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头鬼的咆哮,见愁听见了,可也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停下。
那无数的地力阴华,疯狂地冲刷而去,像是潮水一样要将见愁淹没。
大头鬼顿时瑟瑟发抖,险些怀疑他们这小破房子,就要在见愁恐怖的修炼之中“报废”。
小头鬼也惊得目瞪口呆:吃这么多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然而,就在他以为见愁死定了的下一刻,所有还没来得及出口的惊呼便噎死在了喉咙里。
数量庞大的地力阴华,冲刷向见愁头顶那十点灵光。
暗淡的灵光,顿时像在大浪之中摇曳的小船,一点也不稳当。
可在地力阴华冲刷而来的瞬间,它们竟然只是闪烁,动也没动一下!
磅礴的力量,冲涌到见愁头顶之后,竟然没有多少附着上去,像是扑了个空一样,轰然崩碎!
只一刹那,大头鬼小头鬼两个人面前那无数的地力阴华就散开了。
整个破屋子里面,充斥着一种名为“奢靡”的气息。
浪费……
太浪费了!
小头鬼呆呆看着这满屋子的地力阴华,脑子根本转不过来,愣愣开口:“你……这……这么多地力,你放走干什么?我的阎王老爷,这太暴遣天物了!”
“暴殄天物。”
见愁淡得没有一丝波澜起伏的声音,在这一片地力阴华的笼罩之中响起。
“……”
小头鬼摸了摸下巴:“原来读殄吗?哦……不对啊!这算是什么重点?你到底干甚么啊?”
原本小头鬼还想说“受教了”,可受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这跟地力阴华有什么关系?
“别转移话题!”
谁转移话题了?
分明是某只小鬼自己读错了字,现在面子上挂不住罢了。
见愁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周身运转的功法渐渐停了下来,整个地面也都跟着平静下来,不再有源源不断的地力阴华被她抽取出来。
摇摇晃晃咯吱咯吱乱响的破屋子,总算是安全了那么一点。
小头鬼擦了一把冷汗。
见愁的手指却没离开地面,只是停了下来罢了。
她想起刚才聚集起来的那么多地力阴华,再想了想留下来的部分,竟然不足千分之一,而且抽取出来的力量,并不均匀。
之前为什么小头鬼头顶七魄赤光更亮,她还不明白,现在自己试过便明白了。
三魂吸收的力量偏于温和,极域恶土之中的力量却更烈性污浊一些,所以极域恶土本身的力量,其实更适合修炼魂魄之中的“魄”。
当然,对见愁来说,这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再多的力量,到了她这里,顶多留下那么一点,就像是米汤倒进破壶里,只在壶里挂上薄薄的一层。
“三魂七魄有缺,的确如你所说,不怎么修炼得动。”
效果是感觉到了一点,但也无非就是吃一颗丹药,温养了一点魂魄,跟以往没有太大的差别。
见愁没有隐瞒自己的情况,坦然说了。
小头鬼嘴角一抽:“所以你就能抽取这么多的力量?!”
“……”
她只是想知道,大量地力阴华冲刷,她的魂魄到底能留下几分,如此罢了。
怎么看小头鬼这模样,还颇为悲愤?
小头鬼气得跳脚:“别这样看着我!房子都要塌了!你以为自己很无辜吗?每个地方的地力阴华都是有限的,一里地能给一百个人抽,再来一个就要影响其他人的抽取了。你现在是一个抵一百个,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见愁极为平静地回答。
“咚!”
小头鬼一头栽倒,已经彻底服了这名女修。
事实上,正常人没有这样抽取地力阴华的。
因为能力不够。
但是见愁偏偏是个异类,反正小头鬼是想不通她怎么就可以这么变态。难道说,这人即便是三魂七魄残缺,也是个天才?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这样一想,小头鬼简直想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无力。
见愁看他这夸张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
她算是明白了小头鬼悲愤的原因,估计是因为自己之前的一“试”,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影响了两个人的修炼。
不过,她心中依旧有疑惑未解:“说来,魂魄对地力阴华的吸收不一样吗?为什么我感觉留存下来的地力阴华,大多在魄上?”
这也就是之前她看见的问题,小头鬼修炼的时候也是这样,地力阴华冲刷而来,魄会更明亮,也壮大得更快。
小头鬼还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爬了起来。
听见见愁这样问,他翻了个白眼:“你听说过魂善魄恶吗?”
“算是听过吧……”
也就是听人提过一嘴,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却不清楚。
“什么叫算是听过?”
小头鬼白眼接着翻,猜都知道这其实是“没听过”,干脆仔细跟见愁讲了起来。
——对着大活人就是好,时时刻刻可以显得自己很有水平哪!
“就说有一个人吧,他临终之前去找朋友说话,和和气气地,说到感动的时候还哗哗流眼泪。两人聊了一会儿,这人说该走了,朋友多留他一会儿,他就坐了下来。”
“没想都,人才一坐下来,他朋友就发现这人两只眼睛一下变红,皮肤也裂开了,獠牙都跟着翻了出来,竟然要咬人!”
“他朋友当然立刻就吓住了,赶紧跑路。后来道中撞见一个道士,这才得救。”
有些意思。
见愁听着,不由得感兴趣起来:“这故事跟魂善魄恶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大了。”
这算是流传在人间孤岛跟极域的一个很老的故事了。
小头鬼刚来的时候就听人说过。
他续道:“人的生死跟命魂有关。这个人来找朋友说完话,心愿已了,说要告辞的时候,其实三魂就已经离体了。这个时候留在他身体之中的就是七魄,所以才会有厉鬼暴起想要伤人。这就是魂善魄恶。”
小头鬼的话很直白,见愁明白了。
她点头道:“这么说魂是人的善念,魄则是恶的一面,一旦有此消彼长的情况出现,人性便会因此受到影响。”
“修为越低,受到的影响越大。”小头鬼补了一句,但是又纠正道,“不过说魂是善念也不完全对,更多的时候我们说魂善魄恶,善代表的是比较积极的情绪,魄则是比较消极、负面的部分,已对修士的本心和影响来分。”
“新奇的分法。”
见愁这样评价。
“对你们来说算是吧。极域这一片土壤,被称为‘恶土’,听褚判官说,是因为下面有十八层地狱,所以比较适合魄的滋养。”
小头鬼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
“如果想要魂魄平衡,要么花费更大的力气从更深的地方汲取更均衡的地力阴华,要么只能靠玄玉。对了,你给我们的丹药,倒是滋养魂比较多。”
“……”
见愁眉头皱了起来,手掌一翻,便有一个天青色的玉瓶躺在了掌心之中。
还记得扶道山人把这些瓶瓶罐罐扔给自己时候,那假装不心疼的表情。
还有几只瓶子上沾着鸡腿腻腻的油光。
都是昔日师尊为她魂魄的残缺准备的,只可惜到最后都是徒劳,却没想到,偏偏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只低头这样看着这玉瓶,便能感觉到那种独属于崖山的气息。
见愁唇边不自觉地挂上了一分笑容,可眼睫颤了颤,那笑容又缓缓消失。
要回去,还不知是何年何月呢。
她强迫自己,将情绪压了下去。
思考了一下,极域恶土,来自十九洲温养神魂的丹药,却偏重于“魂”的温养,再想想魂善魄恶,当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来。
从瓶中倒出了一枚丹药,却是另外一种比较普通的“天心丹”,药力只比含心丹高一线。
见愁吞服了下去,同时运转功法。
果然,药力经过运转,在神魂之中流动,最后汇聚到了魂魄十点灵光之中,这一次,却是代表着“魂”的青光更亮一些。
看来,小头鬼之言的确不假。
见愁整个举动,都在小头鬼的注视之下。
他心疼那丹药之余,看见愁停下来,忍不住又问道:“你三魂七魄有缺,不能修炼,那准备怎么办?”
“……”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这是。
见愁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继续修炼啊。”
还没找出解决的方法,但是水滴石穿,每次汲取力量总有那么一点剩下的,即便是千分之一,也是有涨。
她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使她外放魂力,也就无从修炼任何极域的术法。
当然,现在她手里也没有任何的术法可以学习。
外面,天色将明了。
见愁回答完了小头鬼的话,看了一眼,便一翻手,将装着丹药的玉瓶收走,重新将手指按压在了地面之上。
小头鬼一看,亡魂大冒,立刻就要惊叫起来阻拦。
这特么还来?
说房子都要塌了你不知道吗?!
没成想,他才蹦出去,竟然就被拽住了。
回头一看,居然是刚才一直没说话的大头鬼。
“你干什么?”小头鬼没好气道。
大头鬼硕大的脑袋足足有小头鬼那削尖脑袋的三倍,连带着一张脸看起来也很大,还有两坨软软的肥肉贴在脸颊边。
他伸出自己短短的手指,放在了自己厚嘴唇边上,来了一个夸张的——
“嘘。”
“……”
小头鬼都傻了,大头这样子怎么看怎么怪,这是被什么附身了不成?
大头鬼倒是没注意到小头鬼看傻子一样看自己的眼神,听他没继续喊了,才悄悄探头去看见愁。
葱白的手指按在地面上,见愁微微闭着眼,正在修炼。
新的地力阴华被抽取了出来,不过大约是之前小头鬼说的奏效了,她很控制程度,没有之前那么夸张。
但即便是如此,屋子里的地力阴华,也浓郁极了,仿佛呼吸之间都能吸入不少。
大头鬼那短短的手指,指了指见愁,在小头鬼耳边悄悄道:“小、小头,你说这些地力,我、我们能修炼不?”
“……”
那一瞬间,小头彻底愣住了。
过了好久,他才猛地一拍大头鬼的肩膀:“好家伙,你忽然变得天才了啊!”
可不是嘛!
见愁在修炼,抽取了那么多的地力阴华出来,整个屋子里都是,他们完全可以省去自己抽取的麻烦,还要耗费力量,不如直接去见愁那边凑一凑,沾沾光!
两个人的眼睛,瞬间都亮得跟狼眼睛一样。
只这么一对视,他们便立刻知道了对方的意思:还等什么?赶紧上呀!
相互点了个头,两个人极有默契地窜了出去,直接朝着见愁身边而去,盘腿就在见愁背后坐下了,像是小孩子排排坐一样。
见愁一下就被惊动了,手指一顿,转头来看。
“你们这是干什么?”
大头鬼小头鬼两个人没有半点心虚,很真诚地看着她。
“借借光。”
“……”
看一眼周围浓郁的地力阴华,见愁嘴角一抽,算是明白了。
她想说什么,憋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又把两眼皮给搭上。
修炼,就这样再次开始。
其实大头鬼跟小头鬼都觉得见愁脑子有点毛病,明知道徒劳无功,还努力个什么劲儿?
不过他们万万不会去打断见愁。
打断了见愁,谁给他们提供这么浓郁的地力阴华?
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就是这个理儿了。
两只小鬼心安理得地、喜气洋洋地、如饥似渴地,不断吸收着,修炼着。
他们周身的莹润之光,竟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尽管很轻微,可它们一点一点地累积,一点一点地累积,很快便让他们整个魂魄都发出了一圈光芒。
小头鬼修炼着修炼着,就忍不住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脚,激动不已:“真的好快啊,比我们自己修炼快了有百八十倍!大头你看,我魂魄是不是又凝实了一点?稳固住了凝神境诶!”
“对对,我也是!”
大头鬼点头不迭。
两只小鬼都要高兴疯了。
小头鬼用一种感叹的眼神望着周围那浓郁欲滴的地力阴华,像是坐拥了江山万里,既满足又崇敬,夸张笑道:“沐浴在见愁大尊淫威之下,就是好啊!”
“……”
专心修炼的见愁之前就听见两只小鬼在旁边叨咕叨咕,气得不轻。
抽取灵力如绳索的两只小鬼,那修为进步的速度都是噌噌的,比她快了不知多少倍,而且还在后面炫耀!
真是……
太过分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愁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任性一把。
她站了起来,朝着两只大叫“见愁大尊淫威”的小鬼,露出了一个纯善的笑容。
两小鬼都愣愣看着她,眨巴眨巴眼。
然后,见愁就直接一脚踢出去,又一脚踢出去!
踹两只葫芦瓢一样,她先后两脚踹出去,大头鬼跟小头鬼两个人身子矮矮脑袋圆圆,一下就朝着墙边上滚去。
“咚。”
“咚。”
两脑袋撞墙的声音传来。
满世界的聒噪终于停了。
见愁畅快地吐出一口气来,小得意地拍了拍手。
哼。
让你们知道,什么叫“淫威”!
一晃三天过去。
这三天,对大头鬼跟小头鬼来说,是幸福得冒泡的三天;对见愁来说,这是煎熬如热油锅一样的三天。
白天,大头鬼跟小头鬼都去接引司当差。
可能是因为上次得了褚判官十枚玄玉的赏,到现在崔大判官还没走,褚判官不好跟他们计较,又兼之见愁开始教他们识字,所以在接引司做事的事情倒也没有那么多的幺蛾子。
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
其次,便是两个人那每日一变的修炼境界。
周身莹润的光芒是一日盛过一日,像是普通人打通了奇经八脉,忽然吃了十全大补丹一样。
不少接引司的同僚心里都在犯嘀咕。
个中原因何在?
全靠见愁啊!
白天接引司办差完了,绝对不在半道上浪费多少时间,直接奔回家里。
为什么要这么着急?
因为见愁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修炼啊,虽然他们没感觉出她修炼有什么作用,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情傻子才会拒绝。
照小头鬼的意思,见愁就这么一辈子修炼下去才好呢。
大树底下乘凉,那叫一个舒坦自在。
坐在那里运转功法就能涨修为,这样的好事都被他们遇到了,每天都感觉自己美滋滋地。
现在,大头鬼小头鬼两个人已经完全把见愁当成自家祖宗供着,就差摆到桌面上,擦得亮光光,再每天上炷香了。
当然,作为被乘凉的那大树,见愁就显得有那么一点悲情了。
她对地力阴华的天生亲和力,远远超过了两只小鬼的理解范畴,抽取大量的地力阴华,对她来说毫无难度。
最难的在于转化成自己的魂力,温养魂魄。
每次汲取无数的力量起来,又看着它们大量地流走,就剩下一点渣渣在魂魄之中,那感觉,别提多心塞了。
一次一次的失败,见愁早已经心如止水,或者说死水。
可那两只小鬼,偏生见不得她这样死水一样的状态,时不时就要说自己今天进步了多少多少。
那得意的嘴脸啊,别提多可恶了。
见愁来的时候,两只小鬼在地府也有大几十年了,如今也堪堪只有凝神境界,还是刚垮过去,连境界都不大稳当的。
就这三五天的时间里,那修为,噌噌地两下,现在竟然已经到了凝神中期。
小头鬼最近的口头禅除了“沐浴在见愁大尊恩德之下”,又添了一条新的——
“我总觉得我离化珠不远了。”
就连大头鬼现在都是一个凝神中期的鬼修,虽然在接引司还是垫底,可到底也算是有了进步,每天出门都笑呵呵地,像是捡了几百万玄玉一样。
而见愁……
那般疯狂的地力阴华冲刷之下,这几天才半只脚埋进了养神境,也就是说才初窥门径,算是接触到了极域修炼的皮毛。
看看自己,再看看那两只每天挤在自己身边修炼的小鬼,见愁都有一种想喷血的冲动了。
老天爷给你打开了一扇门,就一定会给你关上一扇窗。
在十九洲有多顺利,在这里就有多坎坷。
修炼得两天,抱怨得两天,见愁也就坦然了。
慢就慢吧,还是继续修炼着,摸索着。
勤能补拙,而且还会给人机会。
只要她还在思考,未必就没有解决的办法。
所以,见愁的心其实很安定。
在寸步难行的情况下,她依旧没日没夜地修炼着,偶尔才会站起来,透过窗边朝外面看看。
除却修炼之外,见愁也会旁敲侧击地从大头鬼小头鬼那边打听一些最新的消息。
在确认见愁是一只金大腿之后,两只小鬼的态度早就大转弯了,几乎是见愁问什么,他们答什么,就连人皇剑和灵兽袋都主动还给了见愁。
所以,在这一段时间里,见愁对极域的了解也算是慢慢在加深。
她主要关注的还是鬼斧。
昨天小头鬼回来,说是斧头现在在大判官崔珏手里,但是崔珏依旧没有离开接引司。
《天命抄》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崔珏却依旧不离开,到底叫人有些生疑。
又是新的一天了。
见愁从沉思之中抽回了心神,大略地总结了一下这几天的情况,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这是撞了什么大运啊!”
