰冷的剑锋,滚烫的鲜血!
几乎瞬间交融到了一起。
无锋钝剑,在这一刻竟然显得锋锐无比,在穿破他胸膛之后,竟然从他背后透出!
谢不臣只觉得那剑势骇人,似乎是她将自己全副的力量都加于其上,泰山压顶一样砸了过来!
“砰!”
后背狠狠一撞,他竟然被这一剑带得撞在了身后那一尊巨大的佛像之上!
使出江流一剑的谢不臣原本人在半空之中,见愁人皇剑袭来,亦在半空之中,她这么一剑刺来,却是无巧不巧,直接一剑将谢不臣钉在大佛掌心!
慈悲的佛祖俯视着世间,将那传道的一只手掌竖立起来,就好像将周身染血的谢不臣托在掌心一般。
渺小的身躯,千仞巨佛。
那一瞬间的画面,竟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顶礼膜拜之心。
只是……
不包括见愁。
在人皇剑从谢不臣胸膛穿过的那一瞬间,她心里那一片惊涛骇浪,便陡然止息了下来,变得极其淡漠,极其平静。
她注视着谢不臣,用一种可怜的目光,不知到底是可怜他,还是可怜昔日的自己。
谢不臣那一句似乎疑惑的话,自然也传入了她耳中。
纵使有满湖风雨三千,也没有将这模糊的一句话掩盖。
见愁五指依旧搭在人皇剑上,纤细又白皙,没有半分柔弱。
浑厚的灵力,透过这样纤细的五指,像是一股又一股的波浪,不断涌入谢不臣那已然接近崩溃的身体之中,没有半分的留情。
杀死一个凡人,当然简单。
可今日的见愁,要杀死的并非一个凡人。
那是完全不似女修的灵力,刚猛又霸道,经过人皇剑的输送,以谢不臣胸膛为中心,朝着他整个身体之中肆虐!
周身经脉,寸寸碎裂!
周身血肉,片片模糊!
那是一种近乎凌迟的苦痛,千刀万剐一样。
谢不臣整个人都要痛得蜷缩了起来,却偏偏被钉在巨佛掌心,无法躲避分毫。
整个沾染了风雨的世界,在他眼底,彻底转为一片血红!
就连他眼前这个淡漠的见愁,也被染上了一层血色,即便他连眨了三次眼,也没能将这一层血红的阴翳,从自己视野之中除去。
昔日他杀妻证道,今日有她杀他来证道!
何其相似?
是报复,也是一个近似于宿命的轮回。
她冷漠得像是当初的那个他,却没有他当初的犹豫,当初的挣扎。
“呵……”
那是夹杂着极大痛苦的一声笑,压抑在喉咙里,模糊极了。
谢不臣几乎要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才能将颤抖的手掌抬起,将那还奔涌着无数灵力的人皇剑一握——
“滴答!”
霎时有鲜血流淌,坠落!
谢不臣手掌用力地握紧了人皇剑剑刃,让它不能再进自己胸膛分毫。
可那钝而无锋的剑刃,却诡异地划破了他掌心,漫天的风雨飘落,从他手背之上滑落,坠落到下方平湖之时,已经是一片浓稠的血色!
一股巨大的抵抗之力,顺着他手握之处,向着持剑的见愁,疯狂倒卷而去!
谢不臣轻轻扯开了唇角,那一双眼底,有火焰熊熊,淡淡的血色,伴随着那一点嘲讽和隐约的疯狂,缓缓蔓延!
“你要……杀我,证道?”
沙哑干涩的嗓音,像是从他喉咙里磨出来,夹在风雨声里,却清晰得诡异……
那一瞬间,见愁触到了这样的眼神,只觉一股森然寒意从脚下升起!
不对!
“他有诈!!!”
几乎是在谢不臣抬手的同时,一声声嘶力竭的爆喝,终于从下方传了过来!
见愁下意识地回头看去,竟然是佛像下方的青灯。
火焰闪烁,似乎随时都会被这风雨打灭,可每每要熄灭的时候,却都有一股力量从灯芯之上传来,将之稳住。
四盏青灯,在漫天风雨之中,竟然依旧伫立!
此刻,其中一盏青灯之上光芒大放,隐约之间竟然有一个身影在灯火之中挣扎!
是左流!
那声音是他,那身影也是他!
