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幽冷破败的小巷,像极了往日人间孤岛京城里那些流民所居住的地方。
门扉老旧并且满布着裂痕,连着周围的砖瓦都像是用碎片拼凑而成,有一种市井味道的寒酸,狭窄的建筑错乱地摆在小巷两边,显得低矮而且陈旧。
即便是此刻光线不好,见愁也能清楚地看到那些横倒在地面上的木条……
混乱。
老旧。
破败。
冷清。
这就是见愁对这一条巷子的第一印象。
她甚至有些错愕,转眼之间便将之前很感兴趣的十八层地上楼抛之于脑后,有些诧异地回问张汤:“雾中仙便在这里?”
张汤知道见愁心里的想法,只注视着那深不见底的巷子,淡声道:“张某第一次来此之时,也不敢相信。”
传说之中那个能与八方城的八位阎君比肩的存在,就居住在这样一个又脏又破还很狭窄的小巷子里?
寻常人听起来,恐怕像是个天方夜谭。
当日的张汤尚且迟疑,又何况乎今日的见愁?
一行四人就这么站在巷子口,一个淡定如初,三个惊疑不定。
大头鬼跟小头鬼两个人简直为之咋舌:“这住的地方未免也太破了吧?比我们家还不如的样子。看看,蜘蛛网到处都是!”
说着,小头鬼还伸手指了指距离最近的那一片蜘蛛网。
整个巷子都是黑魆魆的一片,站在巷子口望过去,都望不到头。
仿佛沉睡在巷子里的这一片黑暗,根本没有尽头,寻常人的目光也很难穿透。
见愁极力地迷了眼,才能发现,在那一片深重的黑暗包裹之中,的确隐约有那么一点点的光亮,很是晦涩,昏暗极了,跳跃闪烁,让人一个不小心就会以为那是自己看花了眼产生的错觉。
“那里就是吗?”
“不错。”
张汤点头。
见愁回看了他一眼,只看见这一位昔日的酷吏长身而立的模样。
思索片刻,她不由续问道:“看廷尉大人此番情状,像是曾拜访过雾中仙?”
“……”
这一次,张汤却没有回答了。
他看了见愁一眼,像是审视,又好像是觉得她问得太多,只站了片刻,便直接迈步往前,道:“雾中仙作为鬼修的修行已有千年,不在十大鬼族之中,也不为八方城效力,孑然一身,谁也奈何他不得。我拜访过,与你将拜访他,并无联系。”
意即是,张汤的确曾与雾中仙有过一点未知的交集,但是这一点交集并不能帮助见愁成事。
听得出张汤并不想多提自己的事情。
想想除却在人间孤岛与杀红小界有过那么一丁点的见面缘分,见愁与张汤本就不熟,人家肯帮忙已经是万幸。
见愁思索片刻,到底没有再多问,只跟着张汤,一路朝巷子里面走。
唯有大头鬼小头鬼两个,被憋得不行。
他们有心要打听打听张汤怎么就跟大名鼎鼎的雾中仙有交集了,可一看张汤那一张板着的死人脸,又心里发憷,在后面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愣是没一个人敢开口。
巷子里一时寂静,只有轻微的脚步声传开,像是在平湖里扔下几颗石子一样,荡开点涟漪来。
只是这夜阑人静时候,也没人注意到。
越往里面走,两旁的屋舍便越见破败。
见愁跨过地上一倒下的腐朽房梁,微微皱了眉头,只觉得不大合理。
张汤也扫了周围一眼,解释道:“此处乃是雾中仙住所,他不搬,无人敢动。”
于是见愁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她低声道:“我还在想,这一路从枉死城城门而来,入目所见楼阁皆是越见高大奢华,颇有点人间都城的气派,怎么独独在繁华之中夹了这样一条破败的小巷?原来如此。”
这样说来,这一位雾中仙在枉死城,的确有一种恐怖的威势了。
如此格格不入的一条小巷……
见愁一面走,一面看去。
前方视野之中,那一处唯一散射出来的亮光,终于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是间坐落在巷尾的小破屋。
破破烂烂的雕花窗户上糊着发黄的窗纸,昏暗又闪烁的亮光,便从这窗纸里透出来。
一扇扇全是裂痕的门板,稀稀疏疏地镶嵌在门里,也有几片碎光从缝隙里逃出。
整个地方像是人间做生意的小铺面,只是此刻已经打烊。
屋前有三级长满了青苔的台阶,只是台阶最中间的那一片位置上青苔都被磨得不见了。
想必,一直以来,应该有不少人曾踏足在这台阶之上。
多半都是来拜访雾中仙的吧?
在看见台阶的那一瞬间,见愁心里便有了判断。
这已经是整个巷子的尽头,张汤也自然地停下了脚步,看向那一扇窗。
窗边隐约有一道黑影,也不知是烛影还是人影。
他款步走上了台阶,伸手在那破门之上轻轻扣了三下:“叩,叩,叩。”
并不响亮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巷之中响起时,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味道。
大头鬼跟小头鬼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了,老老实实躲在了见愁的身后,似乎准备一有什么事情就跑路。
见愁倒是还好,依旧注视着张汤,也观察着此处的情况。
在张汤叩门之后,那屋里没有半点声音,甚至连窗边的影子都没晃动一下,就好像没人存在一样。
难道不在家?
见愁心里刚冒出这想法来,平地里便有一道沙哑到了极点的声音传来:“张汤……”
大头鬼小头鬼本身便是鬼,按理说不会被吓住,谁曾想这声音一出,两小鬼吓得齐齐抱住了对方,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见愁也是背后一片的毛骨悚然!
不为别的,只因这声音实在太刺耳,太沙哑,像是有一千把刀插在喉咙里,还一定要说话一样。
森冷冷,阴测测,又晦涩到了极点。
张汤倒是毫无异样。
比这更惨的声音他听得多了,再说也不是第一次听“雾中仙”的声音了。
站在门前,他颇有礼数地将两手一拱,躬身一拜:“星夜前来,乃是为人引荐,有人有事欲求助于前辈,不知前辈可否一见?”
窗边的影子依旧没有晃动,甚至屋子里听不到任何的动静。
只有那声音,像是凭空生出来一样,从窗边传来:“你带来了一个大活人,倒是第一次见……进来吧。”
“吱呀……”
一声几乎让人牙酸的门轴摩擦之声。
那挡在张汤面前的门,竟然就这样开了。
见愁站在街道上,抬眼一看,便能越过这并不宽阔的一扇门,看见里面几分摆设。
真是一个铺面的模样。
只是这货柜上摆的不是什么仙草灵药,更不是什么法器兵器,竟然是一块一块未经雕琢的石头。
这些石头形态不一,看上去毫无特点,甚至一点也不奇形怪状。
它们就像是随手从地上捡起来的破石头,也有的可能是山上滚落下来的巨石,还有的方方正正,似乎是已经被切割好,等待人雕刻的石头……
不管是两侧的货柜,还是门口的货柜,无一例外,竟然全是石头!
这一幕,可真真有些出乎意料。
见愁怔了一下,才发现张汤已经走了进去,跨进了门,一回身,正瞧着还站在外面的自己。
来拜访雾中仙的是她,张汤这明显是在等自己。
见愁定了定心神,压下心头的好奇和疑惑,也从街道上踏上了台阶,迈过了那眼看着就要倒塌的破门槛。
屋内右侧角落里,落着一地灰白的碎石。
一只木制的小矮凳就杵在这些碎石之中,上头坐了个看起来很邋遢的老头儿,身上的袍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脏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掉下灰尘。
他乱糟糟的头发全部蓬松了起来,花白的一片,脸上长满了胡须,与头发是一样的颜色。
整个人的五官都隐藏在这乱糟糟的毛发之中,根本看不清楚。
乍一看,竟像是个落魄的乞丐!
见愁都有些不敢相信——
这便是传说中的雾中仙?
他枯枝一样的手指拢着一块不大的碎石,整个人像是一副骷髅,动也不动一下,那手指的颜色与碎石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
即便是听见了脚步声,知道张汤带着人走了进来,他都没抬一下眼。
直到,张汤停下脚步,见愁也停下脚步,老者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直接越过了张汤,看向了见愁。
一双浑浊的眼珠子,几乎分不清眼黑和眼白,叫人格外心惊。
那一瞬,他看清了见愁,也看见了她腰间挂着的乾坤袋。
于是,遮掩在那杂草般胡须下的嘴唇,略微动了动,竟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让人难受的笑声。
“原来是崖山的小女娃……”
真真是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平地里竟然炸了惊雷!
见愁这脚步才刚刚落定呢,哪里想到就听见这样一句话?她顿时觉得有把冰刀从自己背上划过去,冷得干脆利落!
此时张汤站在她前面两步处,也是才准备向这邋遢落魄也看不清模样的老头儿问好。
大头鬼跟小头鬼更是不大敢走进来,还在门口的位置瑟缩着。
可一听见崖山两个字,这俩小鬼像是被人掐了尾巴一样,猛地蹦了起来,四下里张望,惊慌道:“崖山?什么崖山?崖山打过来了?!”
“……”
见愁垂在身侧的双手,都被稍显宽大的袖袍给遮着,悄然紧握。
她没有说话。
大头鬼跟小头鬼的叫喊声,她都听见了,可并不给任何反应,只用自己此生最大的克制,保持着面上的冷静。
那坐在木凳上的老头儿,苍老得不成样子。
头发乱糟糟,可脸上却藏着风霜之色,像是历经过无数的变幻,被磨成了如今这副鬼样子。
若说扶道山人是个老顽童,眼前这人只能算是一截没有生机的朽木,仿佛随手一掰就能捏个粉碎。
老,而且残。
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快埋进棺材的腐朽味道。
可就是这样一个似乎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只随意看了她一眼,便道出了她的来处……
她是个大活人已经很是危险,若是被人知道她还是个来自崖山的大活人——
想想阴阳界战之中崖山扮演的角色,见愁可不觉得自己能站着离开极域。
她忌惮地望着这老头儿,只在这沉默的片刻,心思已经转过了一千一万。
最后,却归于了平静。
见愁双手抱拳,躬身一拜,顿时再看不见半分的忌惮,半分的敌意,只有一种镇定自若:“前辈好眼力。晚辈见愁,确系崖山门下,拜见雾中仙前辈。”
“有什么好眼力不好眼力的,你那乾坤袋上不都明摆着吗……”
沙哑的声音念了一句,照旧难听至极。
雾中仙那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像是这极域永远不会放亮的天空一样。
胡须如杂草一样,与头发生长在了一起。
他隐约是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见愁那一句“好眼力”有些意思。
见愁闻言,却是一怔。
她垂眸一看自己腰间,那挂着的乾坤袋上面,可不是有一枚小小的属于崖山的徽记吗?虽是暗纹,可有心人轻而易举便能发现。
这一次,却是她犯了致命的错误。
原本她还在疑惑,雾中仙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探查了她的身份,没想到不过因为这一枚小小的乾坤袋。
见愁知晓了缘由,只皱了眉头,面色平静地将那乾坤袋取下,重新揣入袖中。
“多谢前辈提点。”
有意思。
不过随口说一句乾坤袋的事,落到这小女娃的嘴里就成了“提点”。
崖山门下……
雾中仙照旧坐着,慢慢地松开了自己的五指,冰冷的碎石就在他手里,展露出了形状。
他扫了后面两只小鬼一眼,才重新回看张汤:“你带人来,所为何事?”
张汤皱了眉头,心头其实也颇为惊讶。
他与见愁曾在杀红小界相见,却并不知见愁是何身份,来自何处,就算是半日之前骤然见到,她也不曾提过自己师出何门。
现在想来,她是故意的。
崖山是什么地方?
张汤不曾接触修界之前,并不知这两个字对极域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可一旦翻阅过有关的记载,便会在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
十甲子前,阴阳界战,昆吾崖山齐出,连同中域三千与佛道两修,在极域战场之上杀了个不见天日。
今朝黄泉之下有累累白骨,大半乃崖山修士所留!
接引司的卷宗曾以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口吻,记载过有关崖山的只言片语。
千年前,十九洲飞升上界之大能修士,半出崖山!
拔剑而战,战则不退,曾叫多少极域鬼修闻风丧胆?
今日,他竟然在一小破屋里,这么猝不及防地,听见了“崖山门下”四字?
这感觉一时有些难言。
张汤素来是个惊涛骇浪藏心底的人,面上倒也不显,答雾中仙道:“有求于前辈者,并非张汤。”
“有求者乃是晚辈。”
既然被人揭破,见愁也就坦然了下来。
她顺着张汤的话续道:“晚辈意外破界而来,身陷极域不得出,如今步步危机,听闻雾中仙前辈常应有缘者,助之扶之。见愁欲求一遮掩活人身份之法,遂星夜前来,还请前辈见谅。”
雾中仙照旧坐在原地,脚边全是不知为何碎裂的时候,与这满屋摆着的石头相称,只让人有一种身处乱石堆中的感觉。
他听了见愁叙说的来意,却是半点也不惊讶。
大活人,来这里还能干什么?
只是……
雾中仙问道:“看来你的确是个意外,并非崖山要重启阴阳界战……可自阴阳界战后,极域便在阴阳交界处设了释天造化阵,以生死为界,便是通天大能亦不能以活人之身而入。你不过一小小金丹修士,如何破界而来?”
“……”
见愁忽地沉默。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了三个字——
“一人台。”
这三个字出口的一瞬间,那一双浑浊的眼眸,似乎终于清明了一些。
雾中仙坐在那木墩上,久久没有动过的头,终于慢慢地抬了起来,看向见愁的目光,第一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
一人台。
这是一个在极域几乎不会听到的词。
可此刻,却这么真真切切地从眼前这女娃的口中出来,他那木然而且迟钝的感官,终于在这一个词的刺激之下,渐渐地回来了。
滞缓地转动着眼珠,雾中仙对见愁忽然有了一点点的兴趣。
“难怪了。你曾登一人台?”
难怪?
她只说了“一人台”,对方竟已经明了她为何能破界,说出这么一句……
见愁心里琢磨,这一位“雾中仙”对中域之事如此熟悉,生前必定是十九洲修士,绝非人间孤岛的凡人!
她心电急转,回答却很利落简短:“月余之前,侥幸问鼎。”
“侥幸?”
听见这两个字,那雾中仙竟然莫名地笑了一声。
照旧是磨刀石一样磨着的晦涩声音,叫人听了心里发毛。
他瞧着见愁,明明便是一副铮铮的傲骨,自有种锋芒毕露的气势,对自己的心志与心智皆很自信,说出这“侥幸”二字,实在是假。
雾中仙并不很听得惯。
“世上何曾有什么侥幸?能赢便是真本事。成王败寇,你也不必在我这糟老头子的面前谦逊……”
见愁倒是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不过莫名地,竟有些暗合了她的心意。
一人台之胜,固然是谢不臣没来,可谢不臣来了,她就当真没有胜算吗?
不见得。
她赢了就是她赢了,世事已定,无法更改。
她笑了一笑,只拱手道:“晚辈受教。”
雾中仙并不理会,只道:“我帮人素来有规矩,张汤可告诉你了吧?”
见愁看了旁边张汤一眼。
张汤站定之后便没挪动过一步,现在也只是听着他们说话,并未有插话的意思。
于是,见愁开口:“张大人已叙说一二。只是不知,能否请得前辈帮忙遮掩身份,若可,晚辈又需付出何种代价?”
雾中仙不答,反问道:“你遮掩身份,是为留在极域,寻求返回十九洲之法?”