几乎是在她那低低的一叹落地同时,背后就有一个压抑着兴奋的声音传来。
见愁顿时面无表情起来。
不用回头她都知道,一定又是小头鬼发现自己的修为有了突破。
果然,小头鬼下一句就是那种崇拜之中带着感动的声音:“沐浴在见愁大尊恩德之下,真的是太好了……”
“大尊”这称呼当然是夸张。
只不过小头鬼叫着玩,见愁也就听着玩了。
她都懒得跟小头鬼理论,干脆直接站了起来,站到了窗边去,又随手摸了一粒丹药出来塞进嘴里。
经过她周密的计算,虽然每天吸收的地力阴华都少得可怜,可毕竟是有。
所以每一个晚上过去,“魄”之力都会高出“魂”之力一大截,为了平衡这二者,见愁便会在每次修炼告一段落之后服食一枚滋养神魂的丹药,增长“魂”之力。
大头鬼跟小头鬼渐渐也学着见愁这样做。
之前放任“魄”之力增长,乃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这个条件。事实上,魂魄的力量越均衡,化珠的成功率也就越高。
现在手里有了见愁给的一些丹药,再加上有褚判官之前赏的玄玉,他们也算是“挥霍”得起了。
眼见着见愁起身结束修炼,外面的天却还没完全放亮,小头鬼暗道一声可惜。
一旦见愁停止修炼,这屋里的地力阴华便会渐渐细薄起来,自然也就没他们修炼的空间了。
仿佛是猜到了小头鬼的想法,见愁看着远处那隐藏在残夜之中的狰狞群山,黑乎乎的一片,却开口道:“走捷径到底只是一时的。现在你们是有我在,等我不在了,你们还不是得要自己修炼。”
“有捷径不走不是傻子吗?”
小头鬼满不在乎,甚至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再说了,你来之前,几十年我跟大头不也熬过来了吗?见愁大尊你不用担心,我们只是走走暂时的捷径,回头没办法了还是会自己修炼的。”
担心?
见愁失笑了一声。
其实小头鬼说得不错,她没必要提醒什么,等到事情来了,无路可走了,可不是只有一条路吗?
“有捷径不走是傻子,这句话很对,我喜欢。”
“咱们这就叫做英雄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小头鬼忍不住开始给自己脸上贴紧了,“英雄所见略同!”
“厉害厉害!”
大头鬼在一旁鼓掌,可给自己兄弟面子了。
这可是前几天见愁才教的词,小头鬼就会用了,了不起!
见愁已经不想说话了。
天色渐渐变亮。
她提醒道:“你们还是赶紧去接引司吧,该当值了。”
最重要的是你们再不出去我很想踹你们出去了。
潜台词就放在那里,小头鬼哪里还能听不懂?
修炼了一夜,他很满足于自己的进步,潇潇洒洒地拽着大头鬼挥了挥手:“那我们就先走了。”
见愁目送他们离开,瞧着那门板缝隙里人影不见了,这才转身重新坐回了桌前。
已经被她擦得干干净净的桌上,铺着那一页修炼的功法,这几日每一日都在看,见愁几乎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
只是,该困顿的地方,也还在困顿。
修为没有任何实质性的长进,被极域“封印”的灵力也没有解封。
灵力和灵识不能用,她已经推出了大概的原因。
十九洲与极域似乎是两个不相同的“界”,单单从丹药和地力阴华滋养的部分不同,就能推出一二。
为了解除这种规则天然施加的压力,她连乾坤袋之中的符箓都用上了,却依旧一无所获。
反倒是很偶然的一次,她以那微弱的一点魂力,自上而下,冲击眉心,竟然有一丝灵力从眉心祖窍处泄出。
虽然只是那么的一丝,却如同沙漠枯井里,忽然冒出了一滴甘泉。
见愁心里的震动,难以言说。
她确定,魂力涌入眉心祖窍,是有办法解决灵力的封锁问题的。
但多少魂力开多大的“门”,魂力不够,灵力即便是溢出,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点,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连人皇剑都拔不出,形同鸡肋。
在鬼斧没有着落、查生死簿没有门路、离开极域基本空谈的情况下,这忽然出现的一丝转机,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偏偏是断了一截儿的。
“唉……”
见愁忍不住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魂魄残缺影响修为的事情,到底要怎么解决?
“养神,凝神,化珠……三个境界,只有到了“化珠”才是质变……”
见愁一面看着纸页上的功法,一面呢喃着思索。
“化珠便是凝结三魂七魄之力,成为魂珠,有了魂珠之后,地力阴华都以魂珠为中心修炼,相当于换了个基础……”
自语到这里,见愁忽然怔了一下,目光落在指头下面那一行字上。
“换了个基础……”
脑子里面,像是有一道闪电忽然劈了过去,脑海之中的世界,一片雪白。
见愁自己都有点被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住。
如果,可以直接凝聚出魂珠的话,以后修炼跟三魂七魄的关系,是不是就不那么大了?
毕竟,修炼已经换了个“基础”。
她一下就陷入了一种近乎不可能的思维里面。
然而,这个不可能的念头,却越发清晰,也越发疯狂,难以抽离出来,并且不断地有新的理由,自动从她所知所学之中剥离出来,怂恿着她、蛊惑着她……
***
极域的天空很高,不管走在哪里,一旦朝着天空望去,就会觉得苍凉。
心情不好的鬼修看了,说不准还有一番愁绪。
只是对大头鬼跟小头鬼来说,那都是扯淡。
他们现在的心情,好到即便是见了天空,也觉得天气特别好——尽管极域的天气三五年也不见得变一次。
照旧带着满脸的笑容走入接引司,大头鬼跟小头鬼一眼就看见张汤了,那厮正不紧不慢地翻着手里一本册子,似乎正在专心地查看。
他两人的位置,就在张汤旁边一点,当下便直接走了过去。
接引司的事情一点都不繁忙,只是人间孤岛的衙门里最不缺的就是乱七八糟的杂务,这里也是一样。
平时不去鬼门关那边接引新鬼的时候,鬼吏们便多半在内堂之中处理些日常的杂事,不到他们当值的时候也可以不过来。
大头鬼跟小头鬼最近沉迷修炼,无心办公,可也不得不过来,就是因为这几天该他们当值。
走到座旁坐下之后,小头鬼只觉得浑身舒畅,便跟张汤打招呼:“老张,这一大早的你看什么呢?”
说着,他便探过头去,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给小头鬼吓住了,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是——”
张汤目光从那翻开的册子上移开,不冷不热地看了小头鬼一眼,随意地“嗯”了一声,便直接道:“褚判官交代,昨日让你们录的新鬼名册一会儿交到他那边去。”
说完,他便整肃地起了身,又抽手将那册子拿起来,夹在腋下,另一手拎了官袍的边角,从长案后走出。
到底是当初做过官的,这一个起身,都称得上是行云流水,竟有几分好看。
小头鬼暗暗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有这么一副天然的官威做派,那才是有本事了。
不过,他也没忘了回应。
“名册已经录好,一会儿我们查一遍就交过去。谢了啊老张。”
张汤点了点头,也不多说话,便直接穿过了这一排长案,出了门,绕过两条回廊,向着后面走去。
整个接引司,甚至是地府各司,其建筑多半与人间孤岛一个模样。
所以转过了回廊,绕行两步,便算是到了接引司的后方,乃是抱厦的位置。
满面严肃的褚判官正与那秦广王殿来的崔珏坐在一起说话。
崔珏照旧一身蓝袍,周身清朗之气让人很是舒服,面容也带着一股和煦之感。
似乎是褚判官刚说了什么话,他淡淡笑道:“刘判官的事情至今都没个定论,也说不好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方便多嘴。至于这鬼斧,更是重中之重……”
话说到一半,崔珏一抬头,便瞧见了朝这边走过来的张汤。
玄黑色的衣袍实在是太简单了,可穿在张汤的身上刚好合适。
简单,老成,而且刻板。
明明是个看上去年纪还不大的人,举手投足之间竟稳重得可怕。
这一位枉死城出来的“酷吏”,崔珏也是有所耳闻。
前几日接了秦广王殿的事情来到接引司,他就与张汤有过了接触,不过也只停留在表面上。
表面上就足够了,崔珏心里觉得跟张汤不是一路人,只怕张汤也这样想。
“张大人来了。”
崔珏客气了一句。
文人清官都这样,张汤八风不动,只躬身道:“崔大人抬举了。”
接着又将自己手中拿着的那册子递给了褚判官,道:“日前褚大人您让核对枉死城那边的新鬼名单,如今已经核对完毕,还请您过目。”
褚判官将册子接了,翻看一下,便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递还给了张汤:“回头枉死城一应新鬼的接引,便交给你好了。你也坐下吧,我正好与崔大人说点跟那斧头有关的事情。”
于是张汤一点头应下,只靠在褚判官下首坐了。
崔珏多看了他一眼,随后则继续之前的话题:“想必褚大人也清楚,十甲子之前那一场阴阳界战,我极域虽胜,却也死伤惨重。崖山那修士,持着此斧斩了万万恶鬼性命,不过后来战死在恶土之上。鬼斧因此坠入黄泉之中,几经搜寻不知所踪。当时八殿阎君都推断,鬼斧自动破界而出,回了崖山武库。”
细细说起来,极域与鬼斧的渊源还是颇为深厚。
鬼斧之上有一枚两仪珠,因此可沟通阴阳两界,又曾在那崖山修士手中大放光彩,斩无数恶鬼,斧中天然带一股煞气。
即便两仪珠不在了,可鬼斧那近乎标志性的大小和铸纹却还在。
崔珏不曾经历过阴阳界战,可在看见鬼斧之后,便翻查过了不少地府的资料,轻而易举便将这一柄天外来斧跟那一柄鬼斧挂钩上了。
只是这样的话,疑点就来了。
“这斧头原本这东西应该在崖山武库,现在却出现在了我们这里,到底代表了什么?”
崔珏这样说着,面容也凝重了一些。
褚判官也忍不住担忧起来:“您是担心这鬼斧是旁人派来先行的?难道是还有大战?”
有没有大战谁也不清楚。
反正崔珏是听说过,十九洲不会善罢甘休。
当然,十九洲内部倾轧其实也很严重。
崔珏微微笑道:“即便有大战,我们也无法预知,反倒是这鬼斧的主人,秦广王与崔某都很好奇。”
“主人?”
这还是崔珏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来,褚判官着实惊讶了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坐在旁边的张汤听了,也是忍不住心跳了一下。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的:鬼斧的主人,不就是谢侯府三公子那一位红颜知己吗?
在杀红小界之后,他曾着令人查探过,谢不臣隐姓埋名,又与见愁结为了夫妻。
现在听崔珏提到鬼斧主人,他便留神细听了起来。
崔珏一双清透的眼眸里很有几分冷静的光芒,淡笑着点了点头:“鬼斧之上还有旁人留下的灵识印记,我曾试过,即便是以金身的修为,也无法使唤得动这鬼斧半分。鬼斧的主人灵识不散,证明人还活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召回鬼斧。”
是了。
还有灵识印记乃至于神魂印记。
鬼斧已经是认主了的鬼斧,旁人当然不能使用。
褚判官算是明白了,可接下来就是问题了:“若是如此,那这鬼斧岂不是能看不能用?”
“算是。”
崔珏没有否认。
“不过此事我已禀明阎君,阎君答复,灵识主人与鬼斧相隔应该不远。也就是说,只要鬼斧的主人一旦开始召唤鬼斧,我们便能顺藤摸瓜,找到此人所在。”
张汤听到这里,便掀了眼皮,看了崔珏一眼。
虽是个朗月清风般人物,到底也是难以免俗。
所谓的“顺藤摸瓜,找到此人所在”,无非是将人杀了,以绝后患,从此就能使用鬼斧了。
这些官面上的文章张汤听得多了,尤其是他自己经常说话说半截,所以听见了就有反应。
不过……
张汤忽然暗暗皱了眉:秦广王那边,竟然是觉得鬼斧的主人距离鬼斧不远?
那见愁人在哪里?
一系列的问题,全数浮现在脑海。
“人在附近……难怪崔大人要留在此处了,想必是要查探一二了?”褚判官试探着问道。
“正是。”
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基本让褚判官这里有个准备,免得回头闹出太大的动静来,引起混乱。
毕竟,这里距离鬼门关最近。
崔珏这样想着,便抬起头来,想跟张汤说一下过一段时间的“鼎争”之事,没成想,一抬头竟然看见外面站了一只脑袋尖尖的小鬼。
瞅着,有些眼熟?
小头鬼已经在旁边站了有一会儿了,瞧见崔珏看见自己,赶忙上前,有些战战兢兢,点头哈腰道:“小的奉命来交昨日录的新鬼名单,已经在外面站了有一时了,看见几位大人在说话,不敢打断,所以没敢进来。”
说着,将头埋得低低地,递了那新名册上去。
褚判官接在手里,也没翻一下,看着小头鬼这修为又有进益,倒是颇为惊奇:“你这修为,长进倒是长足的。名册放着,我回头再看,枉死城新鬼接引的事情我已交给了张汤,回头你们俩都帮衬着,也负责这些好了。”
“是,小的领命。”
哎哟,这好差事还落到他头上来了?
小头鬼面上一喜,像是被馅儿饼砸到了一样,连忙应了,随后又一躬身:“那大人若没什么别的吩咐,小的就先告退了。”
“去吧。”
褚判官不很在意地摆摆手,示意小头鬼可以离开了。
崔珏也不很在意,在这空档里断了一盏茶起来喝。
倒是张汤,格外多看了小头鬼几眼,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小头鬼却没管那么多,褚判官一挥手,他便麻溜儿地出去了。
快步顺着原路反悔,眼见着沿路没鬼差了,他才惊魂未定地擦了一把汗,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脸的恐惧。
方才站在外面,最关键的几句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特么是要出事啊!
万万没想到,崔珏这么个大人物留在这里,竟然是为了抓那鬼斧的原主人出来弄死!
小头鬼忍不住就想起了之前跟见愁的半句玩笑话。
跟鬼斧有关系吗?
没关系吗?
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若是不赶快回去给见愁通风报信,指不定回头就是一死死仨!
这样想着,小头鬼连假都没告,便顺着大桥悄悄溜出了接引司,确定后面没尾巴跟着之后,这才回到了屋里,把门一推,上气不接下气道:“出出出出事了!”
第225章栽喽
手一抖,满屋浓郁的地力阴华尽数崩散。
见愁抬起头来,一下就看见了惊慌失措的小头鬼,诧异道:“出事了?”
小头鬼一路简直是奔命一样赶回来的,这会儿喘得厉害。
进门的时候他也没忘了关门。
这会儿村落里人不多,应该也没人会过来看他们这破屋子,不过小头鬼还是谨慎得很。
进了屋了,他才连忙把气儿喘顺:“崔大判官要找你出来,杀你!”
杀她?!
那一瞬间,见愁惊诧地抬起头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那是乍然雪亮的目光,从原本温和的眼眸之中投射而出,如同从匣子里倾泻而出的刀光,冷冽极了。
小头鬼就这么看着,被吓得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原本觉得见愁和和气气,却是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明亮的眼神,一时间他竟以为她下一刻就要拔剑而出了。
还好,这样的目光只是一闪而逝。
见愁倒没什么自觉,只是将眉头拧了起来,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自己的手掌,斟酌片刻问道:“原因呢?”
就这一会儿沉默的功夫,小头鬼已经略微平复了下来。
他回想了一下,尽量简明扼要地把事情说了,从鬼斧的主人到崔珏的打算,一个没漏掉。
见愁听了,终于狠狠地拧了眉头。
还真是小头鬼进门时候说的那样:出大事了。
鬼斧曾在极域斩万鬼,极域稍有些见识的鬼修知道鬼斧,应该是正常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吓,一柄鬼斧忽然破界闯入了极域,并且还是认主状态,没有解除,秦广王还通过某种手段查得鬼斧的主人距离鬼斧不远……
换了见愁是极域顶上那八把交椅上的人,只怕都要惊出一声冷汗。
要找她,为了鬼斧,恐怕只是其一,真正为的还是背后的隐患。
谁知道是哪个家伙带着鬼斧进来了?
万一又是下一场阴阳界战呢?
现在见愁唯一庆幸的,竟然还是极域规则不同导致的“压制”,让她的灵力封印,灵识封印。
崔珏说了,一旦她能联系鬼斧,他便能根据这灵识顺藤摸瓜。
看来,要拿回鬼斧是困难重重了。
大判官崔珏,拥有金身修为,相当于十九洲的出窍期。
在极域,他是从魂魄修炼转入了已经有肉身的修炼,在十九洲,刚好是从修身转入修心,可能会经历问心道劫。
这样强大的修为,足足比金丹期的见愁高出两个境界。
昔日的见愁尚且不敌,今日的她如此捉襟见肘,又如何能与之相抗?