虽被困锁在红尘三千丈中,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一佛塔轰然倒塌,左流等人身在界中,却能透过天空的一角看见天穹平湖之上的场景。
早在看见见愁与谢不臣又重新交战起来的那一刻,左流便心惊肉跳了起来。
偏偏他面前十八铜人消失之后,竟然又来了八座光头金刚,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竟必须打死一个,才能点燃一盏青灯!
一时之间,左流竟然无法脱身。
他玉折子之上所留的印符已经不多,身上的道印也大多都是从别人那边学来的,在打过几轮之后,便是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他小半辈子的修为都依赖于自己看见过的那些人,崇拜过的那些人,如今连他们的本事都束手无策,他又如何能胜过眼前这些金刚?
那一瞬间,左流甚至想要直接躺下,直接认输……
可……
如何能放下?
如何能认输?
化身印符之中谢不臣那一样本事,堪称诡异,可在与见愁激斗的过程之中,竟然没有半分展露。
想都不用想,左流便知道有诈!
没有办法,他也想不到丝毫的办法。
万般从别人身上学来的术法都已经用尽,他脑海之中只回荡起见愁那一句话来——
不必像我,像你自己就好。
头脑之中,竟然出现了一线开天辟地般的光芒来。
左流拎起自己看似平平无奇的拳头,竟然一拳砸爆了一尊金刚!
于是,一盏青灯点亮,竟然像是火盆一样,燃烧出熊熊的烈火来。
红尘三千界在这烈火炙烤之下,竟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也就是这一条缝隙,终于让左流有了说话的机会!
在见愁人皇剑已穿透谢不臣胸膛,似乎胜券在握的一刻;在谢不臣重新抬手,甚至露出微笑的一刻!
千钧一发!
有诈!
几乎惊天动地的一声吼,便从那细细的灯芯之中奔涌而出,不仅吸引了见愁的注意力,甚至连谢不臣都有一瞬间的错愕。
高手过招,又岂容这一分的错愕?
瞬息之间,万变已生!
见愁虽不知其诈到底在何处,却选择了毫不犹豫的相信,猛然之间拔剑而出,人皇剑抽离之时,甚至带出了一条血色的红线,从长空之中划落。
她身形爆退,眨眼之间便要远离谢不臣。
可谢不臣这一杀招,酝酿已久,几乎便等着这极近极近、任何人都难以脱逃的一刻!
在见愁爆退的瞬间,他微微染着血色的眼底,终于透出了那隐藏已久的一缕金光。
金光弯曲成一道又一道的线条,凝结成一枚闪烁的道印!
谢不臣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那一瞬间,以她为中心的一片空间,竟然都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波动,就像是平湖之中,忽然有一小块沸腾了起来一样。
只有那么狭小的一块地方,可偏偏将见愁困锁在其中!
“斗!”
因失血而变得青紫的嘴唇,轻轻一动,清晰的一个字音,便从谢不臣口中发出。
太清晰了,就像是平地起了一声惊雷,在见愁耳边,在见愁心上,炸响!
“轰隆!”
随之炸响的,是她身周三丈空间!
就像是被人一剑划下,画地为牢!
三丈空间,竟然瞬间冻结,身处其中的见愁,就像是被冻在湖心的一条鱼。
在谢不臣一个“斗”字出口的瞬间
天地之间,像是有一柄重锤狠狠砸下,又像是那冻住的空间自己轰然炸裂,恐怖的空间波动席卷而去,瞬间将见愁掩埋!
空间塌陷!
见愁脑子里“嗡”地一声颤鸣,只觉自己的身体,伴随着整个空间一起撕碎,炸裂!
周身血肉,坚玉骨骼,浑厚灵力,全数轰然破去!
只这一瞬间,半空之中的她,已然化作一个血人!
再看不出原本衣衫的颜色,只有一片血红……
真实的她,与谢不臣眼中的她,终于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了一起。
人皇剑脱手飞出,重新飞回了谢不臣的手中。
“咳……”
他虚弱地咳嗽了一声,目视着见愁那瞬间颓败的身影。
帝江之翼已经难以支撑,重新缩成了一枚道印,藏在她肩胛骨上。
浑身是血的见愁,从高空坠落,像是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了佛祖盘坐的莲台之上,溅起一片血沫。
谢不臣看了不远处那一盏青灯一眼,强压下那一口已涌至喉头的鲜血,一手按住了胸膛之上不断冒血的剑伤。
到了金丹境界,血肉之躯的损毁,已经没有那么要紧。
方才见愁那一剑给他最恐怖的伤害,乃是被摧毁的那些经脉,吞噬走的那些灵力……
步履微微有几分蹒跚,他持着那一把人皇剑,仿佛从未与此剑分离过一样,从佛掌之中一跃而下,落在了莲台之上,远远看着那血人一样的女子。
一切都变得模糊,有的伤处甚至深可见骨。
还从没有过任何一场战斗,让他这样竭尽全力,底牌尽出;也从没有过任何一场战斗,让她狼狈至此,性命垂危!