“是。”
见愁不知他有何用意,只如实回答。
“……”
又是长久的沉默。
只是这一次,沉默已经不来自见愁,而来自那半截身子都仿佛埋进土里的雾中仙。
窗边点着一盏灯,灯盏里看不到灯油,只有灯芯亮起火光,照着周围的一切。
见愁不知这一位堪与八方城阎君比肩的所在,此刻到底在思考什么,也不能打扰,只好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
张汤此刻的眉头,已经紧紧地拧了起来。
眉心那一道竖痕之中,隐约有凝煞之气浮现起来。
他曾与雾中仙有过接触,知道这是个因为话太少,几乎都要忘记怎么说话的大能修士。
有人来,对了他的胃口,他提出要求,对方若能满足,便帮人办事。
一般来说,三两句话的功夫就能解决。
这还是第一次,他听到雾中仙说了这么多的话,甚至还没有对见愁提出自己的条件。
难道毕竟曾是十九洲修士,所以对来自十九洲崖山的见愁,格外有兴趣?
张汤无法确定。
他逡巡的目光,从见愁的身上划过,一个想要离开极域的十九洲修士;又从雾中仙的身上划过,一个曾经的十九洲修士……
一点一点的碎片在脑海之中开始了自动的拼接。
可张汤站着,看上去依旧八风不动。
在他思考的这一段时间里,雾中仙似乎也考虑得差不多了。
长得几乎都要落到地上的头发依旧乱糟糟地,他低头看向掌心那一块碎石,又慢慢地把它放回了地面上。
他的声音,依旧迟缓且滞涩,有一种久不与人交流的生硬。
“我与崖山,不算有仇。你乃崖山门下,我可助你一臂之力,至于代价……”
声音略顿得一顿,莫名地停了许久。
似乎那条件就在他心坎里面晃荡,却又一时拿不定主意,也可能是在衡量见愁到底能不能负担得起这样的条件。
仿佛过了很久,也似乎就是那么一闪念。
雾中仙终于还是慢慢地抬了手,指着靠门口摆着的那宽大的木柜,上面排着一块又一块方形的或者球状的石头,切割得都算规则,像是雕刻要用的石料。
“去挑一块吧。”
挑一块石头?
见愁微微讶然,略怔然了一下,才算是那一句“不算有仇”之中回过神来。
她诧异地看向了那柜子。
雾中仙既然已经提出了要求,此刻是她有求于人,又如何能不照做?
一个大能修士,一个金丹期的小角色。
见愁可不觉得对方要害自己。
她一躬身,应了声“是”,便转身向着柜子走去。
迈步经过张汤身边时,张汤莫名地看了她一眼,见愁也只有回以淡淡的苦笑:看她?还不知是福是祸呢!
满柜的石头,都静静立在上面。
它们看上去与见愁平日所见的山石一般无二,有的灰白,有的则带着一点淡淡的青色,或者有着淡淡的红色,都很浅。
乍一看,石头与石头都长得一个模样,见愁站在柜子前面,打量了一圈,却根本不知道雾中仙要自己挑石头到底有怎样的用意。
“石生山海中,天地赋予其形,自有道在。”
角落里,垂垂如朽木的老者,望着那一柜子的石头,徐徐地开了口。
“为石者工匠,下品不分其形而刻之,如死物;中品顺势而为,因势利导,栩栩如生;上品者不刻而选,以天地之美为美……”
“鬼斧神工,天地至匠。”
鬼斧神工,天地至匠。
见愁只觉得这一番话很普通,像是在说雕刻的道理,又好像藏着那么一点奇怪的深意,并不只是雕刻那么简单。
只这一时半会儿,她并不很能想明白,倒是对眼前的事情有了点判断。
“多谢前辈指点。”
见愁道了声谢,从这一片石头之中看过去,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块简单的小石头。
鸡蛋大小,方形,灰白的一片,看上去毫无特色。
这个大小倒是趁手。
见愁一笑,反正也不明白到底要怎么挑,随心便好,于是她一伸手,将石头拿在了手中,没有温度的石头,冰冷的一片,大小却刚合适,正好被她握在掌心。
“挑好了?”雾中仙看了那石头一眼。
见愁持着石头走回来,微笑道:“挑好了。”
“这只是块普通的石头。”
雾中仙杂乱的头发和胡须遮了整张脸,叫人完全看不清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见愁看了他一眼,却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只坦诚道:“晚辈并无辨真之眼,满柜的石头在晚辈看来也毫无区别,所以随意拿了一颗趁手的。”
趁手的。
倒是够直接。
雾中仙慢慢地起了身,近乎朽木的身体里,竟然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音,像是长久地坐在那里,从没动过一样。
他跨过那一堆碎石,蹒跚地走了出来,似乎随时要倒下。
见愁就这么看着,却莫名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仿佛眼前不是一个人在动,而是沉沉的山岳在动,浩瀚的沧海在动。
可等她一眨眼,这样的感觉又消失一空,向她走来的,又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见愁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了雾中仙,落到了他的身后。
在他离开之后,他先前坐着的那一座小木墩便显露了出来。
圆圆的一块,像是被锯断了树冠的树干底部。
大约是年代已经很久远,所以显得很是陈旧,但看上去并不腐朽,依旧坚硬,只这么一看,便能看见周围那一圈树皮上留下的岁月沟壑。
在木墩表面,也就是寻常人坐的地方,已经有了一块深深的凹痕……
“其实,这屋子里都是普通的石头。”
雾中仙那晦涩的声音,就在见愁面前五尺远的地方响起。
她一下抬起头来,看向他。
灯火从斜后方照过来,只能照亮雾中仙左侧面庞边缘的轮廓,然而被一堆头发和胡须遮挡,还是模糊。
他看着她,然后向着她伸出了手,枯枝一样的五指将她掌心的那方形的石头拿了起来。
见愁不明其意。
雾中仙也不解释,只转动着石头,打量了一圈,然后重新看向见愁:“现在,我帮你瞒天过海。”
什么?
见愁一怔,整个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见雾中仙骤然抬手而起,向着她抓来!
干枯的五指,像是嶙峋的枯骨。
那五指之间却蕴蓄着风雷,又像是掌握着一个巨大的世界,像是有另一个天地向着自己笼罩而来,隔绝了她与此时此刻的极域。
没有了风,也没有了光。
甚至感觉不到地面上隐约透露出来的地力阴华,只有闭锁!
像是牢笼从天而降,将她锁住!
生与死之间的危机感,几乎在朝见愁叫嚣,让她挣扎,让她反抗。
可她竟然不能动上半分!
她的意识超脱了身体,能清楚地“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佝偻老者,脊背弯曲,头发胡须杂乱,只有那一双眼睛,在万丈浑浊之中,终于泄出了一缕通天彻地的精芒!
一掌盖天,干枯的五指竟然正正落在了她的天灵盖上,猛然一抓!
轰!
耳边有悍然雷鸣之声,震得见愁难分上下东西。
整个黑暗的世界,忽然又随之大放光明。
仿佛她原来被困锁在一个泥塑木偶之中,忽然有人一把将这泥塑木偶抓去,于是她能看到天和地。
见愁的视野里,就连油灯的光芒都变得刺眼。
在这光芒之中,雾中仙干枯的五指,抓着见愁的头颅,竟然硬生生扯起了她整个身体!
何等悚然有奇妙的感觉?
见愁站在原地,不能行动,只能这样僵硬又骇然地看着另一个自己被抓走。
大头鬼小头鬼两人更是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险些咬断了含在嘴里的一双手!
对雾中仙而言,这样骇然的一“抓”,却稀松平常,并没有什么所谓。
他抓着见愁的躯壳,随意朝着掌心那灰白石头一扔——
倏地一下,一个“见愁”竟被他生生投入那鸡蛋大小的石头之中,眨眼间消失不见。
原地,还站着一个见愁。
一个有些“单薄”的见愁。
她有些僵硬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来,看着似乎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可见愁却有一种很奇异的轻飘飘的感觉。
这是一种解脱了束缚的轻飘飘,没有了身体和血肉。
她转过头去,看向了与自己同来的三个伙伴。
大头鬼小头鬼虚浮,张汤凝实。
大头鬼小偷鬼天灵盖下面还飘着十点光芒,张汤却有一粒浑圆的珠子,内中也隐约了十点灵光。
而自己……
见愁再次低头打量自己,发现自己右肩有些虚薄,左侧的脖子也有些怪怪的感觉,右手手腕也缺了一点。
魂珠小如一粒尘埃,混在光影之中,有些看不清晰。
这是……
身魂分离!
大头鬼与小头鬼曾玩笑说,想要不被看出来,死一遍不就简单了?
没想到……
如今竟然算是成真了一半?
雾中仙这一抓,是直接抓走了她的身体,留下了她的魂魄。
如此一来,谁还能发现她是个大活人?
她此刻本就是魂魄!
只是……
她的身体怎么办?
这疑问一下就冒了出来,见愁不由得看向了雾中仙。
雾中仙手中依旧托着那石头,似知道她心中疑问,只随手一捏。
令人匪夷所思的场景出现了。
摊在雾中仙枯掌之中的方形石头,在他手指落下之后,表面竟不断有石屑掉落下来,纷纷如雨。
整个场面,就好像是一只出水仙鹤,振翅抖落了羽毛上沾着的水珠。
这石头,哪里还像是个死物?
那一刻竟像是活了过来!
扑簌扑簌……
只一眨眼,雾中仙掌心已经躺了一堆碎屑,见愁之前挑选的那一块石头,便在这一片碎屑之中。
雾中仙看着这一堆碎屑,浑浊的眼底,却有一点干涸的光芒,他第一次露出那么一点点微笑,可又很快隐没。
“拿起来看看吧。”
这石头里,似乎藏着自己的躯壳。
见愁迟疑地看了雾中仙一眼,还是依言抬手,拨开那一堆石屑,将那一块整的石头拿了起来。
原本鸡蛋大小的方形石头,此刻竟只有一寸大小。
尖锐的棱角不见了。
它已经变成了一颗不大光滑的圆球,表面凹凸不平,显得很是粗糙,像是拙劣的匠人随手雕刻。
灰白的表面也不见了。
经过一层层的剥落之后,石质内部的纹理也就显露了出来,浅绿色,弯弯曲曲,一圈缠绕一圈,如云雾雷电,如山川河流。
小巧,但是并不精致。
它就这么静静地被见愁捏在指尖上,动也不动一下。
可见愁的心,却在看见它的瞬间,狠狠震动起来。
那一刹那的错觉,强烈到让她无法忽视!
仿佛,她执在指尖的,不是一个粗陋的石珠雕刻,而是那悬在宇宙之中千亿星辰之一!
古朴,沧桑,巨大。
沉重地旋转,在千千万的岁月里生成又渐渐老去……
指尖轻轻地一颤,有些发凉的温度,一下驱散了这种错觉。
就像见愁先前看见雾中仙时一样,一切的感觉悉数消散,仿佛那只是寻常人一闪念时候种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被她拿在两指之间的,的确就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块小石头,甚至还有些滑稽的丑陋。
见愁自己莫名地笑了一声,似乎在笑自己想法奇怪。
雾中仙则转了身,慢慢将掌中捧着的石屑拂下来,在柜面堆成小小的一堆。
“此石纳你躯壳,待你离开极域,到得释天造化阵前,它自会感应十九洲之力,吐你躯壳,融合身魂,于你修为无损。”
释天造化阵……
见愁再一次记住了这一个名字。
她心知这是雾中仙提点自己离开极域之法,又得了这石珠,不由有一种迷惑之感:“前辈指点,见愁甚为感激。只是求得前辈相助者,须完成前辈的要求,不知……”
“待你身魂重融,自会知晓。”
雾中仙并未转身,只是立在那无数的石头前面,像是一尊拙劣的雕塑。
见愁望着他背影,不明所以,又想自己约莫是得了个锦囊妙计?
只是雾中仙已不再说话,她便知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将那石珠握在掌中,见愁躬身一拜:“晚辈等告辞。”
雾中仙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于是,旁边候久了的张汤、大头鬼小头鬼便也都随着见愁一起从屋内退出,还细心地将门给带上。
一声轻响后。
门内门外,重新归于两个世界。
深巷里有冷风吹,大头鬼跟小头鬼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再厚的衣袍,这时也显得单薄,就连见愁都感觉到了几分冷意,这种冷意,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
或者说,魂魄。
这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她站在外面,睁开眼睛重新看去,便不再是肉眼凡胎,反而是魂魄之眼,整个枉死城,反而更为灿烂斑斓起来。
鬼魂眼中的世界,与自己看见的,原来还不一样。
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见愁走了两步,忍不住摊开掌心看了看。
有着浅绿色纹理的石珠,依旧粗糙,是个死物。
大头鬼跟小头鬼好奇不已,又觉得新奇极了,在屋里不敢说话,到了外面连忙凑了上来一起看。
大头鬼脑袋钝钝,想不明白:“我也没感觉到什么魂力波动啊,这怎么就从方的变成了圆的?”
“大概是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手段吧……”
小头鬼也琢磨了起来。
见愁却是回想起了刚才的场景。
心中的震撼,一叠加一叠,直到现在,她才有心思整理起来,只朝站在巷内那陈旧地面上的张汤看去。
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说话。
见愁一把收了石珠,不顾大头鬼小头鬼的控诉,直接到了张汤的身边,一路不疾不徐地到了巷子口,她才开口问道:“我曾记得,先前廷尉大人曾说,雾中仙在极域已有千年?”
天上没有月。
昏昏照着面前街道的,是周围建筑上发出的斑斓光彩。
十八层地上楼如同席卷的风暴,直直通向天际,似乎与暗沉的天幕融为一体。
张汤就站在这宽阔得过分的街道边,阴暗狭窄得瘆人的巷子口。
听见愁没问别的,竟然独独问千年修行这一点,他有些意外,回首道:“千年是个模糊的说法,大致不差很多。地府真正形成也只有十甲子,种种记载并不完全,确定的论,只知道他十甲子之前便已经在极域了。”
十甲子之前,乃是阴阳界战。
在此之前,极域经历过了长久长久的衍变,谁也不知道时间到底又多长。
从黄泉之中,从奈何桥上,从十八层地狱里,终于诞生出了新的存在。
这些存在,区别于不断经历轮回的魂魄,也与寻常的妖精怪物不同,生自极域,长自极域,类似于鬼,又不同于鬼。
它们可以修炼,并且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
于是,这样的存在,渐渐成为极域之中最独特的存在,并且开始影响整个极域:有的鬼魂开始不进入轮回,反而成为了鬼修,与这些存在合流。
时间的长河,赋予了它们越来越强大的力量,让它们逐渐建立起了地府的雏形,并且伸手到十九洲与人间孤岛的地盘之上。
十九洲修士敏锐地察觉到了极域的变化,发觉了这些“东西”的图谋不轨,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阻止,修士的轮回便被断了个干净。
由此,阴阳界战一触即发。
以见愁如今的所有了解来推断,此战十九洲修士落败,损失惨重,丧失轮回之权。
扶道山人曾说九头鸟死,便不会在有鬼车载魂而归,送魂魄入轮回,想必也是此战之中出了什么意外。
除却迁居北域的佛门因为不明原因保留轮回外,所有十九洲修士,在这一战之后的六百年,一旦身死,便是真正的“陨灭”,消散在轮回之中,归于了天地尘埃。
而极域,则在此战之后,彻底将地府建立起来。
“十大鬼族的统领称为十大阴帅,便都是诞生于极域的存在。八方城中八位阎君,一部分是诞生于极域,一部分则是轮回之中的鬼魂修炼而成,其本体不同。”
“地府建立后,极域的诸多事情才开始有记载。”
“雾中仙便在地府‘史册’的第一页。”
张汤慢慢地向前走着,冷肃的声音飘荡在夜色里。
见愁走在他身后,更后面是大头鬼小头鬼两个。一个是才来不久,两个是平时就不关注这些,也没机会接触到地府的历史,此刻都凝神细听着。
小头鬼琢磨了一下,忍不住咋舌:“也就是说雾中仙比地府还老呐!”