只怕若真被发现了,她自己这个崖山门下逃不了一劫不说,拖累大头鬼跟小头鬼大约也是一定的。
忍不住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见愁想让自己更理智,更冷静一些。
小头鬼见了,也是担忧。
相处的时间不多,可最近他们兄弟两个涨的修为都靠着见愁,就连丹药都是见愁给的。
现在不管是处于自身的利益,还是报恩,小头鬼都没办法置身事外。
他注视着见愁良久,小心翼翼问道:“现在我们怎么办?”
这一个“我们”用的很妙,见愁忍不住笑了。
不过形势的严峻还是明摆着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你说过接引司距离我们这里虽然很远,可鬼门关距离这里却不很远。崔珏若是去鬼门关查,我们又没有很好的隐藏方法,只怕不一会儿便要倒霉。”
小头鬼愁眉苦脸,点了点头:“要么离开这里,要么隐藏我的活人身份。”
“不错。我如今已经修炼了极域的功法,寻常人见了我恐怕不会起怀疑,可若是被那些八方阎殿来的人看到,只怕立刻就会暴露。可以说,我单独出去,算是寸步难行。那么剩下只有一条了,掩饰身份。”
见愁的分析很理性。
不过,最关键的一环就在这里了,也是最难的一环。
到底要怎么才能掩饰身份?
一死了之倒是简单,直接变成鬼魂。
可见愁不能。
她还要回到十九洲,回到崖山,天知道变成鬼魂之后还会发生什么。
摇了摇头,将这个不靠谱的想法驱逐出脑海,见愁转头问小头鬼:“十九洲那边的大能修士能轻易隐藏自己的修为不被人窥探,甚至也有隐藏行踪的法器,不知道极域可也有?”
“这个……”
小头鬼皱着眉头思考起来。
“我是个穷鬼,平时也不怎么买东西。不过,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买卖交易的山海市,在地府外层的枉死城,说不准我可以帮你去看看。而且枉死城里有个老家伙,叫做‘雾中仙’。”
“恩?”
见愁顿时感了兴趣。
她有预感,也许自己需要的东西已经来了。
“此人如何?”
“他有一家店,什么事都能办,但前提是你开得起价。很多人都说他的修为不比八方城的几位阎君低,所以也没人去招惹……”
小头鬼回想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畏惧。
“他是枉死城真正的名人。当初有一位阎君要处理某个大判官,没想被他逃到了枉死城,竟然请了雾中仙帮忙。阎君最后束手无策,空手而归,一直等到几年之后,那大判官以为已经安全,自己出了枉死城,这才将人杀死。”
自那一次之后,所有人对这一位神秘莫测的“雾中仙”,已经是奉若神明。
正如同他这名号的最后一个“仙”字一样,带有一种让人向往的色彩。
小头鬼这么说了一遍,见愁便算是明白了。
这种人有些类似于智林叟,不同的是,智林叟的本事可能没有这一位“雾中仙”大。
想来极域跟十九洲一样,佑类似需要的人不少吧?
略微思索了一下,见愁忽然又问道:“我记得你刚才说,褚判官新给了你一件差事?”
“是有这回事。”
小头鬼微怔,没明白见愁的意思。
“是把枉死城接引新鬼的差事交给了我们,算是给老张打下手,为新鬼录籍,送去枉死城。这跟……等等,你!”
话还没说完,小头鬼彻底愣住了,险些惊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惊恐地瞪着见愁,简直像是瞪着一个怪物。
“难、难道你想让我、让我……”
得,华丽地结巴了。
见愁其实也没打定主意,毕竟这不是自己一个人就能搞定的事情。
不过小头鬼也着实机灵,她问一句,他竟然就已经隐约猜到了她的用意。
“你猜得没错,我的确是想让你帮忙,伪造枉死城新鬼入籍,我们直接混进枉死城。”
既然他已经猜到,见愁也就没继续迟疑了。
在小头鬼接话之前,她续道:“之前你曾跟我说过八方城,八方城犹八位阎君,整个地府都在他们统治之下,可唯独在枉死城上纠缠不清。这里是诞生天才的地方,也几乎是整个极域最优秀鬼修的来源地,没有任何一位阎君愿意放弃这一块肥肉,但同时也没有任何一位阎君有统治这里的实力。”
“对……”
声音虚弱,像是下一刻就要晕倒。
小头鬼听到这里,心里简直哇凉哇凉地。
见愁说得这么清楚了,想必还真不是随便想想,她是真的有想要进行这个疯狂的计划。
“每一位阎君的势力都被其他人排斥,并且枉死城本身自成一个体系,你之前说的那一位‘雾中仙’,应该也是其一。”
见愁走到了桌旁,将之前放下的那一页纸慢慢折了起来,压得整整齐齐。
“只要我们能混入枉死城中,进可找雾中仙帮忙,退可在各方势力之中博弈,未必就输。”
极域的枉死城,不就是十九洲的明日星海吗?
不同的是,明日星海谁都可以进去,枉死城却是那些“逆天而死”的鬼魂才能进去。
“所以,最后的问题都落到了我这里吗?”
小头鬼也走过来,像个蹒跚老人一样,扶着桌角坐下来,捂着自己的心口。
“见愁大尊,你竟然忍心让我去伪造新鬼入籍吗?被发现了会死的啊!老张是个多精明的混蛋,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新鬼接引是你跟大头,录籍也是你跟大头,新鬼送去枉死城,也是你跟大头。你说的那一位老张,再厉害,他只看你递上去的名单,并不接触下面的那些,又怎么能知道你作假?”
见愁轻笑了一声。
但凡高高在上的天子,总是被蒙蔽;但凡庙堂之上的权贵,总不知民生疾苦。
小头鬼当初能贿赂褚判官当上鬼吏,下面的鬼吏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说的这一番话,可以说是不无道理。
虽然小头鬼也知道张汤其实不是什么昏庸之辈,但架不住他的确不接触这些啊!
见愁这个计划虽然疯狂,可细细算一下,实现的可能还真不低。
尤其是……
现在他们仨其实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又能独善其身?帮助见愁,兴许还有那么一线希望,若是不帮,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死马当活马医!
小头鬼细细将中间的利害关系整理了一片,终于还是咬了咬牙,狠下了心来。
“行。我做这个可以,但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从我们这里到枉死城,少说也有六七十里地,我们怎么能保证在这路上不会被发现?”
“你不都说了,旁人见了我,多半会以为我是金身境的鬼修吗?只有碰到那几位修为高的,或者知道内情的才会怀疑到我的身上。”
见愁眼底有几分慧光闪烁,显得沉着而冷静。
“消息从秦广王殿来,旁的人不一定知道。人数有限,我们被发现的几率也降低了。这种时候,只要选择走夜路……”
“对啊!”
小头鬼一听,脑袋终于转过弯来了,可一眨眼,看着见愁那眼神,就更像是看着一个变态了。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思考好这么多的弯弯绕,理清楚这么多的利益关系,还找出了目前他们能找出的最好解决办法,怎么有点“多智近妖”的味道呢?
小头鬼忍不住甩了甩自己的头,把这些不靠谱的想法都甩掉。
他自己总结了一下:“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崔珏发现我们之前,把你伪装成枉死城新鬼,送入城中,然后去找雾中仙,若是雾中仙能解决最好,不能的话便只能硬拼了。”
见愁点头:“不错。”
“那要什么时候开始?”
我时间紧急,可不能等多久了。
小头鬼看着她,等她给答案。
见愁侧头看了看外面的天空,依旧昏黄的一片,但是此刻根本还没接近正午。
小头鬼是专程跑回来给自己报信的……
她思索了一下:“宜早不宜迟,再慢说不定正好撞在崔珏的刀口上,不如你现在回去,相机行事。”
“嘿,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个打算。”
小头鬼一拍手,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他手掌其实有些颤抖,整个人都有一种颤栗的感觉,不管是在人间孤岛当混混的时候,还是在地府蹉跎的这几十年,他都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一种要去做大事,而且还是很大很大的事情的激动。
这不仅仅是伪造入籍那么简单,这是对抗整个地府啊!
干!
想想就带劲儿!
小头鬼莫名就有些烧了起来,握紧了拳头,对见愁道:“我之前出来也没跟人说过,现在时间过去不久,正好回去,也不会引起人怀疑。合适我今天就把入籍名单伪造了,就单独写你一个人的名字。你还没修炼的时候,是叫见愁吧?”
“是。”
只是……
见愁微微皱眉:“伪造入籍,还得用我本名?”
“要的。”小头鬼解释道,“接引新鬼入枉死城,没有人查证,但是有面‘照我镜’,枉死城鬼籍上的名字,若跟其魂魄不符合,这人是没办法进枉死城的。”
原来如此。
见愁虽然觉得用本命有些怪怪的,但是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没道理她那么倒霉遇到个认识自己的,即便是认识,也只会当自己是死了。
所以,思考一番,见愁还是点头:“那我便在此静候佳音了。”
“你就瞧好吧!”
小头鬼嘿嘿笑了起来。
没决定要做的时候,他是畏首畏尾,怂得跟个卵蛋一样;一旦决定要做了,他又偏偏比谁都兴奋,颇有点跃跃欲试之感。
谁没渴望过做点出格的事情呢?
只是没机会罢了。
见愁目送着小头鬼,看他告别自己,推开了门,消失在远处。
她手里还捏着那刚刚折起来的纸页。
原本是正在试能不能直接结成魂珠,再小也成,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完成这个试验,就被小头鬼打断了。
现在小头鬼返回接引司,进行他们丧心病狂的计划。
从此刻开始,到天黑他们能出行为止,最少也有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能做很多事了……”
目光微微闪动,见愁终于还是一咬牙,重新盘坐了下来。
整个人的心神沉了下来,她再次进入了修炼状态。
另一头,小头鬼按着原路返回的速度很快。
跟见愁的讨论统共也没花多少时间,他回来的时候,旁人也不过觉得他去得久了一点,没往别的地方想。
倒是大头鬼,一个人坐在长案那边,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似乎无聊至极。
他一转头,一下就瞥见了那边那个过来的影子,顿时放下了手指,叫了一声:“小头?”
“刚回来刚回来。”
小头鬼看上去可镇定了,朝旁边一看,张汤没在位置上,像是还没有会来,那真是正正好。
大头鬼指着桌上一本册子道:“这是刚才鬼差送来的枉死城新鬼籍,说是咱们负责了。”
“这么快?”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小头鬼正愁找不到机会呢。
他连忙将那摊平放着的册子收了起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开始观察四周。
到了中午的时候,张汤还没回来,小头鬼就趁此机会把大头鬼揪出去,悄悄说了他跟见愁的打算。
大头鬼当然是被这两人吓得不轻,可贼船都上了,也没办法反对,平静了好一阵,才看不出异常来。
交流好事情的前后步骤之后,他们两人便专程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时候,小头鬼就在那枉死城新鬼的名单上添了几笔,写下了歪七扭八的两个字——
见愁。
新鬼的生卒年按里说是要去对照生死簿,录在鬼籍上,到了小头鬼这里,当然不需要了。
他直接按照见愁所说,将她的“生卒年”都写了上去。
张汤虽然管枉死城,但手里没有生死簿,要查也麻烦,根本查不到。
这一段时间,他们两个都跟张汤混得很好,只怕张汤死也想不到他们两个会骗人,还是在这种看似最不会出错的地方。
要知道,枉死城已经太平了很久了。
从来没有谁刻意想要进枉死城,因为没什么特别的好处,尤其是新鬼。
所以一般来说,也根本不会有人怀疑。
这一切,都增加了小头鬼的信心。
他带着枉死城新鬼名单,从鬼门关回到了接引司。
远远站在堂外一看,小头鬼便已经看见了张汤。
也不知到底是跟那褚判官和崔大判官谈什么,竟然谈了这么久,这个时候才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正在仔细地翻看。
玄黑色长袍披在他身上,配着他冷肃的眉眼,多少有那么几分刻薄的酷吏味道出来。
修长的手指曾沾染过无数人的鲜血,此刻却干干净净地压在纸页上,缓慢地移动着。
啧。
光是看着都这么有派头。
官范儿!
每次见了张汤都要感叹这么一番,小头鬼都习惯了。
这架势,他反正是学不来。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小头鬼便迈步从外面走了进去。
一路上不少人朝他甩白眼:很显然,管枉死城那件事已经有人知道了。
小头鬼也不在意,哼了一声,故意装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大摇大摆徳走了过去。
这个时候,张汤还在看书。
小头鬼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枉死城那边已经入籍的旧鬼们的名单。
“逆天而死”的人一般都没有活够上天安排的寿数,所以要在枉死城里过完这一段时间,再决定是否去投胎。
有的人直接做了鬼修,有的人则会选择投胎。
张汤看的这一本册子,便是可以计算枉死城的鬼魂还有多久能去投胎的。
对小头鬼来说,只要张汤看的不是生死簿,什么都好说。
他笑着凑了过去,一副看见张汤很高兴的模样,声音跟往常差不多:“哎,老张你可算是回来了。今天都沾了逆光,哥们儿我也可以去管枉死城的鬼了!你看,我才去了一趟鬼门关,正好有一只新鬼要送去枉死城——”
张汤抬起了头来,一身寡淡的味道。
一本册子被小头鬼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几天小头鬼修为不断提升,就连做事都积极了不少,也不白字先生了,这倒是件好事。
这样想着,张汤没很在意,便随意翻开了名册。张汤抬起了头来,一身寡淡的味道。
一本册子被小头鬼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几天小头鬼修为不断提升,就连做事都积极了不少,也不白字先生了,这倒是件好事。
这样想着,张汤没很在意,便随意翻开了名册。
天地之道,殊途同归。
凝练魂珠,乃是将三魂七魄之力聚拢,已独特的功法运行,若是力量足够,便会在一种奇妙规则的引导之下,凝聚成一颗坚硬的魂珠。
这一粒魂珠,便类似于修士的金丹。
不同的是,金丹以灵力为主,乃是实实在在的“力”,魂珠以魂力为主,却是一种虚无之“力”。
实在的东西,比虚无的东西更适合掌控。
当然,对此刻的见愁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即便是经过了这几天的修炼,她身体之中的灵力依旧少得可怜,修炼的进度不能与当初在崖山之时同日而语。
只是,依旧想要——
尝试。
疯狂的尝试。
人的好奇是永无止境的,尝试也是永无止境的,尤其是在人被逼入绝境之时,往往会铤而走险。
见愁盘坐在屋内,浓郁的灵气,已经达到了这一座房屋所能承受的极限,恰恰在那个将要爆发而没有爆发的临界点上。
她熟练地操纵着涌入身体的地力阴华,让它们最准确地朝着头顶三魂七魄的灵光冲刷而去。
一点一点的魂力,在这种冲刷之中,可怜地积累着。
外面的天色,已经过了最明亮的时候,开始隐约有暗下来的征兆。
“是下午了……”
眼底有一点一点的灵光,在最深处流动,见愁抬眸看着外面,准确地根据天色判断着。
“应该可以开始了。”
深吸一口气,见愁让自己那跳动得有些猛烈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让整个人进入一种空灵的状态,就像是……
就像是当初结丹一样,无物无我。
十九洲修炼的境界,从最基础的炼气开始,到筑基,到结丹,乃是三个境界,一般而言,所有境界都是循序渐进的。
一个人到了筑基后期,才会选择尝试凝结金丹。
有的人会成功,有的人会失败。
但不是失败了之后,就再也不能结丹。
相反,修士如果不成功,在成功之前,理论上拥有无数次结丹的机会,只要他还愿意冲击这个境界。
炼气,筑基,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去田地里挖了几团泥,冲击金丹则是要用这一团泥,捏出一个完整的泥人。
即便是尝试失败,可泥还在,可以有无数次尝试的机会。
底子打得厚的修士,在“捏泥人”之上,占有的优势无非是材料,也就是泥,更多,以及泥的质量更好,所以拥有比旁人更高的成功率。
这也是修士们愿意到了筑基后期再进行突破的原因所在。
可事实上,修士也可以选择从筑基初期就开始冲击金丹。
只是很少有人会这样做。
一则泥还太少,捏个精致的小泥人比捏个精致的大泥人难度更高,要求更为精细,就像是正常雕塑跟微雕之间的差别;二则泥的质量不够,会影响泥人成品的质量,也就是金丹的质量。
但是,“很少有人”不代表“从来没有”,更不代表“以后不会有”。
本质上,极域鬼修的修炼方法,与十九洲修士没有任何不同,十九洲结丹的理论,放到极域化珠之上,同样可行。
现在的见愁,就要做这样一件在寻常人看来疯狂的事情。
她要在养神境界,直接凝结魂珠,冲击化珠境!
此刻若是有任何旁人在场,只怕都要被她吓得魂飞天外!
就像是手里只有小小的一团泥,甚至还不够有韧性,显得软趴趴的,要怎样恐怖的掌控力,才能凝结出魂珠?
