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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那一刻,邢悟的心里,是在呼唤奇迹发生的。

    可其实,在矮掌柜看来,见愁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奇迹,哪里还能有别的机会呢?

    他两只眼睛里似乎还倒映着刚才那一堆金山银山,记忆甚至都还没能完全从之前的一桩桩一件件里扯出来。

    随着见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楼梯上下来。

    邢悟就站在最近的地方,后面一些,则是同样关切情况的陈廷砚。

    显然,没有一个人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每个人都用一种极其诡异的眼神,观察着见愁,观察着矮掌柜,企图从他们的神态之中窥知那么一星半点的端倪。

    可惜,就连矮掌柜这等见多识广的人,都彻底跪在了那一堆“破烂”前面,眼下这些店中的顾客,又怎么可能想得到?

    “掌柜的,结果如何?”

    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能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稍显平静。

    可邢悟的心里,已经翻起了一片惊涛骇浪,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结果。

    矮掌柜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要做什么,也想起了自己跟见愁的约定。

    对眼前的邢悟……

    他慢慢地回过神来,依旧在一种做梦的状态里,慢慢道:“真的很抱歉,邢公子,这一把黑剑,本店不再对外出售,已经转赠给见愁姑娘了。”

    “什么?!”

    邢悟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见愁高价买下这一把剑的打算,只是不断在心里猜测见愁所出的价格。

    即便自知希望渺茫,可他依旧希望一搏。

    可谁想到,矮掌柜现在竟然说这把剑不卖了,甚至直接赠给见愁?!

    品字楼是疯了吗?

    矮掌柜也疯了吗?

    出来开店做生意的,不说得罪邢悟和陈廷砚了,竟然连玄玉都不要了?

    直接送!

    完全无法理解!

    别说是与此息息相关的邢悟了,就是后面的陈廷砚和其余所有人,此刻都露出了一种震惊的表情,完全无法理解这到底是个什么发展。

    “开什么玩笑啊……”

    “品字楼这么大方?”

    “阎王老爷啊,这女修什么来头啊?”

    “是啊,这可是品字楼啊……”

    “该不会是邢悟踢到铁板了吧?”

    “这还用说,肯定是啊!”

    ……

    如潮议论,人们都有些激动,但是偏偏见愁在场,又必须压抑住这种激动。

    这种感觉,就像是人们以为见愁会给邢悟一个重度打击,没想到见愁一出现,给的却是毁灭性打击!

    太绝了啊!

    品字楼都说不卖了,邢悟能干什么?

    “邢公子……”

    兴许是邢悟面色不大好,矮掌柜不由得开口说话了。

    不是他不愿意跟邢悟做生意,实在是利益当前,完全没办法抛弃见愁这么一只大金主啊!

    “其实上万玄玉,已经足够买更好品级的法器了。这一柄黑剑,并不起眼,实在不值得公子花费如此大的力气。”

    “如今见愁姑娘乃是我品字楼的贵客,在下还是希望二位能和和气气……”

    “和和气气?!”

    邢悟那一身白衣,完全压不住他脸上那如乌云一般涌动的黑气。

    他听了矮掌柜状似安慰的话语,那从希望到失望最后到绝望的愤怒,已经彻底侵袭了他的理智。

    不过,越是疯狂,看上去也就越是冷静。

    都这个当口了,邢悟还冷笑了一声:“坏了本公子的好事,还想要和和气气?你品字楼做事,何时竟偏颇到这个地步?此剑不卖,竟公然送人,掌柜的,你当真铁了心了?!”

    “邢公子此言差矣。”

    见愁听了他暗含威胁的话语,并不很在意地笑了一声。

    “其实黑剑于我,本是可有可无,我也并不爱与人争长论短,更从不与人结怨。可该说的道理,却要讲清楚。”

    邢悟是暗含威胁,见愁却是有理有据。

    “品字楼做生意,自然是价高者得,没什么不可。看邢公子对这一把黑剑如此重视,想必也有大用处。若是你初到来之时,好言相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见愁并非不可割爱之人,未必不能将东西让给你。甚至,便是凭你兜里的玄玉,我也不会与你相争。”

    见愁不过是穷鬼一个,前一日还在街上与大头鬼小头鬼坐了一夜,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若是此剑便宜,买了也无所谓。

    但要真加个邢悟来争,见愁势必不愿再生事端。

    可这世间,有的事能退,有的不能。

    她手持黑剑,就站在邢悟的面前,面上没有半分嘲讽之色,只有温温然的冷静,一派气度竟自有一股卓然之感。

    “至于品字楼,掌柜的怎么做生意,自有掌柜的的理由,开店关店也全看他一人,卖不卖,赠不赠,邢公子又有什么资格去管呢?”

    围观之人听了,不由暗自点头。

    虽不知眼前这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可话却是一点也不差的。

    若非邢悟那目中无人的一句“资格”,哪里又来今日这一遭?

    只不过……

    怎么老觉得有点古怪?

    众人仔细思考一下,才发现问题所在:什么时候,极域竟然有这样讲道理的人了?

    极域,说到底也不过是修界的一部分。

    实力为尊,弱肉强食。

    换了以前,有个玉涅修士随意这么说一句“你没资格”,修为微末的修士,哪里敢反抗半句?

    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鄙夷和颐指气使,眼前这女修,却在打脸之后,实打实地跟邢悟讲起了道理……

    唯独旁边的陈廷砚,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

    能言善辩,却又不咄咄逼人,即便是在说着不赞同你的话,也总是一副叫人如沐春风的样子。

    其实,这番话真追究起来只有两个意思——

    一个是“我就争一口气”,一个是“干你屁事”。

    细细思索起来,陈廷砚忍不住用扇子按了按自己弯起来的嘴唇,注视着见愁的目光越发明亮起来。

    作为被“教训”的一方,此刻的邢悟已经恼羞成怒。

    这一番话,甚至比矮掌柜宣布不售卖此剑,更让他恼火!

    “修界弱肉强食,初时我训斥于你,不过因为你修为微末;此刻你能训斥于我,也不过因为你有你的手段。你我有何不同?”

    邢悟森然地笑了一声。

    “只有强者才有资格与人讲理。此番棋差一招,是我邢悟本事不够,你不过……极域广阔,来日方长,且走着瞧吧!”

    说完,他狠狠地看了见愁一眼,似乎要记住她到底是何模样,随后便直接拂袖离去。

    外面围观的人群,修为也都不高,哪里敢阻挡一个已经踏入玉涅的修士?

    所以,邢悟一转身,他们立刻纷纷让开了道路,任由他通过了。

    见愁站在原地,眉梢微微地一挑,面对着所有人担心的眼神,竟只是一笑。

    她心里咕哝:极域广阔,你的来日方长,我却是要走的……天知道你能杀我的时候,我在是不是?

    ……

    热闹已尽,众人看见愁身份并不普通,一时也不敢凑上来搭话,只好指指点点两下,相互之间交头接耳,没多时便离开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阿不,真人不露相啊!”

    陈廷砚见人一走,立刻凑了上来,跟见愁拱手。

    见愁回头看他一眼,浅淡道:“陈四公子过奖,不过都是掌柜的照顾罢了。”

    “不敢不敢!”

    矮掌柜听了这一句,吓得一激灵,连忙摆手。

    他现在哪里敢在见愁面前拿乔?

    只要一想起那一堆金山银山还有三分之二在见愁手里,矮掌柜心里就火烫火烫的,有了这些材料,不愁日后品字楼不把所有同行甩在身后啊!

    “都是见愁姑娘您厉害,我可没什么功劳。不过,这邢悟乃是十大鬼族之中的无常一族,又是日后要参加鼎争的,只怕被无常一族寄了厚望。枉死城虽规定不可杀人,可您也不算是绝对的安全。只怕日后防他寻仇,您也得多加小心……”

    话一说到这里,矮掌柜忽然停了一下,立刻给了自己小小的一嘴巴子,给见愁赔笑:“瞧我糊涂的,见愁姑娘您怎么可能需要担心呢?哈哈哈……”

    陈廷砚的目光顿时变得奇异起来。

    见愁却是暗自抽搐,一下想起了之前在楼上的情形,顿生出一种不堪回首之心,连忙道:“多谢掌柜的提点就是了。我近日都会住在枉死城中,不会离开。回头安排好了住处,必定告知于您。”

    “那真好!”

    矮掌柜那一张白白胖胖的脸,顿时就红润了起来,像是白捡了钱一样开心。

    “今日情况,兹事体大,待我禀明了主人,便立刻联系您。若您以后想买什么东西,还请直接来品字楼,保管给您最便宜的价格。”

    “掌柜的盛意,不敢推辞,多谢了。”见愁没想到这次还能结个善缘,便一拱手,“那见愁便先告辞了。”

    “您慢走。”

    矮掌柜见见愁抬步,立刻跟了上来,一路送到了门外。

    陈廷砚也不含糊,毫不犹豫就转身跟见愁一起走了,追了上去。

    矮掌柜站在门外,矮矮的身姿像只老人参,目光追随着已经渐渐远去的见愁的背影,眼底出现了一种喝醉了酒的醺醺然。

    其实这一次,见愁所展示出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吓人了。

    那么一大堆东西,即便是以品字楼这般的庞然大物,竟也无法在此一时之间一口吃下。

    在衡量完了价格之后,矮掌柜跟那一堆鉴宝的小鬼全都颤抖了。

    因对品字楼颇有决策权,所以矮掌柜为了不放过这一次巨大的机会,立刻选择买了见愁一大堆的东西,占了那一堆东西的三分之一。

    至于剩下的三分之二,却要等他回头禀明了主人,说明了此事的情况,才能定夺。

    先前他与见愁告别之时所说,便全是因为此。

    那一把黑剑之所以赠给见愁,一是不愿给邢悟机会,二算是他们品字楼做给见愁的一个人情。

    当然,见愁也要求品字楼对所有细节保密,矮掌柜当然立刻答应。

    其实从头到尾,见多识广的矮掌柜,都没分辨出见愁的身份。

    低得离谱的修为,偏偏有最淡定最独特的处事,像这种打了人脸之后,还要跟人讲道理的奇葩,矮掌柜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嘿……”

    背影已经彻底看不清了,矮掌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依旧思索那个问题。

    “到底是哪家的二世祖、大人物呢……”

    不行,光靠自己空想,完全猜不出来啊。

    矮掌柜一拍自己脑袋,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跺脚:“我真是傻,去问主人不就有眉目了吗?”

    要不要继续买剩下的三分之二,买多少,什么时候调玄玉过来……这一系列的问题,也都是需要主人来拍板的。

    矮掌柜连忙重新入了品字楼,并且一路从一楼上了二楼,从二楼上了三楼,最后进了三楼最角落里的一个小房间,伸手一按,那一扇门上旋转出一只巨大的龟甲图腾。

    “咔嚓。”

    门开了。

    整个房间里没有桌椅,也没有灯盏,只有一座圆形的石台,当中安放着一颗赤红色的珠子。

    矮掌柜走进来后,背后的门自动关闭。

    他来到石台旁,双手结印,啪啪地打出了一排手印,赤红色的珠子旋即大亮。

    像是平地里忽然起了波澜一样,整个石台竟然化作了一片流水,看上去涟漪阵阵,煞是好看。

    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流水之中。

    “白参,何事?”

    矮掌柜躬身一拜,道:“主人,今日山海市来到枉死城,品字楼来了一位贵客,带来了很多东西……”

    之前遇到见愁的情况,以及见愁带来的那一堆破烂,全数被矮掌柜一一叙述出来。

    对一个买卖珍宝的品字楼来说,不断有更多更好的东西出现,才能做大。

    见愁出现的意义,对他们来说可不算是很小。

    果然,那模糊的身影听了,沉默片刻,笑道:“有点意思。枉死城今日也接近鼎争了,一个个奇怪的人都会出现,来了几个有背景的,不算是出奇。东西,我们肯定是全要了,回头我会派人与你接洽。不过……”

    声音一顿,显然是有些疑虑。

    矮掌柜向来知晓自家老板的心意,斗胆续道:“您也在怀疑此女的身份?”

    “女修,气派卓然,出手不凡……”似乎陷入了思索,不过随即已经有了猜测的方向,“前不久,江伥曾将她手下的得力干将‘杀寒枝’派去了鬼门关,不过鬼斧天明已经落到了崔珏手中,‘杀寒枝’本该返回才是……”

    “都市王?”

    矮掌柜真是大吃了一惊。

    江伥,都市王,八方城唯一一位女阎君,也是唯一一位没有参与过阴阳界战的阎君。

    她本体乃是伥鬼,生前乃是人间孤岛的普通女子,性情善良,后来被江中水鬼拉入江中替死,成为了“江伥”,却从没害过一人。

    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垂怜,或者应了佛门那一句“功德”之说,江伥竟逆流而上,直入鬼门,初入极域,便引起天地异动,一朝封君!

    昔日阴阳界战未起,八方城亦不存在。

    其余七位阎君,都在阴阳界战之中卓有贡献,才可封为“阎君”,唯独这一位都市王,自入极域便是阎君。

    江伥本名是什么已经无人知道,因她本体乃是伥鬼,所以人人都叫她“江伥”。

    她有礼有节,却又性情良善,手段强硬却从不残酷,可以说乃是八位阎君之中最独特的一位。

    而她的手下,自然也承袭了她的风格。

    如今主人提到“杀寒枝”,矮掌柜就自然想到了都市王江伥手下的那一批人。

    他不由得皱眉:“若是杀寒枝,怎么会出现在我们这里,而且……”

    “不一定就是。可她若是的话,那就就有意思了……”

    声音模糊的人,似乎有些愉悦起来。

    “您的意思是,可能是修为受损?”矮掌柜照旧思索,“可‘杀寒枝’也是金身巅峰的修为,半步合道,谁能让她……咦?”

    想到一半,矮掌柜脑子里灵光一闪,立刻就傻眼了。

    “难道是崔珏他们?”

    “是与不是,迟早会有结果。只是这帮人为了一把斧头,明争暗斗,却是颇有些意思的……”

    声音渐渐远去,慢慢听不见了。

    矮掌柜还站在原地,慢慢地思考,终于有了一种“老子终于他娘的知道真相了”的激动之感……

    ……

    山海市长街边。

    见愁尚不知矮掌柜为自己的身份抓破了头,只回头看那跟在自己身边如同牛皮糖一样的陈廷砚,叹了口气:“你还要跟我到几时?”

    “咳,那什么……他乡遇故知,乃是人间大喜之事啊!”

    陈廷砚半点不脸红。

    “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吧,我看你对这里也不很熟悉,我可以带你逛逛啊。现在我可算是这里的地头蛇了,不管是什么录籍处,还是什么山海市,十八层地上楼,甚至是鼎争!只要你想知道,我一定都能说上个一二三四五!”

    又听见这个词了。

    见愁皱了眉:“又是鼎争……”



    “要说鼎争,那可真是话长了。哎,我们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聊吧?”

    陈廷砚一听有门儿,毫不犹豫建议。

    见愁对这山海市的确不够熟悉,眼下的陈廷砚,虽与谢不臣有交往,但还算不上是什么知己,只能说认识。

    由此一来,与这对自己毫无恶意的人多打听打听,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略一思索,见愁点头道:“那便劳驾了。”

    “成,那咱们找地方去!”

    这么容易就迈出了第一步,真是“他乡遇故知”的魅力啊。

    陈廷砚高高兴兴地头前带路,半道上碰到了他那几个小喽啰,小喽啰们眼巴巴地看着,陈廷砚却直接叫他们自己玩去,毫无良心地带着见愁入了街边一热闹的高楼。

    人间孤岛有茶楼酒楼,乃是因为俗世之人好享乐。

    其实修士也不例外,只是在十九洲,中域那种地界,只有极其繁华的地方才有此类专门制售灵酒灵茶的地方。

    到了极域又不一眼了,此间鬼修多好享乐,所以这边足足有一条街都是酒香茶香饭菜香。

    陈廷砚带她进的是“八珍楼”。

    楼上第一层已经坐了不少人,也有人见了陈廷砚就主动跟他打招呼,同时对见愁投去好奇的目光。

    陈廷砚一一回礼,一副游刃有余,在哪里都吃得开的模样。

    只是他并未停留在第一层,而是直接上了第二层。

    有个驼背的白面小鬼连忙走了过来,将他们引入了一雅间之内:“陈四爷,这位姑娘,您二位要点什么?”

    “老样子就好。”

    但凡在带着新朋友去某个不差的地方的时候,说出“老样子”总会在朋友的心目之中留下惊人的效果。

    不过,对见愁来说,这样的效果显然要大打折扣。

    她脸上表情没怎么变化,只是寻常地跟上了陈廷砚的脚步,陈廷砚一看,顿时想心里一叹,只能想见愁不愧是见愁了。

    二人在雅间里坐下,此地的装潢倒多几分雅致的气氛。

    显然,陈廷砚能选上这个地方,还保有了那么几分的公子哥儿习气。

    “鼎争如何?”

    坐下来的第一句话,见愁便直奔主题。

    陈廷砚心里又被梗了一下,嘴角一抽,只觉得见愁太直接,但事情都是他自己揽下的,所以只好照实回答:“鼎争,乃是极域外围最大的一场盛事了,就像是……”

    思索片刻,陈廷砚给了一个极其准确、见愁也极其熟悉的形容——

    “科举。”

    这倒是符合见愁一开始的预期。

    她感兴趣了起来,继续听陈廷砚说话。

    “朝廷选拔读书人,极域的十大鬼族和八方城,则选拔鬼修。”

    “鼎争统共会分成三环,第一轮争取参与的资格,随后在所有取得资格的人之中进行筛选,不合格或者不够优秀的人,将会直接出局。在这两轮之后,剩下的人才有资格真正的‘斗’上一场。”

    “在整个过程中,越是优秀,越是有可能扬名立万,并且名利双收。”

    简洁明了,三两句话便将鼎争概括得差不多了。

    先前见愁也已经对鼎争有一定的了解,却并不那么详尽,她是没想到鼎争竟然还有三环,但是这三环的顺序,好像有些奇怪。

    “四公子方才说,第一轮争取参与的资格,之后才是筛选?”

    “对。”

    陈廷砚就猜到见愁会问这里,也知道她很认真地在听自己说话,暗暗猜测见愁是不是对鼎争有了大兴趣。

    按理说,不会有人愿意错过鼎争这种极域盛事的。

    他耐心地给见愁解释了起来。

    “这很寻常。第一轮不过就是拿到资格。

    “十大鬼族和八方城都有一定的推荐名额,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名额分布在极域七十二城之中,这中间便包括枉死城。”

    “这些名额多半都是开放的,会在城中进行比试,规则则有八方阎殿确定。没有得到八方城和十大鬼族名额的修士,可以通过在七十二城之中的比试拿到名额。”

    说到这里,陈廷砚笑着补了一句。

    “说起来,我们今天遇到的那个家伙,就是一个被无常一族看重,却因为没太大背景,没能拿到名额的。他只能在不久之后,寄希望于枉死□□额了。”

    他们遇到的那个家伙,不就是跟她争剑的邢悟吗?

    见愁了然,点了点头。

    “第二轮的筛选,就是整个极域最有意思的地方了。”陈廷砚续道,这个时候,脸上却出现了一种得意又古怪的笑容,“你猜猜?”

    “猜猜?”

    见愁对此一无所知,可看陈廷砚的表情,第二轮的规则又很有意思。

    她琢磨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筛选哪个方面?”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肯定猜不到,就是我自己来的时候也猜不到啊……”陈廷砚笑了起来,故意卖了个关子。

    技巧虽然老套,但见愁不得不承认,他引起了自己的兴趣。

    无奈地摇头一笑,见愁道:“到底是什么?”

    “当然是……”声音故意拉长,陈廷砚注视着见愁的双眼,眼见着对方要不耐烦了,才连忙一口补上——

    “识文断字,经义策论!”

    “……”

    见愁两只眼睛一下就睁大了,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为一个频频震惊其他人的角色,此刻见愁的反应俨然给人一种角色对调的错觉。

    她没听错吧?

    识文断字,经义策论?!

    “这……”

    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修士的世界之中,实力为尊,怎么……

    见愁竟然品出了一份荒谬的感觉。

    没想到,陈廷砚这时候倒是一本正经了起来:“其实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极域此刻与人间孤岛联系密切,很多东西都是直接仿照着来的。”

    而且……

    “再说了,连字都不认识的人,以后怎么修炼?说到底,万一要体悟很厉害的招数,还是得要脑瓜子好使啊。连识文断字都做不了,这脑瓜子也没必要被选上了。”

    “……”

    见愁皱眉,原本觉得荒谬,此刻陈廷砚这么一说,竟也觉得好像有点道理。

    尤其是,这让见愁瞬间想到了一个不想想到的人。

    谢不臣。

    在人间孤岛的时候,便是天之骄子。

    即便是落魄了,他那一分才智,也能叫人刮目相看,若是没有后面忽然假如昆吾那件事,见愁毫不怀疑即便是在那样的困境之下,谢不臣也能东山再起。

    很多时候,老天爷对人是不公平的。

    见愁暗暗这么想着。

    正如谢不臣到了十九洲之后,以见愁对他仅有的那些接触来看,在人间孤岛的那些经历,对谢不臣的影响之大,在阵法的造诣上便可见一斑。

    同理……

    思索之中,见愁的目光,便不自觉地移到了陈廷砚的身上:“这么说,你……”

    “你以为,我为什么混得那么好吗?”

    陈廷砚眨了眨眼,露出了一脸的得色,有一种狐狸尾巴都要翘起来的感觉。

    “猜猜我在这里做什么?”

    “当夫子?”

    话题的前后因果联系很好,见愁几乎是一瞬间就猜了出来。

    陈廷砚顿时笑起来:“不愧是见愁姑娘,这都逃不出你的法眼。”

    的确,见愁猜得不错。

    陈廷砚现在不算是什么夫子,但是对那些想要出人头地的人来说,有个好的老师,教他们去应对鼎争第二轮的“识文断字,经义策论”,那真是太急缺了。

    尤其是,陈廷砚曾经还是尚书的儿子,他父亲也曾在大夏当过主考官。

    所以,陈廷砚对这些东西更为熟悉。

    如今,他也算是枉死城里小有名气的一号人物呢。

    陈廷砚毫不吝惜自己的口水,在见愁面前大大地表现了一番。

    见愁也算是大开了眼界,一则觉得有那么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对的道理,二则觉得很是新奇,整个极域都跟十九洲有相似之处,却又独特得让人忍不住赞叹。

    “那么第三轮呢?会像是擂台赛一样吗?”