见愁却是一笑。
老肯定是比地府老的,只是在这浩瀚的世界,区区千年又算得了什么?
今日雾中仙动手封存她身体之时,她感觉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力量,很像是当初与谢不臣交手时候,谢不臣所用的“域”,也就是“界”之力。
这至少是个有界大能修士,只差一步便可登天飞升的人物。
一团迷雾,始终笼罩着见愁,勾动着她的好奇心。
“地府之中,不曾有更多关于此人的记载了吗?来自何处,是什么身份呢……生死簿呢?”
十甲子之前,轮回尚覆盖着六道,十九洲修士涵盖在其中。
假如雾中仙真是来自十九洲,地府不应该没有他的记录才对。
“早在地府刚建起来的那一阵,有关于雾中仙的一切,便都被人抹去了。”
张汤当初对雾中仙也很好奇,依着他的脾性,向来是每到一个地方先看卷宗,烂熟于心之后再开始做事。
死了到地府也一样。
只是雾中仙之事,说来实在是很蹊跷。
“有人说,是雾中仙自己抹的。”
“……”
这一次,见愁是没什么话说了。
她拧了眉头,却笑:“若是如此,这一位前辈倒是个奇人了。只是越如此,我越好奇他身份。与崖山‘不算有仇’,‘不算’到底又是个什么说法?”
用词太过奇妙,一时半会儿,见愁竟然分不清这到底是有仇还是没仇。
“管他什么说法不说法。我倒是很好奇,他说届时就知道了,到底会是什么要求啊?”
小头鬼还是对这个最好奇,怂恿见愁道:“你怎么不看看石珠呢?说不定可以先看看。”
那石珠就被见愁收在袖中乾坤袋里,却并不拿出来。
“你以为我没看过吗?拿到的时候就查探过一遍了,只是雾中仙前辈至少是个有界大能,他说届时知道,便是快慢一刻都不可能。与其如此,还不如想想什么时候能离开。”
释天造化阵……
见愁一下又想起雾中仙提到的种种了。
不知怎的,她老觉得这一位雾中仙对她并没有很大的敌意,可也谈不上什么喜欢,总有一种隔着什么东西的感觉。
对方将要她做的事情放在石珠内,她出去的同时也就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了。
这证明,雾中仙要她挽成的事情,多半在十九洲。
是想要谋算什么,入侵的想法?
这么一个住在小巷子里连八方城都不搭理的老头儿,应该不大可能。
那就是是……
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想来想去,还是心愿的可能比较大。
怎么都摸不着头绪,见愁叹了口气:“罢了,还是回头再整理一遍。一路入城且寻得了雾中仙相助,已经是幸运之至,好歹有了出去的方向,如今还是想想在枉死城中的事情吧。”
现在她可是正儿八经的“鬼魂”了,虽然因为三魂七魄有残缺,所以看上去颇为磕碜,可走在道上,到底有一种奇异松快的感觉。
大约时看出来见愁对眼下这感觉很新奇,小头鬼跟上来,狗腿地靠在见愁身边:“跟当人的时候不一样吧?”
“呃……是不大一样。”
可我现在不还是个人吗?
这话怎么老觉得有点怪呢?
见愁一时没回过味儿来。
小头鬼甩了甩自己的袖子,颇为自得:“我几十年前刚成鬼的时候也这样,有种特别松快的感觉,就像是被穿衣服,光着身子在路上走一样……”
“……”见愁没说话。
“你说是吧?”
小头鬼还没察觉什么异样,追问了一句。
那一瞬间,见愁真是觉得自己走在这大道上都是一种耻辱了。
比方打到这程度,也真是没谁了!
她嘴角一抽,强忍住回头喷小头鬼一脸的冲动,抬眼去看已经距离很近的十八层地上楼。
飞檐重叠,楼宇高高,通天而立。
玄黑色的表面没有光泽,压抑之中带着几分肃穆。
见愁忽然道:“我记得你们之前说,这十八层地上楼,登上第十层可得到十大鬼族的欣赏与招纳,登上十八层可得到八方城的欣赏与招纳?”
“对啊。”
小头鬼一下忘了刚才那话题,见见愁似乎很有兴趣,不由有些兴奋了起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枉死城,从没见过人上去登楼呢。见愁大尊,你要去吗?”
见愁琢磨了一下,摇了摇头:“若是登上十层楼十八层楼能得到个离开的机会,我倒愿意一试。现在还是静待其他机会吧。”
枉死城规模庞大,他们从城门过来,一路到雾中仙所居住的巷子里也没换过大方向。
出来之后照旧向城中走,到了此刻,才算是真正到了最中心的地方,也就是十八层地上楼的下方。
中间有一圈高大的建筑将十八层地上楼围住,像是一排排门楼,可都是紧闭的。
见愁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入口。
张汤道:“这地上楼黎明才可进入,自动开门。”
原来如此。
见愁看了看那一圈门楼,熄了再看个仔细的心思,眼见着张汤绕过了这十八层地上楼,还在往前走,她不由问道:“我才入城,现在是还需要去录籍处录籍吧?”
“不错。”
张汤淡淡地点了点头。
见愁听了,理所当然地以为张汤这是带他们去录籍处。
过了枉死城地中心,一路再往前去,经过了三五条街,连着大街旁边便是一座又一座宅院,看着倒是人住的地方。
张汤的脚步,便停在了两扇不小的深墨色大门前。
见愁也跟着停下来,抬眼一看,头顶上似乎挂着匾额,但光线太暗,不大看得清到底是什么字,她疑惑道:“这里便是录籍处吗?”
张汤莫名地看了她一眼,一张死人脸上波澜半点也无,平直道:“这是本官的宅院。”
“……”
他家?
见愁着实没反应过来:“可……我们不是要去录籍处吗?”
“你既已无活人之身,便无危险,大头小头知道录籍处怎么走,此事不该本官负责,只叫他二人带你录籍便可。”
张汤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见愁顿时无言,眼见着张汤已经进去,忙叫了一声:“可——”
“砰。”
没等她把话说完,张汤已经顶着那一张刻薄死人脸,直接两手朝内一按,两扇大门便无情地闭合在了一起。
门关了。
站在门外险些被夹着脸地见愁傻眼了。
大头鬼跟小头鬼也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好半天回过神来之后,他们才恍惚回忆起:这才是冷酷无情死人脸张汤啊!终于他娘地恢复正常了……
可是……
“见、见愁大尊,我、我们今晚住、住哪儿啊?”
小头鬼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呼啦,一阵大风吹过。
见愁一眼扫去,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街边门前,站着他们三个瑟瑟发抖的可怜鬼……
她僵硬地扭头,咔咔咔。
“你们地府,不给新鬼包住宿吗?”
“……”
“……”
无言的大头鬼跟小头鬼已经真正地风中凌乱了。
他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跟见愁解释。
按着一般来推算,枉死城中的鬼都是逆天而死,还没到寿数,必须在枉死城中待够了年限再去轮回,所以一定会又住处。
可事实上不然。
枉死城里那么多的鬼,这里偏偏又不属于任何一个阎殿管辖,十大鬼族又在此地割据,所以此地的录籍处可以说是被架空了。
头顶上有十大鬼族,还能办个什么事儿?
所以名义上枉死城录籍处属秦广王殿下,可实际上却有很大的独立性。
如今枉死城录籍处官员可都是肥差了。
新鬼若能给上不错的孝敬,说不准就有不错的待遇。
小头鬼跟大头鬼不是枉死鬼,可听说过不少穷鬼的待遇。
这会儿想起来,真是比那吹来的寒风还冷。
不过……
小头鬼忽然抬起头来,看向见愁那两双眼睛简直亮得不行:“可不是嘛!枉死城怎么可能没住处呢!见愁大尊,见愁大尊!”
“怎么了?”
先前还一脸绝望的表情,见愁还当枉死城的确这么寒酸,正认真思考一会儿录籍结束之后要不要在大街上坐下来修炼一事,怎么小头鬼一下就用这么吓人的眼光看自己?
简直像是……
像是看一个纯金打造的人。
大头鬼捧着自己那过大的脑袋,防止它不小心掉下去,在看见小头鬼那表情之后,他终于心有灵犀地意会了。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见愁两侧,隔空这么对视了一眼——
没错,这是只肥羊!
扔去录籍处,绝对不愁没地方住!
“没事没事,枉死城一定有地方住的,像见愁大尊你有这么多厉害的东西,要不你那乾坤袋里还有什么,到时候都可以拿出来……”
小头鬼拽了见愁左手,大头鬼连忙拽了见愁右手,一起拉着见愁往大街另一头走。
“拿出来?”
见愁还是没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大头鬼磕磕绊绊道:“一、一会儿,我、我们说不定也可以找个地方住,第一次住在枉死城里面,真、真好啊。”
“是啊是啊,见愁大尊你有钱,不怕!到时候咱们就把玄玉朝他们脸上砸,看他们敢不敢不给你地方住!你别怕,我们给你撑着!”
小头鬼又吹上了。
见愁被他们半拉半拽地,只好跟着往前走。
不过,从这俩小鬼神神道道的嘀咕之中,她已经听出个所以然来了:闹半天,地府也有股歪风邪气啊?
她眨了眨眼,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张汤。
因着太过宽阔,半点遮挡物都碰不到,吹进来的风,半点不见小,就跟吹在平原上一样,呼啦啦地。
见愁一身袍子都跟着猎猎飞舞起来。
她回头一看,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已经有些远了。
张汤的宅邸镶嵌在这一排宅院之中,门户不小,却并不显眼,灰黑色的门框上方,是先前她看见的牌匾。
之前抬头来看不见,现在隔得远了,反而能隐约看见。
正式“张府”两个字。
难怪张汤先前不咸不淡看她那一眼那么奇怪呢。
老大个牌匾挂在上头,她早就该看见了。
莫名地一笑,见愁思忖着,这人行为处事怪癖果真不假:没将此事抖出去,是见愁意料之外;后来还帮她入枉死城,更是没想到。
当然,最让她没想到的,是这最后一刻直接把他们关在门外的“翻脸”。
铁面无私?
弄权酷吏?
刚直不阿?
都不是很像。
罢了。
总归是一桩人情债。
见愁回过头去,听着大头鬼小头鬼的絮叨,也跟着继续往前面走。
有仇当报,有恩必还。
这一位张廷尉到底怎么想不重要,她记得这一桩恩情便是了。
“录籍处还有多远啊?”见愁问道。
小头鬼道:“前面再走两刻就到了,很快很快的。”
似乎是生怕见愁不去了,小头鬼一脸紧张。
见愁没几个玄玉,倒是丹药可以拿出来贿赂一点,只是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生疑。她弯弯唇,正想跟小头鬼说这一点,没想到,笑意才出来,便瞬间僵硬——
才经历过身魂分离,如今只有魂魄在外,见愁对外界的敏感度一下提高。
就是风吹来,都比之前冷上不少。
此刻,却有一股更加冰寒的感觉,从高空覆盖而来!
那一瞬间,见愁顿住脚步,抬首望去。
枉死城的建筑风格不一,有的一片漆黑,有的五色斑斓,斑斓处的光点则漫溢开来,照耀着这一座城。
头顶的天空,却是它们难以照亮的地方。
深沉的黑暗里,似乎传来一股强大的意识,如同层云一样慢慢地蔓延过来,隐约在呼唤着什么……
长街之上,见愁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要跟着发抖起来。
那是一种心神相连的感觉。
她魂魄都跟着动荡,似乎就要克制不住,去回应这样的呼唤。
是鬼斧!
是鬼斧在呼唤她!
“见愁大尊?”
小头鬼跟大头鬼吓了一跳,只看见见愁忽然就不走了,还一下抬头看着天空。可他们跟着抬起头来,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出什么事了?”
“崔珏……”
见愁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
头顶天空之上那一片强大的威压,几如实质一般存在着,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里面一直有一道声音,像在喊她名字一样。
她的灵识一直蜷缩在灵台之中,此刻更是蠢蠢欲动。
可她死死地克制住了——
不能。
先前时候,见愁的灵识在极域寸步难行,在躯壳与魂魄分离之后,灵识却能运转自如,恢复到了她金丹期时候的一半,能覆盖方圆百丈。
她不知道崔珏在之前是否有用类似的手段查探过,但能被她察觉到这还是第一次。
若是她半点不知崔珏的本事与打算,只怕此刻便要回应这鬼斧的呼唤,落进他圈套!
小头鬼在回来报信的时候已经说够,秦广王殿的大判官崔珏,不知借了什么本事,可以以鬼斧之上那一枚神识印记为源头,追溯鬼斧主人的存在。
现在,这不就是吗?
见愁心里发冷,一双明澈的眼眸,渐渐覆盖了几分霜色,凝望着天际。
她没有再回答小头鬼的话,只是这么看着。
不动如山。
纵使那声音呼唤得再切,见愁也死死摁住自己的躁动的神魂,不回应半点。
足足过了约莫有一刻,那一阵强大的冰冷意识,才缓缓从枉死城的上方移走。
黑暗的极域天空,永远没有尽头。
正如任何人都不知道,这一片极域恶土,到底有没有边缘。
崔珏两手一上一下,掐着手诀,缓缓向着中间合拢,像是河流终于汇聚,百川终于归了海洋。
一团深蓝的灵光散发着温和的气息,旋转着如同水球一样,凝聚在他双掌之间,随着他睁眼,又慢慢消散。
从座中起身,崔珏拧了好看的眉,看向了那放在兵器架上的鬼斧。
它安静极了,就像是世间最普通的斧头一样,几乎没有半点光芒,甚至还有斑斑的锈迹,半点看不出昔年征战极域时的风光。
就好像是美人迟暮,将军已老。
莫名生出几分不大舒服的感觉。
崔珏踱步,走到鬼斧前面,看了上面那凝聚的万鬼图文许久,终于还是慢慢将眉头松开了。
查探不到。
这几日来,以鬼门关为中心,他用秦广王教的法诀,试了有许久,可刚才即便是将灵识散到了更远的枉死城,也一无所获。
枉死城便该是边界了,按理说鬼斧在,鬼斧的主人也该不远才是。
难道是秦广王的判断不对?
崔珏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原主人战死极域之后,鬼斧自动破界而出,还于崖山武库。
所以这一次鬼斧的持有者,多半还是崖山修士,并且是个大活人。
一个大活人在遍地是鬼的极域,居然还找不到?
翠儿摇了摇头,又从鬼斧旁边走了过去,将门推开,暗夜里寂静无声,门推开时也无声,不过远处却有人走动。
这里是接引司的后堂,在这里的这一段日子,崔珏便都住在此处。
半点不担心有人会窃走鬼斧,他慢慢地走了出去,一路出了后堂,又出了地府,向着地府正前方三十里外的鬼门关走去。
脚步一迈,身影便跟着模糊。
崔珏的速度不算快,却绝不很慢,三五个闪念的功夫,便重新来到了鬼门关。
一身深浅蓝的长袍,衬得他整个人有着不同于极域其余鬼修的谦谦气度。
鬼门关前驻守的小鬼吏和小鬼差们,都没想到崔珏竟会来此,顿时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行礼:“崔大判官好。”
崔珏摆了摆手,只抬头看着鬼门关上那鬼斧深深嵌入留下的痕迹,道:“我来看看,你等不必慌张,做自己的事去吧。”
“是。”
大半夜来这里干什么?