没有人知道。
此刻的见愁也不知道。
但是她相信,自己很快就会知道了。
双手十指打开,而后两手掐诀,从两侧的地面之上,缓缓抬起,朝着自己胸前中心的位置靠拢。
双手掌心,一侧是赤光,一侧是青光。
随着见愁双手渐渐靠拢,两团光芒也有相互吸引的征兆。
“嗡!”
最后一刻,见愁两手手诀靠拢在一起,形成一个全新的手印。
青光赤光,瞬间交汇到一起,疯狂旋转!
以见愁双掌合拢的地方为中心,灵光疯狂的旋转,竟然引起了屋子里地力阴华的旋转,渐渐地,竟然有一道漩涡,朝着四周扩散开去。
见愁头顶之上,那十点灵光之上,竟然同时飞出了十条细细的丝线,三青七赤,全数朝着那漩涡投射而去。
见愁虽闭着眼,可心神之中却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自己掌中这漩涡的画面。
十条丝线飘飘渺渺,甚至有些模糊……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知道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丝线被那漩涡的气流卷着,距离漩涡的中心,也就是见愁的掌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可就在它们抵达漩涡的那一刹那,漩涡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竟然猛烈一阵颤抖!
轰!
毫无预兆,轰然崩散!
见愁只觉得五指跟着一颤,竟然有一种筋骨撕裂的感觉传来,像是有一股气流在她掌心之中炸裂,让她再也难以维持那个手印。
“呼啦!”
像是一阵大风吹过,满屋子的地力阴华,瞬间失控,朝着地面之下疯狂钻去!
见愁体内血脉一阵倒涌,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一样,剧烈疼痛起来,头晕恶心。
“噗。”
她一时没有忍住,忽然抬手一按自己心口,却是猝不及防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浓重的血腥味儿,顿时弥漫到整个屋子里。
黑色的地面之上,鲜红的血液浸润开去,没一会儿就被下方极域恶土吸收了进去,只能看见一点隐约的痕迹。
可是,浓重的血腥味儿还在。
见愁眨了眨眼,试图缓解那种恶心的感觉,可抬起头来一看周围,却是满眼的眩晕,什么都重重叠叠,有两个影子。
双手十指,都带着钻心的疼痛,让她想要晕厥都不可能。
颤抖着将双手抬起,模糊的视线里,也是一片血肉模糊。
“这是……”
自打修炼成《人器》第六层之后,她还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见愁苦笑了一声,只随意地自己摸了摸,便知道,这些伤口都是深可见骨。
当初结丹是一次就成功了,现在却是差点炸了没了自己的双手。
“看来不仅仅是捏泥人那么简单了……”
见愁皱着眉头,强忍住疼痛带给自己的侵扰。
没有了灵力,她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却还在,恐怖的自愈能力,让她可以看见自己伤处缓慢生长的血肉。
“我需要停下来,再想想……”
见愁呢喃了一声,将受伤的双手随意地搁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从破屋子的木条缝隙里透进来的光芒,像是一道一道的光刀和光剑,带着一种锋锐的棱角,穿插在这个有些阴暗的空间内。
折好的纸页就放在已经擦得很干净的桌面上,釉质剥落斑驳的灯盏则压在纸页上。
一切都带着一种陈旧的味道,安静极了。
她的心,也在这一刻,安静到了极点。
失败,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她还算是镇定,唯独之前头脑之中那一阵恐怖的疼痛,让她感觉到了一种来自死亡的威胁。
当日扶道山人曾以定魂钉保护她的魂魄,后来定魂钉被毁,便没来得及补上新的,只带了不少的丹药备用。
现在这种伤害,却是自内而外的。
因为见愁是要凝练出魂珠,即便是有更强大的保护,也没办法阻止被保护的东西内部起来的伤害。
只要她继续失败,这种伤害便会继续。
三魂七魄不齐全,缺着四分的魂,三分的魄,所以受到伤害的时候会更不稳定,导致伤害的程度会比完全的魂魄更严重。
实验的机会当然是没有穷尽的,前提是她还没死,并且在每一次实验之前,都将自己的魂魄温养好。
“没点家底,不管是结丹还是化珠,都寸步难行啊……”
见愁思索着,不由得发出了这样一声感叹。
也许,最幸运的,还是她乃崖山门下吧。
唇边挂上了一抹微笑,不过有那么一点点发苦和无奈的味道。
见愁十指在她沉思的过程之中,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抬手拿了乾坤袋出来,取出了一枚养魂丹药,便直接塞入了口中。
青蓝色的丹丸,在口中化开,速度极快。
转眼之间,药力便化作了一股蓝色的青蓝色的溪流,在她全身之中绕行,而后目标明确地直奔脑海灵台。
青蓝色光芒,像是海水一样,瞬间将她的魂魄包裹。
温和,温柔,温暖。
像是婴儿处于母亲的怀抱一样,有一种天然的安定。
颤抖的魂魄灵光,终于像是被什么安抚了一样,渐渐趋于稳定,安静。
它们吸收着来自这一团青蓝色光芒的力量,极力地想要壮大自身,虽然因为魂魄不不全,所以被放走的力量更多,可留存下来的那一丁点,也可聊作慰藉。
于是,见愁脑海深处那种刺痛,终于得到了缓解。
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
见愁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眨了眨眼。
模糊的,有重影的世界,顿时又变得清晰了起来。
从尝试,到失败,再到吞服丹药,渐渐恢复,前后根本没有超过一刻……
短短的一刻之内,见愁却感觉到了自己当初炼体时候的痛苦。
只是当时炼体,乃是身体血肉筋骨遭受折磨,如今却是三魂七魄。
有时候,精神上的折磨让人更难忍耐。
只是……
该继续的,还得继续。
咬了咬牙,见愁重新调整自己的心绪,回想了一下刚才出现的问题,却始终不明白原因何在,干脆再次试验起来。
……
可等待着她的,只是下一次失败。
抽手,掐诀,结印,化珠,失败。
一次,一次,又一次。
崩裂的手掌恢复了一次佑一次,瓶中的丹药也渐渐见底……
然而,见愁还没有放弃。
“唳——”
小屋外面,天际之上,长着翅膀的罗刹魅从高空略过,在昏黄的背景里划过一道深蓝色的长线,带着极域独有的雄壮与悲怆。
鬼门关前,无数的新鬼正排着队,等着前方的鬼吏鬼差将自己接引入一个全新的地方。
鬼门关后,重重的黑雾,笼罩着无数的城池,笼罩着庞大的地府。
接引司门口,照旧人来人往。
似乎,不管是秦广王殿的大判官崔珏的到来,还是宋帝王殿大判官倪老的到来,都没能引起这里丝毫的变化。
可事实上,变化是存在的。
体会最深刻的人,便是大头鬼小头鬼无疑了。
甚至,那种恐怖的感觉,正在疯狂扩大!
所有还没出口的话,全数卡在了嗓子眼里。
小头鬼觉得自己的喉咙很痒,很想要咳嗽那么一两声,可偏偏不敢——
他怎么可能敢?
冷汗已经在这一瞬间浸透了衣袍,小头鬼那遮在长长下摆下面的两条腿,甚至都控制不住地发起颤来。
张汤就坐在他面前,修长的手指,掐着泛黄纸页的边缘。
透明的指甲很干净,也修剪得很圆润,与这地府太多鬼吏不修边幅的长长黑指甲,完全不同。
那两道浓而长的眉,原本给人一种平淡的感觉。
可在他忽然停下说话,就这么直直看着名册上这个名字的瞬间,这两道眉便多了一种冷冽的煞气。
小头鬼递上去的枉死城新鬼名册,只有一页,那一页之上也只有一个名字,这一个名字也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见,愁。
有些歪歪扭扭,似乎是个刚刚学写字的孩童,甚是拙劣。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却在这么短短的一个刹那,在张汤的心中,掀起一片恐怖的惊涛骇浪!
见愁!
多久没见过这个名字了?
还是在这样了类似于卷宗的名册之上。
那一瞬间,张汤无法自制地,想起了那些在他死前,还高高堆积在廷尉府的卷宗。
一卷压着一卷,一卷裹着一卷……
都是没有破解的悬案,都是还没完成的抓捕,都是还有没完成的审讯和刑罚,都是——
漏网之鱼!
那些卷宗里,他最在意的,无非是那最厚、最陈旧的一卷。
卷宗的边缘,都因为长期的翻阅,变得很是毛糙,像是很多年之前的,张汤很清楚地知道,其实它并不陈旧。
自打从杀红小界回到大夏之后,这个名字几乎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记忆之中。
后来,每一位经办此案的官员,在向大夏皇帝写卷宗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提到她。
谢氏见愁。
或者“夫人谢氏”……
见愁,这样一个名字,总在谢不臣名字的不远处,如影随形,竟给人一种生同寝、死同穴的微妙感觉。
在大夏所有了解内情的官员们看来,这两个人关系紧密,同生死,共患难,即便流亡,是谁的拆不散的患难夫妻,神仙眷侣。
后来两个人离奇的失踪,更为此蒙上了一层难以解释的迷幻面纱。
然而,唯有张汤,或恐是这所有人之中,唯一窥见了冰山一角的那个人。
此刻,这个名字,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毫无准备。
在目光触到这名字的一刹那,一切的一切,便飞快从脑海之中闪过……
神秘出现的鬼门关的鬼斧,还留存着的灵识印记,秦广王对鬼斧主人的判断,小头鬼那忽然完成的《天命抄》,还有近日来节节攀升的修为……
一环扣着一环,竟然在这一瞬间,全数拼接了起来!
她不仅就在附近,甚至就暗暗地潜伏在他们的身边,窃取着他们筹备着的一切计划……
“枉死城……”
张汤那僵硬的手指,终于慢慢地松了下来。
眉目清俊,眼神却冷漠,带着一种审视之感,刻刀一样地尖而且薄。
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藏在了眼底最深、最深之处,不着半点痕迹。
他抬眼看向了早已经吓得腿软的小头鬼,声音却莫名地沙哑:“看来,你不曾对她提过我的名字……”
“……”
腿软的小头鬼,在听清楚这一句话的瞬间,终于没撑住,彻底地跪了下来。
***
村落小屋。
夜幕已开始降临。
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失败之后了。
一开始见愁还能在心里计算次数,可到了后来,疼痛一次比一次强烈,险些让她昏厥,连记忆都出现了短时间的轻微错乱。
她终于还是数不清了。
衣襟之上沾满了鲜血,因为一次次疼痛的折磨,她背后已经被冒出的冷汗浸湿,就连额头边垂落的几缕乌发,也都带着润湿的痕迹。
见愁再次吞服下了一枚丹药,重复着治疗的过程。
抬眼一看外面,见愁一颗心便渐渐地沉了下去。
“快来不及了……”
养神境就想要冲击化珠,与炼气期要结丹一样,几乎等于痴人说梦。
见愁唯一的依仗,是掌控力。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低阶修士,曾经接触过更庞大力量的她,拥有对力量的完全掌控,远超过寻常的同境界修士。
即便此刻换了魂力,也是一样。
一次一次的失败,已经为她使用魂力,积累够了足够的经验。
时间已经不多,没一会儿小头鬼跟大头鬼就要回来,可能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也可能带回来一个坏消息。
不管怎样,她都要做好迎接这个消息的准备。
在重新将双手放在地面之上,开始抽取地力阴华的时候,见愁暗暗地告诉自己,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如果这一次也失败了,只能等待下一次修炼的机会。
也许是因为失败了太多次,现在见愁的心绪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之中。
甚至,之前太多次的实验已经几乎耗尽了她的精力,此刻的见愁,还有那么一点点轻微的走神。
抬手,掐诀,结印。
是熟悉得几乎要刻入骨骼之中的动作。
见愁完全是习惯性地,便完成了这一切。
头顶,十点灵光依旧闪烁。
她垂下的眼睫,忽然就颤了那么一下。
心神世界之中,那魂力的漩涡,便这样卷起了满屋子的地力阴华,彻彻底底将小屋之内的一切都搅动。
十点灵光都受到这漩涡之力的牵引,像是闪烁的星星。
见愁可以清楚地看到漩涡,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十颗“星星”。
于是,那一瞬间,一种奇妙的幻觉,便出现在了她脑海之中。
地力阴华的漩涡,像是要将一切吞噬一样,甚至要吞噬那十点魂魄之中散发出来的光芒。
星辰在她的头顶闪烁,一如发动一人台那隐藏攻击的一刻。
漩涡继续旋转,每旋转一圈,吸力便都加重一分。
颤抖的灵火,终于坚持不住,分出了一缕微弱的光芒,像是丝线一样,飘飘摇摇地被漩涡牵扯着,朝着中心投去。
这场面……
就好像是那一日一人台上,忽然抽出了一条光线,串联起了天上一颗又一颗的星斗,连成一个玄奥的符号。
符号……
那一瞬间,见愁灵台之上,忽然光芒大放!
在她想到那一枚符号的瞬间,那一枚符号也在她心神之中亮起!
于是,一缕星光般璀璨的金色线条,便从见愁灵台的深处抽离出来,如同抽丝剥茧,不断地拉长,拉长……
漩涡的力量一卷,这一根星光般的金色丝线,竟然跟着着那三青七赤十条光芒,朝着见愁掌心漩涡处钻去!
十点灵光之中抽离出来的光线要稍早一些,所以在金色光线朝着漩涡投去的时候,它已经到了半路上。
即便是此刻金色丝线出现,也无法追赶上它们的速度。
所以,它们率先抵达了那漩涡。
“嗡!”
十道细如游丝的光芒,在接触到漩涡的一瞬间,整个漩涡便像是受到了什么冲击,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于见愁而言,这是何等熟悉的颤抖?
之前的每一次,只要十道光线一抵达漩涡,立刻就会出现崩毁,冲击化珠,便会立刻失败。
在感觉到这一股震颤的刹那,见愁的心便狠狠一沉……
多半,又是一样的结果。
来自灵魂的震颤,让她整个人面色瞬间惨白,毫无血色,几乎又是险险一口鲜血就要吐出来。
可她两只合拢的手掌,却极力地维持着原来的手印。
只要撑住……
只要能不再继续崩毁,等到十道光线都汇入漩涡之中,魂珠也就算是凝结成了。
她,还不想放弃!
五指已经流出了鲜血,血肉也瞬间崩碎,露出森然的白骨。
见愁掌心撑着的漩涡,整个边缘都已经出现了溃散,即便是她竭力维持,也无法阻止……
可就是在这种时候,在整个漩涡都要崩溃的时候。
那一道随后从见愁灵台之中冒出的金线,终于抵达,就像是忽然有一道璀璨的星光,投入了漩涡之中。
霎时间,整个漩涡都被星光点燃,疯狂燃烧!
轰!
那是猛然在见愁掌心之中炸开的火焰,星光的火焰!
金色的丝线与其余十条丝线缠绕了起来,盘结了起来,像是抱团一样,重新裹成一枚茧,紧紧地!
见愁头顶的十点灵光,终于被那十条丝线抽光了力量,彻底消失。
与此同时,金线的尾巴也钻入了那小小的一枚茧中。
“咔咔咔……”
几声紧致到了几点的异响!
所有的光芒瞬间消失,原本拇指肚大小的一枚光茧,竟然瞬间压缩到了极致,只如一粒浑圆的尘埃一样细小!
这一枚“尘埃”表面,有着水墨晕染开的色彩。
三分是青,七分是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融,又泾渭分明。
一条金线弯出柔和的曲线,在这一枚浑圆的“尘埃”表面,勾勒出一个玄异的图案,像是一枚陌生的印符。
它就静静地悬浮在见愁双掌之间,色彩迷幻,小得让人不敢相信……
见愁睁着眼,看着它,现在还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三青七赤,通体浑圆,有着与之前三魂七魄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魂珠!
这竟然是一枚魂珠!
见愁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她真的成功了!
她用一团小小的泥,捏出了一个虽然小,却依旧显得精致的泥人!
那是一种心神相连的感觉。
它就是她的一部分,她的魂魄……
两只手依旧伸着,呈结印的手势。
见愁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那一枚放出去可能会让人笑掉大牙的魂珠,就这样静静地悬浮着,随着她的心意,一会儿旋转,一会儿停止……
“笃,笃笃。”
寂静中,敲门声忽然响起。
还在出神之中的见愁,猛地一怔。
她下意识抬头,想要开口说“进来”,可脑子里电光火石地一下,却是瞬间想起:大头鬼小头鬼回来,哪里还需要敲门?!
卓绝的战斗天赋,赋予了见愁超乎寻常的迅速反应。
几乎是在抬头看向门口的一瞬间,见愁已经一手将那魂珠握了,另一手毫无花俏地直接向着大门的方向,隔空劈去!