    就像是十九洲的左三千小会一样。

    见愁很自然地联想到了那边。

    陈廷砚思考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想自己之前了解到的东西,最后则是摇了摇头:“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每年的规则不固定,有的时候会是擂台赛,有的时候则喜欢把所有人都扔去一个地方。有的年份血腥,有的年份温和,都看那一年八方城那八位宝座上的阎君,到底心情如何了……”

    ……这么看来,极域到底还是比十九洲略显残酷。

    至少说,比十九洲大部分宗门残酷。

    毕竟在十九洲还有混乱的明日星海,黑暗的东南蛮荒。

    见愁慢慢地跟着陈廷砚的话,点了点头。

    “所以这是个一步登天,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人人都要争破头。”

    “勉强可以这样说。”陈廷砚并不否认,但是很快又恶劣地一笑,故意对见愁道,“不过也不全是这样,在这里身败名裂的也不少。”

    “身败名裂?”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见愁再次好奇。

    陈廷砚那折扇慢慢地放在了桌上,上面绣着的桃花,有种娇艳欲滴的色彩。

    见愁看了那扇子一眼,忽然觉得他跟如花公子,甚至跟她那有意思的四师弟沈咎,说不准有点话聊。

    不过,目前也就只是想想,怎么离开极域还没头绪呢。

    见愁的目光注视很是隐晦,陈廷砚半点没感觉到异常。

    他放平了折扇,便唇角一勾,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看向了窗外热闹的街市,此刻,道上还有不少人在行走。

    “我没进入这片地界的时候,也在想什么海外仙山……不过到了极域,才知道,都是扯淡。你知道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鼎争吗?”

    陈廷砚的表情,明显已经沉了下来,仿佛离一个纨绔有点距离了。

    鼎争里面,似乎还藏着什么?

    见愁心思微妙了一些,摇头:“不知道。”

    “因为每一次鼎争,都会产生巨大的利益。”

    好歹他爹也是混迹官场的老手,更不用说曾经的谢不臣手腕眼界都是高超,两方面的耳濡目染之下,陈廷砚也绝不像他表面上这么简单普通。

    来到极域的时间,也就那么一小段。

    但是翻阅过了关于鼎争的记载,也曾亲眼看见过一些相关的事情,陈廷砚敏锐地发现了藏在鼎争背后,一些寻常人不会想到的地方。

    “每年的鼎争,第一轮的名额争取没什么好说的。从第二轮开始,便会开始产生利益……我这样的纨绔都能从中获益,以见愁姑娘在京师之中的见闻来看,若是每次鼎争第二轮之后都会刊印过关者的文章和答卷,会如何呢?”

    陈廷砚微笑起来。

    那一瞬间,见愁都忍不住觉得眼前这一位陈四公子,的确有那么一点嚣张又纨绔的资本。

    他所说的,根本不需要见愁仔细去想。

    因为这种刊印考卷,甚至押题的很多书籍,在大夏是早就存在的,并且有许多的书店以此为生。

    “如果仅仅到这里,还无可厚非。”

    陈廷砚显然了解了不少了。

    他又伸出手指,慢慢将纸扇合上了,同时,看向见愁的目光里,多了一点点的探究,不过藏得很隐晦。

    “每届鼎争,都是十大鬼族和八方城连起来做的,并且关系着整个极域未来一段时间的走向。”

    比如,未来很多年里,鼎争的魁首基本都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所以,整个极域都会关注这件事。但是见愁姑娘或许猜不到,看鼎争便如进戏园子,想知道鼎争的具体情况,就必须付出一定的玄玉。因为,在整个极域,所有鼎争的具体过程,都只在一些特殊的地方,用一些特殊的渠道才能看到。”

    陈廷砚说到这里,已经不用解释了。

    他笑看着见愁,观察着见愁的反应。

    不出他所料,见愁那细细的眉梢跟着挑了一下,似乎有些错愕,不过在回过味儿来之后,又有隐约的精芒闪烁。

    只是这样的情绪,几乎瞬间就被压了下去,没有毫无保留地呈现给陈廷砚了。

    不用陈廷砚说太多,见愁已经能想象出围绕着“鼎争”的一切了。

    一个选拔优秀的鬼修充为己用的计划,并且引起整个极域的人关注,还能够从中捞取太多太多的利益。

    整个极域便是以八方城为中心,十大鬼族为辅。

    可想而知,陈廷砚口中的那些“特殊的地方”和“特殊的渠道”,几乎不会有一个逃过这两种势力范围。

    如果以左三千小会为例,那就是所有人要观看他们的比赛,甚至他们在空海之中的情况,都必须支付灵石。

    说荒谬也不算,就是透着一种世俗的铜臭气。

    可见愁也不能说它是错。

    毕竟,看上去这是个聪明到了极点的做法,尤其是,极域实在是太缺好东西了,这一片恶土太过贫瘠,能养的鬼修不多,提供的物产也就更不丰饶了。

    “没想到……”

    见愁想通了这些,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来。

    “看来在极域参加鼎争,还要在众人眼皮底下当一回小丑。”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顿,问了个极其有意思,并且之前陈廷砚都没想过的问题:“如果说大家都希望从鼎争之中获利,太无聊的鼎争争夺,不会有人看吧?这中间,会不会也有别的势力,为了让大家关注,所以进行干涉呢……”

    比如,在一次平平无奇的鼎争之中,硬塞进去几个很有特点的人。

    就像是一台普通的戏里,忽然多了当红的生角和旦角一样,无疑会让戏班大赚一笔。

    见愁的话根本不难理解。

    只是陈廷砚还是忍不住惊讶了,他甚至用纸扇子狠狠一拍自己掌心:“对啊!这种情况,不应该很容易发生吗?赌坊里都有作弊的,他们都能从鼎争里捞钱了,做点这种事算什么?”

    随即,陈廷砚两只眼珠里就开始闪光,变得明亮又生动起来。

    他好奇的目光立刻重新移到了见愁的身上:“以前我没想到这一点,不过以后倒是可以翻阅翻阅卷宗,说不定能研究出点东西来。你呢?”

    “我?”

    话题跳太快,见愁的心思都还在鼎争上面呢。

    乍一听陈廷砚发问,她愣了一下。

    陈廷砚收了方才玩笑的表情,略有点小心翼翼:“我来这里,是因为被头上掉下来的牌匾砸死,你跟谢三公子好好的,这是……”

    怎么到了极域?

    自打初见见愁,这个问题就已经困扰了陈廷砚很久。

    这一次,他终于问了出来。

    但是很快,陈廷砚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极其容易地就认识到了自己问错了——

    因为,见愁先前好不容易才热络起来的眉眼,瞬间冷淡了下去。

    就在他提到“谢三公子”的一瞬间。

    他们出问题了!

    几乎是在看清见愁表情的那一瞬间,陈廷砚心里就大叫了一声。

    一定没错!

    只是……

    怎么可能?

    陈廷砚到底还是没在人间孤岛,消息也更为闭塞,枉死城里人间孤岛的人也没那么多,即便是知道前段时间有来一个张汤,可陈廷砚与张汤不是一挂人,根本不会往来,就更不清楚谢家覆灭之后的一系列事情了。

    见愁依旧没有向陈廷砚解释的意思,只是对于陈廷砚如此帮助自己,到底心存感激,她挂上一个并不真实的淡笑,道:“我与谢无名没太大的关系了,也请陈四公子不要多提他。”

    “好吧……”

    还能有什么办法?

    陈廷砚又不是傻子,接连碰了两个钉子,又怎么可能再去找死?

    只是这样一来,连他想问的其他问题也没办法开口了:比如,见愁在品字楼二楼发生的事,还有老人参对她的态度……

    心里叹气,陈廷砚还是压下了自己强烈的疑惑,转而关心起见愁来。

    “虽说我与见愁姑娘你也不算是特别熟,不过一回生,二回熟,比起枉死城里其他人,应该还是好上很多的。我看见愁你也不认识邢悟,估计是对枉死城也不熟悉,不知道你在枉死城有没有固定的住处,没有的话我可以帮你找找。”

    要知道,不是人人都能在录籍处交够安排住处的钱的。

    只是陈廷砚不敢肯定见愁有没有,所以说话留有余地。

    没想到,见愁的回答给了他一个小惊喜:“目前还没有住处,我也正想问问四公子,若想买座宅邸,该去何处?”

    买……

    陈廷砚那眉梢狠狠地一跳,看向见愁的目光,顿时有些不一样起来,他试探道:“在枉死城若要买个小院子一样大的宅邸,只怕不会比你今日那一把黑剑原本的价格低……”

    买座宅邸都要上千灵石了?

    有些出乎见愁的意料了。

    只是……

    她如今的家底,实在丰厚得不像样。

    想起掌柜的最后结算给她那一大笔玄玉时候肉疼的表情,见愁都有一种洗劫了人家祖宗十八代的负疚感。

    咳。

    但是话说回来,财不露白,她与邢悟闹事是迫不得已,但是回头与品字楼做生意的时候却要求过了保密。

    毕竟她如今修为也不高,手上只有一柄实际价值上千玄玉的黑剑,还不算什么,若是被人得知身怀巨富,那说不准就要横死街头了。

    见愁才来枉死城不久,不想死得那么惨。

    她还需要太长太长时间的潜修。

    略一思索过后,见愁敏锐地隐藏了与财富有关的信息,摇头道:“居然这么贵……那……枉死城的宅邸,能租吗?”

    陈廷砚已经分不清见愁这话的真假了。

    他不相信见愁对自己说了实话,可对见愁的好感又活生生摆在那里,甚至他现在都感觉不出见愁对自己有什么恶意。

    所以,那种对美人的亲近,再一次占据了上风,让他忽略了在品字楼里见愁的所有异常。

    陈廷砚顺着她的话道:“能租,对修士来说,相对便宜一些,尤其是枉死城里的人,大多都是回头还要去转生的。若你想要在城里租上个小院子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联系一二,只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需要?”

    “当然是越快越好,不过这种事情也急不来。”

    见愁想起了张汤那大大的宅邸,对这一位酷吏手中拥有的财富,第一次感到了好奇。

    陈廷砚没察觉她想到了那一个叫他厌恶的酷吏,只一收折扇,道:“我猜也是,没有个住处可不行。这样吧,见愁,你在这里稍坐一会儿,我日游一族之中,有个专门倒腾这些生意的,待我叫他过来。”

    日游一族……

    见愁当然记得,他们都说陈廷砚在日游一族之中也是很厉害的了。

    对方提出帮忙,她按理应该客气一下,可还没来得及开口,陈廷砚已经直接一摆手:“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去找人,你等我啊。”

    说完,生怕见愁拒绝一样,陈廷砚一溜烟就跑了。

    见愁一个“谢”字卡在喉咙里半天,到最后只变成了一声笑:这一位陈四公子,接近她的动机虽然不算是很纯,说轻浮却也算不上,偶尔还有一点惊人的睿智……

    果真,能混出头来的,哪个又简单了?

    见愁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把心思压了下去,思考起自己了解到的有关的情况来。

    可还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窗外立刻喧闹了起来。

    “快看!金令飞来!”

    “金令飞来!”

    “鼎争金令来了!”

    “今年真早啊!”

    “走走走,快去看看!”

    ……

    楼下就是街道,那一片声音近乎瞬间就嘈杂了起来。

    见愁的注意力顿时被唤回,她抬头向着窗外看去,立时就被那灰暗天空之中炽烈的金色华光,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山海市漂浮在蜃气之中,迷糊又清晰,虚幻又真实。

    天际依旧是一片灰暗的颜色,可在此刻,却像是天空之中有金色的瀑流落下,从整个地府圈层的内部,朝着山海市上空飞去!

    太快的速度,人的肉眼,几乎难以跟上。

    就连那灼烫的光线,都好像要彻底让所有人都跟着变成瞎子。

    瀑流的顶端,亮极了。

    似是一颗流星,在不断陨落的过程中燃烧!

    又像是,一枚令牌。

    那是一枚在强烈金光之中,看不清形状的令牌,却能让所有人感觉出一种莫大的威压,仿佛那是天地给众生下的令一样。

    鼎争在极域六百年的历史之中,已经算是由来已久了。

    每一年的规则,都会由八方阎殿来制定,并且颁布到整个地府。

    其中,最具有标志性的方式,便是此刻——

    金令飞来!

    整个山海市,整个枉死城,甚至整个极域,在这一刻,全数沸腾了起来!

    就连身处于二楼的见愁,都能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热度!

    楼上瞬间一片山呼之声,楼下顿时一片海啸之势。

    见愁甚至清晰地听到在三楼之上,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叫了起来:“爷爷,爷爷,金令,是金令!”

    见愁的目光,紧紧地锁在那划破天际而来的一枚金令之上。

    似乎是到了某个地方,那流星一样的金令,竟然猛地停止。

    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安静起来。

    随后……

    “轰!”

    一声完全出乎见愁意料的炸响!

    那一枚骤然停止的金令,竟然在停止之后的瞬间,轰然炸裂!

    金光四溢,金云弥漫!

    就像是一颗巨大的星辰,在空中炸裂一样,骇人的声势和威压,立刻通过这一次炸裂传递了出来。

    下一刻,见愁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因为,在金令炸出了一片金云之后,那些金云竟然没有立刻散去,而是凝聚出了一个人形的虚影。

    高高的冠冕,威严的衮服。

    一手生死之簿,一手苦海孽镜……

    秦广王!

    “今年是秦广王主持啊……”

    “天啊,多少年了!”

    “也就是说,这次的鼎元能入秦广王殿了!”

    ……

    下面,又是一片的议论声。

    见愁对这种细节的了解还是不够,不过光听别人说话,已经了解到大致的情况了。

    看来,金令飞来,就代表鼎争即将开始,并且一早就宣布了最终的胜者将会进入哪个殿,除非发生什么意外。

    不过,还不只如此。

    那一片巍峨的虚影,几乎占据了大半天空,但是也只存在了一会儿,就慢慢地散去。

    残余的金光,像是一片轻纱一样慢慢地覆盖了下去,凝聚出一个又一个古拙的文字。

    它们落在了山海市第一高楼之上,也落在了地府七十二城里,每一城都有的十八层地上楼之上!

    “规则!”

    “规则出来了!”

    “快,快去看看!”

    “快走!”

    “走啊,一起!”

    ……

    早已沸腾的山海市,在此刻,更达到了一种近乎恐怖的地步!

    见愁站在窗边,只见下方街道上的人流,竟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朝着那金光坠落的地方奔去。浩荡至极!

    就连这一座八珍楼,也眨眼之间人去楼空,除了见愁之外,半个人影子也看不见了。

    见愁沉吟片刻,从雅间里走了出来。

    地上只有一片狼藉的杯盘,一路经过的地方,酒杯翻倒,佳肴乱倾,之前再热闹,现在都无人问津。

    由此可见,鼎争的魅力,在极域已经积累到一种怎样的地步。

    再联想一下之前陈廷砚所说的那些,见愁不由越发好奇了起来。

    她从二楼下来,只在所有人之后,走到了街道上,远远围观了几眼,但很明显,除非跟那些人一样跑到很前面的地方去,否则她根本看不到公布的规则。

    略一思索,见愁便放弃了。

    她答应了陈廷砚在那边等候,总不好这时候不在,万一他带着人回来了呢?

    所以,见愁看了一会儿,便摇了摇头,抽身往回走,反正以后规则大家都会清楚的,也不急于这一时。

    街道的尽头便是八珍楼。

    见愁已经走得挺远了,不过道中没有一个人,就连两边的小巷子里,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真正的万人空巷啊……”

    见愁呢喃了一声,微笑起来,只可惜,她不大敢去冒险,不然以她的性子,怎么也该去凑凑热闹的。

    不紧不慢地迈着脚步,见愁距离八珍楼已经越近。

    此刻她距离背后热闹的人群有很长很长一段路,前面的八珍楼也还有不断的距离需要跨越,正处于整个一段街道里最安静,最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位置。

    安静。

    只有她脚步声一样的安静。

    背后是几乎要掀翻整个天际的热闹,面前却是一种死一样的寂静,这种强烈又鲜明的对比,刺激着见愁的听觉和感知,也让她在那一瞬间停下了脚步——

    风在空气里,像是沸腾的水一样。

    可在她停下脚步的瞬间,却猛地滚动了一下!

    异样!

    杀机!

    生死线上好歹也走过了几回,又在品字楼里才恢复了对风的掌控,见愁此刻的感知和反应,何其灵敏,何其迅捷?

    毫不犹豫,猛地翻侧身子,见愁整个人在这诡异的一瞬间,竟向着右侧避开了足足两丈!

    “砰!”

    可饶是如此,那一道幽深而冷锐的气息,依旧撞在了见愁的腰侧!

    她人在空中,顿时失去了平衡,落地之时已经在右侧的深巷之中,眼明手快地用力一把排在深巷墙壁之上,才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咳……”

    一种森冷的感觉,几乎瞬间从她被撞上的腰侧袭来,让她立刻咳嗽了一声,顿时便有一股冷白色的气息,在她张嘴的瞬间散了出去。

    鬼修无身体,只这么一口“气”,却要经过千难万难的修炼。

    如今,就这么吐了出去……

    受伤了。

    即便对极域并不熟悉,见愁也能立刻感觉出自己的状态来。

    可她也就是这么一想罢了。

    根本来不及,或者说根本不会在此刻,去关心自己的伤势。

    见愁只是绷紧了身体,在落地的瞬间,便向着前方看去——

    不知何时,街道正中,她原来所在的位置,已经站了一掐着手诀的白衣青年,苍白的脸孔,妖异的猩红嘴唇,还有那藏着恨意双眸……

    不过,此刻这一双眼眸之中,同样带了一点点出乎意料的惊讶。

    “是你……”

    在认出此人的瞬间,见愁的瞳孔已经缩紧了。

    邢悟慢慢藏起了脸上那一点惊讶。

    见愁竟然能避开他精心准备已久的“冷魂一剑”,并未被伤及要害,其反应之快,身形之诡异,实在在他意料之外。

    不过,多半是巧合罢了……

    邢悟不认为,她有从自己手下逃走的能力。

    只看了远处根本不会注意到这边的热闹人群,又看了一眼忽然陷入悲惨境地的见愁,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快意。

    唇角有些狰狞地勾了起来,邢悟脸上出现了几分血腥的邪气。

    他一字一句道:“我会让你知道,区区一个魂珠境,得罪一个玉涅,会是什么下场!”



    长街上,深巷内。

    两个人相对而立,一个笑容暗含狰狞,一个僵硬藏着警惕。

    远远的喧闹之声,已经传来,像是油锅一样滚沸。

    可此地,却陷入了一片冰冷得令人寒彻骨髓的寂静。

    无常一族,邢悟!

    见愁瞳孔几乎瞬间便缩了起来。

    方才在品字楼中的一幕一幕,迅速从她心底倒流过去。

    按规矩,枉死城中是不能杀人的。

    可在她离开品字楼的时候,矮掌柜却着意提醒过了她,也就是说,这一条规矩虽然在,却几乎形同虚设。

    更何况,谁说山海市就等于枉死城呢?

    一瞬间,寒意浸透了见愁的脊背。

    她没想到这人会来得这么快。

    只不过……

    玉涅?

    一个足足高出自己一个大境界的鬼修,竟然在背后搞偷袭?

    见愁眼底,慢慢结了一层霜寒,身体已经紧绷到了极点,只毫无感情地冷笑了一声:“玉涅境的厉害,便是在背后偷袭吗?”

    若非在出了品字楼之后一路跟踪,邢悟怎么会这么巧就在这里碰到自己,怎么会刚好在周围都没人的时候就对自己下手,怎么会一击就中?

    见愁修为不高,却也不是个傻子,不至于连普通的袭击都避不开。

    除却偷袭,还能有什么理由?

    这邢悟,乃是心怀杀意而来!

    这一点,见愁没有半点怀疑。

    在听了她那一声冷笑之后,邢悟脸上露出了几分怒意,只是转眼之间又压了下去,强行转化成了一种即将得逞的森然。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偷袭你,又怎样?”

    “只要你今日死在这里,还有谁知道我做的?”

    这世界的法则,不管到了哪里都不改变!

    一切,由强者书写!

    邢悟站在那长街之上,一身白袍猎猎舞动。

    那一双原本平和的双眼,此刻如同鹰隼一样,牢牢地锁定了见愁,并且慢慢地向着见愁所处的深巷,迈出自己的脚步。

    作为一个堪称“史上最弱化珠境”的鬼修,见愁身体之中涌动的魂力本就稀薄。

    此刻在被那剑气一样的魂力侵入身体之后,便如同千疮百孔的堤坝,被忽然之间降临的洪水冲击。

    刹那间,无数洪流从溃烂的堤坝之中疯涌而出。

    一种抵达灵魂的刺痛,在邢悟迈步的那一瞬间,从她四肢百骸之中窜起。

    见愁的脸色,在这一刹那苍白了起来。

    “此次鼎争,枉死城的名额我势在必得。你拿了我要的剑,就是挡了我要走的路……”

    邢悟轻声细语地说着。

    “啪嗒”,最后一步,已经站在了深巷之中。

    此时此刻,整个山海市的中央,整个下方的枉死城,依旧在一片欢天喜地的沸腾之中,被那若有若无的金光笼罩。

    唯有这一条深巷,忽然之间充斥着无数的阴暗。

    一个玉涅。

    一个几乎等于没有的化珠。

    如何能相抗?

    见愁不知道。

    可邢悟知道,他的右手,缓缓地按在了自己左肩之上,像是忽然按动了一块骨头,发出了清晰的“咔嚓”一声响。

    而后,五指一动,一柄灰白的长剑,竟然直接被他从自己的肩膀上抽了出来!

    藏器!

    藏器于身!

    极域鬼修在到达化珠境界之后都会拥有的标志性术法,几乎与十九洲的“金丹可御空”一样出名!

    见愁来到极域的时间毕竟不久,从来只听说过“藏器”这一术法的名字,可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地看见有人用出!

    危机感瞬间涌上心头,几乎在那灰白如石的长剑出现的瞬间,见愁已经毫不犹豫,再次闪身一避!

    邢悟面容森冷,在长剑出来的瞬间,便劈手一剑,毫无花俏地向着见愁斩去!

    “砰!”

    凌厉的剑气,伴随着一种飘飘荡荡的雾气,一下笼罩了见愁原先所站立的地方!

    呼啦!

    深巷之中,像是陡然有一阵飓风吹卷而过。

    原地的见愁,几乎瞬间化作了一条浅蓝的光线,融入了风中,飘飘渺渺,眨眼之后,竟然从邢悟的左侧挪移到了右侧!

    双脚落地的瞬间,一股剧痛,几乎瞬间从见愁的脑海深处传来!

    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在地上。

    “当!”

    手中那才买来的黑剑,被她及时地朝着地面一戳,剑鞘重重的陷入了地面之中,也借此撑住了见愁摇摇欲坠的身体,让她还能勉强站立。

    邢悟一双眼睛此刻早已经睁大。

    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

    刚才那是什么?

    一个化珠境的修士,怎么可能拥有那么恐怖的速度?

    之前躲避开了偷袭,他以为是巧合,那么现在呢?

    也是巧合?!

    世上……

    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

    这个女修的身上,一定有古怪!

    想到这里,邢悟的眼神,瞬间灼热了起来。

    眼前的见愁,整个人都透出一种虚弱之感,虽然竭力地想要站稳,可依旧止不住身体那种摇晃的感觉,好像随时都要倒下。

    他想要的黑剑,就在眼前。

    而且,这个女修给了他一点意外惊喜——

    十大鬼族之中,各自有各自的修炼功法。

    好的功法难求,说是价值连城一点也不过分。

    虽然是今年无常一族比较看好的新人,可邢悟至多也不过能修炼比较普通的功法,顶级的那些只有垂涎的份儿。

    像眼前这女修,凭借如此微末的修为,就能拥有这样惊人的速度,必定是修炼了珍稀的顶级功法!