众人都不很明白。
只是大判官既然来了,他们便不敢怠慢,当下更认真地做起事来。
人间孤岛的凡人们,不管早晚都在死。
死了之后便通过城隍庙送到鬼门关来,所以鬼门关这里其实永远都有鬼差在做接引的工作。
所以,接引司与轮回司并列,乃是地府两大“累死累活司”。
这一会儿,陆陆续续不断有生魂从长道上过鬼门关,在鬼吏这里对照登记。
崔珏只站在鬼门关下细想整件事,并不在意那些新来的鬼魂。
倒是这些经过的鬼魂,或多或少都要看他一眼,只觉得他跟别的鬼吏不一样。
来往的生魂里,有大人,也有小孩。
有的在傻笑,有的一脸解脱,还有的痛哭流涕,更有人疯疯癫癫——
“真的有妖怪!”
“你们怎么都不信我啊?”
“那妖怪,就藏在书里,我一翻开就看见书上的字全没了,太可怕了……真的有妖怪!它吃书上的字,还吃人的脑子!”
……
有些激动的声音,像是一根针一样,忽然就扎了进来。
崔珏正想得入神,想着要不要重新搜一遍鬼门关附近百里,就听见了这声音:妖怪?人间孤岛的妖怪?
他负了手,站在鬼门关下,回头看去。
排着队的鬼魂之中,有个穿长衫戴帽子的书生,正拉着排在他前后的人说话,一脸的惊魂甫定,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不住地说着什么。
“真的,真的。你们信我,我本来准备赶考的,可从这虫子出现之后,我连《中庸》都背不下了……”
……
似乎没人对他说的感兴趣,都觉得这人语无伦次。
天下妖怪多了,自己不能读书,还怪到神神鬼鬼的事情上,颇让人看不起。
不少人都甩了白眼。
崔珏听着,却觉事情有些异样。
他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大约听明白了。
这是个在国子监上学的文人,正准备赶考。
没想到,一日晨起翻开书,他竟发现自己书被虫子咬了,一开始没在意,后来书被啃更多,并且缺的都是字,这书生便发了怒,要将这虫子置于死地。可还没等弄死虫子,他就发现记性瞬间变差,连背过的书都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我是怎么死的了……”
说到了最后,这书生不由恸哭了起来。
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记得了,实在是可怜。
崔珏那两道眉又拧了起来,他有心要上去问上一两句,回头又想起这毕竟是接引司的事,他不该插手。
当务之急,还是查那神秘的鬼斧主人的去处。
这么一想,崔珏只将这书生的事记在了心底,待日后再关注,便直接一掐手诀,往鬼门关外去了。
那里,是鬼斧的来处,说不准会有什么被他遗落的线索。
鬼门关前,那人还在大哭。
众小鬼悄悄看着崔珏那从容身影,都是一派的艳羡:这可是八方城的大判官啊!
那身影越来越远,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鬼门关正对着地府的入口。
枉死城依旧在地府的边缘,巨大的城池隐藏在那一片迷雾之中,被炽烈的岩浆围绕。
长街之上,见愁等了许久,确定那一道恐怖的意识已经不在,并且不会再突然出现之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满脸的凝重,看向惴惴不安的大头鬼小头鬼,勉强安慰地一笑:“放心,没事了。”
只要不在对方查探的时候露灵识,就应该不会被发现。
见愁知道,往后她要更加小心了:这素未谋面的崔珏,便像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
大头鬼小头鬼和张汤,如今都牵扯到事情里面,一旦她被抓,只怕三人都脱不了干系。
到了如今,她是死也不能被发现。
否则,屠刀一旦落下,斩落的可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头颅。
这一趟极域之行,真算是踩在刀尖上行走。
够刺激。
但是……
也莫名让她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
纵使天罗地网罩头顶,她也会找到办法,穿过释天造化阵,回到十九洲。
那里,有她最珍视的一切。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小头鬼看见愁表情,就知道方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又听到她提到一句“崔珏”,心里就打了鼓,有些闹不明白。
见愁却已经开始迈步往前,只道:“是崔珏在查探我的所在,只针对我的。不过他没发现我。”
声音一顿,转而又问道:“去录籍处,有时辰限制吗?”
“没有。”
小头鬼下意识地就回答了见愁的问题,心思还在那崔大判官的身上。
崔珏如今可是个厉害人了,刚才竟然是他在探查见愁的所在?
这么一想,小头鬼顿觉毛骨悚然起来。
他缩了缩肩膀,看了看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建筑,吞了吞口水:“那……那他不会再来了吧?”
见愁回头笑看他一眼,脸上一片的调侃:“我如果说他不会再来,你信吗?”
小头鬼连忙摇头如拨浪鼓:“怎么可能会信!”
“那不就结了。”
见愁倒是豁达,知道这两只小鬼就是胆小怕事的,对他们的反应半点没介意,反而品出几分趣味来。
可怜了大头鬼跟小头鬼,听完见愁这无所谓的一句话,简直是透心凉。
他们哪里能想到,捡了个大活人,竟是上条超大的贼船?
唉。
这会儿想下船都迟了。
眼见见愁又往前行去,他们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认命地迈步追上去。
一路走了约莫又有两刻,前面不远处的建筑,在经历一轮的稀疏之后,又重新密集了起来。
只是这里的建筑颜色,与城门口那些大部分的斑斓不同,重新归于了一种沉凝的厚重,玄黑。
“就是这里了。”
圆圆看见这一片建筑,小头鬼给见愁指了个方向。
见愁顺着他所指抬眼看去,重重的建筑之中,一座高大的牌楼,在视线尽头拔地而起,衬得周围的建筑低矮了许多。
十八个骷髅头雕刻在牌楼底座,两侧则雕上十八层地狱之中的图景,显得狰狞可怖。
牌楼顶部便是三个大字——
录籍处。
门旁有两个小鬼把守,穿着一身与大头鬼小头鬼差不多的黑色简单袍服,像是人间衙门的皂吏。
一见见愁与大头鬼小头鬼三个站在牌楼前面,便有一个挺着油肚的鬼差拿手中三股叉一指:“你们可是来录籍的新鬼?!”
寂静的夜里,尖细的声音,几乎瞬间回荡在这一片建筑之中。
大头鬼跟小头鬼都被吓了一跳,连忙从见愁身后走出来。
大头鬼木讷,小头鬼油滑。
这等与人打交道的事,都是小头鬼在做。
所以此刻,大头鬼十分自然地落后两步,跟在小头鬼身侧,让小头鬼与那守门鬼差说话。
小头鬼小小的,矮矮的,还不及这脑满肠肥的守门鬼一半高,他恭敬地拱了拱手,一副阿谀奉承小人模样:“正是正是,枉死城新鬼接引之事近日转了接引司负责,小人今日还是头回带新鬼来。您瞧,就是后头那个。”
说着,小头鬼往自己后面一指。
见愁站在原地,一动都没动过,只是有些好奇地看着守门鬼。
高得跟半座铁搭一样,看样子平日生活应当不错,都是紫红色的脸,瞪着一双环眼,说话时候鼻子都好像跟着一起出气。
此刻,他们正转了眼,齐齐盯着见愁。
“怎么连这样的残废都能进枉死城了?”
一看见见愁,那铁搭一样的鬼差就皱了眉头,颇为轻蔑。
见愁原还想着上前也跟着见礼,好歹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谁想到,这鬼差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可真是一万个没想到了。
“残废?”
她有些纳闷,低头看了看自己,眼下这身体除了像是被人啃过的之外,哪里残废了?
“三魂七魄都不完整,不是残废是什么?”
那鬼差看见愁一副还不明白的样子,越发鄙夷了起来,顿时连敲诈一笔的兴趣都没有了。
“成了成了,大人还在里头,你们赶紧进去!”
“谢谢二位,谢谢二位。”
小头鬼听了,心里一喜,连忙道谢。
可他一转头,看见愁还愣在那儿,心里着急,就想问“见愁大尊你愣着干啥”,还好及时反应过来,咳嗽一声,喝骂道:“新鬼,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赶紧进来!”
这真是在大爷面前装孙子,在孙子面前装大爷,在孙子与大爷之间转换自如。
厉害啊。
见愁心里发笑,虽则觉得这俩守门鬼的态度叫人不舒服,却也没怎么反应,配合得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是,是。”
说着,便走了上来。
小头鬼小头鬼这才满意,还跟两守门鬼说:“这新鬼刚来不久,有些蠢,二位别介意啊。”
“赶紧去吧。”
守门鬼对残废可没什么兴趣,不耐烦地赶他们走。
小头鬼这才躬身弯腰,陪着笑,带着大头鬼与见愁一路过了牌楼,看见了前面的录籍处。
正门门前有几级台阶,两侧放着两尊高大的雕塑,格局类似于人间的衙门。
见愁一看,隔得还远,暂时看不清那雕像的模样,只隐约觉得像是人像,她不由问道:“怎么这录籍处,跟人间衙门差不多?”
“极域跟修界几乎断绝了联系,十甲子以来,大多鬼修都从人间孤岛而来,所以受那边的影响比较大。地府这些,都是比照着人间的来的。”
小头鬼早就疑惑过了,以前也问过人,所以解释起来轻松。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走近了大门。
于是,见愁终于看清了那两尊高大的雕像。
整个录籍处虽没有外面牌楼那样高大,可本身建筑便已经高出外面一层,这两尊塑像的高度,却几乎与外面牌楼一样!
站在这雕像之下抬头看,竟会生出一种压抑的窒息之感。
“这就是八方城第一阎君秦广王了。”
小头鬼不是第一次见这雕像,心里很清楚,看见愁注意到,便又介绍了一番。
秦广王?
便是八方城中最厉害的那个吗?
见愁不禁抬眼看去——
通体玄黑的石像,也不知是由什么石材雕刻打磨而成,内中自由一股沉凝的光泽,隐约流动,让这石像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的确是人像,左手持着一本翻开的大册,右手则持着一面古朴的圆镜,头戴冠冕,身着衮服,阔袖迎风,高大挺拔之余,更有昂藏之态。
长眉挑星斗,淡目藏山河。
他唇边甚至还有一抹淡笑,却威势深重,睥睨天下!
见愁一见,只觉心头一震。
不仅仅是为这秦广王似能掌御山河的姿态与威势,更是为了他左右两手各持一物时的姿态,还有那头顶的冠冕……
冥冥之中,竟叫她想起昔日一人台下所见。
那一个向着自己伸出手来的“自己”。
衮服不同,冠冕也不同,可这姿态之中,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熟悉之感。
记忆之中的画面,疯狂地飞了出来。
见愁站在原地看着,像是被定住了,又像是为这雕像的气势所慑。
“每位阎君都有两件圣古之宝,秦广王君上左手是生死簿,右手便是时刻照着孽镜台的苦海孽镜。”
颤颤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畏惧。
小头鬼只以为见愁是跟自己第一次看雕像一样看愣了,并没往深了想。
他不住看着四周,似乎生怕自己言语冒犯了。
生死之簿,掌管六道轮回;苦海孽镜,照见众生罪恶。
作为第一阎君,秦广王所掌管的两件法器,皆是诞生于极域,乃天地所生,代表着运转的规则,极为厉害。
这等天地所生之宝,便被称之为圣古之宝。
见愁终于有些回过神来,她眨了眨眼,眼底带着几分晦涩难解的暗光,只缓缓将自己的双掌抬起。
空荡荡的两手,没有斧,也没有剑。
她声音低沉如梦呓:“地府各司,都有阎君们的雕像吗?”
“都有的。各司归哪位阎君管辖,都立那位阎君之像。听说录籍处这尊都是小的,八方城的那才叫大呢!”
小头鬼一说就来了兴致,在见愁面前说了个口唾横飞。
八方城乃是八位阎君所在之城,被誉为极域的“心脏”,乃是个庞然大物。
可最为极域鬼修所向往的,却不是遥不可及的八位阎君,而是他们的雕像。
整个极域,只有在八方城才能同时看见八位阎君雕像。
传闻,每一座雕像都比十八层地上楼还高,脚踩着各自管辖的十八层地狱,头顶着高高的极域九重天穹,甚为骇人。
即便是站在距离八方城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
八座雕像,被称为八尊“通天像”,代表着八位阎君对整个极域的统治。
十甲子以来,从未陨落。
“从未陨落……”
见愁听着,忍不住微微眯了眼眸,让眸底那一种强烈的情绪悄然隐没。
小头鬼已经说得兴奋了,看见愁这模样,还当她跟自己一样,遂问道:“你也想去八方城看看八位阎君的通天像吗?”
见愁慢慢收回目光,点了点头,淡笑道:“想啊。”
“哈哈,那以后我带你开开眼界……不不不,不是,是那什么……见愁大尊您,带我们开开眼界去,嘿嘿。”
小头鬼说到一半,立刻意识到了不对,连忙一拍自己嘴巴改口。
见愁浑不介意,只最后看了看这高高伫立的秦广王石像一眼,便转身款步踏上台阶,一步步往录籍处大门内走去。
何止是八方城?
浩瀚宇宙,无穷无尽。
她是要去攀那一阶一阶,去看那一景一景……
枉死城漫漫的长夜,此刻才方过大半。
录籍处门厅之内,早有一身穿官服的判官收了牌楼小鬼传讯,知有新鬼前来,此刻端坐堂上,那肥胖的身子嵌入椅中,面前摆开一卷枉死城鬼籍。
听得脚步声起,有三道人影走了进来,胖判官肃着一张脸,把玉案一拍,喝道:“新鬼姓甚名谁,速速报上!”
见愁没被吓住,她入得门来,便躬身一拜。
心底沉如古井,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来,在这奇诡难测的极域之中,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自报家门。
“新鬼无姓,名曰见愁。”
“没姓?”
胖判官一听,就嘀咕了一声,一副怜悯模样:“没姓的鬼在枉死城可不好混。”
说完,他就闭了嘴,就这么看着见愁。
见愁一怔,隐约觉得这一位判官还有话要说,于是试探着开口:“小人初到地府,却不知无姓又何害处,可否……请判官大人指点一二?”
那判官扬了眉,手压着《枉死城鬼籍》,威严道:“枉死城中鬼大都以同姓为本家,若有事端,则可呼唤亲朋帮助。你一个新鬼,又无姓名,只怕是寸步难行。”
“……”
愕然。
这枉死城里的鬼,竟然也玩科举场上认什么同乡同年那一套?
而且……
堂堂一个判官,看着虽然胖,却一点也不可亲,倒长得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实则不像是个好心的。
平白提点她这一点,是想干什么?
心电急转,不多时见愁就明白了。
上头高坐的胖判官,见她没说话,面色不由得阴沉下来。
这么没眼色的新鬼真是不多见了。
果真是换了接引司来处理枉死城新鬼接引之事,也不会教教接引的这些新鬼,到底什么叫“规矩”!
心里头平白不舒服起来,又不能不说,胖判官看着见愁的目光越发不善,冷声开口:“本判官这录籍处,管录枉死城万鬼名姓,若在录籍之前改名易姓亦可为之。你,可要冠个姓啊?”
见愁杵在那儿没动。
大头鬼小头鬼站在旁侧,见了急得直冒汗,又不敢表现出自己跟见愁之间的关系,生怕就被人注意到了,只能硬生生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一下。
这胖判官明摆着是要见愁给“易姓钱”,可他们这一位“见愁大尊”之前那么英明睿智,怎么这时候半点动静都没有?
太叫人费解了。
录籍处大殿之内,只见得一片灯影昏昏,安静得听不见半点声音。
见愁站在胖判官下方地面之上,抬头来看那胖判官,思索了片刻,最终极为诚恳地躬了个身:“见愁生而无姓,再冠新姓实无必要,判官大人好意,只好辜负了。”
“……”
辜负?!
胖判官简直惊呆了!
在枉死城多少年了?