他距离她,仅有十步。
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眼底划过了那么一分不忍,却又带着一种一切尘埃落定的孤寂。
这,不就是他的“人皇道”吗?
至高者,至孤。
一身素色的衣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白皙的肌肤也完全被血色所晕染。
千仞巨佛依旧盘坐在天地间,见愁倒靠在莲台之上,佛祖的足边,似乎天地间一微不足道的蝼蚁。
她眨了眨眼,有血珠沾在她浓密的长睫上,随之掉落下来,顺着划过了她脸颊,像是一滴泪。
十步开外,便是谢不臣。
手中提着人皇剑的谢不臣。
声音在喉咙里破碎,已经完全听不出之前的清润。
“言出……法随?”
谢不臣身上亦有重伤,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巨大的痛苦,胸口裂开了一个大窟窿,鲜血已经不再流动,可他脚边依旧积了一滩血泊。
听见见愁这“言出法随”四字,他唇角微微勾了一下,目光之中是一片的平淡。
“不过‘界’罢了……”
哪里有什么“言出法随“。
界。
也就是领域。
十九洲修士修行总共九重境,九重天,第八境界名之曰“有界”,即完全体悟了空间规则,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又谓之“开天辟地”。
修士一旦迈过了出窍期,便进入修心的阶段,初步感悟天地宇宙之间的种种规则,所以可以做到比御空更高一层的“瞬移”。
越往后修炼,感悟的规则越多。
天地间的至理,一旦真正为修士所掌握,最终便能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谓之“得道成仙”。
这一个“界”字,几乎是所有大能修士的标志。
见愁修为虽浅,可这些最基本的常识却还是清楚的,在听见谢不臣一个“界”字出口之后,她便全然明白了过来,可难以理解——
一个区区金丹境界的修士,如何能领悟空间规则,使用“界”之力?!
谢不臣并未想要解释,只是缓缓地往前迈出了一步,让死亡更接近了她一步。
还未金丹之时,他便已经可以御空,如今能初步运用“界”之力,掌握一定区域内的空间之力,甚至将之冻结,以制衡对手,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少,谢不臣不觉得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地方。
“滴答。”
无锋的剑尖之上,鲜血一滴,点在莲台之上。
谢不臣继续迈步行去,只淡淡道:“终究还是我杀你证道。”
只是跟第一次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见愁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如何死而复生,只知道她又活生生站在自己的面前。
就像是一个已经被斩断的念头,又重新冒了出来一样。
有这样一个“念头”在,“道”便有了那无法掩盖的一丝裂缝。
能杀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甚至可以说,第二次要更为简单。
谢不臣感觉不到曾经有过的犹豫,曾经有过的挣扎,只有那种非做不可的冷静和冷酷。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深爱着眼前这女子。
她曾让他怦然心动,直到如今也依旧让他心动。
可也仅此而已了。
心怀爱意,却依旧要杀!
任何一步,都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而他不喜欢退路。
“啪嗒。”
又是一步。
见愁的意识甚至都有些模糊掉了。
谢不臣利用了“界”之力,造成了类似于“言出法随”的效果,让整个以她为中心的空间都为之塌陷,身处于空间之中的她自然难以幸免。
就像是被人用巨斧一段一段,将身体斩断一样,手不是自己的了,腿也不是自己的了。
她有些艰难地看着那一道朝着自己接近的身影,恍惚之间竟然觉得这沾血的影子,是从人间孤岛那茫茫远山烟雨之中走来。
撑着那一把青色的油纸伞,撑开了那一片朦胧的雨幕……
于是,久已遗忘的那一个疑问,忽然又浮上了心头。
见愁忽然就笑了一声,接着听见了自己晦涩得不像自己得声音:“你杀我为证道,可我要死了,却还不知你所证何道……谢不臣,到底叫我做个明白鬼吧……”
“……”
明白鬼。
谢不臣迈开的脚步,停了这么一下。
他距离见愁,还有七步,仅有七步。
周遭的浪已平,漫天红莲破碎。
风雨消去,隐界之中,安静得不可思议,他能听见她因为疼痛而倒吸凉气的声音,也能听见自己身上的鲜血不断滴落的声音。
他该仗剑而起,重新一剑刺入她胸膛,从此将心魔的根源斩断,也将这所有的不定之因斩断。
可偏偏……
就这么看着她,他发现,自己竟然心软了。
尽管,是这样讽刺的眼神,是这样无所谓的眼神。
他依旧为这情与爱所困,依旧不曾真正挣脱,可她却已经彻彻底底地飞离了这痛苦的边界,不再困于这最世俗的感情。
证道……
证的是什么道呢?