    有剑,有功法,这一票,不亏!

    邢悟想明白了这一点,在再一击失败之后,竟然大笑了起来,眼底有那么一点点贪婪的色彩闪过:“看来,是天意要邢某大发一笔了!哈哈哈……”

    笑声起时,灰白石剑也乍然抬起!

    邢悟长剑一指,已直向见愁——

    今日,绝对不会给这女修半点逃脱的机会!

    脚下一跺,立刻就有一圈灵光如同涟漪一般闪过。

    邢悟面容之上,似乎也笼罩着一层奇异的光芒。

    他口中喃喃,仗剑而起的瞬间,便有一道阴冷的风,忽然从虚无之中吹来,凝聚到了他长剑之上!

    无常四剑!

    “风剑!”

    “刷!”

    凌厉的剑气,毫不迟疑,朝着见愁奔去!

    一场单方面凌虐的战斗,才刚拉开帷幕。

    此刻,所有人都沉浸在鼎争将要开始的热闹之中,聚集在广场上,看着那一条条新出来的规则,彼此议论纷纷,不愿离开。

    这里面,也包括陈廷砚。

    山海市广场,一根巨大的金色圆柱伫立在中心,直径六丈,高则有百丈!

    森森骷髅头的浮雕盘踞在圆柱的底部,地狱业火环绕其上,混杂着圆柱的金色,偷着一种夕阳艳影一般的金红。

    无数古拙的玄黑色文字,像是昆虫脚一样,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圆柱中央,微微蠕动。

    这便是“金令”了。

    极域自创立鼎争开始,就有一言曰“金令出,鼎争起”。

    一旦金令出现,就意味着此刻距离鼎争仅有百日。

    这是整个极域都为之欢腾的盛事,每一届的规则都有变化,可以说随着极域逐渐发展壮大,每一届鼎争获得的关注也都随之上升。

    陈廷砚来极域的时间不算很长,可在种种记载之中,已经对鼎争心向往之。

    他站在人群之中,也伸长了脖子去看,仔细地辨认着上面那密密麻麻的字体。

    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在看清鼎争规则的瞬间,陈廷砚有一种被泰山砸中了的感觉……

    周围,无数山海市中的鬼修,也都在看清规则的瞬间沸腾了起来。

    “我的阎王老爷,我没看错吧?”

    “疯了吧?”

    “哈哈哈今年玩大了!”

    “谁要去鼎争啊,哈哈哈哈!谁敢去?!!”

    “乐子大了,反正老子不去,哈哈哈……”

    “十八层地狱啊!不愧是秦广王,第一阎君,手笔果然惊人,爽!”

    “……我不想参加了……”

    ……

    无数嘈杂的声音,几乎瞬间充斥在广场之上。

    陈廷砚只觉得整个人脑子都要跟着这些声音爆炸。

    傻愣愣地看了那规则许久,陈廷砚按了按自己的心口,也不由得吞了吞口水,自己嘀咕了一声:“娘呀,秦广王脑子没毛病吧……”

    居然把十八层地狱,作为鼎争的一道关卡?!

    十八层地狱!

    那可是地狱!

    八位阎君,手中都有掌管的地狱,专门用以惩罚在人间有罪过之人,剥皮剜眼割舌,上刀山下油锅……

    想想都令人头发发麻!

    这是要把所有人都吓死吗?!

    陈廷砚想想自己今年也是准备参加鼎争的,这会儿简直有一种去撞墙的冲动——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

    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擦去了颈窝后冒出的冷汗,陈廷砚回头看了看这沸腾的广场,一下也根本找不到自己那日游族的族人了。

    想起见愁还在那客栈之中,只怕还在等自己,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便直接扇子一拍。

    对,这种盛事,也得把见愁拉过来看看才好啊!

    陈廷砚一下想起被自己暂时遗忘了的见愁,便连忙挤过了广场上这一片人山人海,向着先前的八珍楼走去。

    长街旁,深巷中。

    一场单方面的虐战,也似乎终于要走到尽头。

    邢悟虽是刚晋升第四境玉涅,并不十分强大,可对战见愁这种几乎没有战力的存在,绝对是单方面的碾压!

    无常一族的“无常四剑”,在极域也有不小的名气。

    邢悟于此道颇有天赋,曾得族中长老多番夸奖,这一次,是他在突破玉涅之后,第一次真真正正地使用“无常四剑”与人战斗。

    虽然对手弱了一些,不能让他彻底地跟着燃烧起来,可那种几乎超越了自己极限的得心应手之感,却越发强烈!

    热闹迟早会结束,这一场战斗也会随后被人发现。

    所以,留给邢悟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多。

    他加紧了自己的进攻,一剑接着一剑,中间夹杂着其他见愁从未听闻,更不曾见过的诸多术法,几乎瞬间便将见愁逼入了绝境。

    不管是极域还是十九洲,修炼的道理总是共通的。

    稳固的根基有多重要,扶道山人早就强调过无数次,见愁如何能不知道?

    只是进入极域之后,她迫于压力,无奈之下不得不强行突破。

    所以,看似已经进入第三境“化珠”的她,若论及实际的战斗力,只怕也就堪堪与第一境界的“养魂”鬼修差不多。

    如此孱弱还身负有伤的见愁,如何能与已经第四境的玉涅修士相抗?

    接连几次交手,都迅疾无比,见愁处于了完全的下风。

    “砰!”

    “砰!”

    “砰!”

    一剑跟着一剑,见愁几乎节节败退!

    可是……

    她每一次动作,都比邢悟快上了那么一线!

    快一线!

    快一线!

    快一线!

    总是快一线!

    总是差那么一点便能将见愁斩于剑下!

    邢悟心里已经生出了一种“邪了门了”的感觉。

    每次都只差那么一点点的感觉,实在让人觉得不甘心到了极点!

    眼前仅仅是一个化珠境界的修士啊!

    这速度,这反应,简直快得超出人的想象!

    越战,邢悟心中的火气越大,可期待也就越大。

    他双眼之中的亮光,已经璀璨了起来,燃烧了起来:“快?你又能快到哪里去!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快!”

    无常四剑,风雨雷电!

    邢悟已经使出过前面三剑,风剑轻灵凶猛,雨剑犀利磅礴,雷剑威压深重,而最后一剑——

    电,却是四剑之中最迅疾,也最凶险的一剑!

    抬手,五指指腹从石剑粗糙的表面一抹,顿时就有一股精魂之气,从指腹之中注入长剑。

    “噼啪!”

    一道灿烂的深蓝色电光,瞬间从长剑中心腾起,势如奔雷!

    邢悟注视着面前的见愁。

    此刻的见愁,才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了邢悟的上一击,剑气的余力像是四散的刀片,扎入了她这一副堪称“脆弱”的身体之中,让她有一种自己真要交代在这里的错觉。

    可是……

    死在这里?

    怎么可能!

    她熬过了大鼎炼体,熬过了黑风之劫,甚至经受过了地缚之阵的砥砺……

    就这平平无奇,没什么变化的“无常四剑”,便妄想割下自己项上人头?

    她与眼前这邢悟,的确算得上是无冤无仇,不过是品字楼中一场本不该有的争执罢了,对方便要引剑杀人,还觊觎上了自己的功法?

    修界凶险,见愁早有所闻。

    只是昔日她有崖山在背后,所有最直接最龌龊之事,于她而言,总像是隔了一层纱,并不那么真实。

    可是此刻,因一事一物而要取人性命,致人死地,却如此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甚至,就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

    讽刺到了极点,也好笑到了极点。

    身体之中的魂力,在这四散飞溅的剑气之下,再次缩减了一层。

    见愁知道,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再也不能等了!

    有朝一日,金银富贵、铜皮铁骨、灵药宝丹……

    都会消解腐烂。

    唯有一个“道”字,将永存于心!

    人器第六层的身体不在了,十九洲修炼出的金丹期修为也完全被封存……

    可她手中还有一柄黑剑,还有曾经战斗的天赋,还有那随时随地融于风中的感悟!

    以及……

    她费尽苦心,一直积蓄着的,微薄魂力!

    足够她发出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击!

    真的,只是快一点,那么简单吗?

    心热了。

    血燃了!

    久握在掌心的黑剑,微微地跳跃了起来。

    见愁一瞬间回忆起了自己刚刚拿到这一把剑时候的感觉,那种天然的相融之感——

    天然的人剑合一!

    它不一定是最好的剑,却是一把与她绝对契合的剑!

    它是风的石头,而她是那乘风的人!

    五指,紧握!

    指腹彻底压在粗糙剑柄的瞬间,竟然有一种空灵之声泛起!

    像是有一阵风,吹过了黑色的长剑,吹过了上面那些或是圆润或是尖锐的孔洞,发出一种洞箫般的呜咽之声……

    如泣,如诉。

    那一刻,邢悟的长剑已经豁然举起;

    那一刻,深蓝色的电蛇已经变成了一条粗壮的紫色巨蟒;

    那一刻,如蛇信般吞吐的剑尖,已直指她眉心!

    风拂面,剑势雄!

    邢悟一声长啸,已经人随剑出!

    只要这一剑如电刺出,所有的一切,都会戛然而止!

    他唇边的笑容,甚至已经这么自然而然地勾开,对这一战最终的胜果,没有丝毫的怀疑……

    此时此刻,见愁的眉心,距离他的剑尖,仅有那么咫尺之遥!

    可也就是此时此刻。

    有风,吹来——

    被雷霆剑势封锁的深巷里,那一缕微凉,像是突破了某种禁忌,落到了邢悟的脸上,见愁的剑上……



    正向八珍楼方向走去的陈廷砚,忽然就愣住了。

    一瞬间,竟有一股如雷霆般的剑势升腾而起,就在旁边那深巷之中!

    这是……

    无常四剑之“电”!

    在枉死城,他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哪里能认不出来?

    刹那间,他便联想到了落单的见愁。

    糟糕,要出事!

    手中折扇“啪”地一声一收,陈廷砚毫不犹豫,直接化作一道流线型的华光,向着那深巷奔去。

    然而,还没等他靠近——

    “轰!”

    像是开闸的洪水一样,那深巷之中竟然有一大片浓郁的黑雾,如同洪水一样涌动而出。

    寒风扑面,携裹着凛冽的威势!

    饶是以陈廷砚现下玉涅的修为,竟也生出一种刺骨生疼的感觉来,像是有一把一把的刀子夹杂在风中,要割去身上血肉。

    “噗嗤噗嗤!”

    就连附近建筑的墙壁,都被那隐约的风刃,划出了一条又一条的浅痕!

    猝不及防的陈廷砚,差点一头栽进那风刃的狂潮之中!

    幸好,他去势不强,险险在最后一刻停下。

    突然爆发的黑色墨潮,也在这一瞬间疯狂回收!

    隐约之间,陈廷砚竟感觉到了一股凌厉到了极点,也隐晦到了极点的剑意,随即便听道了一声极近猛兽的嘶吼,又像是什么人惊恐到了极点的叫声……

    总之,是半点也不像人了。

    那恐怖的墨潮,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一眨眼间,竟然就重新缩回了深巷之中!

    待得陈廷砚奔过去的时候,只看见了几缕缥缈的黑风,慢慢地缩回了黑剑孔隙中,贴在了见愁的手指间……

    她保持着一个持剑而立的姿态,似乎那长剑才刺入了什么人的身体之中。

    然而,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之前那恐怖的动静,似乎连这里的一片枯叶都掀不起来,一切惊心动魄和奇诡磅礴,好似从未出现,更不见了那黑风墨潮的影子。

    约莫是听见脚步声,见愁侧转了头,看了陈廷砚那么一眼。

    那一瞬间,陈廷砚迈动的脚步,便忽然这么止住了。

    那是何等幽暗的眼眸?

    山光已西落,池月未东上。

    整个世界都在那没有半点光亮的幽微之中,静寂,杀戮。

    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这平静的眼眸下燃烧,可眨眼之间已经成了死灰。

    “哐当!”

    突如其来的声音,一下打破了此刻诡异的寂静,也打破了那一双眼眸的幽暗。

    紧握在手中的黑剑,沉沉地坠落在地!

    见愁面上忽然显出几分隐忍到了极点的忍耐,几缕刀划一般的血痕,出现在了她的脸颊旁,脖子边。

    惨白的脸上挂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在黑剑落地之后,她整个人也失去了全部的支撑,直接跪倒在地,剧烈地喘息。

    深巷里,除了她自己,一个人也没有。

    那方才与她交手的对手,也消失了个干净。

    地面上满布着激斗时留下的剑痕,正面那一堵斑驳的石墙上,还有一枚寸深的剑孔,其大小与黑剑的剑刃长宽正好相合。

    在剑孔周围,则有一片带着幽幽暗蓝的深黑色污迹……

    “见愁?你没事吧?!”

    出神之中的陈廷砚,在此刻,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忙大叫着跑了过来。

    见愁整个人都还在轻微地颤抖。

    不仅仅是因为魂力被抽干的虚弱,更是因为兴奋!

    幽暗褪去之后,是热烈的燃烧。

    此刻的她低垂着头,所以陈廷砚根本看不到她那还未褪去所有战意的眼神,仅仅是那残留的余热,都有将人烫伤的可能!

    太惊人了……

    就连见愁自己都没有想到,那一击,那唯一的一击,那最后的一击,竟然拥有那样恐怖的效果!

    人剑合一!

    她乘风而来,剑则御风而去!

    那种滋味的美妙,远胜于这一场战斗。

    剑起而人则随剑而走,仿佛满世界都是风,也仿佛满世界都是自己,随心所欲,念至则身达!

    纵使邢悟有玉涅的修为,又怎能料到她拥有一击之力?

    也就是那唯一的一击,最后的一击。

    每一次的“快一线”,其实从来不是巧合。

    见愁的修为境界或许不够,可在对“风”的领悟上,眼下这极域之中,只怕找不出几个比她要强的。

    如此一来,速度达到了极致,甚至于以身化黑风,最终出人意料,出奇制胜,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品字楼拿起黑剑的一瞬间,她其实就已经知道:在极域,她最大的依仗,到底会是什么。

    只是那个时候,她并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可以验证自己的感觉了。

    颇有些自嘲地低笑了一声,见愁的声音已经沙哑到了极点:“咳……我没什么大碍。”

    只是轻伤力竭罢了。

    话音落,就有两只手伸了过来,扶了见愁起来。

    陈廷砚内心简直是抽搐的,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见愁这句话,他定定地看了见愁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用扇子一拍自己脑门,捶胸顿足:“你就不能给别人一个雪中送炭、英雄救美的机会吗?!!”

    像这种女人就是风流贵公子们的天敌!

    简直有毒!

    陈廷砚心里已经开始了咆哮,一张脸僵硬到了极点。

    见愁闻言却是一愣。

    即便以她思维之敏捷,这时候也是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待得理清楚这两句对话之间暗藏的因果关系之后,她便没忍住笑出声来。

    只是到底不是什么羞涩的少女,也早过了还能动凡心的时候。

    见愁额头上还密布着先前一战的冷汗,甚至因为忍痛而全身紧绷,眼底却一片千帆过尽的平淡,没有汹涌的暗流,只有一片秋月平湖,静美如斯。

    “都是小伤罢了……”

    这一遭,虽则惊险万分,可在战斗的激烈程度上,却绝难与之见愁之前经历过的那些相比。

    而且……

    就算是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又有什么了不起?

    也不是第一次了。

    见愁说完,强忍着四肢百骸之中传来的疼痛,强迫着自己在陈廷砚的帮扶之下,站直了身体。

    动一动手指,勉强一转心念,一枚丹药便出现在了她指尖。

    碧绿色的丹丸,带着一股清新之气。

    她看了一眼,眼底却划过了一丝笑意,如今她这些随身的东西,倒成为了她与十九洲、与崖山之间,那仅有的一点联系。

    丹药入口,瞬间化开。

    药力游走全身,立刻转化成了新的温和的魂力,滋养着见愁干涸的身体。

    此刻的她就像是一枚脆弱的鸡蛋壳,在被那最后一击抽干了魂力之后,随便来个人,一戳就能破掉。

    惊人的战斗天赋,让她有一种绝不让自己陷入困境的本能。

    她强撑着没有倒下去,并且在逐渐恢复之中,慢慢地站直了自己的身体。

    陈廷砚先前一个大嘴巴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还扯什么“英雄救美”,见愁没尴尬,他自己在那边尴尬了半天。

    为了掩饰这种尴尬,他还咕哝了起来。

    “我就一个转身就出了这种事,真是没想到。太卑鄙,太无耻了!迟早要给他们无常一族一个大大的教训……呃,跟你动手的是谁来着?”

    “……”

    敢情他没看到是谁,就开始骂了?

    见愁暗地里也是心里一抽,霎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了。

    药力已经走遍全身。

    见愁抽回了自己的手,慢慢地重新站稳了,面上也不像是之前一样苍白了,有了几分血色。

    陈廷砚感觉自己手里一轻,抬眼便看见见愁已经站稳,不由得心里惊疑:不过是吞服了一粒丹药,竟然就好了?

    到底是伤太轻,还是这丹药太好?

    下意识地,陈廷砚将之归结为了后者。

    一个化珠鬼修,与玉涅鬼修交手,怎么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所以……

    见愁到底是什么来头呢?

    品字楼中留存到现在的疑惑,此刻再次浮上了心头。

    只是,陈廷砚也没有问。

    “好些了?”

    “没事了。不过是一不小心跟人交手了一场罢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见愁并未提及战斗的经过。

    毕竟她不确定陈廷砚是否看见了刚才的一幕,不管看见没看见,她都不想主动提及自己那最后的一击。

    “算那龟孙子跑得快,要是慢上一些,本公子非要扒了他的皮不可!”

    陈廷砚颇有一种与见愁同仇敌忾的气愤之感。

    见愁弯腰从地上捡起那黑剑,已经沾了些灰尘。

    黑色的剑身很是嶙峋,像是用石头堆积出来的假山;密密的孔洞则显得光滑,有一种独特的森冷之感,却并不让人觉得阴森。

    黑色表面,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连光泽都没有几分。

    却偏偏有一种冷静的磅礴巍峨,像是极域边缘那无尽的黑色山脉……

    长街上依旧没有一个人。

    远处依旧有一片沸腾的声音。

    见愁翻手看了看长剑。

    就像是滚沸的一锅水,已经归于了平静,只有那么一点点残余的悸动,还留在剑身上。

    陈廷砚就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所有的动作,思考着整件事:“那邢悟选在这深巷之中,还正好是鼎争金令飞来的时候。寻常人无法预测金令飞来的时间,所以……邢悟这孙子,必定一路尾随,缀在我们后面,这样才能袭击于你……”

    即便没有看见整个事件的全过程,可只要略略一想,便能推知前后的始末。

    还不是因为这一把剑?

    见愁知道陈廷砚虽表现出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可实则不是什么头脑简单的人,若真头脑简单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成为了谢不臣昔日的朋友。

    对他说出的这一番话,见愁没有感到半分惊讶。

    她的目光,只是从这深巷之中无数的剑痕之上一掠而过。

    此刻街上的人流已经逐渐回来,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慢慢地向着这边靠过来,想必是之前去看热闹的人们,都开始回来了。

    “此地不宜再久留,我们还是尽快出去吧。”

    同样听见了声音的陈廷砚,也眉头一皱,当即提议。

    见愁不过是吞服了一枚丹药作为恢复,可实际上的“暗伤”却是需要调息打坐才能愈合。

    她本也没有久留的意思,当下将黑剑还鞘,赞同地点头。

    “有劳四公子了。”

    “这有什么客气的。”

    陈廷砚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便直接一转身一摆手,示意见愁与自己一起走。

    只是,在迈开脚步的那一瞬间,他视线无意中也扫了一下全场。

    无常一族“无常四剑”留下的痕迹,无比明显,可以轻而易举分辨出来。

    只是……

    墙壁之上,却有孤独的一个剑孔。

    那剑孔四周焦黑的污迹,原本不大起眼,可在陈廷砚这随意一看的片刻,却忽然进入了他的眼帘。

    一瞬间,他眼皮一跳!

    “怎么了?”

    见愁才迈步出去,才留意到陈廷砚没有走,回头一问。

    “没什么。”

    陈廷砚一颗心跟着眼皮一起跳,心底里已经是一片的惊涛骇浪!

    那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焦黑污迹!

    那是“血”!

    不同于人间孤岛,大家都是血肉之躯。

    极域修士们的“身体”本就是魂灵,所以没有血肉一说,也不会流血,只有“魂精元气”会遭到破坏,像鲜血一样流溢,呈现出焦黑的颜色。

    只是……

    要伤到“魂精元气”,那得是多重的伤?!

    配合着墙上那一道剑孔,陈廷砚几乎都可以想象,那是一柄长剑,直接穿透了某个人的身体!

    原本他以为那邢悟是察觉到有人来了,自知自己难以力敌,所以直接逃窜,才给了见愁一线生机……

    可是,现在看来,事实只怕与他想的有那么一点出入。

    一个弱小的化珠境修士,怎么可能抗衡玉涅修士,还大败重挫对方?

    神情之中带了一点点的怪异。

    陈廷砚几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向前走着。

    她经历了什么?

    是什么身份?

    有什么本事?

    来枉死城又干什么?

    ……

    一系列的问题,几乎在刹那之间涌上了心头。

    陈廷砚发现,身边这一名自己原本不该陌生的女修身上,竟如云山雾罩一样,笼罩着一层难解的神秘。

    那种强烈的好奇,再次从他心底迸射而出。

    他想起了,自己站到巷子口的那一瞬间,看到的,那堪称奇诡的一幕……

    一步两步三步。

    深巷其实也没有多长,没一会儿便走了出来。

    那一瞬间,喧嚣与沸腾,扑面而来。

    阴冷深巷,霎时已经在背后。

    就连见愁,都在站到长街上的一瞬间,错愕了几分。

    像是一下回到了人间,被热闹包围。

    长街之上,行人络绎,才从广场上回来的人们,脸上带着不一的神情,有的喜,有的忧,有的兴奋……

    “哈哈,等回头名单出来,再看看押谁赢。”

    “上次买了个大热门崔珏,才赢了三十多玄玉,真是晦气!”

    “十八层地狱啊……”

    “周兄,你还去参加吗?”

    ……

    此时此刻,整个山海市,到处都飘荡着类似的声音,就像是一口飘在天空上的滚沸的锅。

    人潮如海,以广场为中心,朝着四周分流。

    没有人注意到,一条白影,带着一点飘忽,带着几分狼狈,直接从山海市雾气朦胧的边缘冲出,一把将玉牌拿了,直接落回了枉死城中。

    这是枉死城最热闹也最威严的一条长街。

    这里坐落着十大鬼族族人的院落,同族聚居,十大鬼族各自占据一个角落,在枉死城形成了庞大的规模。

    邢悟入的乃是无常一族之中白无常一脉,可他的脸色,却从没有今天这样白过。

    牙关紧咬,几乎难以维持平稳的步伐。

    他半点不敢叫族人发现自己的踪迹,一路避开了几个平时相熟的朋友,邢悟终于穿过了庭院,打开了自己的房门,闪身入内。

    “砰。”

    房门一下关上。

    一身飘逸白袍,此刻早已经染成了灰黑的一片,更不用说胸膛之上,那看上去极为骇人的一道剑孔!