魂珠之中,立时有一道精粹的魂力奔涌而出,同时魂珠之上金线一闪,一缕金光悄无声息地混入了魂力之中,瞬间转移到了见愁另一只手上!
一掌劈去,掌带魂力如刀刃!
那一点朦胧的金光,更有一种令人心颤的威严!
恍如,神祇!
“轰!”
乱飞的木屑朝着四面八方疯狂溅落,甚至钉在了地面之上!
强横霸道的锋锐掌力,瞬间击穿了两扇破门,露出了那站在门后的玄黑色身影。
呼啦!
掌力带着狂风扫过,那人竟然站在风中,站在掌力的狂浪之中,一动不动!
唯有他那一身有些简单的官袍,随风飘舞……
熟悉。
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之中,根本看不清这人的脸,可见愁却敢肯定,她见过这个人!
即便就是这样站着,都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冷冽。
仿佛站在刑堂之上,随手投下令签……
是剥皮酷吏,也是刽子手。
没有被见愁这一掌伤到,他眉心处有一道淡淡的青芒闪过,起了一片涟漪,又缓缓地隐没,重新变成一道竖痕,回到眉心。
一步,从门外,迈入门中。
于是,见愁一下就能看清楚了。
近了的身影,有些熟悉的身形,还有……
这印象深刻的冷峻眉眼!
张汤!
大夏那个年纪轻轻便手握重权的权柄酷吏,张廷尉!
竟然是他!
那一瞬间,她一颗心都忍不住冷了一下,冻得发抖。
张汤不是一个人来的。
左右两手拎了两个垂头丧气又悲愤无比的小矮子,在迈入屋中站定之后,他便一手一个,随手将这两只小鬼扔到了见愁面前。
“砰砰”两声,灰尘四起。
张汤的眸光,冷淡而晦涩,老神在在地将两手相互朝着袖子里一揣,平静道:“夫人,张某打扰了。”
她心里设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可能,里面包括了她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
推开门的,可能是成功了的小头鬼和大头鬼,也可能是发现了端倪的接引司……
可见愁独独没有想过,来的会是半个“旧识”。
张汤……
酷吏张汤。
他怎么来了地府?
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跟大头鬼小头鬼有什么关系?
一系列的疑问,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大头鬼跟小头鬼被直直扔在地上,都吃了满嘴的土,顿时哎哟哎哟地惨叫了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
“士可杀不可辱,老张你心太毒了……”
“哎哟,呸!这都是什么味儿啊!”
“放开我,快放开我!”
“欺负人!个王八蛋……”
……
越骂越难听。
每一句都进了张汤的耳朵,可不能引起张汤脸上半分的表情变动,他像是根本没听到,照旧稳稳当当、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
一身官袍,一身凛冽。
立于一片狼藉之中,颇为轻描淡写,眉眼之中浮动着浅浅的煞气,却是与生俱来。
他的目光,不曾从见愁的身上离开。
像是在杀红小界,这是一种直接的,甚至高高在上的观察,审犯人一样,观察着见愁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变动,并将之转化成实际的含义。
她身上有着刺目的斑斑血迹,染得一身浅蓝色的衣袍都跟着发红。
甚至就连地面之上,都有些鲜血的痕迹。
面容微冷,一双似含情也似无情的眼里,有冷锐的光芒闪过,对他的存在抱以十足的忌惮。
在听见小头鬼骂出“老张”两个字的那一刻,她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错愕,随即而来的,却是难以形容的荒谬和无奈。
见愁只觉得口中微微发苦:“原来,他们一直说的老张,是你……”
张汤心知她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否认,点了点头:“不错。”
“……”
什、什么?
还在地上挣扎叫骂的小头鬼,忽然像是被人拍了一巴掌,整个人都懵了!
他张大了嘴巴,见鬼一样看着张汤跟见愁。
这两个还处于对峙之中的人……
那种注视着对方的目光,甚至这种近乎熟稔的说话口吻,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陌生人啊!
还有,进门的时候,张汤说什么来着?
夫人?
谁夫人?
还有见愁现在这一句“原来老张是你”……
这……
这……
这……
这他娘的不是坑人呢吗!
一瞬间,小头鬼涨红了脸,彻底激动了起来。
“干!你们居然认识?!”
他梗着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悲愤地嘶吼!
恐怖的声音,险些要将房顶都掀翻。
烟尘四起。
见愁跟张汤都听见了,却都没有说话。
小头鬼这会儿简直想揪过这两个王八蛋过来,一人喷个狗血淋头!
居然认识!
这他娘要骗人的和即将被骗的,居然认识!
更滑稽的是,这两个人在此之前,都不知道对方存在!
太坑了……
实在是太他娘的坑了!
直到此刻,小头鬼才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怪之前在接引司,张汤看过了见愁的名字之后,会说那样一句奇怪的话——
看来,你不曾对她说过我的名字。
那个时候,小头鬼是懵的。
他只知道事情败露,却半点不知道为什么败露。
怎么张汤就看了那名字一眼,就确认他们有问题?连个生死簿都不查一下?
闹了半天,原因在这里!
张汤根本就是认识见愁,甚至还了解这个人,所以才能在看见见愁名字的瞬间,就直接反应过来,知道小头鬼是在骗自己。
前因后果理顺,小头鬼简直怄得满地打滚!
在被发现之后,张汤慢条斯理地对他们说:对新鬼,我也很好奇,晚点与你们同去押解吧。
当时小头鬼只想以头抢地!
事情大条了,他还想跑回去给见愁报信。
只可惜,张汤那王八羔子死鱼一样的眼睛这么一看,两只小鬼顿时就怂了,再不敢多动半点歪心思。
整整一个下午啊!
张汤扔了那么多的册子给他们处理,累得他们像是两条癞皮狗不说,还得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屠刀落下来就斩了他们脖子。
那叫一个煎熬啊……
小头鬼回想起来,都觉得是噩梦一场。
可现在才知道,竟然是因为这么荒谬这么滑稽的原因!
他气得快要翻白眼晕过去了!
“这特么得要倒霉到什么境界,才能遇到这种事情啊!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呜呜呜……”
见愁默然无言。
小头鬼所骂,何尝不是她心头所想?
只是……
此事未必没有转机。
看了那乱七八糟落在地面上的破门一眼,见愁抬手这么一挥,细细的魂力从她掌心之中飞射而出,顿时将那些碎了的木板从地上拉起,重新粘连在了一起,挡在了之前破口的位置。
外面一片沉沉的黑夜,有最后几线光芒。
可在木板封门的那一刻,屋内,便彻底黯淡了下来。
在见愁动作的时候,张汤只是这样看着,并未有任何阻止的行为。
见愁眼见得门封上了,也杜绝了旁人看过来的可能,便难得地露出一个微笑来。
站在桌前,她对着张汤一摆手:“杀红小界一别,已经有三两年,没想到,在这地府阴惨之地,竟然还能看见廷尉大人。来者是客,算不上打扰,请坐。”
屋内只有最简陋的一张四方小桌,还有几把歪歪斜斜的木凳子,上面满布着裂痕,就连送给人当柴禾烧,只怕都要被人嫌弃。
偏偏见愁说出“请坐”的时候,真是个面不改色心不跳,
大头跟跟小头鬼,都被见愁的胆量和脸皮的厚度震惊了。
张汤是来拿她的吧?
她竟然请人坐下?
还特么是坐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
要知道,张汤可不是什么穷鬼。
跟死了之后没人供奉的可怜虫们不一样,张汤过鬼门关的时候,身后就跟着一大堆纸人、纸马,甚至马车、轿子。
人间孤岛不知傻子给他烧了纸钱,被地府有司折算成一定数量的玄玉,发到了张汤的手里。
整个接引司的人都知道,别看张汤不显山不露水,看着一副朴素的样子,实际上可是富得流油。
他不爱显摆,但接引司里的小鬼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
人家可不像是大头鬼小头鬼那样,住在这种破房子里,还距离接引司很远,每日当差都要走上很久的路。
张汤早在还是枉死城里的新鬼的时候,就有了一座大宅子。
后来调任接引司,他又给自己在附近城池里买了一座宅院,距离接引司很近。
每次褚判官说张汤来得早的时候,大头鬼跟小头鬼都要在私底下酸那么两句:废话,住得那么近,当然早了。
所以说,甭管张汤自己到底是什么做派,人家反正有钱。
此刻见愁的行为,就像是请个腰缠万贯富可敌国的人往自己破破烂烂的家里住,还搬了把摇摇欲坠的椅子给人坐。
呵呵,这是要倒霉啊!
大头鬼小头鬼在心里默默给见愁点了盏蜡烛:果然还是个大活人,不懂地府险恶啊!张汤这厮,从来不给谁面子啊!
这一次,见愁怕是要惨喽!
两只小鬼都紧紧地盯着张汤,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就等着他眼帘一搭,不给面子,转身就走。
果然,张汤不负众望,眼帘一搭,袍角一掀——
两只小鬼眼睛立刻就亮了。
然后……
张汤坐下了。
“……”
好像有哪里不对?
两只小鬼傻眼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特么张汤居然坐下了?!
这是嘛情况!
大头鬼跟小头鬼脸贴着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兴许是他们两人表情太夸张,站在桌旁的见愁无声地看了他们一眼,见两人怎么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心知是张汤的“杰作”,这时候倒也不好开口让张汤放了他们,只好暂时放下此事。
眼见得张汤坐下,见愁也返身坐在了张汤的对面。
她看了张汤一眼,黑暗里很是模糊。
于是她抬了手朝着那油灯处一拢,便自动有一簇火苗从灯盏之中亮了起来,点燃灯芯。
弱弱的火焰照亮了灯盏的周围,见愁的面容也被染上了几许昏黄的暖色。
做完这一切,见愁才正襟危坐,重新看向张汤。
应该只有三面之缘。
谢侯府曾经有过惊鸿一瞥,杀红小界也算是一次,这是第三次。
见愁很清楚张汤的身份。
坊间关于他的传言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殊为恐怖,甚至到了夜止小儿啼哭的地步。
掌管刑律的张汤,乃是皇帝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所谓刀,便是不为对错,只看立场。
他掌管着诏狱的那一段时间,人人都说,在张汤治下,那已经成为了一个清官可以轻易变成贪官,好官可以轻易变成狗官的地方。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这人也做过不少的“好事”。
死在他诸般刑罚之下的,清官好官只是极少数,毕竟皇帝不会让他们死,更多的是功过参半或者弄权的奸臣。
是以,此人在民间也算是毁誉参半。
如今一切想起来,见愁的目光也随之慢慢变化。
她应当从来不曾真正与张汤有过什么接触,对方方才却唤她一声“夫人”……
还能是谁的夫人?
张汤没多加一个“谢”字,到底还不算恶心到了她。
在人间孤岛,谢不臣乃是被追捕的在逃之人,身为他妻子的她,并没有死去,只是与他一起失踪。
张汤既不知道修界的事情,也不知道人间孤岛真正发生了什么,若是回去之后有查探,知道他们后来成婚也不在话下。
不过……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称呼。
摇曳的灯火,照着她深潭一样的眸子。
见愁不疾不徐道:“勉强也算是故人相见了,廷尉大人也不再是大夏的官员,反倒算是修士。我虽嫁为人妇,如今却已断尽前缘。廷尉大人若不知如何称呼,唤一声‘道友’即可。”
张汤的眉头,微微锁了起来。
显然,他并没有想到,见愁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人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昔日杀红小界相见,见愁一斧头拍走了张汤,时至今日,却是见愁修为不够,又受制于极域的规则,倒是这风水轮流转到了张汤那边。
今昔的对比,多少叫人生出一点奇怪的感觉来。
张汤心里难得地掠过一些不着调的想法来,然后又回到了见愁这几句话上。
断尽前缘,这话……
倒好像与谢不臣没有关系了。
他注视着见愁。
见愁面上淡淡地,虽然在笑,可实在没有什么愉悦的感觉。
昔日同林夫妻鸟,富贵过,患难过,甚至一起从京城逃到了偏远的南方,隐居在一片小山村里。
谢不臣何等勋贵天骄?
一朝败落,却还有人不离不弃。
即便是在官场上混了许多年的人精,在见了那些卷宗的描述之后,也不由得感叹:世间情爱真夫妻,莫过如是。
可如今……
张汤暂时没有多问,只从善如流道:“见愁道友。”
于是,见愁脸上露出了莫名的笑容。
“曾听闻张廷尉刀笔之吏,起于秋毫之末而位列九卿高位,辣手冷心,杀人无算,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如今说了两句话,才知世间传闻不可尽信。”
张汤并不说话。
“你我曾在杀红小界相见,张大人亲眼见过鬼斧,想必知道那是我之法器。如今在枉死城的新鬼名册上见了‘见愁’二字,却并未大张旗鼓,带接引司一干鬼修杀来,反倒是一个人拎了小鬼两只,前来‘打扰’。”
见愁唇边笑容加深。
寂静的黑夜里,能听见周围的声音。
大头鬼跟小头鬼起不来身,只能竭力地竖着耳朵听。
见愁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挑战着他们的理解力,同时也更让他们——或者说小头鬼——心惊肉跳。
大头是个呆子,听不懂。
昏黄的灯光,在见愁身上留了一圈淡淡的光晕。
她说话的语调很轻柔和缓,却有着异常的确定,胸有成竹,所以不疾不徐:“不知,廷尉大人此来,有何贵干?”
聪明的女人。
张汤又想起卷宗上种种描述了:谢氏见愁,曾为谢夫人对答大明寺住持三问,巧手解过十八连环,过目成诵仅次谢三公子……虽孤女出身,可慧心独具,敏而好学,巧捷万端,称得上“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
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便知他来此并非为了抓她去褚判官处,有理有据,镇定有方……
现在,还反问他“有何贵干”。
张汤身死已久,入地府也有一段时日了。
可并不代表人世种种已经离他远去,相反,有的未竟之事,已经成为深深烙刻在他心底的,一个解不开的执念。
他审视着见愁的目光里,多了那么一两分浅淡的厉色,似乎只是点染在眸底的几分淡色,并不起眼,也不迫人。
“来意有二。其一为枉死城之事,其二——”
张汤一顿,紧抿的薄唇,带着几许不近人情的冰冷,眼底那一抹厉色,却变得真实而锋锐。
“反贼谢不臣,人在何处?”
“……”
那一瞬间,见愁没有想到,微微有些讶异,可随即而来的,却是沉默。
怎么说呢?
都这种时候了,身为地府鬼吏的张汤,不但不先处理她伪造新鬼名单的问题,竟然先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当然,见愁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还会有听见这个名字的一天。
多久了?
见愁几乎是下意识地问自己。
算算来了极域应该才没几天,她竟然已经有一种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人名字的感觉了。
或者说,谢不臣的存在,多多少少都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如今忽然听见,见愁还是有那么几分诧异的。
她饶有兴趣地看向了张汤。
张汤问了之后,目光便凝在她的身上,半点也没有挪动,似乎是看犯人,想要捕捉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
只可惜,见愁的表情,有那么一点奇怪。
夫妻本是同林鸟,即便是因为大难临头各自飞了,也不应该有这么平静,甚至……
戏谑。
那是一种带着笑意的眼神,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张汤心里忽然涌出几分不舒服的感觉,因为他很清楚:见愁琢磨的是他。
虽然不知道原因何在。
唇角弯起,笑意加深。
见愁声音里竟然带着几分愉悦:“我意外坠落极域之前,倒是还刚看见他。不过这个人,难道比枉死城的事还要重要吗?竟然值得廷尉大人在此刻提起。”
“乱臣贼子,当死。”
张汤的回答异常简短,可话里的意思,明确并且冰冷。
见愁一下想起了谢家的种种祸事,后来也曾有过一点两点的耳闻。
现在张汤依旧提“反贼”两个字,倒是让她想起旧事来,于是闲闲问了一句:“当真是乱臣贼子吗?”
“……”
张汤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平静道:“你想为谢家翻案吗?”
翻案?
见愁险些笑出声来。
遭逢故人,虽则这一位故人是个剥皮酷吏,但她的心情竟然难得地好,摇头道:“但凡是廷尉大人经手的案子,毫无证据也会变得铁证如山,见愁岂敢造次?再说了,谢家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说了这半天,就是没回答他问题。
张汤的目光没有什么温度,甚至也没搭理见愁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冒犯的真话”,只续问:“反贼人在何处?”
真是有够执着的。
见愁都被他这一句给堵了一下,好半天才重新带了几分戏谑看他:“人在何处我不大清楚,不过尸体在何处,我可能还知道一些。”
“……”
尸体?
那一瞬间,张汤的眉头紧紧皱起,面上顿时显出几分迫人的寒意:“死了?”