胖判官自己都记不清了。
这地方油水丰厚,他还是运气好才在两百年前分到这个位置的,自打开始收各路费用之后,还从没见过这般不识抬举之人!
连价都不问一句竟就拒绝了?
这到底是个无知蠢妇,还是块榆木疙瘩?!
近乎恼羞成怒地瞪视着堂下见愁,胖判官那身子颤巍巍的差点没坐住,一张脸上已经是阴云密布,胸口更是上下起伏,可见气得厉害。
“你,你——好个不识抬举的!来人啊,直接给她录籍!”
“是!”
后方一片浓浓阴影之中,两只瘦竹竿似的录籍处鬼吏,已经站了有一会儿,还在心里嘀咕这只新鬼实在捞不到油水呢。
猛然一听判官大叫,立时吓得一颤,条件反射地就应了一声。
再抬头看时,胖判官已经抖着那一身肉,拂袖而去了。
想收贿赂的没收成,原本已经打算好送别的贿赂的见愁,这会儿也不好再把这一位判官给叫回来,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大头鬼小头鬼两个差点都要哭出来了。
谁能想到才进录籍处就发生了这种事?不都跟见愁说好了,要好好“孝敬”一下判官和小鬼们的吗?
现在好了,判官都走了,他们今晚是真的要睡大街了。
那俩瘦竹竿一样的录籍处鬼吏走了上来,一个手里拿着玉牌,从小头鬼手里取了那一本新鬼名册,核对过了见愁的基本情况,便单手在玉牌上写了什么,最后一个手印打出去,将玉牌给了见愁。
“你阳寿未尽,尚有五十三年才死。这玉牌乃是你枉死城鬼籍明证,有此牌者不得擅自离城,待得五十三年过后,到了真该你死的时候,便会送去轮回。东西你可收好了。”
知道见愁身上怕是刮不出什么油水,给玉牌的鬼吏连正眼都懒得给见愁一个。
拿着鬼籍过来的鬼吏则持了笔在见愁眉心处一点,竟拉出一条细细的丝线来,被他一抖手,投入了鬼籍之中。
丝线落在纸页上,便如弯曲的小蛇一样自动盘了起来,绕成了几个简单的印符,如文字一般,彻底印在了鬼籍之上。
想必,这便算是入籍了。
见愁心想这过程倒是简单,不过心里还有些别的问题想要询问。
可还没等见愁找到机会开口,那为她录籍的鬼吏,便冷哼了一声,也不看见愁,只看向了旁边伺候的大头鬼小头鬼。
“你们俩这是新来的吧?也不知道问问,咱们录籍处是什么规矩!下次你们再带新鬼来,若还是这德性,什么规矩都不懂,我们大人可是要生气的。”
“是,是,是,是小的们不懂规矩,下次一定改,一定改……”
小头鬼心里发苦,想自己不是没说过,也不是没提过啊,也不知道见愁怎么想的。都是鬼吏,他一个接引司的小鬼,哪里敢在录籍处撒野?
当下他一个劲儿地赔罪,点头不迭。
俩鬼吏见他还算识相,这才趾高气昂地把鬼籍一合,放回远处,扬手道:“鬼籍已录,赶紧滚吧!”
小头鬼顿时如蒙大赦,一把拽上见愁和大头鬼,直接就退了出去。
照旧从那两尊石像中经过,原路返回,重新回到了枉死城大街上。
已经是后半夜了,街上依旧静悄悄的。
见愁被小头鬼拉着出来,到了这里,便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一眼,枉死城录籍处便在那两座雕像的衬托之下显得平静又低矮。
“唉,这……见愁大尊啊,你你你你你怎么想的?”小头鬼也停了下来,心里苦哈哈的,哭丧着一张脸,委屈得紧,“我们不都说好了吗?”
见愁知道他是说给贿赂那件事。
一摸自己收入袖中的乾坤袋,她自己也是苦笑,只是换个姓这种事,她已经做过了一次,却不愿再做第二次。
不管走到哪里,成为怎样的人,见愁便是见愁,绝不改变。
只是这些话没必要对小头鬼说,便是费尽口舌说了,这两家伙也不一定能清楚她到底因何执着,见愁索性不解释。
她站在大街上,负手踱了两步,颇为闲适。
“事情已成定局,再追究有何意义?不如想想对策。如今对枉死城,我依旧不够了解,不知你们俩能在此处停留多久?”
“天明了便要走。”小头鬼一脸的遗憾。
大头鬼则是不舍地看着周围。
显然,对住在荒郊野外的两只小鬼来说,这般繁华的枉死城便是以往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如今见了又走,更生出太多的不情愿。
只是又能怎样?
小头鬼转了转眼珠子:“对枉死城,我跟大头也都只知道皮毛,今晚也没地方睡。那什么……见愁大尊您跟老张不是还算熟吗?要不……我们去问问?”
“……只怕问不出什么,也讨不了什么好。”
到底算是张汤帮了她,如今要再问人,怎么想都有些得寸进尺。
不过,也算是一个不得已的办法了。
“反正都是睡大街,还不如去老张门口睡……不然万一他明早就走了,我们怎么办……”
那就半点机会都没有了啊。
小头鬼鬼精鬼精的,想起张汤那迥异于常人的苛刻和负责,只怕他天没亮就出城了。
若是不守株待兔,天知道会怎么样。
见愁一想,的确这个道理,干脆也答应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三个找不到住处的家伙,便相顾无言地,坐在了张汤宅邸的门槛上。
萧瑟的冷风穿过了宽敞的街道,姿态各异的建筑伫立在黑暗之中,十八层地上楼便清楚地伫立在正中。
先是见了张汤,然后一起进了枉死城,一起找到了雾中仙,解决了活人肉身的问题,最后终于去了录籍处,彻底成为枉死城的新鬼之一……
这大半夜的折腾之后,天已经差不多要亮了。
见愁本就是修士,即便是这鬼魂的形态似乎颇有点虚弱之感,远不及她身为人的时候,可也不会特别疲惫。
所以此刻的她,没有丝毫睡意。
相反,冷风刮面刻骨,她越发清醒。
随意地坐在门槛下面,信手一翻,那一枚雾中仙给的石珠,便躺在了她掌心,还滚动了两下。
“所以宁愿得罪其他九族,也不要得罪鬼王族……枉死城的鬼一般是禁止相互杀戮的,可这条规矩现在已经不大起作用了……”
……
头鬼跟小头鬼绞尽脑汁,将他们所有听过的靠谱或者不靠谱的传闻都告诉见愁。
不知不觉,时间流逝。
张汤向来自律,或者说自苛,每日去接引司最早的一定是他,即便现在他身在枉死城,也不该例外。
所以,确如小头鬼所抱怨,今日的张汤,天还没亮便起了身。
这一座宅邸与他在世为官之时自不能相比,显得小很多,也简单很多。
不过,有一点没有改变——
那就是怎么看,这宅邸怎么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太过干净简单,就像是个空落落的院子,连摆设都看不见几件。
张汤不沉迷于享乐,所以对其余一切无所欲求。
他府中最多的,无非是来往栖息于庭树上的乌鸦。
略略洗漱毕,换上一身新的干净官服,再将头发以冠束起,张汤面容冷淡,一双眼眸里透着冷肃。
他迈步出了门,经过空荡荡的中庭,脚步声格外清晰。
两扇门如他昨日关闭时那般紧闭着,张汤两手拔了门栓,终于开了门。
“吱嘎……”
门轴摩擦,顿时有刺耳的声音,划破了整个寂静的黑暗。
那一瞬间,脑袋险些要点到地上去的小头鬼,被这声音一吓,整个尾巴骨一寒,一激灵就直接蹦了起来:“谁?!”
张汤两手还把着门,一张死人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就这么看着小头鬼,还有……
已经睡死在地上的大头鬼和波澜不惊的见愁。
试想一下,一早起来打开门,发现门口有三个穷乞丐在门口睡了一夜,会是怎样一种感受?
张汤没有表情,见愁也就无法窥知她内心。
不紧不慢地起了身,她拍了拍手,对张汤还甚为感激:“承蒙张大人照顾,录籍处已入了我的籍。不知昨晚张大人可安睡?”
张汤没回答,返身将门关上。
小头鬼刚才吓了一跳,只是现在反应过来是张汤之后,反而更怂了。
他悄悄一脚过去,踹了大头鬼一下,没想到大头鬼依旧呼呼大睡不理会。
这时候,张汤便不冷不热地看了大头鬼一眼,也扫了小头鬼一眼,这才回答见愁问题:“不劳挂心。”
“张大人安睡便好,咳……”咳嗽了一声,见愁道,“昨夜依大人指点,我等去了录籍处录籍,只是录籍处并未告知我们枉死城有何要注意的地方,更不曾为我们安排住处。张大人已经在枉死城多时,不知……”
不需要说的话,都留在余音上。
见愁说话自然是很聪明的。
张汤也是个聪明人,这么浅白的意思又怎么能听不出来?
他走下了台阶,在小头鬼惊悚的目光之下,脚踩着一双皂靴,从睡死的大头鬼身上跨了过去,对见愁道:“今日恰有山海市开。”
山海市?
见愁一下想起小头鬼曾说过的那些话,一瞬间豁然开朗。
“多谢……”
“谢”字才出口,还没能把话说完,张汤拧了眉头看见愁一眼,眸子底下那一点沉凝的光加重了几分,也不说话,便转身直接向大街另一头走去了。
“这……”
小头鬼咋舌,不敢说话。
张汤显然是不大喜欢她的。
见愁看出来了,约莫是因着谢不臣的原因,颇不待见?
反正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将张汤那眼神记在心中,她也不去多想,反而是问小头鬼:“小头,你之前曾跟我说山海市,可是黎明破晓时分出现?”
“山海市?是这个时辰没错……啊!我也明白了!”
小头鬼一拍自己脑门,两眼发光,兴奋了起来。
“对啊,你有东西,我们可以去山海市卖啊!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山海市,取山市海市之意。
每隔一段时日,其在黎明破晓时分出现,乃是一个巨大的交易集市,循环出现在地府各作大城之中,神秘异常。
所有在山海市中做生意的人,也都有强横的实力!
而张汤说,今日便是山海市出现的时候!
见愁的目光,也跟着明亮了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有放亮的趋势,整个枉死城中,竟然起了一片迷雾,眨眼覆盖了全城。
在破晓一刻,一股磅礴的威压忽然从雾中升起,仿佛涟漪一样涤荡开来。
“嗡……”
似乎连天际的空间,都被隐约震动!
一道朦胧的金光,竟然从那万丈迷雾之中腾起,如同金蛇一样,在迷雾之中游走,勾勒出了一片宏伟的轮廓……
青冥浩荡,尘气莽莽,碧瓦飞甍,人烟市肆。
仿佛高楼万丈拔地起,一瞬间,在这缥缈间,竟一座庞大的城市,似真似幻,悬浮在枉死城的上空!
“海市蜃楼……”
上古有异虫名“蜃”,吐气为蜃气,则成“海市蜃楼”。
如今见愁眼前所见,竟与上古之传说一般无二。
唯一的不同是,传言之中的“海市蜃楼”皆为虚幻,眼前出现的这一片“山海市”却是实实地存在着。
在这连片的屋宇高楼出现的刹那,整个天也跟着渐渐亮了起来。
此刻见愁视野之中,一半是昏黄未明的天色,一半是恢弘的山海市,其景奇幻莫测,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寂静的枉死城,也转眼喧闹了起来。
无数紧闭的大门,纷纷打开,形态各异的鬼族们,也都从屋里走了出来。
有的长着两只黑色的牛角,也有的穿着一身纯黑或者一身纯白,还有的明明是一张人面却长着一张鸟嘴,更别说腮部覆盖着鳞片,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那些了……
当然,更多的还是与见愁一般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人。
这里毕竟是枉死城,即便有十大鬼族驻扎在此,也不会比源源不断永远都在增加的“枉死鬼”要多。
见愁的注意力,刹时便从那悬浮在上空的山海市上收了回来,藏着隐晦的打量,看着周围。
他们此刻距离城中心很近,这种人潮瞬间都走上街的热闹是她从不曾体会过的。
就像是回到了人间,打开门看到了热闹的集市一样。
奇形怪状的建筑里面都有了人在走动,甚至有不少人直接上了街,大多数人对头顶的山海市都已经习以为常,也有一些应该是第一次见,很是兴奋。
“山海市出来了,你们去不?”
“嗐,没钱去什么啊?喝杯酒都得卖身!”
“老赵你呢?”
“徒子徒孙才孝敬了不少东西,上去走走?”
“哈哈,走走!”
这是要去山海市?
见愁听见声音,就回头朝他们看了一眼。
那是几个认识的人,就从张汤宅邸旁边走出来。
一个须发尽白,佝偻着身子,不过满面红光,显得很有中气,便是开口说徒子徒孙孝敬东西的那个;另一个胖子,长了一副酒糟鼻,看着似乎永远都在喝醉的状态,便是呼朋引伴的那个。
此刻站在大街上的人太多了,他们哪里能注意到见愁跟两个小鬼?
即便是看见了也不当是一回事,大大咧咧就走了过去。
小头鬼连忙戳了戳见愁,压低声音,紧张道:“天亮了,我们得走了,见愁大尊,你赶紧跟上他们!他们知道怎么上去!”
山海市漂浮在天上,不跟着旁人,见愁的确不知道该怎么上去。
只是……
“那你们?”
“没事,以后我们都在老张手底下混饭吃了,枉死城有新鬼我们就会押解过来。这一枚符,你拿着,回头我们来还可以找你。”
小头鬼机灵地从自己袖子里摸出了一枚暗淡的黄色符纸,上面有着暗红色的符文,但很陈旧,一副破破烂烂的模样。
可小头鬼动作很轻,极为珍视,生怕碰碎了。
——没办法,谁叫他穷呢?
见愁伸手将这符纸接了过来,从小头鬼的话里已经猜到了符纸的用途,当下点了点头。
小头鬼见她收下,立刻眉开眼笑起来:“那我们就先走了,大头,大头?”
使劲儿地一脚踹在大头鬼身上,大头鬼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谁,谁踹我?”
“猪脑子,别睡了,该走了!赶紧的,回头到接引司又要被骂了!”
小头鬼气不打一处来。
大头鬼还没反应过来,刚抬手给见愁摆了摆,目光已转,才看到山海市,眼睛顿时睁大了:“小头,小头,你看,你看!是山海市诶!”
小头鬼翻白眼。
刚才他就看见了。
像他们这种不住在枉死城里的小鬼,只有晚上趁着押解新鬼的时候才能进来,山海市再怎么厉害,他们也就是看看,根本没机会进去。
所以,与其眼馋,不如直接拽走。
小头鬼不理会大头鬼的抗议,一路把人往城门口拽。
大头鬼颇不舍得,回头看了一眼,扶着自己那大大的脑袋,不大懂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把符给她了?那不是你的宝贝吗?”
“我还当你睡死了呢,没想到你还听到了几分啊?”小头鬼佯装惊讶,下一刻却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你懂什么?宝贝,再宝贝能宝贝过这只大肥羊,啊不,见愁大尊!这就是我们的摇钱树,我还怕她跑了呢!”
“……”
大头鬼脑袋转了几圈,终于在出城门的时候,给了小头鬼一个大拇指:聪明!