    没有流血,只有一点点焦黑的痕迹。

    伤口边缘平整,像是被极为锋锐的利刃瞬间穿透,没有留下半点粗糙的痕迹。

    然而,在整个剑孔的边缘,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浅蓝色的冰晶。

    隐约有一丝一丝的黑气缠绕其上,幽深之中带着一种叫人心底发寒的冷意!

    它们像是一柄又一柄的尖刀,在他的身体竭力想要自愈的时候,将所有的联系都切断!

    邢悟脚步踉跄,只走了两步,便再也压不住那恐怖的伤势。

    “噗!”

    浑厚的魂精元气,在他体内乱窜,直接让他一口喷出。

    一瞬间,如同吐了血。

    他根本走不动一步,直接贴着门框倒在了地上,就靠着背后那一扇门,剧烈地喘息。

    面色又白一层,呈现出一种近乎垂死的青灰。

    邢悟整个人阴沉到了极点,眼底已经是一片的狠厉!

    他竟然败了!

    败在了一个小小的化珠境的女修手中!

    混乱,惊疑,骇然,痛恨,憎恶……

    无数的情绪,全数汇聚在了这一双眼中。

    饶是再不愿意承认,邢悟也知道,这一次跟头真的是栽大了!

    那个女修……

    那恐怖的墨潮……

    那最后的一剑……

    没有花俏,没有魂力,只有速度,奇诡到了极致的速度。

    他看不到那女修的脸,更看不到她的人,记忆里只有那一双凛冽平静的眼,陡然间充斥了杀机,不断地闪回……

    “听说了吗?今年鼎争要在十八层地狱之中举行呢!”

    “我们这些枉死城里的人,要想转世投胎,说不准还要去地狱里走一遭呢,这是秦广王要吓我们吗?”

    “金令一出,便只有百日,唉,我这个境界,怕又是悬了……”

    “今年我们无常族有邢飞邢风两兄弟在,必定拔得头筹。你?就算了吧!”

    “哼,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倒觉得邢悟也不差……”

    “就凭他邢悟?哈哈哈……”

    ……

    外面有细碎的说话声传来,很快又随着脚步声远去。

    邢悟听到邢飞邢风两兄弟的名字,那按住伤处的五指,陡然扣紧,眼底的狠厉又深一层,可没一会儿,又渐渐褪去。

    他慢慢地垂下眼,看见了自己胸膛上那一冰蓝的剑伤。

    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一点艰涩的苦意。

    “不差吗……”

    差远了。



    街道上依旧熙熙攘攘的一片,格外的热闹。

    只是这个时候,不管是一向喜欢声色犬马的陈廷砚,还是原本对山海市很好奇的见愁,都没心情去欣赏什么了。

    在吞服了一枚丹药之后,身上的伤势已经有所缓解,见愁能勉强正常地行走在道路之中,看不出什么异样。

    陈廷砚头前带路,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生怕她出什么疑惑。

    尽管心底是一片的疑虑,可他毕竟跟见愁没仇,所以也不怎么担心。

    眼见着八珍楼已经走过了,见愁不由问道:“我们这是?”

    往哪里去?

    陈廷砚看周围一眼,解释道:“邢悟虽然已经走了,可难保不会再来。见愁你不是准备租个院子吗?我先前有联系族人,不如趁此机会,直接去枉死城,与我族人联络,你也好有个养伤的地方。”

    见愁只是看起来没事了,陈廷砚哪里能看不出她眼底的疲累,脸上的苍白?

    闻言,见愁不由一望陈廷砚,心道这却是个考虑周全的。

    由他陪着,尽快找个住处安定下来,由着她自己养伤治疗,不但不惧怕旁人来暗算,也不会触及到她的秘密。

    唇角一勾,见愁没有反对,点头道:“那就多谢四公子安排了。”

    “好说,好说,我们这是他乡遇故知,我岂有不帮忙的道理?”

    陈廷砚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似乎得到了见愁的承认,异常开心。

    他手一摆,此刻已经站在了山海市这一片朦胧的雾气边缘。

    漂浮在天空之中的城池,有着模糊的轮廓,似乎边边角角都刺入了空中,却又被这昏黄灰暗的天空所融化,变得不分彼此。

    一条又一条的长道,不断从下方延伸上来,进入山海市。

    同时,也有一道又一道的光芒,似流星一样,从这山海市之中坠落到下方那巍峨的城池之中。

    陈廷砚随手一伸,便见那茫茫雾气之中,竟有一枚玉牌凌空飞来。

    见愁认得出来,这与自己先前在枉死城录籍处拿到的身份令牌如出一辙。

    想必,便是他们在进入山海市的时候留下的玉牌。

    这么一想,见愁也依样画葫芦,随手这么一伸。

    天空那雾气,便立刻滚动了起来。

    一道苍青的光芒,划过了一道优美的弧线,从后方的天空投射而来,似乎早早便感应到了见愁的存在,“啪”地一下落到了见愁的手中。

    “我们走吧。”

    见见愁已经收起了玉牌,陈廷砚也不迟疑,回头很自然地伸手一拽见愁的胳膊,飞身而下。

    浅白的灵光,无比地温和。

    陈廷砚眉心之中,竟然也透着一种中正平和之色,在他飞身而下的瞬间,这种气息,便立刻包裹了见愁,让她觉出一种奇异的熟悉之感。

    眼前景物变幻,下方城池在眼前逐渐放大。

    最终,两人都落在了枉死城的街道之上,正在那高高的十八层地上楼不远处。沸腾的人群依旧围绕在十八层地上楼下方,吵吵嚷嚷。

    见愁知道,多半是极域鼎争的事情。

    她微微皱眉,却回头看向了陈廷砚。

    此刻的陈廷砚,眉心之中冒出的那一点浅淡的白光,此刻才开始慢慢消失。

    见见愁看过来,他不由得伸手一抚自己的眉心,疑惑道:“可有什么不妥?”

    “只是觉得你修炼的功法有些不同于其他人罢了。”

    见愁微微一笑,倒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

    陈廷砚先是一愕,随即却是笑了起来,手指一点自己眉心,神情之间那几许的得色浮了起来,悠然道:“十大鬼族之中,日游一族可是少有的走中正平和这一路修炼之法的了,自然与其他鬼修大不相同。”

    说到这里,话音一顿。

    陈廷砚目光顿时扫向见愁,忽然动了心思:“说起来,见愁你是哪族的?”

    哪族?

    想必是说十大鬼族了。

    从他人言语之中,见愁已经知道,这边的鬼修在修炼到一定的层次之后,都有机会被十大鬼族吸纳。

    一般来说,这也是大部分鬼修晋升的机会。

    只是……

    陈廷砚问自己干什么?

    见愁摇头道:“我到极域的时间并不久,而且修为微末,并未加入任何鬼族。”

    化珠境界,魂珠却小得可怜。

    这样来看,的确不像是会被其他鬼族吸纳。

    只是,见愁这样子却也不像是什么才到极域不久的。

    陈廷砚眼珠一转,笑道:“我们日游一族,近日来倒是开始寻觅新的族人。若是见愁你不介意,不如我回去打听打听情况,到时再来问你意见,看看愿不愿意加入我族?”

    端看陈廷砚,便知这日游一族的修炼功法,乃是难得的中平之道。

    见愁身出崖山,中域左三千虽无什么正邪的说法,可心中自有一股“道气”在,太偏斜的功法,习之于修为性情有损。

    若自己在极域之中暂时不能离开,自然是挑个有熟人的、适合自己修炼的族群。

    这么思考起来,倒是不该立刻就拒绝了。

    一番心思从心头划过,见愁点头道:“陈四公子好意,不敢推辞。”

    陈廷砚一听,喜不自胜。

    其实哪里需要打听什么情况?

    族中大小事无巨细,件件都会传到他耳朵里。

    日游一族招收新族人的事情,他也早知道具体的情况,故意说“到时再来问意见”,不过是怕见愁不愿意,所以故意有个回头还能来找见愁的正当理由。

    现在见愁没拒绝,可不是正中下怀吗?

    一种挖谢不臣墙脚的异样爽感,就这么悠悠地从陈廷砚的心底升了起来。

    为了掩饰自己唇边就要冒出来的笑意,陈廷砚掩唇咳嗽了一声,一甩扇子,便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罢了。哎,我们先去找那位族人吧,待你休养妥当,我再来找你。”

    “好。”

    身上伤势虽然看似没有大碍,不过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起了变化呢?

    见愁一口答应下来,跟上了陈廷砚的脚步,连人们为什么围在第十八层地上楼都不想去关注——

    小命都保不住的时候,还是不要去凑什么热闹的好。

    两人一路经过了十八层地上楼,不久陈廷砚就在街口与一身穿灰色长袍的长髯老者汇合,称其为“老周”。

    枉死城,基本算是极域之中人员最庞杂的地方。

    经常有新鬼被押送过来,十大鬼族也有分支驻居在此招揽人才,更时不时有寿数终于熬到头的鬼被送出城去。

    所以,城中房屋变动频繁,由此催生出了“掮客”,经常为人洽谈住处。

    老周,便是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掮客。

    他与陈廷砚寒暄过,态度很是恭敬,不过又带着几分隐约的探寻和打量,瞧了见愁一眼,心里便猜测:这多半是笔人情生意了。

    陈廷砚在日游族地位特殊,像老周这一类人,最喜欢的便是这种有钱公子哥儿。

    今日接到消息,老周巴巴就赶了上来。

    虽然见愁看上去是只弱鸡,而且是个穷鬼,不过这不妨碍他借此跟陈廷砚的打好关系。

    于是,老周放缓了一张老脸,对见愁也颇为热情。

    他领着两人,经过了宽阔的街道,最终在街道中段的位置,找了个普通的门户,从身上摸出一枚玉简来,按在门上,那大门才“咔嚓”地打开。

    “四爷,见愁姑娘,这一座宅院便是了,够普通够隐蔽,不过里面也不错。”

    院子不大,中庭里栽着两棵树,树干颜色深黑,像是烧焦了一样,可树冠却是深深的墨绿色,隐约还有白色的小花开在其间,不过无臭无味。

    见愁辨认不出这树是什么来头,多看了一眼。

    陈廷砚走进来,注意到见愁的眼神,压低了声音道:“地橘树,看模样有六七十年,不过这树一般得百年结果才能有点用处,果子能炼丹。”

    炼丹炼药,要讲究材料的优劣。

    见愁虽不曾接触此道,不过略有耳闻,经由陈廷砚这一介绍,便大略明白了这两棵树的价值所在,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跟上了老周的脚步。

    老周手中提溜着那玉简,走过了中庭那平坦的道路,绕行至左侧的廊下,开始给见愁和陈廷砚介绍。

    “这院子不大,但是上一任的主人打理得比较精心。您二位看,左边这两间里还有丹房和器房,右边那两间打通了则是平时静修的地方,原本的聚灵阵也没拆除,装上玄玉就可以使用。”

    “吱呀。”

    房门一间间打开,见愁与陈廷砚也跟上去看。

    丹房地面上镌刻的都是阵法,墙壁上还刻画着许多奇怪的符号,看那字迹深浅新旧,便知铁定是这一院落的历任主人留下的。

    器房同样如此,房梁上还高高悬着一把普通的大铁锤,像是锻造的时候用的。

    只是这两间屋子都蒙着一层灰,似乎许久没有人用了。

    见愁心里记下了这一点,从廊下走过,终于走到了正屋。

    “这里便是平时休息待客的地方,偏房里还有些灵壶,不过有些破,您若是自己住的话,还得收拾一阵。这边就是书房了,上一任主人走的时候似乎什么都没收拾,里面还有不少的书,嘿嘿,老周我没看过,不过应该也有点小用处。”

    老周把书房的门一推,见愁就看见了这书房的里面。

    靠窗一张长长的书案,案上放着几卷书,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半点凌乱,两侧的更有两排高大的书架,上面所有的书也都排列规整,类别分明,新旧皆有。

    雕花窗的窗纸乃是特殊材料制作,像是冬日映雪一样明亮,光线透进来,竟半分感觉不到极域那带着一点昏黄的光线,好似推开窗就能看见蓝天白云,银雪遍地。

    一只瓷青的梅瓶立在窗边,正有三支梅插在瓶中。

    只是约莫是上一任的主人离开太久,这三支梅,早已经干枯得差不多了,窗沿上掉落了一层深黑的梅瓣,唯有其中一支上还留着一朵暗红色的干枯蓓蕾。

    “这屋子的原主人,倒是个略有趣味之人。”

    陈廷砚一进来,便不由得眼前一亮,对这屋子原来的主人颇为欣赏。

    “在极域种梅花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极域恶土,万物难长。

    别说是梅花了,就是最顽强的野草,到了极域这一片土壤之上,恐怕也半死不活。

    陈廷砚这么想着,便上前一步,走到了那梅瓶旁边,朝着那瓶口处探出头去,一看:“果真是穷奢极欲啊……”

    “怎么?”

    见愁看他咬牙切齿模样,不由起了好奇,跟上来一看。

    那梅瓶简单,无甚特色,只觉婉约可爱,只是那瓶中却还有浅浅的一层水,此刻看上去黄黄的,蒙了一层灰,隐约透出一股不大一般的气息。

    略一思索,见愁奇道:“这水不一般?”

    “正是。”

    陈廷砚收回了目光,站直了身子,看着那三支梅中唯一的还留着蓓蕾的一支,皱了皱眉。

    “此水,乃是轮回尽头,转生池之水,能养天地万物。是以,这人间孤岛的梅,才能在此存活。只不过主人去已久,想必无人再养此梅,所以枯萎。”

    陈廷砚言语之中虽没说这水到底如何珍贵,可见愁回头一看老周那倒吸一口凉气的神情,便知这东西绝不普通。

    能养天地万物,轮回尽头,转生池之水。

    略一沉吟,见愁不由问道:“敢问周老板,这宅院旧日主人,是什么人物?”

    “这……”

    老周人到中年,也是头次听说有人用转生池之水育梅,细细一回想,苦笑道:“这我还真不知道。不过这一座宅院,的确有几分离奇。”

    见愁一下来了兴趣。

    陈廷砚也收回了落在那一枝梅上的目光,续道:“说说看?”

    “我经营此道,也有近二百年了。这宅院在我手里,统共租出去有四回,每回都有四五十年的样子,每一次的主人都是枉死城来的新鬼。只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每次这宅院的主人,没住够时间就会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见愁不由诧异。

    陈廷砚也觉古怪:“每一任?”

    “差不多吧,是四爷您要房子,我也不敢瞒您什么。”

    “这宅院,前面四个主人,只有刚租院子的时候见过一面,后来就很少见了。等到了租期,我再来这里一看,院子里的东西基本都没怎么动,人却没了。”

    说到这里,老周干笑了一声,似乎生怕陈廷砚不要这房子了,忙补了几句。

    “我想,要么学艺不精死在外面,要么就是修炼有成去了别的地方,或者年限到了转世投胎去了。看那墙上刻着的那些东西,怎么也不像是普通人啊,哈哈……”

    陈廷砚与见愁对望了一眼,两人眼中都带了几分思量。

    他开口道:“见愁你怎么看?”

    这院子还要吗?

    陈廷砚这一问,老周一颗心就悬了起来,立刻知道这女修对陈廷砚来说不大一般,连忙跟着看了过去,巴巴望着。

    人世间有凶宅一说,想必这枉死城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屋子颇有几分古怪之处……

    不过,见愁抬起头来,目光从那一排一排的书架上慢慢划过,却是暗叹了一声:有这么多的书在,她怎么可能舍弃此地?

    无奈一笑,见愁道:“这地方不错,我挺喜欢。至于消失不消失……我应当也不会留很久,倒是没有关系。”

    “您真是好眼光,像这宅院,就是在枉死城里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了。若是还有更好的,我铁定早就跟您二位说了。最近城里来的新鬼眼看着就要多起来了,宅院怕是不好找。”

    老周一听见愁拍了板,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对着见愁眉开眼笑。

    陈廷砚用脚趾头猜也知道,这宅院肯定不便宜。

    这老家伙,倒不是看见愁的模样找的,多半以为见愁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这一刀准备落在自己的身上。

    不过,眼前这女人,可不是什么穷鬼。

    “既然见愁你决定了,那就这样吧。不过这宅院这么古怪,我会时不时来找你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真好,又多了个亲近美人的借口。

    陈廷砚心里美滋滋的。

    见愁点了点头,也不废话。

    她伤势未痊愈,更不用说先前那竭尽全力的一战几乎耗干了心神,此刻说了那么多,疲累也渐渐地泛了上来,有些压不住。

    “周老板,这宅院怎么租?”

    “十年的话,是七百玄玉。您是四爷介绍来的,若您租上个五十年,只收您三千就好。”

    玄玉在极域可是真真的稀罕物。

    数千玄玉购一把法器,不出意外能用许久,宅院租个五十年就要这等价钱,见愁算是知道厉害了。

    不过一想这宅院,一应修炼之所俱全,甚至还有这许多的书籍,略略一扫,只怕都是与极域有关的,正好应了她心意。

    换了旁人,不一定这么中意这屋子。

    到了见愁,却是势在必得。

    她才从品字楼出来,矮掌柜收走了她那一堆破烂的三成多,兑了一大堆玄玉给她,足足有十数万之巨,千把块玄玉,她还是拿得出来的。

    所以没有犹豫,见愁直接伸手自袖中一摸,便拎出一只小袋子来。

    品字楼结算,给的大多是上品玄玉、中品玄玉,下品玄玉则是见愁单独要求的。

    即便是她得了十数万之巨,换了上品玄玉也不过千把块。

    此刻,见愁拿出的这袋子里,多是中品玄玉,一枚中品玄玉换十枚下品玄玉,与灵石差不多。

    “我也不知自己在枉死城中要待多久,先租个十年,若有需要,回头再续上。”

    小袋子里只装着七十枚中品玄玉,被见愁递给了老周。

    财不露白的道理,见愁很清楚。

    在品字楼中,下面人只知道她上去了一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改变了矮掌柜的主意,让矮掌柜将黑剑赠与了她,却不知是她卖了自己的东西。

    所以除了品字楼本身,没人知道她身怀巨富。

    到了这枉死城,鱼龙混杂,见愁自然更小心起来。

    租十年,一则因为她觉得自己不会待那么久,二则是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是只大肥羊。

    其实老周原本还在嘀咕,生怕这诡异的屋子租不出去,还在腹中盘算要用什么说辞说服见愁。

    谁想到,那一圈话还没在肚子里转过个弯呢,玄玉就递过来了。

    老周一怔,随即喜得迷了眼,连忙把袋子接了过来:“您真是个爽快人,这院子租了绝对不亏!”

    口中称赞着,手上却是毫不含糊,将那袋子打开一看,顿时心头一跳!

    好家伙!

    中品玄玉啊!

    每一块都切割整齐,透着一种蓄状的光华,似乎随时有灵气会漫溢而出。

    整个极域,下品灵石乃是最常见的,中品玄玉则较为少见。

    没想到这一位见愁姑娘,一出手就是中品玄玉,虽则数量不大,不过也足可见不是那么简单。

    不过老周转念一想,到底不是上品玄玉,又是与陈廷砚同来,能拿出中品玄玉乃是正常的事情。

    他仔仔细细地点看一下。

    七十枚中品玄玉,不多不少,都躺在里面呢。

    这一下,老周可不管见愁是什么身份了,他一把收了这玄玉袋子,摸出方才开门的那一枚玉简,一手在那玉简上一划,道:“此乃宅院的开门玉符,不止能开门,还能开启一座护院阵法,防止他人窥探侵袭。届时您以精魂认主之法,叫它认主,便可对此宅控制自如了。”

    说着,玉简双手奉上。

    见愁接了过来,小小的一块,上下两端都雕刻成了一个半圆的饕餮形状,中间浮着密密的图纹,若隐若现。

    她看一眼,客气地笑了一句:“多谢周老板了。”

    “该是我老周多谢您才对。”

    老周又做成一笔生意,虽不很大,却也小有利润,对见愁的态度与先前那并不很真诚的热情不同,是实打实地。

    “我就住在城东日游一族,回头您若有什么事,来这边找人通传便是。今日也不早了,嘿嘿,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老周能不知道陈廷砚是个什么人?

    他一早就觉得这两人不对劲,这会儿生意成了也不久留,拱拱手便道了别。

    陈廷砚心知他误会,心里面觉得美滋滋,面儿上却是笑骂一声:“胡说八道些什么!”

    老周也不多言,讪笑着便退了出去。

    屋门口便只站着见愁与陈廷砚两人了。

    应付完了老周,此刻的见愁,那疲惫之色已经彻底难以遮掩,她随意寻了这书房圆桌旁一张圆凳坐了下来,抬手按住了自己腰肋之间,眉头紧皱,隐隐有虚汗出来。

    “伤犯了?”

    陈廷砚心底一惊,忙走上来,想要查看她情况。

    见愁却摇了摇头,面色惨白,隐约还有一丝黑气浮过,只道:“今日已经多劳陈四公子费心,见愁过意不去,刚落定住处本该好生招待,不过此刻疗伤要紧,只怕要怠慢了。”

    旁人身上有伤,陈廷砚便是再想留,也知此刻不是时候。

    不过来日方长。

    略一思索,他自怀中摸出一只浅紫色的木瓶来,放在了见愁身边的圆桌上,眼底有几分忧色。

    “我与见愁姑娘乃是故识,人在他乡,本该相助,有什么怠慢不怠慢的?这一瓶乃是三香地还泉,自有治疗大部分伤势之效。”

    他手持着折扇,似怕见愁拒绝,眼看着见愁要开口,又补了一句。

    “我知道你身份不简单,也不缺这些东西。不过此乃我一片心意,大不了他日,我落难,见愁你来救就好嘛。”

    这是不让她拒绝了。

    见愁无奈一摇头,叹道:“只好却之不恭了。”

    “你好生休养,等到伤好,也可以来日游一族找我,”陈廷砚笑了一声,“不过想来这伤势不重,我回头来找你也成。”

    见愁点了点头:“好。”

    “那我今日便先告辞了,改日再会。”

    陈廷砚拱手告辞,见愁想要起身相送,又被他按了下去,只道叫她好好坐着,自己一个人走出了门去,还帮见愁把门给带上了。

    啪嗒啪嗒。

    脚步声远去。

    见愁坐在那圆桌旁,看了桌上的木瓶一眼,心思剔透如她,哪里能不知道这一位的“心意”?

    只不过……

    的确毫无兴致。

    “咳咳……”

    她咳嗽了两声,也没动那木瓶,只又从乾坤袋中摸出了一只玉瓶,倒出了三丸丹药,送服入口,缓解了一二刻的难受,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若要等伤势痊愈,自然不能全靠丹药,还得回头定下来打坐才能行。

    玉符就在她手中。

    见愁低头一看,却是一下茫然:精魂认主之法……她也不知道啊。

    为防旁人起疑,她刚才听了却没问,眼下……

    转头一看,见愁的目光落在了那一排又一排的藏书之上:极域杂谈,万里恶土,炉中五术,化珠境纪要……

    种类繁杂的书籍,里面应该会有所谓的“精魂认主”之法。

    见愁是半点也不担心。

    她微微地一笑,看着这些书籍的目光,却是渐渐明亮起来。

    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这可不是就是自己最需要的吗?

