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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噗嗤噗嗤……”

    依旧是羽箭掉落,插到地面上、石柱上的声音,不过已经渐渐稀疏。

    悬浮在空中的不动铃,在凝出扇形青铜盾挡开羽箭后,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道,朝着下方坠落。

    “当。”

    声音很闷,不复先前的清脆。

    古铜的刻纹依旧显得古拙,整个铃铛就落在见愁脚边三尺处,一动不动了。

    大地依旧在摇晃,破碎得不成样子。

    见愁却没有看上一眼,她依旧不知危险,只有那脑海之中,越来越清晰的念头——

    那是完全不一样的翻天印。

    青峰庵隐界乃是“翻天印”这一枚道印起源的地方,锦鲤,也就是鲤君,又是一个隐界看护者一样的存在,其使用的翻天印只怕才是最正统、最完整的。

    在习得翻天印后,见愁并未发现此印有什么可以进阶的地方,似乎就是这么简单就能使用的一枚印符。

    可是现在,她看见了天穹之上,那银色的鱼尾。

    银色的翻天印!

    仅存的稀薄灵气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通过玄奥的组合,结构稳定而且细腻,只这么远远地一眼看去,都能发现那种近乎完美的无懈可击!

    “刷。”

    脚下的斗盘,毫无知觉地展开了……

    一枚又一枚道子,开始亮起。

    天际之上,锦鲤与巨隼的战斗,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

    地动山摇,不仅是整个地面,就连整个大泽,似乎都开始出现破碎。

    天宫悬浮在那一片涟漪镜面的后方,底部那一枚印符闪闪烁烁,光芒越发黯淡……

    迷宫第一重门外,广场上。

    已经从意踯躅之中出来的中域几人,都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头顶上方,即便是在外面,他们也能看见天穹上的战斗。

    如花公子少见地没有嬉笑,捏紧了扇子:“鲤君护着的乃是印符,只怕也是整个隐界吧……”

    从前面战斗的情况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分析出来:整个隐界不过是天宫镜湖之中封存的投影,战斗波及了印符与镜面,地面之上的一切便随之毁灭,并且越来越不稳。

    可想而知,若是印符破碎,镜面被打破,整个隐界都将不复存在。

    那么……

    留存于隐界之中的他们,将陷入何地?

    众人只需要这么一想,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升起。

    在听了如花公子这一句之后,夏侯赦并未收回自己的目光,依旧看着天空之中逐渐凝实的那银色鱼尾:这让他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隐约想起了当初小会的时候,某个战胜了自己的女修,使用过的翻天印。

    陆香冷则是微微拧眉。

    这两人都没有说话,唯独左流,狂擦了一把冷汗,哆嗦道:“那什么……反正我们现在也进不去,这斗来斗去的,只怕隐界危险。你们看这一面墙,都有这么多的缝隙了……现在跑的话,说不定还来得及?”

    “……”

    陆香冷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见愁道友多半还在里面。”

    意思很明白,跑路也不能丢下同伴。

    左流一听,这才一拍脑门,讪讪一笑:“一下忘了……”

    其实从意踯躅出来之后,中域这几个人便都在一头雾水之中。

    见愁先从甬道进入,他们随后,先后通过。

    可没想到,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没有了见愁的踪迹也就罢了,连小金都丢了。站定了一看,前面大泽之中的广场上,竟然有几个生面孔,而且这几个生面孔都在围攻那昆吾近年来最天才的第一人——

    谢不臣。

    几个人都知道他与见愁有些微妙关系,眼见得打起来,还是正邪之间,当然要上去帮忙,顺便问问见愁踪迹。

    哪里想到,他们还没过去,那三人之中打头的阴郁邪戾立刻逃窜,不知用什么方法开了迷宫大门,直接遁入。

    谢不臣与之死斗一场,竟然也在间不容发之际挤了进去。

    众人简直蒙了,什么龙去脉都不清楚,就迎面撞上了那两个倒霉到了极点的妖魔道修士,当下一场激斗,那两人被他们就地斩杀。

    杀完了,大家就困在外面了。

    他们试过了种种办法,都无法翻越此高墙。

    如花公子给众人分析了一下情况,初步断定混入他们之中的“小金”,应当不是其本人,至于见愁,当然不可能死,一定也用了什么方法入了迷宫。

    当下就有左流嚷嚷:“一定是真人和山人分别给他俩开过小灶,怎么就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

    还别说,其实真有这可能。

    反正众人使尽浑身解数也进不去,只好在这里等着。

    等着等着,就发生了这等异变。

    逃是不可能的,只能等结果了。

    如花公子思索了片刻,正想要提出下一个建议,没想都,面前那十丈高墙忽然发出了一片让人牙酸的开裂声……

    “咔嚓咔嚓……”

    一道又一道裂纹,由细小而巨大,竟然爬满了整面十丈高墙!

    高墙的正中,正有一座迷宫阵图雕刻,原本一刻变动一次,此时却在这剧烈震颤之下,猛然摇动起来。

    阵图中心处,有着一枚金色的印符,与天宫顶部的印符一模一样。

    头顶传来一阵疯狂的撞击之声,天宫之上的印符暗淡了下来,阵图之上的印符也暗淡了下来。

    那一瞬间,光芒幽暗到了极致,几乎肉眼难辨。

    于是,某一个平衡似乎终于被打破了。

    “轰!”

    像是洪水忽然决堤,像是气流忽然爆炸,像是山崩,像是地裂……

    整面十丈高的石墙,竟然轰然倒塌!

    如花公子、陆香冷等人面前,立时出现了墙后的场景。

    残垣断壁,破碎的土地,像是漂浮在大泽之上的一块一块岛屿,像是散落的拼图,不规则的边缘上还有浅蓝色的光芒,不断地闪烁。

    大泽之水淹没了大片低矮的土地,淹没了一堆又一堆沉底的废墟,淹没了灵兽们的洞府……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看到的,是成百上千的灵兽。

    有的站在干燥的碎片大地上,有的站在漂浮的木头上,还有的依着高一些的树木,当然更多的还在水中挣扎……

    一股恐怖的威压,一下从天际之上传来。

    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掌,从高空拍下。

    这一刻,除却那还在争斗之中的两个存在,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腾空而起……

    地面之上,一切匍匐。

    “这得是倒了几辈子的霉……”

    某一块破碎的大地上,原本正在飞行之中的宋凛,也瞬间被那威压拍下,一下掉落到了地面之上。

    原本与见愁追逐一场之后,他考虑着继续探索隐界,哪里想到没一会儿就看见一头巨隼开始发疯。

    眼见着整个隐界都要渐渐崩毁,宋凛实在不敢冒险。

    这种时候,还是让那群中域修士死在这里好了,他还是保留实力,早早回去,好好找那罪魁祸首雍昼算算账。

    主意一定,宋凛便直接飞快离开,向着来路而去。

    此刻,他虽然被威压压制,只觉金丹期之后就拥有的御空之能都无法施展,可距离那大门之所在也很近了。

    很快,他就可以出去!

    宋凛牙关紧要,干脆在地面之上奔行了起来,转眼接近了自己的目的地……

    只是,还没等他靠近,目光一错,便是头皮一炸!

    前方那十丈高墙竟然倒塌了,断裂处走进来四个人——

    那四个中域修士!

    糟!

    宋凛根本来不及躲避。

    在他看见这四人的同时,如花公子等人也看见了他,脚步一顿。

    眉头微微一挑,此刻的如花公子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顿时微微一笑:“这不是妖魔道山阴宗的宋少宗吗?真是有缘啊!”

    宋凛的面目,彻底阴沉下来。

    此番,怕是不能善了了。

    组成迷宫的无数高墙,现在已经荡然无存。

    留下的,只有那镌刻在碎片大地之上的种种迷阵。

    更往内一些,在迷宫第一重门与第二重门之间,其中一块碎片,便是见愁立足之地。

    璀璨的华光从她脚下迸射开去。

    一点一点星尘一样的银光被凝入坤线之中,坤线运转,将星尘代表的力量传入天元,壮大着中心处的那一枚金丹。

    落在斗盘之上的每一枚道子,都显出一种熠熠的神光。

    见愁的斗盘,初结丹时是两丈四,在小会结束后曾有过一段时间静修,并因为某个机缘,涨到了两丈四尺七分。

    此刻斗盘的大小没有什么变化,可其上代表着翻天印的一枚一枚道子,竟在斗盘上移动起来!

    一枚!

    两枚!

    三枚!

    ……

    一次又一次,七次移动之后,整个道印的形状其实并未改变,唯一不同的乃是其方向,就像是将倒立着的人重新放正了一样。

    不管是被见愁拎着的小松鼠,还是站在见愁肩膀上的小貂,此刻都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作为一只有常识的灵兽,他们当然知道,道印一旦落成便不可更改。

    可是见愁的道印……

    若有其他大能修士在此,只怕也要啧啧称奇。

    整个十九洲大地上,可能都寻不出第二个见愁这样的修士——

    天虚之体。

    她身体之中没有经脉,道印运转全无常规,由此才有这种对道印进行修正的机会,并且没有半点痛苦。

    若是换了其他修士,即便是要挪动一个道子,只怕都要痛得在地上打滚,耗费不知多少丹药灵草。

    机缘是一种很难言明的东西。

    她与青峰庵隐界,说不准当真有这样一段缘分在。

    望着那已经完全成形的银色鱼尾,见愁脑海之中却是一片的清晰。

    从鱼尾形成,到她忽然了悟,前后不过那么片刻功夫,她却像是经过了很久……

    原本她对翻天印的使用便很是得心应手,在修炼之上,她也有超绝的领悟力与创造力。

    就像是积雪堆满的山脉,在地方足够安静、白雪足够厚实的时候,只消一声喊,便能引起恢弘的雪崩一样。

    先前的见愁,便是那堆满了雪的山脉。

    施展真正翻天印的鲤君,便是那可以引发雪崩的一声喊。

    一切,都恰到好处,刚刚水到渠成。

    脑子里那一线灵光蹦过去了,有关于翻天印的一切,都迎刃而解。

    原本见愁修行的翻天印没有任何错误,只是她当时站在青峰庵后山的悬崖上,看见后山冒出来的道印,却不知这道印的正确方向。

    只是后来她乃天虚之体,误打误撞,竟然也鼓捣出了一个残缺版本的翻天印来用。

    如今鲤君一施展,见愁心电急转,多番推演之下,竟然发现了问题出在哪里,彻底将自己原本的翻天印掉了一个个儿。

    道印翻转,意味着的便是灵气在经脉之中运转方式的改变。

    对旁人来说困难的事,对见愁而言,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新翻天印,已成!

    她站在那两丈四尺七分的斗盘上,站在碎裂的大地上,肩膀上蹲着小貂,手中拽着一只小松鼠,仰首而望,目中只有难掩的震惊与赞叹。

    通体银色的锦鲤高高地扬起了鱼尾,像是行进在大海之中一样,狠狠地往下拍落!

    “轰!”

    天空之上,湖泊之中,立时掀起怒浪!

    像是有一片大海漂浮在空中,即将被这一鱼尾给拍下!

    首当其冲的便是距离最近的巨隼。

    那已经覆盖满鳞甲的巨爪还没来得及接近,便被迎面来的怒浪击中,扩散的涟漪击打在无恶的身上,弹起无数黑色的羽毛,一时之间竟然有血色飘洒!

    “啊啊啊啊——”

    不甘心!

    纵使你有翻天印,我也要将这隐界摧毁。

    不信之人不存于世,不信之地不该留存!

    无恶那一双眼里,赤红色从未消散,甚至浓郁得即将滴落。

    他疯狂地想要向前扑去,向着那划破了怒浪的银色鱼尾冲去。

    越来越近……

    可在片刻后,他便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银色的鱼尾,保持着一种不算快的行进速度,带着一种凝重而窒息的感觉,向着无恶靠近。

    像是有无数的锁链,像是有千万利箭,一下加于无恶之身。

    他竟然被死死定在了半空之中。

    不仅一动不动,甚至感觉自己无处可逃!

    气机锁定!

    “你的翻天印……竟已到了第二重……”

    难掩语气之中的震惊,无恶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锦鲤没有言语,那高高扬起的鱼尾,像是海上倒塌的山岳,毫无偏移地朝着他砸下。

    没有躲避,也根本避不开!

    “砰!”

    堪称磅礴的撞击之声!

    覆盖着坚硬鳞甲的利爪被折断,周身那原本如盔甲一般的羽翼,转眼之间也变成了“破衣烂衫”。

    不能动的巨隼竟然毫无抵抗之力,被锦鲤一鱼尾从高空拍落!

    “轰!”

    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从天际坠落。

    在下落的过程中,无恶已经难以维持本体与化身的合一,转眼之间重新变成了那邪戾青年的人形,直直砸落在大地之上。

    哗啦……

    水花四溅,伴着流溢的鲜血!

    捧着松子的小松鼠跟着颤抖了一下,接着目中绽放出无限的亮光来,竟然高高地将松子抛起:“叽叽叽!”

    它欢快地叫了起来,又一把将松子接住,高兴极了。

    胜了!

    鲤君胜了!

    这一刻,欢腾的不止小松鼠一个。

    远远近近,无数或在岸上,或在水中的灵兽,全数欢呼了起来。

    “鲤君胜了!”

    见愁感受到这种欢快的气氛,看了不远处那似乎奄奄一息的无恶一眼,也不由得勾了唇角。

    地面上一片狼藉,可这不能阻止所有人忽然转好的心情。

    见愁索性俯身,将手中抓着的小松鼠放了:“去吧。”

    小松鼠心知之前是见愁在飓风之中救了自己,被见愁放在地上之后,便朝着见愁叽叽叫了两声。

    小貂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也回了“叽叽叽叽”一堆意味不明的叫声。

    “……”

    见愁嘴角一抽,只觉得小松鼠大约是在感谢自己,不过它修为低微,还不会说话。

    至于小貂……

    她想也知道,铁定就一句话:你他娘会说人话不?

    显然,小松鼠有些尴尬。

    不过它还是举了举自己的松子,又朝着见愁笑眯了眼,接着才连忙朝着这一块地面的边缘走去。

    见愁所在的这一片地面比较宽阔,边缘已经被水淹没。

    她不知道小松鼠到底是要去干什么,只跟着看了过去,不过这一看,便忽然一怔——

    “滴答。”

    一滴浓稠的鲜血,忽然从天际坠落,点在了已被大泽之水淹没的大地断裂处,倏尔染红一片,艳丽到了极点。

    见愁的笑意,瞬间凝滞。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去。

    天宫依旧,镜湖波平。

    唯有天宫底部那一枚至关紧要的古拙印符,光芒幽微,极为不稳定地闪烁着,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暗淡。

    这样的闪烁,让人瞬间揪心了起来。

    在施展翻天印之后,锦鲤悬浮在半空之中,周身那细密又耀眼的银色,却瞬间褪去,锦鲤本身却没有恢复本来的颜色。

    原本赤红色的鱼鳞,竟然一块一块地变成了灰白!

    见愁一下想起了之前在洞穴之中见过的那些灵兽,在消耗尽了寿数之后,变得苍老,颓败,像是一团死灰……

    天空之中的锦鲤,通体有光泽的红色,都变得斑驳了起来。

    它的身躯不再灵动,行动似乎也变得迟缓了起来,像是累极了,又像是难以呼吸,长大了嘴,想要获得那么一点点生存的空气。

    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生出。

    见愁甚至还来不及将这样的预感落实,便听得耳边起了无数的惊呼:“鲤君——”

    那一片湛蓝的天幕下,涟漪轻轻泛起。

    巨大的锦鲤,像是终于累了,两眼疲惫地一眨,连摆动鱼尾的力气都没有,便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从那天宫的底部,朝着下方——

    坠落。

    像是一道赤色的彩虹,从那高空之中落下。

    一时之间,竟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它在天穹的中心,坠落之处也是这迷宫的中心。

    只听得一声轰然的响动,距离见愁很远处的一块碎裂大地上,忽然溅起了丈高的浪花。

    它落下了……

    整个隐界的声音,似乎也跟着落下了。

    才跑到了水边的小松鼠愣了一下,接着就像是疯了一样叫起来,不要命一样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整个迷宫废墟之中,顿时一片混乱。

    “鲤君!”

    “鲤君!”

    “怎么可能……”

    ……

    无数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可是见愁听不见一点。

    她只死死地看向了自己的正前方——

    那一片地面之上,留下了一个大坑。

    横流的鲜血从那躺在坑中的人体内流出,无法渗入已经极为湿润的地面,只能浮在泥土上,形成了一片诡异的血色印记。

    那是方才还在攻击鲤君,要毁灭整个隐界的巨隼。

    无恶没死。

    他手指动了动,又动了动,触到了冰冷的泥土,闻到了这独属于隐界的味道。

    他听见周围一片惊惶的呼喊之声,听到了那些无奈的哭号之声,熟悉之中,还有着一点陌生……

    是了,这些声音自己都听过。

    于是,昏沉的意识,就这么忽然复苏。

    无恶用力一撑地面,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蹒跚,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仰起头来,望向天空。

    那一刻,他一怔,接着猛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这样响亮的声音,夹杂在一片惊惶的呼喊之中,显得极为突兀,却骤然吸引了无数的注意力。

    隐界之中的所有灵兽,这才意识到:鲤君倒下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最糟糕的是,这罪魁祸首,似乎还没有死。

    头顶的印符已经极为暗淡,连带着那泛着涟漪的天空镜湖都变得若隐若现起来。

    它像是一星弱火,仿佛只要轻轻这么扇上一阵风,便会熄灭。

    它摇摇晃晃,让人心惊胆战!

    任何人都能知道——

    只要一击,不管这一击有多么微不足道,这天穹之上,守护了隐界千百年的印符,便会轰然破碎,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哈哈哈……”

    大笑之声,还在持续。

    胸腔震动,体内的鲜血却还在滚滚涌流,无恶一身黑袍都被鲜血浸染,可他丝毫没有停下这笑声的意思。

    左手抬起,那血肉模糊的五指,一捏一放,便成了血肉模糊的五爪。

    无恶看着那高处,面上的神情,便变得快意了起来。

    见愁从始至终都看着他,哪里还不明白这神态的含义?

    他竟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再给那印符补上一下,让这隐界彻底倾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无恶是个疯子,可其他人怎么办?

    这妖兽乃是小书蠹指点她去寻找,却是她将之放出……

    目光微微一闪,见愁看见了那些惊慌失措的灵兽。

    包括刚才那只小松鼠,它向着那鲤君坠落的方向奔跑,可在跑到某一片废墟前面的时候,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升起,将它阻挡。

    隐界虽然已经破碎,可那些阵法还在。

    没有钥匙,无法进入。

    于是,小松鼠陡然变得绝望了起来,一双湿润的眼里终于掉下了泪,不住地用小爪子敲打着屏障,却始终难以过去。

    见愁手中有秘符,是可以过去帮它。

    可这时候帮它,于大局并无作用——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不能走开。

    目光移动,微微眨眼。

    只片刻,她已经重新看向了无恶。

    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黑衣无恶也转头过来,看向了她。

    他的脸上全是血迹,甚至还有一条一条皲裂的血痕,脚下是一片血泊,可想而知到底伤重到了何种地步。

    “你还没死呢……”

    唇角一勾,一抹森然的邪笑。

    无恶看着她,那有些暗淡的眼眸里,血光再盛。

    是见愁放了他出来,如今隐界有难,到底有她一份因果在。

    袖手旁观?

    只怕自己连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见愁并未有半分的惧怕,面容之上一片的平静。

    左手五指慢慢松开,巨大的鬼斧立时向着下方坠落,却在半途化作一片虚无,消失不见;

    右手五指慢慢松开,被她紧扣着的割鹿刀,刀尖划过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同样在坠落之中,消失不见。

    她掌中再无法器,眼底的光芒却重新炽烈。

    方才隐没的斗盘,悄然地,重新出现在了地面之上,坤线一根根明亮,经纬一样网罗天地。

    “想要阻拦我,却敢不带法器……”

    无恶原本还有些担心,只因自己与锦鲤一战之后,实力已损耗大半,更有重伤在身,若见愁与自己硬拼,只怕还真的会败给对方。

    哪里想到,她竟然疯了,放开了两柄品级不凡的法器!

    那一瞬间,无恶极为庆幸,可也极为恼怒!

    那是一种为人所轻视的感觉,还是一个小小的金丹初期修士!

    见愁面容却半点没有变化。

    她距离无恶甚远,只随意地迈开了两步,脚下却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

    略一垂眸,她眉头便忽然一皱。

    一枚古铜铃铛,静静躺在一片污泥之中。

    这是另外一只不属于自己的铃铛。

    因为,那一枚属于她的铃铛,此刻正静静挂在她腰间。

    脑海之中电光石火一般闪过了什么。

    见愁唇边勾起一抹极其浅淡的笑意,嘲讽,讥诮,冰冷,漠然。

    不带有半分感情的,她一脚迈出,践踏而下。

    这铃铛,立时被她深深地碾入那污浊的泥泞之中,为泥水覆盖,看不见踪迹。

    被钉在石柱之上的谢不臣见了,只将双眼闭上,笑了那么一声。

    见愁并未听闻,或者听闻了也不在意。

    她站到了无恶的面前。

    对方的实力很强,虽然重伤,境界却没有掉下,依旧对她形成那种恐怖的威压,可这样的威压,却并非难以破解。

    一枚金色的道子,忽然落下。

    于是,空气之中忽然出现了难以言喻的波动……

    无恶面上神情忽然一滞,变得极为震骇——

    有淡淡的金色光芒,在见愁的背后凝聚。

    那种久违的灼烫刺痛之感,已经在见愁的肩胛骨上凝聚,她眉目之间带着几分冷然,又点染几许莫名的威严。

    那是来自荒古的气息。

    那是来自于种族的碾压!

    帝江,风雷翼出!

    哗!

    巨大的羽翼陡然间凝聚而出,便高高扬起,

    那是荒古神祇的羽翼,只这么轻轻一震,便将无恶巨隼形成的威压破去!

    “帝江之翼!”

    无恶几乎只在瞬间,便辨认出了这羽翼的来历,目中的忌惮,陡然升至了极点。

    这比那两柄不凡的法器带来的震撼更重!

    这一下,无恶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出错了。

    见愁若无后招,势必不会收起法器与自己相斗!

    不能让她出手!

    这念头一出现,无恶毫不犹豫,直接一脚狠狠跺地,在帝江威压之下,强行飞起!

    那血肉模糊的五爪猛然一张,竟然从无恶掌中断开,化作了五只略小一些的黑色鹰隼,钩起的喙是深深的赤红色!

    “唳!”

    五隼齐齐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竟然将声浪织成一张巨网,而后有五道凶戾赤光,从五隼口中冲出,齐齐向着见愁而去!

    在帝江之翼出现的时候,见愁便破去了无恶的威压,身子猛然一轻,便直接拔地而起。

    她人在半空之中,冷冽的风吹拂着她的身体,可滚烫的血液却又开始了奔流。

    眸底似乎也为帝江之翼的金光所晕染,透着隐约的金芒。

    这是她进入隐界之中,真正的第一战!

    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为了寻仇!

    只为,那心中的一分善念——

    战!

    手诀一掐,羽翼一挥!

    那璀璨的羽翼似由金光铸成,带着清晰的纹路,从高处向下划落,像是一柄利刃!

    “轰!”

    几乎一个照面,那五隼发出的赤光便彻底破碎。

    同一时间,见愁高高地将自己的右手抬起。

    一枚全新的淡黑色道印,出现在了她脚底斗盘之上!

    全新的,翻天印!

    整个天地,都似乎静止了那么一瞬。

    下方所有奔走的灵兽,甚至又悲又急的小松鼠,甚至很远很远的水池里,那一只奄奄一息的锦鲤,还有重新睁开了眼的谢不臣……

    每个人都骇然又震惊地抬起头来!

    先前在隐界之中出现过的一幕,竟然再次出现!

    四面八方,无数的灵气从大泽的底部,甚至从头顶天宫之上,被这一枚道印不断抽出,朝着见愁的身后汇聚!