那边张汤宅邸外面。
见愁瞧着掌心躺着的这一枚旧符,眼底了然,唇边挂了抹笑意。
就小头鬼这一点道行,她还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只是这点心机无伤大雅。
见愁收了这一枚符起来,略一整有些发皱的衣襟,这才抬起头去找先前那结伴离开的两人。
佝偻老者与酒糟鼻胖子,已经一路走到了那一片幻影的正下方。
但见两人同时从自己腰上解下一块玉牌,抬手朝着那一片山海市幻影里一扔——
玉牌之上发出一道青光,如同光柱一样射去。
那包裹着山海市的飘飘渺渺雾气,竟与这一道自下而上的光柱交缠到一起。
只三五个呼吸的时间过去,便有两座雾气与青光交缠的长桥,出现在了那两人面前。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无数个方向,其他枉死城中人,也都有不少准备进入山海市。
无数枚玉牌飞出,无数道青光射出。
漂浮在上空的庞大山海市,就像是一个可怕的怪物,架空的长桥像是它延伸出来的无数触角,吸引着所有人的进入。
见愁遥遥看着,已经是赞叹不已。
一座漂浮在极域上空的巨大城池,循环停靠在地府七十二城的上空,天明出现,夜晚赶路?
就好像一座大船。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船”上应该还有做生意的人,而那便是她的目标所在。
张汤敢提,这山海市便必定于她有用。
心思稍定,见愁也与周围许多枉死城住民一起,朝着山海市走去。
在走到下方的时候,她掏出了夜里才从录籍处拿到的录籍玉牌,这便是之前那两人拿出的通行玉牌,想必有这东西便可以进入。
果然,在她将玉牌扔向山海市时,同样的一幕出现了。
见愁便踏着这出现的长桥,穿过了重重迷雾,一路往里走。
灰色雾气长桥的尽头,凌空悬挂着见愁的玉牌。
见愁伸手就要收回玉牌,一转头却看见旁边一座长桥上,那牛头族的人直接从玉牌旁边穿过了,而长桥也没有消失。
略一思索,见愁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这玉牌乃是形成长桥的主要器物,一旦玉牌收起,长桥也就不复存在,只怕等他们再从长桥离开,这玉牌才该被收起。
于是,见愁收回手来,从那玉牌旁边经过。
一步迈出。
山海市已至。
入市的人们来自四面八方,有的从屋顶上下来,有的从墙壁里钻出,也有的从地上冒出来……
盖因长桥搭建的方位不一,所以众人出现的方位也不相同。
见愁双脚已经落在了那飘荡着雾气的石板地面上,回头一看,一个大大的赤红色“味”字,鬼画符一样,占据了她整个视野。
见愁微惊,退了两步,才看清那是一面大大的旌旗。
此刻她正站在一座四五层的高楼前面,移过目光来一看,她才瞧见这高楼正门上的牌匾。
“知味楼”。
门口几个小鬼穿着小二的衣服,扬着笑脸迎接今日新进来的客人。
不少华服打扮的人,从见愁身边走过,笑着走了进去。
“终于又能尝尝知味楼的知味酒了,不容易,不容易啊!”
竟是先前见愁看见的那酒糟鼻。
想来真是个酒鬼。
见愁心里哂然,有心要进去一探究竟,可她又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女,囊中羞涩,如何迈得动脚步?
所以脚步一转,她很快顺着长街走去。
就像是十九洲西海岸那林立的修界商铺一样,这山海市之中竟然也不例外。
卖丹药,卖法器,卖石头,甚至卖长袍……
应有尽有。
“山海市,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
“都说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我们把这里叫山海市,其实大人物们都把这种飘在天上的叫做‘蜃城’,虚虚实实,谁也分不清楚。”
“不过啊,但凡在这里有座楼、有间铺面的,可都是地府响当当的大人物,绝对招惹不得的。所以千万别起什么侥幸心思偷拿抢骗的,我怕你连鬼都做不成!”
一个身着青衫的书生,手里持着折扇,双脚离地,漂浮在半空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正跟自己身边的新鬼们炫耀自己所知。
山海市乃是浮城如船,漂流在整个地府,自不是每天都会出现。
来得晚些的小鬼,向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今日看见了,又有人引路,纷纷好奇了起来。
一只新鬼叹道:“我倒是想买很多东西,可我的钱都拿去孝敬给判官了……身上倒是还有几个物件,可……四爷,我左看右看,怎么没看见当铺啊?”
书生斜了他一眼:“这里就是做生意的地方,当铺是没有,可每间铺子都是当铺。卖法器的必定买法器,卖丹药的必定买丹药,成色够好还愁没人要?不过德性跟当铺一般无二就是了。”
这时候,见愁恰好从他们旁边走过,闻言,忍不住看了书生一眼。
青衫虽简单,却以玉簪束发,腰上还挂了一只小袋子,看上去鼓囊囊的,只怕有不少“好货”。
面皮白净,丹凤眼颇有几分风情,不过眉眼间却流露出几分不自觉的高高在上来。
这感觉……
像是纨绔子弟。
见愁看见书生的时候,书生也瞧见了见愁。
那一瞬间,他微微有些恍惚,那折扇抬起来,似乎就要指着见愁。
不过这时候的见愁已经自觉冒犯,只不大好意思地点头致歉,便顺着人潮走去,转过个拐角,没了影子。
那书生站在原地,望着见愁离开的方向,人都不见了,却依旧没有撤回目光。
甚至,在经过了一番回想之后,书生慢慢地张大了嘴巴。
“不……不会吧……”
“四爷?”
“四爷?”
那几个跟着他的小鬼,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纷纷问询起来。
四爷,乃是他们对书生的称呼。
人间孤岛就那么大,死的时间差不太远的话,到底还是能碰到几个熟人的。
这几只小鬼,便都认识书生。
陈廷砚,大夏太傅陈大人家的第四子,人称一声“陈四爷”。
这原本也算是游遍京城,看遍群芳的浪荡子一个,却没想一日从自家出来,竟被无缘无故掉下来的陈府匾额砸在头上——
死了。
就这么儿戏一样地死了。
待得到了地府,陈廷砚才知道,自己竟是枉死的。
还好老爹陈太傅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平日也没少搜刮民脂民膏,是以陈廷砚死了之后,收到了不少上面烧来的东西。
老头子出手大方,陈廷砚在下面的日子也就逍遥。
今日本是准备带这几只小鬼出去见见世面,可他没想到,走在路上,竟然也看见了一张熟脸!
刚刚那经过的女人……
怎么看怎么眼熟!
陈廷砚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终于是想起来了!
他猛地攥着折扇一拍大腿:“我的乖乖,这不是谢侯府那主儿吗!”
“什么谢侯府?”
“她是谁啊?”
“长得挺好看的……”
几只小鬼摸不着头脑,只觉得陈廷砚这表现未免也太夸张了,半点不像是那个号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陈四爷了。
可他们哪里知道?
陈廷砚乃是太傅之子,京城风流圈子里也算得一号人物,因着才华不错,也与谢侯府三公子谢无名有几分交集。
曾有一日,谢三公子请他们去府上吃茶。
茶是白芽奇兰,新来的异种,可金贵,泡上三个呼吸便得倒出来,
当时谢无名刚把滚水注入盏中,其余几个人坐在旁边闲聊,还没等谢无名把茶倒出来,外面便有丫鬟通报,说是见愁姑娘来了。
谢无名那倒茶的手一顿,竟把茶盏放下,也不叫人进来,只让人在外面候着,自己出去。
众人都奇了怪:见愁姑娘是谁?怎地谢三公子连茶都不泡了就出去?
阅美无数的陈廷砚当时就怀疑了起来,抻着脑袋偷偷往外看。
谢无名出去,绕出了门,就站在走廊下面,那女子则在他前面两步远的地方,隔得很近,只双手捧了一卷佛经递给他。
声音是不沾半分烟火气的淡。
说是才抄好的,今日她有事,无法将佛经面呈给老夫人,所以只能交给谢三公子。
两人在廊下,也顶多三两句话的功夫。
谢无名走回来了,陈廷砚的魂儿却还没回来。
一直到一盏茶入口,他才慢慢按了按自己心口,一片口干舌燥,忍不住开始旁敲侧击,想知道方才那“见愁姑娘”的身份。
谁料,素日待人寻不出半分差错的谢三公子,无声看了他一眼,半句话没说,便把话题轻轻揭了过去。
陈廷砚也不是傻子,还能感觉不到他的不悦?
只是心里到底有那么一种奇怪的感觉。
美人儿见多了,方才却只看见个模糊的轮廓,没能看全,陈廷砚想到哪儿哪儿不舒服。
等他回了家,着人一打听,原来是个为谢侯府做事的良家姑娘,现在为侯夫人抄佛经,是个蕙质兰心的,独独身世凄楚了一些。
表面上看,什么问题都没有。
可陈廷砚老觉得谢三公子对这一位有那么点什么。
后来,他半真半假跟谢无名讨要过“见愁姑娘”,左右不过是个丫鬟样的人,还能委屈了她不成?没想到,每一次提起,谢三公子都不冷不热地给他挡了回来。
再后来……
陈廷砚就死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
这才过了多久,他竟然在这枉死城看见了见愁!
两脚悬浮,整个人都像是没有重量一样。
如今的陈廷砚已混入了十大鬼族之中的日游一族,过不多久还会去参加鼎争,也算是小有头脸的一号人了。
他没听见小鬼们的聒噪,只啃了半天的扇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心痒痒。
一本正经地咳嗽了一声,陈廷砚左右看了看,挥手便叫那几个小鬼走开。
“都自己去逛着,你们四爷我还有事,别跟着我啊。”
小鬼们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回答,陈廷砚已经翩翩君子一般向着见愁消失的方向飘了过去。
此刻的见愁,已经站在了一家很独特的店面前。
楼高三层,外面一个招呼的小鬼都没有,旌旗匾额更是没有,只有那地面上镌刻着一个大大的“品”字。
站在外面朝里望,见愁看见了多宝格上琳琅的东西。
有刀剑,有钩叉,也有一些看着很像药材的东西,甚至一些小瓶瓶罐罐,约莫是丹药。
竟是她一路走来,瞧见的最齐全的铺面。
方才她已经在路过的时候,听见了书生说的话,也知道现在自己能在什么地方换到玄玉了。
现在见愁身上趁手的法器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就一把“人皇剑”,还怕树大招风。
若要修炼魂魄境界,没极域的一些功法只怕也不成。
所以,虽不知眼前这店铺到底什么来头,可无疑,它是最符合见愁此刻需求的——
若换了玄玉,最好再买一些自己需要的东西,能一次搞定当然最好不过。
仅仅迟疑了片刻,见愁便迈开了脚步,向着里面走去。
高楼很大,门扇全都大打开来,门槛很矮,却雕刻成了一片骨龙的形状。
在见愁迈过门槛的刹那,竟有一道浅蓝色的光芒似匹练一样,从她脚下铺开。
店内第一层,铺面掌柜矮得跟只人参娃一样,正在拿鸡毛掸子四处扫着,百无聊赖之下,还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在那浅蓝光芒铺开的瞬间,他顿时哀叹:“这么早的,又来生意了……”
见愁见了那蓝光,尚在惊奇,听见这声音,不由抬头看去。
只见斜对面高高的多宝格下方,很靠近地面的地方,竟有个圆乎乎的脑袋从其中一格之中探了出来。
一看见愁,他那两只绿豆大的眼睛里顿时略过一丝不屑。
不就是个魂珠境吗?
也敢来“品”?
真是……
额,不对。
蓝光显示魂珠境,可他怎么没看见这姑娘的魂珠呢?
掌柜的傻眼了,仔仔细细盯着见愁看了半天,最终彻底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我、我的阎王老爷,还、还有这么小的魂珠?!”
第241章史上最弱魂珠境
“……”
尴尬。
见愁也知道自己修炼出魂珠来,实在是走前人所未走之路,行险到了极点,说不准是整个极域唯一一个还没跨过养神境界,就已经凝结出魂珠的鬼修。
事实也的确如此。
掌柜的已经彻底惊呆了。
透过眼前这女子的“身体”,掌柜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那驳杂到极点的、低劣到极点的、属于魂珠境界的气息。
从他在极域修炼至今两百多年,还从来没有感觉过这么……
糟糕的气息!
如果是一个高手就像是一个打扮得体的美人儿,那眼前这一看上去端庄的女性鬼修,简直就像是一个匍匐在地上的褴褛乞丐!
其差别,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极域怎么可能有这么弱的魂珠?
就那么一点微尘一样的光芒,漂浮在女修灵台的位置,如果不是那微微闪烁、几乎随时会熄灭的灵光,他都觉得门槛感应出问题了——
这特么也能算是有魂珠了?
你不是在逗我?!
掌柜的立刻产生了跟见愁攀谈的心思,连忙把脑袋往多宝格外面拔:“这位姑娘……啊哟!”
“咚!”
猛地一声闷响。
掌柜的那一颗不小的脑袋,在往外拔的过程中,竟然卡在了多宝格的框上,疼得龇牙咧嘴。
“该死的……”
掌柜的咕哝了一声,继续往外面拔头,竟然还是拔不出来!
他傻眼了。
见愁也彻底叹为观止:什么卡都见过,可就是没看见过鬼还能卡头啊!
她险些没崩住笑出来,看掌柜的在那儿折腾,也不好袖手旁观,干脆走了上去,拽住矮掌柜的后衣领,帮忙把人拔了出来。
“哎哟,总算是出来了。”
掌柜的被见愁放下来,在地上站稳了,也只有见愁腰那么高。
他扶了扶自己的脑袋:“我怎么觉得这卡久了,有点方了呢?”
是有那么一点方。
“咳,不要紧的,一会儿就好了。”
见愁看了看掌柜的头上那几个棱角,咳嗽了一声,可声音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笑什么笑!没见过鬼卡头吗?!”
掌柜的听见她笑声,顿时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窘的,还是气的。
转头就要瞪她,没想到这一转头,就正好对上了见愁的——
腰。
浅蓝色的衣衫,细致的绣纹,
每一朵云雷纹都丝毫毕现,简直像是拿最细的笔描上的一样。
我的阎王老爷!
矮掌柜瞬间就明白了过来:闹了半天,眼前这姑娘是头大肥猪,啊不,大金主啊!
好歹也在主人手下干了这么多年的活儿,眼力见儿还是有的,矮掌柜哪里能认不出来,这是某种珍贵蜘蛛的蛛丝炼制成的衣裳?
别的好处没有,就两个字:死贵!
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矮掌柜立刻将自己不满的神情和即将出口的话硬吞了回去。
能凝出这么小一颗魂珠的鬼修,铁定是天赋差到了极点的那种人,甚至就连养神境界都不一定能跨过,但眼前这女修偏偏有魂珠,证明什么?
很简单,嗑药啊!
十大鬼族或者八方阎殿之中,总有那么几个关系户,会被人倾一族之力培养,再蠢的货色扔个十箱八箱丹药进肚,修出个魂珠还是有戏的。
再联想一下眼前这女修穿的衣裳,啧啧,那叫一个华而不实,可不就是这种“二世祖”的典型吗?
当然,“典型”到这个程度的,掌柜的还真没怎么见过。
可以说,眼前的见愁,不仅是朵奇葩,还是个奇迹!
“咳,那什么……”
掌柜的退了两步,看了看四周,扶正了自己那有些方的脑袋,咳嗽了一声,想要化解刚才一瞬间的尴尬。
“本店的多宝格一向比较任性,卡头是经常的事情,多谢姑娘你出手相助了。至于姑娘您的魂珠,是本人少见多怪,让您见笑了,见笑了。”
这怎么开始赔罪了?
眨眼之间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见愁可算是被吓住了,甚至还不明白对方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不过,即便不明白,见愁也能端得起来。
假装自己什么的也没发现,也假装掌柜的这行为很正常,假装她很习惯,见愁微微一笑,大度得很:“没事没事,习惯了。”
哦,习惯了吗?
简单的一句话,听在掌柜的耳中,又有了别样的意味。
处变不惊,还能随口来一句“习惯了”,还真是大家族大势力才能养出来的眼界啊。
可哪个大家族大势力养这么个废物?