    见愁目光收回,只是眼角余光,却又落在了那窗沿摆着的梅瓶上……

    轮回尽头,转生池水。

    眉头微微一锁,见愁放下这宅院的控制玉符,起了身来,向着那梅瓶走去。

    干枯的蓓蕾,瘦瘦地挂在枝条的边缘,还保留着不知多久以前的形态,仿佛还有绽放的机会。

    窗沿上,则稀稀落落地缀着几点黑色的枯萎花瓣。

    雪白的窗纸,将外面的光变得纯粹又清澈,照在瓷青梅瓶之上,竟有几分通透之感。

    见愁望着这一角的景致,只觉出了一种雅致的诗情画意。

    没有什么血色的唇角,在此刻勾起,她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已经来到了窗前。

    此屋旧主,当是惜花之人。

    见愁虽无惜花之意,不过见了这满窗沿坠落的梅瓣,也生出几分奇异的感怀来,只伸手出去,想捡起一瓣干花。

    没成想,她指尖轻轻一碰,那一黑色梅瓣,竟然霎时化作了一片飞舞的黑灰。

    见愁顿时一怔。

    此间主人早不知已经“失踪”了多久,这梅花落下也不知多久,年深日久,自然早早干枯成灰。

    能保持原本的形态,不过因为从无人触碰罢了。

    见愁心中一叹,倒也不去捡那干花了,只信手一拂,想要将这窗沿上的干枯花瓣扫开,打开窗来看看外面。

    一挥袖,卷起一阵细细风。

    窗沿上的梅瓣,立时全数化作飞灰,被风向带着,慢慢落到了地面上。

    干净的窗沿,一下显露出来。

    见愁很自然地就要抬手开窗,不曾想,目光一错,落到那摆着梅瓶的窗沿上,却发现了一行隐约的字迹。

    “字迹?”

    她惊讶,皱了眉起来。

    一行字端正的蝇头小楷,深深地镌刻在窗沿上,从右往左横着写。

    “愿惜花人有缘,代吾养此梅……”

    见愁低声念了出来,手指顺着这一行字指了过去,却发现那一个“梅”字有半边被压在了左侧的梅瓶之下。

    插在梅瓶里的三枝梅,其中一枝上还挂着那一干枯的蓓蕾。

    见愁看了一眼,沉吟片刻,却是不由得笑了一声:“转生池水养梅,得要什么样的‘有缘惜花人’才能如此奢侈……”

    留字的,多半是此屋旧主,也就是养梅的那一位。

    见愁看着这一行字,不知该说什么,本不欲搭理,只想推开窗户,可手伸到一半,目光却是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重又低头去看那一个只要半边的“梅”字。

    心念一动,见愁伸出去的手就转了方向,回过来,小心地将双手放在了梅瓶上,慢慢地挪动梅瓶。

    “梅”字的后半边,很快就露了出来。

    见愁面上平静,眼底却有神光闪烁,她手并未停下,只继续挪动。

    很快,梅瓶就被挪了两掌之地。

    原本被压在梅瓶底部的窗沿很快出露,然而——

    随之露出的,除了那半边“梅”字,竟还有几个字……



    浅浅的灰尘,勾勒出了那端正小楷细节里藏着的铁画银钩,极为有力。

    见愁一字一字地辨认着,念了出来:“地藏……转生池水……谢君……而答之……”

    噔!

    在看清这剩余半句话的瞬间,见愁整颗心都险些跳了起来,一个没留神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转生池水?!”

    愿惜花人有缘,代吾养此梅。

    地藏转生池水,谢君而答之!

    她先前还嘲讽此人穷奢极欲,整个极域数得出几个拿转生池养梅的奇葩?

    是以“代吾养此梅”这一句,简直像是痴人说梦。

    谁曾料想,后面竟然还跟了这样一句话!

    地藏转生池水?

    难道是说这一片地面之上还藏着用以养梅的转生池水?

    转生池水,轮回尽头,能养万物。

    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

    见愁想也知道,这东西已经珍贵到了极点,否则以陈廷砚秉性之奢侈和见识之广博,也不至于露出那般的神情。

    倒吸了一口凉气,见愁借此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看那梅瓶,慢慢地放下,朝着自己脚下的地面看去。

    一块又一块的地砖严严实实地平铺在地面上,普普通通,也没什么光泽,像是所有最普通的黑石头。

    微微沉吟片刻,她打消了一块块去查看的念头。

    回头一看那梅瓶,三枝梅里唯一还留有花苞的那一枝,正好朝着窗外,一动不动。

    此刻的见愁虽已经有了魂体,身体被放入了那一枚雾中仙送的石珠之中,看似逃脱了极域的禁锢,可实际上是进入了另一种禁锢。

    化珠境界的修为,于她的灵识还没有什么太大的助益,离体距离也不远,想要查探这地面的情况,无异于登天。

    更何况,她现在还有伤在身。

    念头只是一动,又被见愁收了回去。

    那一瞬间的火热,眨眼之间恢复,她变得冷静起来,也就发现了更多的蹊跷之处。

    梅已经枯萎,那屋主应当也知道——

    谁搬进来愿意看见一株枯梅呢?

    一个空的梅瓶放在这里,肯定会被人搬走。待得这窗沿一擦干净,写了什么不就一清二楚了?

    也就是说,屋主乃是刻意将话留在了这里。

    “周老板说,此屋上一任的主人乃是莫名其妙便没了消息……”

    见愁思索了起来,皱紧的眉头没有松开,反而皱得更紧。

    “可若以这一句话看来,这主人却是知道自己会离开,才留下了这一句话……”

    诡异。

    十足的诡异。

    瓷青梅瓶照旧立在那雪窗窗沿,三枝枯梅插在瓶中,在那一窗光里留下三道细细的影子,自有那么几分枯而傲的气质。

    见愁重新打量这书房几眼,再看那窗边一景,竟平白觉得这区区七百玄玉租来的屋子里,透着一股难言的高深莫测。

    对这屋子的原主,甚至是历任主人,她一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

    只是此刻毕竟不是时候。

    见愁强压下这种好奇来,在这书房之中寻了个干净地方,用黑剑敲击地面,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便盘坐了下来。

    又一沉吟,她自乾坤袋中取出一块阵盘,其上镶嵌着十八枚灵石,中间连接着银色的长线,正好组成一座防护阵法。

    此宅院颇有些奇处,老周租给自己,想必屋子已经检查过。

    只要她不乱动,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所以,见愁此刻一没去翻阅书籍,寻找什么精魂认主之法,二没再去看那梅瓶,去掘地三尺找什么地藏的转生池水。

    此时此刻,她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修炼!

    “啪!”

    阵盘一放,阵法立刻贴地释放。

    一个圆环状的光圈,以见愁盘坐之地为中心,立刻朝着周围弹射开去,隐隐之间,与周遭隔绝起来,更有一股强烈的防备之意。

    见愁垂了眸,又在身前排了十枚中品玄玉,这才将双手摊放在膝上,开始调息打坐。

    邢悟的偷袭,对见愁来说不算轻,却也不致命。

    先前她已经吞服了两枚丹药,伤势已经被压下来不少,现在则需要精心调理,将丹药之中的药效都吸收进来。

    双手结印,见愁引导着那丹药药力流遍全身,淌过伤处,开始了漫长的修复。

    屋内光线渐渐昏暗下来,唯有那窗纸已经雪白。

    几许光芒透过那窗纸照射进来,照着见愁挺直的脊背,还有那时掐时放的手诀。

    过不一会儿,见愁整个人都变得缥缈起来,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

    唯有她眉心祖窍之中,清凉灵台之上,竟有一粒小小的光尘缓缓亮了起来,若是仔细分辨,才能发现这是一枚圆珠,正在慢慢地旋转,吸收着来自身体各处的药力。

    这就是见愁的“魂珠”了。

    自凝成之后,就没怎么变大过。

    见愁也不知自己在极域这种修炼方法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至少以目前来看,它与自己在十九洲之修行完全分属两端,互不相干。

    眼下还是疗伤和提升实力要紧,见愁顾不得考虑别的,彻底将心神沉了进去。

    ……

    窗外的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偶尔会有风声吹过窗纸,发出哗啦的声音,也偶尔会有细雨敲打窗棂,溅起一片滴答之声。

    可见愁都听不到。

    时间在蒙尘的书房之中缓缓流逝,足足过去了有大半个月,阵盘形成的阵法光芒也越来越暗淡,镶嵌着的十八枚灵石,看上去都有了些灰白。

    放在见愁面前的那些玄玉,则有九枚已经耗尽了地力阴华,成了地上躺着的一片齑粉。

    “啪!”

    在窗外的雨声停下的那一刹那,排在见愁面前的最后一枚玄玉,终于破碎,一片粉白的烟雾溅了开去,散成了地上的一滩细粉。

    最后一缕地力阴华,直接从地面之上,直接飞入了见愁灵台魂珠外围,在魂珠不断的旋转之中,慢慢地融入魂珠之中。

    于是,就像是被喂饱了一样,它竟然发出了一声异样的声响。

    “咔。”

    细极了的一声。

    原本微尘大小的一粒魂珠,竟在吸收了那最后一缕地力阴华的瞬间,猛地朝外一涨,大了一圈!

    眨眼之间,悬浮在见愁灵台之上的魂珠,便有了小拇指尖大小。

    看上去虽然依旧可怜,可五光十色混杂在一起,已经呈现出一点点浅淡的白色。

    魂珠越接近于白,其质地也就越纯,代表着身体之中的魂力更正。

    唯一美中不足的,或许是魂珠之上那一道又一道的裂痕……

    见愁此刻虽未睁眼,可对魂珠的一切变化却是了然于心。

    先前魂珠太小,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此刻一旦修炼变大,那裂痕只要稍加仔细,便能看个清楚。

    见愁心里沉了沉。

    自强行突破魂珠那一日起,她的一颗心,便从未放下过。

    魂魄残缺的问题,她没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于是选择直接跨过了前面两个境界,直接凝成了魂珠,算是险中求胜。

    事实上,以这一段时间的修炼情况来看,提前凝成魂珠,对她修炼的确有利,吸收地力阴华的速度变快了,流失的也变得少了。

    见愁本应该高兴的,可在看清楚魂珠上裂痕的那一刹那,她那一颗心便又幽幽地沉了下去。

    魂珠有裂痕……

    怎么看也不像是好事。

    见愁缓缓睁开了眼,也收了摆在膝上的手诀。

    整个屋子里环绕着她的一片地力阴华,在此刻,终于慢慢地朝着四周散去,消失不见。

    她的身体渐渐变得凝实起来,悬浮在上的魂珠,则隐没了踪迹。

    眉头锁紧,之前那种寸步难行之感,再次出现。

    “化珠境之后,便是玉涅……”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所谓玉涅,便是“碎魂珠,散齑粉,化形至全身”,也就是说以魂珠为原点,借助磅礴的地力阴华,给魂魄打底,最终达到第五境“金身”。

    玉涅。

    又有“涅槃”之意,代表着这一境界的危险所在。

    碎裂魂珠,有灵魂撕裂之苦痛,稍不注意便会在突破此境的时候灰飞烟灭,彻底不存于世间,连魂魄都消失干净。

    所以,极域修士又将“玉涅”称为“小劫”。

    十九洲出窍期才有大劫,名之曰“问心”,前面的修炼虽然也有危险存在,可不会太过,达不到“凶险”这个层次。

    相对而言,极域鬼修的修炼,却是充满了不定的刺激。

    这一切,都是因为从魂魄开始修炼,难度太大。

    当然,修士们的问心道劫虽然来得迟,却是来得最狠,形神俱灭寻常见,堕入魔道如便饭。

    见愁不自觉地在心底对比着极域与十九洲二者之间修炼的异同,想从中获得启发。

    “化珠到玉涅,乃是碎魂珠,养魂魄,为凝聚肉身做准备……”

    “也就是说,魂珠是迟早都要碎的……”

    思考到这里,见愁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魂珠要碎,可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碎。

    在修炼到位的时候碎掉,进行玉涅的修炼,自然是锦上添花;可若是它在还没到火候的时候就碎掉,只怕她来不及突破此境,就烟消云散了。

    “小劫……”

    旁人的小劫,对她来说,却是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的大劫。

    见愁心底又生出那么几分苦涩的味道,只能期许自己运气较好,魂珠碎裂的时候正是合适的时候。

    大不了,再豁出去,硬破一把“玉涅”。

    心里发了狠,那一点点因魂魄有缺带来的惧怕,也就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见愁面露坚毅之色,笑了一声,拍拍手起了身,将地面上已经不剩多少灵气的阵盘抠了起来,扔回乾坤袋中。

    经过之前那长达大半个月的打坐修炼,见愁身上伤势已经尽数复原,在此基础上,修为也精进了不少。

    体内流转地力阴华,充沛又饱满。

    尽管魂珠有瑕疵,可见愁对自己此刻的实力也很好奇。

    尤其是……

    她目光一闪,思绪便回到了那一日自己对战邢悟时候,一幕一幕,从眼前划过……

    见愁手腕一转,安静的书房之中,竟忽然起风。

    黑剑出鞘,悄无声息落在了见愁手中,那种血脉鼓动之感,风声呼啸之感,刹时萦绕于心头。

    她缓缓闭眼,任由心神,随着到来的黑暗沉下。

    在它沉落到极致的瞬间,见愁猛然睁眼——

    御剑乘风!

    轰!

    那一瞬间,奇诡的一幕,终于出现!

    见愁整个人竟然化作一团肆虐的黑风,如同一团浓黑的墨潮,挤占满大半个书房,撞得屋中书架都开始摇晃!

    没有轨迹,只有那一柄隐约的黑剑,被包围其中。

    一缕一缕的黑风,疯狂地从黑剑孔隙之中穿梭,缠绕成了一体!

    刷!

    那一团黑风在膨胀片刻后,又立刻疯狂地收缩回来。

    待得见愁身影重新凝聚而出时,竟然已经站在了门口!

    近乎瞬移!

    神鬼莫测的形态与速度!

    若是邢悟与陈廷砚在此,目睹此情此景,只怕立时就要惊叫起来——

    这一幕,与先前深巷之中那一幕,何其相似?!

    见愁立在门口,脸上挂着一种美妙的神情。

    她凝视着自己手中这一柄长剑,回味着刚才的感觉,那种天下万物都与我为一的交融!

    真的融于风中了,也化于风中了……

    借助材质独特的吞风石黑剑,她在“乘风”这一道的修行之上,竟然迈出了近乎恐怖的一步!

    任何与自然相接,近乎于“道”的术法,都依赖于修士的内心体悟,似见愁这般魂魄不全之人,在进入出窍之后,可以说根本感应不到天地规则的存在,所以融于“风”也就无从谈起。

    可在吞风石的帮助之下,她却可以激发这种感觉,让自己与黑剑融为一体,也就成为了那穿过孔隙的长风!

    乘风御剑,何其逍遥?

    尽管眼前只有这么一个并不宽敞的屋子,可见愁的一颗心,早已经飞向了千万里的蓝天,破开了渺渺的云气……

    唇边一抹笑,终于克制不住地流溢了出来。

    见愁抚摸着黑剑,慢慢地还剑于鞘,心底已经轻松了大半。

    “进入极域之后,处处都受到掣肘,如今总算拥有了一招绝技,好歹能作防身之用,可不用那么提心吊胆啦……”

    她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舒服地叹了一声,随即脚步一转,重新从门口走回来,便待再去研究研究那梅瓶。

    没想到,就在她要伸手的时候,那垂在她身侧的宽袖,忽然毫无征兆地乱晃了起来。

    像是有什么鼓囊囊的东西,在她袖子里跳动一样。

    见愁一愣,终于想了起来:小貂!

    她伸手一摸,便将藏于袖中的灵兽袋取了出来。

    果然,袋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乱拱,带着点急切,似乎想要立刻出来。

    小貂并未与见愁签订任何契约,所以见愁也感应不到小貂现在是何状态,她只是在下意识打开灵兽袋的瞬间,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她未经小貂同意,售卖了它辛辛苦苦搜集来的一堆破烂……

    不好!

    这会儿可不能放小貂出来!

    见愁下意识地想要收手,重新将灵兽袋系紧。

    然而……

    为时已晚!

    “嗖!”

    但见眼前一条灰影,自袋中电射而出,像是闻着了腥味儿的猫一样,别提多迅疾机灵了!

    它准确无比地落在了见愁的肩上,“嗷呜呜呜!”

    舌头一伸,“呲溜呲溜”,舔了见愁一脖子黏糊糊的口水!

    那一瞬间,见愁僵硬了。

    她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一下,只觉得自己半个脖子都没了感觉,像是被狼舔了一样。

    脑海之中,只浮出一幅画面。

    当初在杀红小界,这毛茸茸一团的可爱小家伙,毫无征兆地一张嘴,足足三五丈大的一张血盆大口啊!

    一声“金刚狮子吼”,震得那顾青眉直接摔出三重天!

    如果……

    如果,她跟小貂说,它那一堆辛辛苦苦收来的破烂被她倒卖了,它得不得嘴巴一张,一口咬她个半死?

    见愁慢慢地转过脖子,看了蹲在自己肩上的毛团子一眼,看它一下又一下舔自己脖子,只觉得脚底下滋滋地开始冒寒气……



    “呜呜。”

    “呜呜!”

    小貂一面舔着,一面发出不明的叫声。

    见愁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通灵阁姜问潮赠的灵兽袋,还在她手中。

    此刻,一个白白的身子,小心翼翼地从袋中探了出来。

    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四处一打量,然后就看见了见愁,随之就露出了一个带着点羞涩的腼腆笑容,顺着就爬了出来。

    正是那一块成精的骨头,帝江骨玉。

    两只小家伙在灵兽袋中成天睡大觉,睡醒了想出来,谁知道主人家半点不搭理它们,实在是憋闷。

    好不容易感觉到见愁动了,小貂迫不及待地就提醒着见愁要出来。

    骨玉自然也跟着沾了光,巴巴地跑了出来。

    只是这会儿没被小貂抱在怀里,只能战战兢兢地走在见愁的手背上,脚步也不稳当,一个没留神差点滑下去。

    还在为自己前途与命运担忧的见愁,当下就要伸手去抓。

    没想到,小骨玉还算是聪明,只是它不长手,就一双细细的小脚,仓促之间只吓得连忙两脚一勾,竟然勾住了见愁一根手指,在千钧一发之际挂在了上面。

    荡秋千一样,头朝下,晃来晃去。

    “叽叽叽叽!”

    蹲见愁肩头的小貂,见了骨玉如此窘迫的情况,立时乐得手舞足蹈,发出了尖锐的讥笑之声。

    帝江骨玉一听,被点睛笔画上的小嘴巴一歪,俩眼睛一闭,“哇”地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呜哇哇哇哇……”

    “叽叽叽,嗷呜呜呜!”

    ……

    一时之间,原本安静的书房之中,充斥着种种诡异的哭声喊声尖啸声……

    见愁肩头蹲着笑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的小貂,手指头上挂着哭得撕心裂肺也没忘记抓紧的小骨玉,脸上则是一脸的……

    沉默。

    活宝在什么时候都是活宝啊。

    它们是半点也不知道现在正处于怎样的境况……

    不过,她转念一想,便是它们知道了,只怕也是现在这模样。

    眼见着小骨玉都要哭断气了,见愁叹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来,将它那小小的、白白的身子掐了,提了起来,又一把抓了还大笑不止的小貂下来,一起放在了地上。

    “嗷呜呜?”

    这是要干什么?

    小貂蹲坐在地上,眨巴眨巴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见愁。

    小骨玉则是愤恨地瞥了小貂一眼,似乎还对刚才的事情生气,将那脑袋也跟着扭了过去,不看小貂一眼。

    “你们啊,之前不都还好好的吗?”

    见愁可还记得,之前小貂那恨不得三两口就把骨玉吃了的模样。

    她伸手就给了小貂一下:“你也是,怎么又随便讥笑人呢?”

    “嗷呜呜!”

    本貂平时就是这样笑人的!

    “嗷呜呜呜!”

    它不出丑也轮不到本貂来笑!

    “嗷呜呜!”

    本貂才没错!

    小貂对着见愁,连着叫了三声,挥舞着爪子,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

    见愁不知道它具体想要说什么,不过大致的意思却能感觉到。

    嘴角一抽,她蹲在这一貂一骨面前,想了想这两只平时感情也算不错,呃,如果一个抱着一个狂舔也算的话。

    总之,种类不同,它们的事情也不是自己能插手的。

    现在见愁需要面临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

    到底要不要告诉小貂,它那些破烂都被自己变卖了?

    其实吧,那些东西,小貂平时捡了就扔到储物袋里,从来懒得多看一眼,她觉得自己就算是不说,小貂应该也发现不了。

    可这件事,毕竟是见愁做得欠妥,本以为只是倒出吞风石来卖,哪里想到里面夹杂的那些破烂都能卖个好价钱。

    好吧,现在她知道那些东西即便不算是宝贝,也不该叫做破烂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

    见愁盯着小貂那小小的脑袋,慢慢地伸出手去,轻轻挠了挠,放和缓了声音:“这几天我都修炼去了,所以没注意到灵兽袋,好歹现在算是出来了。”

    “嗷呜呜。”

    都是小事,放过你好了。

    小貂慢慢地眯了眼,随意地叫唤了两声。

    “现在呢,我们到了一个很危险的地方,只怕是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找到回十九洲的路……”

    “嗷呜呜……”

    咦,没办法回去了吗?噢,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反正饿不死我。

    “这个地方跟十九洲不一样,通用的是玄玉,而不是我们经常用的灵石,所以我们在这里没有合适的武器,也没有合适的用于修炼的东西……”

    “嗷……”

    这意思是情况很不好吗?嗯,我知道了。

    小貂懒懒地举起爪子,在嘴巴前面一遮,打了个极其人性化的呵欠。

    见愁的声调,显得平和,像是催眠一样。

    小貂缩着脖子,被她挠挠头,挠挠脖子,就更觉困意涌上来了,眼睛一眯一眯,似乎下一刻就要睡着。

    “……嗯,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用一些非常的办法,换取我们所需要的东西……”

    原本流畅的声音,忽然有了那么一点吞吞吐吐的味道。

    “呜……”

    为什么听起来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呢?

    小貂早已经有些迷迷糊糊的,只是朦胧地这样感觉着。

    旁边偷听的小骨玉,这会儿终于扭过头来,眨巴眨巴那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见愁。

    见愁猛地一阵心虚。

    只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她强忍住咳嗽的冲动,续道:“所以,你之前捡……收集来的那些东西,被我变卖了一些,换了一些玄玉……”见愁尽量用了很正常的声音,就像是在跟小貂拉家常一样。

    “嗷呜呜,嗷……”

    不就是卖了点东西吗?也不是什么大事,没事,没——

    等等。

    卖了什么?!

    小貂那软乎的叫声,忽然就这么消失在了喉咙里,一种不妙的预感,让它浑身茸茸的貂毛全都竖了起来,方才还半眯着的眼睛也“豁”地一下睁开!