谢不臣似乎站在九重天阙之上,持着人皇剑站立,眉目里藏着一股高旷深渊之意,叫人难以度测。
他呢喃了一声,似乎是在询问自己,又似乎是在重复见愁徳问题。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忽然笑了一声,对着她轻轻道了一句:“至高至孤,人皇道。”
他证的,乃是这天下最孤独的道!
那一瞬间,一种极端复杂的感觉,忽然全数汇聚起来,堆积到了他的身上。
有的年轻,有的苍老;
有的圣明,有的昏庸;
有的风光,有的颓唐……
像是经历过千百种人生的垂垂老者,又像是依旧对明日满怀希望的旅人——
站在见愁面前的这个人,似乎是谢不臣,又似乎不是谢不臣。
似乎是一个谢不臣,又似乎是十个谢不臣。
复杂。
矛盾。
狰狞。
淡泊。
……
一切都有,唯独没有挣扎!
所有所有的气质,也许有诸多的不同,也许有诸多的矛盾,可无一例外,都是那高高在上的孤寂,都是那从容冷淡的确定!
做出了选择,便再不后悔,再不犹豫!
割裂魂魄,化身无情。
昔日的他,可以一剑穿透结发妻子的胸膛,今日的他,只会更加冷静,甚而冷酷!
他固然爱她,可敌不过那天下大道……
谢不臣重新迈开了一步,又离见愁近了些许。
他仿佛没有看见见愁注视自己的骇然目光,也不曾去思考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放弃抵抗,引颈受戮。
他只是开口:“见愁,你可听过轮回?”
……
轮回?
五指崩裂,已经露出了森白的指骨,戳在地面之上。
见愁指间,不知何时竟缠绕着一截红绳,一枚小小的银锁,被鲜血沾染了,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铸纹和形状。
听得谢不臣这样的一问,见愁脑海之中一下想起了很多事情。
只是她不明白,谢不臣要证的道,与轮回到底有什么关系。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谢不臣淡淡地说着,面上的笑意,却没有消减下去,只是那眼底的深处,却藏着那么一点奇异的悲凉。
一切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只在这两年之内。
甚至可以说,只在那一夕之间,只在他一眼望过去的瞬间。
回忆,纷至沓来。
谢不臣眼中的恍惚之色,忽然就重了。
昔日,他与见愁隐姓埋名,居住在古榕村内。
他不再提及有关谢侯府的任何过往,她也决口不问他半点相关的打算。
只有在那漫长的、难熬的夜里,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无边的黑暗,她才会露出一点隐约的伤怀,无声地叹一口气,轻悄悄地推门出去,任由他一个人待着。
人可以欺骗旁人,却无法欺骗自己。
这样安宁的日子,他们其实过了很久,只是又如何能放下呢?
谢侯府说败就败,说抄家就抄家。
前因后果,一片模糊,朝野上下,讳莫如深。
数百口人命,竟就这样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那昔日的谢三公子,终究是个天潢贵胄,粗茶淡饭可忍,如此的深仇大恨,又怎能视而不见?
于是,那一日的夜晚,他还是叫住了要推门出去的她,轻轻拽住了她的手掌。
他说在县衙府衙都有谢侯府的旧人,并未受到波及,可为他所用。
他要改名易姓,重入科举,不上金銮殿,只谋个一官半职,让她做个官太太,也好过在这村中粗茶淡饭。
那时,她注视着他,一双清澈的眼底,似乎藏了什么,嘴唇微动,又似乎是要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了那了然又体贴的微笑。
谢不臣想,那一刻的自己是愧疚的。
因为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到底是在欺骗她,还是欺骗自己。
之后的日子里,他用自己昔日的学识,考过了童生,一路入了县学。
每日他都早早起身,用过她熬煮的清粥,循着村中的道路,与每一个照面而来的淳朴村民打招呼,再经过那枝叶繁茂的古榕,沿山路去往县学。
谢不臣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才能挽回败局。
他觉得自己看似胸有成竹,实则像是一只无头苍蝇……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他甚至不敢开口对她提一个字。
她所承受的一切已经太多太多……
他又如何忍心,叫她再为自己担惊受怕?