    灰蒙蒙的灵气,凝结成了一只手掌的模样,却足足有数十丈大小,显得恢弘无比。

    见愁还在急速地下落之中。

    她催动道印,那一只秀气的手掌,已高扬到了极致——

    于是,整个凝聚在她身后的巨大灰色手掌,竟然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响动……

    “咔。”

    是什么东西凝聚的声音……

    接着,便像是开启了什么一样,这声音密集了起来,像是有玉山将崩,琼玉乱撞!

    “咔咔咔……”

    连成一片!

    灰色的灵气竟然朝着掌心的位置靠拢,猛然向内一缩,整个巨大的手掌印竟然缩小了一半,瞬间变成了深黑色!

    原本的数十丈,瞬间只有十丈,小了太多,可那近乎纯黑的颜色,却投射着一种让人头皮炸开的恐怖气机!

    更为精纯的力量,更为可怕的速度!

    无恶一击失败,原本就有些诧异,此刻见她竟然在锦鲤之后凝聚出了翻天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翻天印失传已久,他曾听不语说过,整个十九洲只有他一人习得。

    后来,这一枚道印他传给了锦鲤。

    可现在……

    尽管这黑色的大印只有第一重境界,可他绝对不会认错:这就是最纯粹的翻天印!他竟然在一名来自崖山的女修身上,看见了不语的道印?!

    无恶整个人的面目都因为过度的震□□得狰狞起来,他高高地仰起头,口中呢喃:“不可能……不可能……”

    见愁丝毫不受其影响。

    没有人可以拥有比她更清晰的感受。

    翻天印乃是聚灵而成,之前她修习的翻天印,却只是将灵气简单组合,过于松散。

    学了锦鲤之后,翻天印逆转,整个道印的组合却变得更为紧密精粹!

    那是暴增的力量!

    见愁目中异彩闪烁。

    在印成的刹那,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贯穿了她的心神。

    一掌之印,似包裹乾坤,似颠倒宇宙!

    在那一种玄奥的状态里,她狠狠一掌,朝下拍去!

    巨大的黑色掌印,带着奇诡的速度,猛然下沉,无声地击向近乎发狂的无恶。

    整个隐界的目光,都在这一刻,汇聚了过来。

    没有一人言语……



    按理说,见愁这一枚翻天印只修炼到了最粗浅的第一重,不似锦鲤一般到了第二重,并且拥有气机锁定的特殊灵效。

    气机一旦锁定,翻天印所指之处,无一人能逃。

    也就是说,无恶本该逃开的。

    可他现在走不动一步,只能这样眼睁睁地抬头看着。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到底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诧异,或者是那种功亏一篑的痛恨!

    嗡!

    耳边起了一阵鸣响。

    那是精粹至极的力量,在下落之时带来的震动,仿佛整个天空都要为之撕裂,那十丈的恢弘手印周围,甚至出现了一条一条黑色的裂缝。

    如今的隐界已经脆弱无比,在这样威力的一击之下,已经难以承受,似乎就在破碎的边缘徘徊。

    有几条裂缝甚至直接落到了无恶的身上!

    那是一场灭顶之灾!

    眨眼间,翻天印距离他仅有三丈!

    无恶连抬头都变得困难,骇人的威压挤压着他身体之中的血管,一条接着一条地爆裂,整个人变成了一个血人!

    下一瞬,两丈!

    恐怖的压力陡然暴增!

    “咔嚓!”

    一声脆响!

    无恶整个人矮了一截,直立的双腿,竟生生碎裂,红的血肉,白的骨骼,瞬间成为无数的碎块!

    一丈!

    巨大的阴影已经将无恶整个人覆盖,终于有那么一点恐惧,出现在了他的眼眸底下。

    整个世界,似乎都沐浴在一片墨色的纯黑里,再也没有任何的光亮可以逃脱黑暗的笼罩。

    无恶能听见身上所有骨骼齐齐碎裂的声音,也能听见自己脑浆迸溅的声音……

    “啊——”

    那是一声短促而恐怖的惨叫!

    “轰!”

    恐怖的黑色手印,彻彻底底地落在了地面之上,深深地陷落。

    只见得一片血色溅开,便眨眼被掩藏在了那一片纯黑之下……

    隆隆……

    地面震动,一个巨大的十丈深坑,出现在了掌印落下的地方,足足深有数十丈!

    “……”

    “……”

    “……”

    满地的寂静。

    还在半空之中的见愁也有些发怔。

    风里吹来泥土的味道,混杂着一股鲜血的腥味儿……

    站在她的高度,可以轻而易举地俯视下方,那一口掌印形成的深坑底部,再没有了无恶那耀武扬威的身影,只有……

    一地残渣。

    拍碎一个对手,还是一名身体本来就很强健的妖兽,竟然如同碾碎一只蝼蚁一样轻松……

    纵使对方身受重伤,实力其实也不弱。

    可在这翻天印之下,竟然没有丝毫抵挡之力!

    粉身碎骨……

    没有全尸,只有满地碎裂的羽翼,其余全数一片肉糜一样的血红!

    何等的霸道?!

    何等的骇然?!

    这……

    才是真正的翻天印吗?

    见愁说不出内心到底是什么感觉,狂猛,超绝的攻击力,那种碾压一切的气势……

    纵使她修炼似乎并不深,却也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

    仿佛在压下这一掌的时候,她才是那执掌乾坤的天道之宰!

    可到头来,她依旧有那么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就这么死了?死在了她出乎意料的补刀之下?

    帝江风雷翼没有了灵力的持续注入,渐渐往内收拢,消失在见愁背后。

    比寻常修士更为宽阔的斗盘,也慢慢隐没。

    右手手掌,连着整条手臂的疼痛,到了此刻,才终于钻了出来。

    她静静地伫立在虚空之中,终于慢慢抬起自己方才压下的手掌。

    即便是以她《人器》第六层修为的身体,竟然也难以负荷翻天印恐怖的威压。

    血流如注。

    从手臂上流淌下来,也从开裂的手指缝中流淌下来。

    手掌依旧白皙,纤细,在天光之下,似乎能看见那蜿蜒的青色血脉……

    可它沾着鲜血。

    就是这样的一只手,似将乾坤都压下一样,翻覆之间,夺人性命。

    自入十九洲以来,她在崖山修炼,曾去过西海历练,进过了杀红小界,入过了黑风洞,登上了一人台……

    她曾与许许多多的人争过,战过。

    对过印,拔过斧,劈过刀……

    可她没有杀过人。

    这是她真正地、第一次杀人……

    风吹起她衣袍,站在虚空之中的她,看上去挺拔而孤独,似乎普通,可却在方才那一眨眼的功夫里,斩杀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谢不臣的目光,渐渐从那巨坑的狼藉之中,移到了她的身上。

    四肢冰冷,连疼痛都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

    他觉得自己本不应该知道她此刻为何怔忡的,可脑海之中,偏偏又近乎笃定地浮现出那个想法来。

    是因为杀生。

    从来不曾沾染过鲜血的人,忽然举起了屠刀,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谢不臣莫名地笑了起来,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而笑。

    也许……

    是因为他也曾有过一样的感受?

    不同的是——

    第一次杀人,见愁杀的是不很熟识的无恶;而他杀的,却是与自己相知相伴相扶持还共约白首的发妻……

    于是,唇边那一抹笑,便慢慢地凝滞住了。

    滴答,滴答。

    羽箭尖端下落的血珠,已几乎凝滞。

    那石柱下方,已是一滩快要干涸的血迹。

    “呜呜……”

    兴许是察觉了见愁此刻有些不对劲的状态,小貂担心又焦虑地蹭了蹭她,叫唤了两声。

    见愁手一颤,终于回过了神来。

    她面上还有一点点恍惚的痕迹,却转眼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无恶有恶,虽情有可原,罪却已至死。

    她不过只是……

    有些不习惯罢了。

    杀戮。

    似乎与她所想,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站在空中,目光向着四面一扫,见愁看见了下方许许多多的隐界生灵,他们无不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不管是好奇,诧异,惊讶,欣喜……

    那些目光之中,都深藏着一种畏惧。

    兴许是对于翻天印的畏惧,也兴许,是对于力量和杀戮的畏惧。

    就连远处的小松鼠,都傻傻地看着见愁,似乎在惊讶:和气的大姐姐怎么忽然化身了杀神?

    用的道印,竟似乎与鲤君一模一样……

    这一刻的隐界,气氛奇怪到了极点。

    安全了。

    但是也安静了。

    见愁身形一动,便要从虚空之中下落,可没想到,就在她身形将动而未动的一刹,天穹之上,陡然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

    像是琉璃碎裂,又像是浮出水面的气泡破裂……

    “哔啵”地那么一下。

    来自很远,很远,很远的天穹。

    那一瞬间,见愁整个人的身体忽然僵硬。

    她怀着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猛然将头抬起,看向苍穹,却看见了最恐怖的一幕——

    碎了!

    那一枚镶嵌在穹顶天宫底部的金色印符,在一阵暗淡的闪烁之后,似乎终于到了支撑的极限,最后一丝光芒终于散尽。

    它像是厌倦了自己苟延残喘的模样。

    于是,古拙的一笔一划,终于散了架。

    风一吹,便这样青烟一样,化作淡淡的黑色墨痕,晕染入了苍穹之中,消失无踪。

    整个隐界,有那么一瞬间的静止。

    下一瞬,便是震天动地的颤抖!

    整个隐界的颤抖!

    失去了那一枚天宫印符的守护,漂浮在天穹之上的那一片镜湖,竟然从中心开始,向着四面八方坍塌!

    涟漪波纹,一点一点地消失,彻底让背后那一片虚空出现在了天穹上。

    像是将湛蓝的幕布撕开,露出了背后真实的一片黑暗!

    那是隐界的边界,那是小天地与大天地相粘连的地方,就像是画壁破碎之时,他们所见的虚空!

    见愁简直浑身一冷,连头皮都要跟着炸起来!

    她豁然回首,目光抵达的同时,整个隐界也开始了最彻底的崩溃,速度不快不慢,却带着一种难以挽回的壮阔!

    地面开裂,同样露出那不知通向何处的虚空。

    大泽之水朝着那裂缝之中灌去,在水面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巨大漩涡,将所有还在水面之上的生灵朝着水底吸去。

    残存的废墟彻彻底底地匍匐在地,就连残存于无恶恐怖攻击之下的那一根一根石柱也轰然倒塌!

    被五枚羽箭钉在石柱之上的谢不臣,几乎霎时便跟着倒了下去。

    因着位置的变化和身体的翻转,一阵恐怖的剧痛,立时从那被五枚羽箭贯穿了的伤处传来。

    “嚓……”

    似乎有几声轻响,是两枚钉入石柱比较深的羽箭从他身上抽离的声音,也是三枚梢浅的羽箭从石柱上抽离的声音。

    谢不臣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那一贯冷峭的眉峰立刻皱紧,便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五处箭伤被撕扯开去,更为鲜血淋漓,只是流出来的血液已经极为稀少。

    整个世界,在他眼底瞬间倾覆!

    而在他坠落的方向上,正有一条裂缝生成,缓缓地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整个隐界之中一片混乱。

    见愁只看见近处的地面像是被人一剑斩断一样,彻底地断裂开来,更有一股奇异的吸力,从那裂缝之中传出,像是要引着她往下坠落一样。

    谢不臣那坠落的身影,几乎在这同时映入了她眼底。

    她眼底几乎没有任何波动,虽不能手刃,到底有几分遗憾,可眼下她也不可能冒着丧命的风险,上去给他补上一刀。

    所以,见愁决绝而果断地露出了一个冷笑,宽袖迎着猎猎的狂风,毫不犹豫向着更高处拔去!

    巨大的裂缝,像是隐界要吃人时候张开的大口。

    谢不臣直直坠落下去,可在即将为那裂缝所吞噬的瞬间,却望向了她——

    他将她那漠然的眼神看在眼中。

    她看他,像是注视着一只小小的蝼蚁,不会生出半点怜悯之心。

    他是清楚的。

    所以……

    原也没指望她大发善心来救自己。

    谢不臣的目光,接触着她的目光。

    她还在往更高更高的地方升去,而他即将为这裂缝所吞噬……

    可就在那最后的一瞬,谢不臣面上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手臂抬起之时,牵扯着浑身的伤口,痛到钻心,却让他无比地清醒、无比地理智!

    他将自己右手举起,苍白的手掌,修长的指骨,依旧那样好看。

    只是沾染了鲜血,还有那么一点因痛苦而起的、难以控制的颤抖。

    在见愁还未来得及撤开的目光之中,谢不臣对着他,翻开了自己的右掌,将掌心对着她……

    明明隔得很远,可见愁竟然觉得谢不臣那一抹笑意如此清晰。

    清晰得……

    让她心头一沉。

    下一刻,便看见了他朝着自己翻开的掌心!

    一枚淡金色的印符!

    一笔一划,铁画银钩!

    古拙而古朴,带着一种苍老而沧桑的气息,仿佛蕴藏有磅礴的威能,又似乎奄奄一息,也要散去……

    那一瞬,见愁只觉得浑身涌流的血都停了下来。

    猛然间瞳孔剧缩!

    像是星流炸裂,无数飞瀑撞击,她脑海里无数的画面疯狂闪过,最后只留下了那么三幅——

    青峰庵隐界外,谢不臣开门用的印符是迷宫阵图上,中心处那一枚不变的印符;高高的穹顶天宫底部,那一枚守护着隐界的印符!

    每一枚印符,都在刹那间与谢不臣掌心这一枚淡金的印符重叠到了一起!

    那是何等电光石火的一个瞬间?

    见愁甚至没有彻底理清楚这其中的关系,甚至来不及去思考谢不臣那一笑之中隐藏的含义,她的身体,已经超越了她的意识,做出了反应。

    一个毫无预兆的转折!

    所有抵御裂缝吸引之力的灵力瞬间卸去,取而代之地是疯狂的下坠!

    是裂缝在扯着她下坠,也是她自己在竭尽全力地下坠!

    风驰,电掣!

    整条原本已经远去的裂缝,在她视野之中,开始了重新地、迅速地放大!

    谢不臣那一张苍白的脸,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可是见愁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周围的景物都模糊成了一片被水迹晕染的图画,她能看见的,只有谢不臣那伸出的手掌。

    几乎是在谢不臣即将坠入裂缝深渊的一瞬间——

    “啪!”

    一声脆响。

    一只手,终于握住了另一只手!

    地面上层是泥土,在开裂的过程之中已经崩碎,留存下来的只有那尖利的岩石。

    在抓住了谢不臣的同时,见愁伸手向着旁边狠命一抓,指甲在那一瞬间断裂,五指尖上血肉模糊。

    她一面拽着谢不臣,却要瞬间将这冲击之力化解,何其艰难?

    原本因为施展翻天印受伤的手臂,更是如撕裂一样,顿时便有滚烫的鲜血顺着流了下去。

    前一刻,她还恨不能上来补他一刀,送他身首异处;

    这一刻,却不得不飞身前来,冒着丧命的危险,将他解救。

    她的手掌因为剧烈的喘息而滚烫,他的手掌却因为过多的失血而一片冰冷。

    两只带血的双掌相交握。

    掌心贴着掌心。

    从她手臂与五指之上流淌下来的鲜血,浸润到了他掌上,指间,像是要灼烫的烙印……

    谢不臣抬了眼眸,望着她。

    那是何等痛恨又憎恶的眼神?交加着惊和怒。

    至少此时此刻——

    谁也杀不了谁,谁也不能任谁去死。

    他是,她亦如是。



    整个隐界已经支离破碎,不成样子。

    群山开始崩塌,从意踯躅那八条甬道所在的山脉开始,一条一条地向着远方倒去。

    从无日出的黑暗河流彻底断裂。

    孤舟倾覆,木桥折损,长道崩毁……

    画壁长廊再次被拆成了无数的碎块,就连那一只守门猪身上都出现了丑陋的裂痕,引得它一阵阵地惨叫起来:“啊啊啊杀猪啦真的要杀猪啦!”

    ……

    万兽迷宫阵图内,已经是一片洪水滔天,水面上不时出现巨大而危险的漩涡,挣扎在水中的老迈灵兽们,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为其所吞噬。

    建筑,树木,骸骨……

    似乎无一能漂浮在水面。

    一只受伤的银狐,腿部流淌着鲜血,被那漩涡的水流一卷,便向着那水流的中心而去。

    “呜呜……”

    它哀叫了一声,却几乎没有抵抗之力。

    “叽叽叽!”

    有些着急的叫声,忽然从水面上传来。

    银狐被漩涡的湍流携裹着,却猛然之间一怔,循着声音朝着声音的来处奋力望去——

    连一片羽毛都要沉落的水面之上,竟然漂浮着一只巨大的木船,形状奇怪,两头都尖,只是一头看上去被磨圆了那么一些,通体为栗色夹杂深褐色。

    木船长有八丈八,宽有两丈五,就像是……

    像是一枚巨型的松子。

    与这浩瀚的水面相较,它显得微不足道。

    可若是与船上那顶多尺高的毛茸茸小东西比起来,却庞然大物一只。

    站在船头上,小松鼠着急到了极点。

    它自然看见了前面不远处的银狐,立刻叫起来,呼唤着,同时挥舞着自己的爪子,以求对方立刻看见自己。

    同时,整条大船,顺着它的心意,飞快地朝着银狐靠近。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大船竟然穿行在漩涡之中,毫无阻碍!

    银狐一双狐眼,忍不住有些惊讶起来。

    很快,大船到了银狐身边,小松鼠立刻两爪子抱住一根粗树枝,朝着银狐伸了过去。

    银狐已经不大能动,它只能一低头,咬住了那树枝。

    小松鼠几乎用上了吃奶……哦不,吃松子的劲儿,才拽着树枝,将银狐从水中拉上了船。

    重新回到干燥之处的感觉,显然有些梦幻。

    狐族向来拥有最丰富的感情,也是最类似于人的存在,它感激地朝着小松鼠点了点头,一双狐眼里藏着无限的温柔。

    小松鼠用爪子抓了抓自己的脑袋,似乎有些不很明白。

    不过它转眼就看见了另外一只需要救援的同伴,赶紧挥舞着爪子,跳大神一样操纵着大船,朝着那边赶去。

    银狐趴伏在船上,慢慢地伸出舌头,舔舐着腿部的伤口。

    偶一抬头,方才为无恶所逼问的那一只老龟也被救了上来。

    银狐的目光,湿润润地,漫散着那么一点忧伤,再转而看向周围那不多漂浮的地面与整片泽国之时,便转成了苍凉……

    它没有说话,老龟也只叹了一口气。

    小松鼠依旧站在船头,不断地搜寻着,发现了同伴,便立刻靠过去,将之救起。

    很快,船上竟然已经站了不少的灵兽。

    有的高大,有的瘦小,有的年轻,有的苍老……

    松子大船行进在水面之上,划开波浪,有哗啦啦的水声。

    见愁拽着谢不臣,一把将他扔在地上的时候,便听见了这水声。

    她转过头去一看,却是有些没有想到。

    因为方才陡然之间的动作,小貂吓了个半死,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跟着见愁丧命,还好半路峰回路转,自家主人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可饶是如此,小貂也惊魂未定。

    它爪子紧紧抓住见愁的衣襟,挂在见愁的肩膀上,像是一只无尾熊。

    此刻看见了那驾驶着松子大船不断救人的小松鼠,也是目瞪口呆!

    这年头,连松鼠都不能貌相了啊!

    有点本事嘛!

    水中还有不少的灵兽,甚至很多仅存的碎片大地上,也还有远远看着的灵兽。

    整个世界,还在继续崩裂。

    速度虽然比之前有所减慢,可依旧不断有新的裂缝出现,整个隐界的边缘,甚至已经出现了一条极为明显的黑线,缓慢地向着中间吞噬。

    小天地在大天地中,相对独立。

    当守护的印符消失,整个天地也就处于了毫无防备的状态,更不用说其稳定性了。

    大天地之中的规则,将会一步一步地崩碎隐界,并将之蚕食。

    隐界崩溃消失,几乎只是迟早问题。

    除非……

    那一枚印符被恢复。

    见愁收回了打量四周的目光,看向自己脚边,这无法起身之人。

    谢不臣身上尚有三枚黑羽之箭,皆是无恶之前发动攻击之时在他身上留下,贯穿了他整个身体,甚至将他钉在了石柱之上。

    眼底没有任何一点怜悯,见愁俯视着他,冷漠开口:“印符是怎么回事?”

    “咳咳……”

    谢不臣咳嗽了两声,却有血迹染在了他嘴唇上。

    望着见愁那平静之中蕴藏着杀机的眼眸,他竟无悲也无喜,轻描淡写地回道:“你无法杀我。”

    他知道见愁在想什么,也知道她为什么救自己。

    可他既然有本事算计让她救,自然就有本事让她无法杀自己。

    但凡敢赌的人,都有那么几分依仗,谢不臣二入隐界,又经横虚指点,又岂能没点紧要的本事?

    见愁闻言,那眼底的杀意几乎压抑不住,立时便要提刀将这人剁成八段,可临了了却强行压下来。

    她笑:“你知道我有进入迷宫三重门的钥匙,所以不惜折了一枚不动铃,都要将我救下。你手中同样有这一枚印符的依仗,所以才敢救我,甚至笃定你有危险,我也必将救你。”

    “不错。”

    谢不臣并未否认。

    他何等深思熟虑之人?

    走一步算上个三五步不过寻常事。

    韬略计谋,打小学起,已像是吃饭喝水一样,早就烙印在了骨子里,从来不曾褪去。

    原本并不知见愁亦有筹码在手,直到她出乎意料地甩开了他,进入迷宫阵图,他这才清楚,那四枚钥匙竟在她手中,且还是自己指点了她开启之法。

    他掌心之中的印符,则来自横虚真人,为有万全把握,此印与他性命相连。

    印符失,他不会死。

    可印符没有了他,却会消散。

    这也是他敢将此展示给见愁看,并且笃定见愁会救他的原因所在。

    他聪明,见愁亦早有成算在胸。

    若她单单夺取印符,不救人却要斩落他手掌,那他必定不会将自己陷于险地。

    所以见愁也很清楚,自谢不臣展开自己掌心的那一刻起,到与有关这一枚印符的事中止为止,她动不了他,他也动不了他。

    最聪明的计谋,莫过于阳谋,没有谎言,也就没有破绽。

    他不说谎,见愁亦知他不会说谎而将自己置于险地。

    一种极端诡异的沉默,便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开来。

    过了许久,见愁才道:“来龙去脉。”

    谢不臣又咳嗽了两声,眼见得见愁面色冷淡,深知此刻两人虽相互掣肘,看似势均力敌,可他身有重伤,甚至在垂死边缘挣扎,又哪里能与她相抗?

    略一沉默,他终究简短地说明了情况。

    青峰庵隐界他是第二次来,行进的路线虽然不一,可他对隐界的了解却是远超众人,更不用说破解起阵法来简直轻车熟路。

    二入隐界,印符乃是横虚真人留下,以备谢不臣不时之需。

    此印名曰“大明印”,乃是横虚真人多年以前的所得。

    大明印,可感应天地灵气,稳固隐界的存在,也可以之为钥匙,打开头顶的天宫,探得不语上人留下的有关于《九曲河图》的研究。

    甚至它可以重新凝聚出一枚新的大明印,镇守隐界。

    “只是,我暂不清楚此印如何使用。”说到这里,他略微一顿,续道,“若你要救人,须赶在隐界完全崩溃之前,找到鲤君。”

    作为隐界的守护人,鲤君自然什么都清楚。

    见愁听了,便知这与自己想象的相差无几。

    只不过……

    “想来这印符还有第四个作用,谢道友忘了说。”

    谢不臣看着她。

    见愁唇边一抹讥诮的笑意绽开:“以此印为引子,只怕也可将青峰庵隐界归为己有,从此成为昆吾所有的隐界之一吧?”