最近也没听说哪个二世祖到了枉死城啊……
唉。
矮掌柜心里怀疑起来,又猜会不会是某个大能修士故意假扮天赋差的来糊弄寻常修士。
总之,见愁越是平淡,他越不敢怠慢。
“姑娘来本店,不知是要买东西,还是卖东西?”
“……都有吧。我想先看看。”
见愁还从没见过极域这边的丹药和法器到底是什么模样,眼前这一“品”字楼,乃是她见过最齐全的店面,倒是可以一下看齐。
掌柜的一听,心里有了主意,道:“您随意,这第一层的都可以看。所有法器的品级,基本可以满足金身境及以下修士的使用。看,这边就是丹药了。”
面前的多宝格上,摆着一只又一只的玉瓶,正如见愁先前在外面所见。
只不过,所有多宝格上的瓶子都是塞着的,前面则放了一枚玉简。
见愁好了奇:“这也能看看吗?”
“能。”
掌柜的有自信,整个地府还找不出几个胆儿肥的,敢在山海市抢东西。
见愁于是取了右侧第一只玉瓶,打开来,立时有浅浅的丹香溢出……
不过,这感觉估摸着就像矮掌柜闻见她魂珠的气息一样。
驳杂,低劣。
她皱了眉头,甚至都没看丹药一眼,便放了下来,又拿了玉简,在手指触到玉简的瞬间就有信息涌入。
普通的静魂丹,能帮助修士静心修炼,一枚五玄玉。
极域的玄玉就相当于十九洲的灵石。
一枚这么破的丹药五玄玉?
见愁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把玉简放下了,又看向更后面的玉瓶。
就跟在她身边的矮掌柜,却是将她这一番情况收入眼底,却没出声。
见愁一连开了五个玉瓶,丹药的价格也从五枚玄玉涨到了五十枚玄玉,可是……
眼下这一枚丹药名为“幻神丸”,玉简之中将其描述为魂珠境修士用后可以增强部分魂力的丹药。
可它的品质,也就比她送给大头鬼小头鬼那三种丹药之中最差的一种,含心丹,略高一线。
“姑娘,您需要什么丹药,要不您说说,我帮您挑挑?”
见见愁拿起一个又放下,拿起一个又放下,矮掌柜这心也跟着上上下下起来,忐忑得厉害。
“哦,不用。”见愁摇头拒绝,虽然觉得奇怪,不过还是照实道,“这些丹药好像都挺一般的……还有更好的吗?”
“……”
矮掌柜有种一巴掌扇死她的冲动!
“这个……本店的丹药在整个极域已经算是很出名的了。您手上拿的这一枚幻神丸,还是我品字楼五品丹师炼制的,品质绝对上乘。”
五品丹师就炼出这么个玩意儿?
见愁想起了陆香冷。
炼丹炼器和阵法,一向是耗时长久的事情,所以相对来说,炼丹师、炼器师和阵法宗师,在修士之中所占的比例极低,并且五品以上的极少。
不过,白月谷药女陆香冷,便是其中一个。
仅仅数十年就到了五品丹师的境界,虽然不算五品拔尖,可架不住天赋高。
当初左三千小会,见愁曾得了一枚“天山雪丸”,其质地可称得上是“欺霜赛雪”,叫人闻之旷然。
那不应该才是五品丹师的水准吗?
不过转念一想,极域自诞生以来才有多久?
不管是炼丹炼器还是阵法,都需要很长很长时间的积累。
极域的历史也才堪堪六百年,就算前面也曾有发展,也绝不会超过十九洲,所以若论底蕴,十九洲自然高过极域无数个等级。
也就是说,矮掌柜并没有说假话。
因为,极域的五品丹师,的确只能达到这个境界。
几乎是前后一串,见愁就想了个明白。
她忽然一笑,又有些思念起十九洲那些朋友来。
手指一松,见愁将那一枚浅红色的幻神丹重新放回了盒子里,对丹药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掌柜的,法器可有?”
“……有。”
本以为见愁要针对他的话说点什么,没想到她竟然直接抛下了丹药,又说法器!
若非见她穿了一身超级贵的衣袍,矮掌柜早将她扫地出门了。
闷闷地头前引路,穿过一排一排放着丹药的多宝格,矮掌柜领着她到了右侧的高墙前,墙上从左到右,竟悬挂了上百法器!
这一次,倒是种类繁多,琳琅满目。
刀枪剑戟斧钺勾叉……
只是也跟十九洲有所不同,法器的材质隐有不同之处,色泽普遍偏暗,似石非石,似玉非玉,说铁就更不像了。
不知怎么,一看这些法器的材质,见愁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站在了一柄长刀前面,随手拿了起来,掂了掂,立刻便知道,自己所想的竟没有分毫差错:标价二百玄玉的这一把刀,实在不大入流。
矮掌柜立刻想要介绍:“这一柄刀品级虽不高,可却是——”
“当。”
还没等他话说完,见愁已经不咸不淡地把刀放下了。
我……
我你&*……&%……¥%%……
矮掌柜一口气没喘顺,险些背过气去!
还要不要人做生意啦!
他瞪着见愁,简直有种遇到祖宗的错觉。
二世祖!
妥妥的二世祖!
一副对这些东西都瞧不上眼的模样啊!
哼。
比起丹药,这一面墙上可是有好东西的。
他还就不信了,她能一直这么无视下去?
矮掌柜心里憋了一口气,继续看了下去。
这一次见愁拿了一把剑起来,又是品级更高的一把,矮掌柜心想这把剑是当初主人都夸过觉得锻造尚可的剑,应该不差。
没想到,见愁眉头一皱,竟然也放下了。
随后,她拿起法器的速度越来越快,放下的也越来越快。
像是……
像是看着这些法器,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
直到,她走到了这一面墙的最右侧,站在了一柄玄黑色的长剑之前。
通体漆黑的剑身,看上去没什么稀奇。
可若仔细一看,竟然能从剑身细密的质地之中,感觉出里面那些孔隙,像是蜂窝一样……
这种熟悉的结构。
见愁手摸着长剑,竟然难以控制地恍惚了起来。
记忆,瞬间倒流回了在黑风洞的时候……
强烈的黑风……
斜斜向下的洞道……
插在洞壁上的无数法器的残骸……
还有,那些洞壁上,被黑风吹出来的无数孔隙!
从刚才拿起第一柄法器时候的熟悉感开始,到第二把法器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之后的每一次查看,都只是她在印证自己的猜测。
直到拿起最后这一把黑剑,她终于敢肯定:铸造这些法器的材料,虽然品质不一,可都是同一种,那就是黑风洞的石头——
吞风石!
或者说……
与吞风石一模一样的石头。
无数的疑惑,刹那间涌上心头。
铸造这一把剑的吞风石品质,应该不是最好的那一种,因为见愁有过记忆:当时入黑风洞,小貂那个爱捡破烂的,在洞里疯狂搜刮,不仅捡了一堆的破铜烂铁,还抱回了不少的吞风石。
那些吞风石,都在黑风洞的深处,常年禁受黑风的雕琢,杂质都已经在长时间吹刮之下消失,所以品质极高,绝对超过她手中这一把黑剑。
所以……
小貂的破烂,也终于成为了无上的财宝?
那小山一样高的东西……
看这品字楼的标价,这得是金山银山啊!
见愁脑子里划过这个不靠谱的念头,想了一会儿,可很快又看着这一把黑剑出神。
“姑娘?姑娘?你要买这把剑吗?”
矮掌柜的声音。
见愁只觉得这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转过头看了矮掌柜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想起来自己现在不是在黑风洞,也不是在采吞风石,也不是在修炼《人器》。
她是在这品字楼里买东西。
手中的黑剑,重量绝对不够。
即便是论品质,也差了鬼斧残斧太远,甚至用惯了沉重鬼斧,她觉得这一把剑拿在手里像是羽毛一样轻。
可这一把剑跟别的剑不同……
当她把它握在手里,就有一种自然的贯通之感。
她想起了久久没有使用过的“乘风”……
没有了窍穴,只有此刻的魂魄状态……
还能用吗?
那一瞬间,这个疑问打败了其他的疑问,让见愁不由自主地去尝试……
人的魂魄与身体相对,窍穴以一种象征的方式存在与周身。
见愁尝试着触动它们,让它们朝着周围打开,于是,熟悉的感觉出现了……
身化这世间千千万万风中的一缕,融入其中,随心所欲,纵游天地!
甚至就连她手中的剑,也变成了一缕风!
站在见愁身边的矮掌柜,几乎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明明这来历不明的姑娘就站在他面前,可他竟好像看不见她,也捕捉不到她存在了一样。
飘飘渺渺,玄之又玄!
开、开什么玩笑?
他可已经是金身中期的大修士了啊!
怎么可能觉得一个魂珠境的鬼修“玄之又玄”?
之前那个不靠谱的猜测,再一次浮上来——
这女修,难道真是大能修士游戏所扮?
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矮掌柜几乎连话都不敢说一句了。
还好,见愁并没有再一次出神。
在轻而易举地融入风中之后,她就已经将心神渐渐切断,掌中虽依旧握着这一把简单的三尺二黑剑,可那种融于天地与惠风的感觉,已经消失一空。
在矮掌柜眼中,站在墙边的见愁,又变得真实了起来。
她手腕一转,黑剑便利落地划过了一条弧线,却半点风声也不带,颇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掌柜的,这把剑好像没标价,不知……”
“这把剑岂是你有资格动的!”
见愁问价的话音未落,门口处竟然传来一个轻蔑的声音,瞬间将她打断。
听见这声音,见愁便那细眉便克制不住地拧了一下。
眼角眉梢,都沾染上那么几分锋锐的冷意。
资格?
截话这人,说话未免太不客气了些。
见愁持着黑剑,回头看去。
大约是因为枉死城中的人都上来了,所以街道外面显得很是热闹,这品字楼中,也多了几位客人,此刻听见了声音,都跟着一起看过去。
说话的,是站在门口那一位穿白袍的青年。
在看见这人的瞬间,见愁心里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白无常”。
飘逸的白衣,穿在青年身上,不但没有半点雅致的感觉,反觉有一股天然的戾气与阴气。
面容有些过白,似乎是因为无常一族功法的特性。
唯有那嘴唇,红得跟鲜血涂过的一样。
不是旁人,正是在接引司当差的无常一族的族人,邢悟。
虽非出身枉死城,可邢悟住在枉死城,如今更是十大鬼族之中颇为庞大的无常一族的族人之一,自然姿态很高。
不少人都知道他,一看,便不由得开始怜悯那墙下站着的女修。
谁也不觉得见愁有什么修为,有什么背景,在他们看来,见愁是修为最微末的那一路鬼修,怎么能跟邢悟对上?
可怜喽。
矮掌柜也是颇为诧异,看了一眼见愁,又看了一眼走邢悟,心里骂了起来。
山海市飘遍全地府,什么样的人都有。可矮掌柜最怕的就是出这种事。
一个是身份不明,但老觉得不普通的女修;
一个是出身无常一族,并且有希望参加鼎争的邢悟。
这不是搞事呢吗?
虽一点也不惧怕邢悟,可矮掌柜怕见愁啊。
他犹豫了一下,看邢悟走了过来,忙打圆场:“邢公子,有几个月没见了,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不过这一把剑……”
“我出三千玄玉。”
邢悟前段时间已经在族中几位长辈的帮助之下,从第三层化珠突破到了第四层玉涅,眼下就差一件最趁手的法器。
上次山海市开的时候,他就看上了这一柄黑剑。
只是当时一则囊中羞涩,二则修为不够,拿这一柄黑剑来也是无用。
可现在不一样了。
邢悟得了族中赏识,境界也起来了,既有钱,又有需要。
早在前几天,他就等着山海市开市,好来买回这一把剑,可怎么也没想到,一进来,竟然就看见一名女修拿着他想要的黑剑!
最重要的是……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一名女修好像……
有魂珠?
可这魂珠……
实在不敢恭维。
可以说,这是邢悟见过有的,或者说这本来就是极域有史以来最弱的魂珠!
他怀疑自己吹口气都能把她那魂珠给吹没了。
所以,邢悟毫无顾忌,甚至都不把这女修放在眼底,在质问资格之后,直接扔出了一个绝对让品字楼无法拒绝的价格!
三千玄玉啊!
别说是周围悄悄看戏的鬼修了,就是矮掌柜都震惊了:这一把黑剑,能卖上两千五这个价,已经不差了,邢悟竟然一口价三千!
品字楼毕竟是家店,矮掌柜毕竟是做生意的。
有利可图,谁又能拒绝?
只不过……
他慢慢把目光转向见愁,悄悄打量着这一位,试探着开口道:“姑娘,您看……”
“这么弱的魂珠境,真是生平仅见!”
没想到矮掌柜竟然还回头问见愁,邢悟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直接对见愁道:“不要不识抬举,本公子要参加四个月之后的鼎争,对这一把剑志在必得,劝你不要找死!”
见愁持着黑剑,略一挑眉,心里觉得好笑,便要开口回上两句。
没想到,斜刺里竟忽有一声笑传来。
“啧,无常族真是没人了,竟然轮到你这么个废物出来横行霸道撑场子!”
嚯!
谁啊!
谁啊这是!
这说话也太不客气了吧?
整个品字楼里,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人了,就连神秘的二楼,也隐约有几个脑袋探了出来。
这声音一起,这嚣张起眼见愁对这个词,倒是有些印象。
不过,对眼前这邢悟,她的印象却是差到了极点,
第242章送财神
“……”
那一瞬,陈廷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甚至反应了半天:“……什么?”
周围也是一地的寂静。
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去!这难道不是“英雄救美”吗?怎么一眨眼女修还不领情起来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
一万多玄玉,眼前这女修能拿得出来?
包括先前没把见愁放在眼底的邢悟,都忍不住正眼打量见愁: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钱的样子吧?
唯独矮掌柜,那一颗心,前面已经高高悬了起来,在见愁终于开口之后,他竟然不觉得惊讶,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落地感。
是的,矮掌柜的心又放下去了。
先前见愁在挑选法器和查看丹药时候表现出来的轻描淡写,可逃不出他这一双老辣的眼睛。
一个邢悟,一个陈廷砚,都为了这法器争夺。
天知道,眼前这一位女修,说不准才是背后的那吃虎的“猪”呢!
“这位姑娘,您的意思是……”
矮掌柜压下眼底的喜色,假模假样地开口。
见愁没管陈廷砚什么表情,自然更不会搭理素不相识的邢悟,她只对矮掌柜一笑:“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掌柜的现在是招待着我,这一把黑剑今天也是我先看上问价的。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矮掌柜心里顿时“噔”了一下。
借一步说话,这五个字,向来都是藏着深意的啊。
他不由自主向着楼上看去,似乎在寻找地方。
邢悟却先忍不住了,那一张脸早跟锅底一样黑了:“大庭广众之下,买进卖出明码实价,你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还需要借一步说话吗?!”
见愁怀疑这人脑子有毛病。
她待人素来算是温和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除了一个嚣张得出乎意料的顾青眉之外和剪烛派那几位之外,还没遇到过这么不讲理的主儿。
“见不得人?那倒不至于。”
见愁笑了一声,唇边挂了一抹嘲讽的笑意,注视着邢悟的眼神,却是冰冷,唯独声音依旧温和,如细雨。
“我是怕吓着你。”
“……你!”
一时之间,竟不知应该说什么话来反驳。
在邢悟看来,见愁此话实在是嚣张过头!
见愁看他面上神色变幻,依旧不疾不徐,只回头看向矮掌柜:“掌柜的?”
“哦,哦,借一步说话,是吧?”