于是,疑惑一日重过一日。
腹内锦绣文章作了成千,口中珠玑字句吐了上万,眼见得周遭风雷闪电,风生老病死,恩怨情仇……
可不明白的依旧不明白。
所从何来,将往何去。
一切都在平静之中困顿,不起半点波澜。
直到,横虚真人的到来,将这一切的一切戳破。
那是天色昏沉的一天,他告别了县学同窗,借了把伞。
归家道中,果然下起雨来,
风大吹雨斜,他怕湿了见愁昨日才濯洗过的衣袍,只把伞沿压得低低地,目之所见,唯有眼前那一片泥泞。
水流从伞沿飞泻而下,砸出一片脏污的水花。
小县城之中,几乎人人都已经归家,沿路甚至看不到第二个行路之人。
谢不臣一路出城,人生已经起落,如今行在风雨中,亦颇觉自在。
只是没想到,出城后不久,行至一荒郊破庙外,却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笑,穿破了雨幕,似乎爽朗,又似乎淡薄,似乎愚昧,又似乎通达。
满世界的雨声,竟无法削弱这笑声半点。
于是,他脚步停了一下,将那压低的伞沿朝着上方一抬。
荒野中,有残垣断壁。
几年以前,这里乃是一座佛寺,原本香火甚旺,不曾想一日凭空劈下一道旱雷,直接劈倒了寺中最高的一株菩提树。
人们传言寺中和尚不守清规戒律,触怒了上天。
这寺庙的香火,便渐渐冷清下来。
久而久之,佛寺无人问津,渐渐破败,多有豺狼狐鼠栖身。
如今谢不臣一看,只能看见那倒下的寺门之上,都有着一层一层的老青苔,不过上头有人践踏过去的痕迹。
此刻青苔沾了雨水,看上去竟有几分生机勃勃之意。
这样的一个破庙,这样的一声笑,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兴许是过路避雨之人。
谢不臣虽觉这笑声有些不同于寻常之处,却也没有生出要进去一看的意思,脚步一转,便要转身。
没料到,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庙内便起了一声叹。
“古古怪,怪怪古……”
“女吃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哗啦啦……”
雨很大,伞沿上的雨水飞泻而下。
谢不臣执伞的手指,忽然就颤了那么一下,一身青袍便被倾泻下来的雨水沾湿了几许。
他侧转回身,朝着庙内望去。
一片昏沉的天幕下,荒野破庙,里面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那渐渐低沉下去的声音。
在之后的两年里,谢不臣也曾想过,若他当时没有进去,会是怎样的一番情状。
可他也很清楚,只要当日从庙外经过之人名为“谢不臣”,那样的“若”便永远不会出现。
正如他走进去一看那老道的目光,便知他来找的是自己,很久以后,谢不臣回忆当时的情景,也知道自己一定会进去,一样的笃定。
破庙墙壁已倒,就连头顶的瓦片都被城外穷横之人捡回了自家。
整个庙中一片冷清,雨水从天上落下,也没留给这一座破庙多少干燥的地方,一片淅淅沥沥。
庙中佛像金身,早已剥落,看着斑驳的一片,只是无灵的泥塑木偶。
佛像前方,却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须发尽白的老道,眉目清明,看似凡尘中人,却偏偏没有半分凡气。
老道身前则架了一口大铁锅,几根粗大的木柴点燃放在锅底燃烧。
锅中有水半锅,热气腾腾,内中漂浮着几片白肉。
鲜美的肉香被穿堂的风一吹,一下便飘散进了雨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似乎是鹿肉。
深红明黄的火光,也忽然为这阴冷的破庙添了几分温暖。
清净寺庙之中,老道独坐,架了一口大锅烹肉。
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甚至让人觉得荒谬绝伦……
可那一刻的谢不臣,着实说不出内心的感觉。
他看见老道的时候,老道也看见了他。
只那么一眼,谢不臣甚至都不用问,便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这老道在此,乃是专门等候他的。
彼时彼地,寺庙荒芜,佛像倾颓,他还不知这老道便是横虚真人。
等到他离开人间孤岛,割断一切尘念去往十九洲,知道了他是横虚真人,可于他而言,他的身份也没有什么要紧了。
一切凡尘俗世割舍,只余一身无情之魂。
他已经是整个十九洲天然最接近天道的存在。
天者万物之祖,万物非天不生。
天有阴阳,人亦有阴阳。
天地之阴气起,而人之阴气应之而起;人之阴气起,而天之阴气亦宜应之而起。
其道一也。
为皇者,承天命而生,谓之“天子”。
修道人,顺天道而长,谓之“道子”。
彼时的横虚真人看了他一眼,伸手指着那一锅冒着肉香的白肉问他:“十世人皇,十世天子;一世不臣,一世道子。此世,果真不臣否?”