    “……”

    不可否认,她太聪明了。

    这一份敏锐,便是谢不臣也只有惊叹的份儿了。

    无法否认,更无法承认,所以他保持了沉默。

    “哗啦啦……”

    松子大船从前面绕行了过去,小松鼠还在忙忙碌碌地救人。

    船上已经有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了,见愁一眼扫过去,都是灵兽,并无一个修士,中域那几位伙伴,至今不知人在何处。

    见愁回过头来,面上笼着寒霜。

    湿润的泥土地面,有些污浊的泥水。

    谢不臣重伤之下,鲜血晕染,便铺开了一小片,他腹部、左肋、右胸膛上插着的三支羽箭,鲜血已经不再流淌。

    原本是五支,不过方才下坠的时候有两支留在了石柱之上。

    见愁并未生出半分的怜悯来,也没有为他拔箭治伤的闲情逸致,她只慢条斯理地将衣袍一掀,近乎闲雅地将一边膝盖一低,半蹲了下来。

    “你说得不错,我非但不能杀你,还要与你合作。”

    只因他笃定她必不会对隐界生灵袖手旁观,只因他笃定她除却他手中这一枚印符之外,必定找不到第二枚印符。

    从这一点上看,见愁别无选择。

    这一轮她算来算去,看似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此刻的谢不臣是她阶下之囚,任她生杀予夺。

    他固然因着那四重门的秘符钥匙,不能杀她,可她因着他掌心印符,也不能杀他。

    看似处于上风,实则已为他所掣肘。

    是棋差一招。

    无尽的算计,于无声处,拼个你死我活。

    见愁这么想着,竟然异常平静。

    她目光从谢不臣身上扫了过去,并未在他伤处停留多久,只不紧不慢地将他腰间挂着的乾坤袋扯下。

    藏蓝色的绣纹盘在其上,看上去小小的一只,只是角落里有着昆吾的徽记。

    谢不臣眉头一皱,刚想要说什么,见愁已经直接开口:“打开它。”

    打开?

    他陡然生出一种发笑的冲动,眉目间温温然,却藏着隐约的凛冽。

    “见愁道友——”

    剩下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瞬间为一股剧痛所打断!

    几乎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见愁漠然着一张脸,二尺割鹿刀霎时出现!

    刀尖向下,像是刺入纸片之中一样,断然狠绝地,扎入了谢不臣左肩!

    “唔!”

    谢不臣一声压抑着痛苦的闷哼,望着见愁的目光来不及收回,霎时被隐忍填满。

    见愁握着刀柄,云淡风轻地再次开口:“打开它。”

    失去血色的嘴唇,苍白而灰败,干裂起皮,像是沿途缺水将亡的旅人。

    谢不臣眉心蹙起,那两道隽秀的眉,便有了几分冷意。

    他是没想到她出手可如此果断而狠辣。

    贯穿了他肩膀的割鹿刀,冰冷得透骨,没有半分温度。

    正如见愁望着自己的眼神。

    他这才确信,他虽握有让她不杀自己的依仗,却没资格在此刻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颤抖的手指因为剧痛按在了湿润的地面上,沾染了污泥,干净的指缝里也是一片的乌黑。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来,似乎用尽了自己全身力气一样,轻轻一动。

    食指划出了一个极为微小的弧度,便无力落下。

    不过,已经足够。

    那紧闭着的乾坤袋勒口之上,便有一道幽暗的光芒划过,随后自动地松开,向着见愁打开。

    她一手持着乾坤袋,一手持着割鹿刀。

    眼见得谢不臣总算有了点眼色,知道怎么才能少吃苦头,她淡淡一笑,收刀之时,与出刀之时一样迅疾。

    “噗嗤!”

    鲜血四溅!

    谢不臣整个身体猛然弓起,痛得近乎痉挛,却连半点□□都发不出。

    一身淋漓的冷汗!

    待得见愁将沾血的割鹿刀收起,他才颓然向后倒去,过了那一阵的痛劲儿,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仰面躺在了泥地上,剧烈地喘息。

    此刻的谢不臣,看上去多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可怜极了。

    见愁微微挑眉,随手一甩,便将割鹿刀上的血珠扔了个干净,一翻手,二尺弯刀便消失在掌中。

    不紧不慢地将乾坤袋打开,灵识探入,见愁便看见了其中存着的东西。

    昆吾果真财大气粗。

    灵石无数,阵盘无数,甚至还有古书典籍,竹简玉简……

    不过,她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目光稍稍一错,她便察觉了那被存放在角落里的一柄剑。

    心念一动,一柄连鞘的三尺青锋顿时从储物袋中飞出!

    剑鞘乌黑,似乎陈旧,似有一股陈旧古拙之气。

    甫一出现,便带起浩荡之气。

    见愁眼疾手快,一把将之握住!

    人皇剑!

    这一把剑,便是谢不臣一路所佩之剑,也是在与她多次争斗之中大显神威之剑。

    谢不臣从未将它收入体内,也不曾达到人剑合一之状态。

    此剑……

    甚至不曾认主。

    掌心贴着那冰冷的剑鞘,见愁眸底暗光一闪,一手把着剑鞘,一手持着剑柄,便用力将拔剑而出!

    “铮——”

    一声颤抖的剑吟。

    整把人皇剑,竟然像是生锈了一样,极为涩然,她初时用力竟不能将之拔起。

    于是五指一按,陡然加力!

    刺啦!

    三分寒光终于倾泻而出!

    如同被铁水浇筑过的剑鞘与剑身,终于分离。

    于是,见愁看见了那玄黑的剑身,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暗光,古旧山河舆图的一角,伴着那一声陡然高亢的剑吟,缓缓出现……

    为皇者,统御万民,负有四海。

    潜形山岳,浩瀚江河,芸芸贫贱……

    无一不听其号令,无一不为之俯首。

    何等让人惊艳的一柄剑?

    见愁持着剑柄,五指紧绷,骨节泛白,就连手背之上的青筋,都隐隐露出。

    她望这那露出的三分剑身,难以收回自己的目光……

    这眼神,谢不臣太熟悉了。



    是野心,是渴望,是掌控,是一切……

    是她此刻的眼神,是他曾经的眼神。

    谢不臣看了见愁许久,见愁看了人皇剑许久。

    不知多久以后,直到身后传来了“叽叽”的叫唤,见愁那静止不动的眼睫,才微微一闪。

    手中力道一松,青筋隐没,泛白的骨节渐渐恢复原本的颜色。

    她缓缓地,缓缓地,还剑于鞘。

    一点一点。

    寒光隐没。

    见愁心底的波澜,也随着这渐渐收回剑鞘的寒光,慢慢地静下来,最终成为一片平湖。

    “此剑不曾认主。”

    谢不臣道:“人皇剑无主,凡为皇者,取而用之。”

    不过是“器”。

    为皇的是人,而非剑。

    见愁自然听出了这其中的意思,只是略一思索,便分辨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味道来:谢不臣……

    不臣不臣,竟自诩为皇?

    她素知他抱负不浅,今日一听这话,终是忍不住,笑了这么一声:“凡为皇者,皆可取而用之。那谢道友看,我像吗?”

    “……”

    谢不臣没有说话,却已经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见愁的用意,他看着她。

    见愁手腕一转,三尺余的人皇剑连着鞘,在掌中一转,而后稳稳握住。

    似乎还算得心应手?

    她颇为愉悦:“这剑还不错,谢道友慷慨,便借我用着吧。”

    借?

    又是冠冕堂皇。

    谢不臣看了她一眼,没能说出话来。

    眼睛微微一闭,他索性闭了嘴。

    “哗啦啦……”

    水声传来,同时有灵兽们相互交谈的杂乱声音。

    小松鼠站在船头上,四下找寻,想要在这开始坍塌的隐界之中,寻找到一块暂时安全的地方。

    乌溜溜的小眼睛四下一转,一下就看见了见愁所在的位置。

    那一块大地显得平整,并且没有被水覆盖,看上去还能支撑很久。

    于是,小松鼠顿时惊喜了起来,连忙操控着松子大船,靠了岸。

    “叽叽叽叽!”

    它挥动着爪子,船上所有的灵兽便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跳,从船上落到了见愁所在的大地之上。

    银狐的伤势未愈,落地之时险些摔倒。

    老龟动作缓慢,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划动着四条短腿,像是游水一样,从半空之中“游”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落到了银狐的旁边。

    ……

    一只接着一只。

    小松鼠还站在船头上,见所有人都下去了,这才跟着动作敏捷地一跳。

    它刚落到岸边,便要朝着见愁跑去。

    不过才跑了两步,便一拍脑门,想起了背后那一条大船。

    小松鼠于是颠颠儿地重新跑了过去,两只短短的小爪子往前一凑,便抱住了那数丈宽的大船,蚍蜉撼树一样,要把那大船抱起来。

    “叽叽叽……”

    吃松子的劲儿都要用上了。

    小松鼠眼睛瞪得老大,腮帮子都要鼓起来了,这才无比凶悍地将那数丈松子大船举起!

    那一瞬间,所有站在了平地上的灵兽,都齐齐沉默!

    眼前的这一幕,简直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怪力小松鼠高举大船,简直像是一只小蚂蚁举起了一头大象,恐怖之余,还透着几分滑稽。

    远处的见愁见了,也为之惊讶。

    还不等她想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小松鼠脚下已经晃悠了两步,眼看着就要抱不住大船倒下去。

    没想到,那大船一晃,又一晃,竟然在将倒而未倒之时猛然一缩,重新变成了一颗小小的松子。

    “叽叽叽!”

    小松鼠立时高兴地叫唤起来,对着松子就吧唧亲了一口,欢快地朝着站在这边的见愁跑去。

    见愁斩杀了无恶,又是小松鼠救命恩人,它一凑过来,就叽叽叽地开始了乱叫。

    站在见愁肩头的小貂又是一个白眼翻过去。

    见愁持着人皇剑而立,另一手还拽着谢不臣的乾坤袋。

    她低头看去,又扫视了远处聚集的灵兽们一眼,老龟与银狐站在最前端,皆静默不语,只看着他们。

    小松鼠的言语,见愁实在是听不懂,一时有些为难。

    “唉……”

    后方的银狐轻叹了一声,竟是柔软至极的女声。

    它慢慢地走了上来,伤势未愈,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不过半点不能影响那种丛生的媚态。

    见愁之这么一看,竟然看出了一种婀娜多姿,烟视媚行。

    她注视着对方。

    这是一双狐眼,却充满着人的感情。

    “是小松救了我们所有人。”

    出乎意料地,银狐开口,却是口吐人言。

    小松鼠连忙点点头。

    见愁便知道,银狐是代小松鼠说话了。

    她望了他们一眼,想起入隐界以来遭遇的一切,还有重重的谜团,有很多话想要询问,最终却不知如何问起。

    到底还是银狐善解人意,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将一切娓娓道来。

    千年前,不语上人修为臻至化境,终于决定闭关飞升。

    他答应过了所有人,许下了接他们升天的诺言,便彻底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整个十九洲都知道了他飞升的消息,可他们这些曾经并肩作战过的灵兽,却无一个随着他飞升。

    “我等并非艳羡上界风景,不过为了他昔日一个诺言……”

    苍老的声音,在后面补上。

    老龟匍匐在原地,亦是满怀沧桑。

    寻常修士与灵兽,不过主仆,可他们却都是不语上人的朋友。

    不愿分离。

    修士飞升向来可带走与自己订立过灵魂契约的灵兽,他们却都留在了这里。

    “无恶本性孤傲,初时便是为主人驯服,可入隐界之后,向来也与人为善,我等都曾与他一起,没想到……”

    漫长的等待,可以消磨掉那好不容易才生出的一分“人性”。

    银狐眸子底下,透着一种悲悯与忧伤。

    他们无法原谅无恶的作为,尤其是对鲤君所做的一切,可却都能理解他的改变。

    见愁闻言,沉默了许久,才问道:“你们都与上人有灵魂契约?”

    小松鼠第一个点了头。

    随后,便是那一群静默的灵兽。

    银狐知晓见愁所猜所想,只发出了一声苦笑:“若非如此,我等又岂能断定他是飞升,而非意外身故?”

    多年的等待没有结果,信赖不语上人的他们,又怎可能没有自己的猜想。

    比如他出了意外,沉睡许久,甚而殒身……

    可深藏在灵魂之中的联系,轻而易举地打破了这种幻想:契约依旧存在,他们甚至可以凭借契约,感觉到不语上人距离自己很远,不在一个空间内。

    见愁在看见众人点头的时候,便心头一沉。

    意踯躅之中所见的一切,再次浮了上来。

    “修道之路漫漫长,我意踯躅……欲过我路,则与我心魔战……你,可敢一战?”

    “筑基一百三十六日,心魔现。”

    “金丹三十六日,心魔再现。”

    “出窍十三日,心魔现。”

    ……

    “辛苦遭逢起河图,一世腥风与血雨。到头来,堪为他人作嫁衣。终究不甘!不语上人,正墓。”

    灵兽们自有灵兽们的判断,并非全无道理。

    一切的一切……

    都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了一起,理不清线头何在。

    只有一个疯狂的想法,生生从见愁脑海之中冒出来,按都按不下去,可又如何敢去相信?

    整个十九洲大地,从未有过这等奇诡之事。

    更何况还是飞升?

    她有心要再问点什么。

    可老龟却在此时,露出了一种朴实而慈祥的笑容:“可我们总归相信,不语上人,从不失信于人。”

    于是,所有要问的话,全数被噎在了喉咙里。

    见愁这么看过去,便忽然发现,每一只灵兽的眼底,都还有着那么一丝微茫的希望……

    她忽然不敢说出自己那忽然生出的猜想来。

    心里沉甸甸地一片,她莫名地想起了小书蠹。

    也不曾在中间看见它,只怕……

    垂眸,她不愿往深了想。

    只将手中那一只开着口的乾坤袋,朝银狐一递。

    “隐界破碎,又独立于大天地,缺乏灵气供给,这袋中有灵石丹药无数,可解大家燃眉之急。我身旁这一位昆吾的谢道友,手中有天宫穹顶那一枚大明印,这便不在此多留,去寻鲤君,兴许还能阻止隐界崩溃。”

    银狐张口,将见愁递来的乾坤袋咬住,目中却迸现出了全新的神采!

    “大明印?”

    “竟然有大明印?”

    “是啊……”

    “是了,若如此隐界可保!”

    ……

    或是高,或是低,议论声,此起彼伏。

    见愁回头看了谢不臣一眼。

    谢不臣也看了她一眼,并未对她行为举止置任何一词,只已经强撑着起身,摇摇晃晃地站住。

    银狐、老龟并着小松鼠,都跟着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藏着无数的打量。

    “若能留得隐界一线生机,自是再好不过。”

    这到底是他们生存了许久的家园,虽则一切已成为废墟,可终究还藏着无数的回忆。

    银狐的声音有些渺茫,柔和似烟云:“鲤君与无恶交战,必定落在了最中心处的锦鲤池,从此一路往东,再过三重迷宫大门,便能看见了。”

    见愁向东看去,只见横无际涯的水面上,零星地散落着几座“岛屿”,有的还在不断开裂,有的碰撞到了一起,有的静止不动……

    从此往东去,必横渡大泽,越过数岛,危险重重。

    于是她道:“我等去就好,诸位还是在此等待较为妥当。”

    “叽叽叽!”

    她此言一出,小松鼠立刻叫唤了起来,直接朝着见愁扑来,它似乎半点不愿意留在这里。

    只是……

    才扑出来那么一点,还没接近见愁,竟有一片薄红的光芒,霎时出现,格挡在了见愁与小松鼠之间。

    这是温和的光芒,轻轻地闪烁,恍若长辈与挚友的低语。

    它像是一片温暖的霞光,轻轻地凹陷下去一部分,使得小松鼠不被撞伤,却柔和而坚定地,将它挡在外面。

    小松鼠愣住了。

    它抱着松子,慢慢被那一片薄红的霞光放在了地面之上,傻傻地看着这一片光。

    “鲤君……”

    是鲤君!

    鲤君它还活着!

    小松鼠立时激动了起来,更为急切地想要穿过那一片薄红,它想要跟见愁一起去,一起去看看鲤君。

    可无论它如何挣扎,也无法穿透这一片薄红的微光。

    站在这微光之后的见愁,也有些微怔。

    小松鼠的身后,所有的灵兽都看见了这一幕,却是什么都明白了:那个温柔的鲤君,不愿意他们过去,不管是因为犯险,还是因为不愿被人看见它此刻的模样。

    “叽叽叽……”

    小松鼠的叫声,渐渐低哑了下来。

    多番挣扎无果,它似乎终于知道,鲤君心意已决,那乌溜溜的眼底竟然浸满了水光,眼见着就要掉下来,像是被人抛弃了一样。

    隐界这么多年,没有上人的踪迹,都是鲤君凭借一己之力守护。

    于所有灵兽而言,在上人不在的这一段时间里,它才是他们真正的守护者。

    见愁原本便不欲这么多灵兽与她同去,若是前路发生什么危险,谁又能保证人人无事呢?

    看来,那鲤君与她乃是一样的想法。

    她勾了一抹笑起来,便以安慰的口吻对小松鼠道:“就在这里,乖乖听话。”

    小松鼠一副抽抽搭搭的模样,紧紧地抱着小松子,似乎忍不住就要哭出来,又强逼着自己忍住。

    它站在那薄红微光之前,看了看见愁,又看了看自己两爪子捧着的小松子。

    带着那么一丝不舍,一点坚决。

    小松鼠终于还是捧着那小松子,朝着前方送去。

    毛茸茸的小爪子上似乎有几点湿痕,也不知是它下船的时候沾上,还是方才偷偷哭鼻子留下。

    见愁怔住了,沉默了良久,也没动作。

    小松鼠依旧举着那松子。

    她心底,终于还是叹息了一声,抬手起来,指尖一触那薄红的微光,竟然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像是穿过了一层薄膜。

    小松鼠将那小小的松子,慢慢地放到了见愁的掌心。

    爪子上绒毛擦着见愁苍白的手掌过去,暖暖地。

    褐色的表面,透着几分圆润,一头大一头小,被小松鼠捧着的时候,大小还刚好合适,落到了见愁掌心之中,却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

    明明这样小,这样轻,见愁却觉得手心里忽然一沉。

    沉甸甸,滚烫烫。

    她以为自己险些就要拿不住,可它依旧静静地躺着。

    见愁慢慢地收回了手。

    小松鼠依旧巴巴地望着她。

    仿佛知道她即将要走,也知道她不会带它去,它面上露出一种沉重又伤怀的情绪来,似乎藏着无限的希冀,又似乎害怕这希冀会立刻破碎。

    将两只放在胸前的爪子垂下来,也将自己的脑袋垂下。

    小小的身躯,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上半身却俯下来——

    小松鼠朝着见愁鞠躬。

    在它身后,是老龟,是银狐,是长蛇,是蜈蚣,是灵猫,是山雀……

    一个接着一个,不管是大,还是小,不管是老迈,还是青壮……

    全数低下了它们的头颅,朝着见愁俯首躬身!

    荒芜的大地,茫茫的水面。

    周遭是一切的废墟。

    这些幸存下来的生灵,带着满身的静穆,怀着满心的希望,还有那发自心底的尊敬,向着那站在薄红微光之后的身影——

    一拜。

    小松鼠送的那一枚松子,只用指腹摩挲,便能感觉到它的光滑,似乎被人在过去的年月里,抚过了无数次。

    她持着人皇剑,立在这朝着自己低头一拜的无数灵兽之前,只觉得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将她掐住,一时都难以呼吸。

    她能做的,只是将剑攥紧,将那一枚松子攥紧。

    “走吧……”

    她知道它们的期许,知道它们的感激,却忽然有些不忍再看。

    于是,一个转身,目光从谢不臣面上掠过,却没有太多的停留,只是淡淡地道了这么一句。

    恍如叹息。

    也许,这隐界之中,有一人是知道真相的。

    迈步而行,见愁向东而去。

    谢不臣站在原地,随着她的前行而转身,视线的尽头便是她远去的身影。

    人皇剑,为皇者……

    他眸底似乎有一种情绪闪过,最终又归于了完全的理智。

    抬手起来,他只攥住了那贯穿他身体的一枚羽箭,猛然一拔!

    尖利的黑羽之箭,因无恶羽翼的形状而成,有着一枚又一枚的倒刺,被他这样悍然拔了出来的时候,便带出了一丝血肉。

    痛得他几乎要站不住。

    可他面上也没有太多的波动。

    一连三根。

    所有羽箭都被他一松手,随意扔在了地面之上。

    鲜血洒落,一片残红。

    钻心之痛,传遍四肢百骸,可他的身体只颤抖了一瞬,便稳稳地立住了,似琼玉淡漠,山岳巍然。

    心底只一片波澜平地起,转瞬消失不见。

    踩着地上残红,谢不臣终于迈开脚步,向着见愁所行的方向而去。

    前方的见愁,已行至这一片大地的边缘,却像是发现了什么,脚步骤然一顿。

    “轰!”

    几乎是在同时,东南方向,隔了整整三座岛屿的远方岛屿之上,炸开了一团恐怖的黑影。

    几条人影如遭重击,猛然散开。

    有人惊呼:“陆仙子!”

    一阵狂笑之声响彻空旷的隐界:“哈哈哈,中域修士,不过尔尔!你等在此地等死,本少宗恕不奉陪了!”

    话音未落,便有一条黑影拔地而起,迅速地向着南方大门逃窜而去!

    那一瞬间,见愁的反应快到了极致,竟隔着这茫茫的虚空,直接劈手斩去!

    哗!

    一道明亮的刀光,一时似弯月高悬,从那乍现的割鹿刀中迸射,照亮了崩溃中的阴暗天穹……



    是的,还是他。

    宋凛。

    自打假扮小金,与见愁同行之后,他惊讶地发现,好运气就此消失了个干净。

    出意踯躅,遇谢不臣,恶战,开启大门,还被谢不臣挤了进来。

    好不容易往前走着,看见了见愁,以为偷袭能成,谁料被对方追杀;摆脱了见愁,一眨眼隐界崩了。

    好嘛,惹不起,躲得起。

    到这个时候,宋凛已经对整个隐界之行不抱半点希望了,哪里想到……

    就这样的逃跑路上,竟然还能在门口撞见那一群中域修士!

    天知道宋凛当时心里到底有多崩溃。

    他都没忍住,脱口而出,骂了一句:“操了你大爷!”

    没事儿这一群人分成这么几批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不臣一个,见愁一个,后面还有四个!

    他竟然先后与这三批人遭遇,回回灰头土脸!

    宋凛心里憋了一口气,又被如花公子那妖娆邪魅的娘娘腔挑衅,想起入隐界以来的种种憋屈,简直怒从心起!

    谢不臣与见愁皆是人中之龙,一则有利器傍身,二则修为逆天。

    又因当时有种种顾忌,宋凛无法施展全力,是以在东南蛮荒都响当当的堂堂金丹后期修士,就被这两人压着打。

    可眼前这四人算什么?

    东南蛮荒修士好战,乃是公认的“妖魔道”,最擅长的便是战斗,相对而言其战力仅次于明日星海。

    宋凛一旦决定放开来打,自然是实力骇人,要给这四个人一阵好看。

    只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这几人的实力。

    使一朵花的娘娘腔出手堪称狠辣,往往在最难预料的时候给你一个冷锤,砸得你晕头转向。

    捧着一本玉折子的却是个混子,只知道在场中到处乱串。

    宋凛原本以为是个软柿子,便准备先杀此人儆儆猴,谁料一交手,对方一脸崇拜地绕着他说话,眨眼之间竟然将他的本事也学了去。

    天地间竟还有这等奇人!

    那一瞬间,宋凛立刻放弃,转而换了那一直没有出手的红衣少年为目标。

    于是……

    宋凛这会儿一点也不开心!

    红衣少年,竟是四人之中最奇诡,最变态的那一个!

    不过一丈多不到两丈的斗盘,修为也很低微,可整个斗盘之上竟然有无数的法器,一柄连着一柄。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可以自如使用!

    那一瞬间,宋凛脑海之中便浮现出了五个字——

    兵主夏侯赦!