矮掌柜也还沉浸在那一句“吓着你”之中,猛一听见愁提醒,这才连忙一摆手,“这里人多,还请姑娘往二楼说话。”
“哐当——”
在他一摆手的瞬间,二楼之上竟然有无数的黑气蔓延,随即竟有一木质楼梯从上方旋转而下,正正好落在了见愁的脚步之前。
修士种种手段神鬼莫测,见愁也已经习惯,虽有几分惊艳,却也不很在意。
她朝掌柜的一点头,便先走上了楼梯。
矮掌柜则落后了一步,回头向陈廷砚与邢悟拱手:“这位姑娘有事要聊,两位公子若是对此剑仍有兴趣,不如稍待片刻,也可以选择一下本店其余法器,也不一定就失望。二位,失陪。”
说完,掌柜的便跟着见愁上了楼梯。
品字楼一层之中,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起来:这算是个什么发展啊?
“怎么回事啊?”
“他们借一步说话,到底是要干什么?”
“这女修你们认识吗?”
“到底什么来头啊?”
“我怎么觉得说不定是什么大人物,或者至少是个厉害势力的二世祖呢?”
……
众人议论纷纷,却都得不出结果。
“哼,故弄玄虚!”
邢悟恨得咬牙切齿,正待转头去找那黑剑,再仔细观摩观摩,谁想到,竟只看见一面空荡荡的墙。
他睁大了眼睛,愕然。
仔细回想一下,邢悟才想起:见愁上楼的时候,竟然顺手把黑剑也提走了!
“该死的……”
本来预备着顺顺利利的事情,哪里能想到中间竟然出这种乱子?
邢悟气得不行,连带着看陈廷砚的眼神也都不善起来。
不过此刻,两个人包括周围的所有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有离开,只是留在第一层之中,看似在逛店铺,实则是在等楼上那一位“借一步说话”的结果。
实在是太让人期待了啊,到底什么能叫做“怕吓着你”呢?
二楼。
品字楼乃是整个山海市异常独特的所在,这里每一层楼都代表着一个等级,正如掌柜的在下面所说,第一层只有金身及以下的修士用的东西,到了上面可就不一样了。
见愁与矮掌柜上了楼梯,那楼梯便自动在他们身后一甩,消失不见。
整个二楼上面人不多,基本都倚在栏杆边上,有些好奇地看着见愁。
转角处站了个耄耋老者,头发花白,精气神却还好。
他应该也知道了下面的动静,很感兴趣地打量了见愁一眼。
那一瞬间,见愁也正好看过去。
两人目光对视,老者神色如常,见愁却是心头一凛!
大能修士!
其威压甚是恐怖。
根本不用交手,她便立刻能感觉出对方的强大,若非这老者根本没有恶意,只怕她连喘气都难了。
“倪老。”
矮掌柜见了这老者,连忙上去拱手为礼。
见愁没动,就在后面看着。
倪老的目光在见愁身上停留了片刻,除却那一颗魂珠实在太小之外,竟然也看不出其他的古怪。
他心下纳罕,只作无事,对矮掌柜道:“我无事,你忙你的便是。”
“那不打扰倪老了。”
矮掌柜再次躬身一拜,这才引着见愁向另一头去。
这二楼有许多个房间,所以显得有些拥挤,有的门紧闭着,有的则虚掩着,还有的大打开着,里面空空荡荡。
房间内外,都放置着不少的多宝格,中有不少“奇货”。
见愁一看,便能感觉到无论是法器,还是丹药,都绝对比下面高上一大截。
不过,她此刻的兴趣却没在这些东西的身上。
“吱呀。”
矮掌柜打开了面前的一扇门,请见愁进去,又把门给关上了。
“此处无人,也布有阵法,没人能听见了。姑娘有事,可以直说了。”
见愁却暂时没说事,而是疑惑道:“外面那一位是?”
矮掌柜一听,心里起了疑,不过回头一想,又觉得正常了:“不怪你不认识,倪老虽也是位大判官,在宋帝王身边许多年,但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若不是因为这一次那一柄斧头的事情,恐怕也不会还在枉死城。”
若说方才是见了那老头心中一凛,那现在真是寒彻骨了。
见愁怎么也没想到,矮掌柜这么轻描淡写一番话,竟有一种惊天动地之感!
又是一位大判官!
先前接引司已经有了秦广王身边的大判官崔珏,还利用鬼斧逆向查探她所在的位置,幸好被她避过;现在竟然又知道了一位宋帝王身边的大判官倪老,依旧是为了斧头而来。
事情……
恐怕比她想的还要严重。
只这么一个闪念的功夫里,见愁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能顺利拿回鬼斧了:这般群虎环伺,危机重重,说不准连命都要丢掉。
好在对方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
地府有八位阎君,秦广王第一,宋帝王则是第三。
一把斧头能引得这么多人关注,也算是出奇了。
见愁心底苦笑,面上却很聪明地没有露出半点来。
她没有往深了问,只道:“先前曾听掌柜的说,贵楼也收东西?”
原来她竟然是要上来卖东西?
矮掌柜顿生一种无语之感,闹了半天你是没钱哪?
他险些想拂袖走人了,可那一瞬间脑海里又浮现出见愁怼邢悟的那一句“怕吓着你”,随即又想起那一柄黑剑的价格。
卖东西可不像是买东西那样的高价,要拿出什么东西来,才能值一万玄玉?
至少也得是二楼这些东西的水准,甚至还要更高!
乖乖……
恐怕还真是大金主。
矮掌柜真是脑子里念头千千万,当下好不含糊地挂了笑脸:“东西当然收,品字楼收东西都是按品实价,保管不让您吃亏。不过,越是珍贵的东西越没办法定价,相对来说,也就有可能卖出天价。咳,不知,您这边有什么?”
“我的东西,倒是挺多的,不过不知道,炼器的材料,你们收不收?”
见愁迟疑了一下,还是先开口问了。
“材料?”
矮掌柜顿时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近年来的吞风石已经是一年不如一年,其他的稀有材料却是极为难得,不过我们还是收的。”
说着,矮掌柜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了一张小漆盘,看上去很破旧,大概一尺长宽,就放在了这屋中那一张雕花方桌上。
“请姑娘把东西放在漆盘内吧。”
这跟人间孤岛的古董行当一样,东西放桌上,另一人才能接手,不然东西坏在谁手里都分不清楚。
见愁对此倒是清楚,只不过,看着这尺来长的漆盘,她有些为难起来。
“放在这漆盘上面?”
“对,没事,还请你放心,这漆盘看着破,却是我店中镇店之宝,所有买卖都要从这盘上过的。”
掌柜的有些得意,只以为是见愁觉得这盘太破,所以解释了起来。
见愁却不是因为这原因。
她瞅了那漆盘一眼,又听掌柜的说这是镇店之宝,所有买卖从上面过,顿时不再要求换漆盘了。
她提醒道:“那我放上了。”
“请。”
矮掌柜到底还是有些期待了起来,到底什么东西能值一万玄玉呢?
他两眼发光,就坐在桌边,紧紧盯着见愁。
见愁的东西,都在乾坤袋里,经过雾中仙提醒之后,她已经将乾坤袋收入了袖中。
乾坤袋有崖山的印记,不能被矮掌柜看到,所以见愁一抬手,直接以心神打开了乾坤袋,略一筛选,便一股脑将那些东西都扔了出来。
“轰隆——”
一阵巨大的声响,简直像是整座楼都要倒了一样。
坐在桌旁的矮掌柜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便发现眼前一片恐怖的黑潮!
竟像是有一座小山,从见愁那宽大的袖袍之中落下!
他都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那如洪流一样的“破烂”已经直接向前一卷,将他整个淹没!
哗啦哗啦……
无数东西从见愁袖中落下,如同瀑布。
那破破烂烂的漆盘早就被压在下面,不见了影踪,就连矮掌柜整个人都不见了!
入目所见,只有一堆破铜烂铁,废石颓玉……
一座尖尖的小山,就这么出现在了地面上。
见愁自己看了都吓了一跳:“有……有这么多?”
平时只知道小貂捡破烂,捡了就扔在她储物袋里,从不收拾,也像是捡完了就完了。
只觉得它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也不觉得捡了有多少。
可……
可堆起来的时候,见愁才彻底汗颜了一把:她……到底还是小瞧了小貂啊……
然后,见愁就不得不面临一个严重的问题了——
掌柜的哪儿去了?
“掌柜的?掌柜的?”
见愁四下看了一眼,竟然都没有人。
她不由得皱了眉,往前走了一步,接着就听见了一声惨叫:“哎哟!!!”
“掌柜的!”
见愁吓了一跳,连忙退开一步,才发现自己踩到了一只伸出“小山”的白手,不是掌柜的又是何人?
“哗啦!”
足有一人高的小山上,无数的破烂散了开去。
矮掌柜那冒着金星的脑袋从破烂堆里冒了出来,一张白胖的脸上竟然青紫的一片,现在头上脸上耳朵上都还挂着一些奇怪的东西。
他红着眼睛,瞪着见愁,愤怒极了:“太欺负人了!你怎么不早说一声?!”
“……”
可是我也没想到有那么多啊。
见愁无法为自己辩解,只好苦笑,抱歉道:“是我考虑欠缺了……”
“欠缺?这只是欠缺的事吗?你看看我,你——看……”
矮掌柜把手伸出来,就要用手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让见愁好好看看自己到底什么模样。
可就在他抬手指自己的一瞬间,他也看见了那挂在自己手腕上的一块“破布”。
直了。
矮掌柜的目光瞬间就直了。
他怔怔地看着这一块破布,黑乎乎的,也不知沾染过什么东西,可上面一点一点的晶莹,却逃不过他的双眼!
砰,砰,砰……
他能听见自己陡然加剧的心跳,连手都不敢再动一下。
“雪藕丝,竟然是传说中的雪藕丝!我的阎王老爷啊!!!”
见愁本想拽他起来,手还没伸出去呢,就被他这陡然之间的一声大喊给吓得够呛。
还没等见愁反应过来,一连串的惊叫已经完全无法控制地从矮掌柜嘴里冒了出来——
头顶上掉下来一颗烂珠子。
“阎王老爷!是丹桂珠啊!”
嘴里吐出来一块碎玉。
“金、金墨昆玉……”
衣襟里插着半截树枝。
“三株木枝啊我的阎王老爷啊啊啊啊!”
……
矮掌柜整个人已经陷入了完全的疯魔状态。
他两只眼珠子发着光,异常准确地判断着自己身边的每一件“破烂”,每一件都让他惊叹不已。
能想象那种被金山银山埋掉的感觉吗?
左手抄起一把,银子;右手抄起一把,金子!
都是好东西啊!
“我是在做梦吗……”
矮掌柜简直已经有些不敢相信了。
见愁站在一旁,就看着矮掌柜在这一座破烂山上爬来爬去,看来看去,已经有些被唬住,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提醒好,还是不提醒好。
听见矮掌柜似乎被刺激过头,已经有些呆滞,她终于咳嗽了一声,不大好意思地开口:“掌柜的……”
矮掌柜愣愣地回过头来。
见愁伸出手指来,指了指他身下——
整座黑色的小山之中,那些最多的黑色的部分,也就是它们,构成了整座小山的大部。
“除了别的,您看看……这些呢?”
这……
些?
矮掌柜正在山上寻宝寻得开心,见愁这冷不防的一句,让他反应不过来。
不过,见愁的手势却很明确。
于是,矮掌柜顺着见愁所指,低下头去,满眼都是黑,就跟自己之前看见的一样,没啥了不起的。
呃……
等等。
那、那些蜂窝一样的小孔到底是什么……
“……”
原本已经闭上的嘴巴,终于难以控制地,在这一瞬间,慢慢地张大,张大,再张大,到了一种极致!
靠!
这他阎王爷爷的竟然全部是吞风石!
而且还是品质绝不次于那一把剑的!
沉默片刻。
安静到了极点。
矮掌柜保持着那嘴巴张大的状态,就这么看鬼,哦不,看神仙一样,看了见愁这么一眼。
这一眼的味道,见愁实在难以描述。
随后,矮掌柜毫不犹豫,猛地一扭头,直接扯开了破锣嗓门朝着外面杀猪般地大喊一声:“来——人——哪!!!”
“轰!”
矮掌柜话音落地的瞬间,那两扇紧闭的房门竟然被狂风吹开!
见愁眼前只见得无数的黑影,竟从第二层四面八方而来,全数在这一刹那涌入了房间之中。
原本狭小的房间里,一时竟然全都是人,或者说,鬼修!
摩肩接踵,人头济济。
“掌柜的?”
“怎么了?”
“要干谁?您开口!”
“谁?谁要抢东西?!”
……
来的这一群鬼修,实在是诡异至极,不过似乎都搞不清楚情况,只觉得矮掌柜叫得杀猪一样凄惨,一定是出事了。
可怜见愁一眼看去,已经找不到矮掌柜,却有无数鬼修盯着她这个陌生人,一副就要动手的样子。
被淹没在人群之中的矮掌柜气得肝疼:“废物废物!一群废物!没让你们来抓人,赶紧把这些东西都端去甄鉴,我现在、立刻、马上,就要知道它们的品级!!!”
“啊?”
无数人傻眼了,后知后觉地低下头,才发现他们脚下竟然踩着无数的东西……
那一瞬间,新一轮的惊恐叫声几乎掀翻了整个屋顶;
那一瞬间,矮掌柜被无情地手下们践踏在了脚底下;
那一瞬间,见愁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下次,绝对要搞清楚小貂捡了多少,才能去倒卖它的破烂……
……
整个二楼,一阵兵荒马乱。
楼下,却听不到半点声音,风平浪静地。
时间慢慢流逝,眨眼之间已近中午。
有的人等得不耐烦走了,也有的人还留在那边,更有新进来的客人,正在挑选东西……
邢悟没走,陈廷砚也没走。
一个对黑剑势在必得,一个对见愁有点执念。
见愁带走了黑剑,跟矮掌柜上去,却没有很快下来,这只能证明,她的确给出了很令人惊讶的东西,或者很让人为难的东西。
否则,怎么能停留这么久?
不管是哪一个可能,对邢悟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甚至,对陈廷砚来说,也不算:一个身陷困境的弱女子,自然是比一个强大且有背景的姑娘,更容易让人得手。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今日所见的见愁,竟与往日有那样奇妙的差别。
不管是看神态动作,还是看身姿气度,她都是昔日的见愁无疑,可在某种极其难以形容的“神”上,却有了微妙的不同。
这种不同,从她回邢悟的那一句上来看,便可见一斑。
到底这一位谢侯府的见愁姑娘,在他所不知的这一段时间里,经历了什么,才能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好奇一旦起来,便再也压不下去。
陈廷砚习惯性地又开始啃扇子,一下,两下,三下——
“下来了!”
楼下忽然有人惊呼。
于是,陈廷砚的扇子,也就只啃到了第三下。
他一个激灵,抬头看去。
果然,一架宽阔的木楼梯从上方的迷雾之中,迅速地延伸下来,两道身影先后出现在了上方。
走得稍靠后的,便是他们心心念念的见愁,她手里还提着那把造型简单的黑剑;
走在斜前方的,则是这品字楼的矮掌柜,方才那与见愁“借一步说话”的人。
见愁走得很稳,面上的表情虽然有些奇怪,不过众人也难以猜度,只觉得她没大问题。
可当他们看清楚此刻矮掌柜的情况之后,那心啊肝啊,都忍不住跟着抽了起来。
之前还一副精明世故模样的矮掌柜,此刻一脸做梦一样虚幻的表情,踩着楼梯,摇摇晃晃,脚步虚浮,
他压根儿不像是走下来,更像是飘下来的!
众人都傻眼了。
这……
一个人前后变化这么大……
得是遭到了多么惨无人道的折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