“多半吧。”见愁笑眯眯地。
张汤一下沉默了。
他半点没有避讳地审视着见愁,甚至半点没有直视一名女子时的不好意思,在满脑子都是公事的时候,他不会想那些。
尸体,死了,多半。
这几个字连起来,多少有那么一点奇怪的味道。
张汤有着最敏锐的直觉,而这个时候,他的直觉告诉他:见愁的笑容很奇怪。
“谁杀的?”
见愁依旧微笑,两只眼睛眯着,像是两弯月牙,纯善得很:“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出手挺利落的,长得也蛮好看。哎,总算是有个人敢对昆吾谢不臣动手,那叫一个大快人心哪!”
啧啧。
说完这一番话,见愁觉得自己的脸皮厚度噌噌地就朝着上面涨,说不准很快就要超过扶道山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张汤在杀红小界曾听过顾青眉说谢不臣,如今又听见愁提起“昆吾”,想必当日在杀红小界听说的那个人便是当初人间孤岛的谢不臣了。
地府的生死簿上早没了这个人的存在,想必已经脱离了轮回,那就是成为了修士。
昆吾,张汤听过。
十九洲中域的领袖门派,一等一的大宗门,门下诸多弟子尽皆精锐,更不用说横虚真人座下的真传弟子,无一不是天才之中的天才。
谢不臣堪为昆吾弟子,地位崇高,从顾青眉态度之中便可见一二。
在大夏的时候,张汤周旋于朝堂诸多势力之中,对种种权势的制衡可谓了然于胸。
见愁感叹“总算是有个人敢对昆吾谢不臣动手”,无非是因为昆吾势大,动了昆吾门下弟子,谁也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争端来。
竟然有人对谢不臣下手,好像还成功了?
张汤一时沉默。
他生前没将这人推上断头台,也没抓到过此人,甚至就连他种种踪迹都难以找寻。
死后忽然有了机会,接触到与他最亲密的那个人,却被告知谢不臣已死,杀人者身份不明?
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不是那么得劲儿。
就像是原该自己做的事情被人抢了一样,张汤反倒不大舒服起来,那一张脸上的神情,也就不那么好看了。
而且……
见愁这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能与谢不臣结为伴侣的人,哪里又能简单了去?
不都是千年的狐狸吗?
张汤这么瞅着她,眼神淡淡的,静静的,依旧带着那种审视:“当真不认识?”
“不认识。”
见愁一副老实模样摇了摇头。
“再说了,人家敢对昆吾动手呢,又能完胜谢不臣,心机手段都是一等一,便是我知道这人身份,廷尉大人也动手不能吧?倒不如不知道的好,也省得心里痒痒。”
“噗……”
桌子下面顿时有笑声传来。
是大头鬼跟小头鬼听着听着没憋住。
张汤那眉梢便随之抖了一下,染了几许肃然的冷意。
不可否认,见愁说得很对。
然而,张汤的直觉却告诉他,事情不对。
他直直地看着她,声音没有起伏:“杀了谢不臣的,不是你吗?”
“……当然不是。”
见愁眨了眨眼,毫无负担也毫无负疚地直接开了口。
张汤这人有一股拧劲儿和恐怖的直觉,果然是不假。
若非如此,又怎么能成为皇帝手中最锋锐的那一把刀呢?
谢侯府是否谋反,见愁还真不清楚,她只知道,张汤罗织罪名的本事乃是一流。
不知怎地,她一时细想了起来,琢磨道:“说来,若是谢不臣还活着,知道廷尉大人如今已经是鬼修……”
想想都有意思啊!
一个心有执念,多少也经手过谢家案子的一部分,早已经断了谢侯府一夹谋反,不管对错都认定谢不臣是个“反贼”;
一个心有魔债,谢不臣心里只怕从不相信什么“忠”字,只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即便谢家真的谋反,也半点不会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对谢氏一门的覆灭,他必定耿耿于怀,对经手此案的张汤,只怕亦恨之入骨吧?
见愁忍不住在心里思考起来,这两人若是碰面了,该是怎样的状况。
可惜了,多半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说话虽然留了一半,可那意思却是足够清楚的。
张汤哪里又能听不出来?
只是他不为所动,一眼看穿了见愁所想,却冷淡道:“真有那一日,必叫他断头台上伏法。”
“……”
好吧,不愧是张廷尉。
这句话,真是听得见愁忍不住微笑起来:“所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张大人与见愁乃是所见略同。不过注定是没办法帮助张大人多少了,倒是回头我去找寻谢不臣的尸体,渃有结果,必定知会张大人。”
“找寻尸体?”张汤皱眉。
见愁笑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嘛。再说了,崖山昆吾乃是中域两大巨擘,从来都是交情深厚,我眼见谢不臣出事,多少也要捡回他尸体意思意思一下。只可惜,现在被困极域,暂时出不去了,但愿我从此地逃出的时候,谢道友还能剩下几把骨头吧。”
这风凉话说的,哪里像是曾经做过夫妻的?
就是素性寡淡且不像是个正常人的张汤听了,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见愁笑着道:“纠缠谢不臣之事到底已无意义,我如今意外身陷极域,无法脱逃,更对极域没有丝毫恶意,只想离开此处,回到师门。廷尉大人星夜前来,我便认定大人对我并无恶意。不知枉死城之事,可否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哟呵!
这是直接问老张了!
大头鬼跟小头鬼都听傻眼了:好家伙,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刚来极域真是什么都敢说!
在经历过了之前张汤坐下带来的打脸之后,大头鬼跟小头鬼一直憋了一股气,现在简直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不是傻啊!哈哈哈哈我第一次看见有人找老张走后门啊,我的阎王老爷啊,平时看见愁大尊你还挺聪明的,现在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见愁凉凉地瞥了那边一眼,任由他们笑着,却回头来,依旧看着张汤。
张汤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即便是坐在这种破烂的地方,也有一种高居于庙堂之上的冷肃,叫人觉得冰冷而且难以接近。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一张脸,一看便是那种谁也不搭理的硬骨头的脸。
能不能请张汤高抬贵手,其实见愁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毕竟,她对张汤的了解,实在浮于表面。
“……”
有一阵的沉默。
张汤的手指搁在桌面上,并不移动一下,在有人的时候,他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因为多余的动作,会暴露他内心一些细微的想法,有时候会给人以可乘之机。
克制,谨慎,小心。
这便是张汤给所有人的感觉,也包括见愁。
似乎是沉思了有一会儿,张汤才道:“放过你,对我没有好处。相反,把你的消息告知崔珏,反倒能加官进爵。”
崔珏么……
见愁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笑了:“听说崔大人可是个清官哪,百姓爱戴,身后无数美名传扬,称得上是青史留名了。这一次,好像还是崔大判官主持……”
“……”
张汤那眼帘掀起来,淡而无波的眼眸底下,忽然就起了那么一分两分的波澜。
他注视着见愁良久,而见愁凛然不惧,只带着坦然的笑意,回视着他。
张汤是什么人?
“官迷”半个,偏生心里又有那么一点追求,一面是皇帝的刀,一面是百姓的刀,只是其为人,实在残酷冰冷。
京城里传闻最夸张的时候,都说张汤家宅老树之上,鸟雀尽去,只有乌鸦栖了满枝。
此人浸淫官场多年,常常周旋各方势力之间,种种利害关系了然于胸。
只是,又有那么一点子臭脾气。
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都能将三公之中的某一位驳斥得面红耳赤,偏偏他自己从头到尾一个表情,死人脸一拉到底。
清官,酷吏。
一个身后美名传扬,一个死后还有人欢天喜地地放鞭炮……
这俩人能对付?
见愁才不相信呢。
她微笑,而张汤沉默。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见愁看了一眼外面,已经到了最黑沉沉的时候:“枉死城的新鬼都是午夜子时入城,廷尉大人,时间不多了……”
张汤也随着她转动目光,看了外面一眼。
眼底的神光,便随之深暗了下来。
这世间,不管是人是鬼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但凡有灵智,心底多少都有那么一点黑暗的地方,谁也不能避免。
张汤从来不回避自己内心之中的那一片黑暗——
他不待见崔珏。
纵使将见愁交出去看似对自己有好处,张汤也懒得行险。
很多时候,他是个很偏执的人。
至于偏执的原因,那就见仁见智了。
到底见愁在中间算不算一点原因,张汤思考了一下,竟然也难以给出答案。
他只是慢慢地转回目光来,起了身,直接朝着门口走去,随意地伸手一挥,地面上的大头鬼小头鬼便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
“吱呀。”
紧闭的破门,被他双手打开。
外面的凛冽的寒风,顿时刮面吹来。
张汤望着这极域恶土之上无边的夜,深沉的眼眸一眼看不到底。
没有温度的风,将他没有温度的声音,送到见愁的耳边。
“时间不多,便即刻出发吧。”
两只小鬼站在门里,好半天都傻愣愣的。
眼见着前面见愁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很快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小头鬼忽然醒悟过来,给了自己一巴掌:“该!跟不跟上时代个屁啊!”
“啊?”
大头鬼不明白小头鬼这是怎么了,忽然就这样,诧异不已。
小头鬼气不打一处来,也给了他一巴掌:“再不走就跟不上他们了!”
说完,直接一把拽着大头鬼就往前跑。
大头鬼心里委屈:又不是我说跟不上的。
两只小鬼脚步飞快地跑了上去,前面就是见愁跟张汤了。
深深的夜里并没有多少人在外面走动,只有从地面之上散溢而出的地力阴华,萦绕在诸多破败的建筑之中,这是不少人在修炼产生的。
每个人行走之间都是无声的。
谁都知道他们现在是要去做“坏事”,怎么能让人知道?
张汤走在前面一些,脚步不疾不徐,向着远处鬼门关的方向而去。
见愁则落后小半步,走在张汤的身边,心情甚为愉悦,行走之间不断地观察着周围。
自打被小头鬼跟大头鬼捡回来之后,见愁便从来没有出过那个屋子,观察外面也都不过透过窗缝,并不完全。
这还是她第一次走出来看看。
破败的房屋一座连着一座,像是在黑暗里无声嚣叫的怪影,荒草丛是黑夜里唯一一片惨淡的浅色,前方的道路朝着黑暗而辽阔的深处,无限地蜿蜒出去,像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蛇。
这一下让见愁想起了当初的那个小山村。
这里一样有两侧的房屋,一样有蜿蜒的村路,只是没有了那高高的、茂密的古榕,也没有了那些熟悉的人。
脸上原本轻松的表情,渐渐地消失不见。
在走出村口,进入到那一片广阔的极域恶土平原之时,张汤似有所感,回头看了见愁一眼。
这是个很敏锐的人,见愁心里清楚。
她收敛好了自己的一些情绪,眼见着周围除了两只鬼鬼祟祟的小鬼之外再没有别人,便衬着机会,浅笑开口:“没想到,这地府的村落,竟然跟人间很像。”
“极域与人间孤岛相连,只与十九洲大地隔绝,是以凡人相信鬼神轮回,轮回之所仿人间而架构。地府诸多鬼吏,生前也是人。”
所以一切都跟人间一样,并不算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张汤随口解释。
见愁点了点头,轻而易举便想明白了,随后道:“初来极域,见愁有许多未解之事,廷尉大人乃是鬼吏,当对极域之事有所了解,不知可否解惑一二?”
大头鬼跟小头鬼两个人东张西望地走在他们后面,听见见愁说这句话的时候,立刻竖起了耳朵。
他们现在已经看出来了,老张跟见愁之间关系古怪得很,说是熟人又不像,反倒像是仇人,说是仇人吧,人老张还松了松手,对这简直睁只眼闭只眼呢。
眼下见愁要问张汤,他们都感兴趣了起来。
张汤对见愁到底是有几分好奇的。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见愁于是道:“其一,我在人间孤岛的时候曾濒临死境,后来为人所救,重聚了四散的魂魄,只是三魂七魄略有缺失。不知这缺失的魂魄,当从何处去寻?”
张汤看了她一眼,本想看她三魂七魄,却发现她魂魄十点灵光都已经不见,周身气息内敛,竟然是已经到了魂珠境界!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只冒出一个念头:她才来了极域多久?
不过,张汤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他皱眉道:“你还能修炼出魂珠,证明你的三魂七魄都还完整,只是于单个的魂魄之上略有缺失。这等略有缺失的情况,与地府轮回无关,多半乃是你濒死之时发生有意外,山精鬼怪有食魂魄者,亦未可知。”
虽然不知道见愁到底为什么会有“濒死之境”,可张汤还是根据自己所知答复了。
对他来说,这不过是随口的事。
见愁听了,却是不由得沉默片刻。
如今她修炼出了魂珠的境界,可只是小小的一粒,只是勉强在鬼修这一条道路上暂时摆脱魂魄残缺的影响。
事实上,出窍之后,问心道劫,她依旧要面对。
魂珠不过是一种形态,出窍之后修的却是“心”与“魂”,残缺的魂魄未能得到修补,到底无用。
张汤所言,分明是告诉她:在地府,她无法找回残缺的魂魄,因为这件事与地府无关。
虽然早已经在她意料之中,不过被人明明白白说出来,到底还是有些失望。
看来,要找到补救之法,还是路漫漫了。
“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了……”见愁长叹了一声,转而续问道,“魂魄地府不能管,那生死簿应当管吧?”
生死簿,这可是敏感的话题。
张汤没有接话。
见愁也不介意:“我在人间孤岛有一重要的人,不过半途夭折。这一次忽然来了极域,难免想要知道他去向如何。不知,该往何处查他去向?”
“真正的生死簿掌管在秦广王殿大判官崔珏手中,其余各司拿到的都是抄录的生死簿。”张汤看她一眼,“崔珏住在地府内层,生死簿保管在宗灵七非天宫之中,寻常人寸步难近。”
“……”
接连两个,都不算是什么好消息。
见愁的眉头拧了起来,枉死城在地府的边缘,越是往地府内走,里面鬼修的修为也就越高。
秦广王殿在最中心的八方城,诸位大判官的府邸则在稍外层一些,想要进去,简直难如登天。
沙沙沙……
风吹过天时草,带来一片细微的声响。
见愁跟着张汤的脚步,行走在道边,从荒草丛边经过,很久没有说话。
狰狞的鬼门关就在斜前方不远处,不过他们却是向着地府边缘的某个城池走去。
巍峨的高城,在远处只有一个小小的点。
张汤也很久没有说话,只是眼看着要近了,他忽然问道:“你不想知道,从哪里出极域吗?”
见愁一怔,却是勾唇一笑,道:“接连问了两个都是坏消息,一时不大敢问了。”
事实上,她最该关心的,的确是怎么离开极域。
“十甲子前,有阴阳界战,十九洲以昆吾崖山、阴阳宗、佛门为首,曾因轮回之权与地府交战。”
说到这里,张汤便停下了。
见愁还等着他说后续,没料想,等了半天张汤也依旧只是朝前面走,并没有再说一句。
似乎,他给的答案就到此处了。
阴阳界战……
这一点,见愁自然是异常注意的。
事关十九洲与极域,并且曾有崖山大能修士在此战之中陨落,鬼斧更保有此事的一些片段。
她在无意之中竟然看见过滚滚黄泉之水,更有无边的极域恶土,与此时此地所见,一般无二。
当时的崖山修士,似乎……
是在极域恶土之上与人交战?
脑海深处,这一缕灵光忽然就迸射了出来。
她双眸都跟着明亮了起来,似乎拨开了迷雾,终于看见了希望:既然先辈修士曾有办法进入极域,那她应该也有办法找到先辈早先进入的方式,以求出去的办法。
况且,张汤不会无缘无故对自己说起此事,个中必有内情。
这样思考明白,见愁看向张汤的目光,便带了几分奇异。
她嗓音轻缓,声音飘荡在这夜色里,带着几分模糊:“多谢廷尉大人了。”
张汤照旧没说话。
似乎今日他说话已经不少,而见愁的道谢,他也不怎么稀罕。
倒是背后大头鬼跟小头鬼窃窃私语:“阴阳界战跟出去有什么关系?”
“你问我,我哪里知道?”
“哎,这两人就会打哑谜,真是……”
“好了好了,赶紧赶路……”
……
一路前行,大约一个时辰之后。
小头鬼忽然激动得跳了起来,指着前方:“快看快看,前面是不是就是枉死城了?我的乖乖,真漂亮啊!”
大头鬼连忙跟着看过去,也兴奋了起来:“真的是枉死城啊!”
这两只小鬼以前从来没去过枉死城,甚至都不敢靠近一下。
眼下这一次,还是第一次看见。
夜色已经深沉到了极点。
整个极域的天空之上,找不出半点光亮。
只是大约因为已经凝聚出了魂珠,见愁还能看见周围的一切,在听见小头鬼那惊喜的叫声之后,见愁也随之望了过去。
之前在远处看见的那一点模糊的城池的影子,已经变得高耸了起来,巍峨在天边,锯齿一样的边缘上悬挂着累累的森白骷髅头,显得阴森可怖。
隐约之中,竟然有水声传来。
下方是有护城河,河中却是滚烫的岩浆。
一座吊桥高高悬在城池前方,似乎因为子夜的到来,正在缓缓下放,将要横亘在护城河上。
见愁高高抬起了头,几乎仰酸了脖子,才能看见那高得吓人的城门上,用一种玄奥莫测的符文,写着三个字。
大约是“枉死城”三个字吧?