    难缠了。

    宋凛立刻知道,这中域四人,只怕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这一届左三千小会出来的修士,不管是修为还是本事,甚至棘手的程度,竟然都远超往年,实在是让宋凛万万没想到。

    一时之间,他竟不得脱身。

    四人之中唯一的女修,那出名的白月谷药女陆香冷,或许是所有人之中战力最低的。

    可三个人都将她护在身后,而她时不时地在旁边扔下一些辅助性的道印,帮助其余三人,反而给宋凛造成了更大的麻烦。

    宋凛恨得牙痒,在快攻没戏的情况下,当机立断,改了主意。

    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直接凭借着自己对隐界的了解,把这些人引入坑中,困住了他们,他再直接离开,也就没那么麻烦了。

    东南蛮荒历史也算是悠久,更是曾经得到过《九曲河图》,在河图被人夺走之后,一直有人关注其去向。

    作为河图落下的最后地点,青峰庵隐界,妖魔道自然有人搜集过相关信息。

    可以说,除却手中开门的印符不全之外,宋凛对隐界的了解要多得多。

    他当下不动声色,却在打斗之中慢慢将所有人朝着某一处已经陷落的大地引去。

    众人一开始丝毫没有察觉。

    云梦大泽的水,淹没大地,将陷而未陷,便在此地形成了一个几位奇妙的“泥淖”,像是泥沼一样。

    因着这一片大地之上还有阵法,一旦修士陷入其中,能逃脱的几率几乎为零。

    眼见着他便要将所有人引入全套之中,再以独有的手法引动阵法,将人困杀,没想到,先前不声不响的那药女,竟然发出了警兆,要所有人逃开。

    这可算是坏了宋凛的计划。

    逼不得已,他只好提前引动了第一层阵法。

    无巧不巧,药女陆香冷恰好距离这一片陷落的大地最近,身边还有一个方才为他所创的左流。

    这女修关键时刻救了同伴,自己却没能逃脱,被阵法打落下去。

    宋凛随后引动了第二层阵法,意图将其余几个人一起坑在这里,同时发动了自己毕生以来的最强一击——

    天魔十八法。

    终于,他成功地脱身了。

    拔地而起的那一刻,宋凛只觉得头顶那阴惨压抑,甚至即将崩溃的天空,都变得亲切可爱了起来。

    入隐界这么久,终于不是一直憋屈着了。

    多么畅快的感觉?

    他控制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并且口出狂言。

    就让这些见鬼的中域修士彻彻底底埋葬在青峰庵隐界吧。

    他是半点也不想管了!

    越升越高,他的身形也越来越迅疾,宋凛甚至感觉自己的心境和修为都有了一种奇妙的提升,像是终于乌云盖顶大半年之后,忽然出了太阳,来了个大晴天一样。

    可兴许是乐极生悲吧……

    就在他朝着南面那迷宫大门的方向疾奔而去的时候,阴暗的天空之下,竟然炸开了一轮弯月!

    而且……

    越来越近!

    那一轮弯月就在他眼前轰然放大,凝结着最纯粹的刀气,似是随意的一甩,也似是全力的一击!

    那一瞬间,宋凛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人在半空之中,还沉浸在算计了众人的喜悦之中,哪里能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然还有人在这里等着自己!

    脑海之中仿佛有一万个念头闪过,可半空之中的宋凛,只来得及挪动了一下身子,险险避开了要害。

    砰!

    那一轮弯月,那一匹刀光,悍然撞击在了他的背部。

    汹涌的力量,只一瞬间,便让他五脏六腑一片颠倒。

    “噗!”

    一口鲜血狂吐,整个视野都被自己的鲜血染红!

    宋凛被那刀光一带,便偏离了原来的飞行路线,直直向着更远的地方投落!

    直到被摔在地上,感觉着那脏腑欲裂的感觉,他都还不是很能反应过来,直到被水淹没了身体,他才想起方才出手的是谁……

    崖山见愁!

    中域今年小会那个登上一人台的女修!

    那一刹,光用“你大爷”三个字已经完全没办法形容他的悲愤!

    怎么又是你啊!

    老子他娘的招你惹你了,净跟老子过不去!!!

    宋凛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他伤势不轻,可身边便是无数的裂缝,此地却是再怎么也不能待了。

    中域那四人被自己坑了一把,还有个药女为阵法所困,只怕凶多吉少,见愁一击之后,即便是再不甘心,为了救人,也势必不会再追。

    再没有比此刻更好的脱逃时机了。

    宋凛强撑着,干脆地吞了一丸丹药,将伤势硬压了下去,再次腾跃而去。

    这一次,他却不敢再飞高了,只慢慢地贴着地面而行。

    方才还觉得天明亮亲切,现在?

    呵呵。

    宋凛恨不得哪天能得了机会,把那臭婆娘一双手剁下来喂狗!

    他阴沉着一张脸,飞快地消失在水面之上,很快出了迷宫,循着来时的路,远远便看见了那白玉长道。

    两侧云影浮动,依旧是一片天堑。

    过了长道,很快就能出隐界了!

    宋凛毫不犹豫,上了长道——

    迷宫阵图中。

    见愁冷不防的一击,堪称出人意料,偏偏准确至极,只怕是正好打了宋凛一个措手不及。

    端看那天边撒开的血迹,她便能判断出,宋凛受伤不轻。

    可以说,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能一举击毙宋凛。

    只是正如宋凛所判断,见愁并未再上去追杀,而是身形一轻,直接向着事发之地飞掠而去。

    陆香冷救了左流,自己却脱逃不及,一时为阵法所困。

    一股恐怖的压力,在阵法启动之时,从她头顶拍落,竟然将她生生拍下,兼之宋凛离开之时发出的那一击,更令情况雪上加霜。

    她素衣之上已沾染鲜血,整个人都几乎被压入了泥淖之中,下方更有裂缝的恐怖吸力传来,竟要将她彻彻底底地束缚在这里。

    微冷的眉目里,似乎含着远山的烟雨,陆香冷银牙暗咬,掐着手诀,竭力地想要抵抗。

    可人在阵中,又如何能够?

    “砰!”

    只片刻后,她清秀的五指便崩裂出了一道一道的血口,鲜血四溅。

    头顶压力一按,她半个身子便彻底陷入。

    外面不远处,左流下意识地就要冲进来救人,却没想才伸手到这第一层阵法的范围之中,那一只手便直直向下沉去。

    悬浮于半空之中,他猝不及防,险些被这力道一把从空中拽下。

    还好如花公子就在不远处,在他身后拉了一把,猛地将左流一扯,脱离了那恐怖的范围。

    “嗖嗖嗖……”

    下方泥淖之中,一柄又一柄气剑激射而出,密密麻麻,霎时将如花等人笼罩。

    一旁的夏侯赦还好,诸多法器一出,便将自己挡了个严实,只是也分不出更多的心神去应付其余事情了。

    一时之间,这第二层阵法,竟然将几个人都困在其中。

    眼见着最中心处,陆香冷似乎意识模糊,越陷越深。

    如花公子眉头紧拧,心里着急,宽大的袖袍一甩,其上绣着的一朵豆绿色牡丹便飞旋而出,被他执于掌中。

    豆绿色牡丹,乃是牡丹中的名品,又名“欧碧”,瓣质肥润透明,犹如碧玉。

    如花公子以花为名号,自是个爱花如命之人,便是在小会上面,也没将这等的绝技使用出来。

    旁边的左流立时瞪大了眼睛。

    周遭无数剑雨坠落,直打击得人叫苦不迭。

    如花公子手指一掐,那整朵绿牡丹竟尽数散开,无数花瓣飞洒!

    一片剑雨包围之中,竟然有一场花雨盛放,在这颜色暗淡的地方,绽开一种夺目的光彩。

    当然,更为人注意的,乃是它的威力。

    每一瓣豆绿色的花瓣飞出,便化作了利刃,狂风暴雨一样将外层围攻他们的一切剑雨全部扫落。

    余下的花瓣则交织成了巨网,飞行之间拉开一条一条的豆绿色丝线,朝着下方的地面盖去。

    “哗啦!”

    巨大的水声。

    下方一大片的水面之上溅起了大片的浪花,无数还没来得及冒出水面的气剑,立时被花瓣打散!

    如花公子一个人,一朵花,竟然玩出了一把群攻!

    左流心下惊讶,却知喘息的时候已经到了。

    这就是最好的时机,他毫不犹豫,猛然向前一扑,便要去到更中心的阵法之中救回陆香冷。

    可没想到,就在他即将出发的那一刻,一道闪电一般的身影从后方飞速掠来!

    “啊!”

    左流只觉得有谁在自己后领一拽,不仅没往前进,还眼睁睁看着陆香冷距离自己更远了!

    像是有谁提着自己的后领王后一甩一样。

    左流简直气急:“他奶奶的,到底是谁——”

    哽住了。

    彻底哽住了。

    左流只感觉到身侧一阵狂风吹过,便见那一道已经久违了的身影,从身侧风驰电掣而去。

    浅淡的嗓音落在风中时,人已远去。

    “在这儿等着。”

    “……”

    天!

    见愁师姐!

    那一瞬间,左流整个人都傻了,刚才没说完的话当然麻溜儿地吞了进去,只有一种满满的安定之感,萦绕在心头。

    他们进去说不准立时丧命,她却至少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就是这么淡淡的一句,就是这么霸道的一句!

    她隔着很远已经大致看出了阵法之中的情况,也只有她这般的肉体强度可入内一试,若是放任左流进去了,没一会儿出来一堆肉糜,见愁才是没地儿哭去。

    眨眼之间,她已直接冲入了第一层阵法之中。

    一种诡异的熟悉之感,骤然袭上心头。

    纵使以见愁肉体之强悍,此刻竟然也听见了自己浑身骨骼抵抗阵法压力的爆裂之声,甚至隐约有一种预感:那无恶为自己一印所拍,殒身之时听见的,只怕便是同样的声音。

    极其类似于地缚之阵!

    只是比之她在杀红小界之中所遇之阵法更为凶悍,更为强大!

    那种恐怖的压力,像是将整个世界都翻转过来,倒扣在你头顶,压得你脊背弯折,双膝跪地。

    在进入阵中的同时,她便一眼看见了正中泥淖里面的陆香冷。

    悬壶济世,妙手仁心,曾救无数人于危难。

    人言她乃十九洲大地上心最善的一个人,远观似月华在天,近看如冰雪初覆。

    陆香冷整个人已经虚弱到了极点,阵法之中不断有东西攀附到了她身上,让她周身的灵气不断顺着奇经八脉乱撞,转眼之间便有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她眼前的世界已经一片模糊,只隐约觉得好像有一道身影向着自己靠近……

    见愁知道事态紧急,隐界之中情况复杂多变,哪里又禁得起耽搁?

    身体之中的灵力运转到了极限,此刻的见愁骨骼如玉,霎时有黑风纹上,周身压力顿时一轻,速度陡然提升了一些。

    可没想到,眼见着便要接近陆香冷了,半空之中竟然忽然炸开了一蓬赤红色的暗光。

    “砰!”

    像是焰火绽放,炸得见愁整个眼前都是光晕。

    她对阵法也有粗浅的了解,可在这陷阱被触发之前,她竟毫无所觉。

    这只能证明一点——

    隐界之中这一座阵法的布置之人,水平远超寻常阵法宗师!

    第一层阵法之外。

    左流这边被见愁拎了出来,便乖乖地站在了那边,手里捧着玉折子,眼中异彩连连。

    原本打算进去救人的如花公子,一见得见愁来了,心神也略微松下来一些。

    他们都没有把握救出陆香冷,以他对那阵法的判断,只怕就连见愁都够呛。

    如此,他们即便是强行进去也是添乱,还不如在外面等着。

    先前一朵欧碧牡丹荡开了无数剑雨,可也没能维持多久。

    宽阔的水面之上,眨眼又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气泡。

    这是气剑要出现的先兆。

    如花公子那一张阴柔的脸,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左流也毫不犹豫靠到了他身边,准备一起防御。

    “兑三四,离九五,走阳爻卦,立震一二。”

    就在这头皮都要跟着炸开的时刻,一道有些沙哑的平静声音传了过来。

    那一瞬间,左流又觉得耳熟了。

    可还没等他想起来这到底是谁,另一个问题就占据了他脑海:这叽里咕噜的一串到底什么意思?

    如花公子自然也听见了这声音。

    可他没有左流这么迟钝。

    只迟疑了那么片刻,他便直接指诀一掐,脚下走开了一个玄奥又诡异的步法,在虚空之中错脚走了三步,接着三朵小花从他指间飞出,分别飞向水面之上三个不同的地方。

    “哗!”

    “哗!”

    “哗!”

    三朵小花化作了一片璀璨的光芒,水面上立时波光荡漾。

    原本无数气剑已经在水面之上生成,下一刻便要朝着他们冲来,可在这三朵花落下之后,所有即将腾空而起的气剑,齐齐一滞!

    千千万万气剑悬浮在半空之中,竟然同时静止!

    那静止的一瞬,简直像是一个甲子那样漫长。

    左流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只听得一声近乎吟呻的一声响,千千万万气剑竟然像是被狂风吹卷散了一样,全数崩毁,连渣滓都不剩下一点!

    左流瞪大了眼睛,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如花公子到底做了什么?

    “……”

    危机暂时解除。

    如花公子自己也是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敛了自己面上外露的情绪,侧转过身子,便看见了脸色残败,形容近乎枯槁的谢不臣。

    身上箭伤淋漓,轻而易举便能看见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其中尤以他肩膀上哪一道刀伤为甚,创口极大,极其引人注目。

    血色已经将他衣袍完全浸染,甚至还有不少脏污的泥土沾在他身上,狼狈到了极点。

    即便如此,竟也有一种渊渟岳峙之感流露而出。

    他御空站在虚空里,算是面容沉静。

    可左流一看,简直怀疑他下一刻就要掉下去。

    直到这个时候,左流才回过神来,想起谢不臣于阵法之上的造诣极高,方才他那简单的两句话,只怕便是指点如花公子如何破去此阵。

    想想这阵法将他们折腾到死,换到谢不臣这里,竟不过是三两句话的功夫。

    这样的阵法造诣,岂是寻常?

    各人心里有各人的想法。

    如花公子满身绣花衣袍艳丽,面容却并未恢复到平时那种雍容之感,反而拧着眉头,有心要问谢不臣怎么弄成这样,转眸却见他只平静地望着更中心的阵内。

    于是,如花公子也跟着看了过去。

    见愁已经入阵有一时了。

    继方才第一次遇到旁边炸开的赤红色光芒之后,又接连遇到了三次。

    她仔细回想了自己昔日在藏经阁之中所阅览的种种书籍,这才记起这一朵光芒的名字来——

    五丈鼓。

    五丈乃是一个虚数,在此术法之中指的其实每隔五个阵法节点出现一次。

    按理说见愁知道其由来,当能轻而易举将之破去,怎奈这“五丈鼓”在阵法之中,本身便是极为艰深复杂的一种。

    知道每五个阵法节点出现一次,可她却不知整座阵法到底是什么模样,又何从去利用其规律?

    更不用说这阵法之中步步杀机,诸多阵法一环扣着一环,还有地缚一般的阵法作为掣肘,牵制着她的行动。

    行进于阵法之中,见愁固然能摸索前行,并且保证自身不受伤害。

    甚至,在当初探索杀红小界的时候,她可以纯粹拼着力量,一斧头一斧头地斩下,硬生生毁去地缚之阵的阵基。

    可是现在……

    陆香冷的身影已经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了,似乎就要被这隐界崩碎的大地所吞噬,彻底陷入那一片泥淖之中。

    如何能等?

    她要救人,并且十万火急。

    她的阵法造诣虽然似乎也不低,可的的确确难以与谢不臣相比……

    若要最快……

    那一瞬间,见愁望着周遭复杂的阵法,无数的想法从脑海深处划过,最终却还是牙关一咬,果断地抽身后退!

    往里进的时候无比困难,后退的时候却没有那么多的阻碍。

    几乎只一个眨眼,见愁便出现在了如花公子等人身前。

    他们都看着她,她却看着站在旁边的谢不臣。

    素手一翻,便有一枚玉色的丹丸从她指尖飞出,投向了谢不臣。

    谢不臣轻轻一伸手,两指一夹,便将这丹丸接住。

    崖山疗伤的灵药,名为“盗泉丹”,效用惊人。

    他注视着她,没有言语。

    见愁的话语很简短:“合作。”

    谢不臣幽深的目光一转,从她身上转向了她背后那一滩泥淖,隐约能看见陆香冷的身影。

    为了陆香冷,连他这深仇大恨,都愿暂时放下。

    眉眼一低,本该因为这忽然出现的转机而心生愉悦,可……

    竟然没有。

    他收回目光,指尖一转那玉色的盗泉丹,答应得也很干脆:“好。”



    “……”

    是他们听错了吗?

    在见愁那“合作”二字出口的时候,他们还有些发愣;可等到谢不臣看见愁一眼,说出那一个“好”字来,这边的三个人就忍不住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站在他们面前的,一个是崖山见愁,一个是昆吾谢不臣,真真儿地,绝非任何妖物假扮。

    可他们听见什么了?

    这两人竟然也能合作?

    自打众人从昆吾出来,不管是在来隐界的路上,还是到了隐界之后,见愁于谢不臣两人之间那种微妙到难以言喻的气氛,众人可不是感觉不出来啊。

    死仇,不死不休的大仇!

    眼下见愁竟然这样平静地说出“合作”两个字,而不是提刀要砍谢不臣?

    别说是左流了,就是如花公子都有片刻的愕然。

    见愁身为说出这一句话来的人,却没有多解释。

    在她看来,这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

    无非一时权宜。

    她知道,谢不臣也知道。

    眼见着谢不臣答应,吞服了那一枚盗泉丹,见愁便不再浪费时间,重新转身向着阵内飞去。

    她半点也不担心谢不臣。

    一则谢不臣乃是昆吾天才人物,即便是在重伤之时也可结丹突破,虽则修为受损,却也高于一般修士。

    二则盗泉丹这般的好东西,在崖山也算是疗伤圣药,乃是扶道山人早早给她备下的,入口即化,药力发散几乎是一个呼吸之间的事。

    谢不臣固然没有时间打坐调息,可勉强能行动就足够满足这一次合作的要求了。

    见愁去后,谢不臣脚下一动,也跟了上去。

    原地,左流捧着本子,神情恍惚,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有一种想让如花公子掐自己两下,或者狂揍自己一顿的冲动——

    真的不是做梦吗?

    他琢磨了很久,眼见着那两人已经重新入阵了,觉得他们可能听不见了,才嘀咕了一句:“见愁师姐的心真的是蛮大啊……”

    之前还杀得你死我活,现在却能心平气和地合作,前后毫无违和之感。

    能不是心大吗?

    只是,旁边的如花公子和夏侯赦听了,却都生出不一样的想法来:心很大?

    “的确是很大……”

    心很大,世界很大。

    难得地,如花公子竟然开口附和了左流一句。

    他随之转过了目光,看向了意识已近昏迷还被困着的陆香冷一眼,却开始在心里思考着“朋友”和“仇人”两个词,在他们这一位“见愁道友”的心里,到底各自是什么位置。

    夏侯赦也听出了如花公子言外之意,调转了目光,面上神情几乎没有变动,便看向了那行去的二人。

    一个崖山,一个昆吾。

    一个一身素衣,一个青袍染血,就这么一前一后走过去。

    两个人之间暂时没有任何交流,可就这么虚空里走着,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合拍之感。

    那是一种……

    熟人,甚至比熟人更熟的关系,才能拥有的感觉。

    熟悉对方的速度,也熟悉对方的风格。

    他们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显示出两个人并不很好的关系,可那种步履之间的默契却难以遮掩。

    要想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救人,他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通过阵法,或者直接破去阵法,再把人带出来。

    陆香冷的情况明显不怎么好。

    不管是出于私交,还是出于同伴之谊,见愁都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她一步迈入了阵中,深吸了一口气。

    人在阵法边缘的时候,只会感觉到重力加剧,于见愁而言,这算是一件比较简单的事情。

    随后,她下意识地看向了谢不臣。

    谢不臣显然不是一个炼体的修士,身体的力量并不特别强悍。

    可他当初曾经研究过地缚阵,甚至鼓捣出了很多的变形来,当下便直接手诀一掐,立时布置出一个“阵中阵”来,削减去周围的压力。

    只是大阵之中的小阵虽好,能起到的作用却着实有限,谢不臣吞下丹药,伤势的复原很是显著,可也没有生死人肉白骨那样迅猛的效果,顶多算是恢复了一点力气。

    他绝对没有更多的灵力浪费在布置阵法上。

    当下,他目光一扫,在某几个地点略微停留,便直接一点:“左进,先破兑位。”

    制约他们行动速度最关键的一个便是这地缚之阵的“缚”字,连行进都觉得困难了,哪里还能有好速度?

    谢不臣的打算很合理,只是话出口了,他才想起来,自己并未在言语之中表达出来,只恐见愁不知道自己的用意。

    没想到,他一抬头,见愁已经依言迈步而出,身形之快只有一道残影——

    这分明是半分犹豫都没有。

    只因为说过了一句“合作”,她便给了他这个昔日曾背叛了她的仇人,全心的信任。

    尽管,这样的信任只在这一次出现,如同一现的昙花。

    谢不臣走神了那么片刻,回过神来一看的时候,见愁劈手便是一刀朝着虚空斩出,那便是阵基所在的位置。

    “啪!”

    刀气并未四溢,只是精准地凝结成了一条线,不偏不倚地直接砸到了位置上。

    伴随着破碎声起,整个阵法之中的压力陡然为之一轻!

    谢不臣立时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问题。

    见愁则是第一时间转头看了下方的陆香冷一眼,没有了那么恐怖的压力,她的意识也好像清醒了一些。

    “嗡!”

    一声轻响,一道紫金光芒竟然从那一片泥淖里腾起,霎时成为整个幽暗天幕下最明亮的所在。

    陆香冷微微地睁开眼,知道这是自己的护身之印终于启动。

    身为药女,虽有金丹中期的修为,可若论战斗,她连一个稍强一些的金丹初期都打不过,唯一的依仗便是满身的丹药,和护身的法器。

    先前受到攻击的时候,她已经启动了不动铃作为防护,现在忽然之间启动的却是她身上自有的护身印。

    地缚之阵压力恐怖,此前竟然生生将护身印压制住,陆香冷根本无法使用。

    眼下,见愁与谢不臣选择先破掉了地缚之阵的压力,于陆香冷而言,无疑是赢得了不少的喘息时间。

    见愁一见情况好转,也是心头一定。

    这时,方才落后她一些的谢不臣已经直接走了上来,站得距离见愁近了一些:“地缚之力借地力而成,只是辅助。此大阵有九十六座小阵,每一座都是杀阵。”

    九十六座小阵嵌套而成的大阵……

    还每一座都是杀阵?

    见愁心底沉了一沉,也明白了谢不臣为何站到自己的身边。

    没有言语,二人继续前进。

    正如谢不臣所言,后续的路线变得危险了许多,不管是空气中,还是水面下,不断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冒出来。

    有的是刀气剑气,有的是奇形怪状的骷髅,更有光怪陆离的幻象……

    困锁着见愁,也困锁着谢不臣。

    只是不管是她,还是他,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分毫的异样和胆怯。

    即便是在幻阵之中,好像立刻就要出现什么涉及到两人恩怨的幻象,或者勾人魂魄的妖精,也往往是刚刚冒出个头,还没说上三两句话,便被谢不臣看出了破绽。

    一句话出口指点之下,见愁下一刀就将阵法给劈废了,简直堪称无往而不利。

    ……

    “乾位进四十五,破第六。”

    “绕行震位。”

    ……

    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几乎半点没有犹豫和停顿,伴随着见愁的速度越来越快,谢不臣的语速也越来越快。

    他冷静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四个方向,嘴唇还呈现出没有血色和温度的青色,薄薄的两片上下一碰,迅速翻动,便是一句接着一句的提示。

    “砰!”

    左侧的水面陡然炸开,一只火红色的朱雀朝着见愁飞来。

    见愁右手持着割鹿刀,刚刚挥出,此刻朱雀飞来,霎时化作了一片烈焰,似乎就要冲到了她身上。

    谢不臣眉头一皱,手指抬起,便要做些什么。

    没想到,见愁头也没回一下,竟然直接将自己的左手一抬,一直握在她手上还没用过的人皇剑,便连着剑鞘,划过了一条凌厉的弧度!

    横剑一挡!

    “轰!”

    烈焰朱雀拖着颜色艳冶的一条火尾,毫无预料地一头撞在了剑鞘之上,顿时炸开了一片四散的火星。

    那一瞬间,就这样看过去,简直以为见愁手中托着一个巨大的火球,又如同困锁着一只巨大的火凤。

    玄黑色的剑鞘,看上去没有什么特殊的花纹,甚至有些老旧。

    可在烈焰朱雀撞上之后,竟然安然无恙。

    相反,有事的这是一道倒霉的攻击。

    烈焰一撞到剑鞘表面,就像是撞入了一片冰冷的泥海,变得滞涩而缓慢,有心要立刻避开,却偏偏难以逃脱。

    于是,所有的火焰,便在见愁举剑一挡的瞬间,被剑鞘吸收进去。

    只一个眨眼,方才还来势汹汹的火焰顿时连半点火星子都看不见。

    谢不臣抬起的手僵硬了一下,又放了下去。

    见愁却是一挑眉,惊讶于人皇剑连剑鞘都这么厉害,不过脚下的速度却没有半点放慢。

    依旧前行!

    阵法外面。

    方才见愁那举剑挡攻击的动作,成功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这一把剑上。

    这一次他们几人遇险,见愁是来救急的,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甚至也才打了一个照面而已。

    是以,在方才那一段时间里,众人都注意她、注意陆香冷,甚至注意谢不臣了,却一点都没注意到她手中握着的那一把剑!

    直到此刻,左流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把剑看了好久,心脏砰砰地跳动着,简直都要冒出嗓子眼了。

    他觉得自己喉咙干涩,有火在烧,像是刚喝了能毒哑人的药一样。

    “那、那把剑……咱们是不是有点眼熟啊?”

    能不眼熟吗?

    那不是谢不臣一路上带着的人皇剑又是什么?

    此前他们还在二人相斗的时候,见识过此剑那惊人的威力!

    好家伙,一眨眼就到了见愁那边去!

    如花公子忍不住琢磨了起来。

    看谢不臣这昆吾天才再出现的时候,满身的窟窿眼。都说最毒妇人心,更何况还是仇人?

    谢不臣的剑偏偏又在见愁的手里,对方这满身的伤里,要说没有见愁一分力气,他是半点也不相信的。

    闻得左流此问,如花公子悠闲地将那描金扇子展开,扇了扇风:“见愁道友与昆吾谢道友交情深厚,乃是知交,同道之间,谢道友借把剑给见愁师姐用着,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

    左流瞬间说不出话来,已经为如花的无耻所震惊。

    夏侯赦倒是听着,不过没插话。

    他不是爱说话的人,只是注视着前方的目光,分明在告诉他们:他依旧在关注阵中的情况。

    烈焰朱雀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见愁依旧保持了高速的行进,谢不臣依旧正正好跟在见愁一到三步远的位置,不会特别多,也不会特别少。

    他一个接着一个地指出最快破解阵法的方法,步伐很是从容,不过眉目之间的重视却是谁都看得出来。

    不得不承认,他很好看,也很有本事。

    即便是从容站在阵法之中,也不会让人觉得他闲庭信步过于超然。

    所以这么一看,也不会生出厌恶的情绪,只会让人觉得他与见愁之间的配合,简直默契到了极致。

    一人言出,另一人必定能领会其意,并且拥有强大的实力将之贯彻到位。

    一人吐词清晰而准确,判断笃定,至今没有失误;一个出手狠辣而果断,毫不犹豫,至今没有失手。

    这两个人,就这么一个动口,一个动手,三下五除二地飞快接近了陆香冷。

    外面人若不凝神细看,只能看见阵中的残影!

    ……

    “调转阴阳。”

    “坎位四十五,阵眼。”

    “亢龙。”

    ……

    谢不臣有时候不会直接说出八卦的方位,而会以卦数卦象指示方位。

    盖因其方位太过复杂,若详细叙述过来,只怕便是一会儿工夫过去,谁知道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会发生什么变故?

    他能做的,便是尽量避免变故,在变故出现之间将之扼死。

    最少最精炼的言语,以求迅速指示方位。

    只是这对听者的要求也很高。

    若是不熟悉卦象卦数,光是听见“亢龙”两个字就蒙了,那不用说什么节省时间了,能不死在这里都算是命大。

    还好,见愁一切都知道。

    旁人口中毫无道理,甚至生僻至极的词汇,到了她这里,便会自动地在脑海之中解构,再重新排列,变成一条可行的路线。

    她胆大而心细地走着,往往在最惊心动魄的时候开辟出一条全新的世界。

    见愁一步迈出,飞身闪过了头顶上砸落的闪电。

    谢不臣对阵法无比了解,更是早就知道这一次的“五丈鼓”落下的位置,行走路线直接避开,那一道闪电便擦着他染血的宽大袖袍劈向了下方宽阔的水面。

    陆香冷所在的位置便在眼前了。

    周遭无数的泥淖将护身印撑起的紫金光芒挤压,似乎下一个便要像是一个气泡一样破碎,原本就不很明亮的光芒更是黯淡了不少。

    见愁与谢不臣都对情况有清楚的判断。

    一人迈步,一人跟上,眨眼便进入了下一座阵法。

    只听得耳边有“嗡”地一声响,周遭一片又一片的灵光迸射出来,谢不臣四下一看,便以了然于心。

    灵蛇阵,所出之攻击悉数以灵气幻化成蛇,且有蛇毒浸润其中。

    一则其速惊人,攻击灵敏,二则其毒惊人,并不针对修士之身,而针对神魂,一旦沾上,少则修为掉落,重则神智错乱,形如疯癫。

    谢不臣微不可察地拢了一下眉头,开口时却镇定自若:“左六,星——”

    话音出来之时,他的声音忽然顿了一下,便是自己都怔住了。

    这么自然,且毫无预料……

    “星”已经不是卦象之中的用词了,而是围棋。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见愁。

    见愁侧对着他,也看不清她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似乎也是那么微微地拧了一下眉头,只是不知到底是因为他话语之中那一刻的停顿,还是因为他这脱口而出的一个“星”字。

    总之,一切都是一个闪念之间的事情。

    行进之中的见愁毫不犹豫朝着左面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在她离开自己身处之地的瞬间,便有无数淬毒的灵蛇飞扑而出,却都扑了个空。

    围棋棋盘四四方方,其上有九个特殊的点,会用粗圆点来标明,便是棋盘之上所谓的“星”位。

    棋盘之上的“天元”,便是棋盘最中心处的一个“星”位。

    如今谢不臣脱口而出,以“星”来表示位置,见愁还不至于摸不着头脑。

    甚至……

    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一个“星”字到底有怎样的来源。

    眼前这一座阵法,因阵型排布的原因,只拥有一个“星”位,熟悉围棋,熟悉阵法,更熟悉谢不臣的见愁,轻而易举便推断出了其位置。

    于是,飞身而上,一刀斩落!

    “轰!”

    有艳冶的刀光划开一片阴暗,出现巨大的光亮。

    谢不臣的眼底,也一时为这光亮所晕染,出现了片刻空茫。

    双目所视之处,尽是刀光。

    于是,脑海跟着视野空白了那么一瞬间。

    他仿佛听见了从遥远时空长河里传来的声音……

    “所以阵法上是没有‘星’这个位置的吗?”

    ……

    “说无也无,说有也有。你收它有,这里便是。”

    某一根干净的手指,轻轻在铺好的沙盘上一点,便指出了某个位置,乃是将棋盘方位与阵法的位置重叠计算出来的点。

    于是,从此以后,那谢侯府的三公子,偶尔便用“星位”来称呼这个复杂的方位。

    甚至在某次看她与侯夫人下棋的时候,知道她不能赢,又不能输得特别容易,他便状似无意地端着茶,站在了窗边,笑着道一声:“你们下棋,倒比我摆阵还危难……”

    说着,手指便在那窗棂上轻轻一敲。

    “笃。”

    一声轻响,从回忆里挣扎而出,又瞬间被呼啸的风声所淹没。

    谢不臣人还在怔忡之。

    见愁一刀劈散阵法,所有阵法之中还未发出的攻击便立刻停止。

    她本想要继续往前,感觉到谢不臣并未跟上,于是回过头去,却见他竟在这当口上走了神。

    谢不臣素来一切尽在掌握,心机手段都是一流,又怎会走神?

    她眉头一皱,便要开口。

    “嗖!”

    谢不臣身侧,竟凭空出现了一条残存的灵蛇!

    细细小小,银白色的身子,头顶却有一点深紫色的印记,一看便知带有剧毒。

    它尾巴一甩,划过一道虚幻而危险的轨迹,直直奔着谢不臣头颅而去!

    谢不臣人在走神中,又如何能知周围发生的一切?

    眼见那银蛇便要得逞,见愁眉头顿时皱得更紧,眉心之中结着霜寒煞气,手腕一翻,割鹿刀便紧紧攥在掌心。

    二尺弯刀,刀尖凝着皓月霜雪般的冷辉,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擦着谢不臣耳廓而去!

    手腕一转,刀面一侧!

    袭来的那一条灵蛇,竟在即将钻入谢不臣头颅之时,被见愁一刀挑开!

    刀尖那两寸位置,正正好挡在灵蛇前头。

    “叮!”

    竟然是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

    那灵蛇为割鹿刀一挡,周身光芒散去,竟然现出了原形,不过一枚银色的梅花针!

    一击不成,阵法已碎,这梅花针自然倒飞了出去,眨眼消失不见。

    刀刃冰冷,寒气投射而出。

    见愁还保持着那持刀的姿势。

    割鹿刀停留在谢不臣身侧,谢不臣眼帘一动,眸光微微一闪,只觉得耳边有几分冷冽。

    他已经回过了神来。

    见愁皱着的眉头没有松开,眼底似乎依旧藏着几分疑惑,只是她没问谢不臣出神的原因。

    手腕一抖,撤回。

    割鹿刀跟着收回了她手中,她一转身,重新面向阵法,淡淡开口:“看来入了十九洲后,对阵法与棋盘的研究,都还在。”

    谢不臣心知她这一句指的是“星”那一个字,也不解释自己为何恍惚出神,沉默片刻,只一点头:“是。”

    简单的一个“是”字,看似云淡风轻,又似百转千回……

    见愁几乎与他并肩而立,只隔着那么短短的三尺距离。

    可这三尺,却偏偏如同鸿沟天堑一样,无法逾越。

    谢不臣垂眸,只道:“只剩下最后一座阵法了,劈开即可。”

    一路拆解阵法过来,他对这一座大阵已经是了然于胸。

    从对阵法的选择和组合来看,设置阵法的这一位当是大家,但是他最强的一定不是阵法造诣,而是其本身的修为。

    一路上的阵法各种机关巧变,都是“术”,唯有最后一座阵法,乃是“力”,一切的机关巧变都不过是点缀,到了最后,若不能一“力”破之,此前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见愁听明白了谢不臣的意思,微一挑眉,倒是高看这布阵之人一眼了。

    无疑,最后一座阵法便是见愁最喜欢的。

    她往阵法前面一站,便能看见一个隐约的圆,将中间的陆香冷困住。

    打破这个“圆”,眼下这个小变故便能解决了 。

    割鹿刀一收,鬼斧重出,见愁握紧了鬼斧,感受着它传递给她的战意,便高高地一跃,同时鼓荡起周身的灵力,悍然一斩!

    铺天盖地的红,再次席卷而去。

    斧头锋锐的光芒,触到那阵法边缘之时,便听得“啵”的一声轻响。

    原本这隐界便没有多少灵力供给,阵法对灵气的消耗十分巨大,更兼之隐界如今破碎,最后的这一座阵法威力自然打了折扣。

    见愁没有轻视,直接祭出自己杀招之一的“红日斩”,自然在这一刻彻底打通了整座阵法!

    一条孔隙,便在此刻,向着见愁打开。

    下方的陆香冷,已经彻彻底底到了支撑的极限。

    在那漫天红霞撞碎阵法边界的刹那,她在一片闪烁摇曳的紫金光芒之中抬眼一看,便瞧见了那熟悉的身影。

    在陆香冷的认知中,见愁是不同于别人的。

    初见时她便这样相信了。

    一种与整个十九洲的女修完全不同的气质,甚至也不是人间孤岛那些寻常女子的气质,她独特而且强大。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视她为领袖,以她为中心。

    陆香冷虽是大名鼎鼎的药女,可事实上也不例外。

    在看见她过来的那一瞬间,陆香冷脑海之中闪过了很多东西。

    是给一名求水的老妪端水之后,对方看着她手腕时嫌恶的眼神,是给一名小乞丐包扎之后,对方投落到她身上的石子,是她修为尚低时为人围攻,却无一人向她施以援手时冷漠的眼神……

    谁会向她伸出手来?

    她真的是有情道吗?

    或者……

    她的选择真的对吗?

    ……

    一切一切的疑问,全数在她意识松懈的瞬间,冒了出来。

    紫金光芒摇动,悉数崩散!

    陆香冷整个人都被那力道拽着往下坠去。

    下方,是污浊的泥淖,是不见底的深渊,是污浊的泥淖……

    陆香冷其实有点困惑,脑海之中甚至有一个荒诞的想法:要不,就这样掉下去也很好。

    可下一刻,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经掠来。

    同时,有一只素白的手掌,远远向着她伸出!

    那一瞬间,陆香冷抬了素淡的眼眸看去,接触到了见愁的一双眼眸:没有疑惑,没有彷徨,也没有畏惧。

    她的眼眸,是她所见过的人里最纯粹的一个。

    只有坚定。

    于是,她忽然一笑。

    淤泥不染,清莲不妖。

    在见愁掠过的那一刻,她向着她递出了自己的手,端庄与冷静不失。

    “啪!”

    两只手掌交握在了一起。

    见愁将她一拽,霎时脱离了这一片大泽之上的泥淖,朝着对面不远处的平地落去。

    ……

    这一刻,如花公子等人的心终于安稳地落了下去,有几分笑意出现在脸庞上。

    便是夏侯赦,也似乎松了那么一口气。

    谢不臣既不站在如花公子等人这边,也没站在见愁与陆香冷那边,只是悬空立在中间,看着整片残破的阵法。

    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又恍惚走神了。

    有风吹动他衣袂,他整个身子却晃也不晃一下,岿然不动。



    “总算是没事了。”

    刚才那一幕,简直看得左流捏了一把汗,心脏险些有些受不了。

    如花公子也是一样的感受,只是在扫了谢不臣一眼之后,便飞身而上,随口道:“不过好像才分别了一会儿,见愁道友的战力,却是又涨了一截呢。”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见愁的“红日斩”,可以说这是见愁在帝江风雷翼之下最惊艳的一招。

    之前见见愁使用,尚还有那么一点点生涩。

    可刚才,他们眼见着见愁一斧头劈出,竟已有一种行云流水的顺畅之感,渐渐举重若轻起来。

    这一位道友,真是越来越棘手了呢。

    如花公子脸上的笑容深了一分,说话间已经直接通过了已经完全残破的阵法,从谢不臣身边经过,很快落到了见愁的身边。

    “见愁道友,没事吧?”

    “我没事。”

    见愁手掌垫着陆香冷的后颈,带着几分小心地将人放了下去。

    此刻的陆香冷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刚才还好好的。

    如花公子一看,顿时皱了眉:“怎么回事?”

    左流与夏侯赦很快也落了下来,围在见愁的身边:“这……”

    “我查过了,没什么大碍,只是力竭晕了过去罢了。”

    见愁直接从袖中乾坤袋里取出了一枚雪白的丹药,送入了陆香冷口中,再次伸出手去查探了一翻。

    药力已经很快在她体内化开,不多时应该就会恢复了。

    见愁心放了下来,这才对众人道:“没有大碍,她一路支撑,已是强弩之末,方才我救了她起来,她便晕了过去。身上伤势都不重,只是身体之中灵力空虚,我已经喂她服下一枚丹药,过一会儿应该就能复原。”

    陆香冷脸色惨白,躺在这一块勉强还算是干燥的平地上,紧闭着眼,已经失去了意识。

    她乌黑如瀑的长发散落在了地上,有些凌乱。

    原本月白色的衣袍之上也沾染了不少的污泥,看着哪里还有昔日药女的风光?

    方才为陆香冷所救的左流,一时有些沉默起来,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纠结了半晌,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见愁不用回头都知道他心底肯定有些复杂,只伸出手去,指尖慢慢划过,便将陆香冷衣襟之上的污泥拂开,又变成一片干净的月白。

    “我等一路同行,乃是同伴,相互施以援手乃是寻常事。你修为微末,香冷道友救你也是应该。”

    左流本就无门无派,一开始修炼就是随便买了一本小破册子,练的是整个十九洲大地上最普通的功法,一路上误打误撞过来,也成功炼气筑基。

    在黑风洞中,他也算是有几分奇遇。

    出去后不久,又踩了狗屎运,神奇地结丹,一直以来都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无父无母,无门无派,在世间没有什么牵挂。

    乍然有人救自己,还有了同伴,左流不是很习惯,可听着见愁这一句,偏偏又觉得心里面暖暖的。

    他忍不住嘴硬嘀咕了一声:“我没说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我又没特别感动……”

    见愁回头看他。

    如花公子回头看他。

    夏侯赦也默默看着他。

    于是,左流聪明地一拍自己嘴巴:“我胡说八道,我口是心非,我知错了!”

    看他的几个人这才似笑非笑起来。

    诡异地滑稽着。

    见愁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一刻,陆香冷躺着,她半蹲在旁边,如花公子、夏侯赦、左流三个人则都站在她身后的位置,成了个半圆,就这样看着。

    似乎……

    的确是很合拍的一行人。

    谢不臣远远看着,过了一会儿才落了下来。

    见愁自然看见了他,唇边的笑意淡了那么一点,只道:“谢道友也过来了,如今香冷道友已经无虞,我等便在此地稍事休整,顺便也说说隐界的情况。”

    谢不臣一点头,没有意见。

    如花公子等人莫不清楚这两人现在是个什么关系,也不好插嘴,更何况见愁说的也是他们所想,当下便都找了个稍微干燥些的地方,围坐下来。

    见愁随意地坐在了陆香冷身边不远处。

    如花公子脸上挂着那等雍容华贵的笑容,在地面上先铺了一层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香花,才慢条斯理地坐下去。

    他转头一看见愁正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瞅着自己,不由问道:“你也要吗?”

    “……谢过好意了。”

    但是不需要。

    见愁盘腿这么一坐,衣袍前摆搭在膝头,上面还有不明的血迹,有的是她自己的,有的是对手们的。

    左流思索了一下,也抱着那玉折子,坐到了见愁的身边来:“我也挨着见愁师姐坐吧,有安全感。”

    夏侯赦默不作声地坐到了左流的身边。

    余下只有一个谢不臣还站得有些远。

    见愁不冷不热看他一眼,声音很是平淡:“谢道友也请坐吧。”

    地面之上有些一些枯草,仅余的位置在左流与夏侯赦之间。

    谢不臣慢慢走了过来,看了她一眼,却并未怎么言语,也慢慢的盘腿坐下了。

    他身上的伤势的确很重,只是那掀了袍角慢慢坐下的动作,却透着一种天然的雅致。

    深重的危机改不了他的从容,便是满身伤痕,似乎也不失风度。

    只是有些沉默罢了。

    满身狼狈的谢不臣,却有着最淡漠的神情。

    见愁忽然觉得这一幕其实很讽刺。

    不管是人间孤岛,还是十九洲大地,谢不臣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天之骄子。

    侯府有满堂金玉,他身为三公子,出行之时往往有人前呼后拥,一应事宜自有府中人安排妥当。

    便是入了十九洲,也是高高在上的昆吾横虚真人座下真传弟子。

    细细想来,侯府覆灭后,那一段逃难的日子,是他过过最苦的日子吧?

    她现在还记得,她带着他悄悄坐了一辆租来的马车逃离京城。

    那一架马车上还有着一些灰尘,毕竟是很破旧的马车,车主人平日也不搭理,所以并不干净。

    见愁在外面张罗完了,将车帘子一撩,便看见彼时的谢三公子看着一层浅浅的灰,没有说话。

    见愁以为他身份贵重,平日里锦衣玉食,到底忍不得这样的环境,便要上去将那灰尘擦拭干净。

    他却有些沉地道一声不用了。

    那个时候,还是谢无名的谢不臣转过了头来,在三日的阴沉压抑里,第一次露出了一抹难言的笑。

    是沉重的,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后来的日子里,见愁没有看见一个娇生惯养的谢不臣。

    相反,他甚至比寻常市井之中过惯了苦日子的那些人更能忍耐,没有抱怨,没有咒骂,也没有颓唐。

    他变得沉默,他关注着关于谢侯府一案的始末,又从那些每天议论着他去向的人之间走过……

    那是一种浸透了鲜血的忍耐,压抑之中酝酿着疯狂。

    见愁曾见他在无星无月的黑夜里,站在窗前凝望,却一语不发。

    每每那时,她会觉得心里难受,站在后面望着他,又默默将灯灭了,任他一个人这么站着,想着。

    女人的心,总是相对柔软。

    爱情之外也总有许多别的感情,交织混杂。

    于是,她们对于某个人的情感,便会慢慢地加重,复杂,难以分辨,最终变成无法挣脱的羁绊。

    侯府的相遇,是一时悸动,阳春白雪,他风雅睿智,她素淡敏锐。

    隐姓埋名又历尽磨难的路上,则变成了刻骨铭心,是默不作声地陪伴,是相互之间的照顾和守候,是她的善解人意,他的隐忍和抱负。

    谢不臣硬逼着昔日尊贵的侯府三公子埋下去,埋进那市井的泥淖里去,没有了三千花醉客满堂,只有小院松风粗茶淡饭……

    那时候,见愁以为这就很好了。

    风雨会来,可它毕竟还没有来。

    只是谁也想不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终究还是爱过眼前这人的。

    往昔那些美好的东西,见愁从不否认,也永远不会忘却;而如今丑陋的东西,她更不会逃避,也不会任由它腐烂生长。

    兴许是想得深了,见愁有那么一点晃神。

    回过神来的时候,如花公子才刚开口没一会儿。

    “……所以我们进来的时候,就撞见了那一位宋少宗,我对此人不很看得惯,正邪相遇总有一战嘛。”

    描着大红牡丹的纸扇挡在他唇边,衬得他那无辜的笑容越发欠揍。

    左流跟着点了点头,接着又叹了口气:“可惜最终还是给他逃了……”

    “逃了?”

    见愁闻言,眉梢微微一挑,回想起自己一路所经之地,还有当初有意无意的布置。

    唇边笑意一深,她凉凉道:“跑了也就跑了吧,他也挺可怜的……”

    可怜?

    左流大为诧异,几乎忍不住就要开口询问为什么了。

    可他刚一抬头,就触到了见愁那含着虚伪悲悯的目光,也不知怎地,就猛然一个激灵上来,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一个画面——

    白玉长道的起点,深渊的边缘,见愁手一扔,六只阵盘飞出!

    七十二杀连环阵!

    靠!

    左流简直险些被自己的记忆给噎着,看着见愁的那一双眼瞪得老大:“见愁师姐,你、你、你……”

    “我怎么?”

    见愁笑得有些无辜。

    她当时没去追宋凛也是有原因的嘛。

    左流痛心疾首,狠狠一捶自己膝盖:“人面兽心,人面兽心哪!”

    见愁听了,依旧是之前说过的那一句话:“过奖了。”

    心无愧疚,半点不在意。

    白玉长道乃是所有人原路出隐界的必经之道,见愁在那个口子上布置过了凶残的七十二杀连环阵!

    当时他们还稳问过见愁的用意,结果她不咸不淡来了一句以备不时之需。

    谁能想到,她这话才过去多久啊?

    这他娘的就派上用场了!

    想想之前的宋凛,多么风光,多么嚣张,多么得意?

    呵呵……

    掐指一算,只怕他已经到了长道上面了。

    左流心里嗤嗤地冒着寒气,忍不住在心里为这一位听起来似乎很厉害的宋少宗点了一根白蜡烛。

    兄弟啊,走好!