    “嗷呜呜呜!”

    你特么有种再给本貂说一遍!

    “嗷呜呜呜!”

    卖了什么?你刚才说卖了什么?!!

    “……就是一不小心卖了之前你捡的那些东西,但是没关系,我们换了好多好多玄玉……”

    见愁顿时头疼,想要安抚小貂。

    “嗷呜呜!”

    狗屁,狗屁!

    全是狗屁!

    小貂激动得无以复加,四条腿立在地上,作咆哮状,一副要与见愁不死不休的干架模样。

    “嗷呜呜呜!”

    骗子,强盗!把人家的破烂还来!

    “……”

    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做错了事都不愿意认错了!

    这就是下场啊!

    见愁内心进行了一番深刻的检讨,有一种无奈的感觉:她恐怕是十九洲第一个被自己的宠物训斥的修士吧?

    两手举起来,她认错的态度可诚恳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自己错了。但那也是一时没有想到,你捡的都是值钱的东西,不是什么破烂,以后肯定不敢再这样误会你了。我拿到的玄玉,回头都给你保管好不好?”

    “嗷呜呜!”

    扯淡!

    骗子!

    什么玄玉,听都没有听说过!

    不要不要,都不要!

    还我的破烂,哦不,宝贝来!

    小貂继续叫着,不依不饶,甚至还直接脚下一错,摔了下去,开始在地上打滚,四条腿在空中翻腾,简直……

    简直像是城门口讹人的混混!

    目瞪口呆!

    见愁何曾看见过小貂这样耍无赖的模样,头次开了眼界:这不但是只有点脾气的貂,还是只混混貂啊!

    瞧瞧这架势,活灵活现的!

    “嗷呜呜呜!”

    小貂继续嚎叫。

    见愁叹气的力气都没了:“好了,好了,别在地上滚了,还没打扫过……”

    “叮当!”

    忽然之间,地面上传来清脆的一声响,一下打断了见愁的话。

    她闻声看去,“咦”了一声。

    小貂还在翻滚之中,不过这时候听见声音,也莫名停了一下,起了身来。

    地面上,不知何时,竟然躺了一粒赤红的大圆珠。

    中间像是包裹着火山熔岩一样,颜色瑰丽,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光芒。

    这是哪里来的?

    见愁一看就愣住了,之前地面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啊!

    眉头一皱,她心念一动,忽然抬头,看向小貂。

    “嗷呜!”

    小貂一看那大圆珠就知道坏事了,在见愁那目光转过来的瞬间,毫不犹豫,两只爪子一抬,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闭得死紧!

    “……呵呵。”

    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见愁原本还纳闷这珠子哪里来的,想想刚才也就小貂在这里打滚,这会儿还自己捂上了嘴巴,生怕自己看见什么一样……

    不是它,还能是谁?

    见愁之前那心虚的感觉一下就没有了,显然,现在心虚的是小貂。

    她声调照旧缓慢,不过已经怡然了起来。

    “捂着嘴干什么?牙痛?来,我帮你看看。”

    “呜呜呜!”

    你做梦!

    小貂连忙摇头,拔腿就想跑掉!

    见愁眼疾手快,闪电一样直接一把将它拽住!

    “嗷呜呜呜!”

    小貂立刻大叫了起来,那原本紧闭的嘴巴,也立刻张了老大,活像是要吞进去一头牛!

    一排一排尖利的牙齿,排列在口中,白森森地,尖端还发亮。

    只是,这些亮光之中,有那么一点,不大一样。

    金闪闪的,亮晃晃的。

    见愁一下就被这一点光芒给刺到了。

    自杀红小界之后,她可没怎么看小貂张大过嘴了,这嘴里一点亮光到底是什么?

    盯着小貂嘴里那一点金光,见愁的眼神不大对劲了。

    小貂心里一凉,立刻知道自己就要暴露了,那张大的嘴巴立刻就要闭上,同时用力一挣,就要从见愁手中逃跑。

    可见愁哪里能让它得逞?

    好歹也是人斗貂啊!

    在小貂嘴巴眼看着就要闭上的时候,见愁直接一根指头伸了进去,指尖这么轻轻一点,便卷住了那一点金光,向外面一拉!

    刷啦——

    那一点金光竟然迅速放大,变得像是一道小瀑布,匹练似地直接被见愁一手拽了出来!

    伴随着这无限金光的,竟然还有“叮叮当当”一片杂乱的声音,像是一大堆东西在金光照耀之下,稀里哗啦地落在了地上,砸出一片声响。

    五颜六色的珠子,纯黑的贝壳,八角的铜钱,苍青的玉簪,古铜的酒盏,舌头状的长勺……

    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见愁整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金光越拽越长,东西也越掉越多。

    到了后面,什么翠绿匕首、寒玉小剑,那都不是事儿,最可怕的是还掉出了一把大得跟桌子一样的菜刀,一把足足丈高的画戟!

    “哐当!”

    “哐当!”

    两声巨响。

    见愁那已经拉直了的手臂,终于还是停下了,僵硬了。

    那一片金光还远远没有拉完,不知还有多少藏在小貂的牙缝里。

    整个书房都仿佛要被这光芒填满,甚至照射,熔化。

    地面上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最显眼的两把“大家伙”就躺在见愁脚边,有一种莫名的震撼之感……

    “这些都是什么……”

    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貂也不好了,两只眼睛泪汪汪地,“呜呜”叫了两声。

    完了!

    小金库被发现了!

    这下她肯定要生气了。

    她和她的伙伴们在前面出生入死,结果自己鸡贼地搜罗了一堆的宝贝藏在牙缝里,本来就不厚道了,结果现在居然还被发现了!

    而且刚刚它还因为她倒卖的那一堆破烂,向她发了火……

    完了完了!

    作茧自缚啊!

    貂生无望啊!

    天知道那些破烂,在小貂这里的确就是“破烂”,压根儿没被它放在眼里,真正的宝贝从来都是用来武装到“牙齿”,怎么可能放在见愁的储物袋?

    那里根本就是它的垃圾场罢了!

    呜呜呜……

    都怪它太得意忘形了,这会儿简直特么的哭都没地儿哭去!

    小貂嘴里还咬着那一片金光,只是这个时候,弥漫的金光已经开始渐渐散去。

    于是,这一长片东西的本来面目,也终于露了出来。

    还真是一条长长的绸缎,只是并不是金色。

    它是白色的,又像是五颜六色交错,让人一眼看去,难以分辨出它到底是什么颜色。

    一眼看到是红,下一眼看到又是绿。

    见愁注视着手中拉着的这一条绸缎,只觉触手像是摸着天边的云彩一样,缥缈不定,若非亲眼所见,它还在自己面前,确实被自己拿在手里,她几乎要怀疑它不存在。

    绝对是好东西啊!

    还有……

    地面上这些乱七八糟五花八门的东西……

    见愁只用眼睛看,都能知道,下面每一件只怕都价值不菲,扔出去能引众修士争抢!

    小貂这是……

    心里一个念头闪过,见愁慢慢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小貂。

    小貂衔着那绸缎,僵硬极了,见见愁看过来,它慢慢地咧了嘴,露出那一排整齐的白牙,尴尬又讨好地朝见愁笑了一下。

    “……”

    片刻的静默。

    这情状,她哪里还能不明白?

    平日里装疯卖傻,结果偷偷藏着小金库呢!

    她之前还疑惑,怎么那一堆破烂里没看见小貂在杀红小界捡的那舌头一样的银勺,敢情因为这玩意儿更珍贵,被它藏嘴里了!

    你到底什么品种啊?

    见愁彻底纳闷儿了,还带空间的?这是自己长了个乾坤袋在嘴里吧?

    更重要的是……

    人不如貂,人不如貂啊!

    见愁顿时生出一种以头抢地的冲动:人家牙缝里漏出来的破烂,都够她横行极域了!

    天理何在啊……



    陷入一种诡异的“自我嫌弃”之中,见愁嘴角抽搐了半天,面无表情地看着小貂。

    在这个过程中,小貂也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半天,见愁才向着它招了招手:“过来。”

    小貂唬得一摇头,“呜呜”叫了两声,下意识地后退。

    一步,两步。

    见愁又唤了一声:“过来。”

    这一次,小貂亡魂大冒!

    这特么看上去就像是要怼自己啊!

    谁过去谁是二傻子!

    它毫不犹豫,拔腿就跑,简直化作了一道闪电,立时就窜进了书房这一堆书架之中。

    见愁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牙缝里抠出的东西都要跟自己发脾气,一开始她还信了,现在才明白过来,这家伙扔在乾坤袋里,妥妥就是破烂。

    还跑上了?

    “你跑什么?我就想看看你嘴里到底什么构造罢了……”

    叹了口气,见愁见它跑远了,忍不住笑了一声。

    若换了以前,她还真不一定抓得住它,现在么……

    眼底微光闪过,见愁直接抬手握剑,霎时间屋内一股飓风卷起,她整个人立刻与吞风黑剑融为一体,化作狂暴肆虐的黑风墨潮,扑向了小貂!

    “轰!”

    整个书房里,像是忽然有海浪卷起。

    前面还跑得欢快的小貂,听见声音忍不住回头一看,便见黑风墨潮堆积,磅礴降临!

    “嗷!”

    小貂浑身毛都立了起来,怪叫了一声,脚下一个打滑,起来之后却跑得更快了!

    娘呀,妖怪啊!

    “砰!”

    前面明明没有什么东西,可小貂却一头撞在什么东西上。

    “呜!”

    痛!

    小貂抬头一看,先前还在它身后的见愁,竟然已经持着剑,双手环抱,饶有兴致地看着它。

    怎、怎么回事?

    小貂蒙了。

    可也仅仅是一刹那,它可半点不想被见愁抓住!

    只停了那一下,小貂想也不想,立刻调转方向,重新开始了逃亡之路,再次猛力一蹬腿,朝着更狭窄的地方跑去。

    见愁见状,颇为无奈。

    她一耸肩,身形再次消失,下一次出现,便又在小貂的面前。

    ……

    如是来回往复。

    可怜小貂东跑西跑,一抬头却总是发现面前就是见愁,跑个几圈,彻底绝望,四条腿一软,直接累得趴在地上吐舌头。

    见愁闲庭信步一样走了过来,黑剑在掌中转了个圈,又被她紧握。

    站在小貂旁边,拿脚推了推它小小的身子,她好笑道:“不跑啦?”

    “呜呜!”

    跑个屁!

    能跑得过你吗?

    小貂翻了个白眼,心里却是苦哈哈地。

    怎么才一段时间没见,自己这一位便宜主人的速度,就变得这么神鬼难测起来?

    没毛病吧?

    见愁看它郁闷地把头贴在了地上,更是乐不可支:“跑两圈就不跑了,我还当你多有骨气呢。”

    “呜呜呜!”

    哼!

    迟早本貂会有骨气给你看的。

    只不过……

    不是现在。

    小貂朝着地面,悄悄翻了个白眼,只准备继续装死。

    想来见愁也没那么冷酷无情,还要惩罚自己吧?

    念头刚一闪过,它脑袋已经彻底靠在了地面上,不过也就是这一瞬间,一股异样的,很清新的味道,从地砖的缝隙之中透了出来。

    这是什么?

    小貂一下闻到了,多嗅了两下。

    见愁还站在那边,想直接拽小貂起来,没想到,一错眼便发现它在地上嗅,不由有些愕然:“怎么了?”

    小貂不再装死,竟然从地上爬了起来,绕着那一小块地方转圈,两只湿漉漉的眼睛亮极了。

    它明显激动了起来,转头朝着见愁叫唤。

    “嗷呜呜呜!”

    便宜主人,有好东西,下面有好东西!

    肉肉的小爪子一伸,小貂使劲儿给见愁指自己脚底下。

    下面?

    见愁看了一怔,本还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脑海之中却电光石火一般闪过了方才梅瓶下压着的那一句话……

    地藏转生池水……

    虽不知小貂到底是什么来历,可它对“宝贝”的直觉,见愁是丝毫不怀疑的,否则,哪里来这一地价值连城的异宝?

    难道?!

    见愁皱了眉头,刚要俯身下去查看。

    “簌簌,簌簌!”

    “叩叩,叩叩。”

    两种不同的响动,几乎同时在此刻传出!

    见愁动作一下止住,有些诧异。

    “簌簌”之声较小,来自她袖中,隐约有一缕幽蓝的光芒闪烁。

    见愁立刻就感觉出来了。

    这是大头鬼小头鬼给自己留下的纸符,回头再来枉死城,可以借此与她联系,找到她的位置。

    “叩叩”之声则较远,来自宅院门外。

    是有人在外叩门。

    知道她住处的也就老周与陈廷砚,老周不用说,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此刻必定是陈廷砚在外头。

    这……

    不来则已,一来就要全来啊!

    见愁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跟小貂相互看着,大眼对着小眼。

    “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传来。

    “见愁,在吗?我来看你了。”

    还在发愣的见愁顿时一个激灵,瞅了一眼地上满地的狼藉,五花八门各种奇珍异宝,直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一脚伸出去,疾而轻地点了小貂一脚,见愁压低了声音:“还不快收起来!”

    “嗷!”

    小貂终于反应过来,“嗖”地一声,化作离弦之箭,冲了过去。

    那一瞬间,它猛一张嘴,足足三丈。

    小小的身子,大大的嘴巴,诡异夸张到了极点!

    似要吞吃天地!

    “嗷吼!”

    小貂一声吼叫,“叮铃哐当”,所有散落在地面上的宝贝,竟然全数飞起,朝着它口中飞来,一下消失在了它密密的齿缝之中。

    嘴巴一闭,地面上已经干干净净。

    小貂重新化作了小巧的一只。

    见愁抄手便将它和骨玉一起抓了回来,向灵兽袋中一塞,彻底不见了影踪。

    “砰!”

    做完这一切之后,见愁一抬头,那紧闭的书房大门便被人撞开了。

    “见愁,没事吧?!”

    一脸紧张的陈廷砚出现在门外,手持一柄折扇,离地半尺漂浮,一时竟也有满身凛冽之气。

    只是,在看清屋内情况的时候,他有些错愕。

    怎么什么都没有?

    凶兽呢?

    刚才明明听见奇怪的吼叫来着……

    屋内一切陈设,就跟陈廷砚大半个月之前看到的一样,书架上甚至还有薄薄的一层灰,看得出见愁根本没有来得及收拾。

    此刻见愁就站在屋内,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是在诧异他怎么就进来了。

    这一下,陈廷砚倒是尴尬了起来。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只好站在门口,以手掩唇,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呃……我、我刚才路过你宅院的时候听见里面好像有动静,想你应该起来了,没想到刚才叩门的时候,忽然听见奇怪的声音,担心你安危,所以情急之下,破门而入……这个……”

    见愁还是用那种目光看着他。

    但这并不是觉得陈廷砚无礼,而是一种“好险”的惊魂之感。

    便是陈廷砚似乎对自己毫无妨害,见愁也不敢叫他看见了奇怪的小貂,谁知道极域有没有小貂这样的异兽呢?

    更不用说,刚才地面上还有那么多的东西。

    还好自己跟小貂反应都够快,不然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如今看陈廷砚尴尬,见愁就松了一口气,主动勾了几分镇定的微笑,上前两步道:“四公子误会了,我方才乃是在修炼一门比较奇特的功法,所以声音奇怪,并没有什么危险。”

    “哦,哦,这样啊。”

    陈廷砚用扇柄蹭了蹭自己的额头,依旧尴尬。

    修炼功法,这真是再正常不过了,十大鬼族之中古怪的修炼方法实在是太多了,发出各种奇怪声音的更是数不胜数。

    见愁这里不过是一声兽吼,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虽然……

    一名女修跟会发出兽吼的功法,似乎有那么一点不搭。

    这么想着,陈廷砚下意识地就关注了一下见愁的修为,一看之下,倒有些惊讶:“你的修为,精进好快!”

    话题一下跳转,见愁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过随后又彻底放下了心,她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也笑道:“承蒙四公子记挂,不仅伤势好全了,修为还有进益,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我原本想择日造访四公子住处致谢,不想四公子今日先来了。屋内还未打扰,四公子若不嫌弃,还请进来坐。”

    “坐就不用了。”

    陈廷砚心里惊奇,觉得见愁这修为进境算是看得见地涨。

    不过一想她原本那微尘一样大小的一粒魂珠,也就释然了。

    修为是进益了,可寻常化珠境修士的魂珠都有近两寸直径,见愁这小婴儿手指尖大小的一粒,也就比米粒大那么两圈,实在是还不够看。

    原本就小,所以即便只涨一点,看上去也像是翻了几倍,自然唬人。

    实际上,此刻的见愁依然难以与其余任何一个化珠境的修士相比。

    对见愁怎么能修炼成这样,陈廷砚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他今天来,自然不是为了跟见愁探讨这些问题。

    面上挂了洒然微笑,陈廷砚开口道:“鼎争金令飞来,已经过去有大半个月,还记得我跟你说鼎争的规则吗?”

    “这一次争夺入场资格,是在十八层地上楼,每城都有八个名额。”

    “今天有个比较强的家伙出场,是十大鬼族第一的鬼王族,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十八层地上楼,枉死城中最高的楼。

    据说地府七十二城每一城之中都有一座十八层地上楼,寓意着十八层地狱,几乎都是城中最高的建筑。

    金令飞来公布了鼎争的具体规则,见愁却没来得及去看,此刻也并不了解。

    但是对于陈廷砚说的,她却能明白。

    鼎争一共三轮。

    首轮争夺入场机会,十大鬼族和八方阎殿各自推举一定的人数直接进入下一轮,其他想要参加的人则根据金令公布的规则,争取名额。

    今年是在十八层地上楼举行?

    见愁一下来了兴致,点头道:“我如今无事,倒是可以去开开眼界。只是不知今年具体规则如何?”

    说着,见愁已经从屋内走了出来。

    陈廷砚自然知道她是答应了自己的邀约,心想自己又迈出了成功的一步,面上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

    “没有太大的变化。金令百日,前面九十九日都在选入场之人,十大鬼族与八方阎殿决定了名额,其他人各自争取。”

    他与见愁一道往外走。

    “今年十八层地上楼第十层上,放了八枚鼎戒,每次只出现一枚。一枚被人取走,才会出现新的一枚。谁能登上前面十层,拿到鼎戒,就拥有了资格,一起进入第二轮。”

    说完,陈廷砚还递了一枚玉简给见愁,笑道:“今年鼎争的规则早已经公布出来了,那天你受伤急需修养,我也没来得及给你,这一下你看看。”

    天下这一类事情都差不多。

    只不过,有的规则要当时才知道,比如左三千小会;有的规则,却已经早早被确立了下来,可以早做准备,比如极域鼎争。

    见愁没有拒绝,接了过来,仔细看了起来。

    前面的确如陈廷砚所说——

    第一轮除却八方阎殿、十大鬼族之外,其他人通过十八层地上楼来争夺;

    第二轮则是见愁先前已经知道的文试,像是科举,各自解答问题,答对其中八成问题的才能进入到第三轮。

    只是……

    第三轮竟然是在十八层地狱之中进行!

    过了第二轮的鬼修,需要从最接近地面的第一层开始,逐步往下,一层一层深入地狱,直到深入到第十八层。

    最终留在第十八层中的鬼修,便是最后的“鼎元”!

    在看到规则的瞬间,见愁忍不住讶异了起来:“这……”

    十八层地狱,乃是所有身陷轮回之中的众生受罚之所,其中关押的都是认定的“作恶多于行善”之人。

    人间孤岛自来有“十八层地狱十万恶鬼”之说,不用想都该知道,这到底是个怎样险恶的存在。

    将鼎争放在这里……

    便是经历过了许多风浪的见愁,也不由得感觉到了一种森然的冷意。

    “而且……若是最终留在十八层之中的有两人呢?”

    见愁又盯了盯那“鼎元”二字,生出这样的疑惑来。

    此刻她与陈廷砚两人已经走到了大街上,眼看着就瞧见了不远处的地上楼。

    高高的十八层地上楼,像是一道耸立的圆柱,八角飞檐高高翘起,漆色深黑,下方早已经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不断有人从远处来,快速地走入楼中,一脸兴奋。

    陈廷砚自然也注意到了今日这热闹的场景,听了见愁疑问,他回头一看她,笑容有些莫名,反问道:“怎么会有两个人?”

    怎么会没有两个人?

    两个人一起进入了,是完全有可能的。

    见愁刚要开口问询,可一触及陈廷砚那莫可名状的眼神,心头忽然一跳,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鼎争。

    这里不是讲究无论如何也不伤性命的左三千小会,而是极域鼎争。

    此间鬼修,虽有善恶之分,可行事作风,更类邪魔外道,既然鼎元只有一人,若真有两人进入,必定是个残杀之局……

    见愁面上神色变幻。

    陈廷砚看在眼中,知道她已经看完了此次鼎争的规则,只补了一句,道:“鼎争,向来都是死活不论的。”

    而这一条一直以来都是默认,并不算入每次的规则之中。

    心底一叹,见愁摇头一笑:“所以果真只有一个鼎元,是我见识浅薄了。”

    “别说你,就是我当初都吓了好一阵。”

    陈廷砚略有些夸张地摊了摊手,算是安慰见愁。

    见愁却是在脑海之中回忆起了自己那些在左三千小会上认识的伙伴。

    陆香冷,姜问潮,夏侯赦,左流,小金,如花公子……

    台上虽针锋相对,待得出来,却能患难与共。

    中域左三千虽只浩浩十九洲大地中的一块,却平白有一种世外桃源般的气质,自与别处不同。

    她偶遇的北域裴潜,心机深重,处事果决狠辣,不是善茬儿;

    她听闻的东南蛮荒,茹毛饮血,杀戮成风,外道横行;

    她认知的明日星海,九流汇聚,路有白骨,河流红血;

    ……

    凡此种种,皆与左三千不沾半分干系。

    如今意外所至之极域,无疑类似东南蛮荒、明日星海。

    鼎争……

    一场杀戮盛宴吗?

    见愁心中无端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自己又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到底与她没有太大的干系,索性不再去想。

    两人到得十八层地上楼下,便见人潮拥挤,就连行进都变得困难。

    前面似乎设了个关卡,有人在那边收取玄玉,之后才放人进入。

    大把大把的玄玉,像是破石头一样,直朝十八层地上楼入口处的大箱子里流。

    陈廷砚一看前面,还有人排着队呢,顿时叹了口气:“得,又要排队了。今儿本来是天没亮去找你,想早点来这里看看,没想到还是迟了……”

    鬼王一族新一辈中颇为出色的人物,已经能引得众人奔走相告,纷纷来看。

    陈廷砚早有预料,却依旧没想到会有这么热闹。

    他唉声叹气,捶胸顿足,看着前面,只有满脸的郁闷。

    见愁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反而觉得新奇,像是要进戏园子看戏一样。

    她瞧了那装着玄玉的大箱子一眼,只想起了先前陈廷砚说的,只有十大鬼族与八方阎殿的一些人,才能经营与鼎争有关的“生意”,这可不是笔大大的生意吗?