这里就是所有“逆天而死”的人所在的地方,也是地府唯一一个八方城的势力不能随意插手的地方。
这里,便是极域的“明日星海”。
此刻的枉死城,沉睡在黑暗之中,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
那缓缓放下的吊桥,缓缓开启的城门,便像是它慢慢张开的巨口。
见愁就这么看着,心神几乎为之夺去。
张汤也已经停住了脚步。
对枉死城,他算是很熟的,所以即便是见了这般场景,也半点不惊讶,甚至习以为常。
目光朝着前方负手的身影一看,照旧是那一副冷肃模样。
见愁眉头忽然皱了一下,她想起之前大头鬼小头鬼说“老张”,张汤自己本身便是枉死城出来的……
他可是大夏皇帝最信任的权柄酷吏啊……
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死了,还来到了地府?
见愁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问题。
她注视着那缓缓下落的吊桥,眼见着它就要落到底了,忽然问道:“廷尉大人,我来极域乃是个意外……可您?”
——这是死了,还是意外?
见愁没把话说完,可张汤那里能不知道?
他转过头去,就这么看着见愁,眼底没有半分多余的感情,只在瞬间,想到自己为何身死,还有……
那忽然出现在大夏的“傅国师”。
人间孤岛,大夏京城。
城里明亮温暖的灯火,已经渐渐熄灭,整个京城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钩月一轮弯弯,挂在城楼的边角上,将清冷的月辉撒遍全城。
临近子时,城门军士交接的时候。
新的一列兵士穿着厚重的盔甲,迅速地从下方登上城楼,替换掉之前那一波已经疲惫的兵士。
深秋初冬,冷夜深寒,让他们身上的盔甲也立时变得高冷,让人忍不住打一个激灵灵的冷战。
“哒哒哒哒……”
城门前方,一片寂静之中,忽然有马蹄声,同时伴随着马车车轱辘压在地面之上,不断靠近的声音。
城楼上的兵士几乎立刻听见了,齐齐向着远方看去。
城门远方,乃是一片密林,因着秋深,树叶凋零,落了满地,一片萧瑟。
一辆黑色的马车,外面垂着厚厚的车帘,渐渐从那密林边缘的道上驶来。
如今负责守城门的城门校尉,名为周武,乃是前段时间提拔上来的。
最近两年,大夏官场变动频繁。
自谢侯府谋反抄家,拔出萝卜带出泥,不知多少人遭殃。
没过多久,又不知打哪里来了一位神通广大的方外之士,姓傅,有种种神奇的手段,传闻长生不老。
他一来,立刻被皇帝看重,封为国师,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就连向来被视为皇帝心腹的廷尉张汤,竟然也因为讥讽其妖言惑众而受责,后更因为滥用酷刑、民怨载道,被关押入了诏狱,前不久处死了。
也因此,大夏官场进行了新一轮的洗牌。
周武便是托了这些事的福,这才能成为最新的城门校尉,虽就是个守城门的职务,可好歹有个“校尉”的名头,他已经很满意了。
京城有宵禁,一入夜便不能在街上走动。
寻常人都知道,半夜城门早就关了,一直要到明日才开,往日这子夜时分,哪里会有什么马车来?
周武远远看着那过来的马车,挎着刀,迎着烈风,便走到了城楼前面。
眼见着马车半点没有减速的意思,他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立时大喝:“城门已闭,来者速速停下!”
“哒哒哒……”
马蹄声依旧紧,照旧直直向着城门而来。
周武目光瞬间变得森寒,直接一挥手。
刷刷刷——
数十手持弓箭的兵士迅速靠上前来,拉弓上箭,弓弦崩得紧紧地,像是一轮满月。
每个人都严阵以待,只等周武一声令下!
“京畿重地,来者速速停下!”
周武再次大喝,声音滚滚,在这夜里格外骇人。
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已经能清楚地看到,拉车的是两匹高头大马,毛色乌黑油亮,车厢看上去也甚为豪华。
可是……
竟然没有驾车之人!
只有两匹马,在前面奔跑,直向城门而来。
车帘依旧紧紧搭着,看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人。
周武心里冷了一下,竟然没人驾车,这实在是叫人有些心里发憷。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敢闯城门不成?
可城门那么厚,就这一辆车,哪里又能成功?
忍不住向着车后看去,入目所见,的确没有更多的马车,只有一片密林和深沉的黑暗。
魁梧的身躯,一时也有些发抖起来。
周武眼见那马车不停,心道不能再等,高高扬起的手掌,利索地朝下一落,厉声道:“放箭!”
“嗖嗖嗖!”
长箭顿时落如雨点,从城楼弓箭手的弓箭之上,向着那一辆疾奔而来的马车飞射而去!
然而,预料之中的声音并没有到来。
在长箭靠近的瞬间,马车前方五尺处,竟然忽然亮起一点雪白的光。
白光出现之时,并不刺眼,可却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如同飓风一样,瞬间将无数长箭卷入!
嗖!
长箭一没而入,眨眼没了踪影。
“什么?!”
周武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所有的长箭竟然都消失了?那一点白光到底是怎么来的?
“怎么可能?”
“那是什么?”
“箭呢?”
……
城楼上,所有人都恐慌了起来。
周武心里的恐惧也在扩大,他抬高了手,想要再叫他们冷静下来,重新拉弓,再试一次。
没想到,旁边立刻有一名弓箭手指着下方叫道:“飞起来了!”
飞起来了?
周武顿时顾不得再想,迅速低头向城门下看去。
果然,那一点白光,竟然从马车前面,渐渐地升高,也渐渐地明亮。
白色的光芒,照着黑色的马车。
城外一片诡异的寂静,周武只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咚,咚。
一下跟着一下。
紧闭的车帘,在没有任何人撩动的情况下,竟然自己掀开了一个角!白色的光芒照了下来,马车里安坐的那人,便露出了隐约的轮廓。
一身宽松的浅艾青色长袍,带着古旧的绣纹,像是个从远古走过来的人,有一身与衣服一样陈旧的气息。
黑发披散,眉眼清秀。
于万万人中你不一定能一眼看见他,但如果你看了他一眼,便再也难以忘记。
他手里提着一只竹编的鱼篓,里面慵懒地躺着一条黑鱼,也不知到底死没死,反正一动不动。
一只小虫子小心翼翼地趴在鱼篓的边缘上,在车帘撩开的时候,它终于连忙向着鱼篓上方爬了爬,露出一个脑袋来,惊叹地看着上面。
缓慢地起身,从车内移步到那无人的前方。
这青年站直了身子,抬头向着高高燃着几把火焰的城楼望去,一眼便看见了那些惊恐的面容,还有那身形魁梧的城门校尉。
车里面竟然有人,还是如此俊逸的一名青年?
众人着实都没想到,可又都吓得不敢动弹。
只因为,那白色的光芒就漂浮在青年前方不远处,像是一盏灯一样,将下面那方圆一丈的地方照亮。
周武在看清那青年面容的瞬间,便不住地颤抖了起来,立时回想起了自己昔日有幸在天坛所见。
年初开春,久旱不雨,大江内外,黎民受苦。
皇帝便请国师作法降雨,他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小的兵士,跟随众人一起保护文武百官。
也就是那一次,他亲眼看见了那一位才出现没一年,便深受皇帝信任的傅国师。
当时在天坛之上抬手一挥、行云布雨之人的面容,在此刻完完整整地浮现了上来,彻彻底底与下方那青年的脸重合!
即便是记不清他的五官,可这一双眼,却叫人永生难忘!
那是最苍老也最年轻的一双眼,仿佛徘徊在时空的缝隙,游走在宇宙的边际,让人在触到之时,便有一种迷失之感。
周武身上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眼见着自己身边的兵士就要喝问那人身份,他连忙一拽,一把将人甩到后面来。
快步走到前方,对着城楼下面一拜,他强压着惊恐道:“国师归来,卑职等冒犯!还望国师恕罪!”
“什么?!”
方才那人顿时吓得惊呼了一声,又立刻反应下来,连忙闭嘴。
无数人见自己老大都跪下了,哪里还敢犹豫?
一时之间,城楼上下近百兵士跪倒在地,齐齐高呼:“国师恕罪!”
苍白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小书蠹的头,示意它安分一点,傅朝生轻描淡写地看了那周武一眼,收回了目光:“我云游归来,此刻要进城,开城门吧。”
“是!”
周武再不敢犹豫,直接大手一挥。
“速速开启城门!”
下面手城门的兵士立刻小跑上去,将巨大的城门慢慢打开,分列在两旁,动也不敢动一下。
谁不知道国师?
近年朝中,还有比他炙手可热之人吗?
三公九卿,得罪他的要么丢了乌纱帽,要么被扔进了大狱,或者家破人亡,或者妻离子散,更有惨如张汤的,竟然被推上了断头台!
皇帝都说了,见国师如见朕,谁敢在这里阻拦?
前段时间国师说有事要云游一阵,归期不定,之后便没了影踪,大家都以为他乃是方外之人,不过来人间游玩一二。
谁想到,现在竟然真的回来了!
马车,长袍,竹编的鱼篓,一条平平无奇的黑鱼,似乎与往日的国师没有什么两样。
他像是从郊外垂钓归来,如一名老钓叟,闲适而写意。
眼见着城门大开,傅朝生便点了点头。
也没见他怎么动作,那一点白光,便直直向着前方飞去,似乎引路一样,两匹马迈动脚步,拉着马车朝前进。
”哒哒哒……”
马蹄声再起,却无人敢再起来拦。
一片畏惧的静默无声之中,高大的黑色马车,便这样通过了漆黑的城门,一路上了宽阔的城中街道,朝着皇宫的方向奔去。
城楼上,周武骇得擦了一把冷汗。
有兵士这会儿也才回魂,有些傻愣愣地:“原来国师长这个样子啊……”
周武并不说话,只在心里庆幸,还好自己没得罪国师。
只是不知……
这一次国师归来,又将在大夏掀起怎样的风云?
对这一位傅国师,周武心里总有一种特别莫名的念头:世上真有仙人吗?仙人是傅国师这样吗?
“哎,我就是一守门的,想那么多干什么……”
周武骂了自己一句,便连忙招呼众人,重新将城门关起来去了。
城内。
万家灯火皆阑珊。
马车驶过长道,在第三个岔路口朝着西边转了个弯,又在前面岔路口朝着北转。
繁华的京城,都在此刻陷入睡梦之中。
迎面不断有风吹来,却难以掀起他半片衣角。
小书蠹被他抓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每天都在鱼篓里被那一只大鲲恐吓,每天都吓得屁滚尿流。
现在大鲲睡觉,他才有点胆量爬出来,看看外面。
眼见着马车一路直跑,小书蠹迷惑起来,悄声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傅朝生脸上露出笑容,看着前面那渐渐能看清轮廓的建筑,便随手一挥,于是马车停下。
贡院。
国子监。
一条街上相邻的两个地方。
匾额高高地挂着,有一股浓厚的书墨气息,同时也有一股浓重的铜臭味儿。
小书蠹仔细嗅了嗅,顿时兴奋了起来,想要大叫,不过又想起还在鱼篓里睡觉的鲲,连忙两只小脚一捂嘴巴,反应了过来。
它压低了声音:“是书的味道!”
“对。”
他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它的脑袋,便道:“你就住在这里,有许多许多的书给你吃,好好修炼吧。”
“真好!”
小书蠹顿时高兴了起来,从鱼篓边缘一跃而出,竟然一下就跳到了贡院门口的台阶上。
它返身回来,朝着傅朝生摆摆手:“那我走了?”
“去吧。”
傅朝生点了点头,站在车上,并未下去,只目视着小书蠹。
也许是饥饿了太久,小书蠹欢天喜地地,嘴里嚷嚷着“回头你要来看我当然最好不要带那条鱼”,便直接钻进了门缝里,消失不见。
冷寂的长街上,只有弯弯的月儿照着傅朝生孤独的影子。
他回看这人间的长街,目中闪过几分思索。
鱼篓里的黑鱼摆了摆尾巴,声音沧桑:“放这小家伙进去,哪里有你动手来得快?”
“我是大妖……”
傅朝生闲闲地开了口,那马车知道他心意一样,转过了方向,便朝着另一头驶去。
马蹄声哒哒,却遮掩不了他的声音。
“小书蠹为祸人间,才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死的人多了,再浑水摸鱼,混入地府,一探其秘,正好。”
宇目宙目虽好,却终究难以窥见那一层最隐秘的所在。
约莫是有人察觉到了他前几次的窥看,再去看时,整个地府都在一片模糊之中……
他的修为因蜉蝣一族的愿力而来,也受这一族朝生暮死之规律的影响,并不稳定。
有时候他可以轻易捏死那八方城中的所在,有时候却又不得不受其掣肘。
毕竟事关轮回之秘,哪里那么容易得到?
傅朝生很清楚,不入虎穴不得虎子,该行险的时候还是得去。
他沉沉地叹息了一声:“生生世世,蜉蝣一日,朝生暮死……”
凭什么?
地府掌管六道轮回,他终究会寻找到答案的。
哒哒哒……
马蹄声远,那拎着鱼篓的身影,没一会儿便消失在寂寥长夜之中。
极域。
地府边缘,枉死城前。
岩浆滚烫通红,像是燃烧着一样,在护城河的河沟里翻涌,明亮的光芒,成了此地唯一的光源。
张汤一张脸也被照着,却没有半分温度。
在见愁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他已经沉默了很久,久到见愁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竟又说了一句:“妖孽横行,大世将乱。”
“……”
见愁被这一句唬的,一下说不出话来,她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张汤,十分不明白:好端端一酷吏,怎么就变成神棍了?
张汤却也不解释。
有关于自己的死,当然不是什么风光的话题。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皇帝的刀,阻挡了他别的欲望,自然只有被弃置。
只是,对那一位神秘的国师,他始终耿耿于怀。
太过神秘的出现,太过诡异的本事,对于去过杀红小界,眼见过诸般奇异的张汤而言,即便他是真的仙人,也不该对那些事指手画脚。
矛盾和冲突难以避免。
他不是第一个倒霉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倒霉的。
昔日看着他死而拍手称快的那些人么……
张汤望着枉死城,目光冷淡:如今他是鬼吏,生前他有诸般刑罚,待他们死了,一样犯在自己手里。
一切,不争来早与来迟。
总归都是要来的。
那通红的火光之下,张汤神色莫测。
他脖子上隐约有一道整齐的疤痕,在火光之下露了出来,不仔细的话却不会发现。
大头鬼跟小头鬼都知道,张汤是个“断头鬼”,听见愁问话的时候,就忍不住在旁边瑟瑟发抖了,好歹没见张汤翻脸,这才连忙拍了拍心口。
吓死了!
他们连忙跑过来,嬉皮笑脸对见愁道:“哎呀,问那么多干什么?回头叙旧的时间里还有无数,走走走,我们赶紧入城!再过一会儿城门就要关啦!”
这倒也是。
见愁点了点头,想想死这件事毕竟不怎么风光,她还是不多问的好了,干脆便向前走去。
近了便能看见枉死城城门里面,可也是一片迷雾,顶多能看见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长道。
在见愁他们靠近的时候,一面高大的圆镜,便从护城河那滚烫的岩浆之中缓缓升了起来,像是才被岩浆洗过一样,通体火红,犹如红玉。
张汤道:“这便是照我镜了,人魂与鬼魂并无不同,直接从桥上走过便可,入城后本官会带你去录籍处。”
说完,张汤便将袖中藏着的那一本写着见愁名字的新鬼名册打开,修长的手指在歪歪扭扭的“见愁”二字上一按——
刷!
顿时有一股墨气从这两个字上升腾而起,凝成一道小剑的形状,飞速地向着照我镜射去!
扑簌地一下,几乎听不见什么动静。
那一道小剑一般的墨气,立刻就化作了一阵黑惨惨的烟雾,在红玉之上蜿蜒起来,重新凝成了“见愁”二字!
这一幕,颇有几分神奇的味道。
见愁侧头一看张汤手中拿摊开的名册,便清楚地看到:原本自己名字所在的那个位置,已经空荡荡的一片,再看不到半点墨迹。
刚才张汤这一手,竟然是将这墨迹送到了照我镜上?