    当初见愁在白玉长道上布置阵法,是大家都看见了的。

    唯一不清楚此事的乃是谢不臣,可如今一听众人这对话,便已经猜到见愁在来路上有动过手脚。

    好好地进隐界,哪里用得着动手脚?

    说到底,这手脚为谁准备的,不言自明。

    谢不臣抬眸起来,正好看见了见愁那带着淡然笑意的眼神。

    见愁没理会他。

    她将自己入隐界以来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大多事情都算是详细,入内的遭遇,遇到的灵兽,种种的意外和疑惑,都说了出来。

    唯独找谢不臣麻烦的事情,不在叙述之列。

    如花公子对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本就好奇,谢不臣的人皇剑在见愁手中,那叫一个明晃晃地,可见愁就能睁眼说瞎话,完全将这件事忽略掉

    啧……

    他似笑非笑看见愁:“这就没了?”

    见愁也看他,镇定自若:“没了。”

    好嘛。

    如花公子没话说了。

    见愁这里铁定是撬不出什么来,眼见着对方回看自己这眼神,都带着那么一点凉意,如花无意捋虎须,干脆转头一问谢不臣,异常友好地开口:“谢道友与我们分别最早,似乎也经历了一番奇遇?”

    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见愁看了如花一眼,眼皮子一搭,直接闭目开始调息了,对即将发生的对话一点兴趣不感。

    如花公子没撩成人,心里就不大乐意。

    只是,对于谢不臣将要说出什么,他也很好奇。

    谢不臣与如花公子等人并不熟,只是一路上也约略能感觉到,这是个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他淡淡开口:“画壁意外之后,我便过了暗河,意外遭逢了山阴宗的修士,在白玉长道上杀了一个,在即将入意踯躅之前杀了落后的一个,假扮了对方,混入其中。不久出意踯躅,便遇到了乔装假扮的见愁道友,一时未曾辨认出来,出了些小误会。”

    “也没了?”

    如花公子的笑容已经有些绷不住了,开始咬牙切齿起来。

    谢不臣微微地一点头,不说话了。

    如花公子那脸色顿时很精彩。

    左流同情地看了一眼,心下却同时生出一种莫名的胆战心惊:这诡异的气氛啊……

    看看闭目凝神的见愁,再看看眼观鼻鼻观心的谢不臣,他简直怀疑这俩人下一个就要拔刀相向——

    没办法,一路上他俩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恐怖了啊!

    手指摩挲着自己的玉折子,左流左看看,右看看,张了张嘴,又有些胆怯发憷,生怕自己一句话碰了这恐怖的气氛。

    他扭动着身子,显出几分难言的不安定来。

    见愁搭上的眼皮掀开了,清凉的眸光便倾泻而出,她没看别人,只看了左流:“左流道友有事?”

    “啊?”

    左流一怔,接着才反应过来,有些拿不准自己到底开口还是不开口。

    只是……

    好不容易琢磨出来了这东西,让他放弃着实不甘。

    左流一咬牙,望着见愁,开口道:“事是有,不过有些冒昧。我……我想请几位道友,那什么……借我一滴血……”

    “血?”

    见愁顿时疑惑。

    其余人也都觉得这请求有些稀奇,不很明白起来。

    左流怕他们误会自己是有什么邪术,连忙解释了一番。

    “简单来说,我就是研究出了一种方法,可以用修士的鲜血,通过某种很独特的法器,关联到修士的本事上去。比如使用某种道印发动攻击,这就是一种本事。”

    众人点头。

    左流续道:“在昆吾那几天,我悄悄去经阁找了找,上古还真有术法,能通过荒古、上古妖兽身体的某个部分,或者是骨髓、鲜血,倒推出它们的本命道印,以供修士使用。这一本玉折子,便是我参照那术法之中必须的万法归宗轮,借了一点来制作的。”

    这可厉害了。

    一听见本命道印,万法归宗轮,见愁顿时感兴趣了起来。

    当初见愁的帝江风雷翼,便是扶道山人用了万法归宗轮制出来的。

    在座之人中,没一个比她更熟悉这东西的原理。

    她好奇道:“你不会想要反推道印吧?”

    “我没那个本事。”

    别说古法已经失传,就算是左流天纵奇才,有倒推的术法,也不一定有那个本事修炼啊

    左流嘿嘿笑了一声,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来:“但是我能通过鲜血,制作修士的一个化身,如果成功的话,这修士的化身就能发出他修炼过的一道攻击来。所以……”

    “容易成功吗?威力如何?”

    天底下应该没有那么容易的术法,简直不劳而获。

    见愁一眼就看出了其中有问题,直接问道。

    左流顿时哭了脸:“我还没吹多久呢,见愁师姐你也太一针见血了点吧?”

    “说吧。”

    见愁不由觉得好笑。

    左流只好老老实实交代:“成功率看运气吧,修士的修为越高,越容易成功。从血本身来看,身上的血要比指尖血差,指尖血又不如眉心血,最好的当然还是心头血。至于发出攻击,都是一次性的,看修为和血的情况,威力基本在一成到四成之间吧。”

    吓!

    这出口惊人的!

    如花公子咂摸了两下,摇头道:“你这本事有些鸡肋,谁还能给你两勺心头血不成?”

    左流当然也知道短时间内是没这可能的,不过这不妨碍他畅想一下未来。

    “哼,万一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能修士也不会知道我有这个本事,以后他们打,我就在下面接血,他们还能揍我不成?”

    “……”

    合着他已经想到以后怎么去这种地方捡便宜了!

    众人瞬间无话!

    眼前的左流面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明明算是个英俊的小青年,此刻却偏偏透出一种十足的猥琐气来。

    见愁简直为之赞叹,脑海之中瞬间浮现出画面来。

    大能修士纵天入地,打得山摇地动。

    长剑一出,那是血肉横飞,简直令人心驰神往,无法它顾。

    下方,却有个缩头缩脑的家伙,握紧了拳头,两只眼睛里发出兴奋的暗光。

    “打,打!戳他眼睛!砍他胳膊!对!哎呀,这刀法也太不准了!好,好,打得好!”

    然后,便见一身影,悄悄摸摸地在地面上忙碌,将那些从天际坠落的鲜血,一一收集……

    ……

    想想都头疼啊!

    见愁简直怀疑这一幅画面日后会成真,一时都不敢在想下去了,连忙抬手扶额,打断了自己。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左流看似流氓,实则专注力惊人,每每都能出人意料。

    若非这几日相处下来,他的确是这个德性,看不出什么假装的痕迹,众人都要怀疑这家伙是个扮猪吃虎的高手了。

    这制作“化身”说起来似乎只有原修士几成的攻击力,可左流这话还真没说错,万一呢?

    万一他哪天真的走了狗屎运,得了一滴大能修士的血呢?

    修士的修为,到了后期,每越过一个层级,实力都是数倍乃至于数十倍的暴涨。

    一个元婴期修士即便只剩下三成实力,也能轻松干掉一个金丹。

    若有足够的“血源”,左流将成为一个逆天的变态!

    她定了定神,还算镇静地开口道:“若你有这术法,还真值得一试。心头血我是给不了,不过眉心血还成。”

    说着,见愁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之中抬了手。

    微凉的指尖,在眉心处一抹,便有一滴嫣红的血珠冒了出来,落在她指腹上。

    见愁看向左流。

    左流简直没想到,说给就给这么刚烈?

    他都愣了一阵,才连忙将自己的玉折子铺了出来,迅速翻到镌刻着见愁名姓的那一页:“这玉折子便是我参照古籍上万法归宗轮的印符,做出来的法器,师姐你把血放在这里就成。”

    玉折子整体为青色,极为温润。

    不过在左流打开的手,众人便看清了,玉折子之上有些无数纵横的线条,像是连成一片的大小河流。

    见愁只这么一看,还真看出了点万法归宗轮的神韵来。

    她轻轻一弹指,那一枚血珠便离开了她指腹,“滴答”一声,准确的落在了镌刻着“见愁”二字的那一页上。

    “刷!”

    青色的玉质之上,顿时冒出一片暗紫的光芒,眨眼之间竟然有无数金色的符文,以这一滴鲜血为中心,朝着整个玉折子扩散而去!

    瑰丽!

    见愁都忍不住为之目眩了片刻。

    随即,那一滴鲜血扩散入了周围的符文之中,在流转了一圈之后,竟然重新汇聚到了一起,凝结成一道印符!

    色泽金红,光华隐隐,形如云雷。

    很简单,却也很漂亮。

    这应该是已经成功了?

    见愁看向了左流,却他整个人眼神都不对了,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还有着那么一点恍惚。

    “谁、谁掐我一把……”

    居然真的成功了!

    还是一步到位!

    简直不敢相信!

    左流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你娘啊,他当时也是眉心血,试得自己都要贫血了才成的好不!

    怎么轮到见愁师姐了,这玉折子就幡然悔悟,变得听话了?

    这也可以区别待遇的吗?!

    他内心之中咆哮着,整个人还在呆愣的状态里。

    见愁等人只当他是看见印符出来了,有些激动,也没往别的地方想。

    如花公子一甩扇子:“能看出这是见愁道友哪种本事吗?”

    左流回神,却尴尬了一下,望天道:“这个么……暂时还不能……那什么,这术法吧,我也是刚研究出来。咳,以后应该是可以的!你们要对本流氓……啊不,本人,有信心。”

    如花公子顿时给了个白眼。

    见愁也失笑,不过却安慰道:“能想出这等奇诡之法已经很是厉害。至于这一枚化身印符,却也不用担心。道印贵精不贵多,我修炼的道印就那么几枚,即便不能判断到底是那一枚,却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一切,都有赖于扶道山人的教导。

    藏经阁内一直有不少合适的道印,不过见愁都没有将就着修炼,因此斗盘虽大,偏偏空空荡荡。

    由此,左流的印符不管是哪种本事,都不会很差。

    听得见愁竟然这样说,左流简直心花怒放,连着喊了好几声“多谢师姐” ,只喊得见愁都摇头了,他才停下来。

    接下来么……

    左流慢慢地转过了头,搓着自己的手,两眼发光,大着胆子看向了如花公子。

    照旧嘿嘿一笑,他有点奇异的小羞涩搓手:“几位道友……”

    道友……

    道友个屁啊!

    这分明是把他们当肥羊,要他们给血了!

    众人哪里还不知道左流的打算?

    一时之间,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只是左流这术法实在是新奇,如花公子罕见地没计较那么多,直接给了一滴血,就连夏侯赦也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滴出去。

    这两滴血都是一次成功,只是凝结出的印符里,那一点流动的金色,要比见愁稍稍少那么几许,一对比起来看有些暗淡。

    这其实就是境界和实力的差距了。

    如花公子与夏侯赦一看,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不过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见愁当初便是小会第一,登上了一人台,原本就不弱于他们,更不用说进入隐界之后种种惊人的表现了。

    唯一不能平静的,其实还是左流。

    他心里简直崩溃:这两个还是一次成功!见愁是,怎么他们两个也是?靠,玉折子这他娘真的是人格歧视吧?!!

    他郁闷极了,又不能将自己差点试到贫血的丢脸事情说出来,当下脸色臭臭地。

    三枚化身印符已经集好。

    金红色配着那玉折子,竟然半点不觉得俗艳,反而很是明丽。

    同行一共有六人出来,左流自己修为微末,实在是不能一提。

    剩下的五人之中已经有三人给了血。

    陆香冷不善攻击不说,人还躺着,自然不能跑去人家眉心取血,忒不道德了。

    左流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他琢磨了一阵,又瞅了端坐在旁边一直跟个局外人一样的谢不臣一眼,这一位难度太高了。

    刚才他敢找夏侯赦要血,是因为看出这一位的确不是什么人品特差的。

    眼前这位么……

    可就不一定了。

    再说他跟见愁师姐之间还有那么一点不清不楚,实在不能冒险。

    左流这么一想,便准备将玉折子收起来了。

    没想到,就在他手刚动了一下的时候,见愁开口了。

    “谢道友。”

    那熟悉的淡淡嗓音,这一时竟给了左流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他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忙抬头一看。

    见愁盘坐在原地,整个人身上透着一种沉静的气质,她面上带笑,正看着对面的谢不臣。

    谢不臣抬眼看她。

    “左流道友为提升自己的实力,也是为了给我们减少麻烦。我等同路而行,相互扶持。昆吾道友更是宅心仁厚,为我中域楷模。”

    见愁像是说着“今天天气不错”这种扯淡的话一样寻常。

    “想必一滴血,不是大问题吧?”

    眼眸深似寒潭,冰下有幽咽泉流。

    他与她对视,轻而易举地看出了那眼底深藏的嘲讽,自在昆吾重逢之后,这种嘲讽便再也没有从她眼中褪去过。

    “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不给的。”

    谢不臣说了意味不明的一句话,便垂眸,指尖在那两道眉峰间的眉心里,虚虚一点,便有一滴血珠被他生生一指凝出,向着左流那玉折子上一弹。

    “滴答!”

    鲜血溅开一朵小小的血花,转眼之间化作了无数流动的血色线条,铺在整个玉折子上。

    同样绚烂的场面,已经在之前展示了三次,这是第四次。

    见愁唇边有那么一点讥诮的浅笑,半点不在意谢不臣到底说了什么,老神在在地看着玉折子。

    “啪!”

    转过一圈之后,化身印符再次成功凝结在了玉折子之上。

    赤红之间,流转着不熄灭的金色,像是有天上的阳光照着一样,格外醒目。

    这一枚化身印符,与见愁那一枚,竟是差不多一样的水准。

    看来……

    他的实力的确与自己相近。

    见愁心里得出了这个毫不意外的结论,便愉悦地一笑:“这一下左流道友的印符集齐,回头我们继续前进,多少便有几分保证了。”

    “但愿运气不错吧。”

    左流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瞅了谢不臣一眼,这一枚印符收得他简直有点胆寒,生怕谢不臣下一刻就直接跳起来一掌劈死自己。

    还好,观察了一会儿,对方垂眸养神,并未言语。

    左流放了点心,便将放在地面的玉折子捡起来,正要合上,没想到手才一翻,顿时吓了一跳!

    “娘呀!”

    玉折子方才摊开放在地上,左流一没留神捡起来,那两折一合,便瞧见那玉折子正面上贴着一只青皮螳螂!

    细细地身子,带着一种上天赋予的邪性与狰狞。

    扇形的脑袋,两条长腿像是挥出的两柄长戈,森然极了。

    这东西什么时候爬上来的?

    左流被这东西吓了一跳,自觉面上无光,一下有些恼羞成怒,一把伸出手来,将青皮螳螂捏了:“个王八犊子,还他娘的敢吓我了!信不信我捏死你?!”

    不过他也就是这么一说,没真的捏死它。

    螳螂乃是生性大凶之种,外形又往往给人一种森然之感,叫人心里发寒,所以很不讨人喜欢。

    见愁也不喜欢这东西。

    尤其是,在想起螳螂的某种习性的时候。

    螳螂性残暴而好斗,在幼虫时就会因饥饿而互食同类,成虫之中雌虫吃雄虫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

    世人口中的“眷侣”,在螳螂之中是完全不存在的。

    ——雌虫在交配时,会因为饥饿吃掉雄虫。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小螳螂身上。

    谢不臣似乎被骂声惊动,掀了眼帘,目光落在那螳螂因戒备而高举的双“戈”之上。

    “连我的玉折子都敢爬,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螳螂,你螳螂了不起啊!啊!”

    左流依旧对着那螳螂骂骂咧咧。

    见愁听着,忽然品出了那么几分味道来。

    她近乎玩味地看着那螳螂,笑出几分令人惊心的薄凉,转眼又消失不见,忽然就问道:“左流道友,说起来你至今没有门派吧?”

    “是啊。”

    左流一怔,也不知见愁怎么问这个。

    他一没留神,那螳螂竟然从他手中跳了出去:“嘿!”

    见愁道:“由它去吧。”

    左流只好歇了去追那王八犊子的心思,回头来看见愁。

    他一直无门无派,修行全靠自己,也算是个奇葩。

    “我本来打算功成名就,就去找个门派投靠,嘿嘿……”

    说着说着,左流的笑容顿时变得有点奇怪。

    若是有个正常些的女修在这里,说不准就要一巴掌扇过去了:这家伙,笑得忒荡淫了!

    还好,他面前只是见愁。

    见愁在黑风洞看见过这一位流氓修士的远大志向,不想都知道他脑子里转着什么东西。

    她唇角一勾,道:“想找个门派投靠,你觉得我崖山可好?”

    “……”

    我我勒个去?!!

    这简直像是平地一声惊雷,砸下了千万斤馅儿饼,把他埋了个半死!

    左流原本还想让见愁帮忙推荐俩靠谱门派,回头自己去投奔,哪里想到,见愁一开口,竟然说出这么劲爆的一句话来!

    你觉得我崖山可好?

    可好?

    可好个屁啊!

    崖山哪里是能用“好”字来形容的,那他娘是我中域传奇好吗!

    左流那捧着玉折子的爪子都有点抽搐了,他吞了好久的口水,暗地里咬了咬舌尖,一没留神咬重了,差点变成自尽。

    哎哟,给痛的!

    不是做梦呢!

    “怎么了?”

    见愁还以为是自己太冒昧了,她早与曲正风提过了左流的事情,心下是很欣赏这一位的。

    只是没想到,不久之后那一位“曲师弟”就突破元婴,晋升出窍,还叛出了崖山,搞了一回大事。

    见愁心里倒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曲正风在哪里应该都差不了多少。

    后来,她把左流的事与扶道山人也说了一遍,自然是得到了首肯。

    崖山挑选弟子虽然严格,可左流这样的奇才,怎么说都是够格了。

    她望着左流,斟酌道:“左流道友若是觉得不合适……”

    “不不不不!”

    左流还恍惚着呢,一听见愁这话,瞬间就清醒了,忙大叫了一声。

    “见愁师姐你说好了,怎么又想反悔了!”

    见愁愕然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不是不愿意。

    “我没想反悔,还以为你不愿意呢。”

    左流听着这一句,翻白眼的心思都有了。

    就连旁边的如花公子跟夏侯赦都有一瞬间的静默:为什么总觉得这一位见愁道友这么装呢?好想揍她!

    崖山是什么地方?

    天底下有几个修士能拒绝崖山主动伸出的橄榄枝?

    除却昆吾,又有几个门派能与崖山一争高下?!

    靠着崖山对人发出了邀请函,左流又怎么可能拒绝?

    偏偏见愁似乎对崖山的吸引力毫无所觉,简直……

    还是想揍她啊!

    兴许是感觉到旁人那几乎要洞穿了她的灼烫目光,见愁心下有些奇怪。

    其实她虽知崖山声名极盛,可到底没有经历过那种和所有人一起朝圣一样赶往崖山,希望能拜入宗门的过程。

    她是由扶道山人领进山门来的,从某种角度而言,这是一种“幸”,也是一种“不幸”。

    见愁思绪倒流了片刻,又闪了回来。

    她看向左流,笑了起来,从身上摸了一枚崖山令牌来,递给他:“那你便算是我崖山弟子了。不过师承的话,还得待回门中再定。”

    一枚令牌,黑色的,看着平平无奇。

    左流现在还有些晕乎乎的,将那令牌接了过来,也没细细去思考见愁话里的意思。

    唯有谢不臣,在听见这一句话之后,又掀了眼帘,看向她。

    崖山昆吾关系甚笃,同为巨擘。

    拜师入门,一般而言,引荐人不能与弟子同去,才会交给信物,让他单独拜上师门,这时候再递出信物证明自己的身份。

    见愁按理说也应该要亲自带左流回崖山的,可她偏偏给了信物。

    谢不臣淡淡地想到了这里,那紧抿的薄唇,忽然就勾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起来。

    她与自己乃是一样的想法——

    此行,未必有命回去。

    信物之诡异处,见愁心里清楚,谢不臣亦看出了端倪,其他人却暂时还没往深了想。

    左流犹自在兴奋之中,见愁却见着时间差不多了,道一声:“隐界尚在崩溃之中,只怕鲤君的情况也不很妙。香冷道友伤势不要紧,我去唤她醒来,我们即刻出发吧。”



    陆香冷幽幽醒转了来。

    入眼之所见,便是那没有什么光亮的天幕,一条一条巨大的裂缝,像是有人用刀在上面划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口子,阴惨的虚空便在天幕背后,隐隐露出狰狞的面目。

    忽然就恍惚了一下,她甚至有些没分辨清楚自己在哪里。

    还在白月谷清心崖上吗?

    可随之,便有一道浅淡的声音传入了她耳中,由模糊而真切:“醒了。”

    陆香冷眨了眨眼,便见眼前那天幕的一角,出现了一张很有几分淡漠之感的脸,像是一片茫茫的白雪。

    唯有那细细的眼尾,拉开一条狭长的弧度,为这一片白雪一般的素淡添上一抹最幽微的冷艳。

    “我是昏迷了很久吗?”

    苍白着一张脸,陆香冷手指按在冰冷的地上,强撑着坐起身,向着周围一望,便瞧见了为宋凛所算计时陷落的那一片泥淖。

    周遭一片接天的水光,那一片泥淖已经只剩下一个影子了。

    下方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连整片水域都跟着被吞噬了,只怕不多时,他们栖身的这一座“小岛”也会消失。

    陆香冷想要站起来。

    见愁顺手扶了她一把,道:“本该让你多休息一会儿的,不过隐界破碎越发严重,时不我待,只好唤你醒来了。”

    眉头微微一皱,清冷的脸上却掠过了一分了然。

    陆香冷没有问什么,只放开周身窍穴,略略感知了一下,便道:“我无大碍。”

    这是让见愁等人放心。

    好歹她自己是药女,到底有什么情况,她自己也能解决,只要她还醒着。

    见愁既然说了“时不我待”这样的话,自然是时间更要紧,她的疑惑,路上再解答也不迟。

    在唤醒陆香冷之前,见愁已经查探过了她经脉的情况,如今见她自查一遍,自然更是稳妥。

    当下,她站在众人之中,向着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

    整个迷宫几乎已经完全被淹没,陆地还在逐渐地变少。

    隔着茫茫的水域,只能看见先前的那一座岛屿上,有着隐约的一片黑影,应当还有不少灵兽站在那边,望着他们。

    见愁深吸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一指东面,道:“鲤君在东面,我们要越过剩余的三重大门才能进去。我手中有开启大门的秘符,便由我打头,谢道友第二。”

    其余人忽然都皱了一下眉头,便是连谢不臣都多看了她一眼。

    是敌非友,却叫谢不臣走在自己后面?

    到底是忽然信任了,还是脑子有坑了?

    如花公子琢磨起来,正打算扯上两句“美人还须英雄来护,不如我在你后面”这样的鬼话,见愁便出乎他意料地补了一句:“如花公子修为深厚,不知可否请你在后压阵?”

    如花公子顿时一怔。

    他看着见愁,见愁也看着他。

    那一瞬间,实在是没忍住,如花公子竟然大笑了一声,已经领会了见愁的意思:这是真正的人多势众啊!

    谢不臣有大明印,见愁让他在第二位很寻常。

    看起来虽然危险,可见愁还有他们所有人啊。

    人多势众,谢不臣敢动手,他们就能联手干一票狠的!

    前后一想明白,如花公子那桃花眼眯起来,有着千万种的风情:“哎呀,见愁道友这样相信我,我怎能辜负你呢?虽然是在后面可怜兮兮地,不过既然你说了,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

    像只老鸨。

    见愁微微一笑,心下却很平静。

    一条路要走到了尽头,仇恨便酿成了一坛好酒,埋在地里,有了最醇的味道,香息反而幽微起来。

    无所畏惧。

    也懒得在乎。

    见愁也不多话,定好顺序之后,其余人等夹在中间,自有如花公子能将众人照料妥当。

    辨认过了方向,她头一个御空而去。

    “走吧。”

    “呼啦……”

    裂缝之中有大风吹来,刮面生疼。

    那腾跃而起的身影,眨眼混入了风中。

    在后的众人,明明能看见她,可若以灵识一感应,只会觉得前面有一阵风,而没有一个人。

    如花公子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御风之术,臻至化境矣。”

    左流也带着几分艳羡地看着:“若有一天能像大师姐这样就好了。”

    恩,不愧是他崇拜的人啊。

    很厉害!

    见愁听见了,目中却是平静的一片,她看向了远处茫茫的水域,声音清楚地飘到了左流的耳边:“不必像我,像你自己便好。”

    “呃……”

    左流心说像自己那还了得,半点出息都没有啊,话到了喉咙口,险险便要出来,可目光一触到前面的见愁,却忽然有那么一分恍惚。

    为什么……

    这一句话给他一种莫名的感觉,像是背后藏着什么……

    左流忽然没说话了。

    一行人一路前进。

    为照顾陆香冷,见愁已经放慢了速度,可在这个境界的修士之中,依旧快得离谱。

    众人必须全神贯注,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扔下。

    风驰电掣。

    也许是隐界已经完全坍塌,也许是所有充任“守关者”的灵兽,都已经聚集到了岛屿之上,也可能是鲤君为他们敞开了大门……

    道中没有任何东西阻拦,顺畅得令人不敢相信。

    半刻后,他们遇到了第二重门,被埋在水下的废墟里。

    见愁隔着水面画下了一枚印符,先前出现过的那一座虚幻的大门便再次出现,所有人迅速钻入门中,向着下一重门而去。

    整个隐界明显经过了精密的计算,见愁保持着恒定的速度不变,每穿越一层迷宫,正好花去一刻的时间。

    所以,又过了两刻,见愁面前出现了最后一重大门。

    这是他们一路行来,看见的唯一一座还立着的大门。

    青苔满布,却满布着新鲜的裂痕,两扇紧闭,右上角的部门已经全部垮塌,露出门口的世界。

    依旧是空旷的水域,没有什么锦鲤池,也没有他们先前在天穹之上看见的鲤君。

    门扇的正中,六角凹槽保存完好。

    见愁已经熟门熟路,扫视了周围一眼,便走了上去,将手指按在了凹槽之中。

    “此刻门后之所见,与老龟银狐所言都不相同。若所言是真,门一开,门口的环境势必发生变化,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一座障眼法;若所言是假,这便是阴谋诡计,门一开就会出现危险。大家当心些。”

    众人自然知道她的顾虑,前者还好,若是出现后者的情况,那这隐界也实在是太坑了。

    心下各有各的想法,不过她身后五人,无一例外地将心神紧绷到了极点——

    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更是为了在出现意外的时候,能及时伸手搭救。

    毕竟,站在最前面的乃是见愁,一旦发生什么,便是她首当其冲。

    见愁自己也很清楚,深吸了一口气,让原本就很沉静的心,越发向下沉去。

    手指按在凹槽的某一个起点上,顺着自己记忆之中的轨迹,轻缓滑动。

    嗡……

    在手指开始移动的刹那,便有一阵轻微的震动出现。

    以见愁手指划过之处为中心,一道光痕陡然明亮,将那柔和的薄红淡光洒出,包裹住了整个凹槽。

    一点一点……

    整个印符越来越完整,见愁掌下的光亮也越来越炽烈。

    在印符完成的那一瞬间,一道光柱猛然从凹槽之中直射而出,冲向天际!

    见愁整个人站在大门之前,身影几乎要为这一道光柱的光芒所淹没,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身后众人的心,顿时都提到了嗓子眼。

    幸而,那一道冲天的光柱并没有亮多久,转眼便如同长鲸吸水一样,朝着凹槽回收。

    “轰隆!”

    一声闷响。

    破旧的大门竟然轰然震动了起来,朝着里面打开。

    “咔嚓。”

    两扇门门缝之上的那六角凹槽,竟然应声裂成了两半,随着大门一起打开。

    那一刻,所有人都怔住了,甚至极难形容。

    门内并没有出现十分玄奥的变化,也没有像是出现在左三千小会空海之上的龙门一样,一打开,门后便是另外一个空间,另外一个世界。

    事实上,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应当是一幅画。

    卷轴高悬,抵着石门的上下两端,乃是一幅莲池锦鲤图。

    画纸保存完好,一点没有发皱,只是稍显陈旧,似乎已经历过了漫长岁月的浸染,有些发黄。

    唯有那作画用的五色,依旧鲜艳。

    庭院用深浅不一的墨色渲染勾勒,成为了画卷之中一片有些虚无的背景,隐约能看得见回廊环绕。

    当中有一不小的碧湖,细长的石道延伸入湖水之中,一条又一条地接着。

    湖中莲叶浑圆而深碧,稀疏处独浮一片,密集处交相覆盖。

    一朵一朵的莲花,乃是粉白的颜色,深深浅浅。含苞者有之,怒放者有之,凋谢者有之……

    姿态种种,笔法自然,浑无雕饰痕迹。

    那湖水的中央,似是用巨石围成了一座较为宽广的石台,中间凿空,引湖水进入,流入其中,便形成了一石池。

    内中则换了更小一些的莲,莲叶不大,其莲花之色却更艳。

    只是最艳的,却是那池中鲤。

    绕着最中心处那一片莲叶,一尾红鲤轻轻游动。

    作画人很是用心,那甩尾一转身的□□,描摹得极为逼真,简直让人怀疑那一尾鲤鱼就要从画中跃出。

    见愁看得心中惊叹,可下一刻,瞳孔猛地一缩,便惊讶地发现:那一尾鲤鱼竟然真的动了!

    站在她身后的众人,除却谢不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睁大了眼睛,露出惊异的神情来。

    “这……”

    画中的鲤鱼怎么可能会动?

    一个人看错了还有可能,可现在一群人都看错了?绝无可能!

    画中的锦鲤,是真的动了那么一下。

    红色的尾巴轻轻一甩,那画中的锦鲤侧转过了身子,于是一下就露出了身上斑驳的伤痕。

    何等熟悉?

    细密又精致的鱼鳞,有一些缺失脱落,露出了泛白的鱼皮,有着一种难言的格格不入之感,刺目至极。

    这不是先前天宫之下,穹顶之上一战中受伤的鲤君,又是谁?

    那池中的鲤鱼转过了一个身,游在水中,只道了一声:“进来吧。”

    一把温柔的嗓音,带着微微的沙哑,低回而婉转。

    深深的疲惫,被藏在这样的温柔之后,让人难以察觉。

    原来,灵兽们所说的锦鲤池,便是这样的一幅画。

    见愁约略明白了它的意思,迟疑了片刻,便朝前行去,一步迈出,竟然便迈入了画中!

    那一瞬间,见愁的身影便化作了一片淡色的水墨,融入了画中。

    众人皆觉骇然,定睛一看:在见愁消失的同时,画中竟然出现了一个素淡的身影,立在莲池的边缘。

    那身形与□□,甚至包括手中握着的那一把人皇剑,无一不告诉他们:这画中人便是见愁!

    这一幅画,竟是大有玄机在!

    众人有些忧心见愁的安危,不过在看见见愁的身影动了动,并且向后转过身来,似乎向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心又放了回去。

    依着他们先前定下的顺序,应当是谢不臣下一个进去。

    可就在谢不臣方要迈开脚步的一刹,一把纸扇便直接横了过来。

    “……”

    微一拧眉,谢不臣满脸清冷,看了过去。

    如花公子笑道:“内里说不准还有什么危险呢,谢道友身上有伤,又是横虚真人座下高徒,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等担待不起。不如这次,便由我进去先探个路吧。”

    他自顾自地说完,竟也没管谢不臣的反应,便一拱手,全当他是答应了,一个转身就入了画中。

    于是,画中那女子的身边,立时多了一人。

    见愁入画后,便发现自己站在莲池边。

    入目所见,碧湖之上荡漾着点点波光,莲叶漂浮,莲花百态,一条石道穿行于满湖莲花之间,蜿蜒着通向湖心的锦鲤池。

    “好风景啊。”

    一声赞叹传来,同时伴着人脚步落地的声音。

    见愁回头一看,便见了一片墨痕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渐渐凝实起来,转眼一个活生生的如花公子就站在她面前。

    见愁是记得顺序的。

    如花公子似乎看出她疑惑来,两手一摊,笑着解释一句:“实在好奇变成画中人到底是什么感受,所以我先进来了。”

    无非是怕谢不臣第二个进来,再与见愁发生什么冲突罢了。

    毕竟此刻四重大门已经完全打开,谢不臣再没有需要见愁的地方,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动手?

    见愁心知他方才那一句好奇不过玩笑,真实的目的却是为防万一。

    于是,她微微地一笑,只道一声“谢了”。

    话音方落地,立时又有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如花公子身边。

    正是谢不臣。

    随后,剩下的三人,依次是左流,陆香冷,夏侯赦,也先后出现在近处。

    六个人转眼之间已经到齐。

    一脚就进入了画中,这体验着实有几分新奇,左流东看看西看看,只道:“我还当进来会看见水墨晕染的一片呢,没想到看起来跟真的一样……”

    画中境,是真?是幻?

    见愁也不清楚,她目光一转,便看向了湖心的位置,那里便是一片锦鲤池,满池的莲花莲叶之中,似乎有那么一道红色的影子。

    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太远,还是有什么禁制,见愁站在湖边,竟不能一眼看透那影子到底是什么存在。

    “总觉得心里不那么舒坦……”

    如花公子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一片红影,皱着眉头说了一句。

    见愁却思索着之前灵兽们说的话,当下摇头道:“舒坦不舒坦,都是要去的。站在这边看不清,我们进去看看吧。”

    毕竟,方才是鲤君邀请。

    她提着人皇剑,便从莲池边向着那一条通向湖心的石道走去。

    细细窄窄的石道,是蜿蜒向前的一条小路,从湖中的莲叶和莲花之中穿过。

    两侧偶有斜斜枝蔓过来的莲叶,挡住去路,见愁也不踩踏,只轻轻地跨过去,从容又镇定。

    越是接近湖中心,模糊的一切便越是分明,见愁的心里也越见平静。

    似乎湖心锦鲤池的位置,有什么特殊的存在,释放出那种让人安定的气息。

    柔和,亲切,又有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怅惘。

    行走之中的状态很奇妙,若要形容,只能说她的灵魂已经与身体分离,轻轻地漂浮起来,浮在头顶三尺处,也不走远,似乎要与风融为一体,静静地注视着她。

    有微风轻拂,送来池中荷叶的清爽和荷花的清香,浅淡出尘,萦绕于身,也萦绕在她心怀,沾染在她衣襟之上。

    身后五个人似乎也都为这静美的景致所触动,一时尽皆无声。

    六人行于碧湖之上,步于莲花之间,都有心旷神怡之感。

    他们脚步不快,只是那细窄的石道,终究有尽头,见愁的目光一直凝在湖心锦鲤池中,不曾移开过。

    越是接近,越是清晰。

    可直到见愁迈出了最后一步,从石道之中走出,脚步实实地落在了锦鲤池边的地面上,眼前的一切,才像是终于驱散了迷雾,揭开了幕布,明艳而丝毫毕现。

    那一瞬间,见愁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锦鲤池中,满池莲花盛开。

    稀疏的水草生长在池底,将整个锦鲤池底染成一片幽暗的深碧。

    池两侧都修筑有台阶,一级一级,从边缘开始,向着池水水面以下延伸,似乎通向了池底。

    深绿色水草在这台阶的底部,因着距离水面较近,原本的幽暗被驱散一些,变出三分的明丽来,像是女子的秀发一样随着水流而舒展。

    于是,整个锦鲤池就有了颜色的变幻。

    从暗绿到深碧,再到浅碧……

    一朵又一朵莲花绽放在水面上,花朵小小,却有更艳丽一些的颜色。

    只是见愁的目光既没有停留在水草上,也没有停留在莲叶上,更没有停留在花上……

    她的目光,已经难以控制地为那左侧台阶上的身影所吸引。

    那约莫是一名男子。

    见愁看着他的时候,他也静静地会看着她。

    他的五官很精致,像是经过了最精细地雕琢,皮肤则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恍若透明,又好像切开来便能淌出一汪水。

    可见愁也注意不到他的容貌。

    那一双幽深的眼眸,已经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似乎隐隐有流水的痕迹在他眼底,像是有一尾鱼在里面摆动,划出一道道细细的波纹。

    一身有些艳丽,却并不显得浓烈的红衣,宽大袖袍漂浮在水面上。

    他似乎有些累了,只坐在那斜斜探入锦鲤池的台阶上,暗红的头发如同匹缎一样铺了下去。

    一腿屈起,一腿则有些微微的放平,却又不完全放平。

    那是一种极为放松也极为疲惫的姿态。

    白皙的赤足则探入了下方水中,为那流动的水波所围绕。

    哗啦啦……

    水流从他脚背拂过。

    他红色的衣角被水流带着,牵动着,打了个旋儿,又回到了他身边。

    无欲无求,平淡简单。

    满身的包容与柔和,注视着人的时候,眼底有那么一缕微光,让人可以轻而易举的感知到他的善意。

    美。

    见愁从未看见过这么美的一个人,或者说妖。

    他带着水一般的包容,蕴蓄的美感之中还有属于鱼的三两份灵动,按是见愁看见的最干净也最温柔的一双眼。

    甚至很久很久以后,都难以忘怀。

    鲤君勾了唇角,注视着她,微微地朝着她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开了目光,很自然地去打量站在她身后的人,很直接,可由他做来,却半点也不觉得冒昧。

    如花公子,左流,陆香冷,夏侯赦……

    他一一地看了过去,却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想来也是……不会那么快得。

    鲤君眼底似乎有几分回忆之色闪过,那轻柔的目光,最终落回了谢不臣的身上。

    “你上次来过,不过不是一个人。”

    他开了口,嗓音低回。

    谢不臣站在那里,并未说话。

    上次隐界之行于他而言,并非什么值得回忆的好经历。

    他与曲正风同来,发生了什么,如今已经不是秘密了。

    鲤君并不介意他的沉默,低低地呢喃了一声:“原来这次,他不曾与你们同来吗……”



    他?

    与谢不臣一起到青峰庵隐界,还能有谁?

    即便鲤君不曾指名道姓,在场之人也无比清楚:鲤君口中这一个“他”字,除却曲正风,再无第二人选。

    只是……

    曲正风来过隐界不假,可能与鲤君相识也不假,但这两人之间还有什么联系不成?

    不然,鲤君何故问及此人?

    见愁暗暗地皱了眉头,猜测起双方的关系来。

    其余人自然也都想到了曲正风的身上。

    叛出崖山这件事,在崖山本门之中到底如何,本门修士到底怎么看,众人是不清楚。

    他们清楚的,却是整个十九洲都几乎为此事震动。

    一念成魔,突破元婴,晋升出窍,盗走崖山巨剑,仗之以屠戮半个剪烛派……

    最要紧的是,现在人人都传原本被剪烛派得到的《九曲河图》,极有可能落入了曲正风的手中。

    剪烛派的河图乃是许蓝儿得自青峰庵隐界,曲正风与谢不臣来过隐界一趟之后,回去不久就叛出,并且从剪烛派夺走河图……

    这中间,是否存在什么联系?

    下意识地,在鲤君那一声呢喃之后,众人都转头看了见愁一眼,猜测她会不会接话。

    见愁心底也有猜测,可面上却是一片坦然。

    在小松鼠等灵兽的眼中,鲤君乃是守护他们的存在,势必不是什么恶人,但他们这一行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外来的闯入者和破坏者,不一定让人喜欢。

    曲正风已经叛出崖山,门内甚至派出过长老进行围杀,同门拔剑。

    往大了说,见愁身为崖山弟子,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却是不好直接问有关于曲正风的事的。

    更何况,她心下虽好奇,却知道这是别人的事,不好多问。

    由此,整个锦鲤池边,忽然陷入了一片沉默。

    鲤君似乎也晃神了一会儿,过了有一会儿,才重新抬头,看向众人,平和一笑。

    “来者皆是客,是我慢待。诸位都为《九曲河图》而来,只是河图已在许久之前被人取走,如今隐界中只有上人曾留下的一些感悟。若是你们需要,我可带你们取阅。”

    取阅?

    这么简单?

    谁也没想到鲤君不仅对他们的来意一清二楚,甚至还轻描淡写地抛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一瞬间,众人心底都荡起了那么一点惊涛骇浪。

    来得太容易了,反而让人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河图之秘难道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吗?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此行即便得到了河图之秘,也会极为艰难,甚至很有可能空手而归。

    结果,现在,鲤君本人竟然一点也不在意!

    见愁提前与谢不臣交流过了大明印,也清楚昆吾的野心。

    如今鲤君这样开口,非但没有让她为忽然轻松的任务松一口气,反而心头一凛。

    不动声色看了旁边静立的谢不臣一眼,他面上平静,似乎丝毫不为鲤君之言所动。

    心里的忌惮又深了一层,见愁心电急转之间,只迈步上前,对着鲤君躬身一礼:“我等为寻河图之秘而来,不明隐界情况,多有冒昧之处,取阅河图之事暂不敢提。来时曾有灵兽指点隐界之事,听闻若有大明印,隐界之崩溃尚还能阻止。不知鲤君……”

    “大明印……”

    鲤君听闻此言,便自然地将目光移到了谢不臣的身上。

    他乃是如今真正守护隐界的人,隐界之中发生了任何事情,他都一清二楚。

    谢不臣带来了大明印,他自然也知道,甚至为此大开了方便之门。

    望着这已经第二次来隐界的修士,鲤君忽然想起了他初来的时候,虽还没结丹,却以能御空而行,手中本事一样不差,是一个强行将自己的境界压制下来的家伙。

    强压境界,为的是完美结丹。

    只是没想到,他眼下的结丹不但不完美,甚至还不如一开始的时候了。

    所以,有时候老天爷的意思很难猜。

    “咳,咳咳……”

    他忽然咳嗽了起来。

    只方才几句话的工夫,呼吸似乎又乱了许多,眼神之中深藏的疲惫,也似乎要遮掩不住。

    他已是苟延残喘,时日无多了。

    众人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忽然都沉默起来,想起了先前的一战。

    倒是鲤君自己不很在意,他笑道:“我活得已经够久了,到底什么时候离开,已经不很要紧。只是我执念在此隐界,却不能让这么多人,跟着隐界一起消失……”

    他到底还是隐界的守护者。

    缓缓地撑着台阶站起来,鲤君的身子有些晃动,步履也显得蹒跚,不过目光很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通达。

    他向谢不臣道:“大明印于你,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给我,到底还算一段善缘。”

    “……”

    他什么都清楚。

    只这一句话出,谢不臣便明白鲤君心思之通透,到底有多可怕了。

    在谈及大明印之时,见愁曾补问了一句,说他手中这一枚印符,乃是为了将青峰庵隐界收为己有。

    当时谢不臣并未否认。

    在出发之前,横虚真人便是这样交代的。

    如今隐界破碎,收了隐界也无法将之复原,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若是将这一枚印符给了鲤君,修复了隐界,到底还算是有一线希望。

    到底应该怎么选择,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谢不臣垂眸,伸出手来,缓缓将自己的掌心摊开:“此乃当初八极道尊留在昆吾的大明印,传自上古与今古之交,应当能救隐界一时之急。”

    大明印有固定空间之功效,很多大能修士在进入“有界”之境后,会竭力寻找一枚出来,以供自己日后使用。

    修为越高,隐界越大,越需要厉害的大明印。

    即便同是大明印,其效用也有三六九等之分。

    上古与今古之交的那一段时间里,传奇修士有三。

    一者为眼下这隐界的真正主人,不语上人;一者为见愁去过的杀红小姐的主人,绿叶老祖;一者便是昆吾大能修士,八极道尊。

    同时,八极道尊也是飞升最早的一个,修为不低。

    若用他制作的大明印来救不语上人的隐界,应当足够。

    在谢不臣摊开掌心的一瞬间,一道淡淡的金光,像是有生命一样,扭动着出现在了他掌心。

    古拙的印符,立时露出了轮廓。

    铁画银钩,遒劲之中隐藏着一种艰涩,气息展露之间,已隐隐让人觉得心惊。

    它像是一块烙铁,镶嵌在谢不臣的掌心里,连着血肉一般。

    见愁之前已经见过这一枚大明印,却第一次从这印符之中感觉到那近乎恐怖的气息。

    也没见谢不臣怎么动作,手掌之上就涌出一片浅紫色的淡光来,从外到内,慢慢朝着掌心之中包裹而去。

    印符的金光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威胁,竟然猛地一缩,紧接着便见那一枚印符在他掌心之中蠕动起来。

    众人看明白了,见愁更是想起自己之前的猜测来。

    这一枚印符,与谢不臣的手掌,近乎一体,被植入他掌心之中,汲取着他经脉之中的灵力,扎入他血肉之中。

    一旦自己之前动了念头,要斩掉他手掌,那这一枚印符势必发生变化。

    掌心之中的紫光越来越盛,渐渐挤占了那一枚印符的空间。

    “咻!”

    在紫光炽烈到极致的那一刻,淡金色的光芒猛然大亮,竟然生生从谢不臣掌心之中拔了出来,冲天飞去!

    鲤君眼眸微眯,望着这远去的小东西,只轻轻地伸出手去一点。

    于是,一道深色的红线就从他指尖发出,轻飘飘地向着那一枚似乎就要逃窜的印符飞去。

    明明这一条红线的速度看上去缓慢至极,可印符在这红线一出之后,竟然像是看见了天敌一样,在半空之中瑟瑟发抖,跑都跑不动了。

    在众人惊讶莫名的目光之中,红线不疾不徐又慢条斯理地追上了大明印,只一眨眼便将之捆成了一只红色的蝉蛹。

    “……”

    那一瞬间,整个锦鲤池边有些诡异的寂静。

    在那大明印离开之后,谢不臣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发白,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他看向了鲤君那一条红线,只惊叹于对方这轻描淡写的一手。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大明印不简单,甚至颇有几分诡异之处,可鲤君出手却是举重若轻。

    他轻轻地勾了勾自己的手指,那红线就顺着飞回了他掌心之中。

    手指再一动,红线便重新解开。

    鲤君伸出手指来,将那淡金色的印符拿了起来,放在掌心看。

    这时候,众人才算是真正看清了这“大明印”的模样。

    并非只是一枚印符,更像是由金子铸成的一块印符,看着有弧度,有棱角,也有厚度,只是它外表金光流转,显得变幻不定。

    就是这样一枚印符,可以拯救整个隐界吗?

    见愁看着,一时有些恍惚。

    “的确是一枚好印。”

    鲤君望了这一枚印符许久,又抬起头来,看着头顶那恢弘的天宫,还有天宫四面出现的无数裂缝,目中又多了一丝沉重。

    这一枚印符,救隐界是足够了。

    他重又低下头来,对这谢不臣微微点头致意,随后竟转了身,重新向着台阶下面去。

    锦鲤池边的台阶原本就不宽阔,鲤君走在上面的步伐,更有一种生涩之感,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毕竟本体是鱼,鱼有尾鳍,却无双腿,走起路来自然不同于寻常人。

    尤其是……

    他如此虚弱。

    倚坐着的时候,见愁并未看出什么来,可等他站起来,那一身红袍遮盖之下,显得孱弱而瘦削的身影,便立时变得清楚了。

    都是因为之前与巨隼无恶的一战吧?

    若没有那那一战……

    若是小书蠹知悉当时的情况……

    若是自己没有不慎将巨隼放出……

    “天下之事,自有定数。老天爷要你经历的事情,你又如何能逃得过?无恶之恶一直在,隐界也必定有此一难,只在于到底是谁来触发罢了。”

    鲤君的声音,伴着一阵行走之中的哗啦啦水声,淡淡地传来。

    “放出无恶是你的因,为我带来大明印,是你的果。可你入隐界,却是我的因,如今我来为此付出代价,则是我自己的果。”

    见愁忽然怔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却像是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一样。

    这话,来得太巧。

    而且……

    这“因和果”,前一半见愁还理解,可说她入隐界,是鲤君种下的“因”,她却是一头雾水了。

    脑海之中一下划过去很多东西。

    头顶天宫之上,鲤君用出的翻天印;崖山藏经阁里,她第一次按照自己绘制出来的道印,使出了翻天印;青峰庵后山悬崖上,她看见的那一道冲破云霄与黑暗的金光道印……

    那一瞬间,她忍不住心头一跳,忽然隐隐抓住了其中的联系。

    见愁看向了鲤君。

    鲤君已经顺着台阶往下,穿行在了水中,走到了锦鲤池的中心。

    那里恰好有这池中最大的一片莲叶,旁侧开着两支莲花。

    一支已经成熟盛放,深红色的花瓣虚虚将青色的莲蓬拢在其中,一片烂漫;一支还是含苞待放,整个花骨朵饱胀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破开,绽放出令人惊艳的美丽。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被鲤君的动作,引向了这两朵莲花。

    大明印已经拿到了,鲤君又要怎样的手法,来修复整个隐界呢?