    枉死城中,还有不少人向着十八层地上楼汇聚。

    不交玄玉固然不能入场,可即便是守在楼下听听最新的消息,那也是好的。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

    山海市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像是从没有出现过一样,原本被遮挡的天空也露了出来,虽然依旧昏黄,却给人一种高旷之感。

    录籍处那牌楼在地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模糊的影子,守在前面的小鬼差累了一夜,这会儿呵欠连天。

    才领了身份玉牌的新鬼们,陆陆续续从录籍处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大头鬼小头鬼两个则跟在张汤的身后,走在所有新鬼最后方,两个人今天都累得够呛。

    “真是撞邪了,以前没听说有这么多枉死鬼啊,怎么轮到咱们接引司做这差事,枉死的鬼就多了起来?哎哟,累死我了!”

    小头鬼舌头都要吐出来了,一面走一面抱怨。

    大头鬼则是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对,对。”

    唯有前面的张汤,修为不低,走起路来晃都不见晃一下,照旧四平八稳。

    听了小头鬼的抱怨,他那微微皱着的眉头,又拧得紧了一些。

    抬眼,目光前移,落在已经陆续离开的新鬼们身上。

    不同于先前只有见愁一个,这一拨到枉死城录籍的新鬼,足足有五十多人,其中大部分都穿着长衫,面相温雅,分明都是书生打扮,只有七八人例外。

    因为曾在大夏为官,张汤对这些人的打扮也很熟悉,基本都是国子监的学生,其中几个还认识张汤,刚看见他的时候诧异无比。

    这大半个月以来,前前后后被送入枉死城的大夏书生,没有三百,也差不多远了,且俱非“寿终正寝”,而是“逆天枉死”!

    张汤沉思着,慢慢地从牌楼下面走过去。

    他想起了自己从这些人口中问道的一些事情。

    不久之前,大夏国子监中便出了不少的怪事。

    几乎所有书本之上的文字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在监中治学的师生也随之出现了古怪的情况,前不久才背过的书全忘,甚至有时候连简单的一个字都不认得。

    往往他们一觉睡过去,就已经人事不省,魂归九幽。

    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事从何而起,唯独有一人曾战战兢兢提起,说这些事都是在“国师”回来之后发生的。

    国师……

    对于这个称呼,张汤可是一点也不陌生。

    他能到此地,可不就是是拜这一位“傅国师”所赐吗?

    如今,竟又有许多人送命……

    大夏将乱,妖祸纵横吗?

    眼帘慢慢垂下来,张汤依旧在沉思之中。

    后面的小头鬼只觉得有点胆战心惊,他手里还掐着个法诀,正在借先前给见愁的那一枚纸符,确定见愁的位置。

    “那个,老、老张,听说今天鬼王族的厉寒要去十八层地上楼,夺鼎争名额,我跟大头准备去找见愁大尊,一起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小头鬼思虑再三,还是凑上来跟张汤说了。

    张汤有些心不在焉。

    小头鬼说的前半截他也没听清,只听见了“见愁大尊”后面那一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小头鬼顿时一喜,还以为自己戳对了张汤的痒处。

    盛传张汤得了八方阎殿秦广王的赏识,早早就定了他直接进入第二轮的名额,那一阵崔珏虽似乎与他不大对盘,却也奉命对他多有关照。

    要参加鼎争的张汤,自然应该对鼎争的事情感兴趣。

    所以小头鬼脑瓜子一转,就想到了去看热闹的事情。

    张汤答应得这么快,他心里就得意了起来,自觉跟张汤关系有近了一步,这大腿也抱得更牢靠了一些。

    当下,小头鬼继续掐着那手诀,拽了大头鬼,兴奋起来:“这边走这边走,见愁大尊好像也在地上楼那边呢。”

    两个欢腾喜悦,一个沉冷如冰,一道向前行去。

    附近还有不少不知应该去哪里的新鬼,都是才死了不久,刚来枉死城的。

    一路上虽有小头鬼叽叽喳喳跟他们介绍了许多,可真到了这种陌生地界,所有人心里都有一点惶恐,还好他们之间基本都相互认识,还能一起走着壮壮胆,不然只怕在这城中都要吓死过去。

    就连不认识的新鬼,都忍不住朝这一群书生之中挤,想要跟大家一起走。

    独独有一人例外。

    他身材颇高,披着黑色的斗篷,当是名男子。

    整张脸都隐藏在兜帽后面,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站在街边,就像是一道浓墨刷成的影子,没有什么存在感,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在众人叽叽喳喳讨论自己将来去处的时候,他只看向了前方。

    张汤与那两只小鬼,已经渐渐远去。

    隐在一片阴影之中的唇角,便轻轻地勾了起来。

    他想起自己方才听到的话,循着他们去的方向,无声地迈开了脚步,与周围的人流汇聚在一起,同样向前而去。

    十八层地上楼前。

    陈廷砚与见愁已经排了许久。

    见愁平心静气,陈廷砚却是频频摇头叹气:“可惜我的族人早已经进去,不然叫他们帮个忙,也不至于这样了。”

    “无妨,我们也不赶时间,再说了,那一位鬼王族的鬼修,不也还没来吗?”

    在站着的时间里,见愁也已经打听清楚了今天这一位要紧角色的情况。

    厉寒,鬼王族的新一辈。

    十大鬼族各有排行,鬼王,日游,夜游,无常,牛头五族排在前五,其中鬼王一族更是高居首位。

    今年十大鬼族每一族有五个名额,都给了一族之中的佼佼者。

    这一位厉寒,修炼有三十余年,之前一次闭关长达十年,出关之后便已经有玉涅中期的修为,可以说是天赋奇佳。

    若非他修炼年限不够,又执意要参加本届鼎争,只怕再过几年,必定是下届鼎争争夺“鼎元”的有力之人。

    以此人如今的实力,在人才济济的鬼王一族,仅能排到第六。

    倒霉的第六。

    于是,此次鼎争,这一位厉寒,并没有获得族中给的名额,只能来十八层地上楼拿。

    消息一出,整个枉死城都热闹起来。

    所以,见愁与陈廷砚二人为了看上一场高手出手,在这里等这么久,实在不算什么。

    见愁看得开,陈廷砚却是心有不满,嘀咕道:“哼,本公子也是玉涅期呢,我才进来几年?即便是吞丹药吞的,也比他厉害……真是,竟敢让本公子排队……”

    闻言,见愁微微汗颜。

    吞丹修炼不是稀奇事,但这么反以为荣地拿出来说,她也是服了。

    陈廷砚,当真不是什么普通人啊。

    心里感慨了一声,见愁便想劝他一劝,不过刚一张口,就有一道兴高采烈的声音传了过来——

    “见愁大……不,见愁!见愁!”

    像是要喊她别的称呼,又忽然醒悟过来,这里大庭广众,不该这么喊,于是连忙改口。

    这声音格外耳熟,已经有一阵没听见了。

    见愁一下顺着声音抬眼看去,便见前面小头鬼。

    他当先挤进了人群,给见愁挥着手,跑到了她面前,一脸兴奋:“可算是找着你了,果然也是来看厉寒的吧?”

    见愁还没出门的时候,就感应到了那纸符的响动,这会儿小头鬼找上来,她虽有些惊讶,不过也只是一刹那。

    “来看看热闹,你们呢?”

    “才送了一批新鬼来这里,直从夜半忙到天亮,累死个鬼了!”

    小头鬼正在跟见愁抱怨,又喜道:“我们是听说有热闹可以看,本准备找你一起看呢,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见愁一乐,虽知道这小穷鬼打的是什么算盘,不过半点也不介意。

    她笑道:“那咱们倒是可以一起去里面看看热闹。”

    说着,她抬起了头来,向着小头鬼身后看去。

    站她身边的陈廷砚,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忽然窜出的这小鬼,竟与见愁认识?说话还这样随意,约莫是熟识?

    我们?

    咱们?

    这还不只一个?

    陈廷砚一下好奇了起来,也随着见愁一起看了过去。

    这一看,便是一愣。

    小头鬼脑袋尖,人机灵,从人潮里挤过来半点不费力。

    大头鬼就惨了,脑袋大,心思也不灵光,笨拙地跟在小头鬼后面,一起挤,挤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才好不容易到了近前来。

    可是,在大头鬼身后不远处,那原本围拢的人潮,此刻竟然渐渐分开了,慢慢地让出了一条道。

    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脚步沉沉,平稳地走了过来。

    面容寡淡,活像是所有人都欠他一条命,刻板沉闷,一身冷肃。

    陈廷砚认出他来,想起当年在大夏,这刀笔吏参他老爹的那几道折子,一时气得心梗,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瞧瞧,这不是官威赫赫的张汤张廷尉吗?好久不见,你还没死呢!”

    那一瞬间,堪称是剑拔弩张!

    见愁伴着大头鬼小头鬼三个都听傻了:这、这什么情况?

    唯独张汤,还镇定自若。

    他抬眼一瞧陈廷砚,也知道这一位昔日的“陈四爷”,可他并不在意。

    张汤向来只跟他老子陈太傅那一级的人斗,换了陈廷砚,本事虽有,却还太嫩,不够看。

    是以,他只两手朝宽袖里一拢,淡淡道:“不牢挂心,张某死过一次,已不能再死了。”



    昔日大夏,刀笔酷吏,本就雷厉风行,手段狠辣。

    朝堂之上尔虞我诈,朋党攻讦,相互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张汤早就见过不知凡几。

    面对陈廷砚,他太平静。

    平静到,让陈廷砚生出一种被人轻视之感。

    一时之间,他也没回话,脸上黑沉,似乎能拧出水来。

    小头鬼大头鬼半点不明白情况,噤若寒蝉,话都不敢插半句。

    唯有见愁,在经过了先前的惊愕之后,联想旧日所知,倒是猜到那么一星半点的恩怨。

    陈廷砚暂且不说,张汤是对她有恩,帮她瞒天过海,入了枉死城,见了雾中仙,免去了一时的危险。

    如今这两人见面就对垒了起来,倒让她这个两头都认识的有些尴尬起来。

    只是见愁也没当和事老的意思。

    极域也算是修界之一,换了个地方,按理说旧日的恩仇也该放下了,可关系感情和仇恨的东西,素来比其他东西更为坚固。

    她还记得自己的恩与仇,也就不会去劝旁人放下。

    左右一看两人,见愁笑了起来,坦然而真诚。

    她像是根本没听到先前那两句剑拔弩张的对话一样,和和气气对张汤开口:“张大人,许久不见了。”

    张汤看了她一眼,眸子底下沉沉的一片,也没开口说什么,沉默地一点头。

    这般态度冷淡,见愁也根本不介意。

    她一摆手,看陈廷砚,续上了方才的话,介绍道:“这一位是陈四公子,前不久在山海市遇到的,解了我一时之围,今日也来看热闹。”

    陈廷砚闻言一挑眉,似是没想到。

    看样子,见愁不仅认识张汤,两人还能说得上话?

    眉头瞬时一皱,陈廷砚老觉得哪里不对劲。

    见愁若在大夏认识了张汤,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谢侯府地位尊崇,待在谢不臣身边,她认识谁都有可能。

    可她对张汤,怎地这样和颜悦色?

    他可是听人说过,谢侯府抄家灭门一事,从头到尾都是张汤这权柄酷吏脱不去干系。

    这根本就是一双手沾满谢侯府鲜血的刽子手,见愁难道不知道?

    陈廷砚心里闪过了千千万万的狐疑,想要开口,又不知从哪里开起。

    倒是见愁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疑惑,又对他笑道:“这三位也都是我的旧识,大头鬼,小头鬼,还有张大人,我来枉死城道中,多劳他们照顾。”

    闻言,陈廷砚又看了张汤一眼,接着扭头一看大头鬼小头鬼。

    他二人名字与外形一样,极易分辨。

    陈廷砚暗道见愁哪里认识这些稀奇古怪的人,却也给足了见愁面子,朝两小鬼一颔首:“你们好。”

    大头鬼小头鬼虽不知陈廷砚是什么身份,不过一看他双脚并未落地,便猜到必定是日游夜游之中的一族。

    十大鬼族之中随便一只蚂蚁都能碾死他们,哪里又敢怠慢?

    当下两人点头哈腰,战战兢兢,连声道:“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陈廷砚原本心情不大好,见了张汤就像刚开了谁家祖坟一样,只觉晦气,结果被这两小鬼一问好,看他们模样滑稽,竟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对见愁道:“你这两个朋友真是有意思。”

    比那边杵着的那个好多了。

    见愁点点头,很赞同陈廷砚的话。

    听见这话的小头鬼,却是险些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

    娘啊,这还要不要人活了?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自己是见愁大尊的“朋友”啊!

    只是眼看着见愁没否认,小头鬼也不敢反驳,心里自己憋了一把,只打了个寒战。

    见愁回头看一眼十八层地上楼的大门,高高地开在十八级台阶上,雕刻着地狱之中种种阴惨情景。

    “差不多也快到我们了,大家既然都认识,不如一起进去看看吧。”

    话是说的“不如”,可见愁也没给旁人反驳的机会,说完便直接向着台阶上走去。

    陈廷砚是半点不想与张汤一同走,当下脸色不好。

    可见愁已经发话,他竟觉得难以拒绝,于是一声冷哼,直接拂袖,先一步跟上了见愁,走在她身边。

    张汤倒是不介意什么,只是细细一想,实觉得见愁此人有几分意思。

    两边有仇,偏她都认识。

    只是她半点不提两人之间的恩怨和矛盾,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还邀他们一同前去,是真怡然自得,半点不在乎的。

    或可以“坦荡”二字形容了。

    张汤本也是要进去看看的,跟谁都无妨,所以也不多言,抬步而上。

    落在最后的大头鬼小头鬼两个,看着那三人相差不远的身影,只觉得此间气氛诡异,纵使旁边再热闹都压之不住。

    “我、我们去吗?”

    大头鬼吞了吞口水,忍不住问道。

    小头鬼还在出神,听了这话,立刻醒过来:“去,怎么不去!不去你出玄玉啊?”

    当下,他连忙追了上去,一溜烟就不见了影子。

    大头鬼着急地“哎”了两声,小头鬼都没等他,只好急急切切地跟着上了台阶。

    原本此行是陈廷砚带着见愁来,不过在张汤等人同行之后,见愁这个原本的“客”,也就自然地成了主。

    所以,她也就主动地掏了玄玉。

    门口处收玄玉的是个马面族的鬼修,一张脸长得吓人,眯缝着眼瞥了一眼见愁一行人:“要哪一层的位置?”

    见愁心想,多半是不同的位置还有不同的价钱。

    于是她开口道:“要个不错的位置。”

    那马面族修士这回头也不抬:“八层九层十层都没位置了,第七层一人二十玄玉。”

    这价钱!

    见愁一听,便不由得暗暗咋舌。

    想想先前大头鬼小头鬼从接引司得的赏,也不过就是十枚玄玉,只怕已经不少了。

    这进地上楼看个热闹,竟要出去二十玄玉!

    看这收玄玉的马面族修士波澜不惊模样,见愁不想也知道,这价钱只怕大家已经习惯了。

    她也不说什么,利落地给了一百玄玉。

    马面族修士这才又看了她一眼,这么一个看不出属于哪族的小鬼修,竟能拿出百枚玄玉,似乎让他有些没想到。

    不过,也就是如此罢了。

    “给,令牌。”

    马面族修士随手扔给她一块小塔形状的铁牌,便不再多看,又去招呼下一位进来的鬼修了。

    拎着这铁牌,见愁有些纳罕。

    陈廷砚笑一声,解释道:“这边就这样,都是八方阎殿和十大鬼族的生意,谁敢在这里浑水摸鱼?一群人拿一块铁牌,能上去就行了,下来是没影响的。”

    懂了。

    这是招牌大,不怕别人跟着混进去啊。

    见愁摇摇头,道:“我们进去吧。”

    说着,便过了这道大门,往里面走去。

    十八层地上楼,每一层都有数丈高。

    她在外面看的时候,只觉得此楼有几分佛塔的模样,如同天柱般高高伫立,只是周遭封闭。

    进了大门才知道,内中竟别有洞天。

    整个地上楼呈现环形,中间有三十余丈直径的空地,中间立了一根深黑色的石柱,约莫一人环抱粗细,与整座地上楼等高。

    楼中画廊雕栏,长桌毗邻,更有美酒佳肴,列排于案。

    见愁他们进来的时候,这里早已经是人声鼎沸。

    一眼望去,上上下下,每一层都是人。

    认识的不认识的,彼此之间都在说着什么,或是讨论今年应该压谁,或是说今天这一场还要谁会来。

    前面也有拎着铁塔令牌的人,在过了门之后,便占到了下方一个画好的圆圈之内。

    铁牌一亮,那圆圈之内顿时迸射出一道光芒。

    再一看,人已经不见了。

    这一幕,看得见愁心头一震——

    竟是传送阵!

    “这是传送阵,每一城的地上楼都有,能把人从下面传送到上面,不持令牌休想上去。听说,更厉害的传送阵,可以从枉死城传到八方城,不过只是传闻之中有,我是没见过。”

    许是看见愁有几分惊讶之色,陈廷砚主动说了两句。

    只是他不说还好,一说,见愁脸上惊讶之色更重:“传闻之中有?”

    “不错。”

    见愁脸上表情,似乎很奇怪。

    陈廷砚又觉出那种不对劲来了,只是依旧无从解决。

    他道:“传送阵极为珍贵,轻易不能见到,远距离的据闻只有八方城那边有一些,到底通向哪里也不清楚。可有何处不妥?”

    “……”

    见愁深深看了前方那圆圈一眼,只觉得心绪翻腾,说不出话来。

    她想到了极域的历史,想到了极域的丹药和法器,想到了此刻的阵法。

    记得在品字楼的时候,她还猜想:关于丹药、法器的研究,必定要足够的经验积累,才能渐渐形成完善的方法,所以极域的丹药和法器远不如十九洲,乃是寻常之事。

    同理,阵法更是耗时漫长的一种研究。

    资质普通者,非穷尽毕生精力,不能有寸进。

    没想到,这么快就看见了,还听见了。

    在十九洲,此等传送阵,比比皆是。

    不管是她初入修界,从人间孤岛到十九洲,还是首次出山门,自崖山至望江楼,甚至左三千小会后,由昆吾而西海……

    每一座传送阵,几乎都在大地与海洋之间跨越,何等遥远?

    她以为,传送阵已经是极其普通的存在。

    没想到到了极域,又成了稀罕之物。

    见愁自不会对陈廷砚解释自己所知所见,她沉默片刻,只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原来如此”,这才走进了那个圆圈。

    五个人一起入内,片刻后便出现在了第七层。

    大约是这几层的价格高,所以人不如下面多,见愁他们随意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雕栏外,便是那长长立着的一根黑色圆柱。

    站在下面的时候,见愁没有发现,等到了上面,仔细一看,才瞧了个清楚。

    原来,圆柱上并非空无一物,在正对着地上楼第十层高度的地方,竟有一枚石戒悬浮。

    石戒呈圆环模样,通体墨绿,颜色很深,隐约能看见上面有一条一条浅淡的条纹,盘旋成各种图案。

    想必,这就是规则里所说的圆戒。

    见愁看了半天,没看出是什么材质。

    座中气氛僵硬,陈廷砚自不会搭理张汤,懒得说一句话,张汤从来也不是多话的性子,当然更不会主动开口。

    于是,只听陈廷砚不时给见愁介绍周遭事物,大头鬼小头鬼两只则把耳朵竖起来,仔细地“偷”听着。

    当然,周围也有不少人在聊着相关的话题。

    “厉寒这也是太倒霉了一点,我要是他,肯定不今年参加,留到回头,我就是鼎元!”

    “哪儿那么容易?又不是光有实力就能赢,这是斗狠啊!”

    “是啊,我记得哪一年来着,有个家伙,才玉涅初期,就得了鼎元是吧?”

    “还有这事儿?”

    “当然了,这你都没听说?就那个运气大好的,几个高手没注意他,一路厮杀,结果鹬蚌相争,老渔翁得了利,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当年的几大高手一把干掉,爆冷夺了鼎元啊!”

    “吓!这还真是够运气的!”

    ……

    见愁也听见了,心里对这鼎争的情况,已经清楚:的的确确,一场杀戮盛宴。玩的是手段,斗的是狠辣,心不黑,只怕赢不了。

    这么想着,她便不由看向张汤。

    她也不是没听说。

    得了秦广王青睐的张汤,乃是本届鼎元的大热门之一,没有加入十大鬼族,修炼速度却快得惊人。

    以这位的手段,还有在杀红小界里凭一凡躯如入无人之境的情况,想必所谓的“鼎争”,该难不倒他。

    至于坐在她对面的陈廷砚,修为不见得很低,可若与张汤论心黑手辣,怕是差了十个邢悟不止。

    见愁这么听着想着,时间不知不觉已流逝许多。

    楼中人来得越来越多。

    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看得人头皮发麻。

    只是,那一位传说之中的鬼王族的天才正主,却一直没有出现。

    “这姓厉的,该不会是认怂了吧?”

    “不会不来了吧?”

    “到底怎么回事啊?”

    “难道鬼王族又有名额空出来了?”

    “娘的,老子还准备今年买他赢呢!”

    ……

    人群里渐渐起了焦急漫骂之声。

    就连小头鬼都有些坐不住:“还来不来啊?”

    见愁探身往下瞧了一眼,还是没人:“越是要紧的人,越不会太早来。不过,怎么没别人要去夺圆戒了吗?”

    “鬼王一族向来横行霸道,已经放出消息来,今天这一枚圆戒就是厉寒的了,谁敢找死去争?”

    陈廷砚哼了一声,语含讽刺,辛辣地开了口。

    见愁有些没想到。

    鬼王一族排在十大鬼族之首,乃是十族之中人数最少的,非能者不收,所以在外面行走的也少。

    至少见愁来极域这一段日子,其他鬼族的人都曾见过,能辨认出来,可鬼王族的却从没瞧见过一个。

    越是如此,见愁越是好奇。

    她正待要问问鬼王一族其他的情况,没想到下面有人惊叫了一声:“那是谁?!”

    全场的目光,一下被吸引了过去。

    见愁他们本就在靠边的位置,一眼扫下去,便发现最下方的圆形场地边缘,已经站了一名鬼修。

    只是见愁一眼便认出来,这鬼修乃是十大鬼族排行第九的鱼鳃一族,看着与寻常人无异,两腮处却隐约有银白的光点闪烁,乃是若隐若现的鱼鳞。

    这男子身上穿了一件薄薄的鳞铠,眉毛粗浓,颇有几分豪气。

    只是那一双略狭的眼睛,破坏了这种豪壮之感,反生出几分阴险,叫人看了喜欢不起来。

    显然,众多来楼中围观之人也都认出来,这不是他们要等的那人。

    立刻就有人骂道:“瞎捣乱的,赶紧滚开!”

    “好大的胆子!活腻了吧?”

    “快看,他想干什么?”

    就在众人议论时候,下方那男子抬头,环视了周围一圈,竟然大笑起来,声音粗犷:“厉寒不来,这一枚圆戒,便由我余辰代而取之吧,哈哈!”

    周围人俱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

    “好不要脸啊!”

    “余辰这家伙,竟然敢捋虎须?他不是吧?”