见愁显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头鬼跟小头鬼已经兴奋地凑了上来,帮见愁解释。
“这是‘送名’,谐音‘送命’,也就是把新鬼的名字通报给照我镜,照我镜收了这个名字,便核对进入的魂魄身份。某种意义上讲,送进去的也的确都是人命,所以说‘送命’也是不错的。”
送名,送命。
这说法倒是颇有点意思。
见愁有些没想到,她有心要问接下来张汤他们怎么进去,不过一想张汤此人在大夏时候的种种手段,立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人虽在极域,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可现在有了大头鬼也有了小头鬼,更有了张汤。
原本那一种不大安定的感觉,便减少了很多。
当务之急,不过是避开崔珏的查探。
在做完送名之后,张汤便不再动作,只看见愁。
见愁稳了稳原本就很平静的心神,迈步走上了那一座桥。
长桥通体木制,只是在衔接的地方用质地古怪的铁皮包住,透着一种冰冷之意。
脚下便是翻滚的岩浆,长桥虽长,可在那热浪的侵袭之下,见愁几乎怀疑自己的头发都要被烤焦,似乎一个不小心,便会坠入这护城河岩浆之中。
已经在几番生死之中挣扎过,见愁心志之坚,远远超过常人。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手中空无一物,似信步一般,保持着一个平稳的频率前进。
一步,两步……
红玉一般的照我镜上,除却自己的名字,其余的一切都空荡荡地,暂时还什么都看不清。
照我镜,乃是照见“真我本魂”。
也就是说,一定程度上它隐喻着什么,也预示着什么。
见愁在得知照我镜的存在之后,便已经得知了这一点,她前进的同时,忍不住开始好奇:在镜中,她能看到什么?
张汤与两只小鬼,并未向前走一步,只是站在桥这边观看。
大头鬼好奇地看着前面,低声道:“会……会是什么?”
“这谁知道?”
虽然照见灵魂这一点不变,见愁应该不会有事,可到底能照出什么,却是谁也不知。
小头鬼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却悄悄拿眼睛看张汤。
张汤可也是走过这照我镜所在的吊桥的,也曾经过照我镜。
却不知,当初张汤看见了什么?
张汤察觉到了小头鬼的目光,却没转头去看一眼。
他的视线,没有从见愁身上离开半分。
此刻,她距离照我镜已经仅有两丈。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见愁逐渐地接近着那一面镜子。
在靠近的过程中,她竟然无法抑制地想起了自己在左三千小会之上,在是非因果门内,那一切一切的场面……
期待之中夹杂着恐惧。
见愁完全不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什么。
最后一步。
距离只剩下一丈。
在她跨入这个距离的瞬间,整面照我镜上,竟然投射出一片摄人的金光!
墨黑色的“见愁”二字,处于这一片金光之中,像是被人镀了一层金边,又如同太阳黑子,让人难以逼视。
只是……
猜想之中的烧灼感,竟然没有出现。
相反,那是一种被水流覆盖的感觉。
所有的金光都化作了流水,将她笼罩在其中,冲刷而下,仿佛要将她的躯壳与灵魂分离。
那一瞬间,见愁竟然有一种自己身处于河流之上的错觉。
河流上飘荡着她的躯壳,像是一条小船,而她的魂魄从躯壳之中脱离,幽幽升腾而起,就立在那一条躯壳的小船上。
近乎超脱!
沐浴的金光之中,站在那巨大的圆镜之前,见愁的目光都变得空茫了,可她的意识,或者说那仿佛飘荡在她躯壳之外的灵魂,却清楚地看到,墨迹变化了。
清楚的“见愁”二字,似乎被金光冲散,竟然铺展开去,仿佛化作了无边的夜空。
只是,没有任何璀璨的星光。
见愁一时迷惘,不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也就是她这念头才冒出来的一瞬间,这一片夜空之中,便飞来了无数的身影。
山摇地动之中,无数的人影,单个如同蝼蚁,合起来则如潮水,连天涌来!
隐约之中,见愁竟从这些人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熟悉,尽管看不清外形,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可她好像能判断——
那是修士。
他们不断地冲涌着,似乎要追随什么东西而去。
可追到某个地方,却忽然停止了。
见愁也随之一怔。
在他们停住的同时,她也看见了。
这人潮的最前方,一道光芒一闪而过,似乎有什么东西过去了,同时也有一道身影,在这光芒消失的同时,出现在了原地。
浅淡的身影,有着最挺拔的脊背。
见愁看不清这人的面容,更分不清这人的男女,只看到,在这人停下的一瞬间,长剑骤拔!
倾世的剑光如同坠落的银河,彻底挡住了这无数狂涌而来的人潮……
仿佛,拔剑负天下!
于是,人潮顿时愤怒了起来,疯狂了起来,似乎不理解这忽然出现之人的做法,变得沸腾……
“怎么回事……”
见愁只觉得头脑之中一片迷惑,还想要继续看下去,看得更清楚,可却猛然有一股冰冷与灼热相交的气息侵袭而来!
飘飘摇摇浮在那躯壳小船之上的魂魄,像是被人当头砸了一锤,竟然无法控制的猛然跌落回了见愁身躯之中!
轰!
脑海之中一片的轰鸣之声,见愁猛然睁开了双眼!
红玉般的照我镜上,那铺展成夜空的墨迹像是被什么冲散了,又像是力量终于用尽,全数崩塌,重新凝聚成了一条细细的长线,从顶部垂落,向着下方滑落……
像是没有尽头,没有终点,也永远不会停止,一片混沌。
这是一幅图画,它隐喻着什么,可见愁无法读懂。
在出现之后的片刻内,它便如同撞到巨石之上的浪花,碎了个干干净净。
残余的墨迹,像是泻地水银一样,渗入镜面之中,消失不见。
见愁身形一阵晃动,心神震动,头脑剧痛之下,险些没站稳,差点摔下长桥。
大头鬼跟小头鬼吓得惊呼:“小心小心!”
见愁这才定回了神来,抬眼一看,距离自己一丈的照我镜,摇摇晃晃,竟然有不少的重影。
她知道,并非照我镜出了问题,而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
竭力地维持着平衡,见愁站着没动。
一片混乱的视野之中,照我镜竟然又缓缓从高处降下,收敛了周身那红光,慢慢地浸入了那滚烫翻涌的岩浆之中,为其吞没,化作了滚烫的岩浆,眨眼之间融为一体。
“成了成了!”
大头鬼小头鬼立刻欢呼了起来。
张汤站在枉死城外长桥起点之上,也微微点了点头,只是他注视着见愁的目光之中,也多了一丝不解。
到底看见了什么,能叫她如此心神失守?
要知道,他当初看见那般的场面,也不曾有过这样震动的时候。
沉吟片刻,张汤还是自袖中取出了一道令牌。
除却要进入的新鬼之外,其余鬼修若要进出枉死城,必须要地府的令牌,所以枉死城中大多都是原本应该住在城中的鬼魂,用种种歪门邪道混进去的人在少数。
这里,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囚牢,出入不太自由,可旁人要想正常进来,却也十分艰难。
于此刻的见愁而言,这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了。
张汤持着令牌,迈步向前,在走到桥头的时候,便抬手以令牌在桥头前面凌空一印。
刷拉。
隐约中,似乎有什么打开的声音。
听到之后,张汤便收了令牌,踏上了长桥。
小头鬼跟大头鬼见了,连忙三两步紧紧跟在了张汤的身后,生怕就被落下了,也走上了桥。
见愁就站在桥中的位置,目光还落在那滚烫的岩浆上面,是照我镜消失的方向。
那滚烫炽热的火光,映在她眼底,有一种说不出的森然与冷肃。
张汤与大头鬼、小头鬼走过来的时候,她才有些微微地回过神来,扭头看他们。
小头鬼好奇极了,上下打量着见愁,激动道:“我们这就过关了,大尊大尊,你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快说说,快说说!”
“……”
看见了什么?
见愁也难以说明白自己到底看清了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是当初在是非因果门前那样玄奥。
过去?
现在?
未来?
隐喻,还是预示?
最后出现的那一条没有尽头的长线代表什么?
先前那些修士组成的人潮代表了什么?
他们从何处而来?
那一道遁走的光又代表了什么?
最后出现的拔剑之人又是谁?
隐约之中,见愁竟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惊肉跳之感,因为……
她觉得那最后出现的拔剑之人,实在太眼熟。
太像她自己。
心绪混乱。
见愁沉沉地闭了闭眼,强行将脑海之中一切的画面都驱除出去,才重新睁开眼睛。
面对着小头鬼、大头鬼,甚至是张汤那探寻的眼神,见愁摇了摇头:“看见了一些没什么意思的画面。时间来不及了,我们还是先走吧。”
方才那种魂魄与躯壳剥离的感觉,实在是太过令人惊异。
她魂魄残缺,虽以那十点灵光凝聚出了魂珠,可魂魄本身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对修炼的致命影响消失罢了。
这样类似于魂魄出窍的状态,对她魂魄的损伤似乎太大,才会出现头疼的情况。
一枚丹药直接出现在她掌心之中,见愁一口吞服了,才重新迈步朝着长桥那边走去。
这一次她的脚步快了不少。
枉死城城门只开启一刻,刚才那种状态里见愁根本估算不了时间,只能用最短的速度跨越长桥。
还有十丈的距离,不过是随意数十步的时间。
没一会儿见愁便走了过去,大头鬼小头鬼和张汤也都顺利地过来,其中张汤是最后一个。
他前脚刚离开长桥,后脚整个长桥便猛然一下震动了起来。
但见高空之中,枉死城的城门之中,数条粗大的黑色锁链伸出紧绷,竟然拽着那铺下的长桥,朝着城门内回收!
哗啦啦!
锁链拉动的声音,在寂静的黑暗里,被放大到了极点,仿佛整个枉死城都震动了起来。
城楼上悬挂着的骷髅头颤动着,颤动着,似乎一个不小心就要掉下来。
护城河的岩浆更是疯了一样,卷出带火的浪花,朝着上方冲刷。
小头鬼顿时吓得怪叫了一声:“要关了,快跑!”
等到长桥被收回来,站在城门之上的他们,下一刻就会被压成“灵魂的薄饼”啊!
四个人毫不犹豫,几乎同时出发,直接向着城门的那一头冲了过去。
不断拉近的长桥犹如恶兽回笼一样,朝内奔回。
城门洞里漆黑一片,见愁一头扎了进去,竟然像是奔入了迷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内心之中,竟然有一丝最原始的恐惧滋生而出。
然而,还不等见愁细细品味出这一丝恐惧的坏处或者妙处,迎面而来的冷风,便在瞬间将这黑暗撕裂!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宽阔到了极点的街道,随意截取出一段来,便能成为一片集会的广场。
街道两侧的建筑高高耸立,造型各异,有的精致,有的狰狞,风格不一,甚至五彩斑斓!
一根又一根的黑色的狰狞石柱,在他们身后传来一声恐怖闭合之声的刹那,全数从街道边缘地面之上向着天空生长!
如同,一根又一根尖锐的倒刺!
人在这样宽阔的街道之上,身处于高大得令人难以相信的建筑之中,竟有一种奇异的渺小之感生出。
整个枉死城,粗犷而阴惨,精致而斑斓,种种不同的风格错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庞大的冲击力。
见愁的脚步,像是钉死在了地面,再也难以挪动。
她的目光,穿透这一片寂静的黑暗,想要到达这一片城池的尽头,可这一片城池,没有尽头。
迎接她目光的,只是一片虚无。
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说。
这甚至是一种恐怖的颠覆之感——
这里,便是枉死城!
第232章枉死城
“入城本该先去录籍处录籍,但你如今乃是活人之身,难保不会被人看出来。”
张汤倒是见过枉死城的,对这城中景象早已经熟悉,所以并不惊讶。
他随意扫了两眼,便开口说了话,一面说着,一面回头看去。
这一看,张汤便是怔了片刻。
大头鬼小头鬼并着见愁,三个人都颇为震撼地注视着整个斑斓宏伟的枉死城,表情里竟然有些一般无二。
整座城池的恢弘,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在极域之外所见,无一不是阴惨的天空,狰狞的黑色山脉,还有徘徊的黄云,卷地的狂风……
谁能想到,跃过那一座桥,竟然能进到这样的天地来?
就像是在沙漠里遇到了绿洲。
见愁的目光,从那些斑斓色色彩之上一一划过,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张汤说话了。
她眨了眨眼,朝张汤看去:“廷尉大人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应该先找地方解决我这活人肉身的问题?”
从大头鬼小头鬼那边,见愁已经得知,寻常鬼修其实不大分得出活人和魂魄的区别。
所以若见愁在鬼修之中修为不低,被人怀疑的可能极低。
毕竟,谁能想到极域竟然会有个大活人过来呢?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了,见愁一则没有很高的修为支撑自己肉身存在的谎言,二则现在还是一个新鬼,一个新鬼哪里又能很快拥有金身的修为?
此刻的见愁,一旦去了录籍处录籍,几乎立刻就会被看出来。
张汤一副并不在意见愁死活的样子,照旧淡淡道:“先去找雾中仙,若雾中仙不肯帮忙,再另寻他法。”
说罢,他便转了个方向,竟然顺着长街往前走了。
寂静而宽阔的街道之中,只有他一人独行的身影。
见愁与大头鬼小头鬼三人都在后面看着,相互看了一眼,有些意外:张汤这是……带路?
“乖乖……我是看错了不成?”
小头鬼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平白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只觉得这老丈不是自己平时认识的老张了。
大头鬼也是深以为然地点着头,一个劲儿道:“对,对。”
原本见愁也是诧异的,被这两人说了两句,她却只能摇头笑笑了。
抬眼一望,张汤的速度不紧不慢,这距离肯定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却半点不回望,甚至一点异样都没有。
这倒是有些意思了。
迈步前行,见愁从一高大的圆柱旁边经过,跟上了张汤的脚步。
“现在我们是去找雾中仙吗?”
“雾中仙性情古怪,有时候救人有时候杀人,能不能成谁也不知道,撞个运气罢了。”
张汤言下之意,是叫见愁不要抱很大的希望。
见愁一笑:“能与八方城的阎王作对,还不落下风的,势必是个厉害人物,大能修士。此等人,能帮我乃是我幸事,不能帮我,那是合该我没这个命,还请廷尉大人放心。”
张汤点了点头,对见愁此番回答似乎还算满意,便不再言语了。
这时候见愁已经跟了上来,大头鬼跟小头鬼照旧东张西望,很是兴奋,一路跟着张汤走,还一路跟见愁说话。
这两人嘴碎,但是肚子里有一大堆的听来的东西。
一路上一股脑地倒给了见愁,还四处指着枉死城中的建筑,跟自己听说的东西一一印证。
由此,见愁也算是了解了不少的事情。
枉死城乃是所有“逆天而死”的新鬼们居住之地,可以说是整个极域天才诞生之地,由此也有不少的极域势力有分支派驻在此。
其中,十大鬼族的势力尤甚,分别为鬼王、日游、夜游、无常、牛头、马面、豹尾、鸟嘴、鱼鳃、黄蜂十族。
枉死城之中的鬼修,在经过了基础的修炼之后,便会选择进阶的功法。
诸多功法之中,最著名的便是十大鬼族的修炼功法。
根据功法不同,鬼修们各自拥有不同的特征,会被吸纳入十大鬼族之中,成为地府相对于闲散修士而言的上层修士,有大族庇佑。
当初大头鬼跟小头鬼认识的好心白毛鬼,修炼的便是牛头族的功法,并且已经修炼出了一根牛角,据说早就被牛头族看中,不日便要吸纳进入,可让他们羡慕了。
这十大鬼族十分庞大,势力遍布整个地府。
在见愁看来,以人间孤岛的“谋士家族”来作比,乃是最合适不过了。
十大鬼族之中的族人,并不单独为某一位阎君效力,大多数的鬼族会同时有不少的优秀族人分别进入不同的阎殿。
也就是说,十大鬼族的势力在八方阎殿之中盘根错节。
即便是哪一位阎王倒了,十大鬼族也依旧存在。
枉死城,便是十大鬼族吸纳新人的一个最重要的地方。
在这里,八方阎殿的势力被十大鬼族死死遏制,相互之间,是相生与敌对共存的一种关系。
“你看,这是无常族的地方不?”
“十大鬼族在这里可都有分支呢,牛头族,马面族,无常族,这个是鬼王族的吧?乖乖,真气派!”
“快看快看,前面是不是十八层地上楼?”
“上了第十层就有机会得到十大鬼族的赏识,更上面八层就有机会得到八方阎殿的赏识,天哪,真的好高!”
……
见愁顺着看过去,这时候已经行走到了枉死城更里面的位置,远远便能看见一座通天一样的高楼伫立在天地之间,被黑色的风暴缠绕,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正待细看,没想到,耳边忽然传来张汤的声音:“到了。”
雾中仙的住所,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