他只顺着他手所指,向着锅中望去。
那一刻,乾坤为之倒转,十世轮回扑面袭来,全数加于他一世之身!
他是这天地间至高至孤之人,是十世为天选中之人,是“天之子”,亦是“道之子”!
诸般因果,千头万绪,何其荒谬,又何其至理?
一切的一切,竟然尽数汇聚在那一口锅中!
锅中所煮,哪里是什么鹿肉,分明是他前世前世的血亲,前世前世的挚爱,前世前世的知交!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谢不臣眨了眨眼,慢慢从恍惚之中回过了神来,心静如平湖:“这天与道,不容情,掌控世人的轮回,亦不容爱……”
他缓缓向着见愁走来,一步,两步,三步。
越来越近。
满身落拓烟雨气,在这三步之中,忽然就浓了,取而代之的,是“承天之命,主宰万民”的高高在上!
人皇剑化作屠刀,让他这一道淡漠的身影,变得狰狞!
见愁就这么看着,看着那儒雅书生消失不见,站在面前的,只有一个无情的“天子”,无情的“道子”!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喉咙里翻滚的那一股血腥之气,咬紧了牙关质问:“因为天地无情,至高至孤,因为你帝王卧榻,容不下他人酣睡……所以,我便该杀、该死?!”
三尺青锋斜斜点地,剑尖濡血。
吹到他身上的风,有些微微地发冷。
谢不臣微一垂眸,站在她面前,只有一片无动于衷,淡淡答道:“不错。”
“哈哈哈,好一个不错,好一个该死!”
那一瞬间,见愁竟没忍住,大笑了起来,意态疯狂。
如何能不笑?
十数年诗书,就读出来这样一个结果!
她昔年竟有眼无珠,将终身托付了这样一个疯狂之人!
她笑,大笑。
也不知到底是笑自己愚蠢,笑谢不臣疯狂,还是笑这所谓的天地无情之道,何等荒谬!
整个隐界,天湖之顶,一时之间,竟再也听不见旁的声音。
只有她的大笑。
近乎流出眼泪的大笑。
谢不臣就这么无情无感地站着,偏偏有一双含情的双目,只慢将长剑抬起,无锋钝剑剑尖,向着见愁眉心。
那是一瞬间锁定的杀机。
见愁的笑声,便忽然这样停了。
她甚至笑出了满眼的泪。
只是这样看着他,看着这一柄指着自己眉心的人皇剑,见愁眼底非但没有任何的恐惧,甚至只有一种看着死人的悲悯,悲凉,讽刺。
唇边,只有一抹淡淡的弧度。
“谢道友,一路行来,你都不好奇,我实力所从何来吗?”
谢不臣脑海之中,陡然电光石火一片!
传言之中她的修为和这一路行来他所感知到的修为,正常修士的灵力和她与人激斗之时展露的浑厚灵力,还有——
此时此刻,她明明底牌用尽,却有恃无恐的笑容!
是一人台!
那他不曾得到的所在,他错过了的所在!
这一刻,所有被他忽略的异常,全数累加起来,让他从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意!
持剑的手,忽然就颤了一下。
也就是这么一下,让见愁唇边带着恶意的笑容,转成了近乎疯狂的快意!
眼眸,亮似隆冬雪,寒如出鞘刀!
明白了?
可惜——
“迟了!”
那一刻,明明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她,竟然抬手快如闪电,像是拽住了身前的虚空一样,就这么狰狞又粗暴地——
一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