    众人听不懂他口中那些充满了玄机的话语,却知道他眼下的举动,必定与修复隐界有关。

    此刻,他们人在画中,向着四面看去,只能看见隐约的亭台楼阁,像是被一层烟雨笼罩着,有些模糊不清。

    清晰的,只有近处的湖面,近处的锦鲤池,还有,那抬起头来,才能看见的——

    巍峨天宫!

    满地寂静。

    没有人说话。

    只有陆香冷,在看着鲤君过于虚弱的身影之时,目中闪过了几分担心。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鲤君的情况并不很好,甚至连他自己也说时日无多,可只有她能看出来:哪里是不很好那么简单?

    她甚至担心这一位隐界的守护者,就这么倒了下去……

    那一刻,见愁回头看了她一眼。

    二人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她已经完全明白了陆香冷的担心。

    只是,没有任何人能帮助鲤君,他们这些人,都不过只是一个旁观者。

    鲤君本人也没想过要谁的帮助,这么多年,他几乎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

    能再得到一枚大明印,已经算是意外之喜,哪里还能奢求那么多?

    他停在了那一朵盛放的莲花之前。

    翠色的莲蓬,能看见其中一枚又一枚的莲子。

    大明印在掌中,鲤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只伸出另一手去,轻轻点了点莲瓣:“只有我们了。”

    这一只莲花颤了颤,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鲤君苍白的脸上,于是浮出一抹笑意来,他将那已经老实了的印符,轻轻一划,放在了莲瓣中心,莲蓬之上。

    淡金色的印符,仿佛察觉到自己脱离了控制,立时就要金光大放,再次逃跑。

    没想到,红莲的速度比它更快!

    哗……

    快得似乎有一道隐约的声响。

    一重一重的火红花瓣,竟然在那印符光芒大放的瞬间,迅速合拢!

    一眨眼,那印符还没来得及逃出,竟然就撞在了莲花瓣上,被严严实实地当了回去,困锁在其中!

    每一瓣莲花花瓣,随即密密地闭合起来,像是一座巨大的囚牢,彻底将印符困锁入其中。

    再凶悍的存在,似乎也难以突破。

    那一瞬间的感觉,让人毛骨悚然到了极点。

    就像是一位淑雅的美人,忽然之间一张血盆大口,吞进去一头活牛,随即满足地打了个一个饱嗝一样。

    挺直的身躯,柔软的腰肢,优雅的姿态,却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凛冽!

    好一朵红莲!

    谁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发展!

    不少人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连见愁都忍不住瞳孔一缩,看向那一朵红莲的目光顿时变了。

    倒是鲤君半点也不在意。

    望着那一朵红莲的目光,更是温柔,甚至还有一种隐隐的悲哀。

    是物伤其类,是感同身受。

    锦鲤池并不很深,他脚踩着池底,水面只到他腰间,将他赤红色的衣袍漂在水面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也像是一朵绽放的红莲,与他身前的那一朵相得益彰。

    苦涩地勾了唇角,手指轻轻从莲瓣上抚过,鲤君只轻柔地道一声:“去吧,有我助你。”

    红莲又轻轻地颤了颤,像是在他掌心轻轻磨蹭,又像是在安慰他一样。

    随即,鲤君放开了自己的手掌——

    整朵红莲,像是终于冲开了所有的束缚一样,冲天而起!

    碧色的细茎在这一瞬间疯涨起来,不断地拔高,拔高,拔高……

    看似细弱的它,撑起了那样一朵灿烂的红莲,一朵鼓胀的花苞!

    撑着,不断地,不断地接近天幕!

    所有人都随之高高地将头抬起!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一幕,也是近乎震撼的一幕……

    于天地而言,一朵莲花何其渺小?

    于天地而言,一只锦鲤何足道哉?

    可就是这样渺小的存在,以一种近乎惊人的勇气,不断地将自己升高,升高……

    即便隔得已经很远,可见愁却能清楚地看见那一条细细的茎梗上,燃起了浅青色的火焰!

    它在燃烧自己整个的生命力……

    天何其高?

    即便这只是隐界的天。

    大明印乃是镇守隐界的存在,可若没了此印,天宫和隐界,对待任何想要接近之人,都一视同仁——

    但凡来者,皆视作触犯天威!

    “轰!”

    整个天幕之下,忽然乌云涌动,一瞬间覆顶而来!

    还在急速生长之中的红莲,原本已经到了一半的高度,只要再行进一会儿,就可以触碰到那一片天宫……

    可现在,那乌云覆压之下,红莲的行进便变得极为艰难起来。

    更可怕的是……

    黑压压的乌云一旦下落,竟然就将茎梗之上的火焰压制,像是磨石一样,渐渐将那淡青色的火焰消磨……

    顶多只多行进了数丈,红莲连着那绿色的茎梗,顿时变得萎靡起来。

    天还有那么高,那么远的距离,如何能飞越而去?

    那红莲再次行进而去,却举步维艰起来。

    又是“轰”地一声响,乌云浓稠如墨汁,再次向着它轰然而下!

    那一朵裹着印符的红莲,竟然险些被这一片乌云给打落!

    所有人的心跳,都在这一瞬间骤停!

    要失败了吗?

    这样一种念头,几乎同时出现在了所有人的心底。

    整个天穹都是灰暗阴惨的一片,只有那一朵连着茎梗的红莲,是这天地之间,是所有人视野之中,唯一的色彩。

    可就在这近乎静止的一个瞬间,另一缕色彩,飘飘摇摇,忽然而来。

    一缕红线。

    细细地,纤长的一条,从锦鲤池的中心,从鲤君的指尖,高高地延伸了出去。

    那是艳得好像鲜血的颜色。

    那一瞬间,见愁竟觉得那不像是一条红线,只像是一道血线——

    “嗡……”

    隐约的声响,在红线缠绕上绿茎的瞬间,震动了虚空。

    啥时间,只见原本暗淡了的淡青色火焰,瞬间炽烈起来。

    于是,整条绿茎都像是受到了什么补给,萎靡之态瞬间改变,青翠欲滴,就连那一瓣一瓣紧闭的花瓣,都像是重新焕发了活力一样,炽烈地红着,像是要滴血,像是要燃烧……

    原本就灰暗的天空,越发惨淡起来。

    只有那凄冷又近乎壮烈的明艳,晃得人眼底灼烫的一片。

    见愁有些僵硬地转过了脸,只看见了站在莲池中心的鲤君。

    他抬着头,定定地注视着上面。

    从这个角度,见愁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表情,也许是哭,也许是笑。

    她能看见的,只有他那一身红衣,渐渐变白的红衣……

    那朝着红莲飞去的一缕红线,就好像是从他衣袍之上抽下的一般。

    红线每飞出去一分,他衣襟之上的赤红之色,便少了那么一分。

    从袖口开始,随着红袖飞出,渐渐地,他整个身体,都在变成白色,变成透明,一种近乎于死的颜色……

    红线,还在不断地抽离。

    有了鲤君的助力,红莲得以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终于在那一瞬间,接近了最高处的天宫!

    于是,紧紧闭合的花苞,猛然向着天宫一展!

    “哗啦……”

    像是璀璨的花开之声!

    一片片花瓣瞬间打开,竟然朝着周边疯狂生长,立时变得巨大无比,张牙舞爪,甚至像是要将整座天宫都包裹在其中!

    那一枚淡金色的大明印,被困锁在花瓣之中许久,在花瓣张开的这一瞬间,终于迫不及待地一跃而出。

    “唰!”

    几乎是同时,巨大的莲花也飞速击出!

    它放开大明印的同时,显然已经猜到了大明印下一步的动作,所以几乎没有任何的意外,便一头撞在了印符之上。

    “轰!”

    磅礴的力量,几乎瞬间炸了开去!

    妙曼至极,也华丽至极!

    那一瞬间的天空,再也不见了惨惨的阴霾,无垠的浩瀚中,铺满了无尽漫射的金光,无尽绽开的红莲,无尽升腾的业火……

    还有,那从天际飘落的……

    一缕红线。



    像是整个头顶的天空,都变成了一片巨大的红莲莲池,金色的印符发出炽烈的光芒,照耀着,闪烁着,衬得那一片天宫越发巍峨。

    所有撕开的、还在不断扩大的裂缝,竟然都在这一瞬间停止!

    一层淡淡的金光,附着在了裂缝的边缘。

    随即,奇迹发生了。

    像是被人用刀划出的一道又一道口子,开始逐渐地合拢,像是为那金光治愈,牵扯,开始愈合;

    开裂地大地重新震动起来,生长起来,断裂之处重新拼合在一起;

    所有漫延的大水,都在最后地时刻里,隐没入了地面之下……

    一切都在改变,变得更好。

    没有了淹没脚背的大泽之水,没有了那些恐怖的裂痕,也没有了随时会将人吞没地湍流,只有那从水面之下出露地废墟,残破地阵法,浸泡之后松软又湿润的泥土……

    灵兽群中,一只小鹿敏锐地感觉到了周围的变化,有些结巴地开了口:“成、成功了!”

    这样颤抖的,细碎地声音,在这一瞬间,终于打破了寂静!

    迷宫外层,立时响起了一片的欢呼!

    “成功了!”

    “太好了, 隐界没事了,隐界没事了!”

    “大明印好了!”

    “鲤君他成功了!”

    ……

    近乎沸腾。

    就连老龟与银狐,都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只有小松鼠,还傻傻地站在原地。

    眼前那阻拦了它许久的薄红光幕,在大明印被重新按在天宫底部的瞬间,与漫天红莲开遍相对,几乎同时消失。

    没了?

    “叽叽叽叽!”

    小松鼠一下激动起来,连忙抬高了脑袋,望着正东的方向!

    鲤君!

    鲤君!

    是的,鲤君他成功了!

    面前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阻拦,小松鼠几乎只是愣了一下,便疯狂又兴奋地撒开了自己四条小短腿,卖力地朝着东方跑去!

    “叽叽叽叽!”

    它知道锦鲤池的位置,它知道鲤君在哪里!

    它现在就想要看见他!

    原地,无数欢腾的灵兽,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他们也可以看见鲤君了!

    于是,他们纷纷兴奋起来,飞快地奔过了已经出露的陆地,一路畅通无阻地向着东面而去……

    ***

    画卷内,锦鲤池中。

    赤如火的红袍,已经只剩下左手袖口处还有那么一点点浅淡的红色,就像是在白底的衣袍之上袖的唯一一圈红色花纹一样。

    鲤君依旧站在原来站的位置。

    水流从他身边淌过,却不能让他为之晃动分毫。

    虚空之中的红线,缩回了他袖口,贴服成了那一道绣纹;虚空之中直立着的翠色莲花茎梗,却在垂落的瞬间,轰然崩散,化作一道一道幽暗的绿气,被空气稀释,彻底消失……

    唯有天际的红莲,还在盛开。

    火红地,像是在燃烧。

    它烧得整个天边都烫了起来。

    一枚淡金色的印符,重新出现在了天宫的底部,无数莲花的虚影托着天宫,久久未曾散去。

    只是……

    鲤君再也感觉不到那熟悉的气息了。

    鱼与莲,是天生的羁绊和陪伴。

    他与它都不过是不语上人下载猫之物,赖着那或深碧或薄红的颜色,吸取了天地之中的精华,塑成了妖身。

    从他出现在这世间的一刻起,红莲便陪伴在他身边。

    它的修为不如他,甚至都无法化为人形。

    可它总是这样陪伴着他。

    鱼戏莲畔,是不做声的默契,是安静至极的守候。

    他们的知交之谊,这天地间,唯有莲叶知晓,唯有池水知晓。

    业火红莲,一逝,缠绵三日乃去。

    它已经逝去,却还要在这天际留下三日的光影,让所有见过之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将它的痕迹抹去。

    鲤君的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望着那红莲,望着那金色的大明印,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红线抽走,就像是他整个的颜色都被抽走,看上去好像透明,就要隐隐消散在这天地间。

    这一刻,就连向来很是鲁莽的左流,都像是感觉到了空气之中浮动的那一股气息,紧紧地闭上了嘴巴,不敢多言一句。

    他们都是聪明人,哪里还不明白刚才的鲤君做了什么?

    看似简单的一切,在他做来,已经是无比吃力。

    见愁看向了他。

    他的身子晃了晃,竟然险些没有站住,就要重新跌入水中去。

    众人差点没忍住就要上去扶他了,他却又站住了。

    目光一转,鲤君看向众人,那两眼珠还是乌黑的一片,依旧似有水在瞳孔周围流淌。

    “天宫乃是上人聚沙成塔所建,乃是镇守整个隐界的所在。如今大明印已成,静湖水重铺于天穹,隐界至少又能保得百年无虞……”

    他声音顿了顿,似乎觉得“百年”二字很是可笑。

    见愁却皱了眉头:“隐界与大天地的联系已经断掉,即便是保得隐界百年无虞,可……”

    那些灵兽们怎么办?

    难道就在这隐界之中孤独终老,甚至连个埋骨之地也没有吗?

    “隐界之中原本有聚灵之阵,咳咳……只是进来探寻《九曲河图》之秘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大阵便被渐渐破坏。”

    鲤君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来,自嘲地轻叹了一声。

    “所以,我其实并不喜欢外来的不速之客,包括一开始的你们。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们会来到此地,甚至助了隐界……”

    见愁与谢不臣有仇,看起来都像是不死不能休的那一种,可在隐界开始崩毁的情况下,她却选择了不杀谢不臣,只为那一枚大明印。

    其余几人也都不是昔日他遇到的那些来探隐界的利欲熏心之辈……

    即便如谢不臣者,不也带来了大明印吗?

    面前是一片莲叶和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鲤君看着这两者,只道:“来者是客,上人实则是个好客之人。如今身无长物可赠,便只有这一株莲了……”

    他咳嗽两声,又伸出手去,将那一片宽大的莲叶连着莲梗摘下,递给站在最边缘的陆香冷。

    “业火红莲的莲叶,可入药。”

    陆香冷微怔,有些反应不过来。

    按理说无功不受禄,可在抬眸注视着鲤君的那一刹那,却偏偏为那眼底从未有一丝简单的温柔所触动。

    这是鲤君给他们的“礼”。

    正如他自己所言,身无长物,也唯有这一株伴他生长的莲可以赠与了。

    时日无多,甚至下一刻就可能消失,往后漫长的时光里,他不会再陪伴在它们的身边……

    业火红莲,莲中至贵者第三。

    根茎,花朵,还是莲叶,可入药,可炼丹,也可炼器,更不用说,眼前这一株莲,乃是不语上人以彩笔画之?

    与其落入那些不知是何居心的人手中,不如给了自己瞧得顺眼的人。

    如此,九泉之下,兴许能更安心一些。

    那一片莲叶,终于还是放到了陆香冷的手中。

    她郑重地躬了身,想说此物她一定用来治病救人,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一切的言语,在此时此刻都显得苍白。

    莲花乃是画中的一部分,随后,鲤君轻轻一伸手,摘了那一朵莲花,只轻轻一弹指,便有一片浓艳的光影从莲花之上飞出,落到了如花公子的袖口。

    他赠如花公子的,乃是莲之影。

    在剥离了影子之后,莲花变得越发真实起来。

    鲤君轻轻地伸手,指尖在花骨朵上一点,那花苞竟然应声绽开,七片莲瓣脱落下来,被他赠给了夏侯赦。

    余在鲤君手中的,是那一柄玉如意一样带着茎梗的莲蓬。

    苍翠,坚硬,又隐隐蕴含着一股清新之意。

    里面应该还有九颗莲子。

    鲤君伸手一递,便将这连着茎梗的莲蓬,递给了左流。

    到此刻,鲤君身前已经没有一物。

    两朵莲花没了,莲叶也没了。

    他只缓缓地俯身下去,手指触摸着水面,那一瞬间,有淡淡的莹白光芒,从水下发出。

    众人立刻看去,有些惊异。

    水底的光芒有些幽微,不过又缓缓地清晰起来。

    那一片莹白的光芒慢慢浮起,竟然是一小节白玉一样的莲藕!

    “不蔓不枝因其而生,清涟不妖因其而长,却出污浊泥淖中,不曾见得天日几何……这一节莲种,便赠给你吧。”

    鲤君掌中托着那一小块莲藕,仅有婴儿巴掌大小,看着甚至有些雨雪可爱。

    谢不臣就站在前面,听了这一席话,却是默不作声。

    一节莲藕……

    他伸手接过,眨了眨眼,满身有温润之气,却陡然沉凝。

    至此,池中已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鲤君的身子又晃了几晃,更透明了一些,站得离他最近的见愁,分明看了个清楚:在他晃动的那一瞬,隐约有一道锦鲤的虚影在他身体之中游走,又转瞬隐了去。

    这是连化身状态的保持,都变得极为艰难了。

    莫名地,见愁心里沉重。

    鲤君却注意到了她的神情,笑得温柔又和善,甚至还有那么一种从春日暖阳般的温暖:“你不奇怪吗?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赠给你了。”

    见愁并不介意那些。

    或者说,打从一步迈入十九洲之后,她对外物便没有什么追求,即便是排名第三的业火红莲,在她看来似乎也不过只是一种普通的赠与。

    于她而言,更重要的不是莲,只是鲤君的善意。

    所以她开口道:“我想要的,自会去取,去拿,去夺,去抢,不必旁人给。”

    “……”

    鲤君竟然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他怔忡了片刻,才忽地一笑:“你也是崖山的修士吧?”

    也?

    那前面那个指的是曲正风了?

    见愁并未否认,点了点头。

    鲤君一面向着台阶上走,一面柔和道:“你们崖山的修士,都这样好吗?”

    好?

    那还是说的曲正风。

    这个么……

    见愁莫名地一笑,说了很奇妙的三个字:“可不是。”

    可不是。

    可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

    即便是已经修行上千年的鲤君,在听见见愁这三个字的时候,也难以从见愁那浅淡得几乎要听不见的声音里,分辨出到底“是”还是“不是”。

    这些修士……

    真的都是很奇妙的存在。

    “咳咳咳……”

    他唇边的笑意,才深了那么一点,转眼却立刻咳嗽了起来,甚至整个身子都弯折了下去,不断地随着咳嗽而颤抖。

    “鲤君!”

    见愁只觉得他气息一阵紊乱,像是忽然崩塌的雪山,又像是决堤的河水,一瞬间无法遏制其颓势。

    眼见着那身影就要倒下,见愁忍不住伸手上前去扶。

    可当把人扶住地时候,她才惊觉,这一具身体已经没有了重量。

    “你也是崖山修士,那便是与他同门……咳咳……”

    鲤君还在咳嗽,只是整个人全数化作了透明,只有左袖那一圈深红,格外刺目。

    他抬眸来,正对上见愁那一双淡漠之中藏着几分悲悯的眼。

    忽然就有那么一点恍惚。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如叹息一般道:“我命不久矣,但请你转告他,昔日应我之事,请他勿忘。”

    “……好。”

    沉默片刻,见愁还是答应了。

    她不知道曲正风在隐界之中到底发现了什么,又到底答应了鲤君什么,更不清楚曲正风行踪何处。

    可应下了就是应下了,转告一声约莫还是能做到地。

    见她答应下来,鲤君终于笑了起来。

    “昔年你在青峰庵意外见了翻天印,并有奇遇,能习得此印,甚至无师自通,是我无意种下地因,今日你来,也是果。算起来,你我之间,尚有因果的缘分。”

    此话不错。

    见愁没有言语。

    鲤君移开了目光,看向天际,已经化作了透明的眸子里,倒映着天际的那一片红莲,照得他整个身子都是一片琉璃的红。

    他忽然道:“我是一只锦鲤,却从来不知道真正的水是什么样……”

    生来就已在画中,穿梭于池中于天宫,永远都在等待……

    这天地间最漫长的岁月,便是等待的岁月。

    有希望的等待,尚且难以忍受;没有希望的等待,又该是何等地煎熬?

    他絮絮地说着,像是找到了一个合适地倾吐对象。

    “若是所有人都带着希望,唯独一个人心里绝望,背负着一切地秘密……该有多痛苦?”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不语上人归来,除了他。

    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鲤君说着,便转头去看见愁。

    见愁的眼底,没有任何惊讶。

    她就像是之前的曲正风一样,只怕早早就猜到了不语上人的秘密:近千年前的确有人飞升了,也的确是“不语上人”,可同时却有另一个不语上人,因此殒身。

    他飞升了,也没有飞升。

    他死了,却还活着。

    鲤君越发恍惚起来,可唇边地笑容,却越发暖和。

    他问:“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好看吧?”

    见愁答:“不一定很好看,却很大。”

    “我本有千年的修为,可如今也耗干净了。不过,我会化作一条真的锦鲤,忘却这里的一切……见愁小友,可否拜托你一件事?”鲤君笑了一声。

    压着自己的声音,见愁已明了了他意思,却问:“想去外面,还是留在隐界?”

    “呵……”

    鲤君一下真的笑出声来,可笑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

    他终究还是道:“留在这里吧……”

    于是,他看向了见愁。

    见愁也看向了他,只伸出自己一双手来,于是只听得隐约一声叹息。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鲤君,身子一晃,竟然化作一条巨大的三丈透明锦鲤,身上原本细密的红色鳞片,全数消失。

    唯有左侧鱼鳍之上,还有那么三分的红。

    “哗啦……”

    伴随着它腾越而起的姿态,虚空中仿佛也传来了水声。

    但见得它纵身一跃,竟向着见愁手掌之中投去!

    这一刻,整个周遭世界,不管亭台楼阁,还是回廊碧湖——

    全数崩溃!

    像是一瓢水,泼到了一幅名画之上,霎时间墨迹晕染开去,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

    唯有锦鲤池中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疯狂地倒灌冲刷!

    见愁只觉得身不由己,被一阵飓风卷着,竟然眨眼之间出了画卷!

    眼前,又是隐界。

    大门伫立,周遭的大泽之水却已经尽数消减了下去,唯有前方还有一股水流,汇成了河,向着低洼的远方,流淌而去。

    远远的地平线上,隐约有几道身影奔来。

    “啪。”

    轻轻地一声响。

    三丈锦鲤,一化仅有寸许,落在了见愁掌心。

    通体透明,唯有左侧鱼鳍,有些几分鲜艳的红,如同印记。

    它小小的,被见愁两手捧着。

    寸许长的身子,似乎初生,那一双鱼目之中却充满懵懂。

    那一瞬间,见愁眼底有些发热。

    背后那镶嵌在门内的画卷,一片脏污,墨迹晕染成一块,已经看不出原来所画之物,更看不出里面曾有过一尾锦鲤。

    那小小的锦鲤,在见愁手中颤动着。

    她恍惚而且僵硬。

    像是过了很久,也像是只过去了一个瞬息,见愁耳边回荡起那个声音:“留在这里吧……”

    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

    它明知不语上人已经殒身,飞升的不过是心魔,却依旧不愿离开此地。

    尽管,它已经是一条连过去都不记得的锦鲤。

    见愁眨了眨眼,才终于迈步出去。

    整个隐界,都在变化,眼前的这一条河流,尚且湍急。

    她俯身,将双手浸入了浑浊的河水之中。

    这是一场放生。

    小小的锦鲤,在原处旋了一圈,回望了见愁一眼。

    而后,轻轻地甩了个尾巴,划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波痕,随水流而去,眨眼消失不见。

    从此,世上再无鲤君。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