    “没拿到族中的名额,铤而走险了呗。”

    “娘的,干得好啊哈哈哈!”

    ……

    随着那身穿鳞铠的余辰向着高高的黑色圆柱走去,周围叫好声谩骂声交织成一片,听得脑瓜子不够用的小头鬼一头雾水:“这、这怎么无耻了?”

    “这还不够无耻?”

    陈廷砚看着下面,都不由得鄙夷地摇了摇头,显然看不起下面余辰的做派。

    “人人震慑于鬼王一族放出来的风声,即便厉寒在鬼王一族只排第六,也没人敢来跟他争,大家都在看热闹。他趁着厉寒没来这一阵,先取一枚圆戒,对厉寒也无影响,却是少了不知多少竞争对手!”

    见愁点了点头,与陈廷砚乃是一般想法。

    她叹道:“这人头脑灵活,会投机取巧,只是太过了一些,不见得是好事。”

    小头鬼听他们议论,只觉汗颜。

    这些他都想不到,想想还是不说话了,就看看这余辰有没有本事吧。

    但见下方余辰,意气风发,环顾周遭,竟无一个对手。

    一时之间,一种自得之感油然而生。

    正所谓是富贵险中求,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他这一把,算是赌对了!

    “哈哈哈!”

    一念及此,余辰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他人在圆柱之下,抬首凝望高处,墨绿色的圆戒好似在发光一样吸引着他的目光。

    心跳加快,甚而口干舌燥。

    余辰再不犹豫,竟直接腾跃而起,向着高处攀升而去。

    十八层地上楼,每一层之间都有禁制。

    只是在举行鼎争第一轮的时候,这种禁制的力量会相对减弱,以降低所有人参与的难度,增加整个第一轮的激烈程度。

    在这种情况下,身穿鳞铠的余辰根本不需要做任何防护,在他冲向高处的时候,鳞铠自动地泛起几道波纹,弹射出去。

    “啪啪”几声,禁制破碎!

    余辰这一冲,竟然直接穿过了下面七层!

    见愁只一眨眼,便瞧见那余辰到了他们这一层的高度,一时也有些震动:虽是个投机取巧的阴险小人,可实力却也不差!

    从这里取走圆戒的人,都将成为之后的对手。

    所以,陈廷砚看得也很仔细,在瞧见余辰直冲而上的瞬间,他便是脸色一变。

    倒是张汤,没看余辰的脸,只扫了他身上 穿着的鳞铠一眼,也就没有多余的表情了。

    全场的目光,原本都是为鬼王族的厉寒准备的,可此时此刻,全都集中在余辰一人的身上!

    前面七层一过,剩下的两层禁制也就不足为虑。

    余辰已经兴奋了起来,眼睛微眯,当着众人的面,轰然便是一掌向着自己头顶拍出!

    “哗啦!”

    似有白浪拍岸,力道无穷。

    “啪!“

    第八层禁制也随之破碎!

    余辰身形未停,似乎早就料到会如此一样,没有丝毫惊讶,在一声长啸之后,继续上升!

    第九层禁制,也是最后一层禁制!

    众人都不由得屏息凝视。

    余辰自己却是心头一片火热。

    他决心要叫方才谩骂自己的那些鼠辈刮目相看,也不再用什么拳脚,竟直接一口气吸进腹中,腮帮子都跟着鼓了起来,随即猛地一吐!

    “轰!”

    像是山洪决堤,无数水流一样的光芒竟从他口中喷吐而出!

    精粹的魂力环绕着余辰周身,让他整个身体看上去竟泛着一层浅淡的白光,像极了见愁之前在自己魂珠之上瞧见的那种光芒。

    这是……

    玉涅境的标志?

    见愁怔忡了一下,随即便注意到了余辰的两腮。

    先前还隐隐约约浮动着的鳞片光点,在这一瞬间,已然化作了实质,贴附在他两腮之上,让他看上去像是一条鱼。

    九层十层之间的禁制,毕竟不是平时的禁制。

    在这等鱼鳃一族的绝技冲击之下,没撑上两息,便与先前那八道禁制一样,“啪”地一声粉碎!

    “哈哈哈!”

    余辰畅快极了。

    他伸手便向着那圆柱之中悬浮的圆戒抓去!

    想过会很顺利,因为他为今天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不管是穿着鳞铠横冲前面七层,还是以猛攻的方式解决掉后面两层,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会顺利到这个地步!

    没有一个对手!

    也没有人上来阻挠!

    事发突然,根本没有几个人来得及阻止于他!

    他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接近了圆戒,甚至一伸手就能拿到!

    余辰甚至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可随即便惊喜于自己今日的决定:这绝对是他这辈子做出的过的,最精明的决定!

    脸上的笑容,犹如骄阳一样。

    余辰已经忍不住开始想象周围人的表情了,只怕刚才讽刺他的,个个都会跟吞了苍蝇一样吧?

    爽快!

    真爽快!

    余辰忍不住又是一声大笑:“看来,这一枚圆戒,非我余辰莫属了!”

    说完,手指尖已经碰到了那圆戒。

    可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一声森然的冷笑,一下传入了他耳中——

    “哦?是吗?”

    这冷笑声来得毫无预兆,更伴随着一股极度森寒的气息。

    余辰忍不住心底一凛,下意识地就要一把将圆戒抓在手中,只可惜,他再也动不了了。

    “噗!”

    一道粗暴的破裂之声!

    黑气四溅!

    碎肉横飞!

    凭空中,竟有一只漆黑的鬼爪自余辰背后,捅穿胸膛!

    那尖利的黑色指甲上,还挂着几片残落的铠甲之鳞,指缝里隐约能看见几缕鲜红的血丝……

    “轰!”

    这一刻,几乎整个楼中所有鬼修,全数骇得从座中起身!

    何等血腥又残暴的一幕?

    就连见愁都是一万个没想到。

    她一手伸出,按在雕栏之上,看着圆柱高处那忽然静止的画面,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余辰的手,就落在那圆戒之上,仿佛就差那么一刹那,就可以摘得胜果。

    他身上那原本漂亮的鳞铠,此刻已经破了个大洞。

    那一只穿透他身体的鬼爪,慢慢地抽了回去,轻轻一甩,便变成了一只正常的手。

    筋骨嶙峋,有一点枯瘦;指甲略尖,片片透明。

    顺着这一只手,向上望去。

    那不知何时已在半空之中的身形,便显露了出来。

    是个身穿藏蓝长袍的男子,衣袍的边角上皆滚着一重又一重的深黑图纹,仔细一看,便能发现,那些都是脚踩骷髅朝天怒吼的恶鬼。

    这男子面部颇有棱角,并不温和,很有几分凶煞戾气。

    肤色则略显苍白,一双墨蓝的眼珠里半点温度也看不到。

    在他抽回手之后,早已经失去了生机的余辰,便直直坠落。

    “砰!”

    待得落下之时,那尸身四肢一摔,竟然化作一团黑沙墨气,散了个干净。只余下一副破烂的鳞铠,摊在地上。

    凌立于空中的男子,唇边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也不多看下面一眼,透着寒意的目光,只从四周慢慢扫过。

    一片安静。

    一时之间,竟没人发出半点声音。

    所有人目视着他。

    他只随意伸出手指去,将墨绿色的圆戒勾住,在手中略略一转,便戴在了左手食指之上。

    那一刻,整个安静的地上楼,立刻爆炸起来!

    “轰隆!”

    掌声,叫喊声,欢呼声,猛烈地燃烧!

    见愁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连距离自己最近那一桌人到底在说什么都无法听清。

    她无比诧异地看向周围,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难言的兴奋,开合着嘴巴,大声地欢呼叫喊,像是狂欢。

    艰难地看了很久,见愁才从他们说话口型之中,勉强辨认出了两个字——

    厉寒。

    鬼王族,厉寒!



    注视着那戴上了圆戒的青年,见愁目光停留了一会儿,又慢慢落向了他下方。

    鳞铠破了洞,黯淡无光。

    先前还耀武扬威的余辰,此刻已神魂俱灭,连渣滓都找不到多少了。而这楼中所有人,都在为此兴奋,似热血沸腾。

    见愁心底那些浓烈的好奇,在此刻,终似一阵清风吹过云烟散,消失得一干二净。

    张汤与陈廷砚也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不过,只要仔细一瞧,便能发现他们眼底隐约的忌惮。

    很明显,这是个很强劲的对手。

    这般的本事,才排到了鬼王族的第六,连名额都没拿到,还要来这地上楼抢?那鬼王族中那排在前五的人,当是什么情状?

    众人只需这么简单地想想,便会生出一种倒吸凉气之感。

    场中厉寒听着周遭沸腾之声,却似半分不感兴趣。

    他眼底甚至还凝结着几分阴沉之色,自顾自从高空落下,直接向着门外而去,并无久留之意。

    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他身影消失之后,空荡荡的圆柱第十层上,一缕墨绿色的光芒冒出,一枚新的圆戒,重新浮现。

    这也意味着,新的争夺很快就要开始。

    不过,在场之人,却很少去关心。

    众人先前苦等厉寒不至,却等来了个投机取巧的余辰;

    投机取巧的余辰一路高歌猛进,手都放在那圆戒上了,谁想到竟被人从后一招偷袭,开膛破肚!

    待得那人一抽手,众人这才看清楚,来的正是今日的正主,厉寒!

    短短这片刻时间里,事情发展堪称是出乎意料,又峰回路转,一场战斗更是单方面的碾压,干净利落,血腥残暴!

    纵使那厉寒一副孤高模样,甚至这么快就走了,众人也依旧感觉心旌摇荡。

    场中那沸腾的声音小了一些,可议论的人却没有减少。

    到底厉寒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到了余辰的背后,那一招绝杀究竟有什么来头……

    一句接着一句,各有各的办法。

    陈廷砚乃是十大鬼族之中人,对此还算颇有了解。

    他眉头紧锁,自看见那鬼爪出来之后,便没松开过。

    此刻周遭人议论,他也看了那高悬于第十层的圆戒一眼,道:“鬼王一族的修炼功法,向来最为霸道,战力强劲。这鬼爪当脱自不动明王法身,鱼鳃一族的鳞铠虽强,可余辰仅有初期,怎敌玉涅中期的厉寒挟势一击?”

    所以,败北身死,乃是寻常事。

    陈廷砚这一番话,其他人都听得懂。

    唯独见愁,听了之后,却是心中打了个突,她抬眸问道:“不动明王法身?”

    “对。修炼不是有第五境‘金身’吗?此间鬼修,以修出人身为目标,但是人身之上,尚有法身。不动明王法身,便是其中最强的几种之一。鬼王一族上下,从化珠境开始,便修炼此功法。”

    这一点在极域不是什么秘密,陈廷砚说来也无避讳。

    只是“法身”这东西,向来不是寻常人触碰,所以也仅限于知道,很少有人去肖想。

    “法身……”

    见愁呢喃了一声,眼底却萦绕了几分异色。

    法身,若没记错的话,这不是佛门高些大能们修的东西吗?

    怎么到了极域,连这些外道鬼修,也在修行?

    明者,光明也。

    明王者,借佛之智慧光明,摧破众生烦恼业障。

    一座阴惨至此的地府,一片草木难生的极域恶土,竟有人一本正经说“不动明王”与“法身”?

    见愁心底,着实觉得微妙。

    她这番情状,其余几人都看在眼中。

    小头鬼眨了眨眼,小心问道:“是、是有哪里不对吗?”

    “没。”见愁慢慢地摇了摇头,只是道,“不过觉得鬼王一族的名头很大,在想这不动明王法身。看这一位厉寒厉公子只露了一只手,也不知修炼到何种境界?”

    “等鼎争第三轮开启,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陈廷砚耸了耸肩,倒是没有半点好奇。

    他只唉声叹气:“这一位这样强悍,看来,回头我若参加鼎争,一定得多带几件宝贝保命,若是一不小心被人宰了,那可丢脸。”

    见愁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算是明白了,从吞丹药修炼,到宝贝保命,他这是压根儿没想过什么“真材实料”“自力更生”啊。

    路虽然邪,还别说,挺符合陈廷砚一直以来的纨绔作风。

    “你可别笑,我说真的,每一届的鼎争,都是死伤惨重,真是一不小心就要丢命的。想想当初几大高手被一玉涅初期修士,不费吹灰之力给宰了,啧啧,我可不想那么惨……”

    他说的是之前他们听到的那个“运气最好”的鼎元。

    见愁刚要开口说笑两句,眼角余光一错,却忽然看见旁边走来了一群人。

    “今年鬼王一族,怕是又要大出风头了。”

    “光一个厉寒这么厉害,才排到第六,其他人真是不敢想……”

    “我听说有个最高的已经接近金身境界,不知道有没有突破,你们信不信?”

    “不会吧?”

    “玉涅初期到后期已经是数十倍的实力差距了,金身境界更是从没有过,就是当年的崔珏,也不过玉涅大圆满……”

    “唉……”

    这一行人都唉声叹气了起来,个个双脚离地。

    忽有一人转过目光,一下就看见了见愁他们这边,伸手一指,有些惊讶:“咦,那不是廷砚吗?”

    陈廷砚听见声音,有些诧异,回头一看,从旁边走过的,不是日游一族的鬼修,又是谁?

    他今天为了与见愁一起来,推辞了这些朋友,却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日游族鬼修们的目光,一下就落到了陈廷砚的身后。

    大头鬼小头鬼一看就是小喽啰,不值得注意,可旁边那两个,就有点意思了。

    一个竟然是近来枉死城中炙手可热的张汤,陈廷砚不止一次瞧不起此人,可他就坐在近处;

    另一个更是没想到,竟是名女修!

    修为低微,仅有化珠境界,尤其是那魂珠,这也太小了吧?

    不过样貌么,倒是少有的精致好看。

    尤其那一双眼睛格外清澈灵动,与这极域大多鬼修,竟有些不同。

    众人一看,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与陈廷砚相熟的几名鬼修,更是露出了了然的神情:哦,原来推掉他们,是为了这个啊?明白了!

    陈廷砚一看他们表情,就想开口说他们误会了。

    只是转念一想,误会个屁,他不就是为了见愁推了他们吗?

    当下,陈廷砚面上有些讪讪,先跟朋友们打了个招呼,回头看见愁一眼,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开口道:“这些都是我日游族的朋友,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我过去聚一聚,聊上两句。”

    “无妨,四公子请便。”

    见愁自然看出那些人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其中包含的意味,更是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她心中坦然,却也不很介意,只礼貌地对那些人点了点头,回了陈廷砚的话,便看他转身向日游族那一群人走去。

    日游一族在十大鬼族之中,也算是很有名望。

    枉死城这一支脉,则是日游一族中很重要的一脉,被推出去参加鼎争的陈廷砚,虽不见得能最终夺魁,可想也知道表现不会很差。

    因此,近日来,陈廷砚在族中左右逢源。

    “……我就知道你们会乱想,何必呢?没看我已经够惨了吗?你说跟张汤坐在一起?那不是因为……”

    陈廷砚走在日游族这一行人当中,边走边说,神情颇为挥洒自如。

    整个第七层之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极域中人,衣着多选沉暗深重之色,所以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名裹着黑色斗篷的男子,便显得毫不起眼了。

    宽大的斗篷,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遮住了此人散发出来的一切气息。

    若是仔细去分辨,只怕会以为这里只有一件斗篷,根本感觉不出人的存在。

    脚步挪动,寂静无声。

    斗篷垂落的边角,也跟着轻微地晃动。

    他随着那些离开地上楼的人一起离开,只是才出了大门,身影便一下消失不见。

    枉死城长街两侧,高楼林立,造型奇特,往往给人其中森然高大之感。

    一名身穿藏蓝色长袍的青年,孤冷地走在道中。

    食指上一枚墨绿色的圆戒,清楚地显示着他的身份——厉寒。

    才从地上楼中赢了漂亮的一场,可他脸上看不出什么高兴的神情,反而越发阴沉。

    厉寒在鬼王一族,已经有多年。

    枉死城乃是鬼王一族的重要驻地,当初他便是被族中的长老看中,收入族中,开始修炼不动明王法身。

    在此一道上,他进益迅速,早早引起了全族的关注。

    人人见了他,谁不称上一身“厉公子”?

    可以说,从他进入极域开始修炼至今,几乎都是顺风顺水。

    这一次的鼎争,他原本以为族中五个名额,无论如何都该匀给自己一个。

    谁曾想,酆都城那边的鬼王一族支脉,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玉涅中期的家伙,名为钟兰陵,生生将属于他的名额强夺而去!

    枉死城支脉再强,焉能与根基深厚的酆都城支脉相争?

    族中长老只好退避。

    由此,才有了今日通令全城,为他开路,让他去十八层地上楼夺圆戒一事。

    对旁人来说,一战告捷还瞬杀对手,可算是风光无限。

    可对于心气不低的厉寒来说,无疑于一个巨大的耻辱。

    他走在道中,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左手食指上那一枚圆戒,粗糙的表面上,有着凝固的花纹,像是厉寒凝固的内心。

    因此地还在地上楼附近,周围不少人都知道了先前楼中那一击之威,此刻全停下来恭敬地跟他打招呼。

    只是厉寒看也没看一眼,像是没听到一样。

    越往前走,人便越是稀少。

    所有人都去看热闹,远离十八层地上楼的街道,也就显得冷清。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厉寒前方,一双隐在兜帽阴影之中的眼,注视着厉寒,底下有流溢的光彩闪过。

    行走中的厉寒,在距离此人三十丈时尚未觉出异常,二十丈时已经眉头一皱,待得十丈之时,他便彻底停下了脚步,豁然抬首!

    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在此刻猛地从心底窜出!

    厉寒下意识地抬手,凶戾的黑气一闪,鬼爪便要再现——

    然而,那裹着黑色斗篷的身影,速度比他更快!

    甚至悄无声息!

    以厉寒玉涅中期的修为,竟然连对方的移动都没看清,便觉自己那抬起来的手掌一阵剧痛!

    一只骨肉均匀的手,修长,却带着一点难言的奇诡妖异,轻轻按在了他腕上。

    才施展到一半的术法,在这一按之下,竟瞬间摧毁崩溃!

    这一时,那人已经距离厉寒极近。

    于是,隐藏在宽大兜帽之中的那一张脸,终于也在厉寒的眼中,露出了那么一点点的轮廓。

    微微勾起的唇角,有那么一丝神秘。

    一双眼眸幽暗而深沉,却似藏了星河浩瀚,能看沧海衍变,有一种年轻的生涩,也有一种苍老的冷寂。

    即便是遮挡住了周围的天光,这一张脸上的皮肤,也显得有些苍白。

    在厉寒看见对方模样的那一刹,对方的目光,也落到了他的身上。

    “借你身份一用。”

    那人微微一笑,似乎很有礼貌,随即却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来,一把掐住了厉寒的脖子!

    厉寒心底简直亡魂大冒!

    他催动着自己毕生所学,只想逃开这一只渐近的手掌,可在他调动魂力的瞬间,才发现,此刻的自己,竟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全身上下,所有浑厚的魂力,全然消失!

    不!

    他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似乎在嘶吼,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厉寒从头到尾,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只手接近,然后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用力一拧!

    “咔嚓。”

    一声轻响!

    一股奇异的力量,从那人掌心之中迸射而出,又极其隐晦,像是利刃开花,顺着厉寒脖子,直捣全身!

    于是,厉寒眼前那清晰的世界,便终于暗了。

    直到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他也不明白——

    我遇到了什么?

    裹在玄黑斗篷内的那人,五指慢慢地收拢。

    “砰!”

    掌下这一具身体,像是承受不住这五指收拢的压力,竟然猛然一炸,霎时化作氤氲的烟雾,消失不见!

    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白色魂珠,在烟雾消散后,显露出来,直向着此人口中飞去,一下没了影踪。

    同时,地面上“叮”地一声脆响。

    墨绿圆戒落地,又骨碌碌地滚了两圈,这才停下。

    一只手从上方伸了下来。

    那人弯了腰,宽大黑色斗篷边角也垂落在地,沾了点灰尘。

    圆戒被他捡起,随意朝指头上套了套。

    这就是鼎争的入场圆戒吗?

    看上去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食指。”

    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从他袖中沉沉传来。

    拿着圆戒的手指一停,这人笑了一声:“我清楚。”

    这一下,才慢慢将这一枚并不好看的圆戒,戴在了食指上。

    那声音又道:“衣服。”

    “你真是变得啰嗦了啊……”

    那人听着那简短的两个字,在兜帽里摇了摇头,将那食指带着圆戒的手抬起,原本骨肉均匀的一只手掌,竟然在瞬间变得筋骨嶙峋,指节分明,枯瘦无比!

    这手掌抓住了披在身上的斗篷,随手将之揭去。

    一身藏蓝长袍,袖口领口,长袍边缘,尽盘旋着夜叉恶鬼的图纹,精致之中带着几分森然的诡异。

    竟与那厉寒的衣袍,一模一样!

    更重要的,是此刻显露在天光之下的这个人——

    轮廓微有棱角,墨蓝的眼珠如同琉璃打造,带着那几许孤高的冰冷,面上没有表情,却显得有一点阴沉。

    不是方才已为其所弑的厉寒,又是何人?!

    长街之上,远远地已经有人走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面前,已经空荡荡的地面,没有人知道,这里方才站着什么人。

    “你这模样,真是让人不习惯……”

    依旧是先前那声音,似乎也能看到此刻“厉寒”的模样,有点轻微的嫌弃。

    垂眸看了自己右边袖袍一眼,此人不喜不怒,悠然道:“好歹也是人身,总比咸鱼好些。”

    “……”

    那声音终于沉默,似乎终于被这一句“咸鱼”给插了一刀,好半晌才续道:“她也在此。你那鱼目,何时归还?”

    闻言,“厉寒”慢慢地回过头去,远远地眺望着枉死城中心那高耸入云的十八层地上楼,似乎……

    能穿透那厚重的墙壁,看见里面热闹的场景,以及在里面的某些人。

    他又垂了眸,只道:“该还的时候还。”

    脚步款款,他说完,已向着先前厉寒所向的方向而去,不再多言一句。

    十八层地上楼,第七层。

    最精彩的一场争端已经过去,场中人已经散了不少。

    陈廷砚与他的族人才走不久,似乎还在那边说话。

    远远地,斜对面鱼鳃一族的几名老者拍桌叫喊,似乎为什么而愤怒。

    听闻余辰也挺有天赋,如今这么出乎意料地没了,鱼鳃一族之中,势必要起些波澜吧?

    见愁人在座中,淡淡地想着,同时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张汤。

    玄黑官服,老神在在,只是那眼神却落在场中那一根高高的圆柱上,似乎正在看那一枚圆戒。

    “听闻张大人已得秦广王青眼,拿到了八方阎殿的名额,当不用在此地与这么多人相争,恭喜了。”

    见愁恭维了两句,面有笑意。

    张汤一脸的平静。

    对他来说,名额从哪里拿到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八方阎殿也好,十大鬼族也罢,只要回头能去十八层地狱看看,都没区别。

    此刻见愁说起,他也并不领情。

    目光移远,张汤看向了那边的陈廷砚,对方还暂时没有回来的意思。

    于是他一转眸,望着见愁,平静开口:“接引司有人